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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的日常全文阅读

作者:熏香如风     刘备的日常txt下载     刘备的日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4 大祸滔天

    车驾入府,四大谋主皆廊下相迎。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主公……”见刘备下车,贾诩领四人长揖及地。以四位谋主之才智高绝,想必已料知一切。

    “文和。”目视四大肱股重臣,刘备心神大定:“诸位且去歇息,来日再说。”

    “喏。”见刘备神色如初,四人亦不由松了口气,齐声恭送:“主公保重。”

    “孤,无碍。”刘备轻声言道。

    恭送刘备入中庭。贾诩等人这才缓缓直身。

    “右丞。”军正沮授,年少气盛,已面露愠怒。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忠臣岂能不为明主分忧。

    “公予稍安勿躁。主公乃性情中人。此番内宫大案,牵连极深。大汉天家,陛下左右,多有近臣涉及。所谓‘卑不谋尊’。竟敢以下犯上,毒杀陛下枕边之人,主公焉能不怒。”贾诩好言宽慰。

    左丞荀攸亦劝道:“我主乃当世英杰。自能拎清主次。今夜刚刚事发,明日当有消息传出。不出三日,便可见端倪。我等亦需稳住,为我主顾全大局。”

    田丰叹了口气:“左丞言之有理。只怕洛阳城又要起一番腥风血雨。帝国将起生机,又出内血案。大汉朝风雨飘摇,国祚难继……”

    四人矗立廊下,各自叹息不已。

    阎行只手捉刀,矗立院中。高墙之上,角楼覆道内,绣衣吏目光如炬,俯瞰长街里道。不曾有丝毫放松。多次修建的辅汉大将军府,已是铁壁铜墙。断无死角。阎行领金城豪侠守前院及后院。史涣领泗水豪侠拱卫中庭。一般宵小,插翅难入。幕府后院,附楼皆被辟成京畿游侠精舍。后院角门,与马市一街之隔。游侠多经此出入。对外称“幕府游徼”。领二百石俸。听命于右丞贾诩。平日走街串巷,搜集洛阳风传。精通左道旁门。

    与西域都护府类似。殖货里辅汉大将军幕府,亦改造成战争坞堡。由前堡,后堡,中庭三部分组成。每院各有主楼一座,东西附楼。前后谯楼(门楼)。三院皆设四面角楼,以覆道飞架。殖货里虽近马市,却路不拾遗,皆因有幕府震慑宵小。

    入中庭。刘备直升寝宫。三十侧妃,急忙迎上。

    龟兹妃白卓柔声唤道:“夫君?”

    “无妨。”返回寝宫,刘备终找回一丝暖意。环视宜嗔宜喜,螓首蛾眉。刘备强颜欢笑:“各自安睡。为夫无妨。”

    “喏。”知夫君无碍,白卓遂领众妃,返回各自寝室。中庭二、三、四层,皆为寝宫。内设楼梯,只有二层辟有入口。天梯亦只能直升二楼寝宫与五楼书阁。三、四两层楼,唯有从二楼内楼梯登上。

    “王美人如何。”留下侍寝的窦氏忽问。

    “毒发身亡。”刘备轻声答道。说话间,王美人斑斓尸身在脑际一闪而过。刘备仍不住恶寒。

    何氏目光清冽无波:“何人投毒。”

    “未知也。”刘备轻轻摇头:“三日内,当见分晓。”

    见何氏心事重重,刘备好言宽慰:“无妨。既入我门,便与先前种种,再无干系。此事,出自天家门内。与我无关。”

    “夫君之意,妾已尽知。”何氏柔然下拜。

    不久,便有小黄门来报。陛下抱恙,朝会取消。何日复起,亦无准信。

    “皇后五日一上食(献食),食赐上左右酒肉,留宿,明日平旦归中宫。”按照旧仪,皇后每五日(休沐)献食陛下,并赐陛下左右近臣以酒肉,留宿在陛下寝宫,翌日平旦方归长秋宫。

    因陛下久居西邸,上食之礼,名存实亡。陛下与皇后,各有宫室近臣,除非一些必须同时出场的大典,互相少有往来。

    正因西邸自成一派。刘备又令中常侍吕常等人日常陪侍。故一干人等,便想下毒暗害,亦鞭长莫及。王美人母子,才能续命至今。

    奈何窦太后上寿,礼仪隆重。陛下又有心扶植次皇子。于是将王美人带在身边,与何后一同出席。

    离开了西邸,这座陛下和蓟王,联手打造的避风港。心怀叵测者,终于觅得良机。在席中下毒。类似毒药,毒性因人而异。此人必精通药理。才能掐准时机,待返回西邸,方才毒发。席间王美人又饮美酒,本就微醺。故毒发晕眩时,并未在意。陛下亦大意,未及深想。相伴入眠,乃至后半夜毒性深入,无可救药。

    即便陛下追查。受牵连者,亦多是窦太后永安宫中之人。幕后主使,断难查清。

    窦太后孤家寡人。与世无争,又素与董太后一心。何必暗杀王美人!且还择在自己寿宴下手。何其不智。

    最大疑凶,便是何后。

    不仅刘备如此着想。惊悉王美人暴毙,洛阳城内谣言四起。隐隐约约,皆指向何后。

    陛下对外宣称,王美人乃“无端暴毙”。并未言及“射罔之毒”。然,王美人死时惨状,早已传开。众人纷纷猜测,正是此毒。

    又传闻,陛下欲再行废后。

    长秋宫。

    帘内帝后,面沉如水:“何人下毒。”

    “这……”大将军何进欲言又止。

    “嗯?”何后又瞥向河南尹何苗。见何苗表情如出一辙,何后怒极反笑:“莫非二位兄长,竟也以为真凶是我不成!”

    “这……”换作何苗讪笑道:“王美人既亡,皇后乃除一心腹大患。又何必,又何必……动怒。”

    何进亦劝道:“此话在理。子以母贵。如今母死,何来贵子。皇后之位,从此坐稳。”

    “正因时人皆如此想。才有滔天之祸!”何后怒道:“陛下已生废后之心,又当如何!”

    “哼!”何进冷笑:“洛阳八关,北军五校,皆握在我手。陛下岂会不分轻重缓急,弃江山社稷于不顾,一意孤行。”

    何后冷笑:“大将军莫非忘了蓟王。”

    “这……”何进不由一滞。

    “传闻。蓟王车驾,夜入西邸。王美人弥留之际,唯见蓟王一人。又传闻。蓟王美人横抱,与陛下四目相对,皆涕泗横流。换言之。陛下与蓟王,王美人与蓟王,皆情深义重。或如传闻。蓟王真就与王美人,义结金兰。试想,义妹横尸眼前,便是蓟王,又如何能善罢甘休。”何后字字锥心:“城外函园,有一万幕府强兵虎视。幕府五校天下知名。大将军胜算几何?”

1.5 空穴来风

    “蓟王不过一藩王。m.www.uu234.netwww.uu234.net岂能与朝廷作对?”何进强辩道:“无陛下诏令,便有千军万马,蓟王又岂敢擅动一兵一卒。”

    何苗忍不住反驳:“如大将军所言,若无陛下诏令,何人敢擅动?”言下之意,先前所说,八关在手,五校在握,亦是废话。

    何进嘟囔道:“陛下既已言明,王美人乃‘无端暴毙’。便有息事宁人之意。皇后何不……”

    “大兄且明言。”何后不置可否。

    “先时,皇后从十常侍处,得宝钞五块。后有小妹婚配,母亲又收聘礼颇丰。何不凑足钱货,罚铜抵罪。”何进索性挑明。

    “好一个‘罚铜抵罪’。”何后一声冷笑:“大兄是让我含冤认罪?若如此,便坐实毒害王美人之冤情。却让真凶逍遥法外。今日能害王美人,焉知他日不害我乎!”

    何苗一愣:“莫非,当真不是皇后下毒?”

    “放肆!”何后怒叱。自家兄弟皆不信,何况旁人。

    “皇后息怒。”何进急忙赔罪。何苗更是扑通下跪,以头触地。

    “为今之计,当先熄圣怒,再……”语气一顿,何后转而言道:“守好关隘,勒令麾下不得妄动。切莫再生事端。”

    “喏!”见何后似有定计,二人急忙告退。转身时,目光一碰。二人眼中皆是疑问:当真不是皇后?

    目送二人离去,何后气势骤松。帘后枯坐许久,忽然开口:“来人。”

    “老奴在。”中常侍郭胜,趋步入内。王美人之事,谣言四起。便是十常侍,亦纷纷言指何后所为。赵忠、张让,逼问实情。郭胜百口莫辩,只得避入长秋宫中。寸步不离何后左右。死无对证。这盘脏水,如何能认领!

    “宫外……”何后刚起了个头,见他脖子一缩,旋即打住。再开口,已清冽无波:“舞阳君何在?”

    “濯龙园华云行宫。”郭胜答道。何后母舞阳君,一直暂居在濯龙园内。

    “移驾濯龙园。”何后当机立断。

    “喏。”

    东郭殖货里。

    金水闭市,大将军府亦闭门谢客。里中豪商,亦有听闻。皆关门闭户,本该摩肩接踵,热闹喧嚣的殖货里,竟门可罗雀,车马日稀。足见此事,影响之恶劣。

    幕府前堡,大堂。刘备正襟危坐。文臣武将,齐聚一堂。

    “许非皇后所为。”贾诩语出惊人。

    然刘备却面色不变:“文和且说来。”

    “只因太过瞩目。皇后害美人之心,洛阳路人皆知。只因陛下迟不立储。风传,皇长子‘轻佻无仪’为陛下所恶。故欲立贵子为帝。所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废长立幼,必事出有因。何后得闻,自当辗转反侧,寝食难安。正因事关利害,才需谨慎相待。一不留神,便会遭万夫所指。且若行事不密,授人以柄。陛下盛怒之下,一道诏令,便可废入暴室(狱),祸及全家。何后又岂敢,如此轻易行事。”贾诩不愧善度人心。

    一段话,可谓字字珠玑。

    刘备轻轻点头:“正因会被千夫所指。故何后不敢轻杀王美人。”

    “主公明见。”贾诩再拜。

    “若如此,还有何人?”刘备问道。

    “……”四大谋主互相看过,便由左丞荀攸言道:“许是董太后,亦未可知。”

    “公达何出此言?”刘备轻问。

    “董太后为陛下生母,乃下最信任之人。若王美人‘无端暴毙’,陛下势必将贵子,交由永乐宫抚育。待贵子长成,承继皇位。自当奉永乐太后为尊,不与何后一心。那时,窦氏外戚,自当一门勋贵。且……”荀攸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刘备微微仰首。

    “年前。永乐太后甄选‘逐鬼童子’。年龄皆与‘贵子’相仿。今王美人暴毙,陛下若将贵子交永乐宫哺育,一众逐鬼童子,皆成替身!”荀攸咬牙说完。

    再抬头,刘备已泪流。

    “大哥!”见刘备无故流泪,关羽,张飞如何能忍。

    四大谋主,各自唏嘘。以主公之明,必然也想到了。童子非为逐鬼,而充贵子替身也。

    换言之。或是董太后与陛下,早有预谋。仿效武帝,杀其母,立其子。再嫁祸何后,趁机废黜。一石二鸟。

    皇长子(刘)辩,出生前。陛下与嫔妃所生数位皇子,皆先后夭折。于是,皇子辩出生后,并未养在宫中,而是养在道人史子眇家,不敢称其本名,只唤“史侯”。因史子眇颇有道行。何后欲借其道法,护皇长子周全。陛下亦默许。

    许是未曾在身边长大,陛下并无多少骨肉亲情。且“史侯”自幼生养在方士之家,缺少皇家贵气。加之,何氏一门外戚势强,故为陛下不喜。

    王美人身亡,贵子必失依靠。为护其周全,董太后未雨绸缪。豢养年龄相当的黄门童子,作为替身。与贵子相伴长大。旁人又岂能得知,谁是真龙血脉。

    “二弟,三弟,速回大营。守卫函陵,无令寸步不离。”刘备已止住泪痕。

    “唉!”张飞抱拳领命。

    “主公欲离京否?”贾诩已洞悉上意。

    “然也。”刘备素来利落:“王美人之死,祸起萧墙。大汉深宫,刀兵将起。我等不过外臣,岂能置身其中。自当远离辟祸。”关键是,王美人死因不明。至于谁是真凶,陛下多方权衡,势必无疾而终。刘备焉能不心寒。

    “只怕,生死关头,无论陛下,还是皇后,皆不肯善罢甘休。”贾诩素有先见之明。

    “大哥想走,何人能留!”张飞掷地有声。

    便是关羽,闻言亦微微睁开条眼缝。

    “待王美人入土为安,孤便上表,返回陇右。”刘备目视群臣:“切莫另生枝节。”

    “喏!”

