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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偷天全文阅读

作者:刀锋饮喋     一步偷天txt下载     一步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1章 盘古被我夺舍了

    嘉兴话中步安两字与“盘”字同音,哥与古同音,“步安哥”三个字连起来念,与“盘古”如出一辙,只在音调上有极轻微的差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步安立即联想到仓颉。那个倒了霉的旧神因为活得太久而忘了自己的神名,落魄成那个鸟样……假如有旧神足够聪明,该会想到用姓名、称呼与方言结合的法子,叫人不知不觉地喊出他的神名。

    他逆推自己穿越缘由时,曾经考虑过的种种可能,在这一刻似乎有了新的佐证。

    土著步安果然是被顶包了!

    这位盘古老兄说不定曾以各种方言谐音的化名,混迹于世数千年,直到他在天姥山下碰上意外,被自己黄雀在后,取而代之了!

    也就是说,自己无意中夺舍了盘古大神的肉身,才有了以鬼气入神道的穿越大礼包。

    原来素素这小丫头是把自己认成盘古大神了,才口口声声说公子举世最厉害;一件能让盘古大神隐姓埋名、苦心筹划的惊天大事,被她给搅黄了,那她确实有理由怕到魂不附体。

    可是以前那个“步安哥”早就不知道死哪儿去了,眼下的步安根本懒得去管那些惊天破事。

    之前他还想过,要不要回一趟天姥山,去瞧瞧竹林秘境里的那块大石头有什么玄机,现在连这个想法都没有了万一不小心把那位大神老兄又请了回来,岂不是自取灭亡?

    “步安哥……”穿着薄狐裘的女孩儿,见步安没什么反应,又喊了一声。

    步安也不完全是因为走神才不搭理这女孩儿,他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花姑娘纵然交代得再仔细,也不会告诉他苏家都有哪些子嗣,各自什么年纪,长成什么模样。

    又要演戏了,好累哒……

    步安收拾心情,笑嘻嘻地拿手指指着这女孩儿:“半年多不见,长成大姑娘了……”

    女孩儿微微一愣,似乎有些不适应步安的说话方式,脸色胀红着侧过身去,轻声道:“步安哥半年不见,怎么也学得油嘴滑舌,取笑起婉儿来了。”

    原来是叫婉儿吗?怎么被哥哥随口一夸就脸红……步安正觉得好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年头的表哥表妹,是可以正常嫁娶的!

    那这小丫头不会是对自己有意思吧?!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跟余家千金有了婚约?

    步安虽然打定主意不会入赘余家,但也不愿意娶个表妹,生出一堆痴呆儿童。

    正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再这样嬉皮笑脸调戏这小姑娘,还真有可能惹上麻烦。一念及此,步安赶紧板起脸来,一本正经道:“婉儿说得对,我自当警醒,不该沾染外面那些市井习气。”

    谁料苏婉儿听了他自省之辞,居然一脸欢喜地低着头,十根手指麻花似地绞在了一起,仿佛是在表演软骨杂技。

    素素见状气呼呼地别过脸去,又忍不住偷瞄苏婉儿,直到她瞧见自家公子一脸无奈的神情,才露出得意的笑。

    步安实在哭笑不得,他自穿越以来,也碰上不少美女,可头一个成了师尊不能碰;后一个上来就给他发了好人卡,还要郑重其事地声明不喜欢他;再后一个成天以谋士自居,一肚子弯弯绕,叫人倒胃口;好不容易碰上个可以试着发展一下的大长腿,背景却是沾上了就要倒霉的曲阜书院,和惦记着让自己去逐月大会送死的官场老鬼。

    抢了个盘古大神的肉身,果然遭报应了,桃花运都特么拧着来!

    步安琢磨着,这种事情还是早点断干净了的好,免得耽误了这小丫头。他自打记事起,还从来没有过拒绝别人的经验,脑子里过了一遍所知的套路,长叹一声道:“婉儿啊……你很好,我是说,你是一个好姑娘……”

    苏婉儿听到这里,不但没有失望,反而整张脸都红透了,又嗲又糯又轻又柔地唤了一声:“步安哥。”尾音还微微上翘,似乎糅杂了害羞、娇嗔、埋怨、俏皮……等等难于言状的情绪。

    好人卡必杀技都不管用的吗?是时代问题?性别问题?还是这姑娘的智商出了问题?

    “……你应该有个更好的归宿……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我的意思是……”步安硬着头皮说道:“我已经有婚约了。”

    苏婉儿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似乎想要一走了之,又有些不甘心,踌躇片刻才道:“步安哥……你不是说过,那个婚约不作数的吗?”

    “怎么会不作数呢?”步安义正言辞道:“白纸黑字都写下来了,肯定作数的嘛!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怎么好说变就变?”

    苏婉儿倔强地摇头,步安正要再把话说绝一些,突然听见一声“婉儿”从院子外传来。

    出声的是个中年妇人,喊的是官话,嗓门很大,语调很严肃。苏婉儿听到这声音,脸色变得很难看,缩着脖子就溜了出去。没多久又传来那妇人的斥骂声。

    看来自己无需费力,自有人来棒打鸳鸯,步安微微一笑,心说自己这苏府林黛玉,还真不招人待见。要不是为了那份亲族保举,他还真不高兴跑来这里找不痛快。

    这天下午,他自顾自在院中练剑,快到傍晚时,那个被支走了的丑丫鬟来喊“安少爷”去膳厅用餐。步安这才见到了苏家除了老奶奶和苏婉儿以外的人。

    苏家并不是每晚都聚在一起吃饭,老奶奶通常都在自己院里吃,苏家三兄弟虽然都住在一个大宅子里,但日子也是分开过的,今晚全聚在膳厅开饭,显然是老奶奶的意思。

    晚餐分了七张八仙桌,苏澄恩、苏澄庆、苏澄福三兄弟带着正妻一起,陪坐在老奶奶同一桌上;三兄弟的小老婆们坐了两桌,小辈占了四桌好巧不巧,苏婉儿正坐在步安侧位。

    这座次摆的很不合规矩,换在正经官宦人家,哪有老母、妻妾齐聚一堂的道理?步安虽然不至于有意见,但打心眼里觉得由这样的商贾人家出面保举,底气还是不足。

    等到苏澄恩祝过老奶奶安康,晚餐便算正式开始。

    没多久,步安就听到主桌那边传来“越州”“天姥书院”之类的词儿。果然苏家还没到孤陋寡闻的地步,老奶奶不知道他“越州七司步爷”的名头,苏澄恩他们该是听说过的。

    只要听说过就好办。

第152章 青龙苏氏正两难

    像苏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兄弟、妯娌以及底下的堂兄妹之间,总是免不了明争暗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是苏家内部的斗争有些明显,连步安这个外人都感觉出来了。

    他琢磨着,当初苏家老太爷在世时不至于这样,老奶奶只懂吃斋念佛,没什么震慑家宅的手段,兄弟睨于墙也就在所难免了。

    对那些看似鸡毛蒜皮,实际全为了争夺田宅商铺而发生的冷眼和口角,步安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他想,既然苏澄恩知道越州的消息,最迟晚餐过后,也应该会来跟自己谈谈,届时便可以自然而然地表明来意。

    他终归是苏家亲眷,出具一封保举函,不是什么大事,苏澄恩应该不为难。往后一旦条件允许,他自会回报苏家,这一点,步安也大可以跟苏澄恩说明白,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遮掩的。

    所以不管膳厅里气氛有多奇怪,也不管苏婉儿时不时拿眼角瞄他,步安全当没看见,只是安心吃饭,最多往膳厅外瞧瞧,惦记着素素有没有饿着她被丑丫鬟带去,跟苏家下人一起用膳了。

    然而,步安再不关心,耳朵也没法闭起来,不时听见的三言两语,凑将起来,就渐渐拼成一幅全景。

    大约是老二苏澄庆和老三苏澄福担心史书上记载的滔天海啸重演,想要说服大哥苏澄恩,沽卖产业,举家搬到内地去。

    大哥苏澄恩不愿祖上留下的基业毁在自己手上,又面临着织造、蔗糖和船运业受邪月影响,几乎入不敷出的窘境。

    这样一来,老二、老三家里便有了分家的想法,之前已经提过一次,被苏澄恩借着老母恋念故土的大义给弹压下去了。

    步安假设自己站到苏家立场,也觉得这两种想法各有各的道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邪月无常,谁也料不准它这一回会闹到何种程度。

    就他所见,除了一穷二白、没得选择的贫苦人家以外,下到杭州城外的农户,上到越州城里的豪商富贾,全都面临着和苏家一样的两难境界,推此即彼,恐怕就连汴梁城中的隆兴皇帝,也不能例外。

    对苏家来说,眼下这个阶段,留与走之间的对峙和博弈,可能比邪月对这个家族的影响,还要更大,更为致命。朝堂之上所发生的一切,关于逐月大会,关于儒媚之争,大概也差不多吧。

    家宴结束时,苏澄恩果然将步安留了下来,空荡荡的膳厅里,下人们已经把杯盘全部撤空,换上了一壶清茶。

    苏澄恩大约四五十岁,与步鸿轩年纪相当,穿一身月白色锦缎长袍,头戴一顶员外帽,并不是寻常商人那样大腹便便的样子,反而很清瘦,眉心间有几道因为常年微皱着眉头而留下的皱褶,下巴上留着一小戳灰白色的胡须。

    “安儿啊,”他称呼步安的口吻和苏家老奶奶一样,“越州七司那个……不会真的是你吧?”

    步安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点头道:“正是我。”

    苏澄恩神情明显有些惊讶,显然传闻中那位七司步爷,跟他印象中的外甥步安差得太远了。他花了好一会儿来接受这个事实,微微皱着眉头道:“你这半年也走了不少地方,若是由你来替舅父打算,苏家下一步,到底该往何处去?”

    步安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故土难舍,邪月难料,这中间的矛盾纠结岂是他一句话能解开的。

    苏澄恩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可能觉得自己病急乱投医了。又闲扯了几句,步安便说明来意。苏澄恩当下痛快答应,让步安明日一早就去找他。

    ……

    ……

    回到小院时,素素已经等在了那里,这小丫头跟苏家下人一起吃的晚饭,对被迫跟公子分开有些不满,撅着小嘴坐在门槛上生闷气。

    步安哄过她,再把她骗去屋里睡下,然后独自坐在院子里想事情。

    苏家有问题。

    今晚这顿家宴,显然是因为自己过来,苏家老奶奶才特意兴师动众地将全家人聚起来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从家宴开始到结束,她老人家都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苏澄庆和苏澄福是主张变卖家产,举家离开青龙镇的;自己从越州过来,他们两兄弟不来问自己外面的情况,反而是由苏澄恩出面,这就更加不对了。

    一念及此,步安便轻轻喊了一声:“你该能动弹了吧?”

    话音刚落,他身前不远处,漂浮起一团淡淡的黑雾。女鬼魑魅的模糊身影从黑雾中渐渐幻化出来。

    “说得轻巧,那一脚一肘又没挨在你身上……”女鬼一脸愤懑地埋怨。

    女鬼说得没错,步安杀死那个内丹羽士之前,对方一掌、一脚、一肘,全落在魑魅软甲上,都是被这女鬼生生受下的,以至于她好几天连身形都凝聚不起来。

    步安笑笑,也不去反驳,只是轻声道:“之前那个苏澄恩你也见到了,去瞧瞧他有没有什么动静,我猜他可能跟步鸿轩暗中勾连,已经派人通报了。”

    女鬼轻哼了一声,接着消失不见。

    这么多天接触下来,步安已经摸清她的路数,知道这她嘴硬归嘴硬,对自己吩咐的事情还是上心的。

    不多会儿,魑魅便去而复返,回报说苏澄恩已经睡下,正跟美貌小妾没羞没臊,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举动。

    步安撇了撇嘴,心说这半百老头都有个暖床的,自己一个青壮小伙儿却夜夜孤枕,真是不公平。

    他并没有就此放心,心想着最好把苏澄恩掳来这间小院,假如他真的跟步鸿轩通风报信了,等到老贼手下过来行刺时,可以顺便弄死他,栽赃到老贼头上;或者现在就放把火,把这小院给烧了,若是苏家下人被约束着不来救火,就说明苏澄恩真的有鬼……

    可是想来想去,步安却叹了口气,心说,人太聪明就是容易疑神疑鬼,再这么下去,自己快跟杀了吕伯奢全家的曹操无异了。

    这天晚上,步安吩咐魑魅守在院外,自己和衣而卧。

    一夜无事,第二天醒来时,他有些欣慰,对苏家人,也对自己。

第153章 一朝富贵好相忘

    这天早晨,步安来到苏澄恩的书房,接过洋洋洒洒写满了几页纸的保举书函,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中,此行目的就算完成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比他料想得还要顺利。

    而苏澄恩接下去的所说的话,总算解开了他昨晚的疑惑。

    这位面带忧虑的苏家当家人,先是吩咐步安坐下,接着一脸恳切地说道:“安儿啊,你舅母终归是个妇道人家,眼皮子浅,你莫要怪她……”

    步安自进了苏府,就感觉到了无处不在的排斥气氛,此刻自然知道苏澄恩指的是什么,可这位舅父究竟是在说真话,还是在推诿责任,步安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

    归根结底,除了这封保举书函之外,他对苏府别无所求。

    他笑着摇摇头:“舅父言重了,砖墙尚有缝隙,偌大一家人,总难免有些误会。况且舅母待我严厉,也是盼我成才,我心里都明白的。”

    苏澄恩没料到这位双亲早亡的外甥半年多不见,会变得如此沉稳,短短两句话,答得不卑不亢却又滴水不漏。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苏澄恩一边宽慰地点着头,一边从袖管里掏出一张银票,隔着几案递了过来:“这些银子原本是年初时就为你备下的,奈何你走得太过匆忙,这回可不要推脱了。”

    步安接过银票,瞅了一眼纹银五百两的字样,心中微微一惊。

    苏澄恩显然是在说瞎话,五百两银票可不是小数目,不可能随随便便拿来给外甥做路费盘缠。

    现在的问题是,苏澄恩突然拿这么一笔银子出来,是为了赔罪,还是为了讨好,亦或兼而有之?

