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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刀锋饮喋     一步偷天txt下载     一步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给你讲个鬼故事

    步安的鬼故事刚讲完,祝修齐就走来喊他们过去吃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看见方菲儿、宋青和素素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只当他们是等得饿了。

    酒席仍旧是一张八仙桌,摆在沿河的街面上,檐下吊着的两盏灯笼勉强照亮了桌上还没有动过的酒菜和楼心悦羞涩微红的脸庞。

    步安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恭喜的话,一边给众人倒酒。

    祝修齐举杯道:“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们同门五人也应像兄弟姐妹一般……”他说到这里,突然被身旁的楼心悦轻轻踢了一脚,赶紧笑着改口道:“不不,应该是像家人一般!”

    祝修齐见方菲儿和宋青仍旧愁眉不展,顿了顿才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我戍边五年,就会回来,大家不要难过,再说,不管师兄我身在何方,都会挂念你们的。”

    步安心想,岂止是你要走,我这次下山也不准备回去了。但他对这几个名义上的同门也有些好感,于是说着:“就是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便凑上去和祝修齐碰杯,抿了一小口还有些温热的黄酒,拿起筷子示意道:“来来来,快吃快吃,菜都凉了。”

    方菲儿和宋青也都举杯示意,却不去拿筷子,只是看着步安吃。

    楼心悦面带歉意地低声道:“方师妹,宋师弟,修齐师兄一走,我们四人更要齐心,师姐我性子慢,也没什么轻重,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们可不要放在心上……”

    方菲儿惊道:“师姐你说什么呀?”

    楼心悦看了看祝修齐,又看了看方菲儿和宋青,轻叹道:“今日借着这家的酒席,本应是欢迎步师弟,顺便提前送别修齐师兄的,我却一心只想着自己……”

    “嗨!”宋青突然站起身来,委屈道:“不是不是!跟师姐你没有关系!是步安,步安他……”

    祝修齐不解道:“步师弟又怎么了?”

    步安耸了耸肩,一边夹菜往嘴里送,一边含混道:“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我们先吃吧。”素素听了也默不作声地动起了筷子。

    楼心悦看着方菲儿,道:“师妹,到底怎么了?”

    方菲儿被她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快吃吧,一会儿鬼就出来了……”说着身体一哆嗦,手里筷子游走着,就是什么菜都不夹。

    宋青直到这时才忍不住说道:“步安……步安说了个鬼故事!”

    祝修齐捧腹笑道:“原来是被鬼故事吓到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笑着看向楼心悦,楼心悦也掩嘴轻笑,刚才满脸的歉意已经烟消云散。

    方菲儿有些羞愧,又有些不忿,低头道:“你们要是听了他的故事,也吃不下去的。”

    祝修齐疑道:“步师弟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也说给我们听听。”说着便和楼心悦一起朝步安看过来。

    “也没什么嘛,是他们自己胆子太小。”步安嘴里嚼着糟鸡块,筷子上还夹着一撮醉虾,嘟嘟囔囔地说道:“我就是说,从前有个和这里很像的镇子……也有一群和这里很像的乡民……”

    祝修齐和楼心悦都轻轻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他们碰到了一群儒门的过路人……嗯,就像我们一样……”

    “也请这些人来捉鬼……也在岸旁摆了一桌酒菜……”

    祝修齐摇头笑道:“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楼心悦却微微点头道:“步师弟说的便是我们吧。”

    步安咽下嚼烂了的鸡肉,用舌头清了清牙缝,一脸轻松地说道:“然后啊……他们一夜都没有见着鬼,第二天离开了镇子时,碰巧在镇口看到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着,这小镇许多年前遭了灾,镇上的人早就死光啦!”

    祝修齐和楼心悦都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方菲儿和宋青第二次听,虽然这一回的故事缺少了很多细节,也仍旧觉得毛骨悚然。

    整张桌子上,只有步安仍旧慢条斯理地喝酒吃菜,偶尔还给素素夹上一筷子。

    楼心悦眉头微皱,咽了咽口水,问道:“这故事里,镇上全都是鬼,那些鬼又为什么要找人来捉鬼呢?是要害这些过路的儒生吗?”

    步安耸耸肩,喝了一口酒道:“因为在鬼的眼里,大活人才是鬼嘛……”

    楼心悦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终于能理解为什么方菲儿和宋青都吓得不敢吃饭了。倒是祝修齐哈哈一笑,道:“步师弟的故事不能自圆其说。假如镇上全是鬼,那几个过路的儒生明明是活人,却为何被镇上的鬼当作了人来看呢?”

    步安笑着放下筷子,搓了搓手,方菲儿和宋青见状都闭上了眼睛,祝修齐和楼心悦却一点防备都没有。

    步安把脸朝前凑了凑,俊秀的五官被油腻腻的桌面反光映得有些阴森:“祝师兄问得好,那几个儒生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祝修齐和楼心悦这才接触到这个鬼故事的核心,只觉得浑身都冒着凉气。

    步安心想,古人实在太单纯,拿个《孤岛惊魂》随便改一改,就把他们吓成这个样子,笑着摆摆手道:“就是个故事而已嘛,来来来,大家别客气,吃菜吃菜。”

    祝修齐和楼心悦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从僵直状态中恢复过来,招呼着方菲儿和宋青一起吃菜喝酒。

    宋青却仍旧不放心,哭丧着道:“修齐师兄,你说……步安说的这个故事,不会是真的吧?”

    祝修齐有些尴尬地笑道:“宋师弟糊涂了,我们哪能连自己是死是活都弄不明白?”

    这时,步安突然朝着宋青正色道:“你看你身后。”

    宋青吓得弹了起来,差点把一桌酒菜全给撞翻,惊慌中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异样,气道:“步安你又来吓我。”

    步安心想,你前面栽赃给我,我吓吓你算是讨回了公道,笑着道:“我哪里吓你了,我是让你回头看,自己有影子的,不是鬼。”

    宋青赶紧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灯笼光投在石板街面上的影子,咧嘴笑道:“对哦!有影子的,不是鬼嘛!”接着开开心心地端坐下来,拍了拍胸口,拿起筷子道:“真是虚惊一场,吃菜吃菜。”

    至此,这场夜宴才算恢复正常,只是大家一边吃喝,一边还是会忍不住偷偷看一眼步安,大概是在想,这个刚入门的师弟,肚子里怎么会装着这种稀奇古怪的故事。

    方菲儿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道:“苏苏,你听了那鬼故事,难道不觉得害怕吗?”

    素素塞了一嘴菜,含混不清地答道:“就是个故事嘛。”

    别人仍旧不解,只有步安看得明白:她是太单纯,缺乏想象力,不会像宋青那样越想越怕,自己吓自己。

第十七章 师兄师姐捉鬼忙

    春夜里微风习习,吹得灯笼轻晃、人影飘摇,酒菜香气溢满了空荡荡的街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祝修齐喝得面色微醺,楼心悦却仍旧笑意盈盈地端酒给他,两人轻声说了几句悄悄话,祝修齐就接过酒杯一口喝掉。

    方菲儿大马金刀独占一条长凳,谈笑无忌;宋青一只脚架在了长凳上,身子摇摇晃晃,神情惬意之极;素素打了个饱嗝,眼睛半睁半闭,在和瞌睡虫打架。

    此情此景,步安也心情愉快,把什么离经叛道、囊中羞涩之类的破事全部抛到了脑后。

    方菲儿突然提议:“步师弟,今夜我们借着捉鬼的酒席,算是为修齐师兄送行,都说你三步成诗,不如为师兄写一首送行诗吧。”

    步安摇摇头笑道:“早说了我没有诗才,再说今夜不是送行夜……”他朝桌对面的一对玉人努了努嘴道:“而是定情夜。这酒嘛,我也是当喜酒来喝的。”

    楼心悦被他说的面色微红,祝修齐却大方道:“那步师弟就更应该作诗一首了。”

    步安支肘在桌面上,笑吟吟摆手:“情情爱爱的诗词全都凄苦,不适合用在这里。”

    方菲儿不屈不挠地说道:“情到深处才凄苦,步师弟直管写来,越苦越好,修齐师兄可不会介意。”

    步安又使出了太极功夫,任凭他们怎么说,反正就是写不出。

    正推诿着,祝修齐突然面色一正,道:“来了。”

    步安顺着他的目视方向,看见街旁河面上泛起了一层薄雾,黑沉沉的河水里,有个白乎乎的人影正攀着河滩旁的石阶往上爬。那白影身上沾着淤泥,手脚躯干和披散的头发不断往下滴水,脸上模糊一片,分明没有五官。

    步安看得头皮发麻,彻骨的凉意兜头冲下,酒意顿时消散一空,再看远处河面,似乎也鬼影瞳瞳,像是随时都会有恶鬼爬上岸来。

    祝修齐抄起搁在桌旁的长弓,语气镇静地喊道:“大家别慌!宋青和菲儿看住我身后,步安为你心悦师姐收拾备笔!”说着便以极快的速度射出一箭。

    “砰!”

    堪堪爬到岸上的女鬼发出“啊……”的一声尖厉惨叫,碎成无数白点,飘散在白雾中。

    众人随着祝修齐的命令动了起来。宋青抽出竹笛,和方菲儿一起站到了祝修齐的身后,盯着另一侧的街面;步安和素素一起,手忙脚乱地帮着楼心悦收拾桌上狼藉的碟盏。

    等到楼心悦摆开文房四宝,开始研墨的时候,步安抽空往身后看,只见街旁河面上已经飘起浓重的白雾,雾气被血色月光照着,显得阴森可怖,五六个鬼影从这雾中现身出来,异常艰难地往湿滑的河岸上爬。

    祝修齐见楼心悦准备妥当,高声道:“步师弟到我身后来!”

    步安知道他是要保护自己,赶紧拽着素素跑过去,站到了祝修齐和方菲儿中间。他看着河面上白雾渐升,只觉得周围空气骤然寒冷,耳边风声也变得凄厉起来。

    这时,楼心悦突然“唰”的一声摊开一卷宣纸,像冬眠中悠然苏醒的小兽,又或是枝头瞬间绽放的花苞,整个人从温婉内敛的状态舒展开,挥斥方遒般提笔蘸墨,一气呵成地在宣纸上划出一横。

    步安能够感觉到,随着楼心悦这一横划出,周围出现了奇怪的气场,仿佛在空气中丢入一枚石子,有看不见的波纹荡漾开来!

    楼心悦笔随腕动,笔笔都带着极致舒展的气势和与之相反的内敛劲道。白色宣纸上赫然写下的,是一尺见方的草书“破”字,字迹毫无寻常女子的娟秀感,反而潇潇洒洒,气势磅礴。

    步安看得神迷,心想自己就算能够临摹到这个字的形,也绝难模仿到这字的神韵,至于楼心悦书写这个“破”字时,腰肩臂腕提沉推转之中,所蕴含的气势和美感,更是令他望尘莫及。

    楼心悦写完这字,又从奔放舒展的状态收拢原样,柔声道:“菲儿助我。”

    话音刚落,她面前桌上的宣纸便“呼”的一声飞了出去,射向不远处爬上了岸的恶鬼,墨汁未干的“破”字在迷离的绯红夜色中拖出一道素雅的光影,即将接触到恶鬼的刹那,“啪”的一声,连带着整张宣纸和那恶鬼的身躯,一同崩成无数碎片。

    方菲儿站在步安身旁,挥手甩袖如同舞蹈,每一次都凭空带飞楼心悦面前的一张宣纸,纸上张张都印着“破”字,只是渐渐变淡,十几页过后,字迹才完全消失。

    步安看着这些宣纸无一例外地击碎鬼影,倒抽一口凉气,心道:“笔力一下子浸透十几页宣纸,岂止是力透纸背所能形容的?!”

    楼心悦趁着方菲儿施展术艺将十几张宣纸射出的功夫歇了一会儿,这时再度提笔,笔尖蘸饱了墨汁,朝空白宣纸点下,接着一点一横折,横竖横撇捺,写下一个楷书“定”字。

    “砰!”

    祝修齐引弓而射,突然绷直的弓弦仍旧震动着,在步安身前发出“嗡嗡嗡……”的余音。

    一个抓住楼心悦写字空隙,爬到了街面上,正晃晃悠悠站直起来的白色鬼影,被祝修齐的灵箭射中,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仿佛火焰迅速燃烧般“呼”的一声崩散消解,化作无数淡红色微末,飞扬在长街上,继而消失无踪。

    步安看着楼心悦、方菲儿和祝修齐三人配合无间,既惊叹又钦佩,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这些本事,突然觉得腿上一紧,低头去看,只见素素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抱着他的大腿。

    这猫妖实在太没用,碰到危险只知道抱大腿也就算了,连哪条大腿值得抱都搞不明白。步安翻了翻白眼,本来还对素素的能力怀有一丝期望,现在算是彻底落空了。

    正失望间,他突然听见宋青大喊“修齐师兄!这边也有!”赶紧扭头去看,只见另一侧街面上,十几个染着血色月光的恶鬼也在往岸上爬,其中一个甚至能够看清五官的轮廓。

第十八章 今宵剩把银红照

    祝修齐喊了一声:“心悦别分心!”便转身“砰砰砰……”连射几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步安看不到灵力凝聚的箭意,只瞧见祝修齐儿戏般空弹弓弦,而这一边的恶鬼却一个个应声消散,几息功夫,就只剩下那个五官轮廓清晰的女鬼。

    祝修齐一边连珠弹射般引弓而射,一边喝道:“是个厉鬼!”

    “呼……”另一边方菲儿挥手间,将楼心悦写就的“定”字纷纷扬扬地撒了出去。十几个试图爬上岸的恶鬼沾上了这些纸,定在那里,陆续凭空消失。楼心悦立即在剩下的宣纸上写下一个楷书“止”字。

    这一侧,祝修齐连射几箭,手指上透出斑斑血迹,那个“厉鬼”被他射得残破不堪,像一堆胡乱扎在一起的塑料袋,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可脸上那双狰狞的灰色眼睛却更加骇人了。

    “这镇子哪来这么大的冤屈!?”宋青大喊了一声,气呼呼地从腰间抽出竹笛,准备随时帮上一把。

    方菲儿已经把一叠“止”字也撒了出去,楼心悦对着仅剩的一小叠宣纸,手上的毛笔笔管微微颤动着。祝修齐忙于应付的空隙里,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关切地喊道:“心悦不要勉强!”