    濯龙园,华云号,皇后行宫。

    “拜见皇后。”舞阳君伏地行礼。

    “母亲快快请起。”母女相见,并无外臣,无需垂帘。

    “遵命。”舞阳君这便起身。举手投足却颇多生分。

    何后心中一黯:“莫非母亲也信了流言。”

    “这……”舞阳君终归是妇人,并无城府。这便含泪相问:“可是皇后所为?”

1.6 破财消灾

    何后闻之落泪:“母亲也信不过女儿吗?”

    何氏乃小户人家,自幼长在市井。www.uu234.netm.www.uu234.net左邻右里,便有些许矛盾,亦不过争辩几句。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便也罢了。总归是家长里短,不值一晒。若无深仇,又岂会置人于死地。且何父在世时,为众人撑起一份殷实家业。好比大树遮风挡雨,舞阳君深居简出,何尝见过如此血腥手段。

    转而一想,总归是亲手养大。舞阳君断难相信,自入汉宫门后,何后性情大变,竟阴毒如斯。

    “果真不是皇后所为?”

    何后以手指天:“王美人之死,若与我有半分干系,天人共戮,不得善终!”

    “呸呸呸!切莫发此毒誓。”舞阳君急忙阻拦:“皇后所言,我已全信。我已全信……”

    言罢,母女各自垂泪。

    须臾,何后这便言道:“无怪母亲生疑。便是两位兄长,亦听信流言,让我‘罚铜免罪’。”

    “那对不成器的竖子,愧为人兄。”舞阳君反安慰何后道:“皇后切莫伤神,总归是自家兄弟。想必,想必……”

    见母亲六神无主,何后微微叹息:“以己度人,母亲可知。陛下,亦如此想。”

    “陛下?”舞阳君神色慌张:“这可如何是好。”

    何后言道:“正如二位兄长所言。为今之计,唯有‘破财消灾’。”

    “对,对,对。”舞阳君连连点头:“当学张常侍、赵常侍,罚(铜免罪)……破!破财消灾。”

    “陛下已生猜忌。若无足量铜钱,上下打点。或起废后之心。”何后垂泪道:“那时,我家当步先宋皇后之后尘,满门伏诛。”

    “这可如何是好……”舞阳君惊慌失色,全无主意。妇道人家,何曾遭遇浊浪滔天。灭门之祸。

    “母亲勿慌。”何后宽慰道:“若能凑足一亿大钱,当可免吾门灭顶之灾。”

    “一亿大钱!”舞阳君倒吸一凉气:“便是变卖南阳祖业家产,亦凑不齐。”

    “我这里有五千万。”何后试言道:“先前小妹婚嫁,蓟王亦送来数千万聘礼。许能凑足。”

    “是了,是了。”一想到嫁女所得,皆付之流水。舞阳君心如刀割,竟语无伦次:“这洛阳城,处处透着古怪。不住也罢,不住也罢!”

    不理其胡言乱语,何后只说要紧事:“母亲速去预备,迟则生变,恐不及也!”

    “……遵命。”舞阳君再拜而去。

    北邙。永平里。

    蓟王车驾,早早停在中常侍吕强府前。

    那夜,吕常侍因护主不力,自尽谢罪。陛下念其旧功,御赐东园密器,诏令厚葬。“东园秘器作棺梓,素木长二丈,崇广四尺。”

    吕强素有忠名。与十常侍不相往来。今身陷内大案,饮药而亡。旁人避恐不及,唯有蓟王亲登门庭。赶来吊唁。

    古时礼制,分“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五类,统称“五礼”。丧礼属于凶礼。“丧礼,谓朝夕奠下室,朔望奠殡宫,及葬等礼也。”

    陛下还御赐赙(fu fèng),以示荣宠。

    “送终者布帛曰赙,车马曰。”布帛、车马,皆是殉葬之物。

    时下赙,又分官赙与私赙两种。御赐乃属官赙。所谓私赙,便指:凡遇家有丧事,亲友送钱帛财物以助丧。

    蓟王不仅亲来吊唁,所献私赙,尤其丰厚。足值千万大钱。吕家各个痛哭流涕,长跪不起。

    陪坐一旁的清忠五宦,亦流泪向蓟王伏地行大礼。

    吕公身前、身后。蓟王皆敬重。为君如此,足见一斑。

    刘备睹物思人,暗自神伤。“节哀顺变”,终未曾出口。出吕府,正欲登车,却被披麻戴孝一小黄门,恸哭拦下。

    “你是何人?”刘备忽觉面熟。

    “奴婢甘陵吴伉。乃吕常侍身边亲随。”小黄门伏地答曰。

    刘备这才记起:“何事阻拦。”

    “先前陛下命执金吾持节,亲来府中吊唁。不料出谷门时,路遇大将军遣人纳妾入城,执金吾出口斥责。不料,不料……”吴伉急不能言。

    刘备怒从心起:“人在何处!”

    “便在谷门外。”吴伉急道。

    “速去谷门!”

    “喏!”门下督郑泰,这便领命开道。

    车内蓟王。怒极而笑。这何进,是要疯啊。

    西邸,万金堂。

    永乐太后与陛下,母子对坐。

    许久,董太后叹声言道:“陛下请节哀。”

    不说还好。一说,陛下又忍不住泪流:“锥心之痛,痛彻心扉。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早知……”董太后戛然而止。须臾,转而又道:“美人已逝,无可复生。为今之计,当善保麟儿。切莫因小失大。”

    “母亲切莫再言此事。”陛下以手指心:“心痛难当。无暇他顾。”

    “唉”董太后又一声长叹:“我儿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园中二八佳丽,数以万计。又何必独为王美人痛心疾首。”

    “先前不觉,事后方知。”陛下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董太后言道:“如此,协儿便暂由为娘,抱回宫中哺养。待陛下送走王美人,再从长计议。”

    “罢了,罢了。”陛下无力挥手:“母亲抱去便是。”

    董太后使了个眼色。心腹宫人遂趋步入寝宫。从龙榻上将正在酣睡的次皇子,轻轻抱起。返回董太后身侧。

    不等太后辞行。却见中常侍张让,气喘吁吁,五体投地,撞倒堂前。

    “何事惊慌。”陛下怒问。

    “回禀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张让语速飞快:“先前执金吾持节入府,吊唁吕常侍。不料路遇大将军纳妾。两队人马互不相让,扭打一处。”

    “好一个大将军。”陛下怒极反笑:“明知朕失美人,心伤难平。他竟此时纳妾入府,坐享齐人之福!心中将朕置于何处?”

    张让忙替何进开解:“听说,乃是早已定好之期。大将军本想……本想偃旗息鼓,绕行西郭。不料却在谷门与执金吾迎面相撞……”

    “阿父无需替他开解。”陛下怒道:“皇后及何氏一门,皆视美人如‘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今日,今日得偿所愿,如何能不欢天喜地,喜笑颜开!”

    “陛下……”张让浑身都在发抖:“若只有此事,也就罢了,奈何,奈何……”

    “说!”陛下胸口气闷,喉咙一甜。热血上涌,又强行咽下。一时竟面如血。

    “奈何路遇蓟王。蓟王,蓟王……”张让毛骨悚然,满面惧色。

    “蓟王如何!”董太后厉声发问。

    “蓟王手起剑落,将何府苍头及一众奴悉数砍翻。夺了迎亲车马!”

1.7 披丧送亲

    “张常侍,何其急言也。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董太后慈眉善目,循循善诱:“莫非蓟王不为‘代主惩戒恶奴’,反为‘夺大将军妾’不成?”

    张让幡然醒悟,急忙告罪:“老奴慌不择言。太后教训的是。”

    “蓟王……”微微一顿,陛下吐气问道:“后事如何?”

    张让小心答曰:“迎亲队伍如鸟兽散。便有童仆奔逃报信。却不知大将军此次此刻,是否带人与蓟王对峙。”

    “大将军纵胆大包天,料想亦不敢与蓟王争锋。”董太后先面露不屑,后又目露深意:“陛下稍安勿躁,且看后事如何。”

    “阿父,先退下吧。”陛下遂纳其言。

    “喏。”张让再拜而出。心头疑窦丛生。眼看外戚与宗室火并。却不知陛下……因何置之不理。

    “王美人无故暴毙,蓟王心中岂能无恨。”董太后又在陛下耳边低声言道:“今日撞上大将军纳妾,或是好事一桩。”

    陛下焉能不知。却又悲从心来,不能自已。

    奈何世间苦无后悔之药。

    追悔莫及。

    连声叹气。董太后安慰几句,便起身离去。知子莫若母。陛下虽谈不上生性薄凉,却也非长情之人。假以时日,心伤自会不药而愈。如前所说,西园之内,年十四到十八之佳丽,成千上万。花枝招展,裙下皆暗藏开裆。任凭陛下予取予求,恣意采摘。喜新厌旧,人之常情。不出足月,王美人唯剩追忆。仅此而已。

    而贵子,却只有一个。干系董氏一门,一世荣华。自然珍贵无比。董太后便只为贵子而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董太后比起陛下,亦不逞多让。有其母必有其子。

    洛阳北邙,谷门外御道。

    迎亲队伍人仰马翻。一群家奴被刘备单人匹马,悉数砸翻。虽手下留情,然便是被重六十斤的雌雄鞘剑,轻轻碰擦,亦骨断筋折,皮开肉绽。

    一群奴,平日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横行惯了。哪受过此等大罪。蓟王剑下,一时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恨意稍解的执金吾王斌,这便驱马上前,与蓟王见礼。

    王斌乃王美人兄长。论心中披创,刘备不及万一。然,美人无端暴毙,朝中举目无亲,执金吾王斌顿失依靠。万幸陛下念及旧情,命其为使,前往吕常侍府中吊唁。不料刚出谷门,便与大将军迎亲车队,迎头相撞。

    王美人如何暴毙,又是何人所害。何必多言。王斌心中有数。见大将军何进,竟毫不收敛。王美人尚未入土,这便吹吹打打,纳美妾入府。是可忍,孰不可忍。向来知书达理的王斌亦怒发冲冠。持节呵斥。

    不料一群奴,竟敢当面顶撞。口出狂言,冷嘲热讽,毫不退让。

    悲愤难平,又无可奈何间。蓟王横空出世。如猛虎入群羊。手起剑落,悉数击翻在地。

    何其杀恨(解恨)!

    “王上……”话刚出口,便哽咽泪流。

    “执金吾节哀。”见他持节,刘备这便抱拳道:“既有皇命在身,且速去。”

    刘备只手一挥。

    便有幕府绣衣,滚鞍下马。将满地打滚的奴,乱脚踢去路旁,任其吐血不提。又将迎亲倚仗礼箱,乱刀劈碎。扫清路障。持刀护在路旁,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却威风凛凛,何其雄壮。

    “谢王上。”王斌忍住悲痛,领吊唁队伍穿行而过。

    围观路人,皆以袖拭泪。

    此情此景,正是我汉风雄烈。

    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何必留名。

    “众人听令。”刘备龇牙一笑:“且去给大将军送亲。”

    “喏!”幕府绣衣翻身上马。拖行婚车,呼啸而去。

    蓟王又令:“皆披丧。”

    “喏!”何必下马。以口衔缰,麻利披装。须臾,蓟王车队皆着白丧,唯独婚车披红挂彩。好不刺眼。

    “蓟王为大将军送亲!”前车门下督郑泰,振臂高呼。

    “蓟王为大将军送亲!”众人齐呼。

    一路穿街过巷,杀奔西郭大将军府。

    路上行人惊走避让。先前谷门之事,早已遍传洛阳。王美人尸骨未寒。大将军何进便遣人纳妾。何其妄为!何后害王美人之心,人尽皆知。此时不知收敛,更待何时。大将军何进,羽翼渐丰,有宿臣之姿。奈何出身屠家,终归是沐猴而冠,烂泥扶不上墙。不知进退。

    蓟王乃汉室宗亲。出则替天行道,入则震慑宵小。大将军便是外戚又如何?这天下,终归未曾旁落!

    人心思汉。

    濯龙园,皇后车舆将出,便有大将军府亲随,快马来报:“皇后救命!”

    “何事惊慌。”来者乃何氏宗人,皇后不忍叱责。

    “蓟王,蓟王正领兵杀奔大将军府而去!”亲随惊呼。

    “何事恼了蓟王。”何后忙问。

    “只因,只因……”

    见宗人吞吞吐吐,何后怒急:“说!”

    亲随屁滚尿流:“只因大将军纳妾,被蓟王撞个正着……”

    嗡的一声。何后两眼发黑,险些晕厥:“我早有言在三。王美人兹事体大,不可妄动。大将军何其急也!”

    “迎期已定,岂能无故更改。”亲随仍强辩:“况且,仪制大将军已有削减。本欲绕行西郭,不必兴师动众。不料却与蓟王车驾相撞……”

    “移驾!”何后竟自顾离去。徒剩亲随目瞪口呆,不知何故。

    骨肉兄弟,如何能不救。何后心急如焚,车舆直入西园。不让小黄门通报,径直停在西邸前。何后正欲下车,忽心生一计。

    遂命人除步摇,摘簪珥。披发赤足,只着白衣中单。孤身向西邸而去。

    张让、赵忠见皇后如此,急忙跪地。岂还敢言语!

