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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水苏     大明寒士txt下载     大明寒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逾制之梁

    白启常微微蹙眉似有所思,心想着,这王家虽然在西平县得脸,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太仓王氏的支系,也不知为何远离太仓而迁到了汝宁府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说王氏高官无数,可他王麓操之父是个举人,候补官缺之人,而非在朝为官。大明律明文规定了,官员造宅不许用歇山顶、重檐屋顶,不许用重拱、藻井。

    可王家这宅院,却是以穿堂将前后两堂连接,这间堂屋内木梁仍用歇山转角,斗拱也如此华丽。

    应该是为防逾越之罪,将开始建造的歇山屋顶改成了悬山两厦的外形,内部的架构却没有更改,从屋里看,大梁仍然分支四面!

    虽不知为何会建成这般模样,可若是从这间宅子下手,治王家一个“逾制”,应该不难。

    眼下白启常正想要与王麓操结交,自然不会当着众人说出这些。

    江柳见他不言,又问:“白兄?白兄?”

    白启常微微一笑,转而笑道:“方才有蜘蛛自斗拱悬丝而下,俗言说:早见喜晚见财,这不早不晚的是祸害,是以为兄才没说出来。”

    江柳努努嘴:“原来如此。”

    沈康顺着白启常方才的视线看向斜上方,蜘蛛?

    过不多时,王麓操自门外再次走进门来,他身着月色绸衫,利落又舒雅,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摊开,笑问:“诸位可品了茶?”

    沈康拱拱手,回道:“早春时节能饮到如此清香袭人的碧螺春,小弟今日是好口福了。”

    王麓操笑笑,落座于主人位,回道:“家乡茗茶,家父常饮之,久而久之,我便也喜好这口清香。”他转而问道:“诶?三郎,往日你爱饮何茶?”

    沈康笑了笑道:“大红袍。”

    王麓操微微一怔,这可是皇家贡茶,沈康如何能品到?却不知道,大红袍在后世乃是家喻户晓的茶。

    转而一想,听闻沈康蒙师乃是刘藏山,心里也就明白了。料想藏山公大抵是对这个弟子极为喜爱,不吝赠茶。

    他微笑着点点头,道:“改日三郎再上门,我吩咐下面为你烹红袍。”

    沈康也不推辞,拱手道:“那就多谢王兄了。”

    “区区小事。”他摆了摆手,转头问江柳道:“镇纸呢?”

    江柳撇撇嘴,却是乖乖的挥了挥手,让下人奉上。

    白启常道:“王贤弟,今日不请自来,愚兄为你备了份薄礼,望贤弟不嫌粗陋。”

    王麓操自来对白启常有几分好感,微微点头,礼貌的道:“不敢,那小弟就厚颜收下了。”

    白启常心下松了一口气,微笑道:“请。”

    沈康看着白启常,不知不觉的双唇上扬,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白启常想要交往王麓操啊。

    他转而看向江柳,连这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也能被白启常收服,何况王麓操?

    两个都是翩翩公子,站在一起倒像是一类人。

    他微微撇嘴,也不像。

    王麓操那股子矜贵,那是由内而发的,举手投足皆是清贵之气。但白启常这温润,却是带着些功利味。

    一旁沈昌低声道:“小三,还得寒暄到啥时候啊?”

    沈康以手挡唇,低声回道:“分明废话连篇,还要当兰因絮果。”

    沈昌不耐烦的蹙蹙眉,低声道:“见面三句话又是兄又是弟,不明之人还以为多熟悉。”

    沈康轻声笑笑,回道:“二兄不也与他们称兄道弟么?”

    沈昌轻哼一声,回道:“我又不傻。”

    沈康扬了扬眉毛,满眼的不信,那眼神仿佛说:真的?真的不傻么?

    沈昌一瞪眼睛,一撇嘴,像是威吓一般。

    沈康连连低笑,忙拱手,似讨饶一般。

    沈昌憨直的“嘿嘿”笑了一声,左手需握着右手手腕,似在说:“知道哥的厉害了吧?”

    沈康“噗”的轻笑出来,撇着嘴点头。

    上座的王麓操听闻轻笑,转头看向沈康,笑问:“三郎也愿同行?”

    沈康根本没听见王麓操说什么,闻听此言微微一怔。

    江柳道:“过几日白阳山人就要来书院了,咱几个想求先生给咱说说,请白阳山人与我等同去踏踏青,兴许能一睹白阳山人作画的风采。”

    沈康眼光一亮:“甚好!”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是我并不精通书画之道,恐怕只能做个看客。”

    江柳略有些得意的道:“白兄精于此道,到时自然可以指点我等,更有白阳山人在侧,还怕学不到?”

    沈康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白启常精于书画,应该是想借此机会接近白阳山人陈淳搏些什么。

    他本就无与他争夺之心,又技不如人,便从容的、甘心情愿的做个陪衬吧。

    沈康朗然一笑,回道:“能够一睹白阳山人作画风采,小弟求之不得,怎敢推辞。”

    江柳欣欣然,道:“流光且莫喧,神笔绕蜡。寻芳蕉鹿梦,使吾映丹枫。”

    沈康闻之微笑,问道:“文魁又诗兴大发了?”

    江柳颇为自负,俨然忘记了上一次流觞宴上的事,笑道:“正是,康弟是否也作一首?”

    沈康摆摆手道:“我就算了,文不成武不就,便不班门弄斧了。”

    “三郎哪里的话。”江柳笑道:“上次你在流觞宴那首诗,可是臊得卢罗好几日不敢出门呢。”

    沈康可不比这些自小受到文学熏陶的子弟,这点子小才还是能省则省吧,免得真用时对不出句来,便道:“侥幸灵光乍现罢了。”

    白启常略微凝眉转而道:“沈贤弟太谦虚。”

    见他推辞,江柳也不勉强,转而看向王麓操,道:“王兄?”

    王麓操微微一笑回道:“天色将暗,还是先过后院见过行伍,改日再斗诗文吧。”

    那眼色,分明是不屑与他比试的。

    江柳自知诗文上大概是不如王麓操的,也不愿自讨没趣,挥动:“那便改日再斗。”

    一行人这才在王麓操的带领下出门去。

    沈昌腹诽:妈呀,见一次行伍就要和他们寒暄这么久,暗自啧舌。

    一旁的沈康也觉得这样实在不是个办法,一次两次还好,若是日日来打扰,终究难免给人家添麻烦。

    看来这事还是得另想办法。

第一百零七章 成长之痛

    王家请来教授武艺的行伍,是位三十几岁的汉子,既是富贵人家请的人,技艺上自然不低,且容貌端正,行事谦卑有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着五人行过礼,一旁自有人牵来马儿,沈康打眼一看,便知道今日来此算是瞎了,什么也不会学到的。

    那马啊...匹匹都是矮小的品种,个性温顺,又有仆人在旁牵着。

    这是多怕这几个人受伤啊,哎!

    深深叹了一口气,骑在马背上,自认为俊逸绝伦的几人,又接着方才堂屋里的话茬聊了下去。

    这哪里是练习骑射,根本就是休闲娱乐。

    待王府下人来传话用昏食,沈昌与沈康以需要在书院落锁前回去为由告辞,江柳坚持让二人乘坐自家的马车离去,沈家兄弟谢过,这才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此时此刻,临近鹿鸣书院所在的山脚下酒庐中,刘术正被三个身穿青衿长袍的学子围坐着。

    一人抬手夹了一筷子什么菜,放进刘术的碗中,笑问:“刘小哥,你是沈康买来的书童?”

    刘术低低的笑了笑,垂首吃着碗里的菜,又转手去拿酒杯,自有另一边的年轻学子上前斟酒。

    酒水温和的滚入喉间,刘术暗道一声舒爽。

    再次闷头用餐。

    夹菜的人略微蹙眉,有种想要掐死这个下人的冲动,却是耐着性子,抬眼看看对面而坐之人,使了个眼色,让他开口。

    那人得了命令,微笑着道:“刘小哥打何处来?我瞧着你可不像是下南村人。”

    刘术恍若未闻,并不回答,只是专心致志的吃着。

    “沈康平素在那村里交往何人?我听说沈康可是个侠义心肠之人,曾怒斥里长,也因他挺身而出,才让一村之人摆脱那恶人的管辖?”

    “沈康曾当众作诗,如今想来还是觉得句句皆是绝句,不知刘小哥可有沈康私下作的诗作?也让我等开开眼界啊。”

    “有个名叫王二的泼皮...村民,是受雇于沈家的?月银多少?”

    刘术又满饮了一杯酒水,抬手唤道:“小二!两只烧鸡包上,我要带走!”

    “你!”

    一人瞪大了眼睛,气恼之极,挺着身子就要要和他理论。

    另一人拦了拦,转而轻轻一笑,问道:“刘小哥,我等皆是沈郎的同窗,请君用餐也是想要诚心交往沈康,你一言不发,这是看不起我等?”

    刘术笑道:“非也非也,只是腹中饥饿,这才没顾得上回话。”

    那人又笑,和声问道:“刘小哥,如今可饱了?”

    “嗯,很饱,撑死我了。”

    “那...是否能多说几句了?”

    刘术咧着嘴笑了笑,斩钉截铁的道:“不行!”

    一旁的学子站起身道:“别给脸不要!不过一个下人!”

    刘术一努嘴,起身道:“诸位,那小的就告退了。”

    “客官!您的烧鸡!”店家拿着油纸包追上前来。

    刘术接过:“多谢店家。”转而朝三人拱手笑道:“多谢,小的这就走。”

    “你!可恶!”

    刘术蹙眉:“这话从何说起?小的听从诸位意愿前来用饭,只是太过饥饿少言了几句。”他看看自己手上的油纸包,道:“难不成几位是因这烧鸡不满?若是如此,小的不拿便是了。”

    “滚滚滚!”

    刘术咧嘴一笑:“是。”

    喝了几杯酒,难免晕头转向,他晃晃悠悠的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

    “邱兄!何不拦住他,怎能让这小人如此猖狂,当我们邱兄这书院引赞是什么!”卢罗挺着胸膛道:“我就说沈康这小子狂妄目中无人,没想到他身边的书童也敢如此目无尊卑,枉邱兄还想解开误会。这哪里是误会!分明是小儿不将您放在眼中!”

    邱志存沉了沉气,面色沉着的道:“罢了,寄希望于那小小书童本就是可笑,此事我自有主张,定叫那小儿知道鹿鸣书院究竟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他猖狂!”

    另一边,一人怯道:“毕竟是浩然先生的弟子。”

    卢罗哼笑道:“现在书院是山长坐镇,便是浩然先生也要听从调遣。邱兄乃是山长门生,亲自上门请那小子,那小子却不来见邱兄,若不给他颜色,他哪能知道轻重!”

    那人见卢罗这语气,也不敢争辩,只能讷讷的点点头。

    邱志存眯了眯眼,道:“过几日,待过几日,且看着吧。”

    卢罗拱手而笑:“善!”

    回程的路上,沈昌与沈康都没怎么说话,直到被送回书院,进入攸居大门,两人才长长的喘了一口气。

    沈昌道:“往后与人都要如此交往?”

    沈康点点头,苦笑道:“累么?”

    “嗯,不是身上累,是心里,觉得比插秧还累,比抡锄头还费力,就连说话也不能好好说,咬文嚼字儿,生怕旁人不知咱读过几日书似的。”沈昌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还是村中有趣。”

    沈康笑问:“当初二兄可是整日想着离开下南村的。”

    沈昌轻叹一口气,看看半空中沉到屋檐的夕阳,想起往日在墨斋进学,每日下学兄弟二人路过的那条小路,想起和玩伴在山林间打鸟摸鱼,只能感叹一声去日苦多啊。

    沈康微扬双唇,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牙齿,淡然的道:“成长之痛,在于割舍。我们得到了更好的学习机会,就要以自由作为交换,这就是代价,二兄有鸿鹄之志,也定能适应眼下的一切。”

    沈昌点了点头,琢磨着他的话却问:“小三,你也是不喜欢这些的吧?”