    河面上浓雾飘扬,飞在空中的“止”字还没沾上恶鬼,就被四下逸散的血色雾气渐次撕碎。

    步安隐约猜到这些字的威力可能与笔画有关,从破到定,再到止字,楼心悦的灵力可能不够用了。

    楼心悦看着鬼雾丛生,皱眉咬牙,笔尖再度伸向砚台,中途却生生止住,显然是被方菲儿用控物之术拦住的,她皱眉道:“菲儿放开!”方菲儿却摇头喊道:“师姐不要勉强为之!会伤及命灵的!”

    宋青咒骂了一句:“这镇子果真有鬼!”他这句“有鬼”,当然不是指眼前这些鬼,而是说镇子出了问题,按常理绝不该有这么大的冤屈。

    祝修齐仍在勉力射箭,灵力凝聚的箭意弱了许多,他却仍旧挡在步安身前,甚至连灵力即将枯竭的楼心悦都来不及去关心。

    见师兄师姐们已经难于招架,步安低头看向素素,言下之意无非是:你但凡有点本事,就赶紧使出来吧。可素素一边颤抖着,一边低声抽泣:“公子……我怕……”步安见她抖得像在筛糠,没被吓回原形就已经万幸,终于放弃了对她会不会隐瞒实力的最后一丝幻想。

    祝修齐被那头厉鬼牵扯了精力,抽不出手来,楼心悦灵力一空,方菲儿也无计可施。眼看形势已经危险至极,众人却丝毫没有退意,步安焦急地大喊道:“镇上的人肯定有什么瞒着我们,师兄别硬撑,我们躲一躲吧!”

    祝修齐喝道:“厉鬼有眼!不杀了它就没法躲!”

    步安这才知道眼下的困境。一般的恶鬼脸上没有眼睛,大概纯凭本能驱动,而厉鬼能看见他们,不把这它杀掉,就无处可躲。

    楼心悦知道形势已经难以逆转,柔声道:“我们没事,宋青,步安,你们快带着苏苏走。”祝修齐赶紧接了一句:“别让这厉鬼看清你们跑去哪里……”

    步安心里有些感动,可自己没有任何修为,帮不上一点忙,心急火燎咬牙切齿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死马当做活马医般,猛地仰天喝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场面微微一滞,屈膝挽弓的祝修齐抬头看了步安一眼,神情惊讶至极,在他看来,这一句分明是在讲:刚刚酒席宴前,楼心悦捧着酒杯递给他时,他拼着已经不胜酒力,也要接过来喝下时的情景。

    要有多么骇人的敏锐与细腻,才能在说笑间,体味到酒桌对面的细枝末节,继而将其描述得美轮美奂。这么看来,今夜或许还有转机!祝修齐一念及此,朝楼心悦瞥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眼底透着同样的震惊。

    步安没有做任何语气上的停留,像朝苍天央求什么似的,抑扬顿挫地吟诵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这时宋青和方菲儿才浑身一震,赫然扭头。形势危急,短短几句他俩未必能够听出什么味道,但是“楼心月”三个字实在太扎耳。

    方菲儿立刻想到,步师弟此时吟诵的这首诗,一定是刚才席间自己请他为今夜所写。只是他当时不说,现在见局势危难,才突然拿了出来。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止她一个人有,祝修齐、楼心悦和宋青也不例外。

    只有素素仍旧抱着步安的大腿瑟瑟发抖,似乎任凭天塌地陷,只要抱住这条大腿就是安全的。

    也在这个瞬间,春风忽然变得柔和而迷醉,轻轻吹拂着河岸旁的柳树枝条,泛起淡淡酒意的空气中,传来不知源自何方的女子歌声,那歌声带着令人肝肠寸断的忧愁,却又任谁都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就连街上的鬼影也仿佛沉浸到了这忧伤的情绪中去,统统僵在原地。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步安受到周遭气氛的影响,语气也变得轻柔而感伤起来。

    这几句听在楼心悦耳中,句句都直击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仿佛就像在诉说她自己的心事。她朝祝修齐看去,两人四目相对,眼泪竟无声滴落,仿佛即将到来的离别之后,绵长而忧伤的相思苦,从此刻就已经开始。

    遍历神州大地,诗意几乎深入所有人的灵魂,当这首晏几道诉说相思的千古绝唱被步安吟诵出来时,除了引动漫天游灵的共鸣,生出迷醉了这夜色的异象之外,也感动了整一条街的孤魂野鬼。

    她们当年或是投河,或是殉情,无非是为情所困,此时被这诗意勾起了残魂中最深刻的一丝美好记忆,相形之下,诸多怨念和恨意都暂时淡去。

    而当步安念诵出最后一句“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时,檐下两盏灯笼原本微弱的暖光,突然光芒大盛,照亮了柳店镇这片古老的青石板街道,也照亮了一旁流淌了不知多少个春秋的小河。那光芒紧接着黯淡下来,恢复如初,可街上的旅人和鬼魅,夜色中聚拢的游灵,却仍旧深深地沉浸在这无边的哀伤之中。

    有着相同感怀的游灵纷纷投向了祝修齐和楼心悦;河面上的鬼雾渐渐隐没;素素抱紧步安的双手慢慢松了下来;方菲儿和宋青如梦初醒般环顾四周异相。

    步安捂了捂额头,在心里安慰自己,虽然这回念诗仍旧得不到好处,但好歹化险为夷,比上次平白便宜了书院那些白眼狼要好得多。

    不知过了多久,楼心悦脸上的泪水已经被风吹干,她满含感激地朝步安看了一眼,转身过去,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宣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情”字。

    提笔的瞬间,方菲儿便双手挥出,将这一叠“情”字洒得漫天飞扬。

    “砰……”祝修齐手中的长弓弓弦又一次响起,这次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灵箭威力变大了,还是厉鬼变弱了,只一箭便将那只厉鬼射得四分五散。

    厉鬼一死,那些散落的恶鬼没一会儿就被杀得干干净净,刚才还风声鹤唳的街面上,又恢复到微风习习,灯笼轻晃的春夜景象,似乎连血色的月光都淡了一些。

第十九章 师兄陪我走一程

    祝修齐提着长弓,不顾手指上被弓弦勒开的伤口仍在滴血,朝着步安道:“步师弟,上次你在点星殿前作《定风波》时,我不曾见到,本以为三步成诗只是溢美之辞,今夜才知道传闻还不如亲见!”

    楼心悦也朝着步安挪了一步,双手交叠在腹部,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温婉而优雅的女子万福之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什么都没有说,仿佛一切感激的话,都蕴含在这浅浅一礼中。

    芳菲儿却摇头道:“步师弟果然了得,不是一般了得,是大大的了得!就是一点不好,明明诗才超绝,非要装傻充愣!”顿了顿又莞尔一笑道:“从今往后,楼师姐的大名多半要随着这阙《鹧鸪天》而闻名天下了。”她毕竟是儒门的女先生,从步安的断句中,不难听出词牌。

    楼心悦红着脸道:“菲儿说笑了,此悦非彼月,步师弟的词中说的是杨柳岸旁,楼心之月,是在感怀邪月无常……”

    方菲儿也不反驳,笑着坐了下来,摇头晃脑地说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好香艳呢。”说着还朝步安挑了挑眉毛。

    “这词不是我写的,也是听来的。”步安还是老样子,摊手道:“你看我这么个粗人,能写出这么香艳的句子来吗?”

    祝修齐走到桌旁把长弓放下,轻叹一声“步师弟……”就不再往下说。楼心悦和芳菲儿都疑惑地朝他看去,显然是听出他这声轻叹中,有点弦外之音。

    宋青早在点星殿前见识过差不多的场面,有些见怪不怪,自顾自端起之前被放到了地上的餐盘,徒手抓了一块凉透了的五花肉塞进嘴里,舔了舔沾了油腻的手指,喃喃道:“那有什么香艳?还能比肉更香?比酒更艳?”

    素素蹲在他身旁,也从他碗里抓肉吃,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被鬼吓得魂不附体的丢脸模样。

    步安听祝修齐的语气,猜测他想必是为了自己入赘的事情叹气,只是想不通中间只隔了一夜,他是怎么得知的。他不想扯到这个话题,便愤愤道:“师兄,我看这镇上的人不是好东西,明知道有厉鬼害人,却骗我们来送死。”

    宋青头也不回地随口应了句“就是嘛”,手上换了个盘子,继续和素素一起对付那些剩菜。

    祝修齐看了看灯笼下紧闭的四幅木门,蹙眉道:“或许乡民们也不知道这厉鬼有多可怖。”

    方菲儿轻声道:“我看未必……师兄问起恶鬼如何害人,他们却避重就轻,只捡些无关紧要的来说。”

    楼心悦见祝修齐有些为难的样子,便劝道:“都是些可怜人罢了。今夜我们杀了这厉鬼,也算做了一桩善事,事后再去责问,倒显得没了气度,丢了书院的面子。”

    方菲儿点点头不再说话。

    步安知道祝修齐是个正人君子,楼心悦嫁鸡随鸡,自然要顺着他的心意说话,这种时候,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就装作无所谓地点点头,道:“楼师姐,这厉鬼难道真的被我们杀死了?不是说百鬼都杀不尽斩不绝的吗?”

    “没错,是杀不绝。”祝修齐帮着解释道:“但这厉鬼魂飞魄散,没个三两年聚拢不起来,到时说不定邪月都已经走了。”他担心夜长梦多,招呼大家简单收拾一下,赶紧进屋休息去。

    宋青一边答应着,一边忙不迭地将干果扫入囊中,素素眼看抢不过他,只好胡乱抓了一些在手上。

    一行人把酒盏杯碟放回桌面,结伴往那家富户所在的巷口去。

    走过之前厉鬼被射杀的地方,步安突然打了个激灵。有一股阴寒的冷意从他手背上钻了进来,霸道至极地穿过整条手臂,沿着某条血管或者经脉肆意游走,一眨眼就钻到了他的下腹。

    “步师弟,你没事吧?”祝修齐见他一脸惊愕地站着不动,关切地问道。楼心悦和方菲儿也都紧张地朝步安看过来,宋青却撇撇嘴道:“怕不是又要吓我们吧?”

    素素一边努力地将手上抓着的干果捏牢,一边用拳头敲了敲步安的手臂,道:“公子……你怎么啦?”

    步安体内的这股凉意已经凭空消失,似乎是被他丹田处的什么东西给吞掉,又或者是被他腹部暖热的体温给消解了。可突然出现这样的异状,他终归不敢大意,紧张兮兮地问道:“祝……祝师兄……你听说过鬼上身吗?”

    宋青当即指着步安,朝祝修齐告状道:“看!我就知道他又要吓我!”

    祝修齐笑道:“鬼上身我倒是听说过,但那都是些体弱多病或者将死之人,况且被鬼上了身的都会状若疯魔,哪有步师弟这样镇静的?”

    步安心里疑惑,努力捕捉下腹部残留的异样,隐约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凉意,心念一动,那丝凉意便随着他的意志在体内游走,只是远没有刚才钻进来时那样迅猛霸道,畅行无阻。

    他心中升起一丝惊喜,觉得这说不定是自己从刚才“死掉”的厉鬼身上得到的好处,但他知道这种事情不能乱说,便随口道:“祝师兄,我有些事情……你能陪我随便走走吗?”

    事实上,他更想自己一个人沿着这条街走走,看看那些“死鬼”有没有留下别的好处,只不过一个人走夜路实在太可怕,才临时要拉上祝修齐。

    祝修齐却误会了步安,以为他终于还是心里苦闷,要找个人来倾诉,便让楼心悦等人先去休息,独自留下来陪他。

    素素也不知道是关心步安,还是不敢一个人回屋,缠着不肯走。步安只好将她带上。

    三个人走在淡红色月光下,祝修齐等到楼心悦她们走远,才语重心长地说道:“步师弟,你写下那些绝妙好词,却推脱说,是别处听来的,旁人觉得你只是戏言,师兄却知道其中原委……”

    步安故意带着他往刚刚恶鬼最多的方向走,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一股更加微弱的凉意从脚底钻进体内,和之前那股汇聚起来,只是太过微弱、聊胜于无。

    他本能地觉得,这股怪异的微弱气息没有什么恶意,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意图可言,完全可以由他操控。

    步安随口“嗯”了一声,眉头紧紧皱起,纠结着自己该不该继续收集这些“死鬼”留下来的东西。

    这副神情看在祝修齐眼里,却有着另外一种含义,他轻叹一声道:“你这是自污之道啊……”

    步安有些惊讶地看了祝修齐一眼,他对这个师兄是有些敬意的,不大好意思唬他,但也不可能全解释清楚,心想着自己反正没什么坏心,既然他要误会,就由他误会去吧。

    祝修齐目视长街尽头,缓缓道:“为兄知道你愤愤难解,郁郁难消。明明胸中有丘壑,却要死死压抑,可压抑久了,终究意难平,或者如点星殿前被众人取笑时忍无可忍,或者如今夜危难之际一力扭转。师弟啊……别人道你狂傲,却不知你受的苦。”

    步安被他说得感动,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己好像并没有多苦,全是阴差阳错,搞误会了。

    祝修齐接着说道:“今早师尊跟我说了这些,我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回想那天居然还劝你‘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师兄真的羞愧难当。”

    步安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其实师兄你说的是有道理的,这些话我都听进去了。”想到今早出来时,屠瑶竟然刻意去找祝修齐说了这些事情,心里对这美女师尊的感激又多了一分。

    祝修齐摇摇头,看向步安的眼神,饱含关怀和愧意,恳切道:“临走之前,我会把此事来龙去脉和你心悦师姐说清楚。步师弟,你只管放心去做,哪怕全天下都误会你,师兄师姐也站你这边。”

    步安愣在那里,眼睛一眨,眼眶居然隐隐有些湿润起来,他能感觉到,祝修齐的话中没有一丝虚情假意,说到“全天下都误会你,师兄师姐也站你这边”时,语气虽然没有变化,却分明蕴含着难于言说的豪情和坚定至极的意气。

    直到这一刻,步安才意识到“仁义礼智信”这五个字,并不只是空谈,而是真的镌刻到了面前这个大师兄的心里的。哪怕明知自己即将离经叛道,也说要站在自己这边,这才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吧。

    “师兄……”他重重地点点头,飞快擦了擦眼角,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事啦,哪有那么严重,那个姓余的说不定明年又生了个儿子,不需要招赘了!”

