15.唐安持弓矢
送走明怀义后,高岳在自己的营帐内,派人将被俘的朱家奴苏玉给押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放心,我不杀你,也不害你。”高岳和颜悦色,接着他就对苏玉说到:“但是要麻烦你走一趟,去告诉遂宁郡王,劝他及时认清顺逆,可择机反正,依然可得到赦免。”
苏玉伏在地上,不发一语。
“唉,其实圣主也明白,李怀光兵乱犯阙时,遂宁郡王居在昭国坊,不及走脱,才陷于贼当中,可以说身不由己。岳深知遂宁郡王是一辈子的忠臣,种种举动绝对不是发自本心的。”言毕,高岳提笔细细写了封信笺,接着将其藏于蜡丸里,请苏玉送给朱。
随后高岳正色告诫苏玉说,说泾原已平定,凤翔光复也是指日可待,我岳父已领朔方军攻宁长武城,李怀光、李希烈何足惧也?如遂宁郡王还依附于他们,是毫无前途的,岳的这番肺腑之言,还请原原本本告诉遂宁郡王。
说完,高岳就将苏玉给送走了。
随后的日子里,鸡冠山和杜阳谷,两军的阵营陷于了静默的对峙,安静的就像是凤翔满山满谷降下的雪般。
可奉天城,雪却被沸腾的火彻底烧融了!
就在前日,李怀光亲自领军,猛攻城北莫谷的支城障塞,在此据守的高重捷和部下拼死抵御,在城中钟楼轩里的李适见到此情此景,急令徐抱晖领军冲出去,支援高重捷。
浑和张光晟都劝陛下,李怀光必定在梁山和莫谷间设下了伏兵,我军不可轻出,高重捷将军的障塞坚固,坚守到入夜不成问题,夜晚后再派二三百名精锐前去增援,这样更为安全。
可皇帝不听,执意叫徐抱晖领五百骑兵,冲出奉天城,驰援高重捷。
结果在城外一里处,谷中李怀光的三路伏兵齐出,将徐抱晖的骑兵包围在核心,徐抱晖大败,铠甲上中了七八箭,麾下左右尽皆死伤。
急得直跺脚的皇帝,又急令张光晟再领五百兵出城去接应徐抱晖。
张光晟一出城,李怀光、李希烈和朱都领兵,自乾陵山下的赤沙烽团团冲出,不断涌进,把徐抱晖和张光晟的人马死死咬住一时间杀声震天,张光晟收拢队伍,急切要退入城中,而李怀光等叛军则紧蹑其后,两军士兵拥堵在奉天城的谯门前,各自手持长斧、刀剑和陌刀,血腥混斗拼杀。
一时间,奉天内城的城楼处,臣僚、宦官不知是谁,呼喊了声“贼入城矣!”
接着所有人都如此喊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整个城市的人心几乎崩塌了。
内城钟楼上,李适惊吓得瘫坐当场,无法动弹。后院当中,王贵妃将太子、太子妃、唐安、义阳、延光等家眷都召集起来,眼含绝望的泪水,说城中有井,贼人如今突入外城,如果再入内城的话,你等不可被贼人俘虏而受辱,可投井,也可让神策兵或宦官将你等杀死。
唐安当即浑身发抖,她的心中此刻满溢着不舍和不甘,“死后也不会放过你的......”
太子妃萧氏大哭起来。
倒是延光表现了莫大的气概,她起身指着女儿吼道:“昔日马嵬时,你阿母也全无你等如此胆怯模样!”
这时唐安也发了狠,站起来,说“诸位不用恐慌,重墙和内城尚在,我等女眷也要登城头,持弓矢拒敌!”
太子李诵也起身,说我随唐安、姑母一道去。
接着李诵、唐安和延光,亲自取来弓箭,沿着钟楼和内城间的“连台”,冲到重墙处,果然见侧面的谯门,双方士兵血染铠甲,如蚁群般拥挤在一起,互相厮杀着蔡佛奴、郭小凤亲自立在城门处,披甲挥刀死战,抵挡着叛军疯狂进攻。
而舒王则已立在重墙处,指挥士兵们“推柴草车,堵住城门”,他的小妾妹轻党项族的阿藏,如今叫崔云裳,陪伴在舒王身侧,手持木弩,腰胯弩箭囊,冷静地一发又一发,射着零零散散冲入或翻越进来的贼兵。
唐安心脏都要跳出来,她头脑满是空白,只知道抽出箭矢来,搭在弦上,接着怒喊声,将其射了出去......
“陛下,陛下!”直到一个时辰后,颜真卿、萧复、萧昕、郭暧等臣子来到钟楼高轩处时,不断高声喊着,才将慌了神的李适给喊醒。
“贼人何在!”李适回过神来,急忙问道。
“浑、舒王、高崇文、太子自重墙出击死战,贼人被斩杀数百,已退出谯门,外城重新归于我方之手。”
这下李适的心才安定下来。
可他后来才知道,关键时刻,是莫谷城塞里的高重捷,带着部下不守反攻,自障塞堡垒里冲出,猛烈攻击了叛军的后背,分了叛军的兵势才让局势转危为安的。
可高重捷和百余部下,却一个都没脱身,遭到叛军返身围攻,全部壮烈战死在梁山脚下,高重捷的首级被李怀光部下达奚小俊斩下,挑在长竿上,立于梁山原上,自奉天城遥遥即可望见。
同时,在谯门的战事里,羽林将军吕希倩也中流矢而亡,徐抱晖、张光晟受伤,城军伤亡五六百。
李适大哭,亲自在钟楼上向高重捷的首级拜祭。
高重捷乃是高崇文从弟,向来忠勇可靠,先前在奉天营城时也是任劳任怨,如今阵亡,城中人无不悲伤哀哭,高崇文更是哭得几度昏厥过去。
“陛下,请听臣一言,临轩观战即可,兵阵之事请交给诸位大将!”而后,颜真卿怒发冲冠,当面坐在李适的面前,高声叱责皇帝道。
“卿指责的是......”皇帝垂头丧气,无言反驳,他心里也明白,此战因他瞎指挥,差点断送了整个奉天城。
这时乾陵之上,李怀光、李希烈、朱都立在柏树林前,俯瞰着烟火翻腾里的奉天城。
“不要再打下去了,奉天城在高岳的营建下是固若金汤。”旁边李元平手指奉天城周边形势,他如今知道了,自己魂牵梦萦的崔云和的姊夫,就是高岳,“城东和鲁店相连处有湖,隔断通道,我军的辎重补给很难自陈涛斜那里运抵,只能绕道泾阳,而奉天城内又有重墙瓮城,顿兵于坚城下的话,等各路勤王军汇聚过来,再想脱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李怀光和李希烈也持类似想法。
可恰恰是朱还不心甘,“西明寺僧人的大云梁明日即可造好,只要破城一阙,便可大功告成,诸君岂可半途而废?”
16.朱泚蹋蜡丸
梁山的北面平野即是所谓“大云梁”的制造工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云梁,为云梯和对楼的结合体,工程量极为庞大,可朱也夸下海口,说只要这座大云梁一出,奉天城的壕沟、羊马墙和马面墙必将无用武之地,李适只能束手就擒。
负责建造的,是倒霉的西明寺僧人法坚,即是那位当初被刘辟吞过舍利子,遭高岳韬奋棚敲诈二百贯钱的僧人;而督工的,则是同样倒霉的伪朝门下侍郎乔琳叛军动员了数千士兵和强征来的长安百姓,将乾陵上神圣的柏树林砍伐一半,作为工料。
看朱如此积极和乐观,李怀光和李希烈反倒起了疑心。
因为现在,叛党“二李一朱”当中,只有朱的兵力(股份)最弱,迄今不过姚令言的六千泾原兵来投向他,还被李忠臣带着跑去抢潼关了。如今奉天城的战场上,主力当然是长武军、淮宁军,死的也都是二李的子弟,故而李怀光心中想的是:“朱这是想削弱我的兵力?”
至于李希烈,想法更是到位:“朱不会是假意叛逆,实则想要害我淮宁军的吧?”
如今淮西的吴少诚、吴少阳,还有陈仙奇不断送来消息:李希烈奇袭京师时,留下的淮西兵军队少,淮西镇的数州经济也十分贫瘠,和兵强马壮的朝廷中原方镇对战,渐渐显出疲态颓势;另外,原本说好连兵的河朔、淄青方镇,现在态度又暧昧不清起来,似乎在持坐观的想法。
于是李希烈便直接问朱:秦王你之前信誓旦旦,说马上泾原、凤翔有数万兵会响应你,来奉天和我等合流,可到现在却没有任何消息,这是为何?
朱有些窘,他派出的诸路家奴,原本是要一并在安定、良原、灵台、凤翔和陇州起事的,所谓“遍地开花”,可到现在却都没有回报的消息。
要是事情不谐,那他不要说和皇帝对抗,连与李怀光、李希烈一起玩耍的资本都没有。
“请晋王和燕王少待,不日即将有喜讯。”此刻朱也只能陪着笑脸,躬身对二李小心解释着。
“如果大云梁攻城后,奉天城依旧不落,那就只能采用元平的策略,回去筑咸阳旧城,控扼西渭桥,以图长久。”李希烈表示不能再犹豫拖宕下去,能战则战,该撤就撤。
入夜后,梁山内外火光满地,工场内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和皮鞭的响动。
营帐内,身着褐衣的苏玉溜进来后,案前心神不宁的朱急忙起身,指着苏玉问:“泾原、凤翔之事如何了!”
苏玉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咕咚声跪在主人面前,哑着嗓子:“无一功成,全被高岳、韦皋破坏了......”
“恼煞我也......”朱当即觉得牙一紧,血直窜着天灵盖,双耳轰鸣不休,脚下发软,差点没栽倒于地上。
接着苏玉详细道来:段秀实和高岳抢先自奉天城出马,先是镇住了灵台县,接着攻陷了田希鉴的良原城,而后泾州城的仇敬忠也完了,整个泾州咱们的安排全毁了。
陇州营田的韦皋也趁机起事,杀了牛云光,吞并了他的部伍。
“凤翔,凤翔呢?”朱急得只是跺足。
而今凤翔府的李楚琳是他唯一的希望所在。
苏玉便说,李楚琳倒是杀了张镒,收拢了数千范阳兵,又拉拢了数千凤翔、陇右子弟。
“还好,还好。”朱表示总算没把所有的牌都输掉。
可转眼苏玉又告诉他,段秀实拉起数万大军,直接去凤翔府,也不清楚李楚琳这股兵马能坚持多久。
“直娘贼,怕又是高岳这厮的谋划。”朱满头大汗,他明白李楚琳这张牌是他如今在京西唯一的底牌,要是输掉,可真的是要彻底关张大吉。
可还没等朱考虑好,苏玉就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表情跪在那里,朱负手踱来踱去,瞥见这位如此表情,便喝令道:“说!”
“那高岳托我给主人您带个话。”苏玉表示我是被高岳有意放回来的。
“他还有颜面来和我说话!?”朱勃然大怒,“居然在泾原散播消息说我殉国了......我!(这时朱气得发癫,哭笑不得,他觉得如今自己正处于里外不是人的境地),我......”他的声音慢慢低垂下来,充满无奈和痛苦。
长安城陷落时,他要是提前得到消息,能追着皇帝进奉天,那便是大大的忠臣。
可抛弃我的是皇帝,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啊,不是我不想当忠臣,而是我实在不想当死掉的忠臣。
殉国?不可能的,我不想殉国,所以只能和叛军乱兵保持合作才能维持局面这样子,本来想借此得到皇帝的体谅,学一把王维王右丞,可源休、王又过分激进,我也是一时糊涂,拥立了韩王,这可就是原则性错误,河朔、淄青最多是割据自立对抗朝廷的罪行,而我则是逆反的最重之罪啊!
“不然逃回幽州?虽然朱滔和我有隙怨,可毕竟还是亲的兄弟......不不不,若是丢掉了长安城,那什么都完了,回幽州去只要皇帝一纸诏书,朱滔怕不会是把我捆送给皇帝以求自保。”
朱越想越乱,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前路实在灰暗叵测。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决定瞧瞧:“高岳这时会对我说什么话呢?”
这时苏玉将蜡丸给奉上,朱展开里面的信笺,“高岳叫我,叫我迷途知返,伺机反正?”
朱当即将信笺掷在地上,又气得抬起靴子来,顺脚把蜡丸踩得稀烂,“反正反正,你倒做的好大忠臣!”