    “贱妾,叩见陛下。”

    陛下闻声回头。见何后如此做派,遂强压心头怒气。

    “皇后母仪天下,何故如此?”

    “不能解陛下心忧,息圣上之怒。乃妾之过也。”何后泪目下拜:“‘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美人无端暴毙,贱妾悲不自胜,前来谢罪。”

    “唉”陛下仰天长叹,心中复杂难明:“皇后不必如此。朕,朕……”

    何后取漆木长匣,双手奉上:“愿,罚铜一亿抵罪。”

    “嘶”何后此语直戳心窝。受此一激,陛下竟龇牙咧嘴,浑身过电。一时又痛又麻。

    钱,我所欲也;美人,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美人而取铜钱者也!

1.8 剑拔弩张

    西郭,寿丘里。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大将军何进府前里道。

    本在府外收受贺礼的一干人等,哭爹喊娘,抱头鼠窜。须臾,四门紧闭。见势不妙。拥在府前的献礼人群,亦一哄而散。

    待幕府车驾抵达,已是门可罗雀。空无一人。

    刘备换乘黄神驹。一马当先,立在门前。

    自马背打量气象森严的大将军府。刘备朗声发问:“大将军何在?孤送亲至此,何不开门相见。”

    幕府绣衣齐声高:“大将军何在!”

    “大将军何在!”

    大将军府奴仆部曲,各自胆战心惊,偷从门缝往外张望。见自蓟王以降,皆身披丧服。何府恶仆一时如丧考妣。

    蓟王岂是来送亲,分明是来送葬!

    蓟王赫赫凶名之下,如何还敢应声。

    这便狂奔入内院,层层通禀不提。

    将将起身的大将军何进,浑身一凛:“不好!”

    自觉理亏,便又问道:“蓟王带来多少兵马。”

    “奴婢未曾看清。约莫……百人。”

    “百人?”何进一愣。双眼微微一转,不由冷哼道:“百人便敢来我门前叫嚣。若无回应,岂不令左邻右舍,洛阳勋贵耻笑!”

    “来人!”蓟王也忒小看我何某。大将军怒从心起:“传令府中部曲,拔刃张弩,上墙警备!”

    “喏!”

    忽听府中步声隆隆。

    须臾。门阙、角楼、覆道、阁楼,上上下下,立满层层弓弩手。

    便有家奴自门后壮胆喊道:“大将军抱恙卧床,恕不能出府相见。王上请自回,朝堂之上,必见分晓!”

    “王上请自回!”

    “王上请自回!”墙上弓手呼声震天。怕有数百之众。何府部曲欺刘备人少,亦为相互壮胆。故而声高。

    刘备这边不甘示弱:“大将军何在!”

    门墙上亦针锋相对:“王上请自回!”

    僵持间。又有数十骑拍马杀到。正是二弟关羽,三弟张飞,各领麾下十八骑,赶来护驾。

    “大哥!”见刘备无恙,二人才不由松了口气。

    “缩头乌龟,不敢见人。”刘备冷笑:“大将军不怕天下耻笑乎?”

    “王上请自回!”门墙上弓手,连喊三声。

    此时何进已登前楼顶阁。居高俯瞰,见蓟王麾下揭披白丧,唯独被劫走的婚车披红挂绿。再想车内美人,不由七窍生烟:“好一个胆大包天的藩王!”

    高楼醒目。刘备抬头亦见何进。便傲然一笑:“不知大将军纳妾。乃孤之过也。特来讨一杯水酒。大将军闭门谢客,着实无礼!”

    “蓟王!”何进凭栏怒指:“某与你同殿为臣,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既来送亲,何故披丧!”

    刘备答曰:“孤为何披丧,大将军何其健忘。王美人尸骨未寒,你却满城纳妾。枉为人臣。孤耻与你为伍。”

    “你”丑事被蓟王当面说破,大将军怒火中烧。满身横肉,抖如筛糠:“某念你是汉室宗亲,又有大功于朝廷。不与你计较!原路退回,否则……”

    刘备傲然一笑:“否则如何。”

    “刀剑无眼,生死无怨!”到底是屠户出身,不知进退。二人话赶话,何进脱口而出。

    “好一个刀剑无眼。”刘备缓缓举剑:“好一个生死无怨!”

    “二弟,三弟。”

    “臣弟在!”

    “且去扣门。今日孤便要讨一碗何府水酒。”

    “唉!”猛张飞拍马冲出。却被关羽迎头赶上:“三弟莫争。”

    “放箭!”见关张二人直扑府门,何进怒吼一声。

    箭如飞蝗,迎头罩下。

    张飞虎腕一振。手中丈八蛇矛,立刻散成一片乌光。将乱箭悉数拨去。

    乱箭之中。还暗藏几支劲弩直取刘备。皆被蓟王挥剑击飞。

    “不知悔改。”刘备一声令下:“破!”

    追魂弩电射而出。

    连穿数人,崩出道道血箭。

    “啊!”

    墙上弓弩手,成串毙命。

    史涣双腿一夹马腹。身下良马吃痛,四蹄腾空,沿府外里道,加速冲刺。翻身立于马背。人借马速,飞身而起。斜扑墙头。

    刀光一闪。

    尸分两断。

    更有绣衣吏掷出飞龙爪,如壁虎登墙而上。

    借三弟蛇矛遮掩,关羽跨马冲上台阶。马尾拖刀,呼啸劈出!

    一声巨响,碎木迸射。

    发力抵在门后的健奴,吐血崩退。皮开肉绽,口鼻溢血,跪地气绝。

    俯瞰门上一个硕大的弯月破痕,何进惊到暴走。

    “拦住他,拦住他!”

    关羽一刀劈出,张飞拍马杀到。胯下乌骓马高扬前蹄,重重踏下。

    砰!的一声。不堪重负的大门,顿时四分五裂。

    “杀!”门下督郑泰,杀奔在前。幕府车驾,紧随其后。

    墙上弓手自顾不暇。互相拥挤踩踏,被幕府绣衣乱刀砍杀。一时断首齐飞,血流成瀑。幕府绣衣,至此名动京畿。砍瓜切菜,肃清残敌。占领何府制高点。绣衣吏收刀取弩,箭箭追魂。狙杀府中兵士。

    待刘、关、张,三人并驾齐驱,冲入何府。前院已被清空。

    大将军何进,正在心腹死士结阵护卫下,且战且走,避入中庭。

    “二弟、三弟。”刘备挥剑一指。

    关羽,张飞,各领麾下十八骑,呼啸而去。

    但见二杀神,神鬼无当。一路碎尸纵马,直奔自己而来。何进魂飞魄散:“速退,速退!”

    便有何府死士,舍命填上。为何进抢得一丝生机。

    杀心一起,如何能立止。所谓杀红了眼,便如刘备这般。

    自王美人毒发暴毙,便一直积攒在胸口的恶。喷涌而出。噬人猛虎,破柙而出。陨铁剑下,伏尸遍地。

    何进一家老小,哭声震天。被驱赶入后院霞楼。

    围在大将军何进身旁的卫士,不断中箭毙命。层层倒伏。厚重的圆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锋薄。

    “阿爹救我,阿爹救我”被后心中箭的卫士尸体,压在身下,正伸长两手,无助哭嚎的半大童子,正是何进幼子。何进眼中含泪,狠心转过头去。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救幼子。

    最后一死士,舍命将何进推入霞楼。浑身披创,立在门前气绝。

    舍命一推,力大无比。何进横扑落地。额头受撞,血崩如雨。

    “大将军!”楼内卫士奋力堵门。又将劈头盖脸,鲜血横流的大将军,胡乱扶起。抢上楼去。

    “撤……梯!”咬牙吐出二字,何进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1.9 牛刀小试

    西郭,寿丘里。www.uu234.net大将军何进府。

    浓烟滚滚,血流成河。楼上楼下,房脊屋檐。横尸无数。

    原本寿丘里首屈一指的阳光豪宅,遍体鳞伤,支离破碎。不复先前气象。

    “快!快!快!”莽张飞挥舞滴血蛇矛,驱使府中仆役,将一捆捆薪柴,堆满霞楼。又层层浇透鱼油。

    霞楼高处,大平座上。何氏一门放声哭嚎。“王上饶命”之声,风传十里。便是深宫之中,亦依稀可辨。

    蓟王竟要火烧霞楼,屠灭何氏满门。

    更恐怖的是。麾下一干人等,全无异色。仿佛理所应当一般。只因刘备以降,二位义弟,史涣、门下督郑泰,乃至幕府绣衣,皆是豪杰。杀人带放火,仗剑闯天涯,何曾眨过眼。

    大义尚可灭亲。屠灭何氏一门,何其易耳。

    所谓卑不谋尊。王美人尸骨未寒,大将军竟鼓吹幢麾,惊动半座洛阳。路遇执金吾持节吊唁,竟寸步不让。还口出污言秽语,伤口上撒盐。是为不仁。

    “持节”者,如陛下亲临。一群奴竟不知进退。是为不忠。不忠不仁,死有余辜。

    刘备前来问罪,不知悔改,竟还敢以刀兵相向。是为不义。

    夷三族可乎。

    “主公。”史涣捧来弓矢。

    刘备伸手接过,又将火矢点燃。

    见刘备引燃火矢,楼上何氏家小,哭声凄惨。宛如厉鬼。

    左右豪宅高楼内洛阳勋贵,各自掩面,心有戚戚。大将军何进,仗皇后撑腰,平日里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左邻右里,洛阳权贵,齐来攀附,整日受人追捧,更是眼高于顶。岂料竟被人合家逼入孤楼,便要烧成灰烬。

    堂堂大将军,尚且如此。

    在蓟王面前,还有何人敢称权贵。

    各色人等,偷见刘备弓张满月,手臂微微上扬。千钧一发,忽听背后高喊:“手下留情!”

    回头正见一骑飞驰而来。正是袁长水。

    “玄德且慢!陛下口谕:全大将军满门家小。”

    “听见了。”刘备言道:“待事了,孤便去西邸领罪。”

    袁术满脸惊惧:“玄德欲给大将军抵命乎!”

    “要杀要剐,陛下当自决。孤岂能知。”言语利落,何其快意恩仇。

    作势射出,背后再有人高喊:“蓟王箭下留人!”

    再回头。又见一骑,飞驰而来。乃虎贲中郎将,大剑宗王越。

    “王上切莫动手!陛下口谕:全大将军满门家小。”

    “说两遍了。”刘备龇牙一笑,再张劲弓。

    楼上刚刚死里逃生的何氏老小,又哭成一团。

    生死两难。

    王越正欲上前,却被关羽横刀拦下。冲天杀气,竟让大剑宗不敢妄动分毫!

    天下还有此等人物。

    不得已。只得远远苦劝:“大将军与王上,有通家之好。所谓手心手背,何必骨肉相残。”

    刘备却无动于衷,再张强弓。

    眼看火箭射出,引来大火冲天,焚尽高楼。袁术、王越,皆不忍直视。下意识扭过头去。

    “蓟王。”

    刘备浑身一凛。

    袁术等人,闻声下马:“拜见陛下。”

    众人皆跪。刘备却头也不回的言道:“恕臣不能行礼。”

    环视浮尸遍地,血流成河,宛如屠宰场一般的大将军府。陛下心中快意横生:“蓟王连圣命也不听了么?”

    刘备犹未收手:“待臣射出此箭,便认罪伏法。那时,陛下再治臣‘大不敬’之罪。”

    见刘备有礼有节。陛下表情终是和缓:“蓟王之怒,朕焉能不知。然国祚艰难,莫再手足相残。当以大局为重啊。”

    一而再,再而三。圣命,终不可违。刘备一声怒吼,扬手射出。

    砰!

    火箭正中平座,溅落一片火星。飘飘洒洒,不及坠地,便消散在半空。

    刘备掷弓在地。正欲下马请罪,不料先前怒气冲顶,心神起伏,乃至晕眩。两眼一花,竟倒栽落马。

    “大哥(主公!)”众将纷纷扑救。

    见刘备落马,陛下亦不由心头一沉。何进死不足惜,切莫折了我家猛虎。

    “速传太医!”

    “喏!”

    得何后一亿铜钱。陛下轻骑前来。救大将军满门。

    仰望霞楼平座内,匍匐在地,不时抽泣的何进一家老小。陛下心中恨意,竟消弭一空。得同宗猛虎,何氏外戚,还有何惧哉。

    太医令火速前来。

    诊治之后,挥汗上报:“启禀陛下。王上只因急血攻心,乃是昏厥。只需静养,不日便可痊愈。当无大碍。”

    “如此甚好。”陛下遂下令:“来人,速送蓟王回府。”

    “喏!”

