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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刀锋饮喋     一步偷天txt下载     一步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1章 招兵买马办团练

    宋蔓秋平日里也对堂哥(上一章误写成表哥了)光说不练的作风有些意见,难得与步公子同仇敌忾一回,心中多少有些宽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姻缘难成,能做个知己也是好的。

    步安把宋姑娘晾了许多天,现在见了面,总不能扭头就走。

    两人沿着后院的回廊,一前一后地走着。

    步安说,姑娘你从北国来,不知南方的食物,吃不吃得惯。

    宋姑娘答说自己生在杭州,七岁才去了山东,相形之下,还是喜欢食不厌精的江南菜。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天,半晌,宋姑娘突然停下脚步,悠悠道:“公子,你怎么也不着恼?”

    步安闻言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作为近来名声鹊起的江南才子,被皇帝赐婚入赘,换做旁人,大概要拍断栏杆,愁苦郁郁,他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仍旧谈笑如常,确实挺奇怪的。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他不愿就此多说,随口解释道。

    宋蔓秋玩笑般上下打量步安,略带一丝苦涩道:“不知道为什么,蔓秋觉得,眼前之人仿佛不是步公子”

    步安听得微微一惊,心说:连步鸿轩、苏澄庆都看不出来,你又是怎么识破的?

    他自然知道宋蔓秋不是这个意思,淡淡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宋姑娘转过身,看着一池残荷,悠悠道:“越州城外初见,蔓秋说到自己最佩服的人就是天姥步安,佩服他笑看天下儒生的豪气,那时你便浑不在意眼下圣上赐你入赘,你也全无沮丧之态。”

    她扭回头,嫣然一笑道:“你年纪轻轻,就这般宠辱不惊了吗?”

    步安笑道:“我心里苦,强忍着,你看不出来罢了。”

    宋蔓秋看着他的面孔,仿佛在寻找他藏起来的苦,片刻摇头道:“当真瞧不出来。”接着道:“蔓秋只觉得可惜,以步公子大才”一言及此,又不再往下说了。

    这些日子,每每因为这个,她都要与堂兄争执——宋世畋说,这天姥步安根本胸无大志,入了赘也欢欢喜喜,看样子是要安心做个余门赘婿了。

    宋蔓秋觉得堂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现在突然说起,她又有些怕。怕步公子接下去要说的,洽合堂兄的断言;怕步公子果然已经心如死灰。

    宋姑娘一边在心中告诫自己:他是将要入赘余家的,往后与自己再无瓜葛了一边却仍旧按不下心头的纷乱,仿佛害怕情郎变心,害怕偶像幻灭一般。

    “姑娘谬赞了,我哪来什么大才?”步安笑着摆手。

    宋蔓秋心中那扇窗悠然暗了一下,旋即又亮了起来——她听见步公子说了一声“不过”。

    “不过什么?”宋蔓秋欢喜道。

    这一回,就算步安想得再缜密,也看不透姑娘家的小心思了。

    他微微一怔,接着道:“不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邪月逾近,小生不才,却也不敢置身事外。”

    宋蔓秋虽然对那些行事但求不偏不倚,处处端庄中正的儒生有些厌烦,但她毕竟也是学了儒的,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几乎深入骨髓。上回听孔大人转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她便心生赞叹,现在见步公子心系天才苍生,一时竟有些悲从中来。

    步公子啊步公子你自己遭了天大的委屈,心中却还惦记着百姓凄苦吗?宋蔓秋轻抿朱唇,紧拽粉拳,浑似这委屈有一半是属于她的。

    “幸而皇恩浩荡,赐我九品将仕郎按着大梁律例,凡有品秩者,可操办团练。”步安说到了关键之处,正是因为这条律例,他才等了这么久,等一个九品芝麻官的头衔。

    有了这个头衔,他才能暗度陈仓,借办团练之名,行养兵之实。

    现在条件已经具备,只差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而这理由,就落在宋蔓秋的父亲身上。

    这一回,不等宋姑娘问,他便开门见山道:“我见拜月邪教为患日甚,愿尽绵薄之力。”

    宋姑娘喜不自胜,祖父与孔大人屡屡提及步公子,都说他有卧龙之才,有心招纳,却都请不动他,而今爹爹剿匪不利,步公子直言相助,无疑是雪中送炭!

    “蔓秋替爹爹谢过步公子!”宋姑娘抱拳拱手,神情郑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步安心说,我有私心的,宋姑娘你也别入戏太深。

    “步公子可要做什么准备?钱粮兵马之类,尽管说来,蔓秋去问爹爹讨要。”宋蔓秋已经有点胳臂肘往外拐的趋势了。

    步安却笑着摇头道:“宋姑娘客气了,只是我与江宏义江大儒有些误会,你爹爹那边的人马,恐怕不会对我服气的。”

    宋蔓秋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同意步安的说法,江大儒在步安这儿折了面子,连带着把曲阜书院的面子也丢了不少,若要步公子去带爹爹手下的兵,恐怕不怎么妙。

    步安趁热打铁道:“宋姑娘不必为难,既然是操办团练,我便在嘉兴越州一带招募乡勇,届时若钱粮上有了缺口,再跟姑娘开口不迟。”他要培养自己的班底,自然不愿被人掺沙子。

    宋蔓秋缓缓点头,又担心道:“拜月邪教势大,公子若只招募乡勇,恐怕力有未逮。”

    步安笑笑道:“姑娘忘了越州七司不成?”

    宋蔓秋闻言恍然道:“对啊,公子许久不回越州,连蔓秋都差点忘了你是越州鬼捕七司的头儿。”

    步安心说,你忘了没事,张瞎子花道士他们别忘了就行,接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长宽约寸许的木盒,当着宋蔓秋打开,道:“宋姑娘可认得此物?”

    只见木盒中铺着一层丝绒,丝绒纸上,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浑圆玉珠,大约鹌鹑蛋大小,隐隐泛着乳白色的幽光,细看之下,珠子表面密布着细致的冰裂纹路,似乎纹路之下,色泽更为鲜活。

    宋蔓秋伸手接过木盒,端详片刻,抬头道:“灵气有些驳杂,却又充沛之极,是致虚丹。公子备下此物,是为蓄养亲兵之用?”

    亲兵不亲兵的,步安不大愿意承认——事实上,带兵之人哪个没有亲兵护卫左右,即使宋尹廷也不例外,宋姑娘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他拿出这颗致虚丹,来让宋姑娘辨认,是为了确认一下,花姑娘有没有买错。

    这些日子以来,他让花易寒通过张悬鹑的关系,又利用玲珑坊的渠道,把典卖田地房舍所得,总共一十七万两白银,大半都换成了此物,才堪堪收了九枚——正如花姑娘所料,邪月临世,道家外丹的行情水涨船高。

    如此珍贵之物,找个出身显贵,又是修行大门派的人来掌掌眼,才好安心啊。

    “宋姑娘好眼力。”步安随手接过木盒,放回怀中,看上去轻松写意,其实捏着“将近两万两白银”,还是颇为小心的。

    “步公子竟花费了如此大的代价。”宋姑娘出身国公府,却知道银子来之不易,想到步公子辛辛苦苦操办七司,至今也挣不到几千两白银,心情有些复杂。

    步安心说,你才只看到一颗而已,加上另外八颗,简直把我全掏空了。他心里滴血,嘴上却强作潇洒道:“姑娘不必替我担心,有道是千金散尽还复来,想开点就好。”

    “我这就去告诉祖父,好让他”宋蔓秋说到一半,便被步安阻止了。

    “宋姑娘忘了我们刚才说的了?”步安顿了顿,笑着提醒道:“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宋蔓秋莞尔笑道:“蔓秋明白了,公子是要等事情办成了再说。”

    步安重重点头,心里却在说:万一你家大人不同意我招兵买马,操办团练,我不是白准备了?还是先斩后奏吧——今日与你说过了,就不算瞒着宋家了。

第182章 嘉兴事了拂衣去

    邪月逾近,天下乱相渐生,各地结坞自保已成风气,有些偏远之地,所谓团练,往往与匪类无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此大梁朝仿照旧历,无功名无品秩者,一律不得擅兴团练。

    而步安得了九品文散官的虚衔,有了兴办团练的资格,又与宋蔓秋通过气,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逗留嘉兴了。

    只是,官面上还有一些小文章要做。

    他不愿另起炉灶,想要将鬼捕七司直接做大做强:一来越州鬼捕七司已经小有名气,市井中更有“越州七司不出,拜月贼子横行”的说法,二来鬼捕七司这个名头有点捉鬼驱邪,小打小闹的意思,不至于叫人起了疑心。

    但是,越州鬼捕七司,毕竟隶属越州府,而步安两个月前才刚刚坏过越州刘知府和他小舅子汪鹤的好事,往后势必不好打交道。

    因此,他得把一应组织关系转移到嘉兴来,这里有张悬鹑在,自己人,好办事。

    可如此一来,也有个小问题。

    在张悬鹑面前,步安始终是扯虎皮,做大旗,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现在,他刚被封了个九品文散官,本来就有点底气不足,假如再去跟张悬鹑说,要操办团练,就更加显得格局太小。万一被这位张大人看轻了,可就大事不妙。

    这一关节,最后还要落在宋姑娘身上。

    这天傍晚,步安在府上设宴,只请了张悬鹑一人,宋蔓秋与宋世畋二人也列席其间。

    “贵客”一入座,步安便介绍了宋蔓秋与宋世畋的身份。

    张悬鹑闻言大喜,心说难怪步公子在藩台大人面前如此受宠,原来与宋国公有旧。

    席间步安说起七闽道上,拜月邪教为患,宋姑娘识趣地接过话茬,三两句过后,张悬鹑便听明白了:宋蔓秋姑娘为父分忧,想请步公子襄助,却又担心步公子师出无名。

    如此种种,自然是步安事先安排好的,对宋氏兄妹来说,是步安借宋国公的面子一用,来请嘉兴知府行个方便;而在张悬鹑看来,却是步公子不着痕迹地为他引荐宋家晚辈,让他装装样子送个顺水人情。

    宾朋皆大欢喜,步安理所当然地继续装他的大尾巴狼。

    次日,花姑娘便从知府衙门取来了盖着知府大印的文书,自此步安摇身一变,成了嘉兴府团练副使。

    这所谓的嘉兴府团练副使,与他的将仕郎官名一样,都是虚衔。地方上既不给他一兵一卒,也没有钱粮俸禄,只是允许他招纳乡勇,练兵自保而已。

    这一日是十一月初七,距离步安来到嘉兴,不过一个半月。

    短短一个半月里,他杀了心头之患步鸿轩,夺回了本属于他的产业,又把嘉兴知府换成了自己人,再利用苏澄庆,控制了嘉兴一府的工商业,可谓收获颇丰,其间不乏阴谋诡计,操纵人心。

    然而步鸿轩本就该死,张悬鹑熬资历也该当知府了,苏澄庆一介乡绅,做事比那些恶吏奸商更有底线。

    一路走来,虽然剑走偏锋,行的不算正道,但杀的都是恶人。还是老样子,谈不上做善事,但也不算作恶,终归没有破了屠瑶的规矩。

    这天中午,步安将花姑娘叫到跟前,吩咐她小心陈远桥攻心之计,又关照她对张悬鹑以柔克之,对苏澄庆以利诱之

    事实上这些都是废话,说出来只有一个目的:告诉花姑娘,她才是公子的心腹,是信得过的人——花易寒就吃这套。

    当日,步安就带着素素,与宋师兄妹一同,离开嘉兴府。

    他走得如此急匆匆,一来是迫于三年之期的压力,觉得自己在嘉兴逗留太久,二来也是怕青龙步氏“洗冤”之后,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万一被宋蔓秋撞见,自己好不容易塑造的高大全人设,就毁于一旦了。

    但是话说回来,那几万两赎人的银子,青龙步氏哪怕变卖田地,也得老老实实交出来——这个结局自打他们破门而入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全是咎由自取。

    嘉兴府上有张悬鹑,下有花易寒,这点小事总能摆平。只不过事到如今,区区四五万两银子,已经不值得步安为此专门等候了。

    隆兴二年十一月初四,钱塘江上,渡船舟头,宋蔓秋纳闷道:“公子这就离开嘉兴了,不是要在嘉兴府招募乡勇吗?”