踩完后,朱心神不宁地搓着手,苦苦思索着“能在鸡子上跳舞”的良策......
同时,夜中的奉天城,皇帝李适坐在钟楼内堂中,身旁坐满姜公辅、陆贽、卫次公、陈京、裴延龄等人,多是翰林学士及集贤院学士。
水漏咚咚咚咚,慢慢地滴落着。
李适垂着脸,带着些浅浅的悲哀。
众人明白,要是平日里,皇帝早已眉飞色舞,手指铜图,各种微操部署。
可自从高重捷和吕希倩战死后,皇帝吃了瘪,沉默寡言起来。
颜真卿、萧昕和萧复等大臣索性将纸笔都收走了,皇帝和学士只能关在内堂中,互相干瞪眼。
17.大云梁迫城
良久,皇帝问陆贽说,河东马燧的消息到了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陆贽便答复说,马燧自从上次连箧山兵败回太原后,就掘开河水,将太原城的东面全部淹掉,说是以水代兵,防备河朔诸叛镇,现在让他夹击李怀光的敕书已绕路送抵,而马燧也回话了,说自己正筹备兵马,但不太清楚具体“勤王路线”该如何走:是直接绕朔方来增援奉天,还是优先打李怀光的晋、绛、慈、隰四州?
皇帝听到这话冷笑起来,说马燧还是老样子呢。
其实李适只要不指挥战事,光是权谋政治的话,智商还是在线的。
他清楚马燧将太原东面淹掉,又来踢皮球,勤王了居然还问“路线问题”,这位马仆射的想法,应该就是“自保优先”。
皇帝干脆也不藏着掖着,叫陆贽即刻起草制文,“顺着他的意思来好了。”授马燧司徒的官位,并升迁他兄长和儿子的官职,更重要的是向马燧承诺,一旦他攻取河中四州后,可以向朝廷推选河中节度使。
皇帝这番话的意思,就是默认马燧能“身官回授”,只要平定了李怀光,他的权力此后能自由施展于河中。
另外,更让皇帝震惊的,是淮南陈少游和宣润(安徽和浙江)韩,这二位先是将军府里的钱帛取出来,疯狂修筑辖境内的城池,囤积籴入米粮,大量建造船只,在江淮河川上设置烽燧,天天让船队载着弩手、甲士沿着河岸上下巡逻,美其名曰***贼,就是不出兵勤王。
非但如此,汴东转运使包佶所监运的载着数百万贯钱帛的进奉船在水路上出了事,可劫夺它们的不是淮西贼也不是淄青贼,而是韩和陈少游。
五百万贯啊,先被韩劫留一半,随后又被陈少游劫夺剩下一半。包佶还差点被陈少游的士兵给杀了,与妻儿躲在桌案之下才幸免于难。
所以包佶刚逃到寿州,就在刺史张万福的支持下,向奉天城弹劾了韩、陈二人的匪徒行径。
但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后,却只是暗中攥紧了拳头,脸上却很快转入波澜不惊的表情,还笑着对诸多学士说:“陈少游、韩不过是缺钱养军罢了,那钱帛就留给他们好了,出制文让宣润和淮南得到军费后,尽快驱逐淮西贼。”
高重捷和吕希倩战死后,李适终于学会了两件事:
妥协和放权。
“这笔账,容朕以后再细细地算。”李适默默将情绪暗藏在心中。
但先前这段时间里,还是有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的:桂管经略使刘晏招募三千黄洞蛮兵,急速北上勤王,现在已进入湖南地界,并给韩、陈少游送去信件,警告他俩注意点分寸刘晏也给淄青方镇的李纳写信,请他丢弃王号,重新归顺朝廷。
至于处于易、定的李晟,也带着五千神策先锋行营兵,火速西进回援长安方面。可李晟并没有过飞狐关入河东,而是南行到邢、,再入壶关,行河阳,进入都畿道。
李晟之所以不走河东,代表他根本不信任马燧。
据说马燧为此事发了脾气。
另外面,原本准备增援洛阳、汝州一带的神策军数个行营,即邢君牙、尚可孤、骆元光、刘德信、朱忠亮所部,在知道皇帝蒙难后,也急速回西,数将公推刘德信为首,居然抢在叛变的六千泾原兵前,夺占了潼关李忠臣、姚令言只能下令全军据大荔,和刘德信对峙。
皇帝心情总算好了些,又让陆贽、卫次公援笔,发出各路制文,以王言的形式,给勤王的节帅、军将加官进爵。
“没有纸笔。”陆贽很小心地回答说。
为了防止皇帝“微操”,大臣们联合起来,将翰林学士们的纸笔全都控制在奉天城杂库当中,这样皇帝有什么想法,必须要先和大臣们商议通过,才能叫翰林学士出制文。
皇帝苦笑声,暗自反复说“要懂得妥协,要懂得放权”,最后他说没关系,马上朕就与大臣们说清楚这些事,你们再写制文不迟。
这时霍忠唐走入进来,将段秀实所绘制的图奉到皇帝眼前,称“段太尉于凤翔鸡冠山和贼寇李楚琳对峙,兵阵之事不敢自专,特画阵图,交由陛下裁夺。”
皇帝的手颤抖着,慢慢伸往图纸,他是多么渴望看看这地势阵营图啊,给段秀实和高岳以精准的指导。
周围的学士们都提心吊胆,害怕皇帝又要对前线战阵发表什么意见。
“吁!”最后皇帝长舒口气,用手坚决地把图纸推开,克制着欲念,说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自问还是有文景之帝的气量的,你去告诉段太尉,说他此后行军作战,临机应变即可,无须事事征询于朕。”
等到皇帝准备宣布坐衙议事结束,让诸位学士都休息时,轩窗外忽然传来阵震动,好像远方传来什么了不得的声响,李适急忙起身临窗望去:
梁山脚下,奉天城的北城门外,不知自何时起,出现了金刚般高大的“对楼”,这是朱动员数千人,在梁山之北造好的,今晨越过了莫谷谷道,迅速在城外一里处组装起来,即朱先前所言的“大云梁”是也。
虽然李适早就知道叛军在制造攻城用的对楼,可他没想到规制会如此让人惊骇。
这座对楼有七丈高,比奉天城的城墙足足高了两丈,上下分为五层,如浮屠塔般,其上蒙着层层潮湿的皮革,来抵挡城方的火箭焚烧,其最下层有四百人暗藏其中,手握着杠杆,吭呦吭呦地发出有节奏的叫喊,猫着腰,汗下如雨地推动八对暗轮,让这“大云梁”隆隆地向奉天城前行。
李适站在城中最高的钟楼上,几乎和大云梁是互相平视的,他呆住了:
“段秀实、高岳、崔宁,还有李晟、刘晏,不管谁都好,快来救救朕吧!”
而乾陵原上,李怀光、李希烈和朱则立在那里,在相对的方向,俯瞰着大云梁一步步接近着奉天城的城墙。
他们能看到城中各处相连的马面、城墙处,都有守城的士兵如蚁般急速穿梭往来;他们也能听到,奉天城凄怆而急促的钟鼓、号角的声音,阵阵传来。
另外座鼓楼处,衣不解带入眠的唐安猛然惊醒,她爬起来,同样见到了这座“大云梁”。
“天啦!”唐安花容失色。
18.北墙争夺战
奉天城北城墙的马面战棚下,警备的士兵们背着弓弩,急忙转身吹响了告急的号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贴墙的饭棚中,郭小凤和其他将兵们一道席地围坐,举着瓦釜,手持饭匕,正在啪嗒啪嗒地吃着粟米或麦饭,听到号角声,有的士兵就准备拿起武器登城了。
“慌什么,慌什么!死前也得吃饱呀。”郭小凤没心没肺地嚷嚷着,那几名士兵听他这么一说,便又重新坐回去,继续埋头吃饭。
其实郭小凤这话也是带着酸楚的,他不远处的蔡佛奴也捧着瓦釜和汤镬就食,可蔡佛奴的妻子住住却在旁侍奉着。
原来这段期间,城中的所有女眷都被动员起来,给将士们做饭送饭,并且缝补战衣,薛炼师这样的就算不抛头露脸,也得在庭院里熬制豆汤送到城墙上去。
住住呢,送饭送饭,送着送着就呆在丈夫身边走不动了。
“唉,你快回去吧!”佛奴边扒拉着,边急急地对妻子说。
住住看着郭小凤,用长匕敲敲饭盆,“郭小凤,没吃饱的话,过来加餐!”
“不加。”郭小凤嚷道,背过身去。
“如何不加?”
“不加就是不加。”小凤赌气地说到。
“这位虞侯,加一些吧......”
“你!”郭小凤气得提起瓦釜般大小的拳头,刚待发作,却听到这句话根本不是住住说出来的他扭头定睛一瞧,却是个雪颜娇柔的娘子,端着饭盆,被自己吓得愣住了,一双眸子楚楚可怜。
这不是叫宇文碎金的小娘子吗?
先前一道自长安城逃出来的,郭小凤倒也认得这位,可听说她不是被贵妃娘娘命为女史,送给高岳当庶妻去了吗?
可她这时却还穿着宫衣,带着宫妆,这是个什么意思......
小娘子见郭小凤的拳头搁下来,便又笑起来,说这位虞侯多吃些,马上上了阵,肚子若饿的话,可真的没着落了。
“俺......”
“妾身识得你,之前在西渭桥多亏了虞侯相救,虞侯尊姓为郭,名讳小凤。”
“嗯,嗯,这座奉天城我郭小凤也要把它给保下来,谁叫俺是郭老令公的曾孙呢!”小凤浑人本性又涌上来,拍着胸脯是大吹大擂。
“虞侯千万保重。”
“快回去!”郭小凤忽然大喝声,将碎金推了把,“快回内城里去!”
因为饭棚顶上的茅草,嗖嗖嗖落下许多拖曳着青烟的火矢,叛军开始攻城了!
看着碎金慌慌忙忙和其他女眷一起往重墙那边跑时,“俺郭小凤扬名的时刻到了!”郭小凤将腰带勒紧,把旁边捆得如桶般立在地上的扎甲、兜鍪解开,披在自己身上,接着提起把陌刀,和蔡佛奴等一道踏着蹬道,爬上了城墙。
奉天城的北面城墙上,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长竿,长竿!”郭小凤看到,许多士兵将长竿探出,放在火上,其上捆缚着的麻布很快烧着,他们准备在敌人附城时,用长竿焚烧或推倒敌人架设的云梯。
更多的士兵拉满弓弦,扳动弩牙,纷纷扬扬将燃火的箭矢,射往那巨兽般庞大的“大云梁”上,企图把它给毁掉。
可密密麻麻的箭矢插在大云梁对外的木板上,火却根本延烧不起来:潮湿的皮革蒙在那里,箭矢很难贯穿,大云梁内里伏着的贼兵不断举起陶罐,将里面的水泼出,将箭矢上的火给浇灭。
很快,大云梁逼近了城外的水壕,它两侧和其后,全是举着长牌、手持刀斧的叛军士兵,长牌相连举高,宛若移动的城墙,后列则是不断对着城头抛射箭矢的叛军弓手。
阵阵梆子促响,一群群叛军士兵跑出,将柴捆、草捆扔在水壕当中,为大云梁的继续前进填平通道。
城头负责防务的是浑,他站在凸出的中央马面墙后,手持一段三眼木轴,眼睛贴在其上,不断转着它,自各个角度望来望去,一旦发觉有敌人的散兵逼近马面墙下,他就简短地打了个手势,旁边的牙兵就往左右挥动令旗。
得到旗语的其他马面战棚会意接着箭矢、飞石、滚木纷纷砸下,将越过壕沟的贼兵依次击毙。
城墙后的抛石机索被拽动起来,斗大的泥丸、石弹砸向城外。
城外叛军也制造大批“柱腹”,飞石如雨,砸往奉天城头。
一发城外的石丸砸中郭小凤旁侧的女墙上,当即把所有的砖石打得乱飞,小凤亲眼看到名同袍被击中胸口,飞出一丈五尺宽的城道,坠落到墙下去了,另外名同袍更惨,半个脑袋被削飞,当即倒毙。
郭小凤咬着牙,抓过面圆牌来,尽量压低自己的身姿。
顺着豁开口子的女墙,郭小凤瞅见,城墙下水壕处的贼兵们都发了疯似的,许多人举起长牌跃到深水里泅浮着,掩护同伴不断将草捆和柴捆往里面扔填,伤死者的躯体也被拖着,扔到当间,尚未死透者就躺在捆中哀号着,直到被大云梁的轮子直直碾压了过去,郭小凤见到被活活碾死的贼兵,血与内脏是飙射出来的,染红了半面壕沟的水。
这是李希烈的发明,用血肉之躯填壕,他称其为“湿梢”。
接着是水壕土堤上的树挨个倒下,巨响不断,砸起满天的尘土飞舞,它们本都是高岳种植的,现在或被大云梁撞倒,或被贼兵疯狂砍倒,要为大云梁开辟通道。
“贼人的对楼到羊马墙了!”