    待虎贲郎撤去薪柴,打开楼门,楼上众人放下楼梯,各自逃出生天。

    便有卫士,将已悠悠转醒的大将军何进,抬到陛下当面。

    待辨清马背之人,乃是陛下。何进血染的双目,微微一亮。挣扎张口,却难吐片语。

    这一撞,着实不轻。

    陛下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大将军切勿心急。蓟王已归,全家老小得以保全。且安心静养,早日归朝。”

    何进两眼一翻,再昏死过去。

    见陛下又看。太医令张奉这便上前,为大将军诊治。

    “回禀陛下。大将军亦是急血攻心,乃至昏厥。只不过,只不过……”

    “直言无妨。”陛下毫不在意。

    “大将军之急血,远甚蓟王。恐非一时半刻能够痊愈。”

    “无妨。”陛下已拨马回宫:“日月穿梭,白驹过隙。该走的,谁也留不住。”

    东郭,殖货里。辅汉大将军府。

    待刘备缓缓睁眼,入目是一张张宜嗔宜喜的娇颜。

    见何氏面色苍白无血,刘备不由心中一痛:“为夫……”

    “夫君无恙否?”何氏展颜一笑,我见犹怜。

    “无碍。”刘备正欲起身,却被何氏所阻:“贾丞言,夫君当卧床静养,‘万勿轻动’。”

    刘备微微一愣。这便醒悟:“如此,也罢。”

    见刘备无恙,何氏这才面露一丝喜色:“大将军自取其祸。得夫君惩戒,焉知非福。”

    见她不似假装,刘备这便道出心声:“问罪必兴师。为夫未遣幕府大营一兵一卒,便是想略作惩戒。岂料杀心一起,恨意难消。险些……”

    “夫君乃当世英杰。大将军不知进退,若还不知悔改。今日便侥幸不死于夫君剑下,他日亦必死于非命也。”何氏竟有此见地。倒让刘备颇多另眼相看。

    正欲开口,忽听廊下史涣通报:“主公醒否?”

    “孤已醒。”刘备隔窗答道。

    “右丞等人求见。”史涣又道。

    “且让文和等人,先升五楼书阁。孤,稍后便到。”

    “喏。”史涣领命而去。

    前途虽未卜,然乌云已退。刘备笑道:“诸爱妃,沐浴更衣。”

    “喏。”众妃翩然而至。

1.10 大梦初醒

    洗漱更衣。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出门见廊窗禁闭,密不透光。平座内,已点起灯盏。又乘天梯,直升五层。见檐墙、廊窗亦禁闭,外人不得窥视。刘备这便醒悟。乃为防有心之人,窥探“蓟王病情”。

    入书阁,四大谋主皆在。

    “主公无恙否?”贾诩起身行礼。

    “无妨。”刘备叹了口气:“气血冲冠,怒而杀人。由此而已。”

    贾诩这便伏地请罪:“关、张二校尉,亦是诩命其前往。”

    “孤已想到。”刘备叹道:“可是退身之计。”

    “然也。”贾诩答曰:“王美人毒发暴毙,陛下一石二鸟。便是要嫁祸何后一门。主公上门问罪,何进拒不认罪。险遭灭门之祸。此乃陛下所乐见也。”

    左丞荀攸续言道:“陛下之所以恩宠主公,乃欲以宗室制衡外戚也。今我主不过领百人,便将大将军府阴藏死士、护卫千余众,悉数杀尽。陛下寝食得安也!”

    军司空田丰又道:“此事之后,我主与大将军势不两立。陛下心结,涣然冰释。何后嫁妹,终归无用。趁此良机,当托言‘归国养病’。陛下必欣然应允。”

    想想也是。刘备险灭大将军满门。袁长水、王虎贲、加之陛下亲临。三道敕令,才令蓟王回头。否则,霞楼火大,百里可见。大将军一门,骨灰迎风散满洛阳城郭。结此大仇,两位大将军,如何还能同朝为臣。

    若刘备不退,何进势必托病不出。如此一来,被栽赃嫁祸的何后,断不会善罢甘休。所谓家和万事兴。陛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即便蓟王不上表请辞,陛下也会好言劝归。以避锋芒。

    一山不容二虎。来日方长。委屈蓟王暂且忍一忍吧。

    其中道理,刘备焉能不知。

    然王美人之死,如鲠在喉。若不能一清二楚,将凶手绳之以法,以刘备之真性情,又如何甘心。

    “我大汉以忠孝立朝。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若令王美人含恨九泉,不明不白。孤实难过自己这关。”刘备言道:“归国前,定要为王美人昭雪。”

    刘备乃当世英杰。如此行事,实不出四谋主意料之外。

    “主公勿扰。便是陛下与何后,又岂能让王美人含冤而亡。不出三日,当见分晓。”贾诩再拜。

    刘备忙问道:“文和何不明言?”

    四谋主互相对视,仍由贾诩言道:“见陛下真情流露,(贾)诩实难相信,王美人乃为陛下毒杀。虽说‘杀其母,立其子’,可绝外戚后患。然陛下并非武帝,能狠下心肠,如此杀伐果断。料想虽早生此念,必不忍心。且陛下若真有立贵子之心,必善待嫡母窦太后。又岂会选在嫡母寿宴下手。若如此,待贵子长成,登基帝位,焉能不对窦太后心生间隙。”

    刘备这便醒悟:“文和言之有理。”

    荀攸接着道:“如先前所说,此事亦非何后所为。然先有何后罚铜一亿抵罪。后有主公送嫁问罪,险灭大将军满门。此二事,已坐实王美人之死,乃何后所为。故为示清白,何后必会严令河南尹何苗,尽快查清此案。主公只需静观其变。不日,当有结果。”

    先前胸中积怒,神志混乱。如今恢复,自当明以照奸。

    正如四谋主所言。王美人之死,陛下、董太后、何皇后,三方皆有嫌疑。然幕后真凶,或另有其人。

    刘备一声长叹:“此事,乃孤之过也。”

    贾诩进言道:“主公切莫自责。陛下、董太后、何皇后,虽未真动手,却皆起杀王美人之心。今代人受过,亦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刘备轻轻颔首:“元皓、公予。”

    “臣在。”田丰、沮授,双双起身。

    “速回函园。约束幕府军马,不得妄动。”辨清形势,这便令出。

    “喏!”

    “公达。”刘备又看向荀攸。

    “臣在。”

    “与元皓、公予,同去。主持函园营造,务必尽早完工。”函园之重要,毋需多言。

    “喏。”荀攸接令。

    “三位谋主,皆良师益友。孤归国后,当与文和共守洛阳。”刘备道明心意:“切莫令朝中生变。”

    贾诩领四大谋主,齐齐下拜:“主公安心就国。洛阳定万无一失。”

    西郭,寿丘里。大将军何进府。

    太医官以长流银,灌下汤药。须臾,大将军悠悠转醒。

    待双眼辨物,这才看清侧坐床榻之人,正是当今皇后。

    “臣……”大将军挣扎抱拳,却被何后好言阻止:“大将军万勿轻动。安心静养,不日当可痊愈。”

    “唉……”思前想后,何进不由一声悲叹。

    “蓟王如何?”何后笑问。

    “万中无一。”何进挣扎开口。

    “该当如何?”何后再问。

    “合举国之力,与之相抗。”何进再答。

    何后欣然点头:“大汉十三州,蓟王已得其四。剩下九州,大将军当早日握在手中。如此,方有抗衡之力。”

    “皇后何出此言?”大将军一愣。

    “幽、冀、并、凉。外加西域都护府。大汉之北,不出数年,将尽入蓟王彀中。剩下九州,蓟王却未曾染指。(王美人)此事之后,陛下废长立幼之心,昭然若揭。陛下纵情声色,必不能长久。弥留之际,只需一道诏令,蓟王必携虎狼之士,入京勤王。那时,若不能集九州之力,与之相抗。何氏一门,危矣。”何后字字诛心。

    “臣,谨记。”何进竟猛然坐起。蓟王如利刃加颈,岂容他卧床不起,任人宰割。话说,向来都是他‘何屠’持刀宰杀,何曾轮到别人!

    “未有一战之力前。定要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切莫再与之争锋。”何后最后言道。

    “臣,遵命!”何进翻身下榻,跪地行礼。

    见兄长大梦初醒,幡然悔悟。何后终是放心,又宽慰道:“只需天下太平,这万里江山,终归与蓟王无干。待我儿登基,那时,大将军今日之辱,当可百倍千倍以报之。”

    何进紧咬牙关。目中厉色,一闪而逝。

    “先养好虎躯,假以时日。”何后这便起身离去。

    “臣,恭送皇后。”何进以头触地。

    登皇后车驾,何后言道:“来人,转去辅汉大将军府。”

    “喏!”

    鸡卵嘛,终归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1.11 檀口温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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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常来说,西郭到东郭,穿城而过,乃是最短捷径。皇后车舆正是如此。

    那日何进纳妾。为避嫌,特意绕城而过。迎亲队伍,从西郭出发,绕行南郭,到东郭接亲后,再绕行北邙。不料却在谷门外,与奉命出城,前往北邙永平里吊唁的执金吾王斌,迎头相撞。才生出诸多事端。

    奉命同行的吕常侍亲随小黄门吴伉,见势不妙,忙去吕府通风报信。正遇蓟王车驾。这便涕泪上前,请来蓟王出面。

    于是乎。寸步不让的何府家奴,被蓟王单人匹马,尽数打翻在地。

    盛怒之下。蓟王披丧送亲,险屠何进满门。

    “披丧送亲”,遂成典故。意与“笑里藏刀”相近。却多褒义。

    遥见皇后车舆入里道,幕府游徼( jiào)急忙赶回通禀。

    待幕府属臣前来接驾。皇后车舆已入中门。

    “下臣等,拜见皇后。”右丞贾诩,领属臣列队下拜。

    “免礼。”十月冬寒,皇后已披狐嗉大氅。雍容华贵,艳盖京华,果然天家帝后。

    “蓟王何在?”

    “我主抱恙,恕不能前来接驾。”贾诩奏曰。

    “无妨。前方引路,我去见他。”何后颐指气使。

    “这……”贾诩微微一顿,再拜领命:“下臣遵命。”

    《仪礼士相见礼》:“凡自称於君,士大夫则曰下臣。”时下,下臣,意同“外臣”。《仪礼士相见礼》:“他国之人则曰外臣。”

    之所以不称“外臣”,只因时下“外臣”乃特指“百蛮外藩”。上计大典时,“百蛮贡职”之百蛮,皆称外臣。主要为南越及漠北等,处于“化外之地”的异族政权。称“外臣”者,对大汉朝需尽的义务,主要有:“时纳贡职”、“朝请”、“藩屏”、“侍子”等,不一而足。

    贾诩等人这便将皇后一行,引入中庭。

    仰视重楼高耸,密不透风。何后微微一笑,直入大堂。

    “下妾叩见皇后。”窦氏、何氏已闻讯下楼。

    “免礼。”何后除鞋登堂,将蓟王二侧妃扶起。颇多嘘寒问暖:“蓟王病情如何?”

    “王上昨日已醒,府中侍医言,不可轻动,故正在寝宫,安心静养。”何氏答曰。

    “既如此,可否领我一见。”何后笑问。

    “这……”窦氏与何氏,下意识对视,正欲婉拒。不料何后已先开口:“前方引路吧。”

    “喏。”二妃只得领命。

    “尔等再此等候,不必跟来。”何后又发施令。

    “喏。”随行郭常侍等人,躬身领命。贾诩等一众府臣,自当作陪。

    有何氏与窦氏在场,料想皇后亦不会,多生事端。

    同登二楼寝宫。

    窦氏扣门。龟兹妃白卓开门。见何后亲临,急忙伏地行礼:“叩见皇后。”

    见白卓有倾国之色。何后点头笑道:“龟兹妃免礼。”却不知,皇后如何得知其身份。

    须臾。寝宫内诸妃,皆列队相迎:“下妾等,叩见皇后。”注曰:“下,犹贱,谦言贱妾也。”

    “免礼。”何后抬眼扫过,不由一窒。西域诸妃,皆有殊色。齐聚华室,群芳争艳,美不胜收。蓟王坐享齐人之福,果然天家麒麟也。

    “蓟王何在?”何后朗声发问。

    “王上正在寝室小寐。”汉化程度最深的龟兹妃,白卓答曰。

    “且去通禀。”何后柔声笑道:“问蓟王可愿见我。”

    “下妾不敢。”白卓再拜而去。

    如此动静,刘备岂能不知。白卓闪身入内,替夫君打理好一切,这才引何后入室。

    “臣……”刘备挣扎欲起,却被何后所阻:“蓟王且安卧。”

    白卓取来坐榻。何后独坐刘备榻前。窦氏、何氏,陪坐一旁。

    见刘备丰神如玉,面色红润。与形如枯槁的大将军何进,不可同日而语。何后笑问:“王上无恙否?”