    “嗯。”沈康点头,接着道:“不是不喜与他们交往,只是与二兄一样,还不能适应他们的方式。”

    “我还以为你和他们很融洽...”他笑笑道:“小三比兄强多了,我常说不出话来,想夺门而逃呢。”

    沈康很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发,安抚他。但却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只是笑着,却不回答。

    长久的沉默,天色不知不觉便暗了下来,刘术拿着油纸包从门外回来,走路一步三晃似是喝过酒的样子。

    “给!二郎三郎!”他一伸手,将油纸包放在了桌子上。

第一百零八章 书画大家

    “给!二郎三郎!”他一伸手,将油纸包放在了桌子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股浓浓的酒味儿迎面而来,沈康微微蹙眉:“这是去哪儿野了?”

    “嘿嘿。”刘术打了个酒嗝,笑道:“山下酒庐,三郎的同窗请我喝酒。”

    “谁?宋渊么?”

    “不是!”刘术一边摇头一边摆手,似乎有些站不稳当,沈昌扶了他一把,接着道:“是三个没见过的,一直打听三郎,说想要和三郎结交,问我你的喜好平日喜爱去何处,读什么书。”

    沈康微微蹙眉问:“他们叫什么?可有一个叫卢罗的?或是邱志存?这三人都是什么模样?”

    刘术咧嘴一笑,大着舌头道:“猜得准!”

    “刘术!”

    刘术摆摆手道:“我啥也没说!”

    “嗯?”

    刘术笑嘻嘻的道:“有人请宴,怎能不去?何况我还给你们带了肉回来呢,我又不傻,几句胡话就将那几个小子气的面红耳赤,见我叫了店里的烧鸡带走两只,你是没见那几个人的脸色...噗,哈哈哈。”

    沈康轻呼一口气:“真有你的。”

    刘术打开油纸包,道:“趁热吃,许伯来送过饭食,见你二人不在就又端走了。”

    沈昌低低的笑了笑,一边打开油纸包撕下鸡腿递给沈康,一边瞟向刘术,调侃道:“阿术不过跟在小三儿身边几日,行事作风便像极了他,学的真是快啊。”

    沈康咬着鸡腿道:“不像,我哪里如他无赖?”

    刘术蹲在一旁,暗自“呸”了一声,心里想着,若是沈康遇到这事会怎么做呢?

    沈康接着道:“既然他们想玩儿,小爷就陪陪他们。”

    “嗯?”

    沈昌转过头去,正吃的满嘴流油,刘术一个健步冲上前去,用巾子擦向他的嘴角:“二郎珍惜着点儿,书院洗衣裳若要烧火是要格外交柴火银的,这几日井水还凉,小的冷水洗衣实在冻手。”

    沈昌接过巾子,一边小心的接着鸡腿上滴下来的油,一边不好意思的道:“明儿我来洗衣。”

    刘术瞧着他一手扯鸡腿,一手接着油脂滴下那模样,就像个粗枝大汉做女红般小意,忍不住笑了笑,道:“二郎说甚傻话,若事事由你们亲力亲为,小的哪里好意思领月银。”

    “那正好,给先生省银子了......”

    刘术,风中凌乱,哑口无言。

    沈康低低的笑了笑,一边撕着鸡腿,一边挑了挑眉梢,总之是树敌了,总之是不可避免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将事由挑到明面上来,免得来日被人陷害旁人看不出事由。

    他迅速的啃了半只鸡,擦干净手,召唤上刘术一起转身进门去。

    时光荏苒,数日以后,正是白阳山人陈淳来到鹿鸣书院讲学之日。

    这日清早时,下了一场短而急的春雨。

    春雨过后,山间的空气真是水洗过一般,清新的让人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服。书院前院那棵橘树的叶子更翠,偶有雨水珠儿俏皮的自叶脉间滑落,滴到树下之人的肩膀上。

    院落两旁才搬出来的大青花缸里,几片零星浮萍随皱水摇动,几枝中空外直的莲茎舒展着花苞。缸里几尾锦鲤欢快摆尾,低喃着你我听不懂的私语。

    鹿鸣书院全体学子列于院门之外迎接陈淳,山长郑东门列于队首,其余夫子分左右两行站列。

    青衿长衫,随山风轻飘缓动,宛如清扬。

    陈淳乘于马车上,心中有些急见学子,他挑开车帘,略伸出头向前张望,只见小路尽头那一副生机勃勃的场景,一边拍着侧壁,一边低声道:“慢些,慢些。”

    赶车的把式闻言,果然放缓速度。陈淳身边的小书童挑着眉问:“老爷紧赶慢赶十几日,那鹿鸣书院分明在眼前了,怎生又要慢下来?”

    这头儿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手里头捏着绣有花鸟图文的帕子,闻听此言抬手以帕子掩着唇角,笑着道:“阿恩也不细思几分,祖父乃是明贯士林的大家,若巴巴的赶上前去,还不让人看低?”

    陈淳闻言先是笑了笑,转而故作严肃的道:“珑儿,离家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小姑娘嘟嘟嘴,有些不乐意,却是垂下头道:“此次允准珑儿跟来,珑儿不可多言,不可私下会见外男,不可行差踏错污了闺誉,凡事听从祖父的,祖父不在就听良儿姐姐的,绝不可以私自外出乱跑,否则即刻回家。”

    一旁的婢女正捏着火钳挑动炭火低低的笑了笑,转而斟上一杯香茗,双手奉给陈淳,福福身道:“老爷尽请放心,小姐懂事,不会出错的。”

    陈淳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警告似的看了陈珑儿一眼,对良儿道:“懂事?哼,懂事就不会藏在车后悄悄跟来了!看好小姐,出了差错,别怪我不念情分,将你发卖出去。”

    良儿略抖了抖,连忙低头道:“是,良儿明白。”

    陈淳这才略微放心,低头抿了一口茶。

    陈珑儿却是在他目光不能及的角度,悄悄的撇了撇嘴,少女眸光灵动,再添上这么一个俏皮的动作,惹得良儿和阿恩忍不住低笑,又怕小姐被责罚,只得忍得浑身乱颤,满脸通红,也不敢笑出声来。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车外响起洪亮的声音:“白阳山人远道而来,郑东门感激不尽,特率夫子学子迎接。”

    陈淳微扬唇角,点了点头。阿恩这才撩开车帘跳下车来,又摆好了脚蹬,撩着车帘请他下车。

    陈淳已是接近花甲之年,但身体还很硬朗,虽然是被阿恩扶着,但也只是虚扶,利落的下了车。

    上前两步,拱手笑道:“郑山长客气了。”

    郑东门笑道:“今晨厨夫在山里采来野茶,虽然比不得名茶,但也别有风味,白阳山人快请入门尝尝。”

    郑东门抬手引荐自己身后的邱志存,道:“此子乃是鹿鸣书院的引赞,为人宽厚有礼,这几日可随侍左右,为白阳山人引导。”

    邱志存拱手俯身:“晚生邱志存,拜见白阳山人。”

    陈淳点头道:“那就劳烦了。”

    邱志存拱手垂头:“晚生荣幸之至,白阳山人万勿客气。”

第一百零九章 笑看盈波

    这一边,陈珑儿被良儿扶着下了车,乖巧的站在陈淳身后,并不作声,仿佛一个大家闺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郑东门惊讶一瞬,转而笑道:“这位小姐是...”

    陈淳面色略有些尴尬,回道:“这是老夫的孙女,自小喜爱书画,这次随我一同出来学习。”

    郑东门忙道:“好个端庄的小姐,陈老有福啊。”

    “珑儿不才,多谢山长伯伯夸奖。”

    陈淳泯然一笑,是接受了这一句奉承,垂眸看了看陈珑儿这乖巧可怜的模样,心里软的化成了水,脸上的神情不自觉的和暖着。

    站在山门前的沈康,隔着无数的人头瞧着陈珑儿,这小姑娘身穿一种浅色画裙,裙幅数层,腰间每褶配用一色,轻描淡绘,色极淡雅,风动色如月。

    因为年纪小,她的头发还有些发黄,看起来极软极柔。一张白皙如玉的小脸,双颊微微鼓起,似乎在生闷气。灵动的双眼眨巴眨巴,莹莹生辉。整个人娇娇软软,一开口说话,那声音软糯,活像个画儿里走出来的小小玉女。

    他目光渐渐下移,看向她裙下的小脚,那双小脚上穿着一双一香樟木为底的高底弓鞋,一看就是缠了足的小脚。

    沈康不由得微微蹙眉,难以想象,这样娇软的小姑娘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心中惋惜又可怜,神情也软下来。

    看着郑东门将邱志存举荐于白阳山人,沈康眉梢略微一动。

    直到这时候沈康才略微明白了一些,这位白阳山人是来鹿鸣书院挑选弟子的吧?

    其实此事也不难推测到,其一,一般讲学,这些大家都会选择在家乡周围进行宣扬,而白阳山人年纪一大把,千里迢迢来到汝宁府,若非顺便,只为一次讲学,这事说不过去。

    其二,白启常是浩然先生第一个弟子,那日在王麓操家中,他提起想要创造机会,亲眼看一次白阳山人作画,而他本人便精通作画之道,当时沈康便想白启常大概是想要趁此机会搏些什么,当时没想明白,但今日结合郑东门举荐邱志存的做法来看,一切就一目了然了。

    想通了这件事,也就说通了骆逋为何要可以提点他们几人,必须要来听陈淳讲学了。

    能得当世大家真传,这种诱惑可是不低。他暗自笑了笑,既然在白阳山人面前露脸是邱志存想要的,他若不趁机阻挠一番,更待何时呢?

    ......

    沈昌低声道叹:“好漂亮的小姑娘啊。”

    一旁的江柳嗤之以鼻,道:“不过是个女人家,生得好看有什么用。”

    沈昌道:“你这样会娶不到媳妇的。”

    站在几人身后的宋渊低声笑了笑,问道:“沈二郎,你怎么三句话不离娶媳妇儿啊,莫不是春心萌动了?”

    沈昌皱眉道:“啥萌不萌动的,我还要读书呢!”

    白启常笑道:“读书也可以娶妻啊,大学有言: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心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沈昌脸色更红,道:“我还小。”

    王麓操调侃道:“何处小?”

    沈昌面红如袁公道:“我我...咱们彼此彼此!”

    几人不由得纷纷低笑,江柳状似无意的道:“罢了罢了,再怎么说,欺霜暮松也不如那春笋初发。”

    沈康这才发觉这几人是在调侃自己那日怼教谕的句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咳咳!”

    前面的骆逋发出一声低咳,虽然目光没有看向身后几人,但很明显实在警告几人。

    几人纷纷耸肩,停下了窃窃私语。

    山长将陈淳一行人请入了书院,后续作何安排暂且不提,单说几个少年为了完成骆逋安排的课业,闷在书院许多日。这日下学后,总算是将课业做了个小结,一时兴起,便一同结伴去山间散步踏青。

    时至日暮时分,少年们行在前头,书童小厮跟在身后。

    一路上,江柳很是高兴,一边走一边乐得作诗,左一首右一首,抒发自己的情致,却无人相和。

    白启常是礼让,沈康是瞧热闹,沈昌是插不上嘴,王麓操是懒得理他。

    作诗这种事啊,最好就是比着来,你用词精美,我口若悬河,一来一往才觉得有趣,到了江柳这儿,却是自娱自乐来得痛快。

    “少逢清友日登高,垂暮难离别秋心。巢燕低语近尘嚣,山花南北再逢君。”

    江柳转眸看向四人,挑着眉问:“我这一首如何啊?”