    步安摇头笑笑,答道:“宋姑娘有所不知,我是嘉兴人,七司却都是越州人,我若在嘉兴募了乡勇,麾下势必要分作嘉兴帮与越州帮,一边是乡党,一边是旧人,互不买账,恐怕是个隐患啊。”

    宋蔓秋沉吟片刻,想起爹爹帐下,从曲阜带来的故旧,与七闽当地官员确实互相倾轧,互为掣肘,不由叹道:“步公子果然心思缜密,于微末之处,也防患于未然。”

    一旁,宋世畋冷哼一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的什么。

    步安翻翻白眼,想到自己要带着这个愣头青,直到逐月大会,不免有些头疼。

    一念及此,他便问起逐月大会的细节。

    宋蔓秋说,此事从无旧例,连她祖父也不清楚圣上是如何打算的,只知道天下修行门派,都可以派遣青年才俊参会。

    而按照门派大小,参会者数量不等,譬如曲阜书院有十二个名额,而此次步安与宋世畋所代表的敷文书院,只有区区两个名额。

    直到这时,步安才知道自己所要代表的门派。

    只是敷文书院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见他眉头微皱,宋蔓秋便提醒说,敷文书院始也曾是杭州四大书院之一,顿了顿,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又道:“如今天下人提起敷文书院,大概都只记得越州府上虞县的那位义妇了。”

    步安这才想起,敷文书院便是传说中梁山伯与祝英台读书的地方。

    他余光瞥见宋蔓秋郁郁不欢的样子,心说奇了怪了,自己怎么跟梁祝结上不解之缘了。上回晴山拿梁祝来寻他的开心,眼下宋姑娘好像也有拿梁祝自比的意思。

    想到自己两世为人,却连一个妹子都没把上,实在活得太窝囊,恨不得投江算了!再转念一想,佳人在旁,明明对自己芳心暗属,就不算没把上,还得怪皇帝小儿多事!

    宋蔓秋见他忽喜忽悲,胸中隐隐作痛,对着宽阔江天,轻叹道:“步公子,你说人死之后,有没有来生的?”

    人死之后,自然是魂归九阴化鬼,魄升九天化灵,宋姑娘你明明是各修行人,怎么问出这种问题步安腹诽之余,心底却明白宋蔓秋何出此言。

    “有的罢”他耸耸肩,随口答着,倒也不是全无根据——他自己不就是活了两世嘛。

    这时,又有一声轻哼响起,不是发自宋世畋的鼻孔。

    而是来自叉着腰站在一旁的素素。

    这小丫头平时看上去笨笨的,这回怎么这么机灵?连这么隐晦的对话,都听得出来?

第183章 古道热肠汪大人

    感慨也罢,唏嘘也罢,宋蔓秋姑娘寄托来生,虽然含蓄地表达了幽思,却也透着深深的无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这神州大地之上,除了星罗东海的岛屿外,便是皇权的天下,还有什么能够对抗皇帝金口赐婚呢?

    而在步安这边,却已经打定主意。

    三年期满,隆兴五年九月重阳的那场婚事,他是决计不会去赴的。假如到时候仍旧力有未逮,不能把皇帝小儿拉下马,他便一走了之,远遁东海——他修的本就是神力,跟东海旧神们勉强也能算一伙儿的,只是不知道人家认不认他这个“远房亲戚”。

    有了这条退路,他便没了顾虑,谈笑间又将宋姑娘的心思牵到了“剿匪”上。

    宋蔓秋终归还是大气,受了步公子“心系百姓疾苦”的影响,也暂时放下了儿女情长。

    船家沿着钱塘江朔水而上,复经曹娥江南下,于江畔马山镇口歇了一晚,登船换马,直奔越州府城。

    两个月前,步安匆匆离开越州时,仍是深秋时节,此番重回故地,已是冬月,落叶飘飞的官道上,泥土坚硬如冰,马蹄踏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正合金戈铁马,奔赴沙场的气氛。

    从越州北门入城,四人下马步行,走了一程,身后便有马蹄声追了上来,远远传来一声“步公子”,回头看去,只见马上那人,正是汪鹤。

    “步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汪鹤一张肥脸被风吹得泛青,少了些往日的风采。大概是巡检北门的官差见步安进城,立即禀告了这位顶头上司——说起来,要不是步安从中搅和,汪大人或许已经高升了。

    “汪大人别来无恙,找我有事吗?”步安有些敷衍地抱了抱拳。

    汪鹤一直到了跟前,都没有下马的意思,兀自跨坐在马背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也没旁的,就是告诉步公子一声,七司的鬼引即将到期,府署责令,不准延续了”

    原来这肥头大耳的家伙,是公报私仇来了,这中间大约也有刘知府的意思。

    步安本来就不准备继续留在越州捉鬼,更不在乎劳什子鬼引,正要随口应付过去,突然想起什么,神情渐渐冷了下来,沉声道:“岂有此理!鬼引到期,续缴银子便是,哪来不准延续的道理?”

    汪鹤看他着急,心中愈发痛快,耸耸肩道:“步公子若是觉得没有道理,只管去府衙鸣冤吧。愚兄也只是来传个话,做不了主的。”

    步安冷冷一笑,道:“鸣冤就不必了。汪大人空口无凭,又无公文,七司该当如何,我自己心里有数。”

    说着甩了甩衣袖,大摇大摆地牵着马走了。

    汪鹤撒气不成,当着属下的面,被步安晾在一旁,心中冒火,远远喊道:“姓步的,你坏我好事,还装什么糊涂?有我汪某人在,这越州城你就休想待得下去。”

    他身着官服,骑着高头大马,叉腰怒骂,倒也颇有气势,街道两旁的百姓全都窃窃私语,间或还有几声“步爷”响起,显然是认出步安来了。

    这一边,步安拉住作势要骂回去的素素,又对一脸疑惑的宋蔓秋笑笑,示意无妨,然后才扯着嗓子喊道:“汪胖子!你有种!我倒要看看,这越州城还有没有王法!”

    汪鹤气急败坏,破口大骂,步安却一下子偃旗息鼓,不去管他了。

    宋世畋这一路上全都梗着脖子跟步安作对,这会儿见他吃了憋,脸上竟喜滋滋的,还连连回头去看那位“壮士”。

    宋蔓秋快走了几步,跟上来步安,小声问道:“步公子,那是什么人?”

    “越州知府刘裕的妻弟,姓汪名鹤,人很不错,帮过我不少忙。”步安随口答着,语气平静如常,完全不像是刚刚与人对骂过的样子。

    宋蔓秋听得云里雾里,无论如何也没法将那个一脸奸猾,对着步公子破口大骂的胖子,跟“人很不错,帮过不少忙”这一形容对上号。

    “那刚才”宋蔓秋不解道。

    “汪大人见我有些麻烦,又来舍身相助了。”步安摇摇头笑道:“真是古道热肠。”

    这下不但宋蔓秋听不懂,素素也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

    倒是宋世畋听出苗头不对,扯扯宋蔓秋的衣袖,将她拉到一旁,轻声道:“这小贼莫不是又设计坑人了吧?”

    宋蔓秋经他提醒,才想起杭州城里,步公子与堂兄争吵,负气出走的情形,只是不知道,这一回步公子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一行人来到阜平街时,远远的,就瞧见七司衙门口人头攒动,不时还有骂声,从人群里传出来,却是洛轻亭的声音。

    只见七司衙门口,洛轻亭双手各握着一杆阵旗,独自一人与一众衙役对持着;晴山抱着琴站在她身后,神情严肃;张瞎子、邓小闲却蹲在衙门口,缩着脖子束着手,一副窝囊相。

    汪胖子办事效率很高嘛!步安心中暗赞一声,迎头走上前去,街坊们看清来人是谁,纷纷让道,一边喊着“步爷,步爷”。

    人群中央的喧闹也立即停歇,洛轻亭远远看见步安,竟悄摸抹了把眼泪,一脸委屈地喊道:“步爷!你看这帮官差,也太不讲道理!”

    一旁的晴山见到步安,眉眼顿时舒展开来,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反应最为剧烈的,确实张瞎子与邓小闲。

    这两人原本窝窝囊囊,现在突然来了精神,蹭的站起身,就往步安这边迎过来。邓小闲一边跑,一边还在喊:“步爷回来了就好,这些龟孙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来封咱的衙门了。”

    街坊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拜月贼子,人人人”

    紧接着,步安便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对着他看过来,似乎只要他接一句“人人得而诛之”,便能像杀死步鸿轩麾下打手一样,演一出法不责众的好戏。

    原来街坊中间,也有聪明人,上一回只是跟着装傻而已。

    只是打狗也得看主人,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次的狗,是越州知府派来的,不是这么容易蒙混过关的。

    步安伸伸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然后盯着七司衙门口,两个手持封条的差役。

    那两人被他这么看着,竟然浑身冒汗,双手都止不住地哆嗦,大概都想起了数月前,越州北门外,七司步爷杀人不眨眼的情景。

    宋蔓秋站在步安身后,全都看在眼里,心说步公子好大的气势,只怕再往前一步,那两个差役就要逃之夭夭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步安没有再往前走,更没有振臂一呼,只是摇摇头叹息道:“自古民不与官斗,让他们贴吧。”

    人群发出轰的一声惊呼,有不甘、愤懑、同情亦或无奈的情绪蔓延开来。

    直到这时,宋蔓秋才恍然反应过来:步公子本来就要抽手,从此不干鬼捕买卖了,他这是借官府的封条,来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啊!

    步公子啊步公子,你好阴险怪不得说那位汪大人古道热肠呢。

    一念及此,宋蔓秋不禁莞尔。

    事实上,她还没完全明白。

    鬼捕七司开业之初,可是许下过一两银子包捉一年鬼的承诺的,今日若没有汪鹤帮忙,想要抽身可没这么容易。

    而在“无奈接受”了被官府查封的命运之后,七司步爷又干了一件令整个越州城都震惊的大事:这天傍晚,七司衙门的封条旁,又贴了一张告示:所有缴过包年银子的百姓,都可以凭当时立下的字据,去阜平街上的楼家书馆,领回银子。

    此后数月,陆陆续续去领银子的百姓,只有当时总数的三成而已。

    七司仁义!咱也不能丢了越州人的脸面!

    ——大多留着七司捉鬼凭据,却不去领回银子的百姓,都是这么说的。

第184章 衙门没了不散伙

    傍晚时分,阜平街上已经冷冷清清,唯有紧闭的七司衙门前,仍有闻讯赶来的百姓,指着那张告示议论纷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有秀才模样的后生掉着书袋,嗟叹道:“七司为民除害,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这天下,岂止邪月为患,依我看,已经暗无天日了!”

    旁人劝他少说几句,他便横眉道:“他这两纸封条,难不成还封得住百姓之口吗?”

    劝告者讨了个没趣,也不禁无言以对。

    这时又有人说,这半年以来,七司义士们起早贪黑,豁出命去捉鬼,临了因为这一纸封条,便要将所得的银子悉数退回,古往今来,何曾听说过如此义举!

    有人附和说,他亲眼看见步爷将一张大票交到楼家书馆的楼馆长手里,要他代为向百姓告一声歉。

    “无奈爽约,非不愿尔,实不能也。嗟夫悲哉,嗟夫悲哉”后生抚掌轻叹。

    人群中又有人感慨,说如此看来,步爷根本不缺银子,办这鬼捕七司,从来便是为了行善。

    街对面的晴山宅子里,宋世畋背靠着大门,听着外头发生的这一切,神情有些怪异,好一会儿才轻哼一声道:“这小贼收买人心,还真有一手。”

    宋蔓秋与素素二人,就站在他身前不远。

    要不是这些天来,步安反复关照素素,要她别跟这“愣头青”一般见识,她可受不了这人在背后议论公子。

    而宋蔓秋早已习惯了堂哥的路数,笑笑道:“步公子镇恶驱邪,亲力亲为,所得银钱,取之于民,又还之于民如此收买人心,实在多多益善。倒是有些人袖手旁观,怕有清谈误国之嫌。”

    宋世畋只是过过嘴瘾,也知道自己理亏,于是只当没有听见,逗弄孩子似的,问素素道:“小娃,你平日不都像个狗屁虫似的,追在你家公子身后嘛!眼下怎么不随他去后院议事,是要充做眼线,提防我们兄妹不成?”

    素素翻翻白眼道:“我要是敢去后院,此刻早就去了。谁要听你的疯言疯语。”

    宋蔓秋好奇道:“这宅子的后院,有什么骇人的物件吗?”