高低不平的羊马墙,本来是为了阻挡敌人攻城器械施展的,现在大云梁底层处的贼兵,推着鹅车,牵动其上的月牙铲,疯狂掘动着羊马墙,要将其平毁,从而让大云梁直抵奉天城头。
鼓楼处,唐安脸色苍白,手里抱着弓,默默坐在了地上,她再也鼓不起勇气去和这座攻城巨兽角力了。
“高郎,来救我,来救我,我还想再见到你,此后永不骂你妇家狗了......”
而钟楼里,皇帝还算镇静,坐在那里,没有胡乱指挥,韬奋棚的李桀和刘辟这时直趋阁楼板廊而入,见到皇帝后便顿首:
“陛下,高台郎在临行前曾对我等交待过,如贼人造楼来攻,城中甲仗武库里有可以破却的器械,是百里城阿兰陀寺的主事僧明玄法师授图制造的。”
“那快,快叫浑日进使用!”皇帝急忙说到。
19.高台郎来援
这时候皇帝才明白,为什么高岳营修的奉天城各马面并不是一平,而是曲折的形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以前指着铜制的城防图询问过,可没人给他满意的答案。
北墙第三处和第五处马面上,自百里城冲上来的田士们,扛着自武库里取出的各种材料:大弩臂,绞索,轮盘,及缠绕加固的大弓弦,并开始在战棚下的弓手保护下,开始拼装起两座大型的弩来。
同时,叛军方所制造的“大云梁”,已越过了护城水壕,和浑亲自驻防的北墙中央马面,相距只有三十尺的距离。
巨响声里,大云梁顶层处的木板被拉起,露出了其中锯齿般木女墙,女墙后是长武军中精选出来的弓手,在他们的眼中,奉天城北墙处在两丈的落差下,其上的士兵在俯瞰当中跑来爬去。
“射!”女墙后的长武军弓手在数声梆子响后,咻咻咻将手里弓上的箭矢暴风般射下。
浑身边的数名牙兵没能躲开,有的脑门中箭,有的脖子中箭,几乎同时倒下。
浑本人肩膀上披膊甲,也中了一箭,顿时这位将军觉得阵痛楚涌起,跌坐在城头,左臂再也抬不起来。
郭小凤举着圆牌上前,拉住浑的后囤颈甲,没命地将他往后扯动,“浑金吾,俺来救你!”
大云梁顶层上,一名袒露着右臂的党项蕃子射手站了出来,他的目标就是要精准射杀浑。
他身旁不少长武兵都是认得同属朔方军系统的浑浑日进的,有人就给这蕃子射手指示,“那个被拖着的就是浑!”
同时也有人大骂道“入你娘,谁敢射杀浑金吾!”
毕竟浑在朔方军内的威信不是一般的高。
可那蕃子还是举起了弓,在咯吱咯吱声响里,拉满了手中六钧弓的弦。
箭簇对准了正被郭小凤拖着的浑的脖子。
就在蕃子准备放弦的瞬间,忽然感到阵劲风扑面而来,接着他的眼前嘭声,无数的血色迸散,接着他一抬头,见到了奉天城的青空急速晃动下,脑后咕咚声,随后所有的东西和色彩都化为黑寂。
这蕃子眉心中了一箭,在片惊呼声里倒栽毙命。
箭,是另外处女墙垛口处蔡佛奴射出来的。
郭小凤往他看了眼。
蔡佛奴没说什么,只是个眼神示意,“快把浑金吾给拖到安全地带去。”
郭小凤咬着牙,冒着箭雨,将浑伏在身上,顺着蹬道往墙下的饭棚跑去。
而蔡佛奴将弓掷下,把陌刀紧紧握在手中,横在胸前。
他和其他神策将士,留在了北墙上。
大云梁第二层的木板被隆隆放下,如鸟喙那般,扣在了北墙的垛口处。
第二层,全是长武军、淮宁军选出的十将级别的精锐,各个披重甲,手持刀斧,旁牌护身。
对面,蔡佛奴和誓死要保卫北墙的神策军士们,也握紧了手里的长、陌刀、凤嘴刀,齐齐对准了大云梁的二层。
“杀,杀,杀呀!”大云梁里的刀斧兵们紧紧结成阵势,人挨着人,甲蹭着甲,不断扬起手里的武器,猛烈敲打着旁牌,接着踏着木板,开始向蔡佛奴逼近。
“我等皆是天子护军,无使逆贼觊觎国宝!”一名神策军军将拔出佩剑来吼道。
“神策子弟在此!”蔡佛奴和其他子弟们齐声高呼应和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第三和第五处凸出的马面墙上,各有数头犏牛叫喊着,头角低着,背高高弓起,在百里田士的鞭笞和喝令下,拉扯着用犁刀改造的“钩”,牵拉着偌粗的大弦,将双重的大弩臂给慢慢拉到弯曲的极致。
卡定之后,又有田士将如锚般的铁弩箭抬起,给推入到滑槽当中。
箭芒正对着高耸的大云梁。
“发!”
随着这声叫喊,铁锤狠狠砸下。
第五处马面墙的大弩牙砰一声,弩臂猛地弹动,“铁锚弩箭”尾巴曳着绳索,刺溜溜地飞了出去,接着大云梁猛地抖动下,第一层和第二层好像偏向东面歪斜了起来。
那发铁锚箭直直贯入到木板之后,爪形的簇头倒扣,死死扒在了大云梁的内层当中。
接着第三处的大弩也刺溜溜,射出了曳着绳索的弩箭,贯穿了大云梁的另外侧。
大云梁又抖动数下,又向偏西处歪斜。
这时,蔡佛奴看见,他面前大云梁上,那群长武、淮宁的弓手和刀斧手,都同时发出了绝望的哀鸣。
两处马面墙上的大弩边,百里城田士开始扳动轮盘,将那弩箭拖着的绳索不断往回卷着扯动。
两个方向同时牵扯,大云梁的一二层和三四层慢慢开始了“错位”。
它在空中颤动着,挣扎着,发出了整个奉天城内外都能听到的怪异声响。
乾陵原上,李怀光、李希烈和朱不由自主往前数步,各个脸色惨白大云梁上,已有绝望的叛军士兵不愿在坍塌里活活被砸死压死,不断像落叶般纵身跃下,接着挨个在城墙下或水壕便跌得粉身碎骨,李希烈颤抖着用手指捂住自己的眼睛。
李怀光则咬着嘴唇,哆嗦得厉害。
朱则又退了两步,他开始思索更多额外的事。
大云梁边的叛军士兵惊呼声震天动地,潮水般往后退去这座巨大的攻城对楼,像个巨人般,折了头,又断了肩膀,而后冲天的尘土从奉天北墙处涌起,狂躁的风几乎将蔡佛奴的铁盔给掀掉。
大云梁垮了,彻底垮了,它腹中数百乃至上千人脱逃不及,被埋在其中,成为了齑粉或肉饼......
钟楼上的皇帝目瞪口呆。
鼓楼里的唐安公主,也张开了小嘴,惊得魂不附体。
这时,皇帝身后的钟鼓突然没命地被敲响。
“怎么回事!”李适回头,声音都变了。
“圣主,圣主!”谭知重、霍忠唐、马承倩等十多名中官都伏在地上,手忙不迭地指着那边的轩窗。
皇帝顿了下,接着快速往前走了数步,他立在轩窗处。
城西最高峰括箭岭上,矗立着座烽堠,负责奉天城与泾原、宁方向的联络。
此刻其上熊熊的苇火和浓烟升起,燃烧着冬雪里的暗淡的日光,在皇帝眼前顺着风漂移着。
“是,是段太尉和高台郎的援兵来了!”霍忠唐兴奋地对皇帝说到,接着他仰起脖子高喊:“天佑我唐!”
“天佑我唐!”所有中官一起喊起来,伴随着狂热的叩首声。
皇帝点点头,这里点点,那里点点,接着嘴角抽动起来,感情无法自持,眼泪无声无息从他的腮帮滑落,直到润湿了胡须为止。
20.奉天城无恙
就在皇帝决定不再干涉段秀实指挥前一旬,段秀实其实已出战,并一战击溃李楚琳的军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先是,得到明怀义四千党项蕃兵的韦皋,便主动自阳城出击,连陷凤翔西界的吴山、南由,随后韦皋令明怀义领八百轻骑骤出,于凤翔府南侧的石鼻垒处,邀住李楚琳来救援南由的千余范阳骑,双方即刻互相驰突,明怀义三兄弟齐出马,用箭接连射杀范阳兵七名牙将,范阳骑兵大溃,明怀义趁机夺占石鼻垒。
随后韦皋领着后继兵马赶到,大焚劫掠李楚琳留在此处的辎重给养,并令全军强行军一夜,出现在东湖的边沿,割开了凤翔府与杜阳谷的粮道。
杜阳谷的李楚琳此刻腹背受敌,大为动摇,兵马逃亡降服者层出不穷。
两日后,段秀实便问高岳,是否可以出击。
高岳审讯了数名投诚来的叛军士兵后,便对段秀实说,“段公,如今李楚琳部伍已动摇,如再拖延下去恐他会想办法重新镇抚住麾下,可击贼矣!”
段秀实遂传令全军出击。
鸡冠山直到杜阳谷数里地带,以燃烟火为号,随即段秀实居前,韦皋切后,两面夹攻,大破李楚琳的叛军营垒,馘首二千,俘敌五千,李楚琳在逃亡凤翔府的途中,被泾原行营的张羽飞追及,斩于马下。
很快,镇抚大军开入凤翔府当中,段秀实主审,高岳与韦皋左右陪侍,将杀害中书侍郎、凤翔尹、陇右节度使张镒的凶手一一找出,于雍城的集市上枭首示众。
其后,高岳在城外百通坊竖起面白旗,喝令说躲入岐山、山中为贼的李楚琳部下,限三日内至此旗下投诚,否则他要清剿凤翔所有的山野,抓住无籍者就地砍脑壳。
不日即有千余范阳溃兵,赶到白旗下乞活。
高岳即传令,不杀一人,全部有机会自新。
又过一日,投诚者数目足足到了两千。
这时段秀实坐镇凤翔,将高岳、韦皋唤来:“而今泾原、凤翔已全部平定,可冬季来临,经此战乱,西陲、京畿的粮食都很困难,幸亏逸崧和城武营田二载,总还算可撑得下去。即刻抽出一万兵,赶赴奉天城救驾。”
这时候段见高岳目光闪烁,便知道他是何种心思,就温言劝解道:
“逸崧,昔日你随我出奉天城时,就没入百里城,现在我又让你即刻赶赴奉天,想必你很是思念家眷。可听我句话,既然前次过而不入,这次也就不要入了。”
高岳明白太尉的心思,便只能捧袂应承下来。
韦皋哈哈笑起来,说不要急不要急,我随即让玉箫去百里城段时间,带着孩子一道,去陪我弟妹。
正在准备行装时,忽然有报,城外出使西蕃的使者崔汉衡、韦伦抵达,不但带来西蕃送回的八百唐人俘虏,还领着个叫区颊赞的西蕃内贤臣来。
“是来和皇帝商议借兵平叛的事的!”高岳立在军府前院当中,立刻清楚这位区颊赞来此的目的。
他当即眼珠转转,便走到廊下,拦住韦皋,说我俩去百通坊那里瞧瞧,细细询问下西蕃送归的唐人。
韦皋便让人牵来马匹,当即和高岳一起赶赴城下百通坊的馆驿。
八百被归还来的唐人,都暂时住宿在那里,西蕃的赞普为了表示对唐朝的和平诚意,也如同李适那般送归了部分俘虏。
高岳和韦皋著绯衫,骑着马走入到馆驿的院落里,驿卒赶紧上前来行礼。
下马后的高岳看到,这八百唐人有兵卒,有僧人,有女冠,可没有农夫或工匠,便觉得有点不对,皱起了眉头。
他们有的坐在庭院里,有的坐在食堂的长杌,有的则在庑廊下,眼睛随着高岳、韦皋的进入,都盯在他俩的身上。
他们全都娴熟地如同驿卒般起身,向高、韦行礼。
高岳摇摇头,转身对韦皋说:“西蕃真的是毫无信用,这八百人绝不是先前西蕃掳掠的唐人。”
韦皋明白,这些人对唐人礼仪还如此熟练,根本不像是长久陷于西蕃之手的模样。
于是韦皋上前询问几人,问完后果然得到了答案。
这八百军卒僧尼道人,全是沙州(敦煌)的寿昌县失陷后被西蕃俘虏的,都来自一地。
“沙州寿昌县!”高岳惊叹。
可见唐朝内乱的这段时间,西蕃一面假意和唐朝皇帝和议,准备通过盟约捞取好处,一面却暗中继续在攻打沙州,半刻都没停止过。
寿昌县就在今年七月陷落的,而后西蕃的兵又夺取了沙州下面敦煌县的数乡,而今全沙州的军民开始在阎朝的带领下,死守绝域州城。
“这些情况,沿路这么长时候,崔汉衡和韦伦问都不问!”韦皋忿然作色。
高岳便举手,示意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崔汉衡他们要送这位区颊赞去奉天城,和陛下商议借兵的事。”
随后高岳顿了顿,直接对韦皋说:“凤翔、泾原暂时由段太尉坐镇,我俩去奉天,带着一万精卒,可当面向圣主说清楚。”
韦皋颔首,说带兵去的话,陛下应该就能明白我等的一片忠心。
所以如今,攻击奉天城的叛军对楼“大云梁”被明玄法师制造出来的大弩射垮后,李适转身就从括箭岭的烽燧处得到讯息:
“陛下,臣岳,臣皋救驾来啦!”