    白启常低低的笑了笑,回道:“甚好。”

    王麓操轻哼一声,用以表示自己的不屑,然后敷衍的回道:“甚好。”

    沈昌撇撇嘴,嗫嚅了一瞬,不作回答。沈康道:“好是好,不过,这几句意境并非层叠递出,有些突兀,并若再稍改几个字,便是佳品。”

    江柳正愁无人与他讨论,忙到沈康身边,兴致勃勃的问:“三郎何解?”

    沈康缓缓的道:“傍梅春醒日登高,巢燕低语近尘嚣。垂暮渐离别冬霜,人间余几看盈波?”

    江柳咧嘴一笑道:“还是三郎实在。”转而指着那三人道:“瞧瞧,瞧瞧你们,身为兄长的,却是极尽敷衍之句,我胡口乱诹几句还甚好甚好。”

    他一抬胳膊,搂着沈康的脖子道:“来首清平乐试试?”

    沈康道:“我文才实在一般,入学时日又短。”

    江柳嬉笑道:“无事无事,此处又无采诗人,咱同窗几个乐呵乐呵,不作数的。”

    沈康一想,作诗作词这玩意不也是练出来的么,总是拘着自己怎么能进步,反正自己在几人中年龄最小,做不好也就不好了,谁还能怎么样。

    他点头问:“题目?”

    江柳想想,道:“月!”

    沈康捻着袖口,转息之间便有了,缓缓的道:“揽将好在,弯月一十二。四望好花尽苍茫。能使桃李举新。光摇窗纸堂深,云归河汉吴牛。芳意高楼既望,愁中醉倚梧桐。”

    “且不说词是好是坏,你这也太快了!”江柳有些不可置信。

    王麓操道:“曹子健尚需七步成诗,沈三郎三步作词,如此急智,兄自愧弗如。”

    白启常笑问:“菩萨蛮?”

    沈康问:“题?”

    白启常回道:“还是月。”

第一百一十章 着实水深

    沈康思索一息,回道:“君将照著垂青问,溪桥横索一瓢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静宿莫为何,垂天下事。浅溪天地尔,徒以德泽降。袅袅放梅开,戎途再太平。”

    “好!”江柳击掌赞了一声,然后道:“好句!好论!好急智!”

    沈康轻呼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执干戈以平天下,终究无奈。”

    沈昌狐疑道:“不是说以月为题?怎地我没见一个月字?”

    王麓操笑道:“君将照著垂青问。此君便是月。”

    白启常接着解释道:“此词便是以月为目,看遍人间喜悲,虽无一个月字,却句句都是月。”

    白启常不得不在心中佩服沈康的智慧,他将一个孩子的急智,称为智慧。不仅是因为他作的两首词,而是他的格局与目光太远,称得上智慧二字。

    白启常太明白了,一个人的文才不需太多,只要中庸即可,一个人的底蕴无须太深,懂得积累学习即可。

    决定一个人未来的,不是文才,不是底蕴,而是格局。

    你的眼睛能看见柴米油盐,你的未来便只有柴米油盐。你的眼睛能看见功名利禄,你的未来就会朝着功名利禄努力。你的眼睛能看见家国天下,你的胸怀便无限宽广。

    作为自小接受高等教育的高门子弟,他们必定眼界比一般人开阔,这个道理白启常明白,王麓操与江柳也明白。

    便在此时,他们看向沈康的目光又不一样了。

    几人边走边聊,耳边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江柳乐道:“这地方是我与白兄常来的,今日便宜你们一同来观瞧,你们可得一人作一首诗来买这好景。”

    王麓操轻笑一声道:“江涛如素盖,柳色烟相似。心逐晓旌悬,痴人何用疑。”

    说完,他面带微笑,翩然越过江柳,朝着水声来源之处走去。

    江柳凝了凝眉,脸色骤变,一边追赶他,一边叫嚣着问:“作诗就作诗,你藏什么头!没个正经!”

    得,王麓操成了没正经了。

    王麓操笑笑,并不回答。

    沈康道:“江兄爱诗是好,但如今我等还是该将心神放在四书五经上才好。”

    江柳哼了一声,道:“诗文播馨远达,与茶道、琴艺、棋局一样,是雅艺。既是顽儿,自然要钻一项。”他丝毫不觉得惭愧,很是自然的道:“论茶道,我没那个耐心。论琴艺...嘿嘿”

    他干笑两声,接着道:“我父亲说,琴棋书画,我是样样平平,虽然能品评,但却钻研不得。也就这么一样儿是可以磨炼的,自然得精进着来,否则,什么诗书传家,将来让人笑话。”

    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的规矩。

    作为一个标准的文人,若想要进入这个圈子。气节居首位,文才次之,再次之,便是雅艺。

    说白了,你不但要有气节,有才华,还要有品位,要会玩儿。

    这里的玩儿,包括琴棋书画、君子六艺,博杂众艺倒不需全精,只要能聊得上话不跌份便可。

    这种种雅艺清玩,钻研一样,足矣。

    沈康一直不明白,在这个科举至上的时代,为何刘源、骆逋都不约而同的在潜移默化中教授他们那些玩意儿,直到听了江柳这一番话,他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他笑了笑,深感文人圈子水真深,对于两位恩师的感激之情更深了。

    江柳又笑笑,问道:“你与沈昌的乡音不重,倒是有些应天府官话的味儿,是藏山先生教的么?”

    此言一出,沈康再一次怔了怔。

    回想起刘源每每授课之时那一口端雅的南京官话,更知他对待自己与二兄的教育之心有多么深远。

    他点了点头,回道:“先生教人于无形,得此恩师,如同再造。”

    江柳赞同又羡慕,道:“藏山先生隐居多年,让你们二人碰到真是天大的缘分啊。”

    沈康愣着神,不知不觉间,耳边的水声越来越大。

    待越过一片茂密的山林,树影之间出现了一条被人踩平的小路,不远处,一道从天而降的悬瀑露出一角。

    越往前走,耳边的水声逾发激昂,随着树影越来越稀疏,一条恢弘的瀑布跃然眼前。

    瀑布高三四十丈,宽七八丈。那湍急的水流自高山上源源不绝的砸入深潭,溅起晶莹冰凉的水花,映着落日余晖,如同奏响一曲宏伟庄严的军乐。

    这里便是真正的高山流水!

    沈康忽觉心胸开怀,脚步急切来到水潭边,再看那悬瀑流水,正巧瞧见那一片赤霞水影中,几片绿叶顺流而下,待流入深潭之后,却被狂放的落水击沉。

    沈昌踏上一块巨石,转眸笑道:“江兄,这处地方,简直仙境。”

    江柳颇为得意的道:“那是。”微微一顿,接着道:“若是清晨时分,这儿雾气大,再来看此悬瀑,水潭上方圆数里云雾缭绕,更有仙韵。”

    白启常抬手请王麓操先行,一边道:“王兄觉得此处如何?”

    王麓操抿唇垂眼,回道:“的确值得一首诗。”说着,他促狭的瞟了江柳一眼。

    江柳晃晃脑袋:“岂止一首,我看...”他伸出一个手掌五根手指,道:“一手才合算。”

    王麓操讽笑:“作诗与母鸡下子不同,定要有感而发,若为作而作,实乃落了俗套。”

    言下之意:你作诗如同母鸡下蛋,没有情致,人也俗套得很。

    这几日几人交往起来,江柳才知道,王麓操这人还算不错,除了嘴毒些倒没什么坏心,时间一久,也就免疫了一些,甚至有时还会反唇揶揄,你来我往的乐此不疲。

    他略想了想,回道:“母鸡下子,总是下得出来,比不下子的强。”

    江柳说,小爷作诗是母鸡下蛋,总归是下得出来,量产也是产,总比你下不出蛋强得多。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激将法,迫使王麓操发威么。

    大佬,大佬。

    沈康低笑一声,道:“几位兄长才情如同海泄,嘲谑之间尽是套路,佩服佩服。”

    王麓操不理江柳,转而问道:“何谓套路?可是那成套的武艺之术?”

    沈康坏笑笑,道:“原意的确如此,小弟这句是个比喻,意为人不按照正常思维做事,实乃夸赞江兄急智聪慧。”

    王麓操了然,拱手对江柳,泯然一笑道:“套路,套路。”

    王麓操分明还是那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沈康却不由的发笑,并越笑越欢,越笑越坏。

第一百一十一章 师恩如山

    沈昌自是了解沈康,一见他这蔫巴巴的笑,就知道他做了什么坏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狐疑着沈康究竟做了什么,压根儿没想他会这么无聊,做这种小孩子的事情。

    他转眼看向一池深潭,满目苍山,心间似找回了在村中的感觉,只是迟疑了一刻,便纵身一跃。

    只听“噗通”一声,沈昌如游鱼入海一般,那被夕阳折射成橘红的波光溅起,少年身量在波浪里翻涌,浮浮沉沉。

    “诶呀!”江柳发出一声惊呼。

    王麓操脸色白了白,忙道:“来人!快将沈昌捞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沈康咧着嘴笑,刚要制止,白启常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两臂交替着游向沈昌。

    紧接着,下人们乱作一团,下水的下水,找绳子的找绳子,场面一时间混乱。

    “那,那个......我,二兄他,闹着玩的...”

    江柳白着脸蹲在水边,根本没听沈康的话,只一心在白启常身上:“白兄,快点快点!”

    王麓操却是听到了沈康的话,闭目一瞬,扯了扯唇角,尬笑。

    白启常几下便捉住了沈昌的衣角,一个胳膊搂住他的脖颈,死命的将他往回岸上拖。

    沈昌挣扎一瞬,想要说明,但却见到数名下人游过来,又怕连累白启常,只得认命的、似死鱼般的被他拉回岸上。

    白启常将沈昌先送到岸上,然后在一众下人的托举下才上岸,从头到脚滴着水,狼狈不堪,脸色唇色苍白着,满目盛满急切,高声问道:“怎么样!”

    沈昌摇摇头,心里却是一暖,尴尬的笑了笑道:“多谢白兄...”

    王麓操垂着眼帘,默不作声。

    沈昌道:“白兄,其实我,我会水的,方才是下去玩玩,惊扰到你,真是抱歉啊。”

    白启常愣了愣:“你是说...你下水去玩的?”

    “啊...”

    白启常双唇微微发抖,咬着牙质问道:“那水是好玩的?!你可知那是会淹死人的!好没轻重!”

    说完,他一甩湿透的衣袖,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沈昌一脸懵:“他。白兄气恼什么?”

    江柳跳上巨石道:“你真是...太也随心!”他看了看白启常逐渐消失的身影,道:“白兄少时曾被人推入水中,差点溺毙,自那以后便怕了水。今日你以此为乐,是将他真气到了。”

    沈康微微蹙眉:“怕水?”他分明方才下水救人了。

    江柳道:“我也是今日才知他不再惧水...想来,他那样的人哪肯服输,即便是怕水,也终究是学会浮水了。”

    沈康心里隐隐的有些敬佩起白启常这个个性,他点点头,转而道:“我兄弟二人往日在村中野惯了,抱歉。”

    江柳只是担忧白启常,自个儿却不觉得怎么样,突然玩心大起,道:“咱一同下去乐呵乐呵吧?”

    沈昌拒绝:“水冷得很,啊嚏...小三,我先回去换衣裳。”

    沈康笑笑道:“罢了,我与二兄一道。”

    “别走啊...”江柳哀嚎。

    王麓操缓缓道:“好了,闹了一通也够了,明日还要听白阳山人讲学。”

    江柳不满的撇着嘴,将脸扭到一旁去,却发现迟迟无人规劝,再转过头,发现那三人已然走远。

    他赶紧追上前去:“等等我啊!好狠的三人啊!我恨你们!”

    沈康在想,方才白启常的举动。

    即便并非出自同窗之情,但他那一系列动作根本就没有时间反应,全是出自真心与本能。

    又想起江柳的一番话,这样自强自矜之人,真是世间难寻。

    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瑕疵,算是瑕疵么?