    见步安神色有异,苏澄恩长叹一声道:“秀娥当年便是我们几兄妹中最聪慧的一个,鸿辕兄弟也是青龙镇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安儿这些年来,忍辱负重,如今一飞冲天,你爹娘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只是……”苏澄恩顿了顿,感慨道:“只是富贵从来险中求,不瞒安儿,苏家小门小户,经不起大风大浪啊……”

    步安恍然大悟,从昨晚家宴后的异常,再到眼下摆在面前的这张银票,全都明白了。

    苏家是被吓着了!

    设身处地,站在苏澄恩的角度,被吓着一点都不意外。

    家中从来唯唯诺诺的外甥,出门只半年,就摇身一变,成了越州府闻名色变的人物。苏家人不懂何为穿越、何为夺舍,自然觉得这位外甥心机太深。

    忍辱负重、一飞冲天……接着就该是快意恩仇了吧?怪不得苏澄恩一上来就把责任推到自己内人身上。

    再往深里想一层,苏家人似乎不单是怕自家外甥,更怕被他牵连。

    苏家人要的是太太平平的小富小贵,一旦沾上“越州七司步爷”这样的凶神恶煞,难免招来仇家,继而置身险境。

    换句话说,这五百两银子,是拿来买断亲情了。

    步安虽然对苏家人别无他求,但是兴致盎然地找上门来,却被人当做扫把星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不快。

    他琢磨着,按照快意恩仇的路子,就算不把前倨后恭、胆小怕事的苏家闹个底儿朝天,也得拍着桌子,将苏澄恩骂个狗血喷头才是;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苏澄恩一点都没有做错,胆小怕事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他自己怕沾上曲阜书院,匆匆逃离杭州,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确实惹下了不少仇家,远的有公孙庞之辈、拜月教之流,近的有步鸿轩,将来说不定还有余唤忠……这中间有哪一个,是苏家人敢轻易招惹的?

    这种情况下,苏澄恩还为自己写了保举书函,大约也已经仁至义尽了罢。

    一念及此,步安便将银票推了回去,笑笑道:“苏家往后若有难事,不妨拿着这张银票过来找我。”

    苏澄恩微微一愣,等他缓过神来,步安已经起身离去。

    ……

    ……

    从苏澄恩的书房出来,步安回到小院带上素素,直接离开了苏府。

    他暂时无处可去,便在青龙镇海港码头附近的客栈投宿。

    九月中旬恰逢邪月九阴,这些天每到夜晚,步安就把素素独自留在客栈,带上女鬼魑魅一起去捉鬼;白天则跑去镇外无人的沙滩上练剑、练弓。

    女鬼魑魅仿佛一头专门用来捉鬼的猎犬,非但对聚阴之穴的分布了如指掌,还能将阴魂暂时吞噬,再把绝大部分鬼气都“上缴”给步安是心甘情愿地上缴,绝没有独吞的念头。

    正如她自己说过的,以往魑魅噬魂都得小心翼翼,一旦吞进“太有主见”的鬼魂,便要花费极长时间磨掉它的意志;现在有了“胃口极好”的主子,她便来者不拒,见鬼就吞,自己能消化多少是多少,消化不了的才让主子帮着吸走。

    这样一来,非但步安修行的效率大增,这女鬼的鬼修进展也一下子快了不少。

    而随着每天坚持不辍的练习,步安的射艺也略有小成,隔着三四十步射一块半人大小的石头,十回也有七八回能射中了。

    九月二十二,邪月九阴过后的第一个阳夜傍晚,青龙镇上比往常更热闹了一些。步安坐在一间靠海的酒楼上,临窗的位子,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素素说着话,一边看着黑黢黢的海面。

    九夕邪月已经维持了大半年,他常听人说,这是邪月不久即将离去的征兆;可偶尔也有人危言耸听,说邪月来得快就走得快,如今来得如此之慢,恐怕这一回又是十几二十年的大灾。

    他很难想象,眼下平静的海面,有一天会掀起滔天巨浪,吞没沿海数十里内,无数的城郭与村镇。

    这时邻桌有人在说,镇上的苏家正式分家了,苏二、苏三正沽卖祖宗产业呢。

    步安听得有些唏嘘,他觉得苏澄恩这一回能答应分家,也许跟自己的到来不无关系。这对苏家来说,到底是祸是福,现在还殊难预料青龙镇会重现往日的繁华,还是继续萧条下去,只有天晓得。

    又看了一眼窗外的海面,步安招呼伙计结账。

    此间事了,他也该离开青龙镇了。

154章 相逢一笑述恩仇

    隆兴二年九月二十四,嘉兴街头秋意正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傍晚时分,花易寒姑娘从望秀街上的锦芳斋门口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步安和素素也从同一个门口出来,与仍没走远的花姑娘背向而行,往南湖畔的嘉兴府府衙方向去。

    素素的小拳头紧紧攥着两根竹筷,筷子上戳了半只剥过叶的粽子,她一边走,一边探头去咬粽子,嘴巴张得老大,却每每只咬下一小口,大概生怕很快就要吃没了。

    步安笑着瞅了她一眼,觉得这小丫头没修成人形之前,多半是做过流浪猫的,要不然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吃货。

    “小……”他刚要提醒素素小心,已经来不及了。大半边都被咬空了的粽子上,肥瘦相间、冒着油光的五花肉晃悠了一下,终于掉落下来。

    步安已经做好了看素素哭鼻子的准备,却见这小丫头空着的那只手迅疾一抄,拽住肉块就塞进了嘴里。

    腮帮子鼓着,眼睛眯着,嘴角翘着,素素像个小松鼠似的嚼着肉块,一边还朝自家公子嘻嘻一笑。

    “饿死鬼投胎……”步安哭笑不得地翻了个白眼,心说当初穷困潦倒时,怎么就没想到让这小丫头杂耍卖艺呢,可比说书来钱快。

    不一会儿,素素吃完了粽子,皱着眉头看看自己黏糊糊的手掌,又贼头贼脑地瞧瞧自家公子,接着趁他没留意,假装打哈欠捂嘴,暗中却伸出舌头一通乱舔,把手掌上沾着的肉油舔得干干净净,见公子没有发现,又迅疾无匹地把筷子头也舔了一遍。

    “我都瞧见了……”步安头也不回地说道。

    素素吓得慌忙把筷子扔开,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再跟上来时,垂着头,一副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丧气模样。

    “公子……以后不舔了。”

    “公子从来就不舔……”步安瞪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委屈地朝自己看过来,才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素素这下知道公子没有真的生气,又没羞没臊地嘻嘻直笑。

    两人踩着稀稀落落的枯叶,走在秋风萧索的嘉兴街头,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了嘉兴府衙。

    嘉兴府衙南望南湖,北面靠着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大概也算是风水宝地。过了八字墙门,再到仪门前,不等步安开口,守门的衙役便低头哈腰地称呼他“三衙内”。

    看来这会儿的“衙内”还没有变成贬义词,步安嘴角微翘,目不斜视地穿过仪门,绕过正堂,往官舍去。

    普天下衙门布局都差不多,步安小半年前为了一张鬼捕公文,去过越州府衙,后来因为步经平的栽赃陷害,又被请去过一回,因此就算头一回来嘉兴府衙,也不至于完全摸不着方向。

    正如他所料,一进了“机关大院”,就有官差陪着笑迎上来道:“三少爷啊,你这些天都上哪儿去了,老大人正四处找你呢……”

    ……

    ……

    一间布置清雅的书房里,步鸿轩笑吟吟地端详着步安,眼神中满是赞许。两个身穿褐衣的下人一坐一右站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仿佛两座雕像。

    步安也对着步鸿轩笑,笑得很轻松。站在他身后的,是同样一脸轻松的素素。

    照理身为义子,在养父面前是没得坐的,可步安一进书房就大咧咧坐了下来,步鸿轩居然也没什么反应。这老贼今日似乎有些反常。

    “早知今日……”步鸿轩收敛笑意,摇头感慨道:“你不该恨我,也不必如此处心积虑。”

    步安微微皱眉,真有点搞不清楚这老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青龙步氏世代布衣,到了我曾祖这辈才行商发迹,三代人胼手砥足,方成嘉兴首富,可无权无势之下,钱财也不过是无根之木。当初你父亲亡故,步家数代人攒下的半壁家财,落在苏妇手中,那时我已是七品知县,官场来往、人情运筹皆需银钱……”

    步鸿轩眼神愈发坚定,哂然道:“换做是你父亲,也会像我一样做的。”

    一边是落在弟媳手中的万贯家产,一边是加官进爵、光宗耀祖的机会,步鸿轩似乎没有说错,步家花了几代人才从布衣变作豪商,而步鸿轩当时却看到了,再进一步,跃升江南望族的机会。

    他也确实做到了,眼下年富力强,便已是从四品的大官,假如用好余唤忠这层关系,告老还乡之前,升到三品官衔,那青龙步氏就真的麻雀变凤凰了。

    这些道理站在步鸿轩的角度,全都讲得通,可问题是,他干嘛要说这些?

    步安来之前,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没想到步鸿轩会给他来这一手。难道这老贼是要相逢一笑泯恩仇,伯侄同心赴前程?他已经理智到连丧子之痛都可以一笑置之了吗?

    “我那时哪里会想到,鸿辕生下了这么了得的儿子……”步鸿轩一脸无奈道:“你若早些显慧,我又怎么可能把你入赘给余家。藩台大人来信我已看过,宋国公要将孙女许配给你……”

    步安听得一怔,心说,那宋老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自己已经摆明了要躲他,他还可着劲儿地贴上来。

    “早知今日……你不该恨我,也不必如此处心积虑。”步鸿轩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这句,只是语气变得异常生冷:“既然你恨我入骨,我又怎么敢留你呢?”

    对嘛!这才是你的戏路!步安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意。

    “宋国公恐怕也想不到,他的一番美意,竟然要了你的性命。”步鸿轩摇头道。

    这老贼显然不是因为藩台大人的一封信,才对步安动了杀机的,他会这么说,是觉得步安仗着这封信,以及这封信背后来自宋国公的美意,才敢来到嘉兴府衙自投罗网的。

    “我说你怎么见了我,一点都不惊讶呢……”步安一边感慨,一边皱眉考虑着该怎么应付来自宋国公的美意。他的第一反应是如何推脱,可一想到那双大长腿,又有些举棋不定。

    “你也不要怪我,都是一家人……”步鸿轩轻蔑道:“你有才有抱负,我自然会助你成事;可你非要处心积虑扮成个废物,就不能怪我以废物待你。本可以皆大欢喜的,为何一定要弄个你死我活呢?归根结底,你还是太像你娘,自作聪明……”

    步安恍然抬头,像看笑话似的看着步鸿轩道:“这么说起来,你那傻儿子还真跟你一模一样。”

第155章 听完你就明白了

    步鸿轩坐在金丝楠木官椅上,整个人突然绷紧,好一会儿才渐渐松弛下来,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终于忍住没有开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步安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说。

    长子步经平究竟是死是活,步鸿轩心中应该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是面对可能的噩耗,这位混迹官场二十余年,早就炼得心狠手辣的嘉兴知府,和普通人的反应也没有多少差别。

    他想问又不敢问,是怕一旦问出口,就会立即触到难以挽回的冰冷现实,与辨认遗体者不愿亲手掀开蒙盖尸体的白布一样。

    步鸿轩的脸色很冷,语气更加森冷:“能得屠、宋两家同时垂青,想来你是真有些才学的,只可惜年少轻狂,自以为有恃无恐,却于世情一无所知……纵使你天赋绝伦,假如变成了一具死尸,又有谁会替你出头?”