    他说得越轻巧,祝修齐看得就越心痛,他整了整背上的长弓,扭头看天,悠悠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比起步师弟这份豪情,为兄自叹弗如……”

    步安很想强调一遍,这些真是他听来的,但是想想又觉得,这话说出来,祝师兄反而要觉得他见外,挠了挠头道:“师兄,我们别停在这里,再走走吧……”

第二十章 离经叛道头一回

    步安沿着柳店镇沿河的街面走了个来回,总共逮到十来条“死鬼”留下的微凉气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祝修齐最后把他送到小厢房门口,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才告辞离开。

    步安没心思洗漱,脱了长衫就钻进被窝,有些丢魂落魄,心里七上八下,在狂喜和惊慌之间患得患失。

    念诗仍旧没能得到好处,却因为帮着捉鬼蹭来了十多条鬼气。这些气息现在凝成一股,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肚子里,看上去没什么坏处,但是一想到它是来自那些恶心可怖的死鬼,步安又实在不怎么放心。

    是鬼上身了?还是一不小心入了鬼道了?或者说是走火入魔,变成魔道中人了?

    他胡思乱想着,各种前世记忆中的反派人物形象纷至沓来,他的理想是做个悠哉悠哉的富家翁,而不是疯疯癫癫的欧阳锋。要是这些鬼气最后要把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可不敢再去沾染。

    一念及此,他赶紧起身点灯,坐在油灯下,朝素素招手:“快来看看,我印堂黑不黑,脸色怪不怪?”

    素素揉着惺忪睡眼,凑到步安面前看了又看,不解道:“公子脸一点不黑啊,怎么突然要我看这个?是怕走了一天路,被晒黑了吗?”

    步安没睬她,自顾自撩起贴身上衣,看着肚子自言自语道:“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吧……”

    素素一边说着“我看看”,一边伸手戳了戳他的肚皮,笑道:“公子肚子里装满了酒菜,都鼓起来了呢。”

    步安被她戳得痒痒的,赶紧把上衣拉下去盖住肚子,正色道:“素素你知不知道,修行人的灵力一般都藏在哪里?”

    素素这下也认真起来,侧头思索道:“我在书院的时候,不小心听到过那些书生说起这个,好像是藏在一块田里……公子,你攒不到灵力,不会是因为咱家门前的那块田还荒着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步安摇了摇头道:“你再想想,他们说的是不是丹田?”

    素素扁了扁嘴道:“公子你明明知道,却还要来考我……可那块丹田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我在书院里见过水田旱田,荒田青田,却没见过哪块田是红的呢。”

    步安哭笑不得地气道:“你好歹是个妖,没有降魔镇鬼的本领,遇事就知道抱大腿也就算了,怎么对修行也一窍不通,丹田丹田,就在肚子下面嘛!”

    素素听到这里,一手撩起上衣,一手把亵裤往下拉,低头细看,嘴里说着:“是吗?原来灵力是藏在肚子下面的吗?”

    步安朝着她脑袋轻轻一拍,笑道:“你一个女妖精,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脱裤子?快拉起来。”

    素素一边提裤子,一边有些委屈地说道:“公子又不是别人,有什么要紧。”

    步安也不跟她细说,只是好奇地问:“怎么样,你肚子里面有灵力没有?”

    素素摇摇头,又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样?感觉到了?”步安心切道。

    “公子……我感觉……”素素脸色有点奇怪,“感觉想要拉屎了。”

    步安被她弄得啼笑皆非,摇头道:“谁让你吃那么多冷菜的……快去快去!说什么来报恩,根本就是来蹭吃蹭喝的嘛!”

    ……

    ……

    步安躺回床上,琢磨着印堂不黑,脸色也不怪,那丝凉气也像修行人的灵力一样藏在丹田里,应该是个好处,说不定就是自己穿越过来,体质特殊,才能吸收那些鬼气。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离经叛道和名扬四海两者兼得,好像也不是一句空谈了。

    左思右想之下,他做了两个决定:一是这件事情谁也不能告诉,否则万一被人当作鬼修或者魔道,下场可就凄惨了;二是得赶紧在六艺中选一样来修习,试试这鬼气能不能当灵力来使,要是功效一样,那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收集了。

    一夜酣睡,第二天被主家招待着吃早饭的时候,步安就一直注意着男主人和老保正的神色,但这两人也是十里八村脱颖而出的人精,想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端倪,谈何容易。

    祝修齐大致提了提昨晚捉鬼的经历,说厉鬼已除,但恶鬼小鬼总还是有些残余,夜里只要留意关门闭户,那些无眼的小鬼就摸不进屋子来。

    老保正又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众人临行之前,这家富户还送了些特产和干粮,说是让几位先生带在路上吃。

    镇上乡民一直将众人送上了过河的石桥,被祝修齐几次三番地劝说,才依依不舍地留步,一副儒民鱼水情的感人情景。

    走出镇子时,宋青低着头四处看,说要找一找,到底有没有那块刻着全村人死绝了的石碑,众人都笑了起来。

    步安突然说,自己落了些东西在屋里,让祝修齐他们先走一程,自己回去取了东西再来追他们。说着便拉起素素往回跑。

    祝修齐也没多问,只说让他快去快回,便带着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在官道上边走边等,徜徉春色。

    步安一口气跑回富户家中,大概是在天姥山里爬上爬下练出来的好耐力,居然脸不红气不喘。这时老保正还没走开,正和这家的男主人相谈甚欢,两人见步安去而复返,都有些惊讶。

    步安大咧咧往门口一站,颇有气势地朗声道:“我在屋里掉了十两纹银,你们叫人帮我取来吧。”

    这家男主人刚要起身去喊下人,却被老保正伸手拦住。那老头一脸凄苦地看着步安,道:“小公子,我们柳店镇向来穷苦,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男主人听了老保正的话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丢了钱,而是来讹钱的,顿时面色为难说道:“小公子,你这些银子许是掉在了别处,瓜田李下,我们也不好去翻寻……要不你就自己回屋去找?”

    步安心想,十两银子折算过去,不过万把块钱,对你们来说能有多大难处,这两人看准了祝修齐宅心仁厚,好哄好骗,自己可没那么好说话。

    他笑了笑道:“其实那厉鬼虽然杀掉了,但说不准有哪个好事的,会从别处再驱赶一头过来,也是有可能的。”说什么好事的,无非是指的自己。步安虽然没有驱赶厉鬼的能耐,可面前两人哪里知道。

    老保正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凄苦渐渐淡去,换上了一副正派作态,道:“小公子,你是儒门书生,怎么好拿个鬼来胁迫我们这些穷苦人呢?”

    步安心想,昨晚我住的那间小厢房,比我山上那间破屋不知道好了多少,谁是穷苦人还难说呢,冷冷道:“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妨把话说开。厉鬼骇人,可对我们师兄弟几个来说,却是小意思。我只是看不惯你们故意欺瞒,些许银钱,让你们买个教训,往后也知道正派作人,不要自作聪明!”

    他这几句话说得义正词严,带着昨夜杀鬼后留下的余威,作用更加显著。

    老保正见他不像一般儒生那样迂腐,便朝这家的男主人使了个眼色。

    乡绅模样的男主人便一声不响地走进屋里,不一会儿拿了两锭小元宝出来,递到步安手中,恭谨道:“小公子言重了。乡民无知,哪里知道什么厉鬼恶鬼之分。”

    老保正也颤颤巍巍地说道:“公子几位为民除害,高洁大义,可千万不要误会,我这柳店镇在这十里八村,有个好名声也不易……”

    步安收起银子,爽朗笑道:“不知者无罪,你们盛情款待,我们师兄弟顺手捉鬼,也是应该的。”

    主客三人说笑着,突然变得亲密无间,似乎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素素看得一脸茫然,直到跟着步安走出村口,才不解道:“公子,那两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步安笑着说:“世人大多不好不坏,或是又好又坏。见了便宜想占,遇了强人要躲,枉送死绝不争先,得名声唯恐人后……都是人之常情,你家公子不也一样吗?”

    又说:“我那大师兄不在此列,但要我去学他,我也学不来。”

    素素听得云里雾里,走过石桥时才好奇道:“公子……刚才这样算不算离经叛道?”

    步安哈哈一笑,道:“当然算,怎么不算!”

    两人跑在春风里,像两个刚刚做了坏事没被人抓到的孩子,嘻嘻哈哈笑得开心,没多久就追上了祝修齐一行,一起往越州城去。

    中午休息时,步安将宋青拉到一边,塞了一个小元宝给他。宋青惊道:“原来你……”显然是立刻猜到,步安早晨离开都干什么去了。

    步安赶紧沉声道:“那两个家伙欺负祝师兄老实,却欺负不了我。师兄师姐们手头都宽裕,就我们俩穷,得了这十两纹银一人一半,你可别到处去说。”

    宋青嘿嘿笑着,把光灿灿的银元宝妥妥当当地塞进怀里,开心道:“还是你机灵,我也猜到那柳店镇有些古怪名堂,只是怕被祝师兄骂。下次再有这种好事,可得喊上我一起。”

    步安笑道:“下次你就不怕祝师兄啦?”

    宋青挠挠头道:“怕是怕的,可想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就不怎么怕了。再说祝师兄过阵子就要北上戍边了,楼师姐可不管这些。”

    步安拍了拍他圆乎乎的肩膀,没再说什么,心想:我是要去离经叛道了,你却不一样,哪怕楼师姐不管,我也不能带坏了你这小家伙。

第二十一章 世上修行何其多

    步安想要弄清鬼气能不能代替灵力来用,就得从儒门六艺中选一样来尝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不假思索地选了乐艺,一来乐艺最简单,二来也因为有个现成的老师,就是宋青。

    这家伙刚刚白得了五两银子,步安一开口,他就撸起袖管,有种恨不得倾囊相授的干劲儿。他说:“子曰少时血气未定,及其壮也血气方刚,及其老也血气即衰……孟子曰夫志气之帅也,气乃体之充也……”

    步安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别扯那些虚的!要想从头学起,我不会自己去翻典籍吗?你就挑管用的说。”

    宋青本能地想要说教,却想起怀里躺着的那锭雪白银子,一拍大腿道:“哎呀!六艺六艺,说白了就是想法子把丹田里那些灵力给弄出来嘛!”

    “这就对了!”步安笑道:“你再说说,怎么把丹田里那些灵力给弄出来?”

    宋青说,英灵投身的时候会冲开经脉,从哪里进去,便可以从哪里出来,这是笨办法,也是顶顶简单的办法;但要是想做到意指灵通,就要经常练习内视,以灵力运行周天经络。

    步安心想这好像跟练气功也没有多少差别,问接下去怎么做。

    宋青拿祝修齐举例,说他是把灵力逼出了手三阳关冲穴,缠于弓弦。说楼师姐的灵力经过尾指少泽穴,灌注笔尖;方师姐已将手三阴全部打通,所以能用灵力同时驾驭好多外物。

    步安也试着把丹田里的那丝鬼气往外送,这才发现自己体内的经络就像一座看不见的大迷宫,任凭他抓耳挠腮,那丝鬼气也死活出不来,可只要稍一放松,它就又痛快至极地哧溜一下归位。

    宋青见他脸色涨红,身体抽筋似的来回扭动,惊道:“是被虱子咬了吧?赶紧脱衣服,我给你找找!”

    “你才被虱子咬了呢!”步安气得哭笑不得。

    宋青一脸无辜道:“没被虱子咬,你来回翻腾什么?”

    “我……我昨晚上念诗的时候,好像诓来了一个英灵,正要试试管不管用嘛!”步安随便编了个理由。

    “怪不得。”宋青恍然大悟,却没有道喜的样子,大概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情。他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头一回入体总是有点紧张的,慢慢就会习惯,最要紧是放轻松,不要有抗拒心。

    步安一脸恶寒地看着他,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宋青不假思索道:“一个老书生啊。怎么了?哪里说错了吗?”

    步安这下又担心起来,谨慎道:“他没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宋青皱着眉头,斜眼看他:“什么奇怪的事情?谁还能有你奇怪?”

    步安心道:“我再奇怪,也不会跟你说出那种话来。”赶紧中止这个话题,摆摆手道:“你东拉西扯这么多,还是没说乐艺怎么练。”

    “别急嘛。”宋青嘻嘻一笑,说:“师兄师姐都是先生了,能把灵力迫出体外,书生可做不到。我就是把灵力送到任脉上的承浆穴,喏,就是这里,下嘴唇凹下去的地方……”

    宋青指了指下唇中心的凹陷,从腰间抽出笛子架在那儿,撅着嘴唇道:“吹笛子的时候这儿会震,就把灵力震出去了!”接着便舔了舔嘴唇,吹响了竹笛。

    步安探头去看,只见笛声响起时,他的下唇还真有点震动,想必就是靠这个办法,将灵力随着音律扩散出去的。他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抚琴就是把灵力从手指头上震出去咯?”

    宋青答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抚琴要这么多手指头一起上,同时操控许多灵力,准要手忙脚乱……”

    说到这里,步安又有个疑问。昨晚捉鬼时,祝师兄、楼师姐的灵力消耗那么快,假如耗尽了灵力,又没有聚拢英灵的手段,岂不是每打一架,都得回书院“充电”一次?

    宋青折了截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又在圈里画了个圆。

    他说,供驱策的英灵就在大圈里,叫作灵力。施展灵力就是使唤英灵去做事,被使唤了的英灵就离你而去了,但不会消散,过一阵子就能恢复过来,再物色下一个修行者去投体,周而复始,直到遇上契合无间的修行者,与他融合为止。

    小圆叫本命灵力,也叫命灵,是修行根基。英灵融合会滋长命灵,而命灵和气力一样,吃饱了睡一觉就又回来了。命灵越强,固有的灵力就越多,吸纳英灵的效用也越高,经脉也越粗壮,因此命灵强弱之分,便是修行者境界之分。

    等到修行者一死,命灵升天,也要化作英灵的。

    步安想了想,一拍额头道:“说白了,小圆才是修行者自己,大圈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布袋子!”