    他笑了笑,却是记下了白启常这一份人情。

    是夜,骆逋临窗,与白启常对面而坐。

    “今日下学后都做了什么?”

    白启常一五一十的道:“与同窗去...戏水了。”

    即便他不自己说出来,许伯见到他一身湿透,也定然早就告知骆逋了。

    骆逋笑笑,问道:“何时起不惧水的?”

    白启常抬眸看向他,回道:“那日落水后的一个月。”

    “掩藏了如此之久,却为了救沈昌被人知晓,值得吗?”

    方才为何自己会下水去救沈昌?

    白启常暗自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做法。

    不喜沈康是真,救助沈昌是真,他是白启常,他有自己的底线。

    白启常无奈的笑道:“原本也并非什么刻意隐瞒的秘密,只是无人问起,也不必解释。”

    骆逋轻叹一口气,道:“还恨吗?”

    “恨。”

    “该放下了。”

    白启常道:“背负太久,已与血脉相连,恐怕,终生也难放下。”

    骆逋摇摇头道:“你啊,从不肯对为师隐瞒,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白启常扬唇微笑,道:“先生待启常恩重如山,情同亲父,启常此一生瞒天瞒地,绝不会对先生辜负一丝一毫。”

    骆逋怅然道:“启常,你知道为何为师对你另眼相待吗?”

    白启常摇头。

    骆逋并不作解释,他就是看中白启常这份与常人不同的能忍之心。

    转而道:“当年收下你,还是你母亲求来的。”

    这事白启常知道。

    当日他生母被赶离白府,而后几次三番自己险些殒命。正巧骆逋受邀到白府做客,自己想尽办法,才在宴会上见到了这位最后的救命稻草。

    骆逋在宴会上表明了对自己的青睐,原本白夫人想要将自己的儿子推举,眼见无望,只能顺势恳请骆逋收自己为弟子。

    在那以后,又将自己过继到名下,在外博了个贤名。

    就因为这些,至今外界对这位白夫人的风评都是上佳。白启常不与白夫人撕破脸,但恨便是恨,无法抹去。

    白启常微笑道:“是。”

    骆逋看他敷衍的回答,终是摆摆手,待他离开,才缓缓的道:“这孩子,若是胸襟广阔些,眼光长远些,来日成就必上两层。”

    白启常也知道自己的回答会令骆逋不悦,但却正如他所说的,这一生,永远不会对骆逋说谎。

    先生,是他对人情最后的希望,是他最后的依靠,是他永远也不愿失去之人。

    脚踩着被月光照的发亮的石板路,白启常脚踏实地,缓缓微笑。

第一百一十二章 存心阻挠

    次日一早,陈淳的讲学在明伦堂开始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骆逋门下几位弟子遵循师命,已搬好小板凳,早早的来到明伦堂就位。

    邱志存被郑山长引荐于陈淳,自然是得天独厚,随侍在了他身边。

    沈康侧目瞧瞧白启常,见他一身寻常的青衿长衫,却是仪表不凡,无怪乎浩然先生器重于他。

    白启常感受到了沈康的目光,略微转头看向他,沈康点点头示意打了个招呼,白启常摸摸鼻梁,泯然一笑。

    邱志存即将出风头的大日子,卢罗怎能不到场?

    他与有荣焉的占了前排的座位,与几个相熟的学子坐在一处,不时的朝着讲坛上面的邱志存挤眉弄眼,却是在向众人说明:瞧见了没,我邱兄站在白阳山人身边呢!那是我邱兄!我们熟得很!

    到最后却发现,并没有几个人看向他的这些小动作,索性便转过头去,将脊背挺的直直的,以此来昭示自己的存在。

    陈淳端正的坐于讲坛,左边是随侍的邱志存,右侧是自带来的书童小厮阿恩。和颜悦色,缓缓的道:“尔等皆知,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作画之道,首要之重,就在于掌握此五色之变化。”

    他一手揽着衣袖,一手执起身前的长锋羊毫笔,在半空之中挥道:“话虽如此,但若想要将此五色发挥得淋漓尽致,老夫可用了数十年啊。”

    他转眸看向邱志存,道:“你来说说,于你而言,作画首要为何啊?”

    邱志存暗自腹诽,您老人家都说了,首要是掌握五色,还让某说些什么,但却不好不回答,拱手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学生以为,理当是备好笔墨吧?”

    “嗯。”陈淳笑了笑道:“有道理。”

    眼见邱志存占尽先机,白启常心间有些急切了,略想了想,起身拱手,果断的道:“学生以为不然。”

    陈淳有些惊讶,但见白启常却是笑了笑,抬手道:“尽管畅所欲言。”

    邱志存微微蹙眉一瞬,山长明摆着将自己举荐,白启常却当中反驳他,怎能不让人生厌?

    虽是如此,他还有些风度,略笑了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白启常分别朝着陈淳与邱志存拱手,然后朗然道:“学生以为,作画,意境为先。所谓意境,先人早有所言,一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三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此中意境,需以真情实意感知,方得佳品。”

    陈淳不自觉的捋须而笑,甚是满意的点头:“不错,常言道以诗言志,殊不知作画,亦是以画言诗,以画言心,以画言志。”

    “呵。”下头的卢罗冷笑了一声。

    邱志存心知白启常的回答更有深度,但也不自觉有些不悦之色。

    陈淳略微挑眉,目光扫过卢罗,并无一丝态度,却看向斜邱志存,问道:“志存有何见解?”

    邱志存哪能容白启常占了先机,见陈淳还问自己,心间微喜,连忙道:“是。”他抬眸看向白启常,语气舒缓而态度和善的道:“诚然,白贤弟之言不假,但白阳山人所问,乃是作画首要......”

    卢罗在下面站起身,拱拱手,接着道:“邱学长所言甚是。”转眸看向白启常道:“此言未免有些答非所问、哗众取众了吧?”

    白启常微笑,并未理睬卢罗的问话,只回道:“于邱兄所见,乃是器之所重,于愚弟所见,乃是心境之所重,千人千见。私以为,并无不可。”

    邱志存闻听此言,也有些按耐不住了,扯扯唇角,道:“贤弟,为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白启常虽脸上带着如春风般温润笑容,却暗自咬唇,这人真是无赖又难缠,分明说不过自己,还要强词夺理,让人生厌。

    正在此时,沈康缓缓站起身,用极为合乎年龄的神情,无辜的看着邱志存,道:“邱兄,小子素闻学长于书画之道精通,鹿鸣书院人尽皆知,但小子入学时日尚短,还不曾见过您的墨宝,不如今日趁此机会,求引赞让我等见识见识吧!”

    邱志存昨日也曾故意让陈淳见过自己的画作,但却并没有得到他的首肯,正愁没机会展示自己,这不正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这种境况之下,邱志存也来不及多想,胸有成竹的道:“这有何难?”紧接着,他转眸看向陈淳:“只是不好耽搁白阳山人讲学,还是另寻时机吧。”

    沈康扁扁嘴,道:“白阳山人,小子见邱兄与白学兄相持不下,有一计,可否容小子一言?”

    陈淳家中自有陈珑儿似的晚辈,人到了暮年之时,皆是一见这唇红齿白的小儿,便显得亲近。

    是以,他略微压低身子,似乎想要和沈康平齐似的,笑着问:“小儿但说无妨。”

    沈康放开手上的衣袖,眉目一转,笑道:“邱兄立言,说作画首要便是利其器,白兄立言,说作画首要便是寻心境。我等门外之人听来觉得各有各的道理,倒不如请白阳山人设题,请二位兄长规定时间同时作画,再有白阳山人品评谁者更佳,由此判断谁言为真,如何?”

    沈康的意思很简单,这俩人僵持不下的说个没完,不如让他们比试比试,谁画的好,就证明谁说的对,这多简单?

    白阳山人本就是为寻传人而来,听闻此话,哪有不应的道理,毫不犹豫的道:“甚好。”

    然后道:“不仅此二人,在座学子皆可参与其中。”他将手中的长锋羊毫笔摆于面前,接着道:“既是比试,便要有个彩头。”他摊手道:“此套毛笔,乃是老夫平日作画常用之品,虽不值什么钱,但做个彩头,勉强也拿得出手。一个时辰之内,画作最佳者,老夫就将这套比送与他罢。”

    “白阳山人果然慷慨!”沈康拱手,诚心诚意的赞了一声。

    陈淳笑问:“小小学子,你是否要下场一试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儿出题

    沈康身子往后躲,连连摆手笑道:“小子学艺不精,还需向诸位兄长多多取经呢,今日便不班门弄斧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哈哈。”陈淳拿手指点了点他,便道:“如此,便由你来出题吧。”

    邱志存一听这话便有些慌了,再看沈康,正瞧见他朝白启常笑的得意,心下便知自己无意中落入这小子的陷阱了。

    他眉心一蹙,却不知该怎么开口,目光便看向了坐在下方的炮灰二百五。卢罗接收到了邱志存这个眼神,却是不解其意,满面狐疑的顺着邱志存的眼神看向沈康。

    沈康负手站在那儿,小小的孩童,面带着从容温文的微笑。

    卢罗就这么看着他,逐渐的,眼神便得失焦,竟打了个哈欠。

    台上的邱志存急的满脸通红,气的胸口一起一伏。

    沈康自是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面上虽是和善的笑容,心里却已经笑疯了。这是什么套路啊?

    正常情况不是应该卢罗赶紧朝着陈淳进言的么?这家伙,这家伙竟然没看明白队友的眼色不说,还死盯盯的瞅着他打起哈欠来。

    这人,简直太搞笑了。

    如此一来,沈康终于明白他为啥二十来岁还没功名,并屡屡做出那些金刚小葫芦的事儿来。

    邱志存,实在让人可怜呐。

    无奈之下,邱志存只得自己拱手道:“白阳山人有所不知,沈康这小儿与白启常同属浩然先生门下弟子,由他出题,未免有失公允吧?”

    此言一出,沈康略笑了笑,暗暗点头,总算说出口来了,差点憋死了吧?

    沈康扬眉,用童稚的神情看着卢罗道:“卢兄此言差矣,亚子说过,公正是赏罚分明者的美德。康无愧于心,邱兄大人大量,怎地会心眼却如此小呢?卢兄未免多虑了吧。”

    诶呀呀,他是否又打嘴炮了?

    这不能怪他啊,二十八年没说过话,好容易重活一遍,实在不想忍着呐。

    他接着不乐意的轻哼一声,朝着陈淳拱手道:“白阳山人,您瞧,这题还是由您来出吧。”

    邱志存记得,沈康不是说话头头是道条理分明的孩子么?

    怎么今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每一句每一词却都如针一般扎着他的后背,什么亚子?那是哪一位啊?

    他也来不及多想多问,只此更加肯定,这小子和白启常串通一气!他们有备而来!

    沈康微笑的看着邱志存,目光懵懂而天真,只唇角的笑容却意味深长,似乎在说,怎么样?你还能怎么办呢?

    邱志存当即心虚了几分,他还没见过白启常作画,谁知他功力究竟几何啊?

    直到此刻,卢罗幡然明了,原来方才邱志存是这个意思啊,他暗自脸红,复道:“正是!白阳山人不知,这小子自来与我...和邱兄不睦呢!如此时机,保不准他搞什么小动作要害邱兄呢!”

    靠...

    沈康翻了个白眼,这种事点到为止就行了,何必说得这么难听,果然猪队友。

    他瞥向邱志存,这一回,他的眼神是带着可怜与安慰,就像在说:自己找的队友,咬碎牙也得挺着啊。

    邱志存接收到这个眼神,心中名为“自尊”的一角轰然碎裂,风一吹,都化成碎末飘走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他娘的,早先就知道卢罗脑子不好,可没遇上事,也就不知道他脑子能蠢到这种地步啊!