所以李适才流下了泪水,几近哽咽。
奉天城北墙下,坍塌的大云梁的残骸正在混着贼人的尸首,被官军纵火焚烧,恶臭绵延数里。城门外的覆雪道路上,望楼上的守兵热泪盈眶,山呼万岁,迎接高岳和韦皋大军的到来。
而同时,梁山原上,见到泾原和凤翔方向官军援兵到来,长武、淮宁军的阵营一片慌乱,李怀光、李希烈气得破口大骂,拔剑在手:
“朱误我!”
刚准备找朱算账时,却得知这位趁着方才的混乱,带着数十名家奴、牙兵,骑马一溜烟向长安城方向逃跑而去。
长武、淮宁两军如今人马攒动,到处都是喧嚣和惊恐的呼喊。
此刻又有数名马铺骑兵冲到李怀光眼前,大呼“长武城韩游瑰杀了节帅的留后张昕,投往崔宁,如今崔宁正驱兵断我后路。”
李怀光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猛地抽着鞭子,“回,速回长安城去!”
1.缓久持重计
半欲天明半未明,
醉闻花气睡闻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儿撼起钟声动,
二十年前晓寺情。
元稹《春晓》,作者在午睡时,一只小狗碰到了钟,这钟声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寺庙里的一段情,这时他的心情怕也是“半欲天明半未明”的吧?那段情就太有名了,可参照元稹的《会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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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攻奉天城的二万多叛军,当即山崩海啸,顺着奉天县四周的山地,到处遁逃。
李元平扣住李希烈的马头,对这位楚王建言,不可以沿着泾川跑,那样的话被崔宁、韩游瑰阻截住道路的可能性非常大还是直接从鲁店抵达咸阳陈涛斜再说。
李希烈听从建议,挥手对身后骑着骡子紧紧相随的假子们喊到,“给我走回中道,至咸阳止步!”
而那边的李怀光带着长武军,则蜂拥向泾阳地带奔去,这下二李也分道扬镳。
淮宁军在冲回中道时,被高岳事前掘出的莫谷湖所阻,道路变窄,人骡嘶啸,落桥坠水,或被挤入湖水里溺毙的不计其数,气得李希烈大骂不已,这时候元平又提醒他说:“不可再回长安城。”
“为何?”
“朱必然占据长安城,要出卖我等。”
“那如何办?”
“李怀光可回河中,我等暂且重回商州,接着联络吴氏兄弟和陈仙奇等,阻绝武关道,趁机和朝廷谈条件。”
“朝廷还肯和我谈条件?”
“无妨,朝廷如今也是捉襟见肘。楚王你响应朝廷,去了王号,保证不断朝廷的漕运,那样占据一州便有一州的价码,占据三州即有三州的资本。”
“也罢,便听你的!”
奉天城内,守兵和援兵所有人都沿着外城六道通衢列队站立,因人数太多,故而还有部分只可以立在墙垣或城外处。
当李适在诸多大臣的伴同下,出现于重墙处时,士兵们山呼天子万岁,整个场面十分热烈奋发。
李适再度拭泪。
随即在钟楼堂中,李适亲自接见了来援的功臣,高岳、韦皋。
李适还很关切地询问段秀实如今的位置,答曰正在凤翔府安抚西陲局面。
“重任段公为安西、北庭行营节度使、泾州刺史,召回孟为舒王傅。”
皇帝同时兑现诺言,再次拔擢高岳为吏部头司郎中(这下真的是南省二十六司当中的头号郎官),韦皋则为金吾同正(算是文职转入武职)。
“陛下,如今勤王大军会集,正是六龙回辔、万骑还宫的好时机。”集贤学士裴延龄趁机恭喜皇帝。
李适颔首,刚准备高声宣布什么。
谁想高岳就言道:“陛下,如今已然是隆冬时节,虽然叛军自奉天城败退而走,可臣先前在泾原营田所得的谷物粟米,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既然兵食匮乏,那么不可轻言收复长安城之事。”
“......”要是搁在长武师变前,李适早就一意孤行了,现在他憋了会儿,终于对高岳问到,“依高卿的看法,又该如何。”
此刻内堂的粉壁后,唐安伴同在母亲旁,也静静听着,可袖中的手却不断死死掐着自己的腿,她在痛苦地压抑着自己,努力在贵妃和妹妹面前伪装,伪装出事不关己的平淡表情。
高岳看来很是气定神闲,侃侃道来:
首先,请陛下继续居于奉天城,号令四方勤王;
其后,将凤翔、泾原的士兵分出部分,继续营田,以期来年收成;
李晟如今已抵达潼关,陕州三门峡亦在朝廷之手,那么便请陛下分割东南财赋。
“分割财赋?”皇帝还是首次听到这种操作。
此刻韦皋也顿首进言:“陛下令授全部救驾的士兵‘奉天元从’的称号,迁转七资告身,这是件大快人心之事,可奉天城里如今一缺粮秣,二缺钱帛,口惠而实不至,士兵当中已有怨言。”
听到“士兵当中已有怨言”这句话,李适和当堂的大臣、学士、中官,包括墙后的皇室女眷们不由得变了脸色,他们现在对这种现象都是个词,“畏之如虎”。
很快,皇帝就要求高岳谈谈如何分割财赋来养军。
高岳起身,指着堂中的山川铜图,“江淮东南财赋,可分两道,一道沿旧有汴水漕运,再至陕州三门峡而过,再入渭水,集于东渭桥,由合川郡王掌控;另外一道则要走江路(长江路线),溯入山南西道,再行秦岭道,并蜀地财赋同进奉天城,由刘晏开辟,陛下躬自掌控。这样,一道财税养东面潼关处的神策军(李晟、刘德信等),一道财税养奉天城周边的勤王行营。最迟至明年夏秋时,营田的谷物丰收,那样便粮、钱、帛、马、盐、兵五事齐备,陛下必能再回京师,畿内也将安宁。”
“卿所言甚是。”最终李适心平气和地接受高岳的意见。
“这皇帝,总算成熟了些。”高岳重新坐下时,回头看看堂外密密麻麻站着的自己带来救驾的士兵,不由得感慨经过这次磨难,李适真的是成长了不少。
很快,话题就到了西蕃使者身上,也即是要不要向西蕃借兵。
对此支持的姜公辅和陆贽,知道这毕竟是挂不住面子的事,所以在堂上的语气也很委婉,称我唐乃是西蕃之舅,西蕃乃是我唐之甥,如今舅舅有难,外甥帮点忙正是人之常情,况且还可以借此与西蕃正式立盟,罢兵弭战,重开互市,这对两国子民都是有益的事。
所以姜公辅和陆贽,便请陛下尽快接见奉天城馆驿里的区颊赞。
可有点姜公辅和陆贽也隐瞒个实情,那便是西蕃的赞普这个“外甥”可是对舅舅家产觊觎已久,区颊赞此行就是要和李适谈谈河陇、安西、北庭的归属问题。
“唔......”对借蕃兵这事,皇帝似乎又心动。
可他长了个心眼,便看了下颜真卿和萧复,这两位向来比较“鹰派”。
可这两位却出乎意料地不做声。
“......”定下心来的皇帝刚准备张开嘴巴。
“陛下,兹事重大,关乎国体疆土,请齐集大臣再议。”这时,萧昕不动声色地说道。
颜真卿、萧复等即刻捧起笏板,表示赞同。
皇帝的嘴巴立刻闭上。
所谓的大臣,当然不止奉天城内这一批,还必须要采纳刘晏、李晟、韩、张延赏的意见,即便朝廷已经决定,可这群地方实权派的意见也是非常重要的。
皇帝再次同意,称马上至日(冬至)时,便要求这数位派遣使者来,转述意见,至于区颊赞可继续停留于城中馆驿里。
钟楼堂外,刚准备去宅第里取纸笔,向百里城妻子和芝蕙报平安的高岳,于偏巷内被人唤住。
却是原本无甚交集的新兵部尚书萧复。
“陛下入夜后,要在后院斋堂内召对,请高台郎入奏。”
2.误入公主闺
萧复刚说完,一名中使也赶到,递交给高岳份子,这是皇帝召对的凭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想到我高岳区区三十一岁,就有召对入奏的资格,要知道我在这个时代的先祖高适,直到四十岁才当上名县尉。
高岳接过子后,萧复和他同行在小巷内,才吐露了真实想法。
萧复既算与皇室有姻亲,同时也是位向来以清约而著称的官僚,他向高岳坦承:
高三你不应让卢杞随营,去凤州当司马太便宜他了;
此外,我坚决反对皇帝向西蕃借兵,今晚陛下召对,肯定要商议此事,可召对不比正衙朝集,皇帝想让谁去就让谁去故而高三你的角色就特别重要。
所以萧复直接问高岳,你是想向西蕃借兵,还是不想。
高岳摇摇头,说我可不想,而今既然大唐朝廷还能独立削平叛乱,那么为什么要以出卖安西北庭,舍弃河陇为代价,向西蕃借兵呢?土地一旦被自己出卖,就很难重新要回来了。
萧复对高岳的想法表示赞许,并请求他在马上召对里坚持己见,他另外再去联络颜真卿、萧昕、郭暧等大臣,要抵制翰林学士的想法。
当这位兵部尚书离去后,在宅第邻靠的横街处,高岳又遇到了长者萧昕,便急忙行礼。
“逸崧哇,你可好久不曾给老朽行卷了。”
“俗务缠身,但尚有阿阳侯恩仇记的终编,随即就将其干谒萧吏尚。”
萧昕哈哈笑起来,摸了摸胡须,接着看到高岳手持的子,望着那边的宅院,朱门处还有宦官和神策子弟把守,彼处正是皇帝燕居之所,低声而隐密地询问:“入夜后有召对吧?”
“正是。”高岳很诚实地回答。
“那逸崧可勉力,奏对要条分缕析,行路更要循规蹈矩。”萧昕说完这话后,也就告辞离去。
留下高岳,满脸的纳罕,还琢磨着这萧长者是否把话给说颠倒了?
随即高岳又去拜谒了座主潘炎和刘晏女儿潘夫人,夜幕浮起来后,才来到自家宅院当中。
堂上,薛炼师正对着宇文小娘子,滔滔不绝地说着辟谷修道的法门,听得碎金一愣一愣的。
“逸崧......”见到高岳平安归来,薛瑶英很高兴,但又有点不安,待到她坐在蒲团上后,就对高岳说:“老是让逸崧你住在外城营中实在是不好意思,听闻彩鸾正在泾州回中山修行,我待到明日雪霁后也准备前往。”
“炼师可先至百里城,在那里芝蕙早已将炼师的食宿产业置办好了。”
“哦?”薛瑶英喜上眉梢,心中想到当初把家中的钱全给芝蕙这小青衣确实是对的她知道芝蕙在百里城内,给她买了良田、果园还有邸舍,折算下来每日可得五贯钱呢!