    他本以为步安听到这里,会惊慌失措,不料恰恰相反。

    只见步安越听越乐,到后来居然抚掌赞叹:“英雄所见略同!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这下非但步鸿轩不明所以,就连站在他身后两个下人,也都一脸惊疑,心说:半年不见,外面都传这位三少爷今非昔比,难道他是得了失心疯了?

    步安不顾旁人惊愕,施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宣纸,慢条斯理地展开,递给了步鸿轩。

    只见宣纸上缀满红殷殷的字迹,竟是一封联名血书!

    “强占民田、纵仆行凶、诬杀僚属……好大的罪名啊。”步鸿轩匆匆看过,不徐不疾地将血书撕碎,抛在一旁几案上,冷眼看着步安道:“且不说这些罪名是真是假,即便全是真的,又有何用?”

    “撕得好!撕得漂亮!”步安笑着赞道:“有道是官官相护,拔起萝卜带着泥,这些罪状牵连太广,就算摆到布政使面前,大概也只能不了了之。花姑娘居然以为只凭这些就能治你死罪,真是幼稚。”

    步鸿轩越听越糊涂,他早就决意不留步安活口,说些道理也只不过是让他死个明白,可没想到这侄儿竟是被吓傻了,死到临头突然变得疯癫起来。

    “我来给你讲讲,今晚发生了些什么……听完你就明白了。”步安兴致盎然地说道。

    “事情还得从昨晚说起……我在城外客栈投宿,恰巧遇上刚才那封血字陈情表上的两位苦主,这两人对我破口大骂……我问清缘由,便觉得不对,我大伯一向忠君爱民,哪里是他们所说的那样?!”

    “我据理力争,狠狠反驳那两人,最后那两人竟约我今日在望秀街上的锦芳斋一见,要给我看一封血书……我拿了这血书,还是觉得不可信,便与他们说定,今夜就回府与你对质,假如他们所言属实,纵使大义灭亲,我也要帮他们将这封血书呈到布政使面前。”

    “当然,你想必也明白了,巧遇是假,做戏是真,包括今日中午在锦芳斋看血书,也是演给食客们看的。这样一来,我今夜与你对质时,你恼羞成怒,撕毁血书,要杀我灭口,才说得过去嘛……”

    步鸿轩听得频频摇头,冷笑道:“你辛辛苦苦做那么多戏给嘉兴百姓看,就为了以死诬陷于我?你觉得这样一来,我便不敢杀你吗?真是笑话!”

    步安饶有兴致地看着步鸿轩,笑吟吟提醒道:“你再想想,假如不是我死,而是你死呢?”

    不等步鸿轩接茬,步安便摇头道:“十七桩罪名牵连是广,可你一死就把锅全背了,你那些官场老伙计们,恐怕乐见其成吧?哦,对了,你刚刚也说了:假如变成一具死尸,又有谁会替你出头呢?”

    步鸿轩沉吟片刻才道:“我果然还是小看你了……可你觉得,你杀得了我吗?”

    “别急嘛,听我把故事讲完……”步安摆摆手道:“杀你的人不是我,我就算大义灭亲,也不会亲自动手的。”

    步鸿轩闻言匆匆瞥了一眼素素。

    “不不不,你还是弄错了,故事其实是这样的:你身边不是有两个羽士吗?喏,就是他们俩……”指着步鸿轩身后的两个下人道:“今夜我与你对质之后,扬言要亲赴汴梁,去告御状,你命这两人杀我灭口,可你没有想到,这两人中间有一位义士。”

    步鸿轩微微一怔,他身后两个身穿褐衣的下人已经出声辩解,各自表了衷心。

    “别着急嘛,你们俩再想一想,谁来做这个义士,都能保家眷平安,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步安一副“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的神情。

    步鸿轩实在忍不了了,厉声道:“拿下!”

    步安闻言赶紧伸手阻止道:“慢!谁的动作迟一步,谁就当那个义士!”

    “你疯了吧!”两个褐衣人中,年纪稍长、体形枯瘦的那人,跃过几案便朝步安扑来。他站在那里时,是个唯唯诺诺的下人,身形一动却如鬼魅般化作黑影。

    黑影中又夹缠着一道白练,发出嗖的一声啸鸣,显然是手中灵剑出鞘了。

    步鸿轩折了一名丹玄羽士之后,对步安的评估已经大大提升了,眼下这人一出手就是全力强攻,没有一丝轻敌。

    白晃晃、蓝盈盈的灵剑剑芒挟着尖锐的破空声和一击必中的气势,冲着步安刺来,距离他只剩几尺时,突然抖出六朵剑花,每一朵都绚丽如白色焰火。

    如此之近的距离,步安已经躲不开了,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躲。

    刹那间,剑芒猛地收敛,白练光芒凝聚成仅剩的一朵……步安只练了半个月的剑,也知道这人的剑法很是了得,速度和变化兼备,比起他直来直去的那几招,实在高明太多。

    剑尖就在步安右肩前寸许处凝实,这是一柄长约两尺的莹白短剑,剑梢前原本一尺来长的淡蓝色剑芒全部没入了步安的身体,凛冽剑气覆盖之下,他上半身的衣衫早已粉碎,露出铁黑色的魑魅内甲,正是这层内甲,将削铁如泥的灵气剑芒完全挡住了。

    褐衣羽士身躯现行,脸上的神情从惊疑突然变成骇然,他手中长剑闪耀光芒的剑尖,再也没能向前一毫一厘,反倒是划了一道弧光向后退去,紧接着稍稍向上,又急速下坠,砸落在地……

    “坏人!你这个坏人!”只见素素两只手各自拽着这人的双足脚踝,像抖被子似的,将一个空境之下几无敌手的内丹羽士上下抖着,没几下就把他抖得筋骨尽断,奄奄一息。

    目睹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步鸿轩整个人都僵在了椅子上。

第156章 你说的道理全对

    丹玄道修练到致虚圆满,身形快似电闪,拳脚猛若雷霆,青锋在手,五丈之内,水泼不进,箭射不入,只要灵力充沛,便连枪林弹雨都敢硬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为了培养这三名丹玄羽士,步鸿轩前前后后花进去四万多两白银,这还是占了身为朝廷命官、手握御授丹券的便利。

    这些年来他置身官场,不知遭过多少明枪暗箭,每逢危难之际,全靠这三位死士出力,才化险为夷。

    岁寒知松柏,年长日久,主仆之间也难免有些感情,因此,从越州传来阿大被诬作拜月贼子的消息,得知他死得那般凄惨时,步鸿轩着实落了几滴老泪。

    可是眼下亲眼见到阿二被杀,他却没能升起一丝一毫的悲凄,唯有如坠冰窟般的惊恐与绝望。阿二有多能打,没人比步鸿轩更清楚,正因如此,他才更加难以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行了,别抖散架了,一会儿不好收拾。”

    这时步安吩咐一声,素素赶紧收手,把生死未知的褐衣羽士抛在一旁,又探头看了一眼这人七窍流血的面孔,撇了撇嘴,轻声道:“怎么这么不经抖的?比条棉被都不如。”

    步安翻翻白眼,不去理会早已面如土色的步鸿轩,而是盯着仍旧站在他身后的另一名褐衣羽士道:“怎么样?现在可以考虑考虑我的建议了吧?”

    这人名叫阿四,在步鸿轩手下三名死士中年纪最轻,不过三十七八,长相却异常凶狠,目睹阿二惨死之后,眼中凶光反而更甚了。

    他一身致虚境界虽然获自“仙丹”,可终究是个修行人,这些年跟着知府大人见过不少世面,知道面前这个小书童非妖即神,绝非他所能够抗衡的,于是咬牙道:“烂命一条,要杀便杀,让我卖主求生,却是休想!”

    “卖主求生?非也非也,”步安笑着摇头道:“你卖不卖主都求不了生。我今夜说了这么多,你全都听去了,怎么能让你活着呢?你杀不杀老贼,做不做义士全是一死,差别只在你家眷的死活而已……”

    “你敢!”阿四声嘶力竭。

    步安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步鸿轩,摇头道:“你养的都是些什么蠢货,好话坏话都听不懂。”接着一脸无奈地朝阿四道:“你家主子犯了那么多条死罪,必然全族连坐,无论老少,男人一律掉脑袋,女人统统充官窑,都是免不了的。除非大义灭亲,率先揭发这老贼的罪状,才能置身事外……要不然我忙前忙后,演给外面那些人看什么?”

    他见阿四越听越慌,应该是被“男人掉脑袋,女人充官窑”给吓着了,才又不紧不慢地指着地上的尸体道:“眼下还剩一个大义的名额,你不要,我就留给这死人了……”

    “我……我……”阿四浑身颤抖,噗通一声,朝着步鸿轩跪了下来,痛哭流泪道:“老爷……犬子方才四岁……”

    步鸿轩嘴唇微微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愤怒,他避开阿四的恳求目光,冷冷地看着步安,大声道:“你勾连旧神余孽,谋害朝廷命官,决计走不出府衙大门……”

    步安翘着二郎腿,颇有兴致地看着步鸿轩道:“这么大声,是要说给谁听?你不是已经把下人都支开了吗?”

    步鸿轩听得一惊,没想到步安非但看穿了他的意图,竟连他事先所做的布置都识破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命悬一线,却仍旧不肯放弃最后一丝生机,拼尽全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坐姿渐渐放松,呼吸慢慢平缓,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笑意。

    “你不能杀我。”他说:“纵然你做足了戏,也没人为你升堂问审。府衙内外都是我的亲信,内衙巡检有火铳百余支,你想全身而退,必会大动干戈,难免被人识破你伙同旧神后人……从此神州天下,可都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了。”

    步安笑道:“那依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速速离去,我便只当今夜无事,婚约我自会设法收回!”步鸿轩想了想又道:“我待你有愧,你也杀了经平,从此两不相欠便是。”

    步安咂咂嘴,似乎是在思索,然后盯着步鸿轩的眼睛道:“你不恨我?”

    步鸿轩平静道:“安儿啊,你我毕竟是一家人,逝者已矣,朝前看吧。”

    步安微微摇头道:“可我杀了你儿子啊,一剑没能捅死,又补了几剑,”他伸手做握剑往下捅的样子,“就这样扎一下,又扎一下,先扎在肚子上,然后是右边胸口,他一开始是哭,发抖,后来越抖越厉害,像一条鱼似的抽抽……这样你也不恨我吗?”

    步鸿轩脸上闪过一丝愤怒,却不愿前功尽弃,摇头道:“不要说了,他都是咎由自取,也怪我从小对他疏于管教。”

    “畜生尚且舔犊,你儿子被杀,竟然都不恨我,可见你畜生不如,无药可救了。”步安笑着摇头。

    步鸿轩这下终于确认步安是在戏耍他,冷着脸道:“你道我是危言恐吓吗?府衙内外,防备何等森严,你想告发我,也要先走出府衙……”

    步安耸耸肩道:“我干嘛要走?你这知府一死,嘉兴同知张悬鹑张大人就会带着人冲进来,他都在外面等了老半天了。哦,不,他等这一天都等了好几年了。都说你独断专权,把人家一个五品官压得气都喘不上来,全嘉兴府都管张大人叫纸糊同知,人家很不开心的。”

    “安儿……”步鸿轩脸色大变,突然跪倒在步安面前,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全是大伯的错!是我升官心切,害苦了你母子二人!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可我做这些,全是为了我们青龙步氏,绝非私心啊!安儿……安儿!你有本事的!大伯看出来了!你要做官是不是?大伯帮你!别人再亲也没有我们一家人亲!你要什么?你说!大伯舍出命来帮你!”

    步安微皱眉头看着跪地磕头的嘉兴知府,心说这人可真是个人物,难怪短短十年,就从七品知县爬到了四品知府,再给他点时间,说不定……好吧,步安不会再给他时间了。

    步安端坐不动,悠悠道:“道理你不都说过了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恨极,就留不得;为了步氏,要取重舍轻。你说对都对!我杀你儿子,你肯定恨我,所以不能留你活路。我要建功立业,就得除去后患,换做你是我,也会这么做。都是一家人,本来可以皆大欢喜,为何一定要弄个你死我活……对啊,漂亮话都给你说尽了,事到临头,你怎么又哭哭啼啼了呢?”

    “哦……我知道了!你说这些道理,不过为了杀我之前,过过嘴瘾。”步安俯身盯着步鸿轩道:“你知道吗?我也一样唉!从走进这扇门,我就打算好了要杀你的,逗你开心,也是为了过过嘴瘾嘛!”

    步鸿轩脸上阴晴不定,大概仍旧不肯放弃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步安却已经不去管他,扭过头,接着给阿四做思想工作:“怎么样?想通了吗?想通了就快点吧。杀了这老贼,换你妻儿老小活命,你要这样想,你不杀他,他也是死,没差别的……”

    步鸿轩眼看阿四眼中凶光渐盛,急道:“阿四我待你不薄……”

    “老爷再成全我一回,阿四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剑芒一闪,阿四手中长剑已经刺入步鸿轩背脊,扎了他一个透心凉。

    步鸿轩脸上神情痛苦之极,嘴角溢出鲜血,口中断断续续地说道:“纬平……莫杀……求你……”与此同时,双眼紧紧盯着步安。

    步安知道他在求自己,求自己不要杀他次子步纬平。可他完全没有给出反馈,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平静地看着步鸿轩带着最后一丝绝望的眼神停止喘息。

    “求我?求我有什么用?你特么坏事做绝,也好意思求别人仁慈?”