    白阳山人是当世大家,是外人,卢罗当堂说出鹿鸣书院学子不睦的话来。又指明是鸿儒浩然先生的弟子,与自己这个山长门生不睦,这话传扬出去,外人得怎么想啊?

    鸿儒浩然先生的弟子被朝廷派来的山长暗中挤兑?

    在野士人被朝廷挤兑?

    那陈淳就他娘的是在野士人啊!!!

    卢罗是谁派来的,是谁!!!

    赶紧领走吧!!!

    邱志存,恍然泪目。

    陈淳轻哼一声,直接道:“小儿出题便是,作画一事看的是功底与心境,以一个时辰为时限作画,弄不得虚假。况且评判之人乃是老夫,若是认为老夫会与谁私相授受,做出有失公允之事,那大抵不必参与其中便可。”

    邱志存和卢罗一口气憋在胸口,被人当面这么怼,就算对方是大家,也难免让人气闷。

    可他是个什么货色?

    哪里敢对陈淳老人家生气撒野?于是乎,卢罗这所有的怨气便都凝成了利刃似的目光,狠狠的朝着沈康飞了过去。

    却没发现,邱志存也同样以那种目光死盯着自己。

    沈康似感受不到这目光,朗然一笑,道:“那学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随手拿起手里的诗集,道:“此乃白氏长庆集。”他斜睨了卢罗一眼,极快的冷笑一声表示不屑,然后道:“为证明公允,小弟便随手翻一页,诸位兄长以诗作画,如何?”

    沈康曾为宋渊得罪邱志存一次,此刻宋渊也看明白了,沈康这是在坑邱志存的,他微微一笑,回了一声:“沈三郎此举光明磊落!公道自在人心,请吧!”

    一旁的数名学子亦是点了点头,赞同了这个做法。

    宋渊微笑了笑,你邱志存不是说人分三六九等?

    你这上等人,世间第一等的上品之人,某便看看你如何作上等人之事咯。

    沈康闭上眼睛,随手便是一翻,他看也不看,直接将诗集递给了邱志存道:“邱兄请念出来吧。”

    邱志存接过了诗集,垂头一看,瞬间脸色一变,目光慌了一息,沉声念道:“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匡庐便是逃名地,司马仍为送老官。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

    白居易说:太阳高升,我睡得很足,赖在阁楼温暖的被窝里,不愿起床(这是最早的赖床吧...)我倚靠着枕头,听遗爱寺传来阵阵钟声,伸手撩开帘幕,香炉峰的雪地积的厚厚的。虽然我官位卑微,但隐居在庐山这样风景迤逦的地方,已经很好了。只要内心宁静舒泰,处处皆可为家。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当堂作画

    你不是说意境不重要?

    可偏偏这半阙诗,句句意境!

    邱志存有些傻眼了,他擅长的是花鸟啊...他想知道,沈康是如何准确的翻到这页诗的,真的很想知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沈康从邱志存手中接回诗集,然后在那一页狠狠的压了压。朝着邱志存微微一笑,拱手道:“邱兄请吧!可千万不能藏拙呀!”

    白启常,由始至终都没有看邱志存一眼,只是瞧着沈康的一举一动。

    他想,沈康与他并不亲近,为何会突然挺身而出为他争取?

    白启常擅长山水写意,通常寥寥几笔便能勾勒出一片意境山水,而沈康随手一翻,便真的翻到了合适的诗作。

    他注意到,那本诗集是江柳的,当初购来随手翻翻,便因不喜白居易诗作之风而扔到了一边垫桌脚......

    沈康对着邱志存狠狠的压了压那一页...噗,白启常笑了笑,他明白了。沈康提前就在那一页压出痕迹了,随手一翻,翻到的肯定是那一页。

    沈康诚心帮自己?可他从始至终看也没看过自己,并从未私下里找过他沟通一二。

    陈淳缓声道:“开始吧。”

    白启常收回目光,与一众学子拱手,然后提笔提肘,专心于画上。

    白启常作画乃是偏向浑厚圆润一路,与其个性相符,在长锋笔毫之间圆**中可见锋芒。

    初初落笔便已经将整幅画的格局拟定,远处侧锋晕染几笔,便见远山在朦雾之中若隐若现之貌,的确让人赞叹。

    紧接着留白一片,是为云深不知处。

    沈康转眸看向了邱志存,邱志存构图亦是远山近山的对比,又有一行白鹤由近向远将飞未飞之状,也是突显闲适,不可小觑。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一个穿着青衿长衫的小姑娘露出一个小脑袋趴在门口处,一双小脚站了太久,似有些不稳。

    良儿在后左右扫视,面色略急:“小姐,咱们回去吧,若被老爷见了您这副打扮跑出门来,必定要将奴婢发卖了。”

    陈珑儿扁了扁唇,作可怜状:“好良儿,让小姐再瞧瞧吧,我想看看究竟谁能赢。”

    良儿最是见不得她这双清亮中透着可怜的眼色,只得硬着头皮道:“小姐若被老爷发现,定要为良儿好言几句。”

    “知道啦知道啦,良儿真是胆子小,你看祖父每每说些狠厉之言,又有哪次真的罚了我,放心吧,祖父心软着呢。”

    良儿望天哭,不罚你,那是因为你是小姐,我可是个二两银子卖身给陈府的奴仆啊。

    这能比吗?

    陈珑儿到底年纪小,又裹了小脚,站了半个时辰,这双小脚就撑不住了,她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正想着蹲下身子歇歇,忽而从远处走来一个小厮。

    “小少爷!怎么不进明伦堂?”

    这一声问话,陈淳与一众堂内学子,下意识的转眸看向门外。

    陈珑儿满脸焦急,想要用手挡住这人的嘴,可却身高受限,又有心里那些女训拘着,到底不能也不敢,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她咧着小嘴笑着,缓缓转过身去。

    沈康看着她,微微一笑。

    陈珑儿一看他那笑,便觉得他不怀好意,娇嗔着瞪了他一眼。沈康只是觉得这小姑娘好玩儿,却被人姑娘瞪了一眼,无辜的眨了眨眼,转过头去。

    这时候,陈淳已然气势汹汹走出门去,高高扬起手臂,眼看着一巴掌就要落在小姑娘脸上。

    这副情景,在沈康看来,就是大人教训自己家孩子,自然是不管的。

    “啪”的一声脆响。

    陈珑儿眼眸渐渐浮起水雾,委屈的扁着小嘴,泪珠儿扑闪闪的顺着柔腻的小脸滑落下来,便是臊红了脸,疼得哭了出来,还是咬紧牙关不肯哭出声来。

    一旁,数名学子已经涌到门外去纷纷劝解。

    咦?

    这个和现代的熊孩子不一样啊?

    沈康又看了过去。

    许是怪沈康不懂得怜香惜玉,见此情景也不阻拦,透过众多高大的身影之间的缝隙,小姑娘又瞪了他一眼。

    沈康心里略有些不舒服,有点儿可怜这个小姑娘,想去安慰她。但却斩钉截铁的转过身去。

    沈康作势踮脚,再次看向白启常的画作,也不知怎么了,脚下一个不稳,旁边的沈昌等人抬手极力的去扶他。

    可沈康的身子却直直的朝着白启常的桌面上扑了上去,白启常哪里想到这个变故,下意识的并非躲开,而是抬手去护住画。

    谁料...

    沈康的手肘却打翻了桌角上的砚台,手指轻轻一勾,一片略长的墨迹划过山间,又几点零星散墨溅到了画面上各处。

    白启常看着晕染在自己衣袖上的墨迹,又看看画上的墨迹,瞠目结舌。

    这骚动引得众人纷纷停笔观瞧,卢罗先是讶异,紧接着大笑道:“啧啧啧,可惜咯,启常呐,好好的一幅画,就这么毁了。”

    白阳山人也是蹙蹙眉,想开口给白启常延时,可先前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怎么好再出尔反尔呢?

    江柳急了,面色难看的埋怨道:“沈三郎,你看便看,怎么如此不小心!”

    沈昌先是埋怨的看了看沈康,紧接着支吾着道:“小三他不是故意的。”

    江柳恼道:“谁也没说他是故意的!我便是知晓他并非故意,否则早一拳打过去了!”

    一见江柳动怒了,邱志存不由抬眼促狭一笑,似是胜利者一般看着沈康。

    沈康面色通红的看着他,又歉意的看向白启常,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搁在此刻的他身上,再融洽不过了。

    王麓操道:“行了,沈三并非有心,埋怨他又有何用。”

    江柳一听王麓操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砰”的拍了一下桌子:“你惯会向着沈康,岂知白...”

    他想说,每一次出头的机会,对白启常来说都是来之不易,他比谁都勤恳,却就这么被沈康破坏了。

    他不仅是气沈康,更是为白启常感到遗憾难过啊!

    白启常沉着脸,勉强的笑了笑:“无事,别怪沈康,方才这一切来的急,谁也没料到。”

    这是白启常能给予沈康,自己最后的风度。

第一百一十五章 挥智之剑

    沈康面色涨得通红,显得更加笨拙,连连拜着:“白兄,白兄勿怪,我实在是不小心的...不过这画看着更好了,那墨迹像极了流水,墨点似飘絮一般,还似有远客将至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门里的骚动,让门外的陈淳又一次走进门来。

    “哈哈哈。”卢罗大笑道:“小子,你可知作画最忌讳被人打断?说这等话,又有何用?这画算是毁了,毁咯!”

    沈康看着白启常,只是这么看着。

    白启常凝视着自己的画,久久,才看向沈康,微笑着回道:“三郎别急,无事,为兄自会想办法的。”

    卢罗又道:“想什么办法?还有一炷香的时候就到了,你还想重新画一幅不成?”

    陈淳真是厌恶极了卢罗这样的尖酸刻薄,当即道:“启常,事出意外,你重新画过吧。”言下之意,就是为白启常延时了。

    邱志存这一回头,才发现陈淳还在,当下看卢罗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

    白启常摩挲了鼻梁一瞬,然后拱拱手,笑道:“多谢白阳山人,学生愿意遵守约定,不能为启常一人令诸位同窗感到不公。”

    沈康拱手道:“白阳山人,白兄的画是学生不小心毁的,能否由小子出些主意?”他微顿了顿,道:“自然还是白兄落笔的。”

    陈淳抿抿唇,道:“事出有因,便依你吧。”

    白启常虽不一定听他的,但却不能当着陈淳说不,拱手道:“谢白阳山人。”

    陈淳见白启常宽厚,不由得又点了点头,虽然目光还有些担忧,更多的却是肯定。

    白启常重新审视自己的构图,就着长浓墨迹之处,依就山势,寥寥几笔,勾勒一副气势恢宏的瀑布出来。

    陈珑儿便是被打得哭花了脸,也还是小意的挪动着步子走到了门口,略略踮脚看向门里。

    看着白启常满画卷的墨迹,众人只觉得白启常输定了,纷纷摇头。

    这时候,沈康却笑着靠近白启常,江柳忙伸开双臂挡着他。

    沈康轻呼一口气,只道:“江兄,某不会再不小心了。”

    江柳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火,缓缓收回手臂:“那你可小心着。”

    这一边,王麓操以折扇隔开江柳的肩膀,道:“让三郎看看。”

    沈康得以上前,专注的看着白启常的画卷,低声道:“白兄,布局已定,不得再更改,只是,此画虽有古风,却缺点生气,你觉得呢?”

    白启常审视着自己的画,画山是山,画水是水,可却没灵气,略点点头。

    沈康道:“这处,正是墨迹,能否加几笔,改成金钟?”他顿一下,接着道:“是摇动的金钟。”

    白启常垂眸看着,UU小说是一片山峰连绵起伏,一气呵成,以浓墨染出危峰兀立之貌,只见那一座座山峰之间,有一宁静小寺。

    他左手揽着衣袖,试着下笔,金钟微摆,似能听见那摇动的金钟撞出清越之音。

    若说画山是山,那么这一笔,便是借画听音,是极为高级的表现呐!