    “禀皇后。正如太医令所言,怒血攻心,一时闭气,乃至昏厥。实无大碍。”刘备如实以对。

    “昨日,若非陛下亲临,王上会纵火否?”何后再问。

    “实不相瞒。若非陛下亲临,大将军除去幼子,满门皆休矣。”刘备字字肺腑。

    “难不成,王上竟也以为,王美人乃我毒杀。”何后泫然欲泣。

    “非也。”刘备摇头:“正如皇后所言:‘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王美人自诞下次皇子,便是皇后‘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而陛下……”

    “陛下如何?”何后眸中一亮。

    “陛下亦深知我朝‘内忧外患’。故欲先除内忧,再去外患。如此,可保大业,延国祚。善待嫡母窦太后,便是此因。”刘备虽未言明,以何后之智,焉能不尽知。

    这便替刘备说完:“如王上所言。我煌煌天汉,时至今日,已病入膏肓。遍生‘内忧’、‘外患’。‘美人不死,内忧不止’。‘杀其母,立其子’。亦是陛下心中所想。”

    刘备一声轻叹:“皇后聪慧,母仪天下。若能全‘家国天下’,何愁国祚不继,社稷长存。”

    “蓟王且说,我当如何做?”皇后肺腑发问:“试想。陛下无兆而崩,若我垂帘。大将军能与内官共存否?”

    “不能。”刘备摇头。

    “若大将军,誓诛内官。与前大将军窦武,如何?”皇后再问。

    “窦大将军称‘三君’,仍为宦官所败。何大将军,远不及也。”刘备亦实言以对。

    “如此说来,我何氏一门,当步窦氏之后尘。那时,只剩我孤儿寡母,蓟王辅我皇儿,又与佐次皇子何异?”

    刘备不由一滞。

    何后,竟有此见地!

    既已交心,何后也无所顾忌:“陛下早崩,剩我孤儿寡母,自当以王上马首是瞻。皇次子能给王上的,我‘母子’又何逞多让?”

    正说着,白卓捧药而入。做戏做全套,蓟王既卧床,自当按时服药。

    本想趁用药,寻机送别。

    不料药到床前,却被皇后伸手接过。

    只手捧药,只手解开丝带。狐嗉大氅怦然滑落,灯下一身春宫薄衫,玲玲剔透,纤毫毕现。

    陪坐一旁的何氏,顿时娇颜欲滴,羞愧难当。日防夜防,皇后难防。密室之中,皇后狐嗉大氅之下,竟宛如无物!

    事已至此,骑虎难下。谁又敢张扬。

    刘备目光清澈:“皇后终归是皇后。天下无人能及。”

    何后嫣然一笑,顾盼生姿。先取碗中琉璃“方寸匕(药勺)”,舀起一匕药汤,举至唇边吐气如兰。待吹温后,正欲喂食,又轻轻取回,将药汤含入檀口。须臾,微微探出舌尖,将半匕吐回,以示无毒:“蓟王,请饮药。”

    琉璃匕中,玉液剔透。尚有一丝晶莹的悬丝,连在皇后丰润的唇边。

1.12 淫不破义

    “方寸匕”,乃时下量取药末及药汤的器具。顶 点 X 23 U S其状如刀匕,大小为一寸正方,故名(一方寸匕,约等于2.74毫升,可盛金石药末约2g,草木药末约1g)。

    琉璃器皿,乃新出之物。礼法皆未设限。蓟王用于日常家用,无可指摘。

    皇后玉手盛来,刘备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见陪坐在旁的众妃,皆伏地不起。皇后姿容甚盛,笑容未减。刘备心中微叹,唯有探身相接。且唯有与皇后四目相对,断不敢分心斜视。

    半匕(匙)温汤入腹。刘备正欲仰卧,不料何后故技重施,含药入口,再吐出半匕。

    此次还微微前倾,伸展玉臂,送药到刘备唇边。

    刘备垂目饮下。

    云鬓花颜,活色生香。

    如此连饮三(半)匕,刘备忍不住叹道:“皇后本不必如此。那晚,独上霞楼,臣已遍观春色。茵草萋萋,蔼蔼芳菲;含苞待放,娇艳欲滴。臣,见微知萌,记忆犹新。”

    一席话,听得何后面红耳赤,浑身犹如火烧。不由得口舌生津,香汗微渍。床榻之间,咫尺之遥,俊男艳妇,一时暗香浮动。

    “既如此,蓟王又因何不肯近身?”何后言辞露骨,媚态横生。

    蓟王答曰:“少时母亲谆谆教诲:不下倍上,臣不杀君,贱不逾贵,少不凌长,远不间亲,新不间旧,小不加大……”

    “淫不破义。”何后脱口而出。

    “凡此八者,礼之经也。”刘备言尽于此。

    “蓟王一世人杰。天下有此等人物,真乃炎汉之福佑也。”何后心悦诚服。这便尽收媚态,用心侍奉蓟王服药。

    须臾,又听蓟王言道:“皇后,无需次次尝药。”

    “礼不可废。”皇后口出金句。

    “如此,便是将药渍饮下,臣亦只喝了半碗。”

    “蓟王龙骧麟振,雄姿外露。半碗亦足够。”皇后美眸微横,匆匆一瞥,柔声答曰。

    “请皇后披氅。”刘备顾不得遮掩。

    “无妨。一畦春光尽入眼,何必披装徒遮拦。”皇后出口成章:“蓟王心无杂念,又何必多此一举。来,喝药。”

    待半碗汤药入腹。皇后微舔红唇,满脸潮红,意犹未尽。

    须臾,这才披上狐嗉大氅,慵懒起身:“不用送了,皆跪着吧。”

    何氏闻言,不禁委屈泪流。

    “恭送皇后。”刘备仰天叹息。

    “王上既无法‘折腰’,亦无需勉强下地。”音犹在耳,芳踪难觅。

    呸,妖妇。

    窦氏在心头暗啐一口。

    皇后果然有毒。

    幕府中庭,一层大堂。

    郭常侍“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却在心底默默计时。一炷香不到,皇后已下楼。见妆容无改,大氅不乱。郭常侍这便暗出一口浊气,急忙起身相迎。

    陛下对皇后,外松内紧。

    皇后看似进退随心,实则处处受限。己以度人。陛下又岂能容许皇后暗行不端,私通藩王。且长秋宫处处暗藏眼线。甚至华云号行宫之内,亦潜伏有陛下细作。皇后日常一言一行,皆记录在案。实时禀报陛下。此次出宫,亦不例外。

    本只是去探望大将军何进,奈何皇后临时起意,又折来蓟王幕府。如此明目张胆,众目睽睽。回宫后,陛下势必要细细询问。郭胜虽是皇后心腹,却也不敢有丝毫隐瞒。

    且内传闻,陛下曾命宫妇在皇后身上,暗点“守宫砂”。

    后世《博物志》有载:如用朱砂喂养壁虎,壁虎全身会变赤。吃满七斤朱砂后,将壁虎千捣万杵,用以点染女子肢体,色终身不消。唯有房事后,色才消褪,是以称其为“守宫砂”。

    所谓:“点女人肢体(并非只是处女),终本不灭,有房事则灭,故号守宫”。至于药方,是否如《博物志》所载,不得而知。然,传闻此方乃前汉时,东方朔献与武帝。故今汉深宫,亦藏有此方。

    有何氏王妃在侧,且不到一炷香时间,如何能苟且。连梳妆的时间都不够啊。再说。以蓟王之强横,用时倍显不足也!

    “下臣等,恭送皇后。”贾诩领一众府臣,起身相送。

    “诸君留步。”何后志得意满,从容而去。

    待驶出殖货里,入上东门御道。车舆内,何后渐渐收拢笑意。面沉如水,不喜不悲。

    陛下曾言。汉宫之内,如何能容下二皇商,贱买贵卖。换言之,何后出身市井商贾,尤善利益交换。比陛下亦不逞多让。所谓货比三家。

    为防万一,何后需做万全准备。

    何后心中最可信赖之人,唯大将军何进一人。然何进出身屠户,虽有袁绍等一众属臣鼎力相助。奈何受自身所限,未必能成大业。正如此时纳妾,智者不为也。即便大将军集九州之力,力压蓟王,辅佐侄儿登临帝位。却未必能再胜深宫内宦。若真如前大将军窦武,诛宦不成,身死族灭。那时,为保独子皇位。何后势必要引蓟王入朝,总摄朝政。再清君侧,诛尽大宦官。

    于是两头下注,自是必然。亦是上上之选。

    蓟王当面,何必谈钱。至于地位,蓟王也早已位极人臣。于是,美色便成了何后最后的手段。且屡试不爽。

    蓟王越恪守臣节,何后便越发肆无忌惮。只因何后心如明镜。蓟王无论如何,也不会越雷池一步。破了她身上的守宫之迹。

    既如此,还有何所患。正反美人计,但用无妨。

    寝室内,见三妃暗自垂泪。刘备一声叹息。翻身下榻,将何氏拦腰抱起。

    “夫君……”四目相对,何氏珠泪滚滚。她如何能想到,与自己相伴长大的长姐,竟如此恬不知耻。

    “无妨。”刘备柔声安慰:“夫君终归未曾让她占着便宜。”

    何氏泪流更急。

    无需多言。这便将怀中玉人,横陈榻上……

    司隶校尉府。

    河南尹何苗、司隶校尉袁绍、洛阳令司马芳,三人正襟危坐,三府会审。

    事实上。内官大案,本轮不到河南尹何苗,与洛阳令司马芳。

    按我朝惯例。凡遇大案,应由掌天下刑狱之廷尉,掌纠弹百官之御史中丞,及掌监察京师七郡之司隶校尉,“三法司”共同审理。称“三司会审”。

    三司会审,自汉而始。

    只因王美人,乃是永安宫赴宴后,毒发。永安宫独立于南北二宫之外,属离宫别苑。再加皇后亲下诏令,命河南尹主持会审。故何苗无奈,唯有硬着头皮,迎难而上。拉来审案颇有建树的洛阳令司马芳,并司隶校尉袁绍,协审此案。

    须臾,便有洛阳县属吏,飞奔来报:“报,射罔之毒,出处已寻!”

    “毒藏何处?”何苗拍案而起。

1.13 红颜薄命

    二百万字留念。m.www.uu234.netwww.uu234.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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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话当真?!”陛下霍然站起。

    “回禀陛下,千真万确。”河南尹何苗掷地有声。话说在陛下面前,何苗还从未如此大声。

    “好,好,好……”陛下忽泪流不止。好一阵长吁短叹后,又颓然坐地。暗自神伤,独自拭泪。然却仿佛卸下千钧重担。

    “陛下?”许久,何苗仰头试问。

    “河南尹查案有功。为美人……昭雪。朕,心甚慰。”陛下掩面挥手:“且退下吧,来日当有重赏。”

    “臣,叩谢天恩!”何苗大喜过望。这便以头触地,再拜而出。

    出西邸。何苗不敢怠慢,又火速奔赴长秋宫、永乐宫、永安宫。逐一通禀案情。

    长秋宫内。

    何后亦喜上眉梢:“二兄此事办的利落。陛下当有重赏。”

    何苗搓手道:“不求钱货,只求封侯。”

    “此事易耳。”何后微微一笑:“二兄若能独当一面,假以时日,可举为车骑将军,封万户侯。”

    “臣,敢不效死!”何苗喜极,再以头触地。梆梆作响。

    “起来吧。”何后无奈摇头:“大将军创伤未愈,河南尹切莫步其后尘。”言指大将军头破血流。

    “臣,遵命!”何苗奋然起身,又谄媚一笑。

    何后再追问:“人证物证皆在否?”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何苗振声答曰。

    “甚好,甚好。”何后亦长出一口浊气。本以为王美人之死,不出南北二宫。岂料竟另有凶手。

    当真是,皆大欢喜。

    “速去永乐、永安二宫通报。”事不宜迟,何后又叮嘱道。

    “喏!”何苗再拜而出。曾几何时,他朱苗何曾如此万众瞩目。话说。做一名权臣,似也很不错啊……

    殖货里,辅汉大将军府。

    蓟王闭门谢客,安心静养。前日,蓟王披发送亲,洛阳人尽皆知。若非陛下亲临,大将军何进已灭门矣。

    有识之士,无不扼腕叹息。

    蓟王一世英名,若无真凭实据,又岂会怒而杀人。

    且为王美人披丧,亦是义之所向。天下英杰,无不拍手称快。爱恨分明,蓟王乃真英雄。

    前后两汉,四百年传承有序。天下人心向汉。今汉以来,外戚专权,常欺凌幼主。天人共怒,四海激愤。麒麟降世,重振宗室。亦是苍天有眼。刘备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创下赫赫威名,岂是大将军何进能够望背。

    正所谓“人心向背”。

    洛阳城风传,何后罚铜一亿免罪。此举,亦坐实王美人之死,何氏外戚难逃干系。

    蓟王极怒坠马,乃至卧床不起。更惹无数叹息。天下惜英雄,重英雄。足见一斑。

    这日清晨,便有一辆公车停在幕府门前。

    司隶校尉袁绍上门投帖,得入府相见。

    名帖,时下又叫“名刺”。材质多为竹木。若称“贴”,则为缣帛。“刺”上除书:籍贯名字,还需续添官职、年龄等内容,专供拜见上官之用,名曰“爵里刺”。此类官场专用帖,有其专门的书写格式。需将内容在“刺”中央,写成一行,不得拆分,故也叫“长刺”。