    步安翻翻白眼,朝阿四抬了抬眉道:“你叫什么?”

    阿四刚刚亲手杀了主子,正有些恍惚,不明白三少爷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阿四,步阿四。”

    步安点点头:“我一会儿刺你一剑,刺在右胸,不会立即毙命,你剩下一口气,往外跑,边跑边喊‘我杀了老爷,我杀了老爷’,要喊得痛苦一些,听明白了吗?”

    阿四咽了一口口水:“明白。”

    素素很有默契地从地上捡起那柄二尺灵剑,递给了步安。

    步安持剑对准阿四右胸,沉声道:“我保你妻儿无事,放心去吧!”说着便一刺到底。

    鲜血沿着剑上血槽涌出,阿四忍着痛,直到灵剑抽出,才深深看了步安一眼,接着捂住血流如注的胸口,撞破书房一侧的砖墙冲了出去,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杀了老爷……我杀了老爷……我杀了老爷……”

    大概只有步安听得出来,这声音中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

    “跟着他,别出乱子……”步安轻声吩咐,也不知道是对素素说的,还是对女鬼魑魅说的。说完这句,他便看着屋内的两具尸体,略微沉吟,然后开始动手布置。

    他跟花姑娘说,自己在步鸿轩身边安插了一个心腹,今晚有这名心腹居中策应,不会有事,无须担心。

    现在,这个心腹就是阿四了。

第157章 少年人太过鲁莽

    是药三分毒,内丹也是药,毒性尤其大,一个人如果纯粹靠嗑药嗑到致虚圆满,至少得服六七颗丹丸,毒性淤积,阳寿折损,通常活不过六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官宦或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哪里肯拿大好寿命来换取修行境界,可越是大户人家,就越有保家护院、避祸驱邪的需求,于是豢养死士便成了习俗。

    步鸿轩手下四名死士,阿三早在七年前就战死了,阿大不久前屈死在越州,只剩阿二、阿四。这是步安来嘉兴之前,就弄清楚了的。而他此行的目的,杀步鸿轩是其一,其二则是除掉这两名羽士。

    即使花姑娘想尽办法,调动玲珑坊的资源,将步鸿轩在官场上的人际关系一点点剥离,最终用那十七桩罪名将他定了死罪,步鸿轩也不是没有翻盘的可能。

    退一步说,就算步鸿轩秋后问斩,假如阿二、阿四两名丹玄羽士转入暗处,一心报仇,也会对步安产生极大的威胁。

    步安自己还有素素、魑魅软甲和甲中女鬼三层防护,晴山、邓小闲和惠圆说不定会有大麻烦。

    因此,他今夜走进嘉兴府衙,就是为了勾引步鸿轩对付自己,以便一网打尽,杀死这老贼的同时,也把两个隐患除掉。

    说到底,步安是觉得不出手则已,既然决定出手,最好不要有什么变数显然,只有死人才没有变数。

    现在,步鸿轩死了,阿二也死了,阿四就剩下最后一口气,变数没了,就剩下最后一件事。

    被刻意搅成一片狼藉的书房里,步安坐在两具尸体旁,倒持着长剑,深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骂了句脏话,然后咬牙刺穿了自己的大腿。

    ……

    ……

    嘉兴同知张悬鹑带着亲信和一队官差冲进知府内宅的书院,看到的是激烈打斗过的痕迹,两具尸体,一团被撕成碎片的血书,以及躺在血泊中的“奄奄一息”的步家三少爷。

    知府大人是步阿四杀的,这一点毋庸置疑,非但知府宅子里的下人都听见了,候在门外的张悬鹑也听见了。

    三具尸体当晚就由张悬鹑张老大人制定的仵作察验,得出的结论自然与步安的口述毫无二致,连夜拼凑起来的血书,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天夜晚,府衙里陆陆续续捉了不少人,零落的火枪声不时响起,直到后半夜才彻底安静。

    次日,府衙秘闻不知从什么途径传了出去,傍晚时竟有近千人聚在南湖岸旁高呼“义士”更有人在府衙围墙上写了:“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为民除害,义士阿四”的大字。

    聚众的百姓很快就被官差们驱散,墙上的大字也只留了一晚,但这些情况都被同知大人记录下来,附在了府衙血案的卷宗里,留着给布政使大人、巡查使大人,以及可能随后来到嘉兴的,更大的大人们亲阅。

    ……

    ……

    隆兴二年九月二十六,南湖东岸望秀街,一座幽静的背街庭院里,步安躺在一张竹躺椅上,一条伤腿包得严严实实,另一条腿惬意地蜷着,手里拽着一卷《孙子兵法》在看。

    素素搬了张小竹凳,坐在一旁剥葡萄,每往自己嘴里塞一颗,就往公子嘴里也塞一颗。

    不一会儿,步安放下书卷,仰头闭目沉思。

    “公子在想什么呢?”素素好奇道。

    步安挪了挪身子,侧躺着道:“我在想,步老贼还是笨。”

    素素又往步安嘴里塞了颗葡萄,随口道:“当然没公子聪明。”

    “唔……不是这个意思。”步安嚼着葡萄道:“素素你有没有看出来,阿四给老贼磕头,说他幼子才四岁时,还没拿定主意……”

    素素愣了愣,眨巴眨巴眼睛道:“那他后来怎么……”

    步安来了兴致,坐直身子,把素素摆在腿上的一串葡萄提了起来,笑道:“来,我问你,假如我们俩在一座荒山上,快要渴死了,就只有这一串葡萄,吃了才能活,谁吃到越多,活得就越久,也越有可能走出这荒山……”

    “那就给公子吃吧。”素素想了想,很难过地扁着嘴道。

    步安叹了口气道:“你跟了我这么久,都没享过几天福,公子心里有愧,这串葡萄还是给素素吃吧。”

    素素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语气也变得坚决起来:“还是给公子吃!素素不吃!”

    步安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对,我平常对你也不算差了,再说你吃我的用我的,现在大难临头,这串葡萄给我吃,确实是应该的。”

    素素一下子又扁起嘴,似乎委屈到了极点。

    步安哈哈一笑,解释道:“你看,老贼就是太想吃这串葡萄,所以急吼吼地跟阿四说,我平时待你可不薄……言下之意是说,我对你这么好,眼下危难之际,你怎么能想着自己的妻儿老小,而不是一心来报答我呢?”

    素素终于知道公子在说什么了。

    “那……那他要是说,没事,阿四你就杀了我吧,阿四反而不会杀他。”她若有所思道。

    步安笑着摆摆手道:“这还不够,他若是说得动情一些,再挤出几滴老泪,阿四大概就下不去手了。说到底,这老贼还是做买卖的思路,可人心终究不是买卖啊。”

    “嗯……”素素缓缓点头,接着突然问:“所以,公子对素素好,也是为了让素素把葡萄让给公子吗?”

    “对啊!”步安笑道。

    素素撅着小嘴道:“不是的!公子就是喜欢素素,才对素素好的!”

    “你想哪儿去了?”步安摘下一颗葡萄,丢进嘴里,嘿嘿笑道“我就是为了关键时刻,能吃到葡萄嘛!”

    “不是的!公子骗人,我才不信!”素素昂着头,噘着嘴,有些傲娇又有些绷不住,仿佛随时要哭鼻子。

    步安伸手快速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大笑道:“小傻瓜,你忘了自己是来报恩的了?就算我打你骂你,你不也要报恩的吗?”

    “这倒是的……”素素有些难为情地笑了起来:“所以公子明知道是这样,还对素素好,就是因为喜欢素素!”

    “你自己相信就好了……”步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素素娇滴滴地“哼!”了一声,皱着小鼻子,很生气似的转过身去。

    步安忍着笑,从地上拔了根枯草,放在素素的小脸一旁来回甩,没几下,素素又忍不住伸手去拍草茎。

    步安哈哈大笑,素素也笑了起来。

    两人嘻哈玩笑,不知过了多久,沿街的前厅方向传来了敲门声。

    素素跑去开门,又领了花易寒姑娘过来。

    “张大人几时来看过你了?”花姑娘一点不见外,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这院子根本就是玲珑坊的产业自顾自就在步安一旁的竹椅上坐了下来。

    步安笑吟吟地斜眼看她:“怎么说?”

    花姑娘轻轻捂嘴道:“同知大人跟古桥堂主说,执道小儿样样都好,唯独少年稚气未脱,行事太过鲁莽,还需多多历练……”

    花姑娘口中的古桥堂主,姓陈名古桥,是玲珑坊在江南东道的负责人,四十多岁,身宽体胖、一脸福相,活脱脱一个生意人,实际上却不做生意,而是擅长山水文人画,大约是个半吊子画师。

    陈古桥跟嘉兴同知张悬鹑,都是太湖书院出来的,因此关系不错,步安便是通过古桥堂主,跟张悬鹑“勾搭”上的。

    至于这位张老大人对他的评语,自然是有原因的。

    “张大人说得对,”步安笑笑道:“我拿着一张陈情表,就敢去跟老贼对峙,确实有些鲁莽。要是阿四临危变节,后果不堪设想。我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

    花姑娘意味深长地看着步安,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我不信……”

    一旁素素听得紧张,索性跑开去了。

    “你觉着,我就不会后怕的吗?”步安问道。

    花易寒仍旧摇头:“你准是有什么地方捏着阿四的命门。”

    步安心里暗笑,脸上却故作无奈,将计就计道:“果然瞒不住你……不过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为妙。”

    花姑娘笑得心满意足,大概是因为头一次在步安面前占了上风,她探过身子,装神弄鬼般贴耳道:“是不是闺阁床第间的丑事?”

    这姑娘是发花痴了吧,只凭这种事情,也能捏住阿四吗?真是天方夜谭。

    步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花姑娘却正色道:“我知道这于步氏名声不利,但你不必隐瞒,那些女眷都有专人看管,不会传出来的。”

    步安听出一丝异样,心说,难道步鸿轩的妻妾,会跟阿四有一腿?是因为老贼身子骨不行了,丹玄羽士身体又太过强壮,精力过剩吗?深宅内院,这么乱的吗?步安心中暗自摇头,瞥了花姑娘一眼,故意套她的话:“你……都知道了?”

    “夹棒一上,几个女人都招了。”花姑娘压低嗓子道。

    “张悬鹑胆子这么大?”步安惊道:“老贼尚未定罪,他就敢对知府家眷用刑?”

    “张大人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花姑娘道:“是藩台大人亲临嘉兴了,我听古桥堂主说,有一个比藩台大人更厉害的角色,也一起到了嘉兴。”

    宋国公吗?嘉兴步氏都摊上这么大的事儿了,宋公嫁孙女再心切,也不至于选在这种时候上门提亲吧?步安微微皱眉:“是哪个大人物?”

    “天使。”花易寒答得干脆。

第158章 红袖添茶好读书

    隆兴皇帝不至于接二连三地往江南派遣钦差,换句话说,花姑娘口中的“天使”,多半就是曾出现在宋国公府上的右使中丞李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嘉兴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李老大人身负替天巡察之职,亲临嘉兴也在情理之中。

    但此时离步鸿轩之死只过去了两天,加急官报送抵杭州不过是昨日一早的事情,照理藩台(布政使)、臬台(按察使)两位大人一定会先到嘉兴,将事情来龙去脉查个大概,控制住了地方舆情,防止官场波折牵连太广,才会把中丞大人请来。

    地方上出了大事,地方官总会先想办法捂盖子的。

    现在孔浩言与李岳同时出现在嘉兴,要么是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要么李岳当时就在杭州,孔浩言想避都避不开。

    这两人大半个月前在宋国公府上,差点就为了逐月令争得面红耳赤,可见私交不深。

    那么,李老大人奉旨巡察,干嘛不去拜月荼毒的七闽道上看看,反而老待在杭州呢?

    步安一念及此,瞥了一眼蹲在院子角落,翻土捉虫玩的素素,心说:这小丫头那晚闹出来的动静,直到现在都没有平息吗?