    白启常没想到,这一笔,能将画增添如此情致,抬眸看向沈康,笑了。

    沈康泯然一笑,抬手指着瀑布下方,道:“独居山中实在孤寂,若添上几多来客,如何?”

    白启常略想了想,道:“此处,画人便丢了通脱之感。”

    “鹿呢?”

    白启常信服的笑了笑,再次下笔,将那些零星墨点,勾成了水花溅起,重墨之处,便是几头野鹿或是垂头饮水,或是提腿欲奔。

    再配上这远近山势,浓淡雾气,好一副闲适悠然之图!

    当此画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无人不是半张着嘴惊讶着,谁也没想到,一副毁掉的画,能够重获新生!

    谁也没想到,这样动静相宜,远近相迎的画作就在这一炷香之内成就了!

    沈康走出门外的时候,里面传来陈淳高声赞扬:“启常作画恢弘大气,画中动静相宜,实乃上佳之作!又兼具临危不乱大将之风,当拔头筹!”

    沈康慢慢的走在石板路上,白启常与邱志存各自擅长什么类型的画,自然是刘术打听来的。结果正如刘术当日夸下的海口一样。

    此人的确耳听八方,心思细腻,能干得很。

    他费力这样做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了。

    原本,是要给邱志存难堪,方才又气又吓,并断了他拜师陈淳的种种,也算是够了。

    他不是中央空调,不能因为白启常救了沈昌一次,就将他先前对自己的种种行径忘得一干二净。

    让白启常赢一次,但却不能白赢。

    于是乎,便撞了墨,存心令其发急。

    报了当日那些小仇,再指点他如何改画,来报他舍身下水去“救”沈昌,这一跃之恩。

    与众人不同,这首诗是他提前选好的,对于如何作画才能更突显诗中意境,有意无意的,他也想过一些了。

    该怎样才能让白启常这幅画更令人眼前一亮呢?

    他想着,想着。

    白启常的画中,金钟摇动的确是点睛之笔,但整幅图还是显得太过于静,而适当的添上流水与动物,却可以显示此山主人的乐在其中。

    若说与诗相和,这样的安排应该更能表现当时白居易的心情吧。

    吾心归处,即为家。

    山中只余一人,何来称家呢?这是他在沈家体会到的,家,必定要有生气,否则,便只是一座容纳身体的房子罢了。

    里面的人还在喧闹,白启常兴奋之余,目光不住的寻找着沈康。

    旁人听不出沈康的指点,但他却能听懂。他想,沈康真的懂他,能补他之短。

    他如此帮助他,他想问问,为什么?

    陈淳带着书童走出门去,明伦堂一下子如炸开锅了一般,几十个学子围在白启常面前恭喜他拔得头筹。

    江柳笑着道:“嘿!沈康打翻的墨迹,还真是恰巧,让白兄的画作更上一层楼,沈康这小子,有些福气。”

    王麓操翻了个白眼,不屑于与他争辩,出门去寻找沈康的踪迹。

    他相信,如此帮助同窗之人,是真正不畏人言的坦荡君子,是真正值得他深交之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八颗白牙

    江柳这一句话,旁人听在耳中不过尔尔,但在有心人眼中却是成了锥心之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比如,输了比赛的邱志存。

    邱志存白着脸恭喜白启常,笑着道:“白兄此番获胜,可是得感激那打翻墨迹之人,如此喜事,怎能如此轻轻揭过?不说请同窗出去乐一乐,怎么也不能忘了请沈康啊。”

    白启常泯然一笑,回道:“正是。”

    本想让白启常难堪,却听了这么不咸不淡的两个字,邱志存裹了裹**,笑道:“白贤弟毕竟是庶..”

    他没将话说完,在场众人却都听出了他的意思,邱志存恍若不小心,歉意的笑了笑,接着道:“银钱上不方便,不如由为兄做东,宴请白贤弟与沈贤弟?为白贤弟庆功吧!”

    白启常再好的修养,听了此言也是面色微微一变,专爱揭人之短,还真是小人呐!

    他拱手一笑道:“不必了,多谢邱兄好意。愚弟与三郎乃是同窗好友,虽是寒窗苦读,但也懂得苦中作乐,享乐之事,便留待功成名就之时再说吧。更何况,我白家之人,也非贪图享乐之人。”

    泥人尚有三分血性,何况少年乎?

    白启常轻哼了一声,与江柳等人走出门去。

    宋渊王陆安等人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江柳咬着牙问道:“白兄,那邱志存处处恶语相向,这事可不能这么草草揭过。”

    白启常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宋渊一听这话,眉心不自觉的蹙了一瞬,然后拱手道:“今日白公子大获全胜,实乃可喜可贺,待来日,可去我家中酒庐庆贺一番,今日已然下学,我便先行回家去了。”

    王陆安道:“正是此话,该乐还需乐,不能因这小人扰了心性。”他拱拱手,笑道:“明日再见。”

    白启常点点头,拱手与他们道别。

    离开了白启常和江柳的视线,宋渊却没有离去的打算,反而在书院里逛了起来。王陆安笑问道:“你不是要归家去?”

    宋渊抬头看了看他,笑道:“我找人去,你们先走吧。”

    王陆安道:“怎地?小弟能找人,为兄便不能?”

    “你?”

    王陆安笑道:“原本我也没在意,但联想先前沈三郎仗义执言帮了白公子,而后又提点了他,便知那一撞是故意为之的了。”

    宋渊笑了笑道:“不知沈贤弟去了何处啊......江公子如此揶揄于他,那小人儿也不知是否伤了心。”

    王陆安大沈康一倍的年岁,往素跟着沈康晨练,也喜爱这个孩子从容而温文,一想方才明伦堂里那情景,自己人微言轻也没能帮他说句话,更觉得有愧。

    “咱们分头找吧。”

    “嗯。”

    此时,那被众人心系之人,却正站在前堂橘树下赏莲观鱼。

    陈珑儿跟在他身后,咬了咬唇,这个恶人,方才那么些人帮她说话,他却不说话,对那穿白衣裳的却那么好。

    她扬声问道:“小儿,你,你方才为什么不帮我说话?”

    沈康转过头去,于阳光树影之下又是一笑,这一笑,小姑娘心头停跳一分。

    “方才若是无人发现你,只白阳山人瞧见你,他是不会对你动手的,打你,是为了彰显你们家门风严正。大人教育自家孩儿,多是人越多越要教育个没完。自家的孩子,还是他自己最心疼,总归是不会将你真的怎么样。”

    “哼。”陈珑儿笑道:“如此,我还要谢你?”

    沈康又是一笑:“小姐何必多礼,小子实在是没做什么。”

    陈珑儿脸色微红,上前一步:“你这个小子!”

    “沈康。”

    “什么?”陈珑儿微微一怔。

    沈康道:“我的名字,沈康,而非小子。再敢叫我小子一次,你试试。”他眸光微闪,唇角略微勾起。

    陈珑儿当即双手一叉腰:“小子,小子,小子,小子,小子!”

    沈康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抬手朝着那粉嫩柔腻的小脸掐了一把。

    “恩?”

    陈珑儿愣住了。

    从小到大,谁掐过她!那女儿家的身子,哪能被一个外男触碰!

    沈康保持着掐着她脸蛋的这个姿势,低声道:“看见这来往之人了么?现在你穿着学子的衣裳,他们还认不出你,再叫小子,我便喊你的名字了。”

    陈珑儿两眼发直,只知道流眼泪,“啪嗒,啪嗒”眼泪掉在地上摔成八瓣,委屈的浑身抽抽。

    “我是谁?”

    陈珑儿咬唇,不肯认输。

    沈康笑的更加欢快,手下一点也不留情,抬起两只手来,左右对称的捏着她的脸蛋。

    陈珑儿眼泪落在他手上,哭喊着道:“全无半点风度的小人!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个小人是沈康,是沈康!”

    他又成了小人了。

    罢了罢了,他双唇微微扬起,展露八颗洁白整齐的小牙。

    他嬉笑着松开手,递上帕子:“别哭了,小姑娘要多笑才惹人喜欢。”

    陈珑儿恨恨的瞅着他,那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竟然如此令人气恼,她越看越气,越气越恼,抬起小脚踹在了他小腿上。

    “诶哦!”沈康低呼一声,不知是疼还是爽。

    陈珑儿胡乱的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扭身就跑。

    说是跑,更像是落荒而逃。

    沈康笑着低喃:“还是四娘可爱些。”

    下晌,沈康与兄长如往常一般,在攸居中练字。

    沈昌还有些心愤难平,写起字来,难免不稳,挑眉问道:“不解释?”

    沈康下笔镇定,字迹较往日更开阔些,缓缓笑道:“无须解释。”

    “江柳就是个棒槌!”

    沈康微笑,提笔沾墨,抬头看向他,笑道:“不过是个小孩子。”

    沈昌哼笑道:“你不是小孩子?”

    沈康哑然...“姑且也算。”定了定,接着道:“不过小事,无须辩白。”

    沈昌面色有些不自然,道:“方才,二兄也误会你了。”

    “小事。”

    “那些人,过后想明白了,一定更加恨你。”

    那些人,自是指代邱志存等人。

    沈康垂头看字道:“小事。”

    “样样都是小事!你阿你!”

    沈康笑道:“我不做这事,他不会少恨我一分。”

    “可做了,他就更加恨你!”

    “嗯哼。”

    “哼个屁!”

    沈康:“哼哼。”

    沈昌长吸一口气,内心更加气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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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婉拒陈淳

    陈淳派人找到白启常,这事本是意料之中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同请之人,却有沈康。

    沈康来到陈淳住所的门外,正逢白启常在门内与陈淳对答。

    陈淳微笑着问道:“山长门生是否对你等素有恶意?”

    白启常摩挲了鼻梁一瞬,微笑着道:“否。只是正常的学思交汇,并无恶意。”

    据陈淳看来,邱志存等人对待浩然先生门下弟子多有恶意,这一问,是想看看白启常是否当真有宽宏胸怀。

    白启常此答不得不说是稳妥又得体。

    陈淳笑笑,又问:“礼仪如何?”

    白启常泯然垂下眼帘,拱手道:“请白阳山人赐题。”

    陈淳捋捋胡须,问道:“公食大夫礼。”

    白启常回道:“公食大夫之礼。使?大夫戒,各以其爵。上介出请,入告。三辞。宾出,拜辱。大夫不答拜,将命......”

    话还没说一半,陈淳“诶。”他摆摆手道:“老夫想听听你自己的理解。”

    白启常心想,如今又有一些思潮,许多在野士人宣扬恢复古礼,陈淳既然问了,许是也是那些人之中的一员吧。

    他缓缓道:“飨礼、食礼、燕礼三者,乃是古人贵者款待宾客之礼。其三者,食礼以吃食为主,燕礼以饮酒为要,飨礼二者兼有之,乃最为隆重之礼。学生以为,古人流传之礼皆为汉人瑰宝,理应传承。”

    陈淳笑道:“当局者以为古礼乃是糟粕,具废之,启常不赞同?”