    宋青摊手道:“这么说也对。自己累了能缓过劲儿来,袋子倒空就没了,得等下次再装。”

    步安皱着眉头琢磨宋青的那套理论,突然翻了个白眼,想起自己压根没有布袋子,只有一只用来捡“死鬼”的背篓!心道:既然漫天英灵这么高冷,我也别自作多情,有时间不如多在六艺上动动脑筋。

    宋青说,习六艺是在“为往圣继绝学”,正是因为儒门修行者和英灵全都精通这些绝学,才不至于表错了情,会错了意。

    步安没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宋青便解释说,儒门六艺中,射、御、术为三拙,礼、乐、书为三巧;这是说,射箭、御剑和驭物都直来直去,礼乐书却需要通过修行者与英灵的配合来完成,在最妙的情况下,能达到神人合一的境界。

    步安若有所悟道:“我大概明白了,三拙都是硬功夫,有多少力气就能干多少活;但是三巧礼乐书没有具体的指令,最后达成什么样的结果,得要靠施艺者的发挥和悟性……”心里却想着,那些鬼气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音律。

    宋青拍手道:“对呀!我那天一吹牧童曲,四下里就春意盎然,要是吹的镇魂曲或是战歌,那可又是另外一副情景。”

    步安举一反三道:“所以楼师姐字写得好,才能习书艺!换个鸡飞狗爬的来写,哪怕满肚子灵力一股脑儿倒在纸上,也不管用,对不对?”

    宋青觉得他说得好笑,咧嘴道:“说是这么说,可儒门修行者有哪个没在书法上浸淫过,只不过少有楼师姐那么精绝罢了。”

    步安也笑着点点头,他自己本来也对书法有些心得,但是到了这个世界,还从来没有被人夸赞过,可见在这里,是个儒门修行者都有不错的书**底。

    这时候,祝修齐、楼心悦和方菲尔领着素素过来,招呼他们俩上路,随口问起两人在笑些什么,宋青就说,是在给步安解释三巧三拙。众人便一边赶路,一边接着修行的话题聊开去。

    祝修齐说:“三拙称拙,那也是跟三巧相比。你们看菲儿御物的本事,简直妙之又妙,哪里拙了?”

    方菲儿被大师兄夸赞,走路姿态都神气了不少。

    祝修齐又说:“御剑之艺自不必说,就单单这射艺,我苦学了十年,恐怕连个皮毛都没有摸到呢。”

    步安听得咂舌,心想:祝师兄看上去不笨也不傻,却说十年连皮毛都沾不到,看来这六艺不简单。他想起屠瑶说过,天下修行法门各有不同,便问祝修齐:道家和佛家都是怎么修行的?除了这两家以外,还有些什么样的修行人?

    祝修齐笑着说:“这就得问你方师姐了,她父兄都在军中,什么样的修行者没有见过。”

    芳菲儿客气了几句,才向步安娓娓道来。

    天下修行者以儒道释为首,另外两家也和儒门一样,有着明晰的境界和称号。别的诸子后人,譬如墨家、法家、杂家、纵横家,也都传承有序,只是远没有儒道释鼎盛;至于那些游侠儿和绿林草莽,就更加难成气候。

    步安问她,儒门有六艺,别的修行者又有点什么本事。

    方菲儿说,儒门讲英灵,道门讲魂魄,佛门讲轮回,说法不同,道理都差不多。

    道门有六玄,为咒符器丹阵风水,其中符、器、阵为外三玄,咒、丹、风水为内三玄。

    佛门有六神通,分作三大三小,方菲儿对佛门神通也不熟,只隐约记得有个小神通叫天眼通。

    祝修齐便帮着补充道:“似乎还有个天耳通。”

    宋青说:“那准还有天嘴通和天鼻通,天嘴用来大吃大喝,天鼻却不大妙,伤风感冒起来,打个喷嚏就要遮天蔽日。

    众人听了都大笑不止,方菲儿摸摸宋青的脑袋道:“我们这个小师弟啊,就知道吃。”

    “要是不用来吃,那他们长一张天嘴来做什么?”宋青理所当然地反问,接着又道:“还有,我是四师弟,小师弟可不是我。”说着还朝步安挤眉弄眼。

    步安心道:五两银子还不够买通你,这才过去没多少功夫,就要跟我来排排座次了。他反正暂时不准备回书院了,就只当没听见,不去和他争一时短长。

    一行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远远看见越州城时,才发现日头已西斜。

第二十二章 阴差阳错邓小闲

    步安跨进越州城的这天是四月十一,谷雨已过,立夏未至,邪月九夕的最后一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过了这一晚,神州大地即将迎来长达九天的无月之夜,能够好好缓上一口气。

    夕阳下,越州城古老的城墙,如织如梭的人流,飘扬招展的酒旗,鳞次栉比的楼舍,层层叠叠的飞檐,京泉大运河畔高耸入云的书圣王羲之雕像,和远处河面上点点的白帆,像一幅流动的古代城郭画卷,在步安面前铺陈开来。

    一张张贩夫走卒、商贾士人陌生而又生动的脸庞从眼前经过,闻着花和酒混杂的香气,听着沿街店铺揽客和叫卖的声响,步安张了张嘴,嘟囔了一句:“大城市嘛……”

    楼心悦家里是越州城的书香门第,这次和同门一起过来,自然是要投宿到她家去。

    半路上,步安说起要去买一张经络图,众人劝他不用浪费冤枉钱,等回了书院,只管问大家借来用。步安也不明说自己暂时不准备回书院了,只说修行心切,于是就由楼心悦领路,去了一间书铺,花了三钱银子买下一本印刷精美的经络总纲。

    楼心悦家的宅子不算大,招待一行六人有些捉襟见肘,好在步安和素素本来就同住一间,祝修齐和宋青挤一挤,方菲儿再和楼心悦共用一间闺房,也就勉强能够住下了。

    楼心悦的父亲楼云阚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留着一撮山羊胡,看上去不像是书法名家,倒像个坐堂就诊的中医大夫。

    楼家五代之前出过一个大儒,靠着这份祖荫在越州城里开了间小书馆,既教些蒙学的童子,也卖点字画,到了这一辈终于又出了个儒门先生,因此楼心悦虽然是个女先生,在家中的地位也颇高。

    天姥书院近百年来已有颓势,但毕竟傲立千年,对于近在百里外的越州城还是有足够的影响力。楼云阚对这几位天姥山过来的小辈很客气。

    楼心悦的两个弟弟年龄还小,出来叫了人,就退了下去,没有陪坐在旁。

    席间说起步安是今年春试的独苗,楼云阚便摇头道:“邪月刚来时,百姓都乱了方寸,城里真是闹哄哄一片,本打算去考春试的学子,也被家里拦了下来。都说是要等邪月离去,再去应考不迟。现在看来,邪月之患哪有这么快结束。我敢断言,明年天姥春试,又要挤破头了。”

    步安笑道:“那我倒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他说得坦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楼云阚只当他是客气话,淡淡道:“不单天姥春试遭了邪月影响,今年江南东道的乡试也门庭冷落……”

    方菲儿笑着说:“这倒是件大好事。”她这么说,也和儒媚之争有关。

    想当年,大梁太宗皇帝定下“君儒共治”的规矩时,朝中百官半数以上都由各家书院委派,其余才由科举官员充当,现在比例早就倒了过来。

    百多年前,贤宗皇帝在位,吏部出过一个新规,所有书院委派的儒官上任之前,都要先戍边三年,现在戍边的年限,也延长到了足足五年。祝修齐要北上戍边五年,就是因为这个规矩。

    方菲儿说科举乡试门庭冷落是件好事,显然是对朝廷有些意见。她这话放在书院里说再正常不过,在外面却又不一样,所以被祝修齐瞟了一眼,便吓得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楼心悦见此情景,低声道:“祝师兄,没事的。我家世代学儒,对那八股科举也无好感。如今奸佞当道,皇上一时受了蒙蔽。可都说乱世好辨忠奸,邪月当空,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

    步安心道:又是皇上最好,全是奸臣坏事那一套,楼师姐人看上去挺聪明,却也跳不出这个框框。他一边蒙头吃菜,一边听着众人说话,觉得还是屠瑶看得清,上次三言两语就把儒媚之争讲得透彻。

    这些事情说到底跟他关系不大,步安听了几句就没再留意,心里惦记着怀中那本薄薄的经络总纲,想着得赶紧试试丹田那丝鬼气到底有什么用处,直到楼云阚说起越州官府叫停了民间捉鬼的消息。

    楼云阚说,邪月临世,百业萧条,官府收不足税,交不了差,就在这捉鬼的行当上动起了脑筋,仿照盐引税引,搞出一个“鬼引”来,只有领了官府的“鬼引”,才能名正言顺地捉鬼,要不然就得吃官司。

    他摇头无奈道:“青莲观有个叫邓小闲的道士,就吃了官司,正在府衙里关着呢。”

    宋青听到这里,突然急道:“不好,步安的故人被捉去了,得想法子快点救出来。”

    步安一口菜差点喷出来,没想到自己随手恶搞的那副对联“仁义礼智信,潘驴邓小闲”,竟然迁出一个不相关的故人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不认识那个邓小闲……他是青莲观的道士,被官府捉了去,自然应该由青莲观的人去操心,我们还是别管闲事为妙。”

    宋青摇头痛心道:“想不到你也是个趋利避害的……哪天我出了事情,你也准要说不认识我。”

    这时,一直低头对付饭菜的素素,突然抬头道:“公子可不是这样的人,他说不认识那人……就准是……准是隔得太久,遗忘了。公子你说对不对?”步安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楼云阚父女两人一下子被弄糊涂了,看着步安的眼神里,带着点疑惑不解。

    方菲儿急道:“哎呀,步师弟,要真是你的故人,就说清楚嘛,我们几个想尽法子,也要帮你把他救出来,不行就回书院搬救兵,有师尊出面,问越州官府要个人,总不是什么难事……”

    祝修齐摆摆手道:“菲儿莫急,先听步安说。”

    步安实在哭笑不得,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转念一想,这世上没有西门庆更没有王婆,所以没人会相信“潘驴邓小闲”是句五字箴言,一咬牙道:“我认识的邓小闲……不是个道士!”

    宋青想了想道:“说不定本来不是道士,后来去做了道士呢?”方菲儿点点头,也觉得有道理。

    步安摇头道:“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了,反正肯定不是这个人。”素素立刻帮腔道:“肯定不是。”

    祝修齐略一思索,道:“官府不让捉鬼,我们却也不能白来,索性就想法子把这邓小闲捞出来,如果是步安的故人最好,就算不是,救人也是一件善事。”

    步安摇摇头道:“人不是青莲观的人吗?他们青莲观不管的吗?”

    楼云阚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小观小庙,哪敢和官府斗。”

    步安无奈地耸耸肩,见祝修齐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反对,匆匆吃完了晚饭,就躲进屋里,研究起那本经络总纲。

    ……

    ……

    夜里临睡前,楼心悦到父母房里,旁敲侧击地问父亲,对自己几位同门怎么看。

    她心里想知道父亲对祝修齐的观感,不料楼云阚对祝修齐只字不提,只说那个步安举止无度,不像儒门中人,说今年天姥春试,还真漏进去一个妄人。

    楼母听了,劝女儿说,这样的人往后可别往家里带。

    楼心悦笑笑说:“父亲您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楼云阚明显不信,摇头道:“难道他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不成?”

    楼心悦道:“父亲您可知道大儒吕飞扬?”

    楼云阚笑道:“心悦你也太小瞧为父,吴中吕氏,意气飞扬,江南道上谁人不知?”楼母也点头道:“就连我这个妇人也知道吕大儒的美名。”

    楼心悦问道:“父亲大人,几日之前,飞扬大儒曾亲口说:此子已得诗仙三分真传。你可知道他说的是谁?”

    楼云阚惊道:“难道他说的便是步安?可我见这书生并无出奇之处啊……”语气显然有些迟疑了。

    楼心悦莞尔一笑,道:“父亲好久没有检查女儿的功课……”说着便走到灯下研墨,接着在一张宣纸上缓缓书写。

    楼云阚披着睡衣站在她的身后,脸上神情越来越惊愕,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念诵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楼心悦写完下阕,提笔看着父亲,微笑道:“父亲看了这阙《定风波》,还觉得并无出奇之处吗?”

    楼云阚激动难抑地念叨着:“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难道是步公子所写?”

    楼心悦也不回答,只是淡淡道:“步师弟那日在点星殿前三步作成这词,飞扬大儒去问他要手稿,他说无钱置地,大儒便许他一片东坡戊地,步师弟嫌大儒小气,竟属了个‘苏东坡’的落款……此事在书院里已成一时佳话。”

    楼云阚的脸色因为激动和神往而涨得通红,又有些不解道:“东坡地换东坡诗便是,为什么是苏东坡?”

    楼心悦道:“步师弟母亲的娘家大约姓苏,他给自己的童子也起名叫‘苏苏’……”

    楼母看不懂诗词好坏,也不知道“东坡地换东坡诗”有什么稀奇,听到这步公子竟然惦念母亲娘家的姓氏,才感慨道:“真是个好孩子……老爷今日果然看走了眼。”

    楼云阚捋了捋山羊须,神情并不尴尬,反而频频点头道:“真人不露相……古之人诚不我欺。”

    这样一来一去,楼心悦也不好再问起父亲对祝修齐的看法,至于那首“舞低杨柳楼心月”,她就更加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拿出来了。

第二十三章 不学有术步公子

    楼家书馆后院的客房里,步安一点也没有身为高人的觉悟,身上长衫脱得一干二净,只留了条亵裤,手持一支本来很风雅的斑竹小尖豪,一边看着经络总纲的图示,一边在自己肚子上描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素素斜着脑袋嘟囔着:“歪了歪了,再往这边一些……对对……不对……再往上些……又歪了……”

    步安没好气地说道:“你脑袋歪了,看出来当然什么都是歪的。”

    素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帮着步安把经络图示压平,突然想起什么,道:“公子啊,你怎么会认识一个道士的?”

    步安手一抖,差点画岔了线,瞪了她一眼道:“我不是说了不认识嘛。”

    素素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步安,嘻嘻一笑,又做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公子该不是要描下这些图,再把书还回去,把银子要回来吧?”

    “我倒是想还回去,可你当人家这么好说话的吗?”步安翻了个白眼,道:“我这是要给肚子里的灵力画一幅地图,好让它知道从哪里出来。”

    素素长长的“哦”了一声,似乎是听懂了,可脸上茫然的神情却出卖了她。

    步安接着道:“等公子我试过这灵力,真要能用,我们就要在这越州城里,好好干一番捉鬼的买卖了!”他只说灵力,不说鬼气,是担心素素嘴巴不严。照她一贯好心办坏事的作风来看,不得不防。

    素素听说步安要去捉鬼,想起那个倒霉道士,紧张道:“公子不怕被官府捉去吗?”