    名刺,兴起汉末。流行于六朝,尤以魏晋为盛。传说,郭林宗为士林仰慕。游历洛阳时,路人慕名而来,投刺相交,常“载刺盈车”。南朝夏侯叔人,孝闻乡里,人争与交,家中“积刺盈案”。甚至还有“投刺为好(嗜好)”者。南朝梁人何思澄,夜夜削木书刺,天明即驾车外出,投刺访友。无论多晚,需将名刺投光,方能尽兴而归。日日如是。

    左伯纸名扬天下。蓟国名帖,皆是纸质。尤其珍贵。

    旧友来访。刘备命开中门。

    公车入府,门下督郑泰,在廊下相迎。

    “拜见袁校尉。”郑泰先执礼。

    “见过郑公。”袁绍不敢托大。

    “主公已在前堂恭候。校尉请随我来。”郑泰侧身相请。

    “请。”

    沿游廊,穿迭石林木,踏白石鹅卵。抵前院中堂。刘备已立在阶下相迎。

    袁绍上前见礼:“玄德。”

    刘备亦回礼:“本初。”

    “见玄德气色红润,绍遂心安。”袁绍笑称。

    “一时激愤,怒而杀人。倒让本初担心了。”刘备对答。

    袁绍又道:“今日此来,便为消玄德之怒。”

    “哦?”刘备已醒悟:“可是已擒获真凶。”

    “然也。”袁绍笑道。

    “且堂内叙话。”刘备伸手相邀。

    “请。”

    宾主落座。婢女送上香茗。

    饮茶润喉。落杯后,袁绍这才言道:“玄德可知赐婚当夜,洛阳城中,乃出一桩大案。”

    “金市胡姬酒肆,百余人饮鸩毙命。”刘备焉能不知。

    “正是如此。”袁绍叹道:“翌日,我与河南尹,同探究竟。见地窖内,遍陈刀剑弓弩,还张贴许多伏击草图。便皆以为,贼人乃是要在玄德迎亲途中,密谋行刺。却不知为何,集体饮鸩毙命。”

    见袁绍面露愧色,刘备这便醒悟:“本初莫不以为,乃是我趁机将刺客一网打尽。尽数毒杀。”

    “然也。”袁绍叹了口气:“不仅是我,便是陛下,亦如此想。更何况朝堂上下,文武百官。故金市大案,上报朝堂,遂无疾而终。乃至疏漏。”

    “毒杀王美人之真凶,莫非便在酒肆贼人之中。”

    “然也。”袁绍终于道破谜底:“趁太后上寿礼,毒杀王美人之人,便是金市胡姬酒肆庖人。”

    “庖人?”刘备一愣,旋即醒悟:“胡饼。”

    袁绍欣然点头:“正是用胡饼下毒。”

    刘备先前已想到。

    太后上寿礼时,陛下与文武百官,所饮所食皆无差。唯独吃了那张专门为他烤制的胡饼。然陛下不仅自己食用,且还与何后、王美人分食。为何唯有王美人毒发身亡,陛下和皇后,却皆安然无恙?

    袁绍从怀中取出一香囊,解开视之:“玄德可识得此物。”

    刘备探身一看,这便言道:“胡椒。”

    “正是胡椒。”相传此物乃张骞自西域带回。然却未能将栽培方法一同带回。直到盛唐时,中原才始见种植。

    “陛下喜食胡椒与胡麻(芝麻)。然何后不喜。胡庖做饼时,不知分量,故而少放。陛下食之无味,便分与皇后及王美人。皇后不喜胡味,故只食少许,便弃在案边。而王美人久随陛下左右……”袁绍一声叹息。

    “如此说来,凶手本想毒杀陛下。”刘备如何能想到,凶手竟是个胡人庖厨。在胡饼中下毒。却误打误撞,毒杀了红颜薄命的王美人。谜底揭开,直让人哭笑不得,徒剩叹息。

    袁绍轻轻点头:“然也。”

    “胡庖因何行凶?”刘备再问。

1.14 死而不僵

    “为主报仇。m.www.uu234.net”袁绍答曰。

    “其主何人?”刘备追问。

    “前龟兹国辅国侯是也。”袁绍脱口而出。

    “原来如此。”刘备轻轻点头:“胡庖莫非亦是太平道余孽。”

    “正是太平道妖贼。”袁绍叹道:“河南尹与洛阳令连夜审问,已获铁证。自黄巾乱后,钜鹿三贼酋授首。黄巾贼兵败如山倒。开年以来,各地黄巾相继被灭。太平道更是江河日下,不复先前。为延教派,故洛阳余贼,欲作垂死一搏。行刺陛下,以求天下大乱。好趁势而起,再掀暴逆。”

    似乎合情合理,鲜有破绽。暗忖片刻,刘备言道:“莫非从酒肆地窖中搜出的兵器、图册,甚至百人饮鸩而亡,皆是黄巾贼之苦肉计,障眼法。”

    “正是。”饶是袁绍已不禁动容:“假死脱身。我等皆以为洛阳黄巾余贼,被玄德一网打尽。故而放松警惕。且太平道多是汉人流民,少有胡人裹挟。加之胡庖半身残废,泯然路人。本就不引人瞩目,故成功脱逃。”

    “我八月成亲,太后十月上寿。相差二月。换言之,太平妖贼早已悉知:窦太后欲聘胡庖,在寿宴当日,为陛下烤制胡饼。”

    “然也。”袁绍点头道:“陛下半年前已诏命掖庭令毕岚、钩盾令宋典,合力修缮永安宫。务必赶在太守寿诞前完工。宗正署亦提前预备上寿礼宴。故被太平妖人,探知详情。”

    “与窦太后无干?”刘备忽问。

    袁绍一愣,反问道:“与太后何干?”

    “如此,甚好。”刘备目光如炬:“本初既为司隶校尉,当严查太平余贼,切莫令死灰复燃。”

    “玄德所言极是。”此事之后,袁绍如何能不警而又醒。若陛下再有闪失,司隶校尉,在责难逃。

    “胡庖何在?”刘备再问。

    “羁押在洛阳狱中。”

    “可否引我一见。”有些细节,刘备需问明白。

    “有何不可。”袁绍此来,名为通报案情,实为两家解仇。刘备险灭何进满门。袁绍获悉,急忙前往探视。只见府中陈尸遍地,血流成河。细数下来,不下千众。然却皆是何府死士部曲,幕府绣衣竟未折损分毫。且还是以少战多。

    如此杀伤,令人咋舌。再想虎踞函园内的一万幕府精中之锐。

    大将军手握一万兵丁,如何与敌。

    袁绍一时汗如雨滴。

    心念至此,待寻到真凶,便急忙赶来为两家说和。

    刘备焉能不知。

    比起大将军何进,刘备更担心黄巾贼死灰复燃。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先有骆、卢,天师女刺客逆上大震关。后有洛阳余孽,舍命一搏。

    现在想来。广宗城内,三贼授首。得来是否太过容易。

    黄巾逆贼,先前遍及十三州之八,声势无两。故抢占地盘,争夺天下。如今势弱,无力发动大战。于是从帝国高层下手。擒贼擒王,斩首行动。借机行刺陛下。

    如此,倒也说得通。奈何,刘备隐隐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这场弄巧成拙的刺杀阴谋之下,还玄机另藏。

    无论如何,刘备亦需将阴谋彻底揭破。大白于天下。

    “世祖省并官寺,狱存二所,而时无废事,因由天下初平,亦政治清明之效。”

    今汉初年,光武帝曾大量裁剪机构,京师监狱亦多被裁撤。前汉时长安狱多达二十余座,今汉初,京都洛阳,仅保留廷尉狱与洛阳狱。

    后又在南北二宫,另设黄门北寺狱与暴室狱等。

    洛阳狱,在洛阳县庭之中。亦是诏狱。

    汉制,郡守官署曰“府”。县令、长官署曰“廷”。且“署”、“寺”并用。故亦可称“寺”,如县寺、官寺等,不一而足。

    送走袁绍,刘备驱车赶往洛阳县治。

    东郭,绥民里。

    新任洛阳令司马芳,亲出相应。

    “下官拜见王上。”司马芳下阶行礼。

    “孤不请自来。若有打扰,还望明庭多多包涵。”刘备礼贤下士。

    “下官不敢。”司马芳再拜:“王上请。”

    “请。”

    宾主落座。刘备道明来意,司马芳当即应允:“下官敢不从命。”

    亲领刘备下诏狱,提审重犯。

    胡庖深目浓须,其貌不扬。双腿齐膝而断,应是旧伤。

    下毒后,未及逃脱。虽潜伏城中,却也被顺藤摸瓜,人赃并获。

    只看一眼。刘备便知,其已心怀死志。多说无益。

    然刘备仍不准备放弃:“何时来京?”

    “先帝延熹年间。已有二十余载。”胡庖对曰。

    见他汉话精纯,不疾不徐。刘备心中微叹:“何故从贼?”

    “从主不从贼。”胡庖再答。

    “你主可是龟兹辅国侯。”

    “正是。”

    “辅国侯因我而亡。为何要杀陛下。”刘备问出心声。

    胡庖一语中的:“我主亡于国事。”正如刘备杀辅国侯,亦出于公义,而非私仇。换言之,胡庖毒杀陛下,亦出于黄巾大业。若只报私仇,何须行此苦肉计,明刀暗箭,刺杀蓟王便是。百余洛阳欲孽,又何须齐饮鸩而亡。只为掩护胡庖行刺。

    所谓“君道与国共存亡,臣节尽忠死国事”。

    “好一个‘亡于国事’。”刘备一声叹息:“孤虽杀辅国侯,却至今念念不忘。”

    一直面无表情的胡庖,不料竟闻声动容。这便起身下拜:“言尽于此。”

    见刘备亦无语可问。陪同再侧的洛阳令,这便扬声道:“来人,押下去。”

    “在。”便有狱卒上前,将胡庖拖走。

    “无需施以重刑,且听陛下发落。”刘备叮嘱道:“各为其主,别无私仇。仅此而已。”

    “下官领命。”司马芳肃容下拜。蓟王乃当世英杰,一心为公,光明磊落。若是旁人,恨不能与刺客厘清界限。又岂会替他说话。

    出诏狱,刘备径直回府。便是从恩师府前路过,亦未做停留。只因兹事体大。怕延祸恩师。

    永乐宫。

    听河南尹何苗,道破案情。

    董太后微微出神。竟不是陛下所为。

    王美人果识大体。知后宫不能相容,香消玉殒,且不遗祸旁人。以一己之身,全天家体面。上上下下,面面俱到。如此人物,着实可惜。他日若能为太后,或远强于何后。

    一时思绪万千。

    待何苗告退,董太后方自帘后言道:“来人。”

    “在。”

    “移驾西邸。”

    “喏。”

1.15 爱恨入土

    怎么说呢。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知王美人玉殒于黄巾逆贼之手。陛下虽心痛,却豁然释怀。心中唯有痛惜,再无负罪恶感。

    而剩下一干人等,亦正如何后所思:皆大欢喜。

    董太后得贵子。何皇后除贵母。陛下去心病。而先前急于投靠何氏外戚的文武百官,立刻站直身躯,不偏不倚。

    只因蓟王一怒,血流漂橹。何进外强中干,虽豢养死士千余,却被蓟王领百人屠尽。就连门下督郑泰,亦不甘人后。驱车冲杀在前,持铩手刃数人。

    《文选张衡》:“郎将司阶,虎戟交铩。”

    铩(shā),乃长矛一种,由铍演变而来。跟铍不同在于,铩在刃柄与刀刃之间,加有两端上翘呈锐尖状,兼具格架功能的镡。铩,分长柄、短柄。“长铩”刃长十二寸,镡宽四寸。

    铩羽而归之“铩”,便是指此兵刃。

    再加何进党羽这几日劾奏蓟王之上疏,皆石沉大海。陛下袒护之心,昭然若揭。胜负未分之时,大将军败相初露。百官焉能此时站队。

    智者不为。

    西邸。

    董太后与陛下,母子相见,各自唏嘘。

    “王美人毒发而亡,乃替陛下受过。料想,泉下有知,亦能释怀。”董太后宽慰道。

    “母亲言之有理。”陛下以袖拭泪。

    董太后又道:“所谓入土为安。王美人葬礼,陛下作何打算?”