以后怕不是就索性在泾州安身下来?
“逸崧今晚就在本宅当中歇息......当然,本炼师居于西厢,你居于东厢。”
不过碎金在哪厢,薛瑶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用。”高岳很客气地推辞。
“怕甚,你以前不多次在红芍小亭留宿?”
这话说得高岳十分尴尬,特别是碎金在旁望着自己,满是目瞪口呆的表情。
“陛下今夜有召对,不知何时才可回来。”高岳接下来的理由倒很充分。
薛瑶英一听高岳能入召对,便不再追问下去,即说军国大事要紧。
言语尚未说完,外门处就有黄衫小儿举着摇摇的烛火,口称奉陛下旨意,前来请高台郎入奏。
高岳起身整顿下衣衫,就很客气地向炼师和碎金辞别。
“有劳敕使引路。”
其实皇帝的燕居楼院,不过就在横街对面,而今在奉天城内,播迁来的李适也没法子讲究那么多。
“圣主不喜召对广为人知。”那几名黄衫儿边解释,边推开侧门。
雪已停住,清冷月辉洒下,照得瓦当和地幔一片光亮,高岳便问召对的阁子在何处。
黄衫儿直说请台郎随我来,不远处便是。
这皇帝,肯定在入住后又召城中的工匠把最早的规制给改了,到处都砌起小墙和月门,隔出一道道巷子来,大概是为了区分行在后宫里的尊卑疏密来着。
高岳如此想着,步伐也开始曲折起来,不由得有点迷迷的感觉。
此刻对面宅第里,碎金问炼师:“高台郎走前,还不曾入食。”
炼师看着小案上的豆汤,叹口气教育碎金,“你先前做的是九品青衫的妻子,有些事自然是不知道的。逸崧现在官位是台省头司郎中,可和圣主的亲近程度又堪比翰林承旨,你还以为他去入奏,圣主会让他饿着肚子?糕点佳果不晓得要赏赐多少呢!要是回长安城后,逸崧不出三五年,可真的要服朱紫佩金鱼了......所以啊,本炼师早就看出这逸崧有一鹤冲天的富贵......”
“朱紫,金鱼!”碎金出身官宦人家,这些当然也知道,不由得心中啧啧,要知道这是她阿父生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宇文活着时常常对女儿说,此生能服绯便足矣。
“所以你啊,就是不肯给逸崧做庶妻。”
“非是如此......只是......”碎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
炼师笑起来,望着碎金,接着说:“不过我看小娘子的相貌,前半生是坎了点,可后半生应也会大富大贵。”
“我?”碎金此刻更为讶异了。
还没等她细问炼师,院门咚咚咚地响起来。
“何人?”碎金踏着细雪挨到门扉后,便问。
“咳!”门外传来郭小凤的咳嗽声,“炼师和小娘子居宅安好?”
“安好,高台郎方才来拜谒了炼师下,已有敕使引他走了。”碎金有些迷惑不解,只能实话实说。
门外,刚刚升任金吾司巡使的郭小凤,便和几名中使说了两句,便也带着奇怪的语气,说了声叨扰,就离去了。
转身时郭小凤还抓抓脑袋,心中想:“怪哉怪哉,哪来的敕使给高台郎开子的,今晚有高台郎入奏?”
同时,高岳终于到了召对的阁子处,不过门前倒没什么金吾子弟把持。
“台郎入后,过堂子,开扇即是。”三四名引路的黄衫小儿垂手,退到一边,对高岳说到。
高岳便迈步走入到这“阁子”当中。
里面陈设倒也雅洁,洒扫得很是干净,入门处靠着墙壁有数架书,高岳倒也来不及细看。
墙角处又有香炉和投壶,也是平常之物。
果然有道扇门,悬着绫子,横在自己眼前。
高岳便轻轻将其推开,径自走了进去。
“何人!”
这声差点没把他惊倒。
可随即眼前的景象更让他呆在原地。
扇后居然是圈绯色的罗帷,靠门的柱子上悬着根玉色尺八,内里尊兰草灯,火光荧荧,中央五彩龙须席上,一位年轻女郎,雪面轻浮妆粉,绛唇微点脂香,身著轻衫,秀发垂披,单臂支颔,正伏在其上,另外只手中持着卷书,看到高岳闯入,眸子里也满是惊讶,可那点害怕却转瞬即逝。
“公,公主!”高岳当即额头上的汗是噼噼地冒。
3.罗帐香席褥
这时候高岳猛地醒悟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为什么今日平时和自己没交谊的萧复,会忽然对自己谈起召对的事。
现在看来,其实皇帝李适根本没有召对自己,那个给自己送来子的中使,极有可能是萧复在宫中的下线!
他们合谋起来,再在先前再派人把自己引入到皇室的楼院当中,而后故意指错地方居然让我误踏入唐安的闺阁当中。
怪不得方才遇到长者萧昕时,对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行路要循规蹈矩。”
完了!
一个金光闪闪的“标题”如今闪在高岳的眼前:
“唐安相思高台郎,逸崧误入香闺堂”。
不不不,现在可不是在这里想这些的时候。
高岳举起双手,捂着苍白的耳轮,总算抑制住尖叫的冲动。
罗帷中的席上,唐安轻轻翻了个身,秀发拂动,披在肩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住自己,眼神里已没有最早的慌乱和惊讶,居然满盈着赞许。
“你胆子可真大。”这是唐安的心声。
说实话高岳闯入她的香闺,也出乎了唐安的意料。
这时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的砰砰之声,她慌乱,也激动,有点羞恼,但更多是春意盎然。
就在两人都暂时没缓过劲来,也没说半个字时,外面忽然响起了说话声。
“高郎,速速阖上扇门。”唐安当机立断。
慌乱里,高岳果然优先阖上了身后的扇。
而后他猛然看到,自己戴着幞头的影子清清楚楚投在扇上,又吓得低身,呆在了唐安的罗帷外,和公主仅隔着层轻纱。
外面雪光掺着烛火的光芒,悠悠如洞,接着有脚步踏在雪上的细碎声,一些侍女和黄衫小儿的说笑声传来,同时在院门处又传来个女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是在训斥,叫这些人不要干扰贵妃和主们的休息。
于是那些侍女和小儿们顿时没了声,应该很快就离去。
“这女人的声音,是延光没想到,这次我还是着了你的道!”
利害关系迅即在高岳脑中形成。
延光公主的亡夫叫萧升,而萧升又是兵部尚书萧复的从弟,同时延光公主的女儿,又是太子妃。
延光这是在利用唐安和自己,为她本人谋求利益,或者为更多相关的人......
“公主你听我解释。”这会儿高岳膝盖跪坐在地板上,声音很急促。
“非是不听高郎解释,只是此情此景,没法和任何人解释。”轻纱的对面公主回答说。
“岳暂时在此容留,待到人走后,即告辞。”
“高郎不可,但凡有一人瞅见,你我都逃不过个死。”
“我可以从这里偷偷出去。”高岳焦急万分,而后他轻微起身,自扇的窗格里望去,却叫了声苦,原本他来时这院子里根本没人,现在小墙和月门处都立着五坊小儿。
他被封死了。
没想到陷入真正的“奉天围城”的人,不是李适,而是自己。
这时,唐安罗帷后的水墨十六面屏风那边,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几个宫装女子带着说话声,影子照在屏风上,高岳清清楚楚听到王贵妃的呼喊:“萱淑,萱淑,歇息了吗?”
完了,贵妃似乎自外而来,这个房间是用屏风隔开的,那边似乎是贵妃的寝所。
见唐安没回话,贵妃有点奇怪,便又说道:“芍娴,看看你阿姊。”
接着,蹲伏下来的高岳抬眼,看到屏风那边,贵妃的身影晃了几下,两名宫女的影子缠在其左右,正取下贵妃的帔,往衣架上送。
而芍娴,应该是义阳公主的闺名。
果然屏风那边即刻传来义阳的应答声。
“死了死了,我和你们李家人拼了!”高岳悲愤万分,握紧拳头,眼睛半闭,听着义阳的脚步声,声声逼近。
这时唐安白皙的胳膊自帷中伸出,一阵温软的感觉传来,牵住了自己的手,而后高岳觉得被用力拉下,红色罗帐翻动,掠过他的耳轮,麻麻酥酥的。
“噗”的声,高岳只觉得周围顿时昏暗下来。
那是唐安吹熄了兰草灯,整个罗帷里,只剩下微弱的雪光,还有自屏风当中透来的,贵妃和义阳,及其余几位小公主寝所里的烛火。
这时高岳和软软的五彩龙须席间,还隔着个更软的唐安。
他就伏在公主的娇躯上,两人四目相对,鼻尖都快触碰到一起。
高岳的胸膛上,传来阵阵悸动那是唐安紧贴着的胸因急速呼吸,传来的澎湃弹性。
“别起来......”唐安明显感到高岳挣扎了下,便掐住他的胳膊,急促说到。
“唔!”高岳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
只剩下唐安躯体缠密的触觉,和阵阵钻入鼻孔里的香味,或者说得贴切些,高岳的鼻尖是埋入到唐安的酥胸间的。
这和阿霓的有所不同。
也和芝蕙的有所不同。
该死,事到如今,我都在想什么!
“阿姊?”义阳掌着烛火,来到了罗帷之外。
结果隔着纱,她瞧见姊姊已躺在八幅锦被当中,只露出个脸来,还有满散的头发。
“阿姊睡了吗?”
“嗯,今日困倦,便提早休息了......”唐安含含糊糊地应答。
义阳便没有再问什么,吐吐舌头,便又捧着烛火,转身离去了。
高岳确认义阳离开后,急忙抬起身躯来,他的头顶着锦被,连续喘了数口气,急切地对身下的唐安说到:“谢公主救命之恩,高三先行告辞。”
说完这话后,高岳却愣住了。
窗牖投下的清光间,细微的飞霜浮动着,唐安的眼眸正看着自己。
她的眸中好像充溢所有的情感,沉着美丽又哀怨的云霞,在那里流动着。泪珠自眼眶两侧,滑到了蝉翼云发上,她似乎抽泣了下,鼻尖有些微红,低低地对高岳说:“高郎是在羞辱我耶?罗帷你也入了,褥席你也登了,又和萱淑同枕一处,却说要告辞?”
“公主,我只是忠于大唐的......我这是被你姑*************佞也好,忠臣也罢,总算还能在奉天城再遇高郎便是大欢喜,先前大云梁攻城时,萱淑真的害怕自己会死掉。”说着,唐安的情绪再度涌起,泪水似乎抑制不住,“此刻不作他想,只求能与高郎缠绵一夕。”
“不行,我不能对不起阿霓。”高岳咬着牙,闭上双眼,扭过头去。
“高郎如再推阻,萱淑即刻便叫喊起来。”唐安这时忽然发了狠,威胁说。
“你!”
高岳还没发作起来,就听到墙壁那边,居然又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4.楼雪夜自明
高岳的汗又下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似乎皇帝就在隔壁,喊着群翰林学士,正在召对密议着事情。
陆贽、姜公辅的声音也陆陆续续传来。
唐安的闺阁,和皇帝的寝所和召对阁子也邻靠着。
我说你们李家人住宿到底讲究不讲究!
不对,这奉天城似乎是我营造起来的,除了这种情况我也要负责。
要是唐安真的发疯喊将起来,旁边的贵妃和邻靠房间里的皇帝很容易就会听见,那我真的是想继续当忠臣而不得了。
“还什么阿霓?届时你死,你妻子也要没入掖庭!”身下唐安的声音细细传来。
结果还没等唐安说完,高岳就怒上心头,当即扬起手,清脆地掴了唐安一掌。
“住口,若无我,汝家如何为天子?早就死在大明宫当中了!”
李萱淑猝不及防,脸上着了记,虽然不是很重,声音也比较低,数缕秀发却被扇起,遮在自己唇上。
旁边的阁子里,李适还不知道自己长女如今的情况,正和群翰林学士对着山川铜图,“朕在想,所谓二道分割财赋,这第二道走秦岭那条道更为合适?”