    素素别过头去不说话,心说,后院里有一只老鬼,我偏不告诉你们。

    这时,大门嘎吱一声开开,李达挑着担子进来——七司衙门被封,只能从后面的小门里把有用的家什器物搬出来,李捕头来来回回挑了许多趟了。

    宋蔓秋与宋世畋二人出身名门,却不想寻常纨绔般倨傲,前前后后帮着李捕头卸货,末了还劝他歇上一会儿。

    李达有些拘谨,擦了擦汗,接过张瞎子义女大丫端来的茶缸灌了一大口,仓促应着:“不妨事不妨事,咱挑惯了担子的。”

    宋蔓秋听他口音亲切,一问之下,知道这中年汉子是山东人氏,便随意攀谈起来。

    李达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得罪了步爷,走投无路,才求七司收留的,胡乱托词,说自己早年间在山东当差,得罪了人,因此流落江南。

    他曾是公门中人,有些眼力,瞧得出这两兄妹出身显贵。而宋蔓秋再怎么平易近人,还是带着一丝刻意,于是三两句之后,便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李达心说,这位姑娘却与晴山先生正好相反。这位看着像是容易亲近,却明明有股子天生傲气;晴山平常惜字如金,和谁都说不过三句话,骨子里却是一点架子都没有。

    嗯,一个外热内冷,一个外冷内热只是如此天仙般的女子,也只有步爷才配得上吧。

    这样胡思乱想一番,他起身告罪,扛着扁担又出去了。

    此时此刻,晴山宅子的后院里,步安听张瞎子汇报这两个月来的工作。

    与他将个嘉兴府搅得天翻地覆相比,七司上下则按部就班,波澜不兴。

    张瞎子为了表功,倒将自己如何看住邓小闲,不让他带坏了游平说了颇为仔细。

    兴许是因为衙门被封了,一众人除了惠圆和尚比较迟钝、晴山平静如常以外,都有些前途未卜的忐忑,气氛也有些压抑。

    步安见状,便笑着问,大伙儿往后作何打算。

    这一回是张瞎子率先表态。

    “瞎子我没有打算,只认准了步爷!步爷说什么便是什么!”他脱口而出,似乎这两句话盘桓心中,已经琢磨许久了。

    邓小闲也说,管他衙门在不在,七司不散伙。

    其余人也纷纷应和,唯独晴山不说话,大概在她看来,自己与步公子有约在前,大仇未报,终归跟着公子,没什么可表态的。

    “谁说要散伙了?”步安笑着说:“我的意思是,咱们七司往后的路怎么走,大家可曾想过?”

    这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了。

    鬼捕生意不能做,七司还能干嘛呢?难道办镖局,做买卖不成?

    邓小闲挠挠头想了想,最后蹦出一句:“步爷冲动了,不该把那些捉鬼银子还回去。有本钱在,不愁没活路。”

    “胡说什么呢?!”张瞎子骂道:“捉鬼银子不都给大伙儿分下去了嘛!步爷先前拿给楼馆长的银票,是掏的自个儿口袋!”

    洛轻亭也数落道:“花道士没轻没重的,步爷做什么,你也敢议论!”

    步安摆摆手,示意他们别跟花道士一般见识,笑道:“做买卖我还真不缺本钱,只是有意思吗?到时官府再来插手,也还像今日这般,几个差役,就把你们弹压得束手无策?”

    邓小闲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被洛轻亭瞪了回去,嘟囔道:“你瞪我做什么?步爷不都说了,自古民不与官斗嘛”

    张瞎子听出步爷话中有话,捋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眉头紧皱,却是等着步安说下去。

    步安见铺垫得差不多了,便从怀中取出一纸文书,摊开了,“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洛轻亭头一个凑上去看,轻声念道:“江南东道,嘉兴府团练副使步爷,您这是做了官了?!”

    邓小闲又惊又喜道:“这是几品官儿?上头咋没写呢?”

    步安负手道:“团练副使不是什么大官,虚衔而已,只是有了这虚衔,便可以募兵养士。”

    众人都品出了这几句话的分量,神情各自精彩,唯独邓小闲有些闷闷不乐。

    “这么说,七司是要去嘉兴府了?”他不说咱,而说七司,意思不言自明。

    “怎么?你不去?”张瞎子面有怒容。

    “我”邓小闲缩着脑袋蹲了下去,苦笑道:“我就不去了,我看家”

    步安知道这家伙在想些什么,笑道:“你先别说死。再听我说几句。”说着将那纸文书叠好放回怀中,接着道:“我们不去嘉兴,去七闽道,灭拜月教,扬名天下。”

第185章 七司又复添新人

    这几句掷地有声,豪气冲天,听得张瞎子等人澎湃不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半晌,洛轻亭才惊疑道:“就凭咱们七司?”

    假如换做别的事情,她这么一问,无疑是灭了自家威风,可“灭拜月教”实在太过骇人,在座众人大约都有同样的疑问。

    “刚刚那位宋蔓秋姑娘,你们也不是头一回见了。”步安微微一笑道:“她父亲便是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既然宋蔓秋姑娘是宋尹廷之女,那剿灭拜月教必是已经有了定策,七司此番南下,是助拳去的。

    可即便如此,步爷的口气还是太大了。

    正纳闷间,只见步安从怀中掏出木盒放在桌上,一字排开,一共六个。

    “你们身边,可有值得信任的人?就是你能为他拼命,他也能为你拼命的那种。”

    步安问得蹊跷,众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我与影伯相依为命,倒是符合步爷的条件。”晴山第一个答道。

    步安摇摇头,打开其中一个木盒,道:“这里是六枚致虚丹。”

    这下,众人几乎都惊呆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一会儿,邓小闲才伸手要去摸那个盒子,被洛轻亭一巴掌拍开:“你不是不去吗?”

    “去去去,扬名立万的好事,干嘛不去呢?”花道士大概是想到了张瞎子的忠告,有朝一日扬名天下,不愁他娘不来找他。

    “步爷,这一枚仙丹,得好多银子吧?”游平怯怯地说道:“我,我无功不受禄,能跟着步爷就心满意足了,还是不要分给我了”

    他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在七司,就数他游平最没存在感,仿佛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假如论功行赏,没他的份也是应该的。

    可步安却不这么觉得,士分三六九等不错,但是除了能力以外,忠诚度同样重要;再说一枚致虚丹,眼下看似宝贵,但在逐鹿神州的道路上,实在算不上什么要紧资源。

    七司这六个人,咒、阵、符、风水四位道修,外加一个和尚,一个琴师,都是最早“从龙”的核心班底,既有实力,又有成长性,与那些用丹药催熟的丹玄羽士相比,重要程度,完全不在一个级别。

    眼下,步安将六枚致虚丹分下去,让他们各自豢养一名亲兵,就是在为他们买一份“保险”,让他们在尚且弱小之时,多一份自保之力。

    除此之外,他在这个世界上,人际关系极为有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么多可以信任的人手,来消化这九枚致虚丹,与其存在手上,眼瞅着药效一点点散掉,不如借他们几位之手,快速扩充队伍,提升七司的实力。

    这么一来,即笼络了人心,又提升了效率、省了事儿,一举两得。

    然而归根结底,能将如此珍宝分给众人,与步安心态的变化也不无关系。

    要知道,这六枚致虚丹价值十余万两白银,几乎占到步安半壁身家。放在以前,他是打死也不肯散财的。

    可随着财富积累,银子所能买到的东西,大到豪宅别苑,小到灵器珍宝,对步安来说,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或者说,财富已经不是他的目标,而是他实现的目标过程中,必须的资源而已。

    当然,如此败家,他还是有些心疼的。好在素素不敢进后院,要不然被她看见这一幕,非要哭死不可。

    “别说这些见外的!”步安笑着将一个个木盒收回怀中,道:“我们在越州只留三日,三日之内,你们各自带人来见我一时没有合适人选的,也不要滥竽充数,仙丹留在我这儿,迟早还是你们的。”

    众人纷纷称是,洛轻亭问:“步爷,我带我弟弟来行不行?他正好是丹修,再合适不过。”

    “仙丹也有三分毒,吃了折寿的,就算你弟弟愿意,你爹舍得吗?”步安问。

    “邪月都近到八夕了,往后还不知道怎样,折寿五六载,总比熬不过天灾要好。我爹爹必然愿意的!”洛轻亭断言道。

    步安点头,又吩咐众人不要宣扬,一切暗中行事。

    之后两天,众人陆续带人来见步安。

    洛轻亭的弟弟名叫洛家辰,十五岁,生得圆头圆脑,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见了传说中的七司步爷,紧张得不敢说话。

    游平带来了一个乞儿,姓许名田,也是十五六,四肢健全,早些年曾与游平共过患难,属于自己得了一碗粥,再饿也要分对方半碗的那种交情。这半年里,受过游平接济,但每回只肯要一二两散银,多了怎么也不肯收。

    张瞎子把义女大丫带了过来,丫头才七岁,步安嫌年纪太小,让瞎子换人,瞎子却说,那就再等几年。步安无奈,只得同意了。

    邓小闲有些胡来,见张瞎子推举了大丫,竟然臊眉耷眼地把刚满五岁的二丫领了过来,被步安指着鼻子骂了出去。

    惠圆和尚不是越州人,平常除了捉鬼,也不出门,根本没有朋友可言,自然没有人选。

    倒是晴山有些出乎步安的意外,第二天的傍晚,她就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来见步安,介绍说,这是她的师姐。

    步安心说,你是学儒的,你师姐自然也学儒,仙丹于她有什么用处?

    问起来才知道,晴山的师父不是儒修,甚至根本不是修行人,只是一位教坊司的老教习,三四年前过世,只留下一个养女,就是眼前这位。

    女子姓秦名绣娣,生得相貌平平,见了步安,便要磕头,嘴里还喊着:“步爷大仁大义,请受小女子一拜。”

    步安到底也没有让她拜下来,托住她双臂,让晴山也帮忙掺住,随口问她有没有修习过武艺。

    秦绣娣说,不曾学过武艺,但会打铳。

    步安听得一惊,心说,这女人不会是在教坊司里接客的吧?居然还会替人打铳?半天才反应过来,此铳非彼铳,就是字面意思,会打枪。

    原来教坊司属于官办机构,安保方面又有特别的需要,因此有几杆朝廷派发的短火枪,秦秀娣从小学过,后来就在那里,充当“持枪保安”。

    这门技艺倒是很特别,只是步安手里没枪发给她,好在致虚仙丹霸道得很,药效全部吸收之后,赤手空拳也能对付几杆火枪。

    这几天一边甄选人手,一边则由洛家辰将道家内丹玄的修行法门传授给许平、秦绣娣与大丫。

    隆兴二年冬月十二,即将离开越州之前,步安在望江楼摆宴,补上几个月前,邓小闲晋升修士时欠下的那顿酒席。

    这日他带着七司众人来到望江楼时,楼中的江湖人齐刷刷起身,“步爷步爷”的称呼,不绝于耳。

    这场面当然与七司半年来励精图治,打下的江湖地位有关,同时也是七司步爷的仁义之名使然。

第186章 望江楼上又说书

    望江楼这名字乍一听,容易叫人误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首先,望江楼上望到的不是江,而是数百年前开凿,由京杭运河延伸至泉州的京泉大运河。

    其次,这酒楼并不是什么文人骚客荟聚的地方,恰恰相反,常年在此扎堆的,都是越州城修行圈中的恶汉莽夫。

    正所谓仗义每多屠狗辈,七司前有魔窟救童的勇迹,后有散尽千金的壮举,在越州百姓心目中,形象固然高大,但是威望攀升最快的,反倒是在这些亦正亦邪的屠狗辈们中间。

    而步安特意支开宋氏兄妹,兴师动众地来一趟望江楼,真实目的也不是为邓小闲摆宴这么简单。

    钱塘江上,宋蔓秋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在嘉兴募兵。步安所说的原因,只是其一,另一个原因,更加复杂,也更加隐秘。

    一言以蔽之,他兴办团练的目的不是保家卫民,这在将来是迟早要图穷匕见的。

    而寻常良民,一旦知道自家主子要举兵造反,恐怕第一反应就是吓得魂飞魄散。

    只有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从来不知忠君为何物的亡命之徒,才会安之若素,无所畏惧。

    更何况,要将种地的农民培养成上阵厮杀的悍卒,所要花费的时间和代价,都太大了。

    换句话说,步安来望江楼,不是请客吃饭,而是发动群众闹革命来了。

    此刻,他气定神闲地走在七司众人前头,频频抱拳,穿过一众赴宴者,来到二楼空着的主桌前。

    刚要坐下,便有一个穿戴富贵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

    邓小闲忙替他介绍说,这位胡四娘就是望江楼的东家。

    步安闻言,打着哈哈,说了一声久仰大名。

    胡四娘扑哧一笑,忙拿手绢捂着嘴道:“步爷真会说话,四娘只是个伺候人的,哪有什么大名。上一回步爷把公孙庞那老小儿丢进江里,真正快意,可惜奴家没能亲眼得见。”

    这女人生得妖艳,笑起来,眼角满是细密的皱纹,但手背上的皮肤却是细嫩得很。

    她说什么伺候人,显然是谦虚客套的话,望江楼在越州修行界颇有声望,她这个老板娘绝不是寻常人。

    只是她再不寻常,跟风头正劲的七司一比,也要矮上半头。

    眼下,她嬉笑打趣,像是跟七司众人都熟稔得很,一边招呼伙计好酒好菜伺候,一边陪着步安说些玩笑话,既给足了步安面子,又全无低声下气的感觉,实在是八面玲珑,世故圆滑。

    等到酒菜上齐,步安起身道谢,接着走到二楼中庭,举杯朗声道:“今日花道士练气圆满,新晋修士,七司特来望江楼上,宴请诸位豪杰,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言毕,他便率先举杯,一饮而尽。

    “步爷客气了!”