    “心烦意乱,未能及也。”陛下摇头。

    董太后言道:“王美人虽位卑,然却先为陛下生得贵子,今又替陛下而亡。于公于私,皆有大功。当追尊为‘文园贵人’,葬于帝陵。仪比敬、恭二陵,使光禄大夫赵融,持节行司空事奉玺绶,执金吾王斌与河南尹何苗复土。”

    文陵,乃陛下为自己修建的皇陵。后世称文昭陵。

    今汉初,光武并省前制。皇后之外,只立贵人、美人、彩女。后又加宫人、凡嫔妃四等。贵人金印紫绶,但奉禄不过数十斛。美人、宫人、采女三等,皆无爵秩,平日只是赏赐充给而已。

    追尊王美人为“文园贵人”,自是“荣宠”。且仪比章帝敬陵、安帝恭陵,亦可称“恩厚”。

    陛下这便点头:“还是母亲考虑周全。”

    “事不宜迟,当早日入土。”董太后生怕夜长梦多。

    “来人。”陛下这便传令。

    “老奴在。”这几日寸步不离的张让,趋步入内。

    “传令,择日厚葬美人。”

    “喏。”张让心领神会。自去传命不提。所谓盖棺定论。王美人暴毙之事,由此,当告一段路。

    目视张让离去。董太后又问:“蓟王之事,又当如何?”

    “蓟王何事?”陛下反问。

    “蓟王披丧送亲,一言不合,险屠何进满门。如今大将军称病不朝,劾奏蓟王之疏,却纷如雨落,积案如山。陛下当作何处?”

    无外人在场,陛下无需隐藏,冷声言道:“蓟王当暂避锋芒,归国养病便是。”

    “可将诏问罪?”董太后又问。

    “何罪之有?”陛下反问:“美人尸骨未寒,大将军却遣人纳妾。绕行四郭,满城皆知。还将朕之吊唁使节,拦在谷门外。条条‘大不敬’之重罪,若论起来,大将军可诛三族否。”

    “陛下言之有理。”董太后笑道:“且听闻,大将军在府中豢养死士,多达千人。不臣之心,路人皆知。蓟王不过领王驾百人,前往问罪。何进命人先射,蓟王才怒而杀人。”

    “果如母亲所言?”其中细节,陛下这几日过度伤怀,不问政事,焉能得知。

    “正是如此。”董太后叹道:“蓟王向来有礼有节。虽怒发冲冠,却未动函园内一兵一卒。足见识大体。”

    “得宗室麒麟,如虎添翼。可保皇儿稳坐江山。朕又岂能自断臂膀,降罪蓟王。”陛下道破心声。

    陛下虽未言明是哪个皇儿。然董太后却已心知肚明:“正如陛下所言。能掣肘大将军者,唯有蓟王。”

    陛下轻轻点头,母子再无言语。

    东郭,殖货里。

    辅汉大将军府。

    刘备回府后,这便着手归国事宜。

    幕府由右丞贾诩坐镇。函园督造,自有左丞荀攸承担。军司空田丰,军正沮授,节制五校。蓟国名产船队,月月往返。金水小市,阳港双市,日渐繁荣。洛阳城,勋贵遍地,为刘备赚得足量钱币。西域、陇右、北疆,皆已完成货币更替。“蓟钱”大行其道,已取代两汉五铢。

    大汉详实的编户齐民制度,辅以无信不立的信用体系,再加蓟王,百战百胜积累的威信天下。让银行业,提前两千年,介入人们生产生活的日常,影响方方方面面。

    国家信贷体系的建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让封建时代的顽疾。甚至堪称“毒瘤”之一的“高利盘剥”成为过去。只需是编户,便可从赀库举债。分期付款,利息极低,甚至不计利息。再加上大汉完善而齐备的仓储制度,让趁“天灾**”时“囤积居奇”,亦胎死腹中。

    蓟王薄赋税,轻徭役。又让“横征暴敛”,不现人间。

    再行“高薪养廉”。完善的官吏与监督体制并存。只需帝国根上不坏,礼法道义,“双轨并存”。假以时日,煌煌天汉,自当巨木参天。

    左思右想,似无不妥。刘备正欲乘天梯下楼,与诸妃用膳。

    不料史涣来报:“主公。”

    “何事?”刘备问道。

    “……府外停有一婚车。”史涣似难以启齿:“驾车老翁言道,乃为蓟王送亲。”

    “咦?”刘备一愣。话说孤王刚给大将军“披丧送亲”。难不成,何进胆大包天,竟敢在孤面前班门弄斧:“可是何府奴童仆。”

    “并无旁人,亦无送亲队伍。”史涣答曰:“只有一车。”

    “坏了。”刘备心中一动:“可是那日,我等所劫?”

    “正是。”史涣言道:“那日主公闭气坠马,我们只顾离去。却将婚车遗在何府门外。何进亦未曾纳入。只推说,不敢收蓟王大礼。便拒之门外。婚车无奈,只得调头驶来东郭,停在府前。”

    “……”刘备一声长叹。

    《书》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只顾一时快活,怒而杀人。未曾善后,埋下了这颗地雷。

    所谓红颜祸水。不正,如此这般。

    “人在何处?”

    “人在车内。”

    “且,让公业出府一探。”刘备稳妥起见。

    “喏。”史涣这便领命而去。

1.16 嫁祸江东

    郑泰领命出府。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果见一辆婚车,停在门前里道。

    想必来时已久。周围聚着不少看热闹的路人。殖货里本就是商贾云集,车水马龙之地。独独一辆披红挂绿的婚车,停在辅汉大将军府前,又如何能不引人瞩目。

    郑泰不敢怠慢。这便肃容近前,隔帘问道:“蓟王门下督郑泰,敢问帘后是谁家女子。”

    “民女杜氏。”车内女子自帘后柔声答道。只因未入门,礼未成。女子才自称“女”,而非“妇”。

    “所为何来?”郑泰再问。

    “迎亲当日被王上所掠。今大将军不纳,家中兄弟不容,走投无路,来投王上门下。”女子道出原委。

    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婚车无端被劫,累及大将军何进险遭灭门之祸。红颜祸水,娘家又如何肯纳!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若惹恼了大将军何进,杜氏灭门也。于是,娘家自也回不去了。

    趋利避祸,人之常情。郑泰心中暗叹,却不露痕迹:“如此,姑子且稍候,待某回禀主公,再做定夺。”

    《乐府诗集欢好曲》:“淑女总角时,唤作小姑子。”时下,一般人家,未出嫁的女子,唤做“姑子”。

    郑泰这便回府通禀。入前院,路遇右丞相问,遂实言相告。

    贾诩言道:“所谓红颜祸水。此乃大将军‘嫁祸之计’也。”

    郑泰忙问:“右丞何出此言?”

    “王美人尸骨未寒,大将军遣人纳妾。此乃大不敬之罪也。正因如此,我主才披丧送亲,府前问罪。何进理亏,故不敢纳此女。然若被我主所纳,便落人口实。或言之:‘蓟王非代主问罪,而为夺人所爱也’。”

    “原来如此。”郑泰幡然醒悟:“若放此女入府,我主先前行事,便会造人诟病。”

    “然也。”贾诩笑道。

    “这可如何是好。”郑泰一时进退两难。

    贾诩言道:“速去通禀,且看主公如何定夺。”

    “喏。”也只能如此了。

    事不宜迟,郑泰这便快步奔赴中庭。

    目送郑泰离去,贾诩羽扇轻摇,眼中尽是深意。卑不谋尊。出谋而不划策,乃人臣之道也。

    幕府中庭大堂。

    听完郑泰所言,刘备轻轻颔首:“此事因我而起。累及杜氏女,无家可归。若不纳,是为不义也。”

    郑泰点头道:“主公言之有理,然……”

    “公业有话直说。”

    “右丞言,此乃大将军何进,‘嫁祸’之计。”

    略作思量,刘备便领悟:“所谓‘三人成市虎’。若纳此女,必被人诟病。”

    “正是如此。”郑泰答曰。

    “然‘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大将军何必难为一女子。”刘备言道:“孤当亲出相迎。”

    “喏。”郑泰再拜起身。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不义”,在时人,尤其是豪杰看来,可比肩“不忠”。皆是大逆不道。

    故,虽明知大将军何进“嫁祸”,刘备亦需接纳。不纳,便是不义。

    见刘备亲出,路人纷纷行礼,口呼:“拜见王上。”

    “诸位免礼。”

    刘备迈步走到车前,以礼相待。起身后,又朗声道:“夫人,且随我入府。”

    此话一出,满街惊呼。刘备称“夫人”,岂是小妾可比。

    车内杜氏更是喜极而泣。身逢大难,无家可归。进退失据,惶惶不可终日。不料否极泰来,竟被蓟王纳为夫人。

    见蓟王亲自牵马入府,围观人群各自嗟叹。

    何为英雄?敢为人先。

    敢为常人不敢为,能守常人不能守。大道至简,知易行难。

    凡遇男女事,最怕遮掩。遮丑,遮丑,丑事才需掩。所谓君子坦荡荡。无事不可对人言。刘备话不多说,直接牵马入府。便胜在一个“磊落”。大将军不纳,娘家不容,蓟王堂而纳之。

    心有所想,身有所动。言行一致,表里如一。

    便是大丈夫也。

    话说。刘备与杜氏素未谋面。二话不说,便纳入府中。饶是门下督郑泰等人,亦钦佩不已。主公一世人杰。我等拍马不及也。

    入府后,刘备命婢女前来相迎。又传语左右,以夫人之礼待之。

    民谚曰:“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待女婢掀帘,扶杜氏下车。

    竟一时艳光四射。

    众府臣急忙垂目行礼,不敢平视。

    刘备见有异色,心中一动。莫非是“杜夫人”?

    这便请入中庭。与诸妃相见。

    “公业,且送一份聘资与杜家。”贾诩笑道。刘备所为,自不出右丞所料也。

    “喏。”主公新得绝色,郑泰亦喜不自胜。又问道:“当以何礼聘之?”

    “主公口出‘夫人’,当聘以‘夫人之礼’。”贾诩笑答。

    “喏。”郑泰大喜而去。

    西郭,寿丘里。大将军府。

    闻刘备纳杜氏,一直卧床静养的大将军何进,猛然坐起:“路人可有风传?”

    心腹不敢隐瞒:“确有风传。”

    “如何说?”

    “皆说蓟王……磊落君子,有情有义。”

    何进满脸横肉,抖如筛糠:“我纳妾便是‘不忠不义’,换做蓟王纳之,便是‘有情有义’。时人,何其厚此薄彼!”

    心腹不敢与答,唯五体投地。

    “滚!”何进怒从心起,一声暴喝。不料牵动患处,竟头痛欲裂。

    心腹手脚并用,掩面逃窜不提。

    王爵妻妾不过四十。

    王美人尚未入土,刘备岂敢此时求陛下赐婚。然将杜氏纳入府中,乃义之所向。即便陛下不肯赐婚,也无妨。终归是大义当前,“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

    “蓟王无小事”。何进刚知,陛下亦知。正如路人一般无二。陛下聪慧如此,又岂能不知大将军嫁祸之计。明知中计,蓟王亦牵马入府,乃为全人臣大节也。

    此事看似不大,然却考验了汉人的普世价值观。

    那便是:礼法与道义。孰高孰低?

    答曰:道义高于礼法。

    明知《约法三章》,“杀人者死”。然却总有人,怒而杀人。杀人便是“犯法”。然我煌煌天汉,不仅不禁刀剑弓弩,又常大赦天下。屡将“犯法”之人,赦免。便是“道义使然”。

    大汉自立朝,屡次“赦”及“大赦”。仅高皇在位的十二年间,便大赦九次。九次大赦中,仅有两次人为设限。

    其一,十年,太上皇(高皇父)崩,“赦栎阳囚死罪以下”,因太上皇生前居于栎阳宫,栎阳所有囚徒,皆被赦免。其二,十一年,淮南王英布造反,“赦天下死罪以下,皆令从军”。

    人人携刀带剑,户户藏有弓弩。我大汉却传承有序。正因心中有道,世间有义。

1.17 同轨毕至

    汉时葬式承袭周制。www.uu234.netwww.uu234.net天子七日殡,七月葬。诸侯五日殡,五葬。大夫士三日殡,三月或逾月葬。

    天子葬“同轨毕至(诸侯王皆要到场)”,诸侯葬同盟至,大夫士葬同位至,庶人葬族党相会。棺樟衣衾,自天子至于庶人,务尽其美。棺厚五寸,称之为“椁”。而其作法:天子四重,诸侯三重,皆用松。大夫二重用柏,庶人一重用杂禾(杂木)。

    葬时有挽歌。

    王美人追尊“文园贵人”。所谓“人死为大”,“仪比敬、恭二陵”,便又擢升一等。以皇后之礼下葬。

    “灵帝文陵,山方三百步,高十二丈。在雒阳西北,去雒阳二十里。”

    朝中百官,皆参加葬礼。大将军何进亦不例外。

    蓟王亦在。生怕二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刻意错开。刘备车入宗室队列,大将军车入百官队列。

    时下,完整的丧礼,应包括:丧、葬、祭,三个部分。

    “丧”乃规定活人(死者亲属等)在丧期内的行为,乃丧礼之核心。包括丧服、丧期、丧礼诸仪节等。

    “葬”乃规定死者应享的待遇,大体包括葬式和墓式两种。葬式,规定死者所穿服饰,陪葬明器,棺椁制度及其葬礼仪式;墓式,规定陵、墓之规格,如占地面积、高度、形制及墓前碑刻、石刻,等。

    “祭”乃规定丧期内的祭祀活动,分丧祭和吉祭。前者指“百日内(百日祭)”之祭,如虞祭、卒哭祭,等等;后者指卒哭祭后,至丧期期满之前之祭,如小祥祭、大祥祭、樽祭等。

    百官参加的,乃是“送葬礼”又称“出殡礼”。护送王美人棺椁入文陵。先停放在“殡宫”,百官祭拜后,再送入墓室安葬。最后封闭地宫,由执金吾王斌与河南尹何苗,领兵士“复土成丘”。

    王美人仪轨虽高,却非皇后。故不能与陛下合葬。地宫封闭后,多半不会复开。若此时是皇后下葬,待陛下驾崩时,还需重启地宫,帝后合葬。

    王美人入土为安,陛下终于临朝。

    侍御史劾奏蓟王之声,此起彼伏。历经大悲大喜,生离死别。陛下颇多沉稳。表情不悲不喜,不疾不徐。待侍御史奏罢,轻启尊口:“杖毙。”

    便有虎狼之士,兵甲上殿。将这位吐沫横飞的侍御史,倒装入袋。乱棍杖毙。

    棍棒重击之声,并惨叫此起彼伏。

    待刑毕。虎狼兵士遂将肉袋拖下。又等小黄门拭干血迹,陛下居高下问:“大将军?”