    白启常拱手回道:“往日进学,先生多令我等同门各自畅所欲言,学生深受启发。私以为,如今士林之风大盛,各种思潮风起云涌,必有些人愿意奉承阿谀,而这些人,也大多不懂得真正的古礼。一族得以流传不败,首先便是有其不能弃之处。想当年五胡踏入中原,乱我华夏,结果呢?却逐渐被汉人同化,泯然于民族之林。而胜国(代指元),则更是如此。学生以为,一个民族生生不息,首要便是传承我们的礼仪,其次是文化,再者便是,仁德。”

    陈淳略微点了点头,他倒是并不赞同废除古礼或是传承古礼,只是觉得白启常并非虚有其表,并且讲起话来有理有据头头是道,的确是个好苗子。

    沈康站于门外,突然就不想进门了。

    古代的少年与现代的不一样,太不一样。

    他想想,现代十几岁的少年在做什么呢?是打游戏还是萌二次元少女?而眼前的少年呢?却已经能在人前侃侃而谈,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也是种种傍身了。

    这就是白启常口中的,文化传承的重要性吧。

    他轻叹一口气,轻轻叩门。

    白启常与陈淳同时抬头看向门外,只一见沈康,白启常脸色略变。

    陈淳笑着招招手:“进门来。”

    “是。”沈康一边回答,一边进门。

    “坐吧。”陈淳笑容更浓,并抬手道:“阿恩,去取些果子点心来。”

    “是,老爷。”阿恩垂首走出门去。

    沈康扬唇,露出稚气的笑容:“多谢白阳山人。”

    陈淳喜欢的,就是沈康身上那股子内敛的聪明劲儿,见他年纪小,也不多问旁的,只开门见山道:“沈康,老夫想要收你与启常为弟子,传授你二人作画之道,你可愿意啊?”

    沈康学着沈昌的模样,憨直的一笑,摇头道:“不愿意。”

    谁也没想到沈康的回答,连白启常都变了脸,阻拦道:“三郎,你可知白阳山人乃是当世名家?”

    沈康点头道:“小三知道。”

    沈康啊,不想学画,打心眼里对这个没有兴趣。即便对方是人人敬仰的当时名家,他也不愿意勉强自己。

    他微笑着拱拱手,站起身子道:“白阳山人有礼。小子沈康,自小长于山野之间,心中所想,心中所愿,尽是温饱。小子不懂得墨之五色,也不懂得深远意境,只愿安心读书。山人出身高门大户,想是从未见过多少山野村夫。”

    他想了想,接着道:“就像家父,只是见到说话硬气之人,就不自主的弯下腰。小子每每见到父亲弯腰,便心痛如绞,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

    他笑了笑,坦然的道:“考取功名,让我们一家人,活得有尊严,未来有希望。小子入蒙学时日尚浅,学业不精,作画之道,于我而言,实在深远。”

    陈淳从没想过会有人拒绝他的盛情邀请,本来心中的种种疑虑,在沈康声情并茂说完这一番话后,荡然无存。

    他是无法体味沈康的感觉,却更喜欢上了这个孩子的坦诚与孝顺。

    他长叹一声道:“倒是可惜了,但若为孝道,也情有可原。”

    沈康字字恳切,绝无虚言,是以,那小小的腰背挺的更直,如杨,如柏,如翠竹。

    他转而对白启常拱拱手道:“恭喜白兄,入得白阳山人门下。”

    白启常心中有些疑惑,是不是他自己太傻了,防备惯了,只见这么一个好孩子,就活活的给自己弄出了一个假想敌。

    他面色略红,诚恳的拱手道:“还要多谢三郎于明伦堂指点布局,才让兄侥幸获胜。”

    这边阿恩已经取了时令果子和点心来,为三人倒上了茶,又摆好果盘。

    陈淳爱怜的笑笑,道:“用些茶点。”

    “是。”二人齐声回道。

    “真是个蠢蛋。”陈珑儿躲在通向内室的门后,暗自咬咬唇骂了一声,跺跺脚,气愤不已的转头就走。

    几人一边用茶,一边闲扯,直到日落月升之时。陈淳与白启常约定好,待其考取秀才功名,再到长洲陈府去安心学画。

    数日后,在书院的文庙之中,白启常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师礼,算是终于做实了当时名家白阳山人门生的名号。

    山中不知岁,整日上学下学,平淡却也有趣。

    但远在千里之外的顺天府,却在这平静之中,渐生波澜。

    七月里,内阁派出的巡按终于离京。而代帝南巡的郭国公郭勋,也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返回顺天府了。

    这位郭国公于正德初年袭封,正德年间,镇两广入掌三千营。

    何谓三千营?

    那是由塞外降军组成的,京军三大营之一,后于嘉靖年间改为神枢营。

    能掌京中大营,郭勋的风光可见一斑。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再起波澜

    朱厚初初继位,爆发了震惊朝野的大礼仪事件,郭勋揣测帝意,首当其冲,帮助张骢等人,与当初的杨廷和对峙三年之久,为嘉靖皇帝取得了大礼仪的胜利,也因此得到了朱厚的宠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于是,在嘉靖初年督禁军,加至太师。直到嘉靖十八年,晋封翊国公。

    至此,这位国公爷却画风突变,挟持圣恩,大榄政事,传说其京师内外,包括应天府、德州、徐州等地店舍多至千余间...更有私役兵卒、强占内官财物、铸造违式器物等等数条大罪。

    这郭国公名下店舍是否当真有千余间,谁也说不准,是九百九十八间还是一千零一间,总归是以夏言为首的清流官员安置在他身上的罪,是否真有其事谁在乎呢?只要那高高在上的陛下一日不信,这便是流言蜚语尔尔。

    扶持两代皇帝的郭勋,巡视南方有功,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到京师来,适逢严嵩于家中养病,听闻郭勋回京,严嵩当即起床。

    严世藩正白日宣淫于后院之中。

    三名美人儿盘亘于其腰间或是床榻头尾,或抱或搂,或压或被压,场面惊人。

    严世藩敞着衣襟,露出一片白嫩的胸膛。一边如驰骋沙场的将军般耸动身体,一边却腾出一只手来,“啪啪”的拍着美人雪臀,激动的双目失焦,满面潮红。

    “叫爹爹!”

    突如其来的闷吼,于三位美人儿来说却是习以为常。三美娇娇软软,柔媚万千,那一点点粉嫩红唇微微颤抖着,吟出一声:“爹爹。”

    这一声爹爹,当真是媚到了骨子里,让正值高峰的严世藩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舒爽。

    他全身的血液都奔涌起来了,更加卖力的耕耘着水田。

    “少爷,老爷有请。”

    门外一声轻唤,严世藩那双迷离双眼陡然一震,将手上可疑的黏液胡乱的蹭在美人臀上,轻轻一推,将人推到了床里。

    赤脚踩在温暖的羊毛毯子上,不慌不忙的系上里衣的带子,拎起屏风边上的外裳,朗然出门去。

    一旁娇喘连连的美人儿,巴巴的看着男人毫不留恋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线当中,才问了一声:“箭在弦上,公子怎么就忍得住?怎么能忍得住?”

    一旁年纪略长,容色偏艳的女人,挑着染成嫣红的指尖,勾起了薄纱,漫不经心的覆于曼妙**上。一边下床,一边嗤笑道:“公子忍得住,你我忍不住,所以,公子是做大事的爷们儿,你我不是。”

    那女人笑笑,道:“姐姐忍不住?不如妹妹来帮帮你?”

    “哼。”艳色女人又是一声嗤笑:“你我不过是供公子欢快的器物,忍不忍得住有什么相干?这么久了,你竟还当自己是个人?呵哈...”

    听闻严嵩传唤,严世藩即从温柔乡中脱出,整肃衣冠容止,匆匆赶至。

    “父亲!”严世藩衣带还有些散乱,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喊话进门。

    严嵩站在屋里,一旁两个侍婢帮忙穿衣束带,他打眼瞅了严世藩一眼,便知道他方才做了些什么。

    严嵩不禁蹙眉,沉声道:“青天白日,你又与那些姬妾顽,若是传将出去...”他顿了顿,哼了一声气接着道:“你还嫌严府不够乱么!还嫌那些言官没得弹劾么!”

    严世藩心间一颤,连忙拱手道:“不是的...是赵文华登门拜访,送了些朱钗玩物,儿便赏给后院的女人了,并非是故意为之。”

    “赵文华?”

    “是。”

    严世藩略抬眼看了看,接着道:“当日父亲在内廷晕倒,赵文华也是急忙上前,儿见他的确心向父亲,这才招待他一些。”

    严嵩面色略微和缓,却还是不爽快。

    严嵩于发妻欧阳氏相守一生,终生没有纳一妾,这在封建时代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痴情男儿了。可到了儿子这一辈儿,却是姬妾无数,如何让人不气?

    他“嗯”了一声,这边侍女已经将衣带整好,他抖抖衣袖,负手道:“若你母亲得知你青天白日与那些女人厮混在一起,因这等事责骂于你,传将出去,好听?你若还要脸面,便克制些,莫要年纪轻轻被那些姬妾坏了身子。”

    “儿子明白。”严世藩又拱了拱手。

    严嵩轻呼了一口气,接着道:“为父要去国公府一趟,你随我同去。”

    “是。”严世藩略笑了笑,神情恢复往日模样,道:“父亲已等郭国公多日,总算将他盼回来,儿那私库里有一顶价值连城的金丝帐,是否一同带上?”

    严嵩略微沉吟一瞬,点点头道:“郭国公素喜黄白之物,便送此物吧。”他顿了顿,接着道:“再准备两间收益好的铺子,给秦福和陈洪送去,万万不能怠慢。”

    严世藩微笑道:“父亲无需担忧,此事儿子早已办好了,黄锦下面的几个中官也都打理到了。”

    “嗯。”严嵩这才露出往日的笑容,正正衣冠,朗然走出门去。

    严氏父子登门拜访郭勋暂且不提,当日夜里,宫里的“钟鼓司”的钟声却突然响起响起。

    肃静的暗夜之下,皇宫狭长的甬道如同一头张着大嘴的野兽,甬道两旁的盏盏宫灯,便是指引方向的迷幻之物,引导着人们跳入野兽口中。

    一声声沉重的钟声响彻遍野,甬道上的内监与宫女一时间骚动起来。

    朱厚正卧于宽大的睡榻之上,与某妃阴阳和合,研习道教中的房中之术。忽然听这钟声,朱厚心神一荡。

    伺候在侧的一众内官先是微微一怔,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跪倒在地。

    朱厚心间微微一震,自那睡榻上起身来,撩开薄纱幔帐,问道:“多少声?”

    黄锦俯身跪地,哀痛的道:“回陛下,十二声。”

    “啊?”朱厚面色一变,匆忙起身:“更衣!!!”

    “是是!”黄锦站起身招呼身后之人:“快点!给陛下更衣!”

    一侧的一众宫女或内监纷纷起身,随时心间惊慌,但却井然有序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洁面,更衣,修容,不过片刻,便将朱厚打理整洁。

    朱厚心急火燎的走出门,黄锦自上前紧随其后,刚才来到了殿外,陈洪由远至近急匆匆的走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昭圣皇太后,薨了!”

    其音切切,其语哀哀,悲不自胜。

    可一听此言,朱厚却是长舒了一口气,幸好,是她。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官复原职

    宫中两位皇太后,一为朱厚的生母蒋太后,二为昭圣皇太后,也是他的伯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其生母蒋太后,早于嘉靖十七年薨。

    虽然伯母昭圣皇太后从未给他找过麻烦,但到底占着慈安宫,每逢国家大典或是初一十五,他也得与她见面。

    因为当年给生父生母争夺地位,只要与伯母见面,便总是有些尴尬。

    死了好啊,死了她轻松,他也轻松,大礼仪之争,也能随着她离世而最终划下句点了吧。

    一晃神的功夫,吩咐道:“照规矩办。”

    “是。”

    下首两人口中称是,但这规矩,是按照皇太后的规矩,还是按照皇帝伯母的规矩?其中的弯弯可就多了去了。

    陈洪暗地里看了黄锦一眼,却发现黄锦目不斜视,这个老鸡贼在想着什么呢?陈洪拿不准主意,心里却想着,大不了先做些鸡毛蒜皮的准备,其他的,等旨意下来再说吧。

    次日内诏,群臣立于殿前。

    郭勋与众臣一同口呼圣安,立于人前。

    朱厚穿着一身缥缈道袍,头戴蓝道行亲手编织的珍珠花冠,虽是风流舒雅,却格外的不像个皇帝。

    他微笑着道:“郭国公此番南行劳苦功高。”

    郭勋笑着,有些得意,拱手道:“托陛下的福,南边暂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实乃天下太平。”

    朱厚轻呼了一口气,抬眸看向蓝道行道:“蓝神仙为国祷福有功,理应论功行赏。”

    蓝道行略微躬身,点头笑道:“无上太乙救苦天尊。今日礼部侍郎赵大人已将琉球上供的贡品送入宫来,一百三十件瓷器毫发无损。”

    他笑了笑,接着道:“正德年间琉球亦是岁岁进贡,但每次都有些许折损,似这等毫发无损的,真乃一奇闻。陛下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牍,见天道。心诚则灵,万民安康,是陛下之功。”

    当皇帝的哪有不贪名声的,饶是朱厚这千古第一道帝也不能免俗。

    听闻此言,朱厚不由得点头微笑,侧眸看向黄锦道:“蓝卿家,特授少保,食正一品俸禄,加封为一阳真人。今日与朕同进斋饭。”

    蓝道行自是感激不尽,他略甩拂尘,双膝跪地,谢道:“谢万岁圣恩。”

    朱厚侧眸看看下方的赵文华,笑道:“你的差事办得很好。”

    赵文华拱手道:“此乃陛下福泽所至,臣不敢贪功。”他神情凛然,言语恭谨,不掺半点虚假恭维。

    这样好听的话,谁不爱听呢?