    “邓兄弟竟然晋升了,真是可喜可贺!”

    “花道士平时没个正经,全是步爷管得严,修行才没有落下!”

    楼上楼下,前来赴宴的食客们也纷纷举杯。

    邓小闲一杯酒下肚,脸上就已经冒着红光,口中喃喃道:“谁没正经了,老子是有松有紧,修行哪里落下过”被洛轻亭瞪了一眼,才讪讪改口道:“还是步爷管得严,说的有理!十分有理!”

    这时,步安接过胡四娘帮他重新倒满的酒杯,又复举杯道:“趁这机会,我有一问,想要请教诸位豪杰。”他不做停顿,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我修行,求的到底是什么?”

    胡四娘神情有些诧异,心说这小书生喝多了不成,怎么跑我这望江楼上,考问经义来了。修行求的什么?不求富贵荣华,难道求自在圆满?

    数百名食客也都被他问得一愣。

    “为民除害!”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引来悉悉索索的笑声,然而笑声很快轻了下去,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越州城中,有哪个不知道,七司步爷是天姥学子。想来这位小步爷,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只是这些道理,与望江楼的气质格格不入。

    众人不愿驳了步爷的面子,却也没有人,为了逢迎谄媚,而在望江楼上说大话,惹得同辈们日后耻笑。

    胡四娘见状,干咳一声,正要说些场面话,来缓解气氛,却见那行事无常的七司步爷哈哈大笑起来。

    “狗屁!”步安笑道:“你为民除害,谁来为你出头?!”

    众人都没料到,七司步爷说话如此粗鄙,竟与江湖人无异,一时听得过瘾,又想起七司的遭遇,不禁都有些感慨。

    胡四娘神情闪过一丝慌张,暗道不妙:这小书生是要借望江楼这些异人,来给官府找麻烦?好出一口恶气吗?如此一来,望江楼可也脱不了干系。

    转念之间,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楼中的几百号人,要把这些人煽动起来,可不是看起来那么容易的。

    “别跟我来虚的!”步安提高嗓音道:“大伙儿修行,到底为的什么?”

    见众人全都一脸茫然,他才转身指着邓小闲道:“来来来,花道士,你是为的什么?”

    邓小闲事先早已得了步安的指示,想也不想就爽气地答道:“为了吃酒吃肉,还为了不低人一等。”

    有人起哄道:“为了逛窑子吧!”引来一片笑声。

    邓小闲摊摊手,笑道:“有理有理!为了吃酒吃肉逛窑子嘛!”

    这下众人笑得更欢了。

    胡四娘则更加一头雾水了:这小书生不是为了报复官府,那他今日问这一句,到底为的什么?

    当下打定主意:我且稍安勿躁,看他接下去又要怎么说。

    只见步安哈哈笑道:“这才是实话!江湖儿女,有什么说什么,才叫痛快!”一扬脖子,饮尽杯中酒,顺手把酒杯递给胡四娘,接着道:“我曾听说,前朝有个皇帝,下江南时,遇上金山寺主持,有心刁难,便问这大运河上,究竟有多少条船?你们猜猜,和尚答不答得上来?”

    有人看了一眼窗外繁忙的运河河面,摇头感慨道:“那如何答得上来?太多了!”

    另有人猜测道:“难道这老和尚修的天眼通,一眼就能看清?”

    胡四娘一边倒酒,一边腹诽:这小书生肚子里哪来这许多的问题,今日是请人吃酒,还是来说书的?对哦,听说这小书生气势之前,还真在子敬街上说过书。

    他这是日子长了,技痒难耐?过嘴瘾来了?

第187章 富贵何须书中取

    步安哪里知道胡四娘心理活动如此复杂,就算知道也不会在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摇摇头笑道:“老和尚说,河上只有两条船,一为名,一为利!”

    这下,有落魄文士模样的食客,击节赞叹道:“妙啊妙啊!我辈修行,不也是为了名利二字嘛!”

    恰在这时,步安怒目圆睁,厉声叱问:“可你们求得到吗?!”

    这一声如雷音一般,震得望江楼中雅雀无声。

    非但胡四娘诧异,楼上楼下,所有食客,全都惊愕莫名。

    半晌才有人道:“步爷少年英雄,兄弟们都敬你是条汉子!但今日这酒席,若是只为了取笑我等!却恕兄弟不奉陪了!”说着便要离席。

    “且慢!”步安大声道:“今日摆宴,是为了花道士,他修到凝神,等闲百十人,早已不放在眼里了。可你们有谁知道,就在前日,几位官差来封我七司,他连动都不敢动!”

    这事儿没几个人亲眼看见,但是听说的却不少。其实换做这楼中的人,遇上同样情况,大约也做不了什么。

    而步安说到这里,有脑子转得快的,隐约已经猜到他的意思。

    果然,步安冷哼一声道:“你看,取笑你们的,分明是这世道!”

    胡四娘骇然,心说这小书生终于露出尾巴来了,他只是要造反啊!

    在座众人虽然没有想到那么深,却也知道步爷说得没错,这世道,寻常修行人,在朝廷官府的眼中,与寻常百姓又有什么分别,还不是想怎么捏弄,就怎么捏弄。

    当官的吃肉,自己这些人,只不过捡他们嘴角掉下的肉渣而已,名利二字,真是何从说起。

    有人感慨道:“世道从来如此。”

    有人轻蔑道:“步爷是要我们都去天姥山上学儒吗?”

    还有人揶揄道:“咱们一把年纪,去考功名怕是来不及了吧?”

    来了来了!胡四娘心中愈发紧张起来:这书生立刻就要说出揭竿而起的话来了,今日再让他这么鼓噪下去,我这望江楼怕是首当其冲,不时就要被朝廷剿灭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步安从怀中掏出一件什么,缓缓展开,徐徐道:“富贵何须书中取,功名但在马上求……我手中这敕令,早已封我团练副使之职,可招募兵勇,守土安民。”

    他说的穆棱两可,但是江湖人士哪里知道敕令与寻常文书的区别,更不会留意他是哪一道哪一府的团练副使。

    见他说到这里,便大抵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众人今日都被他撩拨得忽喜忽悲,此时不免有些人心思活泛,觉得这不失为一条名利之道。

    富贵何须书中取,功名但在马上求,好像很有道理!

    而此时此刻,表情最为精彩的,却是望江楼的老板娘。

    胡四娘轻抚胸口,心说:小冤家唉,你这是故意折腾奴家呀,你有官府文书,要招揽人,直说便是了。何来这许多文章,要不是刚刚脱不开身,奴家为求自保,怕是已经去报官了。

    “诸位英雄!”步安根本没留意到身后胡四娘的变化,抱拳朗声道:“今日我七司招募勇士,名利皆在此,有志者取之!”

    几句话掷地有声,座中众人神情难掩激动的不少,不少人跃跃欲试的样子。

    然而还不够,还需要再添一把柴。

    这也在步安预料之中。

    假如一番鼓动,就能把这些江湖人尽收麾下,那也太easy模式了,不符合他穿越以来,一直被老天套路的剧情。

    因此,他早就做了安排。

    只见步安信心满满的笑笑,接着道:“为表诚意,我先为诸君送上一个见面礼。”然后转过身,朝晴山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晴山见状,抱起放在一旁的古琴,缓缓走到他身边,笑着朝他点点头,然后盘腿坐下,将古琴横置于身前。

    晴山在越州名气不小,以前常去玲珑坊抚琴,却从来没有来过望江楼。

    众人慕名已久,实际听过她弹琴的,却寥寥无几。

    但即使如此,也都知道,晴山有新曲问世时,能够聚拢灵气,对修行大有裨益。

    都是江湖人,也没什么谦让的规矩,楼上楼下,全都朝这边纷纷聚拢。

    就在这时,琴声已然响起。

    全然不同于当世音乐的曲声,凄厉而悲伤,又在悲伤之中,带着一往无前,不受任何力量阻碍的决绝。

    这曲声响起的一刻,从晴山身周两尺,便有一股阴寒之气透出,仿佛从夕阳晚照的黄昏时分,转瞬来到黎明破晓前最黑暗的一刻。

    黑暗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召唤力量,与其说是召唤生者,倒不如说是召唤亡故的游灵。

    这突发的异象,将所有人都骇得不敢往前,却又因为晴山的大名,而不舍得往后退却。

    琴声从幽暗徐徐转为铿锵,一时间浑如金戈,古琴琴弦似乎随时都有会因为超乎寻常的弹奏方式而断裂,叫人替它们捏一把汗。

    可这种紧张感,很快就被千军突进般的旋律营造而成的激荡所替代。

    霎时间,整座望江楼都笼罩在了黑雾之中,似乎黑暗迫不及待地降临于此。然而,这黑雾不是别物,正是被曲声召唤来的游灵。

    此时此刻,宽阔的京杭大运河河面上,有惊呼声响起,不知多少船夫呆立船头,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直到感觉身边有流动的雾气,穿过河面,穿过船身,如丝带般穿过手指,往那栋漆黑一团的楼掠去。

    紧接着是一身惊叫,与被它所传染的恐惧,以及继而出现的奋力划桨,试图尽量远离那团黑雾的吆喝声。

    然而,除了江雾朝同一个方向汇聚之外,再没有其他异象发生,河水平静如常,哪怕是最小的渔船也安然无恙。

    只有望江楼中,数百人聆听着这诡异的曲声,感受着置身于灵气浓郁,仿佛凝固一般的神奇境地。

    这其中,唯独一人对灵气无感,只在因为无聊,而在心中默念:

    “夜,弥漫在,血色的田野上。昏黄的月光,照不亮,挥不散的死亡。遗忘,被遗忘,剩什么在心上……天,蒙蒙亮,苏醒在,墓穴旁,丧钟城墙……”

    晴山此刻正在弹奏的,由一首名为《黎明》的重金属音乐改编而成,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亡灵序曲》。

    而这首步安哼唱时反复强调过意境,再由天才乐师晴山改版扩充后的乐曲,在这个世界,所造成的反应,一如步安的预料。

    毕竟……音乐没有国界。

    至此,步安也彻底弄明白了:那些靠着模糊残念,几乎类似生物本能行动的游灵,并没有类似“时代局限性”与“民族自尊心”的复杂内涵。

第188章 谁见幽人独往来

    自古民惧官,修行人也不例外,然而修行人之间的事情,就好比黑恶势力窝里斗,官府一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自己去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要不伤及百姓,不闹出民怨就行,小半年前,公孙庞设计埋伏七司,事后根本无人过问,便是一例。

    也因为差不多的原因,像望江楼这样,修行人扎堆的地方,官府同样懒得来管,日子一久,便成了法外之地。神州天下,各州各府,大抵都有这样的所在。

    话虽如此,这一日望江楼异象惊人,官府却不得不来过问了。

    不等黑雾散尽,运河岸旁便聚集了数百名官差,其中更有几位背着三尺火枪的绿衣人,显然是大名鼎鼎,令寻常修行人闻风丧胆的“督使”。

    而站在三名督使身前的,却是一位身着黑色袈裟的中年僧人。

    这僧人身材高大,体型精壮,肤色黝黑,头顶光光,眉毛却甚是粗重,双目有神,鼻翼高挺,略薄的嘴唇朝着一边微微翘起,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站在这僧人身旁的,赫然便是越州知府刘裕!