    步安哼了一声道:“我又不傻,怎么会跟官府对着干……”转念一想,突然笑起来,道:“哈呀,一边捉鬼,一边离经叛道,正好一举两得。”

    他并没有把经络图画完,而是按照记忆中那个厉鬼钻进体内的路线,对照着经络详图,画了一条从丹田引到右手食指的墨线。等到墨迹稍干,他就坐在床沿,低头引导着那丝鬼气运行。

    他折腾了一晚都没能成功,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能把鬼气顺利地运行到肩膀了。

    第二天,祝修齐扔下众人,说要去官府跑动疏通,楼心悦和方菲儿带着宋青去逛街市,步安让素素也跟着去玩,自己仍旧留在房中练习灵力运行。

    楼云阚见他闭门不出,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教导道:“看到没有,旁人都去闲逛,唯独步公子整日留在屋中苦读,你们也该引以为榜样,须知这世上没有不学有术的道理。步公子为何才学惊人?只因平日里下了苦功啊。”

    到了中午,给步安送饭的丫鬟红着脸出来说:“步公子一直在闭目沉思呢,身上画了好些经络图……”

    楼家的两位小公子就一脸疑惑地看向父亲,心想这步公子怎么没在苦读,把经络图画到身上又是什么道理。

    楼云阚眉头皱得快要打结,好一会儿才想通了其中的道理,长叹一口气,道:“《大学》有云,格物而致知……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才是做学问该有的态度……步公子果然非常人也!”

    两位小公子听得神往,原本对大姐的崇拜,差不多全转移到了这位步公子的身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天,到了第三天傍晚,步安终于能够勉强将鬼气运行到食指指尖上,只是熟练程度不高,得捣鼓好一会儿才能成功一次,距离实用还远,拿来做一次试验却绰绰有余了。

    这天吃过晚饭,步安被已经熟门熟路的素素带着,第一次走进越州城的夜市。

    这夜是九夕邪月的三阳夜,也就是夜空无月的第三个晚上。越州城的夜市热闹非凡,大运河旁的街道上食肆飘香,游人如织,运河支流投醪河上倒映着画舫灯火,歌舞喧嚣,就连撑篙的船工都满面红光。仿佛整座城市在邪月九阴的九个夜晚,憋了无处宣泄的热情,要在这无月的九个阳夜里全部爆发出来。

    素素个子娇小,脚步又轻快,像只小猫似的钻在人群里,步安跟得吃力,索性把她喊了过来,牵牢她的小手,这才闲庭信步般边走边留意着沿街的店面。

    素素充当起了小导游的角色,说这家的糕点不如街口那家甜,又说这家的胭脂贵得毫无道理,心悦姐姐花了二两银子才买了一小盒……

    走过投醪河上的石桥,步安看见对岸街边有家不起眼的琴行,赶紧走了过去。他来逛这夜市,目的就是要物色一张琴。

    琴行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本来还打着瞌睡,见有客人光顾,忙不迭站起身来,抹一把半睡半醒时嘴角淌下的口水,赔笑道:“公子是要买琴?”

    步安随意“啊”了一声,背着手看起殿店内陈设的货品。

    店主好不容易迎来一个客人,生怕他跑掉似的,唾沫横飞唠叨个不停,说这是金丝楠木的秦筝,本店有二十一弦的,公子要是有意,本店连二十五弦的锦瑟都能订做;又说那是七弦的瑶琴,松木做的弦音清脆,桐木做的声如金石……

    步安全当没有听见,自顾自一溜看过去。

    素素有些好奇地问:“公子还会弹琴吗?”

    步安含糊地答道:“会倒是会的,就是这里……”他想说这里没有那种琴,却突然看见角落里放着几柄琵琶,眼睛一亮,指着其中最小的一柄道:“老丈,这琴怎么卖啊?”

    店主走到跟前,道:“公子,这是小娃娃学琴用的长颈琵琶……”

    步安瞟了一眼素素,素素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公子,我不要学弹琴。”

    店主大概是急于做成生意,哪怕卖个小琵琶也好,笑着劝素素,说弹琴可是一桩雅事,还拿起那柄小琵琶,像模像样的拨弄了几下。

    “给我试试,”步安从他手里接过琵琶,横抱着掂了掂分量,不像普通琵琶那么重,抱着正合适,又试着扫了扫弦,声音也不错。

    店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要出声提醒,说这琴不是这样的弹法,却又怕得罪客人,心道:这人也是个不懂音律的,就让他买回去胡乱玩着吧。

    步安问了价钱,又经过一番软磨硬泡的讨价还价,终于以不到二两银子的低价买下了这柄童子琵琶。这年头没有制琴的机器,全靠手工打磨,要不是邪月临世,行情不好,这样一柄精工细作的长颈琵琶,就算是最小的尺寸,用的材料算不上名贵,可没个四五两银子也一样买不下来。

    这个尺码的童子琵琶没有配套的箱盒,步安就找了附近的布艺行,当场做了一条湖绿色的绸布背带,然后像个流浪的民谣歌手一般,把这小琵琶往身后一背,大摇大摆地走上了街,嘴里嘟囔着:“这下该有点离经叛道的意思了吧?”

    素素跟着走了一段,凑上来轻声提醒道:“公子,好多人在看你呢?”

    步安撇撇嘴道:“看就看呗,不做点出格的事情,怎么把离经叛道的名声传到汴京去?”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沐浴着无数好奇或者嬉笑的目光,回到了楼家。

    刚进后院,就看见师兄师姐都坐在院子里。一旁还坐着个邋遢道士,看上去二十七八岁,脏是脏了点,模样倒也周正,不用说,准是那个青莲观的道士邓小闲。

    祝修齐见到步安回来,赶紧起身,笑着道:“步师弟,你看谁来了。”楼心悦和方菲儿也笑吟吟地朝他看过来。

    这时,那个邋遢道士也起身拱手作揖,一副久别重逢的感动神情,哽咽道:“步老弟……你我嘉兴府一别,也有三年没见了吧?”

    步安被他弄得莫名奇妙,心想:这人不会真认识以前那个步安吧?世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会不会有一天有冒出一个叫潘驴的老相识?

    正疑惑间,宋青突然绕到他身后,大笑道:“哎呀,怪不得你要问我乐艺怎么修,原来是要学弹琵琶呀?”

    素素赶紧解释道:“不对不对,公子是要拿这琵琶来试灵力,顺便离经叛道用的!”

    步安心道:你这么说出来还管什么用?摆摆手道:“别瞎说!我是觉得这小琵琶方便携带,用来修习乐艺最好不过。”

    素素被他一说,闭着嘴站在一旁,神情有些委屈,大概是觉得公子出尔反尔。

    祝修齐也看到了步安身后背着的奇怪琵琶,想起下山前师尊说过的那些话,觉得这小师弟果然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心中对他升起一丝敬意,又替他觉得悲愤。

    “步师弟,苦了你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步安虽然仍不觉得自己有多苦,却也被他的语气感动到了,摆摆手道:“师兄,这不算什么的。”心里想说:背一把古怪的四弦吉他上街,只是开头需要一些勇气,习惯就没事了。

    楼心悦等人听得不明就里,全都茫然地看向他们两人。

    祝修齐看了一眼道士邓小闲,又看了看步安,轻叹一声道:“这里也没外人,说出来也好让大家知晓,步师弟有多忍辱负重……”

第二十四章 何等豪杰小师弟

    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都一脸惊讶地看着祝修齐,步安却暗自观察那个邋遢道士,见他一脸好奇的样子,当下留了个心眼,朝他道:“我和师兄师姐们有些话要说,你先去外面等等,我一会儿再来找你叙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道士邓小闲赶紧“哦”了一声,穿过院门往街上去。

    祝修齐见步安将邓小闲支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将步安和督察院左督御史余唤忠的独生女儿有入赘婚约在身,以及他如何为了不做赘婿,处处自污,明明才学精绝,偏偏装傻充愣,做出诸多出格举动的原委一一道来,又说师尊知道此事后,也为步安定下了“离经叛道”之计。

    他说得条理清晰,因果分明,连步安听了,也觉得自己好像没能想到这么多。

    楼心悦听得黯然神伤,心道:原来步师弟不是性情孤傲,而是另有苦处。换做别的儒门学子,身负一桩入赘婚约,恐怕寻死的心都有,步师弟却把这些苦处全藏在心里,面上丝毫看不出来,果然是忍辱负重。

    方菲儿想到自己常常挤兑步安,笑他装傻充愣不诚实,觉得自己错得离谱,竟也红着眼睛扭过头去。

    宋青微微张着嘴,像今天刚刚认识步安似的盯着他看,倒把步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素素在一旁努力瞪大眼睛,可是一眨眼就滚落两滴清泪,接着一发不可收拾,趴在石台上嚎啕大哭,含糊不清地说着:“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也没人知道她是说的什么意思。

    步安见众人都有些失态,也不好细说这里面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误会,挠着头道:“其实真没什么的,有才无才不都是我嘛。婚约还在三年后,三年时间,天晓得会有什么变故。再说到这世间修行,和留在书院修行,也都殊途同归。”

    楼心悦心思细腻,听出来步安话中有话,惊道:“步师弟,你不回书院了?”

    步安笑笑道:“暂时不回了,我毕竟背着个赘婿的名头,回去也是给书院添堵,等摘了这顶帽子,再回去也不迟。就是东坡上那间小屋,要麻烦师姐和宋青帮我照应了……”至于自己跟儒们英灵气场不合,他没好意思提。

    宋青听到这里,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道:“那你……那你还把银子给我?!你不知道在山下……处处都要花钱的吗?!”

    楼心悦和方菲儿不清楚银子的事情,但也听得感动,偷偷抹起泪来。

    祝修齐仰头看着夜空,语气悲愤地沉声道:“世道艰难,哭有何用。步师弟,你如今下山修行,一朝忍辱负重,来日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家小师弟,是何等样的豪杰!”他这话说得气冲霄汉,叫人不禁动容。

    楼心悦擦干泪痕,往前走了一步,轻声道:“步师弟,师姐我一介女流之辈,却也知道一个义字。有朝一日,哪怕天下人都嫌你弃你,到那时我也要挺着腰杆说一句,这是我的小师弟!”

    方菲儿梗着脖子没有说话,宋青一边抹泪,一边倔强之极地说道:“步安!银子我收下了!这次回去我再不偷懒,一心修行!来日定要踏破余府!”

    这一次,祝修齐没有喝止宋青,反而对这个四师弟突然转性,声称不再偷懒有些欣慰。

    院子里经过这么一闹,把楼云阚也引了过来,他见众人都红着眼眶,也不好问什么,只是随口说一句:“时辰不早,夜里风寒,都快歇息吧。”便自顾自走开了。

    祝修齐于是笑道:“步师弟他乡遇故知,正要叙叙旧,我们是该休息了……”说着便招呼众人进屋,连素素都哭哭啼啼地被楼心悦带去洗漱,只留下步安一个人。

    步安独自站在院子里,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因为穿越而来,只会背些诗词,一旦被人考较学问,就会露出马脚,谁知这种名不副实的差距,却被几位同门以为是为了不做赘婿,刻意藏拙、处处自污。几位同门对他情真意切,步安实在不想在他们面前假装深沉、冒充高人,可他再怎么强调这些诗词是听来的,祝修齐他们也只当他是在自谦……

    他翻了翻白眼,心想这高人的帽子自己一时半会儿怕是摘不掉,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就由它去吧。想通了这一节,他便挠着头往院门外走,穿过书馆,推开大门来到街上。

    邋遢道士邓小闲正坐在门外台阶上,见步安开门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步安坐到他身边,看着空无一人的长街,道:“我们其实不认识,对不对?”

    道士邓小闲脸上脏兮兮,五官却很俊逸,洗干净了大概也是个翩翩佳公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去做了道士。他笑得有些尴尬,解释道:“溺水之人不管漂来什么,都会伸手去抓。人在大牢里,也和溺水差不多。”

    步安摇摇头道:“那你刚才干嘛不直说?都从大牢里出来了,还唬什么人?我大师兄听了真话,就会把你再送回去不成?”

    邓小闲见步安说话很随意,不像一般儒生那么一本正经,苦着脸道:“你那大师兄太正派,当着他的面,我有压力的嘛……”

    步安瞥了他一眼,见他这副邋遢模样,料想从他身上榨不出什么好处,就随口问道:“你是怎么进去的?”