    “臣在。”何进头缠纱布,起身出列。

    “府中家小,可有伤亡?”陛下无视其卖惨。

    “无一人受伤。”何进如实作答。

    “蓟王披丧送亲,大将军闭门不纳,还命死士先射。可是实情?”

    “是。”何进再答。

    “而后大将军‘投桃报李’,反将美妾赠与蓟王,此事当真否?”

    “当真。”何进忍气吞声。

    “如此,有来有往,有始有终。此事不提也罢。大将军以为如何?”陛下一锤定音。

    “臣,遵命。”何进再拜入列。终归是理亏词穷。若追本溯源,乃是他何进大不敬在先。蓟王问罪于后。如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吃亏全当占便宜。宗室,外戚,陛下自会平衡。免了蓟王鲁莽之责,便是赦了大将军大不敬之罪。

    待此事罢。宗正刘焉起身奏报:“启禀陛下,蓟王思乡心切,上表归国。请陛下定夺。”

    “准奏。”陛下乾坤独断:“蓟王东征西讨,劳苦功高。然久居在外,思念故国亦是人之常情。先前朕三赐九锡,蓟王皆拒之。如今归国,当‘加黄钺’,以示荣归。”

    ‘加黄钺’三字一出,满朝文武无不屏气。谓“黄钺”者,是以黄金为饰之斧钺。为帝王所专用,或特赐给“专主征伐”之重臣。《书牧誓》:“(周武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

    陛下又道:“宗正且替朕传语蓟王:陇右一地,流徙羌氐数百万众,还需蓟王坐镇。宜速归。”

    “臣,遵命。”刘焉领命。

    “卢尚书。”陛下又道。

    “臣在。”卢植起身奏对。

    “替朕送行蓟王。”

    “臣,遵命。”

    朝会初开。重头戏便是蓟王与大将军斗法。蓟王深居简出,称病不朝。百官之中,亦无一人替他进言。做足了孤臣之姿。反观大将军何进,人多口杂,气焰滔滔,咄咄逼人,反惹人生厌。王美人丧期纳妾,枉为人臣。还死咬不放,不肯善罢甘休。

    若细究起来,大将军夷三族矣。

    果然屠户出身,不知进退。

    今日之后。陛下袒护蓟王之心,朝野尽知也。

    罢朝后。卢尚书当面,不时有经停百官,拦路行礼。骠骑将军董重,更是喜气洋洋。驱车奔赴东郭,先赶来与刘备相见。

    宾主落座。

    董重言道:“玄德此番,当早去早回。朝中大将军一系人马,只手遮天。便是尚书令曹节亦不敢与争。普天之下,能与之相敌者,唯玄德一人耳。”

    刘备笑言:“董骠骑亦是外戚,何惧大将军。”

    “只恨孤掌难鸣。”董重叹道:“洛阳八关皆握在大将军之手。万一,朝中生变,鞭长莫及也。”

    董重所虑,刘备焉能不知。不过算起来,陛下应还有数年阳寿。大将军一时半刻,当不敢轻动。

    今,黄巾初平,百废待兴。关东大地,休养生息。若无诸侯之乱,不出数年,当可渐复元气。只怕诸侯并起,互相征伐,重蹈汉末覆辙。

    话说刘备少年魂归,布局二十载。想必,当不至于此。

    却也不可不防。正如史上,窦太后思母早亡。董太后亦因“董重被何进围剿,自刎于后堂”,忧惧而死。

    换言之,唯有先保住董重身家性命,方能为董太后续命。无论朝中、宫中,当不可让何氏一门独大。

    刘备言道:“函陵颇为宜居。陵邑乃仿蓟国城池督造。水洗水暖齐备。又有幕府雄兵拱卫。董骠骑何不在园中置一别院。将府中家小,尽数迁入。”

    董重大喜之下,拍案而起。自觉忘形,又急忙近前行礼:“玄德且受董某一拜!”

    “你我恩若兄弟,何必如此见外。”刘备笑着扶起。

    函园距雍门不过五里之遥。乃西郭繁华之地。举家迁入函陵,既坐享繁华,又安全无忧。

    何止董重。刘备又将恩师府邸亦迁入园中。曹操不请自来,袁术、曹冲、赵延、乃至侍御史桓典,执金吾王斌等人,亦举家搬入。

    大将军豢养死士,不可不防。

    此事,自有左丞荀攸一力承担。立冬前后,蓟国千里水稻开镰。刘备归心似箭。

    与恩师及一众好友辞行。

    携众侧妃,择吉日,车驾出府,奔赴蓟国。、

    一别经年,身不由己。今日得归,不啻鱼游大海。

    百无禁忌,何其爽利。

1.18 如芒在背

    蓟王车驾绕道城西,直入函园。www.uu234.net泊在阳港的蓟国明**船,已整装打发。为首正是蓟国水军旗舰,游麟号。

    洛阳南邻洛水,三面阳渠环绕。只需船入阳渠,便可舟行四郭。蓟国名产船队,自洛水入阳渠后,一分为二。一队入东郭港,送名产去金水小市。一队入函园阳港,送名产入阳港双市。除去蓟国名产,还有西域、陇右、北疆特产,在此汇聚。比照洛阳宵禁,港市亦向百姓开放。整日游人如织,宾客盈门。丝毫不逊于金水小市。

    所谓“双市”,乃言指分置在阳渠东西堤岸,隔港相对的两片热闹街衢。

    此次就国,幕府五校皆未跟随。中军校尉典韦亦留下来,护卫左丞荀攸。幕府五校,暂交前军校尉,二弟关羽统领。受军司空田丰,及军正沮授节制。

    阎行亦需留下,守护东郭幕府及右丞贾诩。刘备只带走了史涣所部绣衣。

    有蓟国双壁,领麾下众校。王城内还有三百亚马逊拱卫,防御足够了。

    “大哥(主公)!”关羽、张飞等人亦赶来送行。

    关羽发妻胡氏,此次亦随船队抵京。安置在营堡精舍,打理关羽日常起居。胡氏乃刘备传信遣来。用意不言自明。好让关羽早日后继有人。虎父无犬子。二弟家亦是名将辈出啊。

    三弟也将及冠。刘备托母亲在蓟国文武重臣中,好生寻觅。定要给三弟,寻个贤内助。

    娶妻娶贤。若要家和万事兴,贤妻良母,必不可少。

    “二弟,三弟。”刘备依次看过。又向翩然而至的左丞荀攸回礼:“公达辛苦。”

    “为主公效力,乃臣等分内之事。”荀攸笑答。整日穿梭于各个工地,练得身强体健,步履生风,精气神极佳。九坂坞,除去刘备的行宫,剩下八堡,已修建过半。匠人们正着力打造官堡内官员府邸。待建成,蓟王“一宫二府”,众多洛阳属吏,皆会搬入此堡安居。

    一宫二府,乃言指:蓟王宫、幕府、都护府。

    军司空田丰言道:“主公且安心就国。有我等齐心力,洛阳断不会有失。”

    刘备含笑点头:“公予何在?”

    “正忙于安置夫人。”荀攸笑答。

    沮授发妻,楼桑令乐隐之女,乐氏亦随船抵达。

    “原来如此。”话音未落,便见沮授轻车而至。

    “主公。”沮授已蓄须。话说,蓟国多“少年长吏”。唯有田丰等宿臣蓄须。成家立业,自当稳重。此时蓄须,亦无不可。

    肱股重臣皆见一面。刘备遂携众妃登船:“诸君留步。”

    “恭送主公(王兄)。”荀攸领众人长揖相送。

    游麟号徐徐离岸,穿水砦,南下洛水。入大河,顺流而下,再入漳水,经“蓟国渠”驶入南港。一路顺风顺水,不日可达。

    函园有东西二门,南北二砦。南北二砦,便是拱卫园中阳渠水路的关砦。皆有重兵守护。

    幕府一万精兵,防御函园,绰绰有余。

    人虽走,兵却留。在洛阳城下置精兵一万。且不受洛阳八关所掣。蓟王又与城门校尉赵延等人,相交莫逆。凡城内有变,自有人为幕府大军夜开城门。入宫勤王。

    可想而知。园中幕府五校,一万精兵。定让大将军何进,如芒在背。不敢旁生枝节。

    蓟王就国。亦让朝中文武,长出一口气。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亦恐殃及池鱼。如今只剩大将军何进,自能轻松些许。应付屠户出身的大将军,远比应付号称麒麟的蓟王,来得容易。

    “加黄钺“类似“假节”。唯一不同,可代主征伐。换言之,陛下授予刘备征讨之权。

    无怪满朝文武,尽皆屏气。

    所谓“生杀予夺”。假节如陛下亲临。加黄钺可不告而伐。以后还有谁敢捋蓟王虎须。话说,蓟王还未蓄须。也捋之不到。

    洛阳东郭,马市客舍。二楼精舍。

    久未露面的侯公子,整理衣冠,轻轻叩响房门。

    “请进。”熟悉的声音,自舍内传出。

    侯公子推门而入,长揖行礼:“拜见圣女。”

    独坐舍内之人,正是芳踪不定的甯姐姐:“侯公子请坐。”

    “谢圣女。”侯公子近前数步,与甯姐姐隔案对坐。

    “今后作何打断。”甯姐姐柔声相问。

    “尘事已了,再无牵绊。或遍游名山大川,寻访高人隐士。若能洞破天机,羽化飞升,自是极好。然若不能,则伴暮鼓晨钟,了此残生,亦是归宿。”侯公子答道。

    “如此,也好。”见侯公子如此洒脱。以己度人,甯姐姐不由得暗自神伤。

    侯公子叹了口气,这便劝慰道:“圣女为圣教,尽忠半生。如今大势既定,何不斩断羁绊,就此脱身。”

    “天下纷争,何时能定。”甯姐姐笑道:“怕是与他终归是……有缘无分。”

    侯公子轻轻颔首,这便起身告辞:“有缘再见。”

    “可想再与她见上一面?”甯姐姐忽问。

    “知她安好,已然足够。”说完,侯公子翩然而去。

    甯姐姐抚琴相送。一曲终了,亦起身出舍,向胡姬酒肆走去。

    掀帘入内,径直走向胡人主事。甯姐姐取一枚火玉宝戒示之,又口出安息胡语。

    主事俯身行礼,遂引甯姐姐入后院。

    西邸,万金堂下,销金窟。

    陛下自斟自饮,坐听铜钱雨落。

    濯龙园,华云号。

    皇后与舞阳君相伴,笑说家常。

    永乐宫,偏殿。

    待喂食已毕的食母,各自离去。董太后步入偏殿,逐一检视,细细整理好襁褓。

    永安宫,侯台。

    窦太后与诸母并肩而立,母女互说衷肠。

    西郭,大将军府,密室。

    何进与府臣密语相商,征辟死士,已补府中亏空。

    大河之上。

    游麟号前甲板,刘备与曹操把酒言欢。席间,曹操数次言辞闪烁,却心有顾忌,未能明言。曹操此去整备黎阳大营,乃奉命助冀州刺史王芬,剿灭境内黑山贼众。便与刘备相伴同往。

    曹操官拜轻车将军。黎阳营五千精兵,正当其用。又与董重交往密切。麾下五千精锐,亦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还有度辽将军公孙瓒,麾下亦有精骑数千。也是重点笼络的对象。凡与蓟王交善,董重皆遣人结交不提。

    再加江东之虎孙坚,犹觉不保险。举家迁入函园,这才日夜得安。

    在黎阳津,与曹操惜别。船队顺流东进,过渤海南皮,入漳水。驶往蓟国境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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