陆贽恭敬地起身,用手指着铜图,用儒雅的吴腔强调:“自荔枝道转褒斜道最为合适,昔日汉时就曾开辟过这里的水道。”
“可为何如今不通?”皇帝有些不解。
“因乱石淤塞,这点可以交由刘晏解决。”旁侧的姜公辅提议。
“大翼船可入褒斜水否!”这边,皇帝又有了疑问。
隔着道墙,皇帝长女李萱淑,正有些痴痴地坐在龙须席上,手还捂着雪白的脸颊,其上掌痕宛然,她听着旁边父亲反反复复的絮叨,虽然不甚清楚,可内心里一阵酸楚悲哀涌起。
整天和翰林学士们说这个说那个,又有什么用呢?
播迁到奉天城里来,若不是高岳、韦皋这样的帮衬,她李唐家可能真的要灭族了。
现在这局,高三方才对她说清楚了,是延光姑母设下的,是她一时冲动,没能听入进去。
若真的成了苟且之事,自己不也成了姑母的一颗棋子吗?
现在萱淑冷静了下来,良久她噙着眼泪,对对面坐着的高岳低声说到:“是我不对......”
高岳这时虽然稳坐席上,其实也慌得要死,在等到公主这句话后,高岳也为出手殴打公主而内疚,便实实在在告诉了公主心中所想:“昔日逃婚,非是逃公主本人也......”
“高,高台郎(公主原本想喊个高郎,可只能改口)不必说了,我来安排你出楼院。”
那边阁子当中,皇帝又谈到了潼关处的神策军,便又谈两面夹击叛军的方案,“到时候,李晟便攻灞水的光泰门,自西面猛击叛贼。”是喋喋不休。
“萱淑......?”良久,王贵妃又掌着烛火,转到屏风这边来。
“阿母?”八幅锦被中,唐安李萱淑露出小半面,犹自有泪光,应答了母亲一声。
“萱淑,我在那边,好像听到你这里有些声动,然后你又出门,在院子里训斥着什么人,你是不舒服?好像在稀里糊涂地说什么话似的。”王贵妃关切地询问。
“嗯,有些起热而已,方才翻匣子服了些发汗的药草,因恶门外小儿和阍人的火把,故而叫他们离去。”
贵妃便说要不要唤醒芍娴来陪陪你,照顾下。
“不用。”
知女莫若母,这时似乎对情况有所察觉的贵妃坐下,轻轻地摸着萱淑的头发,温柔地说:“你父为太子时,曾经对我说过个笑话,说有位田舍翁多收十斗麦,人家就问他,马上准备换绢布给父母添新衣,还是买脂粉、梳子给女儿新上头?这田舍翁回答说,当然是要纳新妾喽!当时你父说这话时,是带着嘲讽的语气的。萱淑你是堂堂的李唐公主,凡事也要帮衬你父亲,正是你心中的檀郎有情义,他才在那时候救你出楼,也正是那檀郎有情义,他也不会将你降格为个外宅妇来看待。”
“阿母,焉知他不是在求利呢?”萱淑说这话时,是背过脸去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若只是求利,当初早就答应你祖父了,你祖父那时候可不是要让你心中的檀郎只当个富贵闲职的,若是应答了你祖父,他早已节镇一方了。萱淑,檀郎就是檀郎,不过你不是那株他最爱的牡丹罢了,可他毕竟不是那多收十斗麦尚思纳妾的田舍翁啊!你又何必自轻自贱呢,想必这样更会招惹檀郎厌恶的。”
“阿母,萱淑明白,萱淑以后会好好善待自己的。”唐安这时泪水已经滂沱......
王贵妃笑起来,接着说阿母和你同眠,陪你会儿,好不好?
那边,皇帝的召对似乎也结束了。
整个楼院一片沉寂,黎明时分的寒空里满是星斗,伴随着一声声的宵柝。
同一片天空下的百里城公廨里,云韶起身,“主母为何不多歇息些时间呢?”已在忙里忙外的芝蕙对云韶行了拜礼。
“以前崧卿在宪台为御史时,我也经常这时候起来,为他著朝服,习惯了。”说完,云韶立在中庭当中,听到了叽叽喳喳的叫声,便面露喜色,对芝蕙指着院墙上的枝梢,“你看!”
“主母啊,它们今年回来的可真是早呢。”芝蕙擦擦额头上的微汗,露出好看的牙齿,望着枝桠上的数只喜鹊,它们的毛都冻得竖起来,正用黑豆豆的眼睛望着自己和主母,好像老相识般。
惊魂一夜的高岳穿好了衣衫,急匆匆踩着没被雪染上的曲廊,终于走到了北轩处,这里和院子里的小儿都被唐安给训斥退了,高岳用双手扒住了院墙,而后撑住自个翻了上去。
还好,其下的街道上并没有人。
高岳跃了下去,空荡荡的街道上,寒风贯穿而过,直钻入他的衣衽里。
好像有柝声传来,是金吾巡道的,有些害怕麻烦的高岳不敢直接敲自家的门,便只能再次扒住墙头,强行攀爬上去,准备在里面躲一躲。
刚落脚,高岳就看到薛瑶英一袭羽衣,诧异地立在自个面前。
对啊,昨晚薛炼师对自己说过,今日她就要收拾行装,前往泾州回中山,和彩鸾炼师一道去修道的。
“逸崧你......”
高岳慢慢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刚从外城营里归来。
这时他看到薛瑶英正眼巴巴看着自个。
5.冠内表心迹
就在他觉得哪里不对时,薛瑶英便直说:“无妨无妨,逸崧正值盛年,又如何不风流?”
薛瑶英满脸理解的表情,让高岳不知说什么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为了岔开话题,高岳便问炼师是否要即刻启程。
炼师说是,还请逸崧抽出些人手,送我前去百里城,碎金小娘子还在堂中睡着,就不用打搅她了。
天明后,高岳很恭敬地替薛瑶英举着行李,两人宛若师徒,立在打开的宅门前,“马上至外城馆驿,我就找人手送炼师。”
“这位炼师何处去?”突然,在身后传来如此声音。
这声音高岳太熟悉。
他带着愤恨的眼神转过来。
果然在巷口的雪地中,数名家奴抬着檐子,当中坐着名目光充满**的美妇,可不正是延光公主吗?
还没等高岳说什么,延光公主微笑着,抬步下了檐子,随后对薛瑶英行礼。
薛瑶英急忙掐指回礼。
“是这样的,如今避难奉天城内皇室女眷极多,有的信佛,有的信道,她们都想为国家祈福,陛下先前也答应我,城中是有座闲置的公廨屋宇的,可辟为女冠,就缺名炼师,这位薛炼师清名在外,可入冠中。”延光不紧不慢地道来。
“炼师要去泾州回中山修行。”高岳警惕十分。
“诸色羽流,哪里有在这里清修来得好?”延光公主抬出了李唐皇帝和道家间的特殊身份,语气虽然轻柔,可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
而后延光公主满是喜悦的表情,说了声“萱淑,找到了炼师,此后你可时时去冠中去进香祈福。”
高岳的身后,那边楼院的门阍处,唐安公主不知何时起依偎在墙处,不发一语。
接着唐安走了出来,朗声说:“不用姑母劳心,萱淑可在字宅立玄元皇帝真容,一样可进香祈福。”
这话说得延光有些惊讶。
她和高岳昨夜到底有无?
接着延光公主看看高岳,对方也是一脸铁青,又想这高台郎,容貌身形倒是过得去,莫非实际有什么暗疾,昨晚让萱淑惭恨,闹得男女双方大不愉快?
可延光公主还不死心,便又抬出其他皇室女眷来,强迫薛瑶英留在奉天城,更重要是将女冠立起来,伺机想把情势给弄清楚。
手持拂尘的薛炼师则立在这数位的中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时她轻咳两声,说承蒙王室厚爱,莘若敢不从命。
这才算把此事暂时搪塞过去。
半个时辰后,义阳公主走在庭院当中,“咦?阿姊,听说你昨夜有些起热,痊愈了吗?”
在她对面的庑廊下,唐安坐在那里,手里持着淡碧色的桂竹尺八,秀发垂下覆额,穿着缤纷的雁齿裙(义阳还是第一次见姊姊穿得这样鲜丽)。
“已经痊愈了,义阳,发发汗就好了......”接着唐安微微仰起面来,看着庭中挂满琼雪的大树,嘴唇圆起,接着空灵清凉的曲调自尺八孔中悠悠而起。
一阵风掠过,吹起了义阳的头发,也卷起了树冠上的雪,带着尺八的曲声,飞往辽远处。
旬日之后,冬至日时,奉天城的钟楼堂上。
“高卿最近似乎清瘦了不少。”席位上正襟危坐的皇帝,看着侧边坐着的高岳,颧骨似乎都有些凸起,不由得心疼地说。
“臣,正在忧心泾原、凤翔营田的耕作,及来年的漕运问题。”高岳急忙回答。
“高卿真的是田舍郎。”皇帝开玩笑地重复了这句话。
整个大堂一片赞许的笑声。
高岳瞥见,其中兵部尚书萧复尤其笑得满脸诡异。
高岳望着他,嘴里狠狠咕噜两句骂人的话。
“可惜要到来年,才可让卿回百里城去督春耕,现在最关节的事,乃是自西蕃借兵的事。”皇帝这时为此次大臣、学士全体参加的朝集,定下基本的议题。
说到此,高岳顿时浮起了画面:
就在三日前,城中偏僻的女冠里,薛瑶英有点紧张在坐榻上,她充当的是望风角色,也是个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角色。
可为了报答逸崧的恩情,也只能如此了。
她也清楚高岳正在全力为自己斡旋着,她的人生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还要渴望去泾州。
后院处,唐安原原本本把父亲在阁子召对里,和一群翰林学士关于向西蕃借兵的谈话内容和想法,全都告诉了高岳。
李适没料到隔墙有耳。
“我没让你打听这些事,何况还是偷听来的。”谁想,高岳很平淡。
萱淑的脸儿立即涨红,这让她尴尬又气恼。
“这对你是件很危险的行为。”接下来这句话,又让萱淑的心情复杂许多。
“开春后高台郎是要回百里城去?”
“是的。”
“高台郎喜欢长安的花吗?”唐安没头没脑地又问出这么一句。
“是有喜欢的。”
“哪里的?”
“兴唐寺的牡丹。”
“是呢,牡丹总比雪团要好,雪再美,也不是真花,它只能属于月,而不是日。这其中的道理,萱淑已经明白了,谢高台郎。”唐安带着遗憾可又释然的眼神,看着院墙瓦当上的积雪,望着它们在刺溜的阳光下开始融化,接着笑了两声,便缓缓走出了女冠处。
“萱淑!”这时高岳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唐安便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这声萱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以后不会再喊了。”高岳缓缓地说道,“进献阿阳侯恩仇记后的种种,是我的错。”说完,高岳对着李萱淑的背,恭恭敬敬地捧起衣袖,作揖到底,接着他很简捷也很郑重地说了句:
“恨不相知未娶时。”
“妇,妇家狗。这声妇家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满长安城皆知,不过以后不会再喊了。”
走下台阶时,门廊下坐着的薛瑶英,见到唐安公主已是满面泪水,以袖捂口,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时钟楼堂下,地方节度们的代表全都登上台阶,接着对皇帝叩首,随后坐在侧旁。
“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军府掌书记,侍御史臣......”这番话,让高岳自刚才的思绪里醒来。
对面廊柱下,郑在拜谒皇帝后,整顿好衣衫,坐在那里,和自己只是匆忙地交互了下眼神。
他算是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来奉天城的代理人,来此商议西蕃借兵的大事。
6.擅杀刘德信
接着高岳见到,韩派遣的是其弟韩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马燧的代理人则是其兄马炫。
崔宁派来的,则是其幼子崔蠡。
李抱真派来的,是幕僚兼大将贾林。
李勉派遣来的,是掌书记袁高。
其他地方节度使也都派来了商议的代表,并且都给皇帝的行在带来的礼物各种金银财宝,全被李适下令堆在钟楼下的回廊处,由宦官马承倩登记在簿。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有无僚佐至此?”皇帝让身边的中使如此询问了两次。
可堂上无人应答。
李适冷冷地笑了笑。
“洋、利、商、金四州盐铁转运使刘晏有无僚佐至此?”