    花姑娘见他眉头微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当他是被天使的名头惊到了,微微一笑道:“此事天衣无缝,再说人终究不是你杀的,便是天使亲临,也无需担心。”

    “谁说我担心了?”步安捡起落在手边的书卷,笑着摇头道。

    “你就逞强吧。”花姑娘忍着笑瞄了一眼步安,接着转身进屋,不一会儿端了一张茶盘出来。

    深秋午后,清闲的院落,少年书生手持书卷,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穿着考究襦裙的女子,泡了一壶龙井,倒在布满冰裂纹的天青色官窑茶碗里,吹凉之后,笑吟吟地双手奉上。

    少年人接过茶碗,咕咚咕咚牛饮,接着拿袖口抹抹嘴角,笑道:“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茶好读书……”

    女子掩嘴轻笑,接着认真道:“元桥堂主与张大人交情匪浅,公子勿需顾虑。”

    院子角落里,素素捏着不知从哪儿挖出来的蝉蛹,扭头看了一眼花姑娘,噘着嘴,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

    ……

    快到傍晚的时候,有个玲珑坊的伙计急冲冲敲门,一见花姑娘便道:“老大人要见步公子,陈堂主喊了轿子来接人,一会儿就到了。”

    花姑娘闻言也有些紧张,扭头就要往院子里跑,却见步安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说是要见你……”她蹙眉道。

    “见总是要见的,”步安笑道:“只要不上夹棍就好。”

    花姑娘板着脸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是你说无需担心的吗?”步安一脸轻松。

    “我……”花姑娘一时语塞。

    没多久,一顶两人抬的便轿停在了门外,步安被素素和花姑娘两人扶着上了轿子,头一次乘坐这种极具“官富”韵味的交通工具。

    临行前,素素还探头探脑地往轿子里张望,似乎很想在里头这方寸之间,觅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众目睽睽之下,步安当然不会纵容她,坏笑道:“老老实实在后头跟着吧。”

    随后轿子稳稳抬起,素素便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花姑娘急道:“哪有带着书童去见天使的道理,苏苏不许跟去。”

    素素只当没有听见,脚下却跑得更欢快了。

    花姑娘气得胸口发闷,跺脚骂道:“一对活宝。”

    等到轿子消失在了街角,她才一脸忧虑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子。

    ……

    ……

    武官骑马,文官坐轿,官阶不同,轿子规格也不同,这规矩历朝历代延续下来,到了大梁朝已经不那么泾渭分明,有喜骑马的文官,也有乘四抬轿的小官和商贾。

    步安头一回坐轿,两位轿夫训练有素,抬得四平八稳,坐在里头丝毫不觉得颠簸,仿佛坐在船上。

    穿着魑魅软甲的步安差不多有两百斤,但他并不担心被两位轿夫掂出分量。养伤期间,花姑娘一直在旁伺候,早见过他身上的铁线内甲。

    况且他现在“腿伤未愈”,不坐轿子也出不了门。

    小轿抬到府衙,刚一停下,玲珑坊江南东道堂主陈远桥就迎了上来。

    这位身宽体胖,平时常带三分笑的远桥堂主,此时却面色严峻,如临大敌。

    “同知大人正在内衙陪同,一时脱不开身,他让我千万叮嘱你,进去之后,千万莫慌,一切如实作答便可……”陈远桥一边抹着汗,一边吩咐道。

    步安被素素搀扶着走出轿子,随口答道:“我知道了,一切如实作答。”

    “切莫惊慌,天使与藩台大人都识人无数,你一旦慌张,必要露出马脚……”陈远桥仍旧不放心道。

    “露出马脚?”步安瞥了他一眼道:“陈堂主说的什么,我却听不明白了。步鸿轩老贼恶贯满盈,杀我不成反被阿四所杀,我有什么马脚可露?”

    陈远桥听得一怔,忙道:“对,你一会儿进去之后,就这么说。另外,千万不要做出认得张大人的样子。”

    看来右使中丞和藩台大人的头衔,给这位远桥堂主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他口口声声劝步安不要慌张,自己却心神不宁。

    步安笑笑道:“陈堂主不随我一同进去吗?”

    陈远桥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脸色有些难看,压着嗓子道:“张大人的前程,嘉兴玲珑坊十数载的经营,全在今日,兹事体大,我自然要慎而重之。少年人,你就算不顾张大人安危与我玲珑坊的兴衰,也要为花易寒着想。她可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你身上了。”

    身家性命……步安瞥了一眼陈远桥,心说:没那么严重吧?虽然他很可能言过其实,但不管怎么样,花姑娘的前程看来是绑在自己这条船上了。

    步安边走边摇头,明明是自己的报仇计划,怎么就变成了张悬鹑张大人的上升之阶。看来自己在玲珑坊政治投资的名单序列中,排名不怎么靠前,至少是远远落在嘉兴府同知张悬鹑之后。

    “陈堂主,”步安走过陈远桥身旁时,头也不回地说道:“搭顺风船,就得有个搭顺风船的态度。”

    陈远桥听得脸色发烫、心中惊怒,却又不敢发作,咬牙切齿忍了一阵,正要转身离去,只听得远处传来爽朗的笑声。

    “步安小友,杭州一别,甚为挂念啊!”

    “老大人抬爱了!晚辈惶恐!”

    “惶恐就不必了,不要再借故逃遁就好!”

    这下非但陈远桥愣在那里,就连一直陪着小心的张悬鹑张大人,也一脸僵硬。

第159章 怪不得你要杀他

    陈远桥呆呆站着,直到府衙正堂方向传来的笑声越来越轻,渐不可闻,他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大腿往外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嘉兴同知张悬鹑的心情比陈远桥还要复杂。

    这位同知大人刚才见到步安走进府衙正堂时,还悄悄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可瞬息之间,这眼神的内容便换成了谄媚与告饶。

    天使亲临嘉兴,前前后后跟他这个五品同知不过说了三句话,连正眼都没瞧过他,此时见到步家三少爷,非但笑吟吟唤他“小友”,还说什么“甚为挂念”。

    藩台大人语气更加亲热,仿佛与这小辈成了忘年之交。

    张悬鹑这五品官衔不是凭空得来,眼力虽然差了一些,随机应变的本事还是有的。他本来垂手站在两位大人身旁,一副任凭耳提面命的下官姿态,此时却朝一旁衙役急道:“步公子腿脚不便,还不快上前搀扶。”

    没等衙役上前,同样候在堂内问话的嘉兴府通判,王彭泽王大人便已经自告奋勇地跑上前去,可惜没等他伸手扶到步安,坐在堂上正位的右使中丞李大人,便摆摆手道:“汝等全都退下。”

    嘉兴通判王彭泽伸到一半的手,只好讪然放下,与张悬鹑等人一道行过大礼之后,全都退了出去。

    “望彼僚属,可识其人。这嘉兴府中一应官员,竟都如同市井小人一般……”李岳丝毫不给面子,不等张悬鹑、王彭泽等人走远,便大声感慨。

    中丞大人今日身穿大红官袍,头顶乌纱官帽,与大半个月前,国公府西湖畔,一身便装时的模样截然不同,整个人有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而同样穿着官袍的孔浩言,气质却比李岳要柔和得多,步安琢磨着,这大概是儒官特有的文雅气质吧。

    “嘉兴糜烂如斯,我有失察之责。”孔浩言摇头叹道。

    这两人坐在堂上,背后是气势巍峨的千里江山图;步安被素素搀着站在堂下,有些被人提堂过审的滋味。

    人家客气,称他一声“小友”,他却不好以友自居,就老老实实站着,三两句之后,他听出了一丝异样。

    堂上这两位,大半个月前还差点为了逐月大会争吵起来,现在似乎变得异常和谐:孔浩言说自己有失察之责,李岳则笑着为他开脱,而且这个话题一触即止,两人都没有深入下去。

    步安暗自翻翻白眼,心说,这两老头准是在台面下完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否则何至于关系进展得这么快。

    晾了他一会儿,孔浩言便走了下来,笑道:“中丞大人初临嘉兴,所见所闻,都是些斗筲之辈。节前被你遁走一回,今日就罚你作陪,以尽洗耳之责!”

    步安拱手作揖道:“敢不从命。”

    李岳也笑着走下堂来,直到这时才轻描淡写地问道:“那步鸿轩是你养父?”

    步安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

    ……

    ……

    落日时分,嘉兴府衙官舍,一座清幽小院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旁就坐了三人。

    不时进来上菜换盏的下人,全都屏息凝神、低眉顺目,连看都不敢往这三人看,只在离去时,瞥一眼搬了小板凳坐在一旁的小书童。

    这书童端着白瓷饭碗,拿筷子往嘴里扒拉饭菜时,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极少有人能把饭吃得这么香,这么投入的。

    “原来这断命知府,与你有杀母夺产之仇。”李岳呷了一口米酒,摇头道:“怪不得你要杀他。”

    步安听得一惊,心说:是自己哪一步出了纰漏?还是中丞大人出言试探,要从自己的神情反应中,读出一点真相来?

    这就有点麻烦。

    假如李岳随口一句,自己就吓得全交代了,显然很傻很白痴;可假如李岳、孔浩言两人已经掌握了点什么,自己还嘴硬不承认,就有点敬酒不喝喝罚酒的味道了。

    活成了人精的老家伙,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番前思后想只不过刹那之间,李岳话音刚落,步安便长叹一声道:“于公于私,我都想杀他……只可惜不能手刃仇敌。”

    这一句话说得很巧妙,前半句是借大义为自己开脱,后半句则有两种不同的解读法:一种是说,人不是我杀的,跟我没有关系,我不过适逢其会;另一种是说,事情就是我干的,但借了阿四之手。

    一言及此,他便用眼角余光暗中留意孔浩言的反应。

    李岳在试探步安,步安也在试探李岳,两人段位都不低,不会被对方从脸上读出异样,可置身焦点之外的孔浩言孔大人,却相对放松,不会保持同样程度的机警。

    果然,孔浩言闻言抬头看向李岳,同时微微点了点头,眉宇间有一丝轻松的笑意,像是在说:我就知道试不出来吧?

    李岳摇摇头,瞪了步安一眼道:“步鸿轩前车之鉴,你要引以为戒,须知善恶到头终有报,投机取巧,终非大道。”

    这家伙明明什么都没试探出来,还要装出一付“就此放你一马”的样子,步安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不得不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这时,孔浩言拿手指轻敲桌面,笑着道:“步鸿轩人是死了,可如何定罪,却还有些讲究,若是十七条罪状统统坐实,步氏一族势必在劫难逃,族产也要悉数罚没……”

    藩台大人这是要堂而皇之地谈条件了吗?

    步安略一踌躇,便满脸苦涩道:“青龙步氏本是布衣,几代人胼手砥足……”

    他刚要把步鸿轩那套“咱步家也不容易”的说法照搬过来,孔浩言却似乎格外体恤他,商量般朝李岳道:“李大人要是不为难的话……”

    李岳闻言摆摆手道:“邪月临世,狼烟四起,圣上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嘉兴府些许乱相,自当大而化小。”

    这么轻飘飘就过去了?步氏族产保住了,是不是就能落到我手上了?步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步安小友,你意下如何?”孔浩言笑吟吟问道。

    “晚辈全听两位大人做主。”步安心说,步氏族产有田有地有银子,充公罚没实在可惜,不要白不要,步老贼反正死了,大事化小算什么,就是送这老贼进英烈祠都无妨!

    孔浩言捋着胡须道:“小友果然淡泊名利。”

    步安听得莫名其妙,心说我明明是伸手要银子,怎么扯到淡泊名利上去了?

    孔浩言笑着解释道:“臬台张大人重阳节前,曾往越州一行,回来之后,便对你赞不绝口,要保你为官。”

    张居平张大人重阳节前为了巡察平乱拜月教之事去过越州,步安自然是知道的;他当时离开越州,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可这跟淡泊名利有什么关系呢?

    “步鸿轩是你养父,他一死,你须丁忧三载……”孔浩言道。

    丁忧?丁忧!

第160章 丁忧夺情皆不取

    所谓丁忧,是指父母亡故三年之内,不得外出做官,有官命在身的,也要停职回乡守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规矩步安是知道的,可是按照国朝律制,凡犯十恶者,死后不得入宗祠,也就没有为之守孝的道理。步鸿轩那一十七条罪状,至少犯了不道、不睦和不义,十恶占了三条,哪里用得着为这号人丁忧。

    可眼下,孔浩言与李岳轻描淡写、一搭一档、你来我往,跟唱双簧似的,就要把恶贯满盈的步老贼给洗白白。

    步安一时财迷心切,眼睛只盯着步氏族产,却把这一茬给忘了!原来这两老头不是送财童子,而是变着法儿挖坑呢!