    邓小闲神态渐渐轻松,不自觉地蜷起腿,整个人像蹲在了台阶上,摇头痛心道:“都是那春燕楼的老鸨不好,早不好,迟不好,偏偏‘鬼引’刚出不久,她就进了几个新姑娘,我心头一痒,鬼迷心窍地收了汪大户的三十两银子,给他新置的宅子驱鬼,本以为天知地知我知他知,谁曾想,竟被官府给摸了上来……”

    步安听得直翻白眼,心想这人简直恬不知耻,身为道士,沉迷美色也就算了,还口无遮拦,一点不觉得害臊,不过正是这样,他才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仿佛跟自己臭气相投,探过身子道:“鬼引一出来,捉鬼这个行当还有前途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就把邓小闲满肚子苦水给勾了出来。这道士边拍大腿边骂官,话说得很难听,把知州大人家中的女眷全给招呼了一遍。

    步安自动过滤掉这些切口,大致听出了他抱怨的内容。

    越州府在三月头上添了一项税收名目,叫作“镇恶增补厘捐”,说是要用这些钱来招纳修行者捉鬼,但实际上谁也不知道这些钱去了哪里,只知道要干捉鬼的行当,反而要交一份月钱,从官府领来一张盖红印的“权理镇恶司”公文才行。

    老百姓把这“镇恶增补厘捐”叫鬼税,把“权理镇恶司”的公文,叫做鬼引,得了鬼引的捉鬼人,就叫做鬼捕。

    问题在于,一个月的鬼引例钱高达五十两银子,要是碰到一两个豪客还能赚些回来,运气不好就要全陪进去;州府这样一搞,有点能耐的修行者全都拉帮结派,垄断了鬼捕这项营生,一般人根本插不进脚去。

    步安心想,自己肚子里那丝鬼气到底能不能用还不知道,也不用这么着急,就让邓小闲先回去,说好了有事再去青莲观找他。

    这邋遢道士一走,步安就独自走回院子,吹着暮春适宜的夜风,侧着头盘算着今后的打算。

    童子琵琶还在身上背着,他却不急于拿下来试,只因这个结果太过重要,关系着他从此离经叛道的路子怎么走。

    脑子里能够完整背诵的宋诗宋词,明清佳作,还有的是,他本来就喜欢背诵这些,来了这个世界后,每晚睡前都会草草回忆一遍,有时突然想起一首有些模糊的,就在心里默默背熟,生怕时间久了会遗忘英灵无处不在,他不敢念出声,也不敢用笔记录下来,生怕这些诗词“见了光”,就没了效用。

    上辈子无心插柳的结果,成了这辈子的战略资源,实在是意外之喜,可背得再多,总归用一首少一首,得留在关键时刻救命,不能浪,不能狂,不能随便挥霍。

    他这几天反复思量“离经叛道”这个词,想得也越加透彻,屠瑶的意思,应该是让他去做个狂人或是妄人,而不是恶人。

    步安心底深处当然也有不甘,觉得屠瑶小瞧了自己,觉得自己穿越而来,理应闯下一个天大的名头,而不只是满足于做一个狂人、妄人。但是,离经叛道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保障,一个底线,甚至是一个幌子。假如来日一飞冲天,自然能让人刮目相看,但就算差一口气,有这个幌子在,也能让余唤忠躲着自己,不至于真去做了赘婿。

    他生性乐观,却不是傻乐,嘻嘻哈哈,也不是真的全无所谓。

    对几位同门,他心存感激,觉得这世界正是因为有他们在,才透着浓浓的人情味,让他沉醉其间,即使此刻独坐庭院,也丝毫不觉得孤单。

    大师兄祝修齐仁义正直、二师姐楼心悦外柔内刚、三师姐方菲儿天然率真,宋青虽然平时说话不着调,心思却纯得像一汪清泉,他们都是一等一的人杰,能有这样的同门,步安觉得与有荣焉。

    至于屠瑶……

    想起镜湖畔,凉亭里,四周潮水退去,屠瑶翩然转身的情景,步安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笑意。

    他一边笑着,一边从肩上取下琵琶,惬意地横抱在怀里,一手握着琴颈,一手浮在弦上,默默闭上了眼睛。

    丹田处的那丝凉意缓缓走到胸口,转过一道弯,游走到肩膀,接着沿手臂流动,直到停在右手食指的指间上,稳稳地驻留在那里。

    步安睁开眼,手指在琴弦上扫过,发出一串清脆却又略显单调的琴声,远没有诗句中描述的琵琶曲那么生动,但是听在步安耳中,却仿佛天籁。

    因为他指间的凉意分明被震动的琴弦带了出来,飘在春夜的庭院里,泛着柔和的暖光,像清水中缓缓蓬松的丝带,像随着音律舞动的夜之魅影,像蓬勃的生机、雀跃的魂灵,蕴含着难于言说的迷人滋味。

    这缕由他丹田内的凉意所化成的暖光,只维持了一瞬间,便随着琴声的余音扩散开来,像融化在空气中似的消失无踪。

    步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知道,不管捉鬼这个行当有没有前途,暂时来说,他是干定了。

第二十五章 宠辱不惊怪书生

    夜色渐深,打更的敲过了三次竹梆,喧嚣一夜的越州城早已安静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仓桥街上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里,越州府同知何殷升身穿便服,站在一把产自泉州的花梨木圈椅前,心情有些忐忑。在他面前不远,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正背着双手,观赏着堂前正中悬挂的那副画作。画上的下山虎玲珑逼真,纤毫毕现。

    何殷升已经不记得这幅画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大约十年前买下这个宅子时,就挂在这里了吧。

    眼前这位少主排行第二,才干未必记得上兄长,却极有主见,十年前还是个垂发童子时,就亲自说服了家主,孤身来天姥学儒,也就在那个时候,家主动用了埋在汴京的暗线,把何殷升从江宁调到了越州,只为离得近些,好有个照应。

    然而十年间,这位少主却一次都没有见过何殷升,直到最近才出面让他办了一件小事。

    何殷升看上去四十多岁,长得小鼻子小眼,平日里也有些官威,可面对这位少主,却有种直不起腰的感觉。或许他是知道,东家这一辈的传承,有一半的几率会落在眼前这位少主的身上。

    他看看墙上的下山虎,又看看少主挺直的背影,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觉得这画上的虎,还不如少主的背影有气势。这或许是因为本能臣服而形成的错觉。

    “鬼税鬼引,那些东西你没掺合进去吧?”少主突然问道。

    何殷升身子微微一震,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这些年混迹官场,早已经用惯了这副“此事委实与我无关”的神情,一时间扭转不过来,苦道:“少主,这从四品的知府,五品的同知,差只差一阶,可人家知府握着实权,我这同知只是挂个虚衔。再说鬼税鬼引那些名堂,都是布政使的政令,江南两道,各府各州都是这么弄的,哪里是我能够置喙的……”

    他急急解释了一通,才意识到面对的不是上官,而是东家的少主,低声道:“少主……人皇荒淫,朝纲混乱,苛政百出,不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吗?”

    “你这畜牲,是觉得理应往这火上再浇一桶油才好吧?”负手而立的少主轻哼一声,缓缓摇头说道:“祖宗们当年神行天下,却败于凡人之手,落得个被世人遗忘的下场,若是想不明白当中缘由,只怕再来一次,结果也是一样。”

    何殷升垂着头,心想这种话你能说,我一个家宠可不敢妄言,万一被家主听到,非给抽筋扒皮,下了油锅不可。

    少主大概也料到他不敢接话,淡淡道:“我少小离家,学儒十载,本来只是想偷师六艺,却被我学到一样更重要的东西……祖宗当年,或许就败在这样东西上。”

    何殷升似乎听懂了少主的意思,若有所思道:“所以少主才要从府衙牢房里,救出那个道士来?”

    “是也不是……”少主摇摇头,没有就此解释的意思:“我上月收到家中书信,信上说得含糊,大约是有个老祖宗来了越州,你这边见过没有?”

    何殷升面色凝重道:“这事说来也怪,我是得了消息,却没见着人。月头上还有个卫家的家宠来过,说老祖宗不见了,让我着人去寻。可老祖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哪里寻得着。隔几日卫家小姐也要过来,少主要是迟些走,说不定还能和她见上一面。”

    少主笑笑道:“还是不见为妙……”

    何殷升想起卫家小姐的名头,也不禁有些发慌,心想这阵子最好找个理由出去避避风头,又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轻声道:“少主,我听到官场上的传言,说是第一枚逐月令送去了昆仑虚,还被收下了……这事不会是真的吧?”

    年轻人沉吟片刻,才道:“道门正宗已有两百年不问世事……放出这个消息,怕是新皇在为逐月令造势罢了。”

    何殷升也附和着笑道:“邪月无常,天下共逐之……这诏令徒有气势,却言之无物,也亏那昏君想得出来。”

    “我明日一早便要北上,你帮我照应着阜平街上开书馆的楼家……但不要做得太过明显。”少主想了想又道:“我那小师弟也会留在越州城……”

    何殷升赶紧道:“少主放心,我一定也照应好他。”

    “照应好他?你当自己是谁?”年轻儒生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带着笑意的俊逸脸庞,悠悠道:“我那小师弟深不可测,我都看他不透。他说要在越州修行,你看着就好,能从他身上学到悟到,便是你的造化。”言毕他便拿起了搁在案上的长弓,背到身后,悄无声息地推门走了出去。

    何殷生听得频频点头,心道自己做官久了,果然忘了分寸。他送到门口,目视着少主离去,掩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阳夜无月,唯有漫天的星辰。

    家主的信上,只说有个老祖宗在越州附近不见了,会是哪一个呢?连卫家小姐都急着跑过来……不见了的,不会是从未经历传承的上古大神之一吧?何殷升在心里把几个知道的名字历数了一遍,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件事情太过惊人。

    他突然想到,少主选在这个时候离开越州,恐怕正是要避避风头,不禁对他细敏的心思又升起了一丝惧意,心道:“神人后裔,果然是不一样的,少主让我看着学着,我便去看着学着吧。”

    房门掩上的一刻,何殷升的身影突然凭空消失,只落下一摊衣物。与此同时,一只灰毛耗子从门缝里钻了出去,眉眼间倒和刚刚那位越州同知有些神似。

    ……

    ……

    十几条鬼气凝聚而成的凉意,一扫弦就全耗尽了,连具体有什么用都没能弄明白,这多少有些丧气,但是步安的心情却不坏。

    和面对漫天英灵,抓耳挠腮却毫无办法相比,现在至少有了一条可行的修行路子,而且那团被琴弦震出来的暖光看上去一点都不邪魅,应该不至于招来麻烦。

    这份好心情,随着第二天一早,发现丹田凉意去而复返,变得更加强烈了。宋青说过,修行者的命灵,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就能恢复。步安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下腹,心想肚子里这些鬼气,也有同样的特征,应该也能算是自己的命灵。

    他捉鬼的热情于是变得空前高涨,很想立刻就去问问祝修齐,他是通过什么关系把邓小闲捞出来的,能不能让那边再想想办法,弄一张鬼引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几位同门要么即将北上,要么得回书院,没人会留在这里帮自己捉鬼。素素又是个没用的妖……

    步安一边从院子里打水洗漱,一边皱着眉头思索,瞥到宋青揉着眼睛从对面房间出来时,突然拍了拍额头,笑了起来。宋青没钱上学,也能靠蹭课蹭成了学霸;自己无力捉鬼,何不去蹭呢?!

    这天上午,步安和楼心悦、方菲儿、宋青一起,为祝修齐送行。京泉大运河的码头上,祝修齐与四人一一道别。他正要赶赴沙场,看上去已经有些豪迈之情,道别的话也丝毫不伤感,只是从楼心悦手里接过一条绣着她闺名的方帕时,有些动容。两人避着旁人说了会儿悄悄话,楼心悦便鼻子红红的,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临近中午,步安看着这位大师兄所乘的商船扬帆远去,看着碧波荡漾的河面消失在北方天际,胸中也有一股豪情。他并不知道,河对岸雄伟却又斑驳的书圣雕像脚下,有个越州府的大官正远远看着他,准备要从他身上学到悟到,得到一些造化呢。

    祝修齐走后,楼心悦在屋子里躲了两天,方菲儿和宋青也都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连逛街市的热情都没了。

    步安却突然忙了起来。他先是去了趟青莲观,没找着邓小闲,听说他被赶出了这家道观,又七拐八拐费了好些劲,才在春燕楼门口见着了他。这风流道士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被几个壮汉拦在了妓馆门口,正叉着腰,隔空和二楼阳台上嗑着瓜子的老鸨对骂。

    后来关于这场对骂,邓小闲解释说,自己修的是道门六玄中的咒玄,自古咒骂不分家,和人骂街就等于是在修炼咒玄,是正经事,一点都不丢脸。

    四月十九,立夏当天,楼心悦带着方菲儿和宋青离开越州,重返书院的时候,步安已经通过邓小闲,在越州城的鬼捕行业里,谋到了一份差事跑腿打杂,顺带做些收尾工作。

    对于这份新职业,他自己很满意,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却看得很心痛,急着离开越州城,大概也和不忍心看他这么“忍辱负重”有关。

    送走她们的前一天,步安和素素就从楼家的书馆搬了出来,住到了南城闹市里一间背街的单间瓦房里。房子是邓小闲帮他物色的,正好和他门对门,月租三百文钱,一月一付。

    临别前,三人到他的新居看了一眼,楼心悦连声叹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方菲儿摇着头说:“师尊要是见了,不知会有多难受。”宋青把那锭带着体温的银元宝拿出来,被步安硬推回去后,含着泪说:“你这人……”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新住处比山上那间破屋还要破,床腿是用砖头垫着的,木门嘎吱嘎吱直响,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别人看得心酸,步安却一点不介意,觉得这地方临近闹市,很有人味儿,比书院好多了,再说自己只是暂时住在这儿,等赚够了银子就要买豪宅的。

    见他这副笑嘻嘻的模样,楼心悦她们反而更加难受,而远处偷偷观瞧的越州同知,却看出了一点心得。

    “宠辱不惊,不受外物羁绊……这就是少主让我来学的吧?”他觉得自己才看了没多久,就学到了不少,就更加诚心诚意地暗中观察起这个怪书生来。唯有一点不好,就是每见到他身边那个童子,何殷升就觉得脊背隐隐有些发凉,好像老鼠见到了猫……

第二十六章 浑无所谓醉道士

    越州城也像这个世界的每个城市一样,是个人情社会,社会运作依靠熟人网络来维系,外乡人根本插足不进,修行圈子也不例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步安能够混进鬼捕行业,靠的就是邓小闲的面子。邓小闲的面子从何处来,兜上一个圈,还是要归结到步安身上。

    “府衙大牢那种地方,我想去住几天便去住几天,住腻了想出来便能出来……”这是道士邓小闲近来挂在嘴边的说辞,虽然没有人信,但他能从大牢里安然走出,却是人人都能看见的事实。坊间甚至有种说法,说是越州同知何殷升亲自过问,衙门才把他放出来的。

    因为这个传言,邓小闲就有了面子,非但越州城的修行圈子要卖他三分薄面,就连青莲观反应过来之后,也来重新请他回去。

    邓小闲有点驴脾气,说了句“好马不吃回头草”,就彻底和青莲观划清了界限,成了个无门无派的落单道士。

    步安觉得有关越州同知的说法多半是误传,祝修齐应当是靠儒门在州府的一层层关系,抽丝剥茧才把手伸进了府衙大牢,当初接连几天不见人,想必就是忙活这些去了。但邓小闲私底下问他时,他就含含糊糊,半开玩笑地说一句:“你问我师兄背后是谁?哼哼,说出来吓死你!”