堂上也无人应答。
皇帝欠欠身,刚准备传西蕃使者区颊赞登堂时,却自外走来名官员,自称是李晟的使者。
此使者正是李晟的女婿张,他在拜谒皇帝后,额外献上了份表章,口称死罪。
李晟先是恭贺皇帝,称叛军在他至潼关后,丢弃了同华二州,开始缩回长安城中,此外李怀光、李希烈、李忠臣和朱四贼似乎开始内讧,朱据长安的皇城、宫城和大明宫,设门禁不让李怀光进入,李怀光大怒,屯兵于城阳,扼蒲津渡,似乎准备回河中;而李希烈返归了咸阳旧城,也不进长安城,而是据西渭桥,往南掠武功、周至等县,好像也在首鼠两端臣晟已统率诸神策行营,进抵东渭桥处。
听到这些后,皇帝露出了欣慰笑容。
而当李晟此表章的后面内容在大堂上宣布后,所有的臣僚,包括皇帝在内,却旋其面目,莫不震骇。
李晟在表章里指责原本统诸行营的神策兵马使刘德信,军无纪律,故而已将其斩杀,并其营众辎重!
“刘德信有何罪过?”对此,皇帝都难以置信。
原本尚可孤、骆元光等神策将们,公推的都畿行营都统是刘德信。
结果李晟领神策河朔行营到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刘德信。
这到底是为何啊?
张便向皇帝,也在堂上诸位臣子的面前,公布了刘德信的四大罪状:
刘德信所率神策行营里的子弟多为市井之徒,毫无军纪,动辄掠夺沿途墟集,此其一也;
刘德信领军过沙苑、大荔时,曾盗取此地牧监里的五百匹国马,此其二也;
在之前刘德信与叛军作战,多次败战,此其三也;
先前,刘德信来见李晟时,礼仪不备,傲慢无状,此其四也。
听完这四个理由后,大臣们更是面面相觑。
出征前,李晟和刘德信都是兵马使,挂着的也都是御史中丞的宪衔,理应平起平坐的,刘德信来见李晟还要备什么礼仪呢?再者,刘德信取沙苑的马匹,当然是为了增强队伍战斗力,之前刘德信并没有传来败战的消息,反倒是一路从潼关打到了渭水桥附近,这......
就在颜真卿准备说话时,皇帝却悠悠开口:
“子曰,何以为身,曰恭敬忠信而已,恭则远于患,敬则人爱之,忠则合于众,信则人信之。刘德信犯先贤之诫,不可深责合川郡王也。”
“圣主英明!”张急忙伏身,大呼谢恩。
而后皇帝二话不说,便授李晟检校工部尚书、京畿关东神策行营都统节度使,此后东南江淮财赋,分四成沿漕运至东渭桥,由李晟全权处理。
得到如此满意的处置,张才起身入列,和其他节度使的使者并肩而坐。
“武人跋扈,何分忠逆。”众人当中,只有郑没好气地低声说了句。
高岳和韦皋却始终波澜不惊。
这时皇帝示意,阶上的中使便传唤起来:
之前在奉天城馆驿里等候的西蕃臣子区颊赞,穿着窄袖礼服,在崔汉衡、韦伦的伴同下,直入到堂内,接着向唐家天子拜舞。
高岳看见,区颊赞的胳膊上是银饰金的“章饰”,这种东西类似唐朝的告身,代表的是这位于西蕃帝国里的品秩,以瑟瑟最上,金次之,银饰金再次之。
区颊赞的汉话倒是挺流利,他当着诸位的面,公布了赞普的条件:
希望与唐家立盟,并刻碑划分边界;
立盟后,大论尚结赞愿出河陇地的两万精锐,助唐家平叛;
自此唐蕃永不开战,结为盟好。
“诸卿可就此言事。”皇帝便要求大臣讨论。
果然如李适所预料,大堂果然爆发激烈的争执。
翰林学士姜公辅、陆贽力主借兵,陆贽说如今回纥与河朔态度暧昧,不可引其入京畿,而西蕃则不同,不但可以让西蕃兵收复长安,还可在其助力下平河中、武关道等地。
另外陆贽又请皇帝下罪己诏,以安抚河朔和淄青等方镇,赦免它们,让它们重新安宁。
而同样是翰林学士中的吴通玄、吴通微,则强硬反对借兵,称西蕃之言不足采信,陛下可于奉天城集四方勤王军和财赋,自己收复京师。
卫次公在其中是沉默派。
很快争论自翰林学士,延及到随驾臣子中。
樊泽、刘从一等附和借兵主张。
而萧复、颜真卿是极力反对借兵的。
萧昕在其中是沉默派。
于是难以持衡的皇帝,便又让节度使的使者们来“投票”(他们都带来了各方镇、行营的态度):
李晟表示可以借兵;
张延赏表示可以借兵;
马燧表示可以借兵;
东川节度使吴冕表示可以,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也表示可以。
灵武的崔宁、中原的李勉和泽潞的李抱真,态度中立,表示一切听朝廷的。
只有韩则呈交份激烈的表章,称绝不可以向西蕃借兵;
这样看来,韩是少数派。
其实前面的讨论都是废话和程序,关键是地方实力派的想法。既然大部分节度使都赞同向西蕃借兵,李适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他本人也想早些平定这场叛乱,以求回驾京师,便开口准备定论。
谁想这时又是萧昕开口:“陛下可稍待,泾原、凤翔段成公,四州转运使刘士安,苏州刺史杜君卿,杭州刺史李少源尚未有所表态。”
“要等?”皇帝有点不太高兴,其中种种朕早已和姜公辅、陆贽日夜推演,早点定下来不是很好嘛,何必拖延!
而这时候,高岳忽然起身,接着手捧笏板,转正后对皇帝说:“南省吏部头司郎中臣岳,有商量状!”
7.刘晏赴奉天
“可商量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皇帝心中想,这高岳不会是得到刘晏或段秀实的指示,也来拖延时间吧?
随后高岳侧转,向西蕃区颊赞行礼。
区颊赞回礼。
“敢问大夫,立盟划界,以何处为界?”
区颊赞没想到高岳问得如此直接,他还以为这些议题是立盟时再讨论的,不由得有些尴尬,最终在高岳一再追问下,便说到:“愿北起贺兰山,中至陇山坻,南依大雪山为界,以东归唐家,以西归赞普。”
“那安西、北庭、河陇呢?”
“高台郎可自己看图。”区颊赞避开直接回答。
“那也即是说,安西、北庭、河陇都要割给西蕃?”
这话说得坐席上的李适脸面**辣的疼。
可高岳的本意,并不是要打皇帝的脸,也不是要和西蕃闹翻。
据他先前所探取到的情报,西蕃因着力围攻西域,并和北方的回纥对抗,如今在河陇之地的兵力,加上随军仆役(西蕃军队作战,一名士兵往往跟着三四名乃至更多的仆役)也不过五六万人,就算入援唐家,大约也只能出动万把人的样子,更多是走个形式而已,却要借此“狮子大张口”,向唐家索取安西、北庭、河西、陇右的法理权力,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绝不可以让李适被外交欺诈,在这点上皇帝的利益,是和国家利益完全一致的。
于是乎高岳决定实行“拖字诀”,他直接对区颊赞说:“不用观图,之前西蕃为何不遵守罢战和议,依旧围攻我唐沙州?”
区颊赞被这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便抵赖说绝无此事。
这时韦皋愤怒地按剑起身:“你等小蕃伎俩,岂能骗过大唐天子?你让崔、韦二位少卿带回来的俘虏,全是沙州寿昌县的僧民,也即是说你等表面不侵泾原、凤翔、朔方,可却在西域背信弃义,攻陷我唐城池,掳掠我唐子民!”
“无有此事。”区颊赞犹自不肯承认。
“难道要对质吗?”韦皋将手一挥。
这下皇帝李适的脑袋也转一转,便沉声问区颊赞是否真的如此。
这下区颊赞俯首沉默不语。
高岳便趁机说到:“各路叛贼如今已是风前残烛,我唐天子独力便可平定之,贵国若从舅甥之谊,也可派军前来入援,可划界立盟之事非同小可,你等必须停止对安西、北庭诸州镇的蚕食围攻。”
区颊赞还想辩驳,高岳就直接对他说:“大夫莫要以为我唐软弱可欺而趁虚而入,现在泾原、凤翔、朔方各节度使犹有精兵不下十万,崔宁、段秀实、李晟、马燧、浑等良将皆在,若贵方发难,我方愿以十万师,与赞普会猎于河湟!”
“此次前来,只想和盟。”
“那便请大夫依前言。”高岳将手伸出。
“不敢专断。”
“请大夫发信得赞普制文。”
“制文来回路遥,恐唐家天子不耐。”
“其实......朕的勤王之师,也是可平定内难的。”这时席位上的皇帝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
“陛下!”姜公辅、陆贽等翰林学士急忙喊出声。
这和原本在阁子里商量的程序完全不同啊!
区颊赞摇摇头,带着某种轻蔑的表情笑出来,而后他对李适顿首,再抬起脸试探着说:“本使自来到奉天城后,方得知陛下漕运已断,奉天城居京畿西侧,漕运转输不至的话,怕是会再出李怀光、李希烈第二,所以诸位学士借兵立盟的建言,真的是出自一片忠心,还请天子细细思量,如天子不纳忠言,赞普也是会感到痛心失望的。”
整个大堂上的唐臣,闻之不免变色。
区颊赞这话,也等于是某种恫吓:
意思是李适你答应我国的条件,赞普还能礼节性地出兵援助下,并和你唐保持和平;可如你不识抬举,怕是不但西域不保,我西蕃趁机也攻入进来的话,看你如何收场。
皇帝听到这话,明显下巴颤动数下,这,又给朕出了一道难题。
现在国家的命运,就在朕的一念一言间。
之前正因朕做过许多抉择,才到了这里来的。
怕是再抉择错误的话,李唐宗庙要隳在朕的手中?
结果这时忽然传来声清朗的声音:
“谁说财赋转输不到这奉天城的!?”
高岳惊愕莫名,接着猛地回头。
堂中“刘使相”的惊讶声四起,许多大臣都像是见到救星般转身:
瘦小的刘晏,踏着方正的步伐,从容不迫地登上堂来,接着穿过两侧长长的群臣班列,直走到李适的面前行叩拜之礼。
李适这时候见到刘晏,心中也突然定了下来,就因为刚才那句“谁说财赋转输不到这奉天城的!?”,不是别人,而是刘晏本人说的。
这段时间,刘晏是马不停蹄,边走边考察新的漕运通道,一路到奉天城来的。
刘晏坐定,对区颊赞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
区颊赞知道对面坐着的,是能看到钱粮在地面上如何流动的理财专家刘晏,当即瞠目结舌。
而后刘晏拍拍膝盖,对着堂上诸位说:“恢复京师,再定河中、商州,如何缓和财米用度之急,晏已了然在胸,各位勿忧,圣主勿忧。晏在此,钱粮也必会汇聚在此。”
这下,堂上的所有军将、臣子、中使无不欢欣鼓舞,满是热烈的气氛。
就连皇帝也满心高兴,他现在终于想通:
韩王在京城窃据禁内,僭号称帝,可刘晏却不远万里,自桂管赶赴奉天城来,这已再明显不过地体现了他是个绝对经得住考验的忠诚之士!当年安史之乱时,肃宗皇帝和永王李也争夺过刘晏,那时刘做出的选择也是正确的,所以刘晏一贯都是正确的。
刘晏和韩王,绝对没有私下勾结的过往,以前种种是朕多心了。
“既然刘卿于此,那么钱粮必然无匮,朕想就不必再向贵国借兵了吧?”皇帝便对区颊赞说到,算是正式结束了这个话题。
区颊赞闹了个好大的无趣,也只能憋着,心怀怏怏,向皇帝行拜礼告退。
而这时,兵部尚书萧复满意地看着高岳,笑了笑。
钟楼大堂朝集结束后,皇帝迫不及待地正式出了子,让刘晏、高岳、陆贽、姜公辅、韦皋五人入奏,要正式敲定对奉天城漕运道路的开辟。
这次高岳是从正门处,堂堂进入到皇帝楼院的阁子当中的。
8.多难兴邦国
其实这阁子,和他误入唐安枕席的闺房,只隔了一道墙壁而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故而坐定之后,高岳不由得想起,那时他在皇帝身后墙的那边,和李萱淑的种种,现在真的是颇有余悸。
接着在阁子里竖起的铜图前,刘晏所说的漕运道路,实则就是安史之乱曾经使用过的“上津道”。
“山南西道节度使贾敦诗(贾耽)已收复襄阳城,可经由鄂州将江淮东南的米粮运来,以襄阳为中继,沿汉水溯流而西,而后入商州上津堡,再集中于南郑(即梁州汉中)城,由秦岭水陆道运至凤翔眉县。”这便是刘晏的大略计划。
“如此的话,转运耗费是否太大?”陆贽虽在心中已初步认可,可还是担心脚力钱问题。
刘晏正色回答:“现在只要能东西对进,安抚部伍,光复京师,便是十贯钱送一斗米,也是值得的。”
对于刘晏的决心,皇帝是持赞许态度的,“刘卿,至春末可从东南运十万石米来否?”