    看着孔浩言一脸笑意、优哉游哉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你倒是再躲呀?”步安又一次心生感慨:在绝对权力面前,小聪明实在起不到多少作用。

    孔浩言绕来绕去,无非是说:步鸿轩怎么定罪,继而从何种角度影响到你,全凭他与李岳一言而决。

    这是摆明了要谈条件,只不过主动权在这位藩台大人手里,步安越在乎前程,就越被动。话说回来,能让藩台大人不得已使出这种手段,换做旁人只怕也要受宠若惊了。

    “昔日楚白公之难,庄之善辞母而死君。如今国朝危难,晚辈不才,却也不愿避世躲灾,纵然三废车中,亦不敢反。”

    步安灵机一动,说得慷慨激昂,李岳听得频频点头,孔浩言却微微摇头。两人反应不同,与这段话中的庄之善有关。

    楚人庄之善舍下家中老母,去报效国君,但他胆子很小,因为怕死,还没去到战场就浑身瘫软,连下车都困难。仆人劝他说,你都怕成这样了,不如回去吧。庄之善呵斥说,怕死是我的私事,报效国君是公事,岂能以私害公。后来他如愿以偿,真的为国君而死了。

    步安说自己“三废车中,亦不敢反”,就是出自《韩诗外传》原文,说自己就算再害怕,也不敢躲回家去。

    李岳点头赞许,当然是赞赏这种为了报效国君,连自家老母亲都顾不上了的忠君态度。

    而孔浩言摇头,一来是因为庄之善所作所为,跟儒家“为父绝君,而不为君绝父”的最原始宗义有些出入,换句话说,在对圣人言论奉为圭臬的当世儒家眼里,老母是比国君更重的。所谓百善孝为先,说的就是这个。

    藩台大人摇头的另一层意思,却是感慨步安的机智,这小书生非但一眨眼就有了辩护的说辞,还拿大义作掩护,拿中丞大人做挡箭牌。

    这位官居三品的曲阜名士,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前,竟然有一丝棋逢对手……不,是棋差一招的感觉。他当然可以借权威来碾压这小书生,可这一来不符合他的性格,二来也不符合他此行的目的。

    孔浩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微微笑道:“你有报效国朝之心,臬台大人又如此赏识你,想必不难为你争取夺情。”

    假如步安还是几个月前那个愣小伙儿,这时恐怕会以为孔大人要放自己一马了。可惜不是。

    丁忧是父母死后辞官守孝,夺情则是指丁忧期间,破格启用。后者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美妙的。

    别人老老实实丁忧,你却可以夺情启用,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搞特殊化,是要变成众矢之的的。

    而臬台大人张居平的大名,更加提醒步安“夺情”的危害性。明朝万历年间,内阁首辅张居正家里死了老父亲,就曾夺情启用,后来抄家治罪,就是因为“夺情”而起。

    这世界的历史上没有张居正其人,但道理却是一样的。步安可不想自己迈入仕途的第一步,就走得这么惊险,给将来可能发生的政治斗争,留下隐患。

    现在,孔浩言的意思看上去已经很明白了,这老头顾左右而言它,实际却是在逼步安服软。这中间的沟沟坎坎,曲里拐弯,步安要是读不明白,也就没资格坐在这张八仙桌上了。

    他轻叹一口气,笑着摇头道:“老大人,步鸿轩明明十恶不赦,就这样算了……百姓那里不好交代吧?”

    孔浩言与李岳相视一笑,却都不说话。

    步安投石没能问到路,正要再试探,只听孔浩言突然扯开话题,悠悠然道:“逐月大会定在明年三月,江宁城中,玄武湖畔。宋公长孙世畋,有志于夺一枚逐月令。”

    宋世畋是哪位仁兄?步安挠挠头,心说果然如舍难和尚所说,只不过又有些不对劲,孔浩言似乎已经有了人选,没自己什么事情。

    “世畋性情孤傲,又从未出门历练……实在叫人不放心啊。”孔浩言摇头道。

    步安暗自翻了个白眼,终于弄懂孔浩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小老头是要自己跟宋世畋组队刷逐月令!

    他只有一点想不通,李岳何来的闲情雅致,肯陪藩台大人来戏弄自己这个小辈?

    “江宁倒也不远……”步安点点头。

    “步鸿轩如何定罪,也可以再斟酌斟酌……”孔浩言也笑着点点头。

    “离明年三月,尚有半年之久,时间也宽裕……”步安道。

    “李大人正好在,步鸿轩的事情,倒是越早定下越好。”孔浩言看了一眼李岳。

    李岳笑着回应道:“拖得久了,难免节外生枝。”

    此时此刻,步安仿佛看到两个变态大叔,合力将自己逼到了墙角,脸上还挂着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李老大人,若是给步鸿轩定了罪,步氏族产还能留得住吗?”他一脸认真地说道。这是在缴械之前,最后谈一谈条件,争取一些利益,只要给步鸿轩按上了十恶之罪,他就没有丁忧之虑了,但既然都谈到这份上了,不再要点实惠,实在说不过去。

    “办法自然是有的,只看分寸如何掌握罢了。”李岳喝了一口酒,眼神转向别处,这是在告诉步安:具体条件你去跟孔大人谈,我不管这些。

    这两位大官跟前,毕竟不是农贸市场,讨价还价也有个限度,不能吃相太难看。这种事情也没法立字据,全凭双方默契而已,再拖下去,没什么意义。逐月大会……为了一顶乌纱帽,就去一趟吧。

    “来年三月,晚辈欲与世畋兄一同前往江宁,不知宋公可否允准。”他在心里暗暗骂娘,明明是你们求上门来的,却特么装清高,搞得像自己故意往前巴结似的!

    “小友有心了……”孔浩言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外头隐约传来零星的枪响。

第161章 谁知你俩没后手

    步安不是头一回听见府衙里的枪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次是诛杀步鸿轩的那天晚上。

    当时树倒猢狲散,整个府衙都落在同知张悬鹑的掌控之下,这位同知大人也是个狠角色,顶头上司一死,他便趁势剪除异己,借着镇乱的名义,着实杀了不少人正因如此,张悬鹑与陈远桥才会警告步安,别乱说话。

    但今夜的枪声不比寻常。天使亲临嘉兴,张悬鹑但凡没觉得脑袋长在脖子上太碍事,就不会允许府衙里出一丝一毫的岔子。

    然而,枪声非但没有被迅速控制住,反而越来越密,越来越近。听这阵势,像是有什么人闯进来了,实力不弱,至少府衙里的火枪营拦不住。

    是冲着钦差来的吧?步安下意识瞥了李岳一言,只见他坐得一动不动,面上神情淡然,孔浩言也一样,仿佛谁先露出惊色,谁就落了下乘似的。

    “有刺客!”

    枪声方向传来了官差的呐喊声,紧接着是几声惨叫。

    这边院子里,墙角、树影、屋顶等处,陆续响起极轻微的脚步声。

    步安略微有些惊讶,李岳与孔浩言带来的人,一直藏身在这些隐蔽的角落,他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与此同时,步安只觉得耳边有一阵微弱的气息吹过,女鬼魑魅又嗲又糯地说了一句:“我瞧瞧去。”

    这女鬼自从“装文艺”被揭穿之后,还是头一回用这种口气说话,估计是近来过得太无聊,被闷坏了,难得有热闹可瞧,一下子来了兴致。

    步安留意李、孔二人的反应,见他们丝毫没有异样,不像是发现了魑魅的样子,心说这魑魅软甲果然玄妙,女鬼进出其间,竟连孔浩言都察觉不到。参的散仙名号真不是白给的。

    此时外头的枪声、呼喊声、惨叫声越来越密,李、孔二人却仍旧安然端坐。

    李岳说,江南也不太平嘛。孔浩言笑着答说,本来挺太平的,李大人一来,蛇虫鼠蚁都钻出洞了。

    步安朝素素招招手,让她把小板凳挪近些,又笑着示意她擦掉嘴角沾着的饭粒,心中却暗自揣摩着,外头的刺客会是什么人。谁会这么兴师动众来刺杀一个钦差?蛇虫鼠蚁指的会是谁?

    这时李岳又说,自己来或不来,蛇虫鼠蚁都在,太平也是假太平。孔浩言便喝了一口酒,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步安这下更加搞不懂了,这两人刚刚合起伙来要挟自己时,明明很默契的,怎么一言不合,又暗中较起劲来了。

    此刻的小院里秋风习习,酒菜香中夹杂着淡淡的硝烟气味,外面的呼喊声、枪声、厮杀声似乎弱了一些。看样子,用不了多久,这场莫名其妙的刺杀就要无功而返。

    可偏偏就在喧嚣将要止歇的时候,步安笑着起身道:“晚辈斗胆,欲邀两位老大人夜游南湖……”

    李岳闻言抚掌笑道:“浩言兄意下如何?”

    孔浩言也笑着站起身来:“久闻嘉兴南湖有‘轻烟拂渚’之名,既然李兄有此雅兴,在下自当欣然而往。”

    既然两人都没异议,步安便与素素一起,在前头带路,沿一条僻静的小道,往府衙外走去。

    有意思的是,他挑中的这条小道,正朝着残余打斗声传来的方向,然而李、孔二人也都不以为意,任凭他领路前行。

    步安在一处岔路口停了片刻,拨开枯枝,往几乎无路可行的花园中迈步时,李岳脚下一滞,与孔浩言对视一眼,各自眼神中都露出一丝惊讶与严肃。

    然而,这两人仍旧什么都没有问,默默跟了上去。

    七拐八弯,不知道走了多少岔路,四人终于走出府衙。

    沿八字墙一侧的稀疏树影走向南湖岸旁,李岳轻声道:“步安小友,老夫若是年轻三十岁,定要杀了你,才能觉得心安。”

    步安眼角余光瞥见素素的脚步突然变慢,立即伸手拉了她一把,生怕她跟李岳翻脸,紧接着头也不回地答道:“老大人说笑了……”

    就在这时,四人身后的府衙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似箭矢离弦,又似断金裂帛。步安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瞧见,可紧接着传来的呐喊声却仿佛撕破了夜空。

    “大人快走!”

    死的显然是李、孔二人的随从,不久之前,刚从小院角落里的藏身处赶去剿灭刺客的那些个随从。

    步安意识到那声破空声是飞剑,只觉得脊背微微生寒。

    四人跑动时踩得枯叶沙沙作响,这平时听来颇为悦耳的声音,此刻却像是催命的号角一般。身后府衙里有个御使飞剑的高人,天晓得是个什么境界,被他听见动静,循声而来的话,可就危险了!

    步安想要跑得慢些,把声音压低些,可是刚缓上一缓,一旁就有个矮小的身影掠了过去……是素素!这小丫头比步安还要怕死!

    步安只好发足狂奔,连翻白眼的空闲都没有。

    李岳与孔浩言两人也提着官袍在跑,之前气定神闲的出尘之态再也不复得见。

    骇人的惨叫声再度响起时,四人已经登上了靠在南湖岸旁的一条小船。

    系在水岸柳树上的缆绳被孔浩言用灵力凭空捏断,小船缓缓往湖心漂去,四下里只剩急促的呼吸声和水波荡漾的声响。

    府衙里喧嚣渐盛,有建筑被拆毁的声响,接着是冲天的火光和此起彼伏呼喊声、求饶声、惨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照亮了半边天际的火光暗了下去,幽暗的星光映在湖面上,像洒落一地的细碎瓷片,周围一片安静,只剩下轻柔的风声。

    “嘉兴府衙并非铜墙铁壁……刺客不惧火枪,修为至少接近空境,暗中潜入也不难……何必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有诈嘛……”李岳压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说着,像在自言自语,只是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自嘲。

    孔浩言的心情也相差仿佛,他与李岳一样,都是在发现步安择隐蔽小径而行时,才受到暗示,意识到不对劲的。“小友既然瞧出了端倪,为何不直言相告呢?”他不解道。

    “我……”步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确实早就瞧出不对,觉得贼人应该是使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又觉得贼人“示敌以弱”是要稳住李、孔二人,还觉得贼人“投石问路”是要试探这边人手的深浅……

    可问题在于,步安那时还搞不清李、孔二人是中了计?亦或早已看穿,故意守株待兔?

    他有心出言提醒,却又担心拂了李、孔二人的面子,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用邀请二人夜游南湖做幌子,试探之下,才发现这两人光顾着装逼,根本没留后手!

    “……我……我也吃不大准。”他想来想去,只好含糊其辞。

第162章 小小年纪太圆滑

    惊魂甫定之后,再去看今夜这场刺杀,许多疑团都能迎刃而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刺客不只一人,他们知道钦差李岳身在嘉兴府衙,却不知他具体位于何处,更不知道他身边有没有厉害的帮手。

    因此,第一波进入府衙的刺客,故意暴露了踪迹,引得枪声大作,第一层目的是为了投石问路,试探李岳此次南下究竟有没有高人护送;第二层目的则是调虎离山,将李岳身边可能存在的高手支开。

    可以想象,这第一波刺客是注定要被牺牲掉的,假如他们死得太快,死得毫无反抗之力,那等在外面的刺客主力就有可能知难而退。

    再往深里想一层,第一波刺客应该是被雇来的江湖人或者专门被豢养的死士,即使落到官府手中也无妨,可躲在暗处的刺客主力,却生怕被认出身份,所以不敢轻易暴露。

    所以,当枪声缓缓止歇时,真正的刺客便开始行动了。也正是这个时候,步安邀请李、孔二人夜游南湖。

    在这两位大官看来,步安身为嘉兴知府步鸿轩的养子,自然对嘉兴府衙了如指掌,故而能够避开贼人的耳目,取小道走出府衙。

    事实上,步安对府衙官舍的格局几乎一无所知,全靠女鬼魑魅带路,才堪堪绕过所有人的视线。

    事后诸葛亮好当,可在当时情况下,能够提前一步察觉危险,当机立断地离开险境,却需要极其细敏的心思,与远超常人的判断力。

    而这句“我也吃不大准”,就更加令孔浩言捉摸不透了。

    原因在于,步安察觉了危机之后,不选择直言相告,而是借“夜游南湖”为由,将李、孔二人领开,当中存在着两种可能:

    一是他早已洞悉一切,怕伤了两位老大人的面子;

    二是他的确没有把握,怕危言耸听,事后下不来台。

    所谓“吃不大准”,自然就是后一种情况。

    可孔浩言却觉得,以这小书生的性子,恐怕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换句话说,这小书生很可能早就识破了贼人的诡计,当时相邀夜游南湖是为了给他们两位老人家留面子,此刻推说“吃不大准”,也同样是为了给他们留面子。

    小小年纪,竟能做到如此圆滑,这份隐匿锋芒的姿态实在令人惊叹!尤其是在刚刚救了他们两人性命的情况之下!