    邓小闲仿佛从他这句话里尝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意味,更加坐实自己鸿运当头,攀上了高枝的猜测。

    比起天姥书院的儒生,越州城的修行者们普遍格调不高,走在街上也和市井小民差不多,没有多少高人风范。

    步安进的这支鬼捕队伍,官面上是叫“权理越州镇恶三司”,私底下都叫“鬼捕三司”或者“胖爷鬼捕”,后面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源自于它的头目,一个叫公孙庞的火居修士。火居是说的他不住道观,有家有业有妻室,修士则是道门修行者的第二层境界,相当于儒门的先生。

    公孙庞其实一点也不胖,是个五短身材,脸庞黝黑的小老头,因为名字谐音才叫了胖爷,早年间据说也是青莲观的道士,有一手器玄本事,做些模样唬人,时灵时不灵的灵器卖给不懂行的百姓或者过路的半吊子修行者,靠这个发了家。

    胖爷丝毫没有身为修行者的觉悟,又贪又扣门,是个大奸商,给步安的月钱才五百文,还说是看在了邓小闲的面子上。步安蹭鬼心切,才没跟他计较。

    隆兴二年的四月二十,是九夕邪月的最后一个阳夜,也正好是“逢十浣沐”的休息日,步安和素素两人忙了一整天,把租住的屋子彻底收拾了一遍。素素虽然胆子小,力气却大得出奇,是个做家务的好帮手。

    傍晚时分,邓小闲提着半坛黄酒,一只烧鸡,施施然过来串门,步安让素素去买了一些素食,三人边喝边聊,聊起了天下的修行江湖。

    邓小闲说,儒家入世,志在朝廷官场;佛门避世,夜夜青灯古佛;墨家善战,都在边关为将;纵横家最懂经营,是世上一等一的豪商……而道门正宗昆仑虚已经数百年不问世事,世间的道修群龙无首,都自谋生路、各凭本事,所以混在越州修行圈里的,有一大半都是道门的修行者。

    谈到道门的修行法,他对儒门英灵之说很不认同,觉得那套说法太笼统太含糊。

    这风流道士喝得已有三分醉意,摇头晃脑地说道:“世人都有三魂七魄,魂浊而魄清。怨死则魄散,好死则魂消。三魂入地化鬼,七魄上天化灵。”

    步安心想,你这道门的说法也没多少创见,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邓小闲和他混得熟了,便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为何放着修行圣地天姥灵山不呆着,偏偏要来这越州城,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捉鬼营生呢?”

    素素在旁接嘴道:“公子正是要离经叛道。”

    邓小闲听得莫名奇妙,皱眉盯着步安看。

    步安摆摆手,含糊其辞道:“都是修行,在哪儿都是修行……”又赶紧扯开话题,问起邓小闲的家事。

    原来,这风流道士本是越州城中大户人家的公子,从小就是个怪人,出生时便不哭反笑,六岁那年祖母过世,一家人恸哭流涕,他居然大笑不止,活活气死了他爹。后来,他娘变卖家产,改嫁他乡,临行前把他留在了青莲观的门前。他被道观收留,才做了个道士。

    这故事是个大大的悲剧,步安听得不住摇头,邓小闲自己却根本无所谓,舔着筷子头道:“我娘临走前,说我是天煞孤星,谁跟我亲近都要被我克死的。”顿了顿又笑吟吟地看着步安道:“你怕不怕?”

    步安脑子里浮起一个画面。即将远行的妇人将懵懵懂懂的儿子抱到清晨无人的道观门口,板着脸跟他说:“别再跟着我了!你就是个祸害,全家人都是被你害死的!”可她一转过身去,眼里就止不住流下泪来。

    他猛地摇摇头,觉得自己想象力实在过于丰富,轻哼一声道:“你别被我克死就不错了。”

    邓小闲听得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步安喝了一口酒,嚼着咸花生,随口道:“你不恨她?”

    “你是说我娘?”邓小闲一边笑,一边无所谓地摇摇头道:“有什么好恨的?你今天要是不问,我都想不起这个人来了。”

    步安见他笑得自然,不像是装出来的,心想这人心可真大。

    随后说起道门六玄,邓小闲也没个正经,只说咒玄就是骂人,比谁骂得凶、骂得狠、骂得酣畅痛快。

    半坛子黄酒大半都进了这道士的肚子,他提着空坛子离开时,已经走得跌跌撞撞,却不许别人去扶。

    步安看着他走进黑夜里,不禁有些唏嘘。

    这一晚的越州仍旧热闹非凡,第二天晚上邪月从东山升起,整个城市就像入冬休眠一样,完全变了个模样,家家门户紧闭,街上一个活人都没有,只有初夏的风,卷着尘土、草茎和花瓣,飘过古老的石街。

    而鬼捕三司的生意也忙了起来,步安终于可以投入到激动人心的“蹭鬼”事业中去。

第二十七章 鬼捕三司入新丁

    隆兴二年四月二十一,步安第一次以打杂的身份,参与鬼捕行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天午时一过,鬼捕三司的大半人马就往这回的东家家里去,一伙人衣着各式各样,除了邓小闲以外,人人都背着大得出奇的包裹,很有点职业捉鬼队的范儿。因为素素一见到鬼就会吓得魂不附体,步安不敢带她来捉鬼,新置不久的琵琶琴也嫌碍事没有背着。

    到了地方,东家已经候在门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富贵,似乎是个很有钱的商人,就是一副苦色,撞了鬼的倒霉样已经写在了脸上。

    等进了屋子,这人就开始诉说闹鬼的详情。

    事实上,出来之前,公孙庞就已经交代过这些他接到这桩生意时,就已经问清楚闹鬼的情况但为了显得十足重视,显得这银子不是随随便便挣到的,大伙儿还是郑而重之地坐在堂上,听着东家翻来覆去地把夜里怎么听到的动静,怎么看见的穿红衣的吊死鬼,那吊死鬼舌头吐得有多长,吞吃了家里几个下人,统统说了一遍。

    接着便是看风水。

    鬼捕队伍里头一个四十多岁,身上衣衫油腻得连苍蝇都站不住的胖子,端着一个黄铜罗盘,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又从那间屋走回这间屋,问了一句:“这宅子没人住啊?”

    东家男人赶紧道:“哪里还敢住人,自从闹鬼那天,就全搬出去了!”

    胖子点点头道:“我说怎么没点人气呢。”接着嘴里嘀嘀咕咕,脚下慢慢悠悠地走了几步,在一处天井口上站住,踩了踩地上的青石板道:“这宅子的聚阴处在这儿!”

    步安赶紧跑过去,在他脚下摆了一个刻有“阴”字的桃木桩子,心道:长了眼睛的都知道这宅子没人住,用你绕半天看出来没有人气?要是全凭一张嘴来说,我也能挣这份银子。

    他从见到那胖子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说不定是个厨子,被公孙庞拉来充场面的。

    胖子又花了些时间,定了生门死门,五行之丘,乘气之穴,步安便照着桃木桩上的图案,一一对应地摆放了上去。至此,胖子的活儿算是干完,跑一边儿喝茶去了。

    然后是个一身道袍道冠的中年道姑,拿了叠黄裱纸,用朱砂画符,端端正正地贴到那些木桩上。

    道姑完事儿后,轮到一个身穿布衣的年轻姑娘,像搞土地测绘似的,手持一个木匠用的弹线盒子,在地上画出好多石灰线,整体似乎是个八卦阵,细处又像星辰图。画完了这些线,她又从随身的大包裹里头取出一摞黄色小旗,照着线图一面面插过去。

    步安看得稀奇,轻声问邓小闲:“这些旗子真管用?”邓小闲摇摇头道:“旗子是噱头,旗杆才是灵器。”

    插旗的姑娘大概听到了步安的疑问,忙完这些往回走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头有些鄙夷。步安心想,工科妹子就是怪,随便问问又没碍着你,何必朝我瞪眼。

    看过了风水,贴过了符,摆过了阵,公孙庞起身拍拍手道:“好了,万事俱备,只等入夜了。”

    宅子里没住着人,也就没有厨子做饭,东家让随行的下人出去买了点酒菜,勉强招待众人。等摆开了酒席,公孙庞和东家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别人都默不做声,只有那个看风水的胖子每尝一个菜都要点评一番。

    步安心道:这家伙难道不怕别人看出来自己是个厨子?

    他敲了敲坐在同一条长凳上的邓小闲,朝他使了个眼神,见后者一脸茫然,才凑过去道:“那胖子其实是个厨子吧?”

    邓小闲“噗”的一声,差点把嘴里酒菜喷得满桌子都是,仍自大笑不止。

    大家手忙脚乱地收拾,公孙庞刚要呵斥,大概想起邓小闲和越州同知莫须有的那层关系,终于还是硬憋了回去,嘟囔了一句:“啥事情这么好笑。”就跟东家男人接着聊。这东家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大约是在抱怨邪月临世,买卖不好做了。

    步安瞥了一眼邓小闲,心想这家伙笑点这么低,以后吃饭的时候还是小心点,可别糟蹋了一桌子菜。正这么想着,就瞧见刚刚那个插旗的姑娘皱着眉头冷冷看他。

    那姑娘穿着寻常百姓家的简朴布衣,十**岁,长得挺清秀,是这伙人里头看上去最正常的一个,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像跟步安过往结过仇似的。

    步安忍不住扬眉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布衣姑娘冷冷道:“不曾见过。”

    步安耸耸肩道:“那你老瞪着我干嘛?我还以为扒过你家房,抢过你家人,自己给忘了呢。”

    布衣姑娘“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恨恨道:“你……”

    邓小闲这时已经止住笑,摆摆手劝道:“别别别,都是自家人。小弟,我来介绍你认识,这位洛姑娘,是你大嫂。”显然是顺嘴占了这姑娘的便宜。

    布衣姑娘呸了一声扭过头去,嘴里念叨着:“一对现世宝……”。

    步安看着她一脸硬撑出来的傲娇相,心里觉得好笑,却不跟她拌嘴,只朝着邓小闲道:“我要是有个刁蛮媳妇,非得在家里打服帖了,才敢让他出门。”他当然不是真的会打女人,只是故意说出来气人。

    果然,那个布衣姑娘扭头斥问道:“你说什么?”

    步安摊手不解道:“我们在讨论如何驯服悍妇,你反应这么大,不会真是他婆娘吧?”

    邓小闲乐道:“怎么不是呢?!要不是,她急个什么劲儿?”

    布衣姑娘也意识到自己上了圈套,转头一笑道:“一个成天就知道钻脂粉堆,一个放着好好的天姥学子不做,出来捞偏门,我和这种人较什么劲。”

    步安这才听明白,她为什么老是冷眼看自己,扭头看着邓小闲,不用说,自己从天姥书院来的事情,自然是这家伙透露出去的,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想必又是为了面子。

第二十八章 果然是个吊死鬼

    邓小闲死猪不怕开水烫般咧嘴一笑,道:“天姥学子说出去又不丢人……”

    看风水的胖子凑过来道:“书生,你不会真是天姥书院的吧?是不是也像花道士一样,犯了事才被赶出来的?”

    邓小闲挥挥筷子道:“去去去,什么赶出来,那破道观就算八抬大轿也请不回我……我这小弟现在还是天姥学子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们是没见到,前几日他那两个师姐回书院的时候,哭得那个梨花带雨,还说‘师尊见了不知有多难过’……”他跟步安住对门,那天楼心悦她们过来时,他正好也在,此时模仿方菲儿说话的语气,倒是学得惟妙惟肖。

    步安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少说两句不会死的。”

    邓小闲对他还是有些惧意,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缩了缩脖子道:“对对对,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不会死。”

    这下连东家男人也有些不解,好奇道:“小公子,你当真是天姥学子?”

    步安还没回答,公孙庞便接嘴道:“那还能有假?我们镇恶三司藏龙卧虎,那是全越州都知道的。”

    东家男人连连点头称是,脸上却仍然有些不信,试探着问道:“小公子,那你可知道,这月头上,有个姓步的书生一阙《定风波》惊世骇俗,引动天地异象的事情?”

    邓小闲一双眼睛突然瞪得浑圆,惊道:“我这小弟就姓步啊!”

    东家男人也脸色大变,道:“莫非你便是三步成诗步执道?!”

    步安心想,这名声居然还传到越州来了,正犹豫着该不该承认,邓小闲已经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缩回到凳子上,悻悻然道:“那就不是了。”他只知道步安叫步安,却不知道他有个阴差阳错的表字叫执道。

    东家男人咧嘴一笑,觉得自己想当然了,三步成诗的儒门才子,怎么可能跑到越州城来捉鬼,见步安没有反应,就又问了一遍:“小公子,你若真是天姥学子,该听说过这事吧?”

    这时除了邓小闲以外,大家都朝着步安看过来,毕竟邓小闲平时嘴里没几句真话,说不定天姥学子之说,也是唬人的。

    步安正夹了一筷子菜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莫听穿林打叶声是吧?知道的知道的,那天我也在场呢,那个步执道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挺普通的……”

    布衣姑娘顿时面露不屑之色,反讽道:“人家三步成诗的大才子都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都跑来捉鬼了……”

    步安瞥了她一眼,心想:这女人肯定是小时候家里穷念不起书,见别人明明有书念却不珍惜,就痛心疾首。自己反正是要来混个坏名声的,就笑吟吟地看着她道:“我这人就是不求上进,麻烦你帮我到处宣传宣传,好让我恶名远播。”

    布衣姑娘被他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戚”的扭过头去,轻声道:“不知羞耻。”

    步安点头道:“对对对,宣传时,别忘了把这句加上。”

    两人斗嘴的时候,旁人就都笑嘻嘻地看着。公孙庞得知自己请来的这位帮闲竟是个天姥书生,觉得面上有光,于是对步安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众人说笑间吃罢了晚饭,东家男人见日头已经偏西,赶紧告辞离去,只留了个下人在这里看着。

    他这一走,聊天便更加热络起来。

    步安这才知道,胖子虽然不是厨子,在越州修行圈子里头的诨号却恰巧叫厨子,所以邓小闲听了才会大笑不止。

    布衣姑娘姓洛,一手阵玄本事在越州已经小有名气,家里是道修的世家,并非穷得念不起书,只是性格耿直,肚子里装不了事,有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

    中年道姑姓张,是公孙庞的亲戚,类似于三姑父家表侄子的岳母的外甥女之类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话题来来回回,都离不开银子。步安总算是看出来,这几个人的核心矛盾是劳资矛盾:大家想多分钱,公孙庞不干,但都要面子,来回绕圈就是不直说。

    天色渐渐暗下来,东家的下人抖抖索索地点了油灯,直愣愣地站在饭桌旁,不敢离这些修行人太远。步安也抖擞起精神,想着终于等到蹭鬼的时机了。反倒是专职捉鬼的几个人,显得漫不经心,好像根本不在乎。

    步安左等右等,也不见鬼影。阴夜没有打更的,连时间都过得迷迷糊糊。他正扶着脑袋打瞌睡时,突然听见一声怪响,睁开眼,见到一个诡异之极的场景。

    就在众人面前不远,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女人,悬挂在房梁上,身体随风轻轻晃动,脸色刷白,五官却都在往下滴血,舌头吐在外面,垂得足有半尺长,嘴里发出“呵呵”的呻吟声。

    公孙庞懒洋洋地说道:“果然是个吊死鬼嘛……”

    步安听见他语气满不在乎,情绪也跟着安定了一些,轻声道:“这是个厉鬼吧?”