    此时,刘知府正将下人打听来的消息转报给这僧人,说是鬼捕七司今日在此大摆宴宴,请了满城的鸡零狗杂,却不知眼前这黑雾缭绕,是在搞些什么名堂。

    刘裕不是修行人,自然对这黑雾一无所知,那僧人却再清楚不过。

    眼看百步之内,灵气浓郁如浆,僧人也不由得动心,草草听了几句,就信步上前,站在望江楼下,神游物外。

    此时此刻,望江楼上的修行人们,正身处平生未遇的奇境之中,恍如灵山圣地突然降临于此。一个个如饥似渴,使出各种手段,在这如漆如墨的黑雾中,捕捉游灵,充入丹田。

    在场除了步安对灵气毫无所需外,绝大多数都是道家或是各种旁门杂家的修行人,只有惠圆与晴山不同。

    惠圆所在的江南栖霞寺,是佛门三论宗的祖庭。三论宗阐扬“诸法性空”,又名空宗,是中原佛门最为神秘的一支,在步安所熟知的另一个时空,早已式微。而在这个世界,三论宗却因为特殊的修行法门,而一支延续至今。

    此刻,惠圆中观空明如洗,一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通俗来说,便是他的精神世界几乎可以比拟佛门修行至高境界,佛菩萨观想时的状态。

    这既与三论宗的修行法门相关,也源自于他的天赋以及死而复生的特殊经历。

    而这种超然的状态,便如同是丹田处形成了一小片虚空,吸收灵气的速度远超常人——只是这些灵气倒有三分之二,经由这片虚空,进入另一片浩瀚未知的领域,仿佛消散掉了一般。

    另一边,早已一曲弹毕,盘腿端坐的晴山,修的却是正宗的儒修——既没有道家捕捉灵气的手段,也没有佛门那般对自身“做手脚”的能耐,只能任凭英灵主动来投。

    一时一地,若无特殊的气氛,以道家、佛家的手段,获得灵气的效率一般都要超过儒家“愿者上钩”般的心态,但假如这些游灵是由诗词曲赋勾引来的,那么情况这又不同。

    要知道,被这些诗曲招来的游灵,必然处于它们所营造的氛围与情绪之中,假如哪个修行人恰好对这些诗曲理解精深,或是打心底里感同身受,那他与游灵的契合程度就会极大地提升。

    简而言之,作为弹奏者,晴山的心境,必然与游灵的气质最为相投,一曲弹罢,即使她什么都不做,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能收获远超常人的灵气。

    还有一桩更占便宜的好事:感怀而至的儒门英灵,在这期间,因为超乎寻常的认同感,舍弃残念,进而熔化为她自身命灵的比例,也会急剧攀升。

    换句话说,不断被步安教授新曲,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掌握十二平均律的乐师,晴山在这几个月间的修行速度,绝非身处灵山圣地,所能比拟的。

    而在今日,她的命灵似乎有些蠢蠢欲动,仿佛一枚即将孵出雏兽的蛋,正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却离着破茧而出,始终差一口气。

    黑雾堪堪散去,望江楼隐约露出轮廓时,日头已经从运河水面上落下,东面天空中,隐隐现出鹅蛋般大小的邪月。

    这血红色的邪月,只隔了八天,便于夜幕中重现,彻底扫去了世人心头尚存的侥幸。

    望江楼下,那位高大僧人,静静地盯着邪月,等到黑雾彻底散去,才迈步跨进这酒楼的大门。

    在他身后,知府刘裕与几位督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灵气盘踞望江楼足有大半个时辰,此时一有消散的迹象,便如抽丝般,转瞬消失殆尽。

    楼上楼下,没来得及点灯,黑雾散尽,却仍旧黑蒙蒙一片。

    一众修行人依然沉醉在醍醐灌顶般的境界里,直到感觉某种强悍无匹的气场袭来,不自禁地为突然现身的僧人主动让出一条道来。

    等到看清那僧人身后,穿着知府官袍的刘裕与几位绿衣督使,众人才倒抽一口凉气。

    有人认得出刘裕,或是知道那身官袍意味着什么,但即使两样都不认得,也知道穿绿衣、背火枪的人是什么身份。

    而等到这一行人来到二楼,落入步安视线时,他几乎第一时间,就猜着了那僧人的身份。

    中年僧人,修为高得可怕,又有督使随行……答案不言而喻,何况这人眉宇之间,有几分余幼薇的影子。

    只是他有些想不通,这人怎么会突然来了越州——他就算下江南,也该去嘉兴调查天使遇刺一案才对啊。

    来得也太巧了,今日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势头,难道就要被这老小儿给镇下去了?

    就在这时,步安听见一声轻唤。

    声音发自晴山之口,说的是:“公子助我。”

    步安听得一惊,心说晴山不会是仇人相见,立刻便要动手吧?

    以余唤忠不动明王的境界,便是七司外加这整栋楼的江湖人一起上,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啊!

    若有素素在,说不定还有一战之力……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匆匆去看晴山,正好见到晴山睁眼看她,脸上尽是诚恳,却没有一丝以命相搏的狠劲儿。

    步安见状便猜到了她的意思。

    便在这栋楼里,就有几人端坐在地,身上灵光覆盖,正是道门晋级的征兆。

    晴山想必也差不多,只是她已接近儒门明德境界的巅峰,相比之下,晋升养气境界,要难得多,需要一鼓作气地冲上去。

    恰巧也在这一刻,晴山也瞥见了余唤忠。

    她从未见过这僧人,却不知为何,只一眼便明白来人是谁。

    此时望江楼上下,除了余唤忠的脚步声之外,再无一丝声响,星光与邪月的红光从窗子里投射进来,在晴山与余唤忠之间,映出一道颇有意味的血色光影。

    窗外的大运河星光粼粼,江鸟掠过红殷殷的水面,往更远处飞去,不时有打更敲梆的声音远远传来。

    晴山见到了余唤忠,立刻回头看向步安,眼神中带着一丝再努力也压抑不住的慌乱。

    这一刻的晴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无助,似乎一瞬间消瘦了,愈发我见犹怜。

    步安朝着她微微点头,神情坚定如常,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他朝余唤忠看了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接着收回目光,负手看向窗外,悠悠然道:

    “邪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第189章 秃驴不似聪明人

    紧接着是一阵此起彼伏的轻呼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场修行人大多不是文雅之辈,听不懂这些词句,却都无一例外地感觉到,刚刚才消散不久的灵气,竟又去而复返——这一次没有之前霸道,却是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如清风拂面,溪流涤荡,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滋味。

    余唤忠见状也停住了脚步,伫立在楼梯口,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像在思索,又像在消化眼前的场面。

    晴山轻吁一口气,心情随着这词句安静下来,听到“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时,便想起这些年来,每每独自抱着琴,往返于子敬街上,从玲珑坊,到长街尽头的自家宅子,恰如诗句中的孤鸿一般。

    修行路漫漫,支持她走下来的,是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然而此时此刻,仇人当前,她非但无能为力,甚至还要小心谨慎,生怕被仇人瞧出端倪,绝了日后报仇的机会。

    公子啊公子,唯有你知道晴山的苦。

    有那么一刻,她猛然抬头,想要去看步安,却又缓缓回过头去,闭上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紧接着耳边听到亲切的声音再度响起。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词句念到“拣尽寒枝不肯栖”,窗外已响起辽阔悠远的风声,脚下更有无数黑影在天空中穿梭而投下的流动阴影。

    黑影悠忽聚做一团,定睛看去,夜空中正有一只沙鸥,盘旋在望江楼上。这沙鸥似乎很大,可投下的影子却只有凝聚的一小团。

    楼下江面上,同时现出白雾渐生,遮蔽血月的异象。缭绕雾气中,凭空生出一片乳白色的沙洲,从望江楼脚下,朝运河中蔓延。

    惊呼声此起彼伏,步安将视线从楼外收回,只见整座酒楼之内,不知何时,竟然长满了盘根错节的古树,树枝贯穿楼面,以各种奇异的姿态朝着四面八方生长。

    所有这些异象,皆是诗意与灵气凝结而成!

    而在这些枝丫之下,晴山正定定地朝步安看来,脸上尽是清泪。或许是那句“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击中了她,让这美丽的琴师,再不能自抑。

    然而,面对此情此景,步安却仿佛完全不为所动,像是没有看见,匆匆瞥去,眼神最终落在余唤忠身上,进而朝他走了过去。

    “此地喧闹,楼下清静。”这是要请余唤忠移步去楼下说话。

    余唤忠定力了得,面对这分明有些无理的要求,竟也只是微微一笑。

    步安不去管他什么反应,他本来就有“灵气不留外人田”的原则,更何况是这位大名鼎鼎的便宜丈人。

    只见他绕过余唤忠,迈步便朝楼下走去。

    越州知府刘裕见他如此做派,不由大骇,又觉得这书生才情果真超绝,真如诗仙复生,理应是这个做派才对。

    半年以来,步安这名字他不知听了多少回,每次只是觉得烦心,却一直没有把这人与才子联系起来;直到这时,他心中,混迹越州市井的“七司步爷”,与诗才冠绝江南的天姥才子步执道,两个决然不同的形象,才算是完全合二为一。

    步安走过刘裕身边,视同未见,直朝着楼下去,简直把在场的江湖人都看傻了眼。

    二楼上,不知何时躲去了角落的胡四娘,更是心跳得砰砰作响,心中一个劲儿地叨念着:小冤家唉小冤家,你可吓煞姐姐了。

    走在人群中间,步安如入无人之境,更有意思的是,这楼中怪树奇枝的幻影,也都主动为他让道,似乎只有他,才是此间的君王。

    余唤忠冷着脸摇了摇头,终于还是跟了下来。

    不多久,两人出了望江楼,再往一旁走,知府刘裕等人,识趣地不再跟上。

    步安一直走到几十步外,才施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余唤忠。

    皇上御赐我与你女儿成婚,你总不能头一回见,就打死了我吧?只要你打不死我,日后总有我拿捏你的时候。步安在心里暗笑,脸上倒是平静得很。

    余唤忠审视他片刻,沉声道:“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步安也没问他是哪件事,只耸耸肩,心说:滚你娘,你再虎了吧唧的,老子以后连你女儿一起收拾。

    余唤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当这未来女婿也如那些腐儒一般,又酸又硬,摇摇头道:“幼薇对你观感不佳,今日我也颇有同感,只是皇恩浩荡”

    步安见他不往下说,才笑了笑道:“我对你女儿观感很差,对你也有同感。”

    余唤忠脸上神情愈发地冷,不再与他拌嘴,转而问道:“儒贼刺杀天使那日,你为何先有察觉?”

    原来是找当事人调查情况来了步安心中了然,却不愿如实相告,避重就轻道:“我只是想尽地主之谊,请两位大人夜赏‘轻烟拂渚,微风欲来’的景致罢了,谁知赶巧避过了刺客。”

    余唤忠点点头,觉得这才是实情。暗自腹诽道:李岳这厮为了替这腐儒邀官,委实吹捧过头了。

    “那夜可有别的异象?”余唤忠又问。

    步安想了想,摇头。

    余唤忠轻易不肯放弃,又问了好些事情,末了再度搬出那副生冷的口气,威胁道:“你今日所言,若有半句不实之处,休怪我大义灭亲。”

    步安心中冷笑,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百无聊赖道:“还有别的事儿吗?”

    余唤忠纵横天下,哪里见过这么不知轻重之人,对这御赐的“佳婿”愈发不满,甚至有些鄙夷。

    “少年人,别以为做了几首诗词,天下人便都得让着你了。你如今还没进我家门,我也不想来管教你。你好自为之。”他说得很慢,不像长辈告诫不成器的晚辈,而像官差对待秋后便要问斩的死囚。

    步安难得严肃下来,点点头道:“多谢了,这些话我会记在心上的。”

    之后,直到余唤忠一行坐着轿子走远,他才皱着眉头思索:“秃驴不像是聪明人啊。难道说”

    联想到晴山所说,余唤忠栽赃她父亲,为她家送来灭门之祸,步安心中,不禁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良久,他才甩了甩头,不去想这些太过遥远的事情。

第190章 人杰地灵是越州

    望江楼外,孤鸿遁入夜色,楼内树影阑珊时,又有几人周身灵气晕盖,显然是修为进阶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相比之下,晴山四周的异象更为炫目。

    只见她盘膝所坐的地方,不知何时泛起了金黄色的雾霭,恍如林间夕照。身前无人抚拭的古琴,兀自流淌出轻灵的曲声。

    那曲声轻不可闻,纵然侧耳去聆听,也只能捕捉到一丝出尘的韵味,分辨不清琴音的旋律。

    间或又像是有人在和着曲声低吟浅唱,声音同样飘忽不定,却让听者心情莫名澎湃,好似时光倒回两千余载,夫子杏坛讲学,三千门徒低声吟诵一般。

    就在晴山身后,张瞎子侧头沉吟,接着低声喝道:“晴山姑娘明德圆满,晋升大儒了,我等且为她护法。”

    话音刚落,七司众人便如临大敌般,迅速散开,将晴山围在了中间。

    花道士邓小闲一边用眼神将看热闹的阻退,一边摇头叹息道:“娘勒明明年纪相仿,老子刚升的修士,你就大儒了,今日这席到底是替谁摆的哟。”

    洛轻亭哼道:“说什么屁话,你属狗的,今年都二十七了,晴山先生才十**,哪个跟你年纪相仿?”