    朱厚高兴的大笑:“哈哈,赵文华赏彩织锦缎、妆花丝绒各十匹。”

    赵文华喜笑颜开的跪倒在地,声音洪亮的喊道:“谢万岁!”

    朱厚很满意他的反应,却是泯然一笑,转而问道:“昭圣皇太后一生恪敏瑞嘉,昨夜却急病而薨。内阁,丧服,应该是何规制?”

    夏言拱手回道:“《礼仪》曰:不杖,麻履者;祖父母,传曰:何以期也?至尊也。世父母,叔父母;传曰:世父,叔父,何以期也?与尊者一体也......陛下与太子理应身着齐衰之服。”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服齐衰之服,不用丧杖,而穿麻鞋的情况是:孙为祖父、祖母,传文说:孙子为什么要为祖父祖母服丧一年呢?祖父、祖母是同宗中最尊贵的人。为伯父母、叔父母;因为他们是父亲的兄弟,兄弟是一体的......

    朱厚着齐衰之服,乃是因为亲生父亲兴献王与伯父孝宗是亲兄弟,这是无可厚非的。

    他朱厚闹了三年之久的“大礼仪”事件,就是为了闹明白他继承皇位的步骤。其中的曲折我们暂且不提,只说官家公布的结果。

    他继承皇位的礼仪是“兄死弟继、父传子继”这么两个步骤。

    落到具体上,就是伯父孝宗去世,父亲继承了伯父的皇位。父亲又将皇位传给自己。便是活活的将武宗给踢了出去。

    趁着昭圣皇太后薨,为了再一次昭示这一点,他身着齐衰之服为伯母发丧是理所当然的。

    若是从这方面来论,对于自己的儿子,当朝太子朱载壑而言,只需要为昭圣皇太后着轻丧服即可。

    太子若也身穿齐衰之服,是将昭圣皇太后当成亲祖母了吗!

    夏言是在提醒自己不该认亲生父亲,而是管自己那死去的堂伯伯孝宗叫爹爹!让自己这一脉绝后?

    这不仅是一身衣服,更是关乎到了皇族的体面,他朱厚继承皇位的礼仪!

    朱厚的面色愈加沉了下来,正当此时郭勋却上前一步,拱手道:“夏阁老此言差矣,陛下乃是承亲父兴献皇帝之皇位,为伯母着齐衰之服是正当,但太子却不需如此重丧。”

    这话是说到了朱厚心里头了,朱厚不看夏言浑身僵硬,只问郭勋道:“郭卿家意下如何呢?”

    皇上叫了“卿家”,那是亲近的意思。

    郭勋心下一喜,回道:“陛下着齐衰服,太子...轻丧便可。”

    朱厚眸色略深,转而扫视群臣问道:“众卿意下如何?”

    众大臣纷纷呼道:“臣附议。”

    夏言浑身冷到了极致,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句错话,是直戳了陛下的心窝子。

    他喉咙上下滚动一下,颤颤巍巍的握紧了双拳。

    郭勋轻慢的瞪了夏言一眼,轻哼一声,又拱手道:“陛下,昨日进城,臣前去礼部找寻严尚书商讨藏地进行诏谕,九月里令各族酋长举故官,至京授职。却得知礼部尚书换作他人?”

    嘉靖略微笑了笑:“陶尚书不能掌事?”

    郭勋一听这个口风,便知道朱厚想听的,正与自己肺腑之言相和,他随即一笑,回道:“这礼部若是女儿红,那严尚书一走,便成了花雕(花凋)。”

    朱厚朗声一笑,指着郭勋道:“郭国公还是如此善谑。”他侧眸瞥了一眼夏言,正见到夏言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未闻状。

    一时间心间大喜,道:“陶尚书到底还需历练,便至应天府任礼部尚书,严嵩...官复原职。”

第一百二十章 齐衰之服

    一言祭出,就将陶仲文赶到应天府留都养老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堂下的官员纷纷拱手道:“陛下圣明。”

    朱厚看着夏言的头顶,忽然定了定,这事情有些奇怪。

    严嵩被赋闲在家,是夏言奏的。郭勋与夏言素来不睦,朝臣皆知。今日夏言的不作为,便是大作为。

    夏言,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在想什么?

    夏言深知,内阁的权利有多大,全看陛下的恩宠有多少,他憎恨严嵩忘恩负义,憎恶郭勋恃宠而骄贪墨无度,但却无能为力。

    近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时常盗汗,待汗散去,便觉得像是打了一场仗似的,浑身无力。

    他似乎力竭了,似乎无法抵挡郭勋与严嵩的联合了。再加上方才说错那一句话,他忽然就没有信心了。

    他感受到了朱厚的眼神,却并不理会。他的确老了,但却不改如此没有底气。正如杨曲也所言,如今的陛下不知,他夏言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力。

    他需要找寻一个适当的时机除去郭勋,也让陛下知道大明朝离不开自己,但不是现在。

    是以,他选择缄默。

    ......

    昭圣皇太后的丧礼大典上,朱厚往素清风淡雅的神情,也不免带着几分悲憾。

    他头戴冠,身着齐衰之服,并未手执丧杖。其服以粗疏的麻布制成,衣裳分制,缘边部分缝缉整齐,故名齐衰丧服。这一身衣裳,是标准的为伯父母丧事准备的,重臣一看这制服,便知朱厚的意思。

    这位皇帝,是再一次借丧事,昭示自己的皇位,乃是从亲父兴献皇考继承来的,昭圣皇太后是他的伯母,而非母亲!

    大殿上静的连人呼吸声都异为明显,众臣为表哀悼敬佩,纷纷赠衣衾,由太监内官一一接过,并奉于身侧绣台。

    棺椁沉重,前方设置一帷幕遮挡着。

    商祝主持丧礼,为尊贵的皇太后尸身蒙面、塞耳、着衣。

    礼成以后,朱厚神情悲痛的道:“昭圣皇太后位亚长秋,行高邦媛,体仁则厚,履礼维纯。今太后薨,朕心甚痛,天下通丧一年。”

    一年守制丧期,这是彻底将昭圣皇太后当成皇戚伯母,当成了孝宗之皇后,而非母后了。

    下方众臣叩首,声声呼喊:“陛下仁德!”

    “平身!”朱厚竟然露出一丝笑意。

    下方众臣与皇亲国戚缓缓的起身。

    一代女杰,弘治皇帝之后,正德皇帝之母的丧礼就这么轻轻揭过了。这自然是明面上的事情,可朝堂上,围绕着这件事,却远远没有结束。

    昭圣皇太后丧礼结束后,夏言诚恳的向皇帝认错,并以年事已高,恶疾缠身为由,自请致仕。

    这一日,正是大明嘉靖二十年的八月十日。

    嘉靖皇帝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挽留他,事实上,在嘉靖看来,夏言是犯了大忌,若不自请致仕,他也会寻个由头将他贬斥。

    想来夏言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抢先一步请罪。

    夏言站在西苑斋宫门外,将头冠取下,将自己的官服与帽子平整的叠好奉于托盘上,那一身大红官服杂色文绮、绫罗、彩绣,帽珠用玉真是极尽奢美。

    他双手捧着官服跪倒在了地上,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流了下来:“罪臣为官数十载,先后致仕两次,有愧于陛下圣恩普泽,臣!有罪!”

    他一连叩首三次,眼泪落在面前折叠整齐的官服衣身上,悲痛更加不能自己。

    夏言身后一左一右两名清客互相交视一眼,吴罄南上前虚扶着夏言,并递上软帕,低声道:“京山侯今日当值西苑,方才马车已然离去。”

    夏言闻言接过软帕,清咳了一声,擦擦眼泪,转头看向杨曲也,问道:“那十四篇策论此刻已然到了宫里吧?”

    杨曲也拱手而笑,道:“刘青传消息来,言说陛下看着那些策论怔了半晌,最后长叹一口气,言说世人皆有老去一日,夏首辅虽已老去,但爱国之心仍然不减。”他侧眸看看无人的街角,幽幽的道:“剩下的,便看京山侯如何行之了。”

    夏言终于长呼一口气,抖抖两袖,道:“京山侯崔元未发迹之时,常被郭勋欺辱。咱们家去吧。”

    “是。”两位清客纷纷拱手而笑。

    且说崔元见到夏言“悲憾”的表演以后,心中长久难以自抑,心想着夏首辅劳苦多年,却被郭勋那小人坑害到如此地步,心中悲痛。

    又想起自己家中十几间店舍,被郭勋族人欺占,更是恨的牙根痒痒,当日夜里心神难定,辗转反侧,总算是熬到了天光初明,匆匆洗漱后,便启程进宫去也。

    崔元是陛下面前的新贵,入宫随侍是常事,一路上并未受到什么阻碍。

    来到殿门外,黄锦已然在门外等了许久,见崔元匆忙而来,他面色一喜,紧接着上前拱手。

    “京山侯,数日不见,您似乎更加意气风发了?”

    崔元赶紧恭敬的回礼,道:“岂敢岂敢。”他略微看了看左右,低声问道:“陛下心境如何?”

    黄锦故作迟疑一瞬,压低声音道:“自夏首辅致仕以后,陛下连静修也无法安下心来,大抵是想念夏首辅了。”

    他轻叹一口气,接着道:“瞿大学士虽然在内阁历练多年,但若论办理国事,还是不如夏首辅得心应手。今日早些时候,郭国公称病在家,那藏地酋长进京述职之事又搁浅下来,陛下不胜烦扰啊。”

    崔元先是一怔,接着问道:“不是安排那些人九月入京?这都八月下旬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病个甚?”

    黄锦扬扬眉,努努嘴,表示无奈。

    看了这表情,崔元眼珠一转,问道:“他在等陛下催促夏阁老离京?”

    黄锦不置可否。

    崔元大怒道:“国事当前,他真是越老越不知轻重了!”随即一拱手道:“恳请黄伴代为通传,崔某要见陛下。”

    崔元为人照比那些官场大拿来说,是简单些,但却也不是无脑之人。他不会随便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对郭勋的不满,却是睚眦必报,蛰伏至今日事关夏言这位大人物,才想起来要报复郭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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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寒士介绍:
沈康--21世纪的无名小卒,意外来到大明朝。抖抖清风两袖,饮罢浊酒一壶。前路迢迢,科举、扬名、做官一样也不容易。人家有金手指,他有个脑子,人家有系统,他有个脑子,人家有美人相伴,他...右手累了换左手。权谋争斗,君臣相权。天将降大任于沈康,他该如何搅弄这风云诡变的大明朝堂?血雨大明寒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寒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寒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