    厨子悠悠道:“这鬼三魂俱在,算是个厉鬼,但死前不是修行人,死后也不曾噬魂,灵智未开,不足为惧。”

    步安点点头,心想这些鬼捕果然是专业人士,对鬼魂的了解,比起自己的几位同门要高深得多。

    他坐在长凳上,身体本能地往后靠着,悬在梁上的吊死鬼距离他不到一丈远,借着烛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鬼长了一张瓜子脸,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前应该也算得上是美人,薄薄的红裙盖在身子上,把她妖娆的曲线衬得分外玲珑。

    步安看得仔细,才发现着女鬼并不是随风晃动,而是在努力挣扎,身体扭摆着大概是想从梁上下来,但她每一晃动,地面桃木桩上的朱砂符文都会轻轻一闪,显然是在抑制她活动的能力。

    邓小闲端起酒杯,摇头道:“可惜啊可惜,这么标志的美人,竟然自己把自己给吊死了……”

    洛姓姑娘哼了一声道:“别自作多情了,人家说不定已经死了几百年。”

    邓小闲贱兮兮地笑道:“我不过是替佳人可惜而已,在我眼里,轻亭姑娘才是最美的,越州满城春色,也及不上你嫣然一笑。”

第二十九章 又得重新骂一遍

    步安忍不住翻起白眼,从邓小闲的话中,他知道了两样事情:一是这布衣姑娘全名叫洛轻亭,二是邓小闲比他还不要脸,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邓小闲正死皮赖脸地讨好着洛轻亭,公孙庞已经搓着手站了起来,沉声道:“别打情骂俏了,正事要紧。”说着便从包裹里抽出一条碧绿色的长鞭。

    这条长鞭大约拇指粗细,七尺来长,似乎是由皮革制成,又有些像动物的筋腱,一头被公孙庞握在手里,另一头竟然也不垂下,而是如同一条活蛇般昂着头,鞭身微微晃动,似乎随时都要蹿腾起来。

    步安起身将长凳挪开,注意力从那个吊死鬼转移到了这条长鞭上,心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灵器吧。

    厨子和道姑也往后退去,他们俩负责的工作早在白天就已经完成,现在也和步安一样,充当起了看客。

    洛轻亭似乎对平白落了“打情骂俏”这四字评语不怎么高兴,瞪了邓小闲一眼,手里却已经握着一柄旗子,略微泛绿的黄铜旗杆上布满黑色的纹线。她沿着白天画下的石灰线,走到两条显眼粗线的交界处,手中黄铜旗杆上的黑线,“兹盈”一声,由下至上,渐至亮起。

    步安只觉得眼前一晃,遍地插着的旗杆之间,有流动的光影窜动继而相互连接,最终汇拢到洛轻亭手上的旗杆,光影笼罩的范围内,空气开始扭曲变形,像是流淌着的透明火焰。而吊在梁上的那个女鬼,也从腿部开始扭曲,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嘴里的“呵呵”呻吟声变得尖利而急躁。

    邓小闲抱着双臂,侧着脑袋,站在洛轻亭身后不远,像看戏似的看着那女鬼的变化。公孙庞冷着脸,眼睛一眨不眨,手中的长鞭变得越来越活跃。

    这时,一直直愣愣站着的东家下人,突然抖抖瑟瑟地说道:“不……不是……不是这只鬼……”

    这下人穿着皂色布衣,带着一顶小厮帽,脸上神情已经紧张到了极致,嘴唇抖得像中了邪,瞪着眼睛看着梁上那只女鬼。

    公孙庞朝他喝道:“不是说穿红裙的吊死鬼吗?”

    步安听得心里有些发毛,只觉得室内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度,赶紧往厨子和道姑的方向退了两步。邓小闲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也退到步安身旁。只有洛轻亭仍旧面不改色地站在阵眼位置,驱策着她白天布下的阵法。

    东家下人哭丧着脸道:“那个吊死鬼的裙子比这个……”

    他话还没有说完,房间朝着院子天井的门突然“砰”的一声大开,狂飙般的寒风灌进屋里,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女人叫声。

    这下,不用那下人解释,众人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门外天井里,飘着一只黑发张扬,面目狰狞,舌头吐到腰际,十指如同匕首般尖利的吊死鬼,这只吊死鬼的红裙长得出奇,一直拖到了地上!而她所在的位置,正是厨子白天定下的这处宅子聚阴之处!

    这吊死鬼出现的刹那,公孙庞便喊一声:“阵起!”

    话音刚落,洛轻亭持旗的右手就举了起来,插在地上的阵旗竟随着她的动作,“呼”的一声腾空而起!阵中流动的透明焰火光影乍盛,几乎把半间屋子都笼罩起来,像一座透明的囚笼一般。

    公孙庞手中长鞭脱手而出,一入阵中便消失不见,只传来“啪”的一声巨响,紧接着砖石四溅的场面,透过扭曲的法阵,以零碎而纷乱的画面呈现在众人面前。

    “不好!这鬼已初具灵智!”公孙庞大吼一声,凭空伸手,接住退飞而来的长鞭,脚下噔噔噔往后直退。

    他尚未站稳,“呀呀呀”的怪叫就伴随着狂风冲进屋来!一时间,占据了半间屋子的法阵里,就被鲜红的血色充满,仿佛一缸随时都会崩裂的血水。

    那血水中间,似乎有一团粘稠而浑浊的肉涌动翻滚着,将浮在空中的阵旗撞得摇摆不定!

    洛轻亭单足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发出“啊”的一声厉喝,空中法阵居然也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了一步,紧接着又被她生生顶住!

    她手擎黄铜阵旗,咬牙站立,联结在她手中阵眼上的数十支旗子早已残破不堪,只剩下一根根黄铜旗杆,像一个整体似的,困住了挣扎不止的女鬼。

    千钧一发之间,邓小闲突然往前迈出一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法阵里那个混沌的女鬼。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自己上吊死了也就算了!还他么跑出来害人!吊死都便宜你了……”

    步安听得既惊又尴尬,却还是对邓小闲的咒玄抱有一丝希望,盯着困在法阵中的女鬼,期待她被邓小闲骂得无地自容,偃旗息鼓……可惜这女鬼对这些胡话充耳不闻,仍旧拼死挣扎着,几乎随时都会从法阵中挣脱出来。

    公孙庞回头瞥了邓小闲一眼,飘在空中已经有些残破的碧绿长鞭突然朝这边窜了过来,从邓小闲身前划过,卷起一个人影,便朝血色浓郁的法阵投了过去。

    “不……”

    惊恐的喊叫声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被长鞭卷起的东家下人已经淹没在法阵拘束的范围内,法阵中血水忽然淡去,紧接着响起“嘎吱嘎吱”的吞噬血肉的声音。

    洛轻亭手臂一挥,空中数十支黄铜旗杆,“呼啦啦”往她飞来,被她双手伸出,全部握在掌中。

    屋子里法阵消失,视线顿时恢复,只见房间对着天井的一角,一大一小两只女鬼,正蹲在地上,小的那个正吞噬着东家下人的尸体,大的那只却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吞噬的景象,间或伸手擦去她嘴角的血迹。

    公孙庞的长鞭已经握在手里,却和洛轻亭一样,站在原地。只有邓小闲仍指着两只女鬼破口大骂。

    “你们这对狗母女!你以为喂她吃人她就能活过来吗!?做梦!你也不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有多恶心……”他越骂越过瘾,语气措辞变得越来越难听,可除了让气氛越来越尴尬以外,根本于事无补。

    “够了!”洛轻亭突然大喝一声:“你到底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邓小闲停止了咒骂,咽了口口水,抱怨道:“只差一口气就能让她羞愧而亡了,被你这么一折腾,又要重新骂一遍……”

第三十章 原来咒玄不骂人

    步安听这两人对话的声音似乎一点都不焦急,搞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也没心思去猜,一边看着大门的方向,一边脚下缓缓移动,心说等会儿这两只女鬼暴怒起来,自己得跑在最前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打不过鬼没事,跑得过同行要紧。

    这时公孙庞突然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这缚灵索已经半废了……”同时慢条斯理地卷起已经残破的长鞭,一股脑儿抓在手里。

    步安隐约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朝邓小闲看去洛轻亭让他别装疯卖傻,公孙庞刚刚还全力以赴,现在却一反常态地好整以暇,厨子和道姑站在墙角,丝毫没有准备逃跑的样子难道邓小闲才是深藏不露的那个?

    可步安看着这风流道士一副惫懒无赖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应该是想错了,脚下不自觉地又往大门方向挪了挪。

    “……两个臭婊……”邓小闲骂声又起,但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骂完一句,那只厉害的女鬼便“呀”的一声窜起,朝他猛地扑了过来。女鬼煞白的脸上眼球暴起,仿佛随时都会崩裂,拖在身后的红色长裙如同一滩飞起的鲜血。

    步安惊叫一声:“快跑!”脚下发力往门外跑去,只听见邓小闲突然语气突转,骂声风格大变。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道门九字真言?!步安张着嘴呆呆往后看去,身体仍保持着蹬腿向外的逃跑姿势,只见邓小闲身前的空气突然扭曲起来。

    一列如同梦幻般半透明的兵士竟凭空浮现,周身披戴金甲栩栩如生,个个都手持三尺重剑,剑锋上泛着冷冽的寒光,沉闷的铠甲摩擦声响中,这列兵士从原地爆发出骇人的气势,结阵朝扑来的女鬼绞杀过去!

    如虚如幻的金甲兵士与那吊死鬼相撞的瞬间,发出刀剑切割生肉的“嗤嗤”声,女鬼顿时四分五裂,像被戳破的气球“呼啦啦”朝着房间四周飞窜继而消失无踪。而金甲兵士也只维持了一瞬间就融化在了空气中。

    房间一角的小女鬼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仍旧捧着一截人腿在啃咬,长长的舌头沾满了血,耷拉在地上,随着她噬咬的动作一颤一颤。

    公孙庞手中的绿色长鞭突然一抖,从卷起状态猛地松开,“啪”的一声巨响,抽在房间角落,不但将那个小女鬼抽得阴魂崩散,把墙面都抽得砖屑飞溅,留下好大一个窟窿。步安这下看清,他那条缚灵索还真的破损了不少,大约只剩下一半长短。

    屋子正对天井的房门仍旧洞开着,房门一侧的墙壁早已残破不堪。屋内,除了东家下人淌血的半截尸体外,已没有任何妖邪鬼魅,只剩下邓小闲如丧考妣般捶胸顿足。

    “这点灵力,不知道要攒多少年才能恢复啊……这可不是三十两银子的问题啊……”

    鬼捕头目公孙庞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银子的事情,邓小闲根本就是在自说自话。

    步安瞪了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一眼,憋着满肚子牢骚和怨气,在屋子里东奔西颠,走到这里扶起凳子,又走去那里擦干净血迹,显得勤快至极,连众人对这东家的破口大骂都没有参加。

    不到一炷香时间,房间里除了那个残破尸体,已经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是彻底干干净净,因为满屋子鬼气也被他扫荡一空,全部化作凉意,经由手掌、脚底或者头顶的经脉末梢,钻进他体内,最后在下腹丹田处聚集,与之前那股凉意融为一体。

    这一会儿功夫蹭到的鬼气,居然比上次在柳店镇上收集得要多得多。步安猜测,这吊死鬼未必比落水鬼厉害,但因为赶得及时,鬼气还没来得及散开,就被自己包圆了。想到这里,他都忍不住为自己这蹭鬼的点子叫一声好。

    弄完这些,步安一边将桃木桩子塞回厨子脚下的油腻布袋,一边听着邓小闲朝公孙庞诉苦。这家伙说来说去,无非是攒这些灵力有多不容易,当初落到大牢里都没舍得挥霍,却为了今晚这桩生意全搭了进去。

    公孙庞不为所动,像个和气生财的酒家掌柜似的,笑吟吟摊手道:“府衙大牢你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嘛?有什么舍不舍得?”

    邓小闲微微一愣,“这……”紧接着一挥手道:“两码事嘛……”

    公孙庞也不再跟他斗嘴,安慰道:“好好好,三十两银子,我一定让这家人贴补给你。”

    邓小闲这才满意地点起头来。

    这会儿功夫,众人已经收拾完毕,没人对惨死的东家下人看上一眼,更没有人因此而指责公孙庞。步安看在眼里,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要不是有邓小闲的面子在,被缚灵索卷去抛给吊死鬼,好拖一拖时间的那个倒霉蛋,说不定就是自己。

    这妖魔鬼怪丛生的世界,没点防身的本事还真不行!第一次离开几位同门,单独出来“跑江湖”,步安就对修行圈的冷酷有了自己的认识。他突然想到,邓小闲明明本事很大,却成天嬉笑怒骂没个正经,会不会也是自保的办法?

    这时,洛轻亭已经把布阵用的黄铜旗杆收拾起来,轻哼了一声道:“三十两银子给他,就等于是给了春燕楼的姑娘们。”

    邓小闲哈哈一笑道:“谁说的?这次我可要攒着当聘礼,来年送到你爹爹面前,正经向他提亲的!”

    洛轻亭扭头“呸”了一声,脸上却飞起一抹淡淡的红霞。邓小闲看出她的窘相,追在这布衣姑娘身后,借着说悄悄话的由头,吃人家豆腐,活脱脱一个轻薄无耻的登徒子。

    步安见此情景,摇摇头推翻了刚刚的猜测这风流道士估计没那么多心机,大概真是不舍得挥霍灵力。一念及此,步安才想起邓小闲曾经问他的话:为什么放着儒门圣地天姥灵山不呆着,要跑到越州城来捞偏门?

    想必世间修行者都向往灵气浓郁的宝地,像步安这样反其道而行之的少之又少,可谁能想到,他的修行场不在灵山圣地,也不在精诚感动漫天英灵,而在伟大的蹭鬼事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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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偷天介绍:
这是一个开局一人一猫,队友全靠捡,抄诗能充电的欢乐故事。ps,本书中的诸子百家是山寨版,请勿较真。【书友群628162047】一步偷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步偷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步偷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