    邓小闲闻言只当没有听见。惠圆跟大伙儿厮混已久,也知道邓小闲不是被府衙大牢折磨成这般老相了,因此只顾着为晴山护法,没有开口质疑。

    瞎子在旁感慨道:“往后可不能叫晴山先生了,得叫晴山大儒才对”

    洛轻亭闻言点头道:“说起来,步爷的师尊,也未臻空境,倒是跟晴山姑娘一个境界。”

    这时,几步之外的望江楼东家,胡四娘补充道:“六年之前,司徒彦在天姥书院晋升大儒,名动天下之时,也是十九岁都说越州府人杰地灵,还真没说错,这天下儒门的气运,可不都在越州了嘛。”

    四周江湖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交头接耳,纷纷附议。

    诗意凝结的灵气渐渐消散,接连两度出现的灵气汇聚,让楼中所有人都前所未有地“饱食”了一顿。

    那些因此而晋升的,虽然都与晴山差了一层境界,也难免欣喜若狂。

    楼上楼下,除了互相恭喜贺喜的声音之外,也有人议论起先前的不速之客。

    有见多识广的,便说那当官的正是知府刘裕。

    又有胆大的嚷嚷,说往后跟了七司步爷,管他刘裕张裕,全都一边凉快去。自古地方上的官爷都怕兵匪啸聚,没有反过来的道理。

    他这一嚷,立刻就把一众江湖人挑唆得心痒难耐,多大的牛皮都吹出来了。

    “刘知府怎么就跑了,不陪咱们喝几杯,划划拳,实在扫兴。”

    “得亏他老小儿跑得快,不然爷爷我就要把他那顶乌纱帽掳来玩上几日。”

    每一句都伴随明知不可能,却又“你奈我何”的戏谑笑声。

    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问道:“你们可知道,那黑衣僧人是何许人也?”

    众人一边喊着“步爷步爷”,一边朝门口看去。

    只见步安背着手,笑吟吟地从门外踱步进来。

    二楼上,洛轻亭听见步安的声音,心中大定,觉着没有必要再为晴山护法了,起身朝着楼下问道:“是谁?那僧人是谁?”

    步安笑而不答,穿过人群,直上二楼。

    众人被他吊着胃口,却无人开口再问——只凭七司今夜露的这两手,越州江湖往后便是步爷只手遮天了,更何况他一出面,就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刘知府给“吓退”的神迹。

    不多久晴山悠悠醒来,步安与她相视一笑,道:“还是让晴山姑娘告诉大伙儿,刚才那僧人是谁吧。”

    晴山眉头微皱,俄而想通了步安为何如此,抱着琴站起身来,低垂双目,轻声道:“若没有料错,那僧人该是当朝左督御使吧”

    “轰”话音未落,楼上楼下响起一片惊呼声。

    “余唤忠?刚刚那僧人,竟是余唤忠?”连胡四娘都觉得双腿发软。

    余老贼啊余老贼,你也没想到自己这一百杀威棍没打上,反而给我造了势吧?步安见效果已经达到,便朝楼上楼下拱手,大声道:“如我先前所言:名利皆在此,有志者得之!明日七司便要南下剿匪,日上中天之时,我等在南门聚首。来者不拒!过午不候!”

    他今日先是晓之以理,间中当头棒喝,紧接着诱之以名利,再加上刘裕与余唤忠二人的捧场造势,可谓做足全套。此时已无需多言。

    而“来者不拒,过午不候”这两句掷地有声,从他“七司步爷”嘴里说出来,委实分量十足。

    众人当场便有诅咒发誓:从此鞍前马后的。

    步安也不去接话,只是保持着上位者特有的,“高深莫测”的笑容,领着七司众人,施施然沿着楼梯下来。

    临出门前,他才回头朝胡四娘抱拳笑道:“四娘抱歉呀,往后你这望江楼,怕是要门可罗雀了。”

    胡四娘早就想到这一节,却一点都没挂在脸上,笑着嗔了他一眼道:“怕啥,大不了,奴家也随你们一同去”

    步安哈哈大笑,出门而去。

    夜色已深,贴了封条的七司衙门对面,晴山宅子后院的琴室里,晴山姑娘对着步安盈盈一鞠,行了个女子万福礼,柔声道:“谢公子造化之恩。”

    “我哼曲,你来弹,分明是子期伯牙一般的知音妙事,哪有什么造不造化的。”步安笑着摇头。

    他如今被皇帝小儿摁死了赘婿身份,一时半会儿甩不脱,也就不好意思再去调戏晴山了。

    而晴山姑娘听出“子期伯牙”一词中的含义,心中却有些隐隐作痛。她早前曾答应影伯,绝不被眼前这人勾去了魂儿,可是这谈何容易。

    七司兴办以来,“步爷”挂在嘴上的都是生意,都是如何挣银子,行的却都是善事。他一个名动江南的大才子,为了贫苦百姓,没日没夜的赶着七司众人去捉鬼,到头来,却把银子一股脑儿全还了回去。

    他看似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可拜月邪教掳掠童子的危急时刻,却是他这么个书生,头一个冲将上去,对着歹人,如阎王判官一般,铁面无情。

    可要说他无情,他却连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寡妇,都招进衙门来,还为瞎子牵线,做那寻常儒生不耻的红娘月老。

    便是这样一个“步爷”,叫晴山越是心存防备,越是不经意间就被他勾去了魂儿。

    可事到如今,他却说什么你我好比“子期伯牙”说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呢?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第191章 仇人不是余唤忠

    晴山姑娘自顾自生着闷气,仿佛忘了上回说到“梁祝”时,是她自己认真脸说“晴山不喜欢公子”——大约女儿家都是这样,说了什么,随时都可以不作数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找我,便是为了这个?”步安见她不说话,好奇问道。

    晴山闻言微微一滞,紧接着又是一福,浅笑道:“还要谢公子为我解围。”

    步安抬抬眉笑道:“你也没有露出马脚,何必谢我。余唤忠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仇人之后,时时惦记着取他性命。”

    他知道有些事情,晴山想问又不好开口,便主动解释道:“他今日找我,是要打探嘉兴府上,发生过的一桩刺杀案。此案太过骇人,眼下还没有眉目,你权当没有听我说起过吧。”

    晴山点头,不再说话。她低着头的样子,温顺得像一头小鹿,同为大儒,却与屠瑶潇洒自若的风格截然不同。

    步安趁她不注意,多瞧了几眼,又生怕那只老鬼躲在哪边角落里偷看,不好意思多看,咂咂嘴道:“那余唤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影伯可曾同你说过?”

    晴山抬起头,想了想,接着侧头去看琴室的角落,目光中有一丝询问的意味。

    果然,房间角落的阴影中,有个苍老的声音道:“余贼大奸似忠,心机极重。”

    “哦?”步安摸着下巴,皱眉思索,心说自己识人的本事还没有练到家,竟然看走眼了。以后还是要谦虚一点,若有机会遇上灵隐寺老和尚,倒要讨教几招。

    他正要起身告辞,忽然想起什么,脱口而出道:“晴山,你爹爹也是学儒的吗?”

    晴山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黑影,仿佛在用眼神与影伯商量,片刻之后,才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道:“公子晴山姓申。”

    步安早就知道她姓申,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申屠的申申屠离的申”晴山说完这句,便抬头看向步安,眼眸中不知何时竟泛起了泪花。

    她本以为此言一出,步安一定心知肚明,哪里知道他对大梁朝的历史所知不多。

    这时,影龛也看出步安不知道这段典故,瓮声瓮气地补充道:“大梁朝太宗皇帝豪夺天下,平定四方,有两位儒将相助,一为天姥书院山长申屠离,一为曲阜书院山长宋蓝玉。太宗皇帝登基之后,整肃官治,杀了不少从龙之臣,唯独申屠离与宋蓝玉屹立不倒”

    “那宋蓝玉可是杭州人?”步安问道。

    “不错,宋蓝玉受封宋国公,国公府便在杭州。”影龛答道。

    “那申屠离呢?怎么未曾听说他的后人?”步安有些疑惑,他对当朝势力还是有些了解的,却没有听说过有姓申屠的,可话才问出口,便意识到了答案早已摆在眼前!

    晴山说,她姓申,申屠离的申

    “你是申屠离的后人?”步安惊道。

    晴山缓缓点头。

    “慢着,”步安又想起什么,不自觉站起身来:“当朝右相屠良毅,莫非也是申屠鼎的屠?”

    “六十多年前,先祖滕公缠绵病榻之时,命膝下二子改姓分家,从此不相往来。”影龛的声音低沉至极,仿佛哽咽:“大将军本是当朝右相的亲弟弟”

    “这么说晴山你是屠瑶的亲妹妹?”步安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她是我堂姊只是不好相认。”晴山轻轻点头。

    那我岂不是要教你一声师叔?步安轻抚额头,暗自翻着白眼。

    这声师叔,他是死活也不会叫出口的。而今夜得知的信息,却像是一个隐晦的线索,在提示着他,某一种可能。

    “影伯,大将军与屠良逸分家时,年纪还小吧?”他问。

    影伯答道:“大将军六岁,良毅少爷十岁。”

    “那晴山的祖父年纪也不大嘛?怎么就缠绵病榻了?”步安问道。

    “患上了恶疾,找过太医来瞧,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拖了一年多,终于还是回天乏术。”影龛道。

    步安点点头,追问道:“那老人家为何会有分家的想法?有没有说过?”

    影龛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答道:“滕公说,世道轮回,盛极必衰,申屠一族兴旺了数百年,代代都有英才出,易遭天妒。”

    “遭天妒”步安咋摸着这句话中的含义,扭头去看角落中的阴影,沉声道:“你这老鬼活了几百年,难道品不出这话的意思?”

    老鬼无言,琴室中的气氛有些沉重。

    终于,还是晴山忍不住,替影龛解围道:“祖父是怕申屠一族功高盖主,主动将申屠氏分作两支。这一节,影伯也曾同我说过的。”

    “那这老鬼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家的仇人究竟是谁?”步安低声问道。

    晴山一脸茫然。只听老鬼影龛抢道:“小姐,你莫听他谗言。”

    晴山闻言更加迷惑了,朝着黑影伸手做阻止状,蹙眉道:“公子是什么意思?”

    “杀你爹爹的,真是余唤忠吗?”步安正色道:“假如我告诉你,当今圣上正在织一张网,要一步步地把右相屠良逸困死,你又作何感想?”

    晴山毕竟不笨,她只是自小便被影龛灌输了仇家是余唤忠的想法,因此从没有往别处想过,此时一点就破,大惊失色之下,仓皇捂住自己的嘴,却掩盖不住骇然的神色。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申屠一族,终于还没有躲过这宿命吗?

    只从影龛的反应,步安便料定自己没有猜错,这老鬼恐怕不是有意要欺负晴山单纯,而是仇家太强,他不敢说而已。

    可是,大梁朝太宗皇帝既然都留下了申屠离,为什么拖了百多年之后,他的后人反而放心不下了呢?申屠縢之死,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吧?

    那六十年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老皇帝动了心思,要灭申屠一氏呢?

    另一位开过功臣宋蓝玉的后人,如今的宋国公,是不是也参透了皇帝的计谋,正想尽一切办法破局呢?

    屠瑶,晴山,宋蔓秋造化当真弄人,这三位佳人的命运,原来是冥冥之中是连在一起的。

    步安突然意识到,自他踏入这个世界,见过屠瑶,又拜她为师之时,便已经踏入这个漩涡,没法置身事外了。

    皇帝小儿,看来咱俩之间,不止是赐婚之仇这么简单了他微微耸肩,心中倒有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这下师出有名了。

第192章 胸有成竹徐图之

    大梁朝横贯两百余年,一度经历邪月临世,也照旧屹立不倒,天晓得这皇朝有多少秘密,又有多少底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要把皇帝拉下马,绝不是只凭莽劲儿就可以一蹴而就的。

    以此时步安的实力,就算裹挟了全越州府的江湖异人,一旦振臂高呼,揭竿而起,多半走不出越州城去,就要被团灭了。

    而事实上,在他心中,早已盘算好了一个具体而微的计划。

    此去七闽,不是为了剿匪,而是要借剿匪之名,行养兵练兵之实。

    换句话说,即使他真有本事,可以把个拜月邪教摧枯拉朽一般地除去,也绝不会这么做。

    古话说,养寇自重,说不定宋蔓秋她爹,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也是存着同样的想法,才久久都剿不灭这邪教——正因剿不灭,才能不断扩充实力,问朝廷要军饷,问地方上要补给。

    如果步安没有猜错,宋国公也知道皇帝小儿收拾完了屠良逸,就要把刀口对向宋蓝玉的后人,那么他们宋家在江南两道以南,养一支足够自保的藩镇军队,就有足够的理由了。

    关于这种可能,步安目前也只能放在肚子里。猜到也不能问,问也问不出来——宋国公再怎么青睐他,也不至于把这种足够招致灭门之祸的秘密,拿来跟他分享。

    总之,无论哪种情况,不管宋尹廷是剿匪无能,还是存心要磨洋工,都不影响步安的计划。

    他只需擎着道义大旗,装傻充愣地杀去七闽道,宋尹廷就没办法轰走他。

    到时候,你养你的藩镇军,我练我的游击队,井水不犯河水。

    而步安的计划还不止这么简单。

    单单练兵,他就有明确的目标。

    这取决于未来一两年里,他对七司的定位。

    具体来说,以他的身份和实力,培养一支庞大的地方军,是不切实际的。一来,这和七司的团练背景不相符合;二来,与他这个九品将仕郎的身份也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足够多的军饷和粮草来养这么一支军队。