    “步安小友,”孔浩言下意识叹道:“来日你必闻达于天下,可莫忘为社稷虑,为苍生计。”

    “老大人谬赞了,”步安挠挠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晚辈自当竭力。”

    话音未落,小船周围的湖面中,竟有淡淡的水汽氤氲而起,仿佛迟到的夜雾弥漫四周,李岳与孔浩言二人更是神情愕然,呆立当场。

    雾气越来越盛,越来越浓,从湖心小船处向四周弥散,渐渐笼罩住整个南湖,遮蔽了星光,也彻底遮蔽了视线。

    一片漆黑中,孔浩言微颤的嗓音响起。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友此言振聋发聩,便连漫天英灵也都闻而感怀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从今往后,嘉兴南湖要闻名天下了。”李岳也感慨道。

    步安抹了抹脸上沾着的露水,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说漏嘴,把后世名言搬到眼前来用,居然会有这等奇效。只是又破了一次“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实在可惜。

    至于嘉兴南湖会不会因为这句“匹夫有责”而闻名天下,步安并不在乎,他只觉得这漫天的英灵也太禁不起煽情,万一灵气波动把刺客又招了回来,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

    ……

    嘉兴城乱了一整晚。

    深秋季节,天干物燥,府衙的大火被风一吹,便引燃了附近的民宅,直到后半夜才被扑灭。

    一把火烧掉了嘉兴府衙,也烧掉了皇权与官威的象征,没等大火扑灭,就有歹人趁机打家劫舍。

    天蒙蒙亮的时候,趁火打劫的贼人赶在官差们反应过来之前一哄而散,嘉兴城渐渐安静下来,整座城市到处都弥漫着火灾过后的焦臭味儿和各种各样的流言。

    有人说,反贼进城,把府衙里的大官儿杀了个干干净净,嘉兴城要变天了。

    有人说,知府步鸿轩与拜月教勾结,他才死没几日,拜月教就来寻仇来了。

    还有人说,昨夜府衙里除了张同知、王通判等佐贰官员,还有汴梁城来的钦差大臣,钦差一死,龙颜大怒,江南即将大乱了。

    可是没多久,又有消息说,张悬鹑张同知没有死,昨夜他力抗反贼,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受了重伤……

    快到中午时,花易寒姑娘走在比往常冷清得多的望秀街上。

    她刚从嘉兴玲珑坊出来,她比城中普通百姓知道得更多,也更加觉得悲凉。似乎一夜之间,季节就从深秋变成了寒冬,连吹在身上的风都异常寒冷。

    张悬鹑确实没有死,他昨夜听到第一声枪响就跑了,这才捡回一条命。但是除张悬鹑以外,府衙里几乎没有人活下来。

    远桥堂主说,昨夜府衙里有飞剑破空的声音,听那动静,来人至少是无双国士,比藩台大人孔浩言还高出一个境界,右使中丞李岳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实力悬殊之下,两人势必不能幸免了。

    钦差也好,藩台也好,花易寒并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可她心里明白,连这两人都不能幸免,步安就更没机会了。

    无双国士,整个江南东道,除了天姥怀沧可能修到了“从心所欲”的无双国士境界以外,恐怕没有第二人了。

    会不会昨夜刺杀钦差的就是天姥怀沧,而步公子恰好因为是天姥学子,被怀沧带走了?

    或者步公子根本就参与了这场刺杀,与怀沧里应外合?他做事从来不循常理,会不会真是这样……

    花姑娘胡思乱想着,眉头却始终紧皱,大概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些想法太过荒唐。

    她走到步安养伤时住着的小院,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刚要伸手推门,面前的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开了。

    “你怎么才来啊?吃过中饭了没?没吃的话,跟我们一块吃粽子去吧?对了,外面冷冷清清的,锦芳斋不会没开张吧?”

    面对步安劈头盖脸的一通问题,花姑娘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里泪花打转,快要憋不住淌下来时,她才迅速扭头抹了一把,回身反问道:“你怎么还敢留在这儿?”

    “什么意思?”步安疑惑道。

    “怀沧没把你带走?”花姑娘脱口而出道。

    “怀沧?”步安恍然大悟,笑道:“这么明显的栽赃伎俩,你居然没看出来。我一时半会儿走不成了。步氏大把族产,都等着我接手呢!”

第163章 鬼谷子不过如此

    花易寒姑娘正在经历剧烈的情绪波动,她竭力想要去抑制和掩饰,却逃不过步安的眼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远桥说她把身家性命都压上了,看来未必全是戏言,花姑娘眼下如此激动,真像是输急了眼的赌徒,发现自家筹码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面前时的神情。

    “栽赃?”花姑娘扭过头来,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恍然道:“果然如此,有无双国士在江南东道现身,任谁都会头一个想起天姥怀沧……”

    “所以最没可能的,反而是这位天姥山长嘛!”步安笑道。

    “那会是谁呢……”花姑娘一言及此,突然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是如何逃出来的?钦差与藩台也都安然无恙吗?”

    步安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自顾自迈步跨出大门,走到几步外,才笑着回头道:“你不去吃粽子吗?”

    花姑娘知道,步公子不愿说,她就决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好迅速锁上院门,快步跟上一高一矮的主仆二人。

    ……

    ……

    吃过午饭,回到借住的望秀街宅院不久,陈远桥便闻讯上门来了。这回他再没了之前的狠色,一进门便满脸堆笑,亲热地喊道:“我就知道步公子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步安对这位远桥堂主却实在没什么好印象,虽说欺善怕恶人之常情,但是陈远桥表现得太过明显,格调太低,连最基本的伪装和掩饰都没有,天晓得他是怎么坐上玲珑坊堂主这把交椅的。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步安心情正佳,自然不会跟陈远桥计较,见他一脸巴结的样子,便笑着答道:“侥幸侥幸,我听说张悬鹑也性命无碍?”

    陈远桥先前只是犯了跟花姑娘一样的错误,因为轻视步安,才搞得处处被动,乱了方寸,可他毕竟不傻,此时听见步安直呼“张悬鹑”,便知道大事不妙!

    “张大人……张大人他……”陈远桥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张悬鹑逃了一劫,原本也没什么,可惜他自作聪明,却反误了身家性命。”步安一脸轻松,仿佛在探讨一个无名小卒的死活。

    假如这番话出自昨日的步安之口,陈远桥必然嗤之以鼻,可经过了昨夜的种种,他可一丝底气都没有了。

    “步公子……张同知力抗反贼,伤重而不敌的说法,全是愚民误传,并非出自张大人之口啊!”陈远桥脸色难看至极。

    “陈堂主,”步安从躺椅上稍稍坐直,疑惑道:“你这是要为张悬鹑两肋插刀,亦或替他去死吗?”

    不等陈远桥辩驳,步安便接着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百姓不把当官的骂死,还为某人脸上贴金,就凭张悬鹑纸糊同知的名声吗?你觉得谁会信?他瞧着势头不妙,自己躲了也就躲了,毕竟刺客了得,也不是他能挡住的。可是歪曲是非,惑乱视听,就是他的不对了……”

    步安又往陈远桥凑近一些,“这消息就算是玲珑坊传的,为今之计,也只能全推在张悬鹑身上了。”

    陈远桥听得浑身一震,如坠冰窖,下意识就朝花姑娘看去,紧接着又想起,这事花易寒根本就不知道!

    不用花姑娘告密,步安也猜得到。花易寒帮他对付汪鹤争功,就是用的百姓和舆论,因此一听到那条有关张悬鹑力抗反贼的流言,他就猜到了这是嘉兴玲珑房的手段。

    假如李岳和孔浩言真的死了,凭着这条及时散布出去的流言,稍加运作,日后嘉兴知府的官椅,张悬鹑怕是十拿九稳了。

    可眼下步安已经暗示到近乎明说了:李岳没死,孔浩言也没死!这两人但凡听到这条流言,知道张悬鹑临危遁逃还歪曲事实,怎么可能留他性命?

    陈远桥用来拯救张悬鹑政治生命的计谋,反而成了勒死张悬鹑的那条绳索,这实在有些讽刺,然而正如步安所提醒的那样,陈远桥眼下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尽快切割,把所有脏水都泼到张悬鹑身上,以保全玲珑坊!

    至于怎么才能一股脑儿全推到张悬鹑身上,不用步安提醒,陈远桥也能想到。

    张悬鹑这条船彻底沉了,陈远桥却突然觉得没什么可惜,因为他分明看到了一条更大的船。从昨夜到今日,步家三少爷给他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多、太密集了。

    陈远桥终于意识到,步鸿轩的死,绝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张悬鹑曾说,步家三少爷行事鲁莽,尚需历练……现在想来,这句评语实在太过可笑、太过不自量力了。

    顺风搭船,要有个顺风搭船的姿态,陈远桥想起这句忠告,暗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于是抱拳拱手,一揖到底:“从今往后,江南东道玲珑十四坊,任由步公子差遣……”

    步安很欣赏他此刻的态度,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躺下,悠悠道:“张悬鹑此人,你捏得住吗?”

    陈远桥听得不知所以,心说张悬鹑已与死人无异,步公子又何必关心这些。可是一息之后,他突然懂了,懂了之后便更加惊愕了!

    “步公子有活命之计?!”

    “留他一命也不难,送他上嘉兴知府的位子也不难……”步安冷冷一笑:“问题在于,值不值得。”

    “值得的!步公子若真能救下张悬鹑的性命,给他做了嘉兴知府,他必肝胆涂地,舍命相报!”陈远桥郑重道。

    步安躺在竹躺椅上,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如今势单力薄,就算救了李岳和孔浩言,也不可能一下就飞黄腾达,换句话说,李、孔二人的能量太大,就算有心帮他,也不能用力过猛。

    他一介白身,能混个八品官来做,都算是破格提拔了。

    可张悬鹑就不一样了。李、孔二人不用费任何力气,只需顺水推舟,就能把张悬鹑送上嘉兴知府的官座。

    官场瞬息变化,李、孔二人眼下有能力、能资源,那么人情该用就得用,免得以后两人失了势,想求他们帮忙都求不上;再者说,人情也不是存款,用一分未必会少一分,攒着存着也不会多出利息来。

    陈远桥见步安不肯表态,试探着问道:“我先带他来见一见公子吧?”

    “不,”步安摆了摆手道:“你先把李老大人、孔老大人安然无恙的消息告诉他,别的什么都不要说。”

    陈远桥听得心惊肉跳。

    一旦得知李、孔二人无恙,张悬鹑势必寝食难安,步公子是要等到他内心崩溃,求生无门之时,再出手拉他一把!