刘晏很有信心地说:“宣润镇海军节度使韩太冲(韩)已和臣共谋好,将储备于润州(今江苏镇江)仓中二十万石米取出,另以盐和籴东南诸地二十万石米,其中四六分割,四成沿汴河过三门峡,经渭水运抵东渭桥李晟处,六成由臣所言的上津道,运抵陛下的奉天城处。”
这下好了,不要说十万石米,足足有二十四万石米,再加上高岳、韦皋营田也能得十万石粟米,光复京师算是绝对稳当。
“韩太冲......”可皇帝想起之前韩和陈少游蛮横劫夺转运使包佶财帛的事来,不免的又有点担心。
这时刘晏微微一笑,对陛下说韩太冲此行也是迫不得已,臣入奉天前曾与他会晤过,他解释说之所以“预支财帛”,是因镇海军乏钱乏粮,又准备出兵支援对淮西吴少诚、陈仙奇的战事,亦要防备淄青的平卢军,故而出此下策,还望圣主体谅。
李适现在已经学得精明,忙说:“韩太冲的一片忠心,朕岂不知?还希望韩卿尽快将米粮送至,朕绝不会忘却他的功劳的。”
另外刘晏又报告给皇帝个好消息,淄青的李纳已经接受臣的提议,愿去除齐王的称号,并答应不再威胁汴河漕运。
另外李纳还答应说,愿出面劝诫魏博、恒冀和幽州三镇,同样去除各自的僭号,并答应继续出防秋兵,此后朝廷专力平定李希烈、李怀光即可。
在一侧旁听的高岳连连颔首晏相就是晏相,一出手,整个大唐又能枯木逢春了。
另外他现在也了解到,河朔、淄青这群安史余孽虽然向来桀骜,可都是自守之贼,只要朝廷祭出安抚**,他们傲完一番后还是会娇媚下来的。
可怜李怀光和李希烈,拥戴了韩王,这是作死的大罪,多半是出头的椽子要先烂。
“这多亏了陆敬舆先前的分化之策,才让局势出现转机!”这时高岳带着赞叹的语调立起身来,对皇帝贺喜说。
高岳这句直来直往的夸赞,让在座的陆贽立刻脸都红了,可这时他见到刘晏也对自己投来认可的目光,便想不能再冷淡下去,即刻拱手说自己只是承旨而已(意思功劳还是圣主和承旨学士姜公辅的)。
接下来君臣六人立即互吹了番。
最后还是李适做出了总结:“刘卿专财赋转输之任,高卿、韦卿立西陲忠烈之勋,姜卿、陆九参预机务、运筹帷幄,皆是朕的左膀右臂。”
“圣主英断!”阁子里的五臣即刻回应。
李适当即美滋滋的,又有点不想如今在凤州当司马的卢杞了。
毕竟眼前这五位说话又好听,还真的能做事情。
可转眼间高岳的真实意图就暴露了,高岳流泪了,他伏在李适的面前,称“臣听闻陛下要出罪己诏来安抚天下,窃以为此举虽然能彰显陛下的宽厚之心,实则不属必要。”
“唉,高卿你有所不明,这次播迁奉天城,朕确实愧对军民和列祖列宗啊!”
“陛下此举是针对河朔、淄青叛镇的,然而此刻数镇已然愿意归顺,西蕃又有狼子野心,这时陛下再折损自己威仪,反倒会让天下军民寒心。”
皇帝李适沉吟不语。
可翰林学士姜公辅、陆贽又有不快。
高岳这番话岂不是在当面打他俩的脸?
罪己诏和向西蕃借兵,都是他俩的策划,高岳先是给个甜枣随后又来一棒槌,这是个什么意思!
“圣主这次虽然有所小差池播迁奉天,可先贤亦有云,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此次圣驾回銮京师后,有生之年皋必能重见开元盛世天!”那边韦皋立刻帮腔。
高岳也立刻顿首,口呼:“多难兴邦,高祖脱平城而肇汉;殷忧启圣,文王出里而开周。陛下,如今朱、李怀光、李希烈虽乱,可一旦平定之后,山南东道、凤翔、泾原即可重归陛下之手,卧榻之侧的奸逆诛灭,朝堂之间的贤能层出,盛世不日可待,还请陛下勿要再让军民疑惑为好。”
这话其实戳中了李适心中最敏感的方位。
说实在的,他想下罪己诏吗?
不,一点都不想,特别对于李适这样自负聪明的天子来说,叫他认错,他绝对是会怀恨在心的。
现在高三一片粉饰之辞,居然让李适有了“我如此操作,其实是在下一盘大棋”的睿智之感。
果不其然,高岳接着又谈:“陛下不用下罪己诏,请将诸事委托给臣等,臣冒昧揣测,朝中众正协力,来年春夏可诛灭朱、李怀光,三年后可芟平蔡州叛镇,随后漕运为安,便可开边河湟,光复陇右......”
“高三,圣主面前岂可戏言?”承旨学士姜公辅即刻驳难说。
谁想高岳重重顿了三记首,而后自衣衽里掏出枚钱来,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
李适接过钱,是铜制的,上面刻着“建中通宝”四个字,眼圈也红了,哽咽说:“这是郭送给你的吧?”
“圣主,安西、北庭留守的州镇,听闻圣主登基接替大统,改元建中,莫不欢欣泪流,即铸此建中通宝以自励,以示不忘我唐,如今安西、北庭军民各州城池坚固,制度完善,人心团结,只要圣主不弃绝他们,区区丑蕃又能如何?三年后,我唐出五万兵,连和回纥、黠嘎斯,必能在河陇打丑蕃个措手不及。”
9.重兴开元世
这番话说得李适也深为感动,他捏住了铜钱,低声说好,朕也确实有复兴开元盛世天的决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下,下罪己诏和向西蕃借兵的话题,才算最终被李适正式否决。
另外李适还对陆贽说,马上草拟诏书,朕要改元为“兴元”。
所谓的兴元,即是“重兴开元”之意!
高岳心想,自己也确实已改变了一丢丢历史线,兴元改元提前了一年。
“高三,你变了!”结束召对时,已是天色微明时分,陆贽、郑在外城驿馆处,特意聚会碰头。
因陆贽是翰林学士,三人不能私会,便立在驿馆外的场地处。
陆贽有些恼怒,便抱怨了高岳句。
郑则不说话,可他的眼神里,却有点对高岳的理解。
每个人所处立场不同,想法当然也不同。
那边阁子当间,刘晏被留下,皇帝继续向他咨询上津道的细节。
对陆贽的责难,高岳也不辩解,他只是叹口气:“敬舆,早晚一日你会明白岳的苦衷的。”
你怕是不清楚,最终你的倒霉,根源可不就在德宗李适播迁奉天城时,在你的建议下弄出份罪己诏,你以为十年二十年后,李适这样的人能淡忘这件事?
现在不写罪己诏,皇帝对你的怨隙也就没有了。
可我也不能明说,只能“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陆九,高三的方略,在当年他回京为监察御史时,就在曲江都亭驿当中和我说过,他是始终不肯与西蕃和议的,他的志向就是恢复安西北庭。所以陆九不用怪责他,高三始终是没变的,变的是局势而已。”郑此刻开口说话。
谁想这话让高三更加心塞。
他在心中说:“唉,马上就轮到文明你呆的西川了......”
陆贽摇摇头,说高三哇,我倒也不是罪己诏被否决而生气,圣主不用罪己,难道我不开心吗?我只是担心,你大言说什么“三年平蔡”的计划,须知君前无戏言。
结果三人还没说完,蒙蒙的晨曦里,霍忠唐匆匆自钟楼当中,穿过重墙的拱门,东张西望,见到立着的三人后,便赶上来,称圣主发布口谕:
陆贽此后在奉天城为粮料、供军使,负责调运凤翔、泾原的米粮;
郑此次以西川幕府掌书记的身份前来,可以不用回去,亦入翰林院为学士,因姜公辅不日即将出院,以谏议大夫的职务,同平章事;
而高岳,陛下和刘晏商议好了,因随后平定河中、商州、淮西,可能多用蜀地、山南的财赋,便可一并囤积在上津道转运,而上津、蜀地、京畿三地的中继处,自然是梁州南郑(汉中,此刻的地位随着局势的变化而陡然重要起来),恰逢圣主改元“兴元”,刘晏便建言陛下,升南郑城为“兴元府”,自贾耽的山南西道分割出来(升为直辖市),刘晏继续为尚书仆射,兼商、金、利、洋四州转运使,而高岳也不用回泾原,随即赶赴兴元府为首任“兴元尹”,并判梁州事,兴元府巡院营田度支使,兼山南西道节度使幕府行军司马,辅佐刘晏、贾耽主掌转运、营田之事。
郑和陆贽刚准备恭喜时,霍忠唐又说,陛下又言,韦皋忠公体国,已为陇州刺史,并将他的部伍升为“奉义军”,由韦任奉义军军使。
而高岳原本在原州行在的三千营田田士,外加三千城傍党项蕃兵,陛下也下令专立一军,由高岳执掌,镇守兴元府名字陛下都替你想好了,原本西陲萧关驻有“白草军”,而今恢复此旧称军号,授予高岳的部伍。
“白,白草军......”高岳顿觉这军名有些尴尬。
霍忠唐当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并且面露笑容,说高尹安心,陛下马上还要让司封郎中封你为淇县开国子,尊夫人也要封为县君了。
嗯?阿霓二十岁,就要当县君了。
如今高岳已经是五品官职,自然可以封赠爵位了,这还没等他自己申请,皇帝就急不可待地给了他县子的爵位,还正式授予他“白草军”军号,希望他能在兴元尹的位置上有一番新作为。
两日后,高岳作为兴元府巡院营田度支使,堂堂地于奉天城内拜谒了刘晏。
“韩无事,陈少游倒是要倒霉。”刘晏见到他,很肯定地说道。
“同样都是劫夺包佶的进奉船,为何两人命运会相差如此之大?”高岳对刘晏的话还是相信的。
刘晏便解释了原因:“如今军国资用,太半取自江淮,原来交会点自然是扬州,可自开元末以来,扬、润间的瓜洲渡河砂,自北越积越多,而其北正是扬州,河砂淤塞航道,舟船难行,昔日润州刺史齐曾掘伊娄河二十五里,使漕船顺此河可直接由江水汊道直抵扬州城下,可伊娄河始终还是在润州地界的,故而张延赏为淮南节度使时,便伊娄河让给了润州。”
“也即是说,现在航运中枢慢慢转到了润州?”
刘晏点点头,“润州即古京口也,毗邻常州,南接苏州,西临建康,另外至宣歙、岭南都有水陆大道可通,米、茶、盐、布取调方便,又无扬州航道淤塞之难,更重要的是这次出米的,是镇海军节度使韩。”
韩的镇海军,理所正是在润州。
高岳心领神会:“即是说,产米的不会倒霉,那只能叫转运米的倒霉了,更何况扬州现在连米都运不了。”
苏州刺史现在是杜佑,宣歙观察使是洪经纶,杭州刺史为李泌,这数人和韩关系都不错,更何况韩辖境内也是物产丰盛得很,兵强马壮到连皇帝都要仰他的鼻息,俨然有“东南一体”的架势。
那未来只能追究淮南节度使陈少游的罪责了。
更何况陈少游真的如“梦游”般不识时务,连韩都派使者来奉天城表忠心,他却继续骑墙。
当真是作死了。
“其实我在来奉天城前,和韩太冲有个私下协议,逸崧我想你应该要知道。”刘晏这时伸出手来,缓缓地自小炉上烤着暖。
“莫非......”
“正是,此后我和韩太冲对调,他负责江淮东南的财赋,我负责度支司和西边的财赋。”
“那可与韩太冲结盟,避免如杨炎、卢杞这样的再来胡乱纠缠利权。”高岳托出个大计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