    既然不能求大,那就得往精兵的方向发展。

    未来从嘉兴府搜刮来的银子,他会尽量换成道家外丹,迅速形成战力,加上七司原有班底,塑造一个数十人规模的核心队伍。

    而招募来的江湖人,可以放到剿灭战场上去打磨,逐步淘汰、筛选之后,仿照八旗或是野战连的形式进行扩充。

    而整个七司最需要培养的一个特质,就是可以原地打散,再异地集结,确实有些游击队的感觉。

    原因很复杂,简单来说,朝廷一旦意识到宋尹廷养寇自重,可能会以雷霆之力派兵平乱,到时,七司就失去了存在的借口,想要不被拆散,最好的手段就是具备主动拆散,重新组装的能力。

    另外,这里不同于他熟悉的另一个世界,因为修行人的力量的可以强大到令人咋舌,一旦被这样的力量盯上,步安有素素在,还有自保之力,可尚在襁褓之中的七司,就有可能毁于一人之手,连个突围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底,因为敌人太强大,得把自身力量隐藏起来,道理和敌后游击队也差不太多。

    这样的军队,不需要多庞大,有个一两千号人就够,哪怕将来被朝廷军队绞杀,也可以化整为零,“战略转移”之后,再募兵扩编。

    这样的想法,步安只存在自己脑子里,暂时不会跟任何人商量。

    而整个计划的另外部分,则需要跟宋尹廷见过了面,才能开始实施。

    自古成大事者,都需要足够的智慧,和与之相匹配的耐心。

    寒冬业已降临的越州城中,身负江南才子与赘婿两层身份的步安,在几乎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正一点点积攒着的力量。

    深夜,躺在木板床上,他盯着黑漆漆的屋顶,恍惚间想起了天姥山,观海岭,那间小屋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那是四月里,满山虫鸣蛙叫,他决定下山修行,彼时胸中最大的抱负,不过是想把步鸿轩老贼的两个儿子送去入赘。

    如今大半年过去,步鸿轩已经被他除去了,老贼的两个儿子,一个死在越州城郊,一个不知充军去了哪里,而步安自己,则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明日中午的越州南门,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呢?会有多少人追随七司,从此戎马天涯呢?

    “公子……”

    同样的称呼,却不是出自素素之口。自从魑魅跟了步安,那小丫头就与自家公子分房睡了。

    “什么事情?”步安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随口问道。

    女鬼魑魅的口气很软,像是有求于人:“今夜不去捉鬼了?”

    步安“嗯”了一声,缓缓坐了起来。都说修行难,谁知捉鬼苦……他自嘲般耸耸肩,轻声道:“走吧,临行之前,再为越州府捉一趟鬼。”

    ……

    ……

    步安穿行夜幕中,四处寻找孤魂野鬼,与女鬼魑魅瓜分鬼气时,越州城里也还有人没有睡下。

    半年多前,祝修齐北上戍边之前,曾深夜到访的那间小院。墙上挂着下山虎的僻静厅堂里。胡四娘正与一位矮小枯干的中年说着话。

    “那书生是个厉害人物,我家少爷早就同我说过了。”

    此时此刻,若有越州府衙的官员,准能认出这位中年,就是大半年前,突然从越州府消失的同知大人,何殷升。只是何大人不知遭了什么罪,竟枯瘦成了这付模样。

    “他说要南下剿匪,便是和我家主公作对,纵然有些本事,也不过是去送死。”胡四娘笑吟吟拽着手绢,坐在何殷升下手。

    她屁股只沾着椅面,坐姿、身段更比日间妖娆,脸上的皱纹早已不见踪影,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美艳女子。

    “你这小狐狸懂个屁。”何殷升顿了顿,决定还是不把卫家小姐与这书生相熟的事情说出来,免得双方打不起来,没有好戏可看。

    胡四娘瞟了他一眼,嗤嗤笑道:“明日我便随他南下,倒要看看他又什么高明手段。”

    何殷升被她瞟得浑身酥软,顿时打了个激灵,冷哼道:“你这狐媚之术,可别在那书生面前使出来,到时死得难看,可别怪我没有事先警示。”

    胡四娘莞尔一笑,道:“何大人这回丢官,怕是被祝公打破了胆吧?你如今留在越州,连个差事都没有,不如替我看着望江楼如何?”

    何殷升弄成这付样子,自然是被主家收拾过了,只是他再丢魂落魄,当着这狐妖的面,却不肯丢了面子,冷冷一笑道:“别别,等你家主子栽了,你还要靠这酒楼谋生呢。”

    胡四娘闻言只是笑,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道:“何大人,奴家这次过来,只是想替我家主人问一声,若是杀了这书生,祝二少爷不会怪罪吧?”

    何殷升嘿嘿一笑道:“不会不会,我家少爷哪里会管这些。”

    “那就好。”胡四娘笑着告辞。

    送走这狐妖之后,何殷升才嘻嘻直笑:“你家主子杀了这书生,就等着卫家小姐来剥皮抽筋吧。”

第193章 今天什么好日子

    越州南门,北风从敞开的城门里呼啸而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三三两两的巡检官差躲在城墙根,双手笼在袖子里,不断往坚硬的泥土地上跺着脚取暖,间或看看城外官道上的一伙人。

    “丧家之犬……”有个官差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引来同僚的嬉笑声。

    没错,此时此刻的七司众人,很像是被人砸了饭碗,在这越州城里待不下去,落魄出走的样子。

    寒风、枯树和不时被吹起的黄土,更为这一幕增添了悲**彩。

    步安看了一眼头顶,距离正午还有一阵子,没到约定的截止时间,可也不该一个人都见不着啊。

    难道攻心之术对这些江湖人全无作用?他们昨夜群情激奋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这特么是混江湖的,还是戏班子?

    自从富春山上挨了雷劈,他一路走来,见招拆招,几乎每件事都没有逃出他的计算,直到今天,才有些忐忑。

    难道走惯了高大上路线,摸不准**丝青年的路数了?

    可老子还给你们念了首诗呢!就这么白吃百占了不成?

    太不讲江湖道义了吧?!

    “步公子……”宋蔓秋忍不住走到步安身边,轻声问道:“我们在等什么?”

    步安没跟和她交代过,本想给她个惊喜。现在倒有些庆幸,亏得没说,要不然到了正午,一个人影见不着,丢脸丢大发了。

    “此去七闽,不知何时才能重回越州,委实有些不舍啊。”他毫不费力地扯了个谎。

    “步公子真是重情重义。”宋蔓秋摇头感慨,叹了口气,才像七司众人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城门方向。

    看了许久,她自己也觉得纳闷:自古有十里相送,难舍难别,哪有这样对着城门干瞪眼的?

    步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支枯黄的草茎,回头瞄了一眼略显寒酸的队伍。

    除了一起捉鬼的老伙计们,已经多了几人:洛轻亭的弟弟洛家辰,游平的小兄弟许田,晴山的闺蜜秦绣娣,还有李寡妇的大女儿,如今改姓了张,由步安赐名紫衣的大丫。

    这四人中,罗家辰与许田都带着宽大的斗笠,把整张脸都藏在了阴影里——他们已经服下了仙丹,脸色蜡黄,像得了黄疸病,神情更是萎靡不振。据说这都是初服仙丹的征兆。

    秦绣娣领着张紫衣,像小媳妇领着闺女回娘家,实在没点江湖能人的样子。

    此情此景,让满怀抱负的“步爷”有点受伤。要不是有素素这个强力后盾,他都有偃旗息鼓,打道回府的念头了。

    “今天什么鬼日子?”他随口叹道。

    “十一月十一。”张瞎子答。

    步安狠狠翻了个白眼,嘴里骂骂咧咧:“娘勒……”

    双十一!光棍节!难不成江湖兄弟们都剁手去了,没功夫来?

    “城里商户……”他很诡异地问:“今日没搞什么活动吧?”

    七司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步安摆摆手:“算了,当我没问。”

    ……

    ……

    书圣大街上,一列车马徐徐朝南门驶来。

    余唤忠坐在车中,越州知府刘裕骑马陪在车旁。

    左督御史难得来了江南,自然要顺路去七闽道上巡察一番,刘裕这是送行来的。

    官场上迎来送往的,规矩颇多,车马走得不算快,从府衙出来不多久,余唤忠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马车的车窗帘子悬着,他一眼就能看见车外的街面,只见前头有好多百姓聚集,有领头的正大声招呼。

    他坐在车上都能瞧见,知府刘裕更加看得明白,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

    有人聚众闹事?若是冲撞了车马,惹怒了车中这位阎王,他一个小小知府,可担待不起。

    正惊慌间,恍惚听见有人在喊:“万民伞,万民伞备妥了吗?”

    刘裕不解,心中暗道:这是哪位父母官要离任?不对啊,我就是此地父母官啊!我另有高就了?我怎么不知道?

    胡思乱想着,他又听见有人喊:“这回去了七闽道,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大伙儿可要好好造势,莫让英雄寒了心!”

    去了七闽道,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刘裕瞥了一眼身旁的马车,正好撞上余唤忠的目光。

    “胡闹!”余唤忠冷哼一声。

    刘裕却听得一喜。

    这声“胡闹”看似责备,却又不是。御使老大人过越州,去七闽道,由越州百姓送出城去,可比一众官员们相送,更有面子!

    是哪个懂事的安排了这么一手?妙,实在是妙!

    刘裕陪笑着道:“老大人忠君爱民,百姓也都是一片赤诚之心。”

    这一回,余唤忠倒没有说什么,直接把车窗帘子放了下来,算是默许了。

    刘裕赶紧往陪同的人群中扫视,只见一众官员全都面面相觑,唯独汪鹤不断眨着眼睛。

    “是你安排的?”刘裕策马来到他面前,轻声问道,脸上颇有欣赏之意。

    汪鹤只是被扬尘吹进了眼里,才眨巴眼睛的,突然被姐夫这么一问,凭着天生溜须拍马的本事,立即察觉到这是一件好事,便嘿嘿笑着答道:“安排得不妥,安排得不妥,请大人责罚。”

    “你才知道安排得不妥?”刘裕瞪了他一眼,哭笑不得道:“你是看戏看糊涂了吧?御使过境,哪有送万民伞的?”

    “对对对,我这就让他们把伞收起来。”汪鹤赶紧道。

    “别收了,老大人已经知道了。”刘裕抚须而笑:“你不学无术,心思倒是活泛。且由百姓们胡闹吧,横竖是件好事。”

    就这样,官府为余唤忠送行的车马一路驶来,聚集的在书生大街的百姓也来越多。虽然有些安静,但终归场面是有了。等到了城外,送行几里,余老大人再出得马车,请百姓留步,便齐活了。

    车马毕竟比人走得快,快出城门时,已经赶到了人群最前。

    汪鹤受了姐夫赞赏,意气风发,一马当先,在前开道。

    他率先来到南城门下,见城外站了稀稀散散一伙儿人,立即招呼官差赶人。

    几名官差刚要手持长矛,冲了上去,嘴里喊着:“闲人退散,闲人退散!”

    就在这时,身后的城门之内,响起一声:“步爷请留步!”

    这声音由近及远蔓延开去,渐渐化作几千人同时发出震天喊声。

    几名正欲赶人的官差僵在当场,握着长矛的双手止不住颤抖,缓缓扭头,只见城门内,人潮蜂拥而出,带头的几个,分明就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修行人。

    邓小闲指着城门大笑道:“好大的阵仗啊,怪不得来晚了。”

    宋蔓秋一脸惊疑地看向步安。

    步安一边站起身,一边朝她摊摊手,好像在说,我也不知道啊。

    城内,刘裕铁青着脸,坐下的马匹被涌向城门的百姓,挤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在他不远处,余唤忠的马车帘子始终盖得严丝合缝。仿佛一堵墙,冰冷的墙。

第194章 七司交椅排排坐

    “这……”洛轻亭看着城门下潮涌而出的人群,喃喃道:“步爷是不是说过,来者不拒的?”

    邓小闲笑容僵在了脸上,缓缓抬手挠头,尴尬道:“这动静,足有几千号人,管饭都管不过来吧?”

    大伙儿闻言,纷纷看向步安,眼神中既有惊愕,也有担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在这时,李达手指城门道:“看,万民伞……这是百姓们来送咱步爷!”