    玩弄人心到了此等地步,这步家三少爷比起他大伯来,实在高明太多太多……陈远桥一念至此,突然觉得,自己从进到这间小院开始,分明就是一步一步地被步公子牵着鼻子走!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颤,可又偏偏每一步都没得选择。

    纵使鬼谷子再世,也不过如此吧……陈远桥心中的无力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按捺不住的激动。

第164章 此一时彼一时也

    陈远桥因为发现了步公子的不同寻常而激动,步安却对陈远桥兴趣寥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嘉兴之行,让步安看清了玲珑坊的局限性,归根结底它也只是一个商业连锁机构,而在当下这个时代,商人想要影响政治,实在太难。

    况且,官本位之下,等而上的人才全都流向了统治阶级,即便玲珑坊的幕后人物再有能耐,所能笼络到的人手,能力也有限这一点,只看陈远桥便一目了然。

    有了这层认识,步安决定同玲珑坊保持适当的距离,偶尔互惠互利可以,但要避免牵涉太深。

    这天下午,陈远桥回去之后,果然将天使与藩台两位大人安然无恙的消息转告了张悬鹑。

    这位名义上仍是嘉兴同知,现如今嘉兴城中品阶最高的朝廷命官,从这一刻起,便像是傻了一般,一直呆坐到次日清晨,官兵将他从南湖官驿带走为止。

    这时候,右使中丞李岳早已踏上回京之路。至于他是走得水路还是陆路,一路将要途经何处,恐怕除了李岳本人以外,再无他人知晓。

    而嘉兴官场的巨震,也因为同知张悬鹑以下所有官员全都在那场大火中死绝了,变得毫无悬念。

    隆兴二年九月二十九,孔浩言再临嘉兴,这回,江南东道提刑按察使张居正在内,大小官员来了不少。

    查案、平乱、缉贼,安抚民心,重组官制……照着这年头人们做事的效率,嘉兴府要回到往日一派清平的景象,还得有些日子。

    但是,义士阿四诛杀知府步鸿轩的案子,却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落定尘埃。简而言之,步鸿轩被按上了六条罪状,妻妾发卖官妓,次子步纬平充军燕幽,养子步安因大义灭亲而免于刑罚。

    这些日子,步安仍旧住在望秀街上玲珑坊的别苑里,陈远桥前前后后来了许多次,不为别的,只想请步公子早些出手,把张悬鹑从狱中搭救出来。

    十月二日中午,陈远桥又到望秀街,却发现别苑里闹哄哄的,里里外外聚了许多人,连院门口都被看热闹的街坊围住了。

    他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只见院子里男女老少足有数十张陌生面孔,将步公子团团围住,可步公子却仍旧一脸惬意地躺在那张竹躺椅上。

    陈远桥只听了一耳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钱财。

    步鸿轩被定了罪之后,照理名下财产,所有田舍商铺都要充公罚没,可官府却破天荒的网开一面,将地契房契全都送到了步安这里。

    大概此事太过蹊跷,办事的官差嘴又不严,不知怎么搞的,就走漏了消息,不出几日就传到了步氏族人那里。

    这下,自称是步安三太爷叔的老人,带着几十号人,从嘉兴赶了过来;步安的姑妈,步鸿轩、步鸿辕两兄弟唯一的妹妹,几十年前就嫁去了海宁县的步翠芬,也被她男人领来了府城。

    他们闻讯而来,自然是冲着步鸿轩留下的财产,说出来的理由也很直白:步鸿轩是一族之长,他没有留下嫡亲后人,身后财物,理应由全族人来分;步翠芬的男人,一个姓田的商人,说步鸿轩欠了他家两千多两银子没还,要步安拿地契来抵债。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步安一下子得了价值十余万两的地契房契,也算是一朝乍富,可这些远亲们,吃相委实难看了些。

    步安心说,自己好歹也混成了“越州一霸”,怎么一点威慑力都没有,难道是白花花的银子,壮了这些人的胆不成?

    早知如此,还不如跟孔浩言说一声,让他给步鸿轩定个足够株连九族的罪名才好……

    其实,步安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既不会跟孔浩言提这么具体的条件,更不会在这位儒官面前表现得那么冷血。况且,真要是株连九族那么大的动静,步鸿轩名下的财产,就必定要被官府罚没了。

    自称三太爷叔的老人看上去已经七八十岁,整个院子里除了步安以外,就他坐着,只是他单单坐在那里,都已经颤颤巍巍的,每说一句话,更是要喘上几口,才匀得过气来。

    这老人操着一口不怎么地道的官话,慢慢吞吞地讲了一通大道理,说来说去,是要讨一个“公道”。

    步安听得耳朵长茧,心底不屑之极,但他也知道,这年头人们尊老尊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自己若是跟这半截入土的老头争吵,有理也要变无理了。

    可他忍得住,却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站在步氏三太爷叔身后,二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低着头,一脸轻蔑的哼道:“步氏族产落在谁手里都行,偏偏不能便宜了认贼作父的小人……”

    这回跟着三太爷叔来府城的年轻人不少,初到这大地方,多少有些气短,但被这句“认贼作父”一撩,便有些群情激奋,嘴上渐渐的就不怎么干净。

    而三太爷叔仿佛聋了一般,对这些言语不闻不问,只是斜眼看着步安。

    这时,步安的姑父,长了一张长脸的田姓商人,和事佬般摆手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只要安儿讲得通道理,那些陈年烂芝麻的破事,不提也罢……”

    “怎么能不提呢?”步安缓缓坐直起来,摇头道:“一定要提,要好好提一提,最好刨根问底,说说明白才好!”

    田商人微微一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才还装聋作哑的三太爷叔,也眉头微皱,浑浊的眼球上下游走,把步安好好打量了一番。

    陈远桥看在眼里,只替这些步氏族人捏了把汗,心说惹谁不好,惹到太岁头上来了。他挪了几步,走到花易寒身边,轻声问道:“这些人几时来的?”

    “才来不久。”花易寒耸耸肩,她眼下在玲珑坊的地位水涨船高,跟陈远桥说话时,已经不再把“堂主”挂在嘴边了。

    这时步安从素素手中接过茶碗,喝了一口之后,把茶碗交还给素素,站起身来,柔声道:“三太爷叔今年高寿啊?”

    “……八十有四。”老人答道。

    “高寿高寿……”步安笑着点点头,又问:“姑妈今年也有三十五六了吧?”

    步翠芬看了一眼自家男人,才轻声道:“三十四。”

    “嗯……三十四。”步安又笑着点点头:“十年之前,三太爷叔七十四,身子骨想必比如今要健硕得多;姑妈二十四岁,正是年富力强……”

    “你废话连篇,意欲何为……”之前躲在三太爷叔身后放冷箭的年轻人,突然手指着步安喝道。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步安便已经箭步迎上,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将他生生拽了过来。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紧接着又在步安的一声断喝之下,变得一片死寂。

    “都给我住嘴!”

    只见步安把那出言不逊的步氏族人摁在了地上,把刚刚指着自己的手指活活掰断,阴狠道:“叫爹!”

    那人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淌,嘴唇咬得发紫,却死死地抿着嘴。

    步安没有任何迟疑,紧接着又掰断他一根手指:“叫爹!”

    等他握住第三根手指时,那人终于坚持不住,哭着喊了一声“爹”。

    步安甩开他的手臂,笑着摇头,一脸戏谑道:“都二十多岁了!我不过把他手指关节掰脱了臼,就管我叫爹!原来这废物只会说些风凉话……”

    他摊摊手,颇为和气地对着三太爷叔道:“步鸿轩逼死我娘那年,我才六岁而已,您老人家是七十四,应该还走得动路吧?怎么也没见您出来说个公道话呢?偏偏今日想起公道来了?这便是此一时彼一时吗?”

    老人听得喉结滚动,一张老脸难看至极。

    步安的脸色也渐渐阴冷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蔑哼道:“若不是今日见到这么多人,我还以为步氏族人早在十年前就死光了呢!”

第165章 只要你主意不改

    步鸿轩逼死苏秀娥时,步氏一族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跑出来说句话,如今步鸿轩一死,留下万贯家产,举族人都拥上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步安没有继承土著步安的记忆,对这些陈年旧债,他原本顶多冷眼旁观,可今日终于被这些人恶心坏了。

    他突然爆发的气势、无从反驳的质问以及与众人认识中截然不同的性情,把所有人都吓傻了。

    可惜良田美宅、黄金白银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三太爷叔拼了老脸不要,也得为他这支的后人争上一争。

    “安儿莫说气话……”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你娘死得早,那时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

    “哦?什么事情,您老人家不妨说一说。我那时不懂,眼下应该能懂了。”步安看着刚被他掰弯手指的步氏族人狼狈不堪地起身躲到三太爷叔身后,鄙夷的眼神也从那人身上,移到抖抖晃晃的三太爷叔身上。

    “你爹爹尸骨未寒,你娘便急着要改嫁,你大伯不允,她才自缢而亡……”三太爷叔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若是你娘当年真的改了嫁,你如今也不姓步了。”

    “原来如此……”步安微微一笑,心中怒火却腾地一下蹿了上来。

    步鸿轩当年为了逼死苏秀娥,诬她与嘉兴富商郑万奇之子私通,此事根本子虚乌有,是步老贼一石二鸟之计。非但苏秀娥自缢以证清白,连郑万奇也被害的家破人亡。

    这其中来龙去脉,步安早已通过花姑娘之口一一知悉。

    便连嘉兴百姓,也都知道,此事蹊跷,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现在,青龙步氏一族,年岁最长,最有威望的老人重提旧事,显然不是被蒙在鼓中,而是为了抢夺财产,不惜颠倒黑白了。

    此时此刻,步安恨不得把这院子里所有姓步的都狠狠揍上一通,可他毕竟是快要做官的男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殴打亲族长辈位面太不理智,弄不好会变成仕途履历上一块擦不掉的污点。

    “好!好得很!”步安气急而笑,扫视一圈众人,接着道:“这样吧,今日是十月初二,初十之前,你们如果还没改主意,我便将所有地契房契,都交与诸位。”

    此言一出,院内顿时又鸦雀无声。

    “安儿是念书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太爷叔神情严肃,大约是听出步安话中有话了。

    这老人一时半会儿还弄不明白当中的玄机,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步鸿轩为官十余载,单单嘉兴知府就做了六年,不知攒下多少家底。为了这份家底,便是豁出命去又如何?

    ……

    ……

    步氏族人一走,围观的街坊也都散开了,这边小院里除了步安主仆二人,只剩下花姑娘与陈远桥。

    花姑娘刚刚推上院门,不等陈远桥开口,步安便先一步问道:“你这几日见过张悬鹑了?”

    陈远桥忙点头道:“见过见过,就关押在南湖官驿,我使了好些银子才见着他的。张大人都已经没人样了,步公子再不出手,我只怕来不及!”

    “来得及,怎么会来不及呢……”步安笑得轻松,心说来不及又如何。一个不听话的张悬鹑,还不如一个死掉的张悬鹑,而不把张悬鹑逼到生死关头,就没法使他洗心革面,忠于组织……好吧,是忠于主子。

    陈远桥见步公子主动问起,以为苦等这些天终于盼来了云开日出,可听步安这口气,又更加心急如焚,心中暗道:步公子啊步公子,事关张大人的死活,好歹也是一条五品同知的命,你怎么就全无所谓呢?

    步安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便笑着问:“远桥堂主不介意再使些银子吧?”

    陈远桥听得不明所以,心思绕了个弯,才恍然道:“步公子要去见见张大……张悬鹑?”

    “不好操办?”步安抬眉问道。

    “办倒不难办……”陈远桥微微皱眉,心说你不是与藩台大人有旧吗,怎么这点小事也要让我去操办,难道你与藩台大人没有那般熟稔?假使如此,你又如何救得张悬鹑呢?

    步安不在乎陈远桥心里那些沟沟坎坎。有了逐月大会之约与那一晚的绝处逢生,他在孔浩言面前自然说得上话,但他没必要为了区区探监之类的小事而兴师动众。

    而陈远桥纵然心里没底,也别无选择事到如今,除了步公子以外,他也想不出还有谁能把张悬鹑从鬼门关捞回来了。

    这位远桥堂主虽然与张悬鹑有着同门之谊,但他劳心劳力,忙前忙后,倒不是为了这份情谊。在他看来,这一回但凡能将张大人救出来,往后张大人也必会念他一份情。

    说到底,玲珑坊名声在外,可大部分影响力都在江湖上,陈远桥在江南东道耕耘近十载,也只钓到张悬鹑这么一条大鱼,让他就此放弃,谈何容易。

    陈远桥告辞之后,花易寒姑娘沏了茶、又去买来点心,献了半天殷勤,才试探着问步安,搭救张悬鹑之事,能有几分把握。

    步安喝一口清香四溢的龙井茶,吃一口出笼不久的香菇烧卖,笑着答说:“没什么把握。”

    花姑娘略嫌娇媚地轻哼一声,道:“我才不信。你若没有把握,怎么会答应那些贪财忘义的族人?”

    “那你还明知故问。”步安瞟了她一眼,嘿嘿笑道。

    花姑娘笑得面如桃花,搬了张小竹椅,坐到步安跟前,纤纤玉指缠着发梢绕来绕去,像是在发花痴。

    素素瞧她这付模样,顿时放下筷子,香喷喷的烧卖也不吃了,一脸警惕地盯着花姑娘。

    “……步公子杭州一行不过十来天,怎么就跟藩台大人搭上了线呢?那阵子天使莫非也在杭州?”花姑娘笑着问道。

    这已经不是她头一回问这个问题了,只不过每一回发问的角度都不同。很显然,花姑娘做惯了情报工作,对于整条线上缺失的一环,有着极为执着的好奇心。

    可这些天来,无论她怎么试探,步安就是有办法蒙混过去,这回也一样。

    “那杭州美景盖世无双,西湖岸奇花异草,四季那个清香……”他居然敲着竹筷唱了起来:“这一日我仙游白堤醉卧柳荫,路过位白面儒生他羽扇纶巾;他说,昨日里趟风冒雪来到塞北,今日里下江南桃杏争春……”

    花姑娘听得极为认真,沉声道:“这白面儒生便是藩台大人不成?孔大人去过塞北?这桃杏争春又作何解?”

    步安耸耸肩道:“什么何不何解的,我练嗓子呢!”

    花姑娘气得没话说,素素却“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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