    众人循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人群中果然有一顶黄色大伞,平顶红缨,最上头写了“万民”两个大字,其下缀满各色布帘,每片帘子上都写了字。至于写了什么,隔太远了看不清楚。

    自古只有地方官离任时,才有百姓送万民伞,大多还是事先安排,到时走个过场罢了。

    步安在这越州城中,根本没有一官半职,所谓七司衙门,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充其量也只能唬唬没见过世面的街坊。

    换句话说,这万民伞出现得有些离谱。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么不受规矩束缚,如同天马行空一般的做法,必然是出自望江楼上的江湖草莽。

    若不是他们奔走告知,城中压根就没几个人知道,七司会在今日离开越州,更不会出现百姓出城相送的场面。

    七司众人纷纷整肃行装,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唯独步安眉头微皱。这一幕,在他心中,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天底下,谁不好面子,可这面子来得太大,就未必全是好事。

    看来即将入伙的这些江湖人,并不是一团散沙。从昨夜到今日,时间并不充裕,能够组织数千百姓,来上这么一出,可不简单。事先不走漏一丝消息,无一人提前来到城外投营,就更加说明问题。

    有行动力,就必定有组织、有架构、有上下尊卑……得尽快打散这种江湖式的组织架构,避免形成小团体。步安在心中盘算着。

    另外,这些人身上的江湖习气很重,做事凭一时意气,暂时还没有“上令下行”的纪律。这一点,假如不加约束,是会致命的。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还不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时机。

    一念及此,步安舒展眉梢,朝着围上前来的百姓们拱手,大声道:“七司承蒙各位街坊乡亲的照应!今日远走他乡,半是世道相逼、迫不得已,另一半也是为了振济东南,解民之困……”

    四下里渐渐安静,妇人抹泪,男人沉默,除了远处纷乱的脚步声和“步爷留步”的喊声传来,越州南门外,就只剩下步安一人的嗓音。

    “安一介书生,实在当不起这万民伞!昨日捉鬼救人,今朝南下除恶,全凭七司众英雄出力……”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张瞎子跟前,把他拉了出来,轻声道:“来!跟乡亲们打个招呼。介绍一下自己。”

    张瞎子被他拉到人群中央,愣了半晌,才壮着胆儿道:“我……大伙儿都叫我瞎子……我姓张……以前在投醪河边上算命的……”

    他说得结结巴巴,人群中却有人大声喊道:“我知道,你便是听风水者!”

    张瞎子知道这称号来自步爷编的说书故事,闻言轻松了不少,又说了几句,匆匆作罢。他虽然有些仓促紧张,心中却澎湃难抑。

    想起半年多前算命糊口的悲苦境遇,瞎子不禁觉得此时所发生的这些,真如做梦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昨日望江楼上,步爷说过的“名利”二字——原来“名”有时候比“利”更加令人着迷——而今日这扬名的机会,分明是步爷拱手相送的。

    瞎子心中暗道:有这样的主子,便是出生入死,性命以报也值了。

    这时聚拢的百姓更多了,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最外头的人,听了只言片语,便纷传说:这是在排七司英雄榜了,看来除了步爷,第二把交椅上坐的,便是这目不能视,却别有异能的听风水者。

    陆陆续续的,人群又传出,第三把交椅是花花道士,第四把交椅是老实和尚,第五把交椅是晴山先生……

    步安刚要再将洛轻亭拉出来,只听人群中有人在喊:“从今往后,我等也是七司中人了!今日乡亲们都在,正好做个见证!”

    步安循声看去,只见那人四十多岁,一身短打,是个红脸大汉,正是昨日望江楼上,江湖人中的一员。

    “好!”步安这一声好,引起一片附和。

    没人知道,他这声“好”,另有一层含义是说:好啊,终于把你勾出来了。

    步安今日故意在百姓们门前,介绍起七司众人,一来是把这场闹剧的影响分散出去,免得木秀于林,被人攻讦;二来是趁这机会给七司班底造造势,提升点凝聚力;第三个目的,却是要试探一下,即将入伙的这些江湖人。

    试探他们的野心,也试探试探,他们之中,是哪几个说了算。

    眼看七司排到了第五把交椅,有人沉不住气了。

    显然,这红脸大汉,就是越州江湖人中的扛把子了。这人出声的时间点很微妙,说明他觉得自己是有能力坐这第六把交椅的。

    然而够不够格,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

    “好!”步安又喊了一声,接着问:“今日来了多少兄弟入伙?”

    红脸大汉蹬蹬蹬迈步走了上来,作势要拜,见步爷没有托住他的意思,才临时换了个姿势,单膝下跪,抱拳道:“报步爷,两百一十六位!”

    算得这么清楚吗?步安笑着摸摸下巴,心说:你这是没把自己算进去吧?看来这些人不是我的人,倒是你的人嘛……

    他又说了一声“好”,徐徐道:“来了就是自家兄弟,待明日造册,便统统是我七司一员了!”

    话音刚落,红脸大汉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人群之外响起喧闹声,步安伸长脖子去看,匆匆一瞥,只见写有“肃静”“回避”的两块仪仗牌被人高举着。

    朝廷官员效率可没那么高,可想而知,这当官的不是冲这百姓啸聚而来的。多半是撞上了。步安这样想着,觉得最好不要节外生枝,便大声招呼百姓,说是前路难行,七司这就上路了,还请乡亲们回城。

    就在这时,有个绿衣督使穿过人群,一直走到步安身旁,才冷冷道:“老大人让你在城外五里的绿波亭中候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唤忠?怎么这么巧,正好被这老小子撞见呢……步安瞥了一眼红脸大汉,心说:都是你惹的好事。

    那汉子被他看了这一眼,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第195章 打散人马分六营

    劝退了前来送行的百姓,勉强收下了那柄硕大的万民伞,步安终于带着两百多号人马,浩浩荡荡地上了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官道两旁的枯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远处绵延的丘陵与山脊枯黄一片,偶尔露出黑色的岩石,像泛黄宣纸上,嶙峋的墨渍。

    他一人走在当先,听着身后的人声渐渐鼎沸,如同闹市。

    这哪里还有点军队的样子?

    步安心头揣摩着,该如何整肃队伍,把人心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些日子,他仔细考虑过,往后每一步该如何去走,如何环环相扣,借势而为。可是实际面对几百号人,却还是有些头疼。

    有思路,没经验,只能慢慢试错了。这样想着,他站定下来,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

    喧闹声渐渐轻了下来,几百号人由近及远,以一种极慢地效率止住了前进的步伐。有人不明所以地往这边看,但更多人只是懒懒散散地站着。

    这样的队伍,拉出去跟人拼命,与送死有什么区别?

    步安摇摇头,劝自己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吧。

    他把张瞎子叫到跟前,俯首耳语了几句,然后与大部队分开,自顾自带着素素与宋氏兄妹,沿官道继续前行。

    等到两拨人隔得远了,宋蔓秋才问他,之前那个“绿衣”,是替谁传的话。

    步安直言相告。

    宋氏兄妹同时一惊,宋世畋抢先道:“那恶僧何时来的江南?我怎么不曾听说?”

    步安心说,你算老几,人家来江南还得事先通知你不成?

    他微微一笑,道:“他今日见着这场闹剧,说不定就要拦着我,不许我南下了。”

    这个判断并非没有来由。余唤忠生性谨慎,今日这一出,虽说不是步安自己安排的,可看在余唤忠眼里,多半会觉得这位未过门的赘婿太爱出风头。

    身为左都御史,圣上心腹,余唤忠准知道皇帝对杭州宋家的态度。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宋家走得太近,绝不符合余唤忠的利益。所以,不官他瞧不瞧得上步安,都不会允许他去凑这个热闹的。

    再想深一层,余唤忠要拦住步安,要么使出强力手段逼他就范,譬如把他绑了带走;要么用盘外招给他制造困难,譬如当着几百号江湖人,点出他的赘婿身份,好叫他们知道,跟着此人,绝没有前途可言。

    正因如此,步安立即与七司众人兵分两路,不给这恶僧下手阻拦的机会。

    这种种想法,对他来说,是自然而然的推断。宋氏兄妹却不会想得这么透彻。

    “与他何干?”宋世畋话刚说出口,就立即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眼前这位正主,是那恶僧家的赘婿,自然是相干的。

    “怎会这么巧的……”宋蔓秋想起余唤忠因循守旧,凡事不愿声张的秉性,不由得叹了口气,道:“那公子作何打算呢?”

    步安笑着摊摊手道:“他说城外绿波亭相见,你们知道在哪儿吗?”

    宋世畋哼道:“我们又不是越州人,哪里知道什么绿波亭。”

    “巧了……”步安笑道:“我也不知道啊。”

    宋蔓秋终于明白步安的意思,莞尔笑道:“所以,我们压根找不到绿波亭,只好失之交臂了。”

    “真是可惜啊。”步安笑着摇摇头,不多久,四人便离开官道,朝着大运河的方向去。

    此后,他们在运河岸旁的小镇上包了船,坐船南下,当天傍晚便来到了两百里之外的海州府,仙居县。

    四人在仙居县住了一晚,第二日,等来了同样坐船南下,由张瞎子领队的七司队伍,汇合之后,再继续沿运河南下。

    两百多人,分乘六条大船。上船的头一日,步安便将新入伙的成员一一叫来面谈。

    那黄脸大汉姓郑名铎,是个道门修士,在越州江湖中,修为并未最强的,但为人极讲义气,是个及时雨式的人物。

    步安与他长谈了小半个时辰,问他该如何整肃队伍,严明军纪。郑铎答得支支吾吾,倒看不出是无计可施,还是有意回避这个问题。

    于是步安便在心里打了个叉,为此人标上了不可重用的标签。

    之后,他每约谈一位,除了拉拉家常,摸摸底以外,都会让约谈对象推举三位统领,且分别说明原因。

    两天后,船队进入七闽地界,步安的约谈也告一段落。当天下午,船队行到一片荒凉山坳时,他下令停船靠岸。

    众人陆续下船,就在山坳荒地上,被分作六营,以黑、白、黄、绿、红、蓝六色命名。每营三十余人,分别由张瞎子、邓小闲,惠圆,晴山,洛轻亭与游平六人担当统领,副统领则由之前约谈时被推举的江湖人担当。

    此时,北风沿着江面与山坳峡谷呼啸而来,吹得众人衣襟猎猎作响,六营人马成扇形散开,哄哄闹闹,散散乱乱,照旧没个正形。

    人群中央,步安负手而立,突然提高声量,喝问道:“如此安排,有没有不服的?”

    哄闹声安静下来,变成悉悉索索的交头接耳。

    “假若有觉得我安排的统领,不如你的,尽管站出来!别扭扭捏捏!”步安接着喝道。

    江湖人毕竟有股子草莽之气,互相不服气的情况绝不少见。听到这里,红蓝两营中,陆续有人站了出来。

    这也在步安预料之中。

    七司原有班底中,邓小闲,惠圆与晴山三人实力最强,张瞎子威望最盛,这四人担当统领,还好说,洛轻亭与游平却有些难以服众。

    “好!有不服的,说出来才对,别装在肚子里!”步安哈哈笑道:“来来来,咱们就照行伍规矩,一个个打过再说。”

    话音刚落,人群中就响起轻微的惊叹声。

    都是越州江湖人,谁还不知道洛姑娘与游瘸子的本事,红蓝两营中,恐怕随便哪个,都比他们二人能打。

    于是,红营中,立即有人朝洛轻亭走去。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人黄脸褐袍,正是郑铎。

    这郑铎来时意气风发,却连个副统领都没有当上,心中气急,头一个就走了出来。

    说起来,步安原本也不想把他弹压得这么狠。怪只怪他自己,上船后,步安找人约谈,他在下面也做了不少手脚,拼命拉拢人心。这样一来,反倒让步安下定了决心,要拿他开刀。

    此时见郑铎冷着脸走向洛轻亭,步安有点想笑。

    “洛姑娘,失礼了。”郑铎略一抱拳,便摆了个“借花献佛”的起手式。他是内丹玄修,与人捉对,凭的是拳脚刀剑的功夫。

    事实上,在众人看来,他这一手未免太过慎重。洛轻亭一个阵修,没有提前布阵的情况下,哪里需要他如此认真。

    然而,下一幕又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只见洛轻亭身边,一位十六七岁,满脸青涩,甚至带着一丝害羞局促的少年人站了出来,低声道:“我叫洛家辰,我替我姐来打。”

    郑铎神情淡漠,像是毫不介意,又朝洛家辰抱了抱拳,洛家辰也赶紧还礼。

    人群中有人起哄:“磨蹭什么呢?要打赶紧打!”紧接着是一片嬉笑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嬉笑声中,郑铎展臂蹬腿,整个人向前窜出,带起的罡风把地上的荒草都连根拔起。

    有人叫好,有人惊呼,也有人面色凝重,心想这一下,准要把洛家辰打成重伤不可。

    可紧接着又是一声更加响亮的惊呼。

    眼前场面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只见洛家辰仍旧站在原地,脚下未做一丝一毫的移动,只是挥出一拳,便将郑铎打得倒飞出去,直到被人群接住,才止住退势。

    这洛家小子何时变得如此能耐的?!

    山坳间的荒地上,顿时平静下来,只剩下猎猎风声。

    洛轻亭回头看了一眼步安,眼神中既有欣喜,也有感激与崇拜——原来咱步爷早就料到今日了。

    她看到步安鼓励的目光,才扭过头清了清嗓子,豪迈道:“还有不服的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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