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正轨
那支无敌的骑兵已经被困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无法跳过第二道壕沟，同样的道理，也无法跳过身后的第一道壕沟逃离，这是个陷阱，而他们已经掉进去了。
但王保保心中仍然充满不安。
对方太强了。
他们做到了魔族和人类都做不到的事情，在箭雨中行动自如，就算是射雕者，也没有找到多少机会。
不仅仅是因为那远胜常人的体型，更因为那机器一般精密的相互配合，这支骑兵在前后都无路可走的时候，向两边分开，两队在壕沟之间奔驰，以恐怖的速度扫荡着没来得及撤退的弓箭手，同时躲开了大部分来自第二道壕沟后面的攻击。
王保保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发现，只要看着项武的脸，这就不是太困难的一件事。
“这样不行……”
“不，只能这样。”
虽然损失了一部分弓箭手，至少敌军无法越过第二道壕沟，在战前的计划中，这已经是最乐观的情况了。
“他们没有披甲！”
王保保还是觉得不甘，战前的计算中，这支军队身披无敌的甲胄，但现在他们不是，这是极其难得的机会，如果就这么放过，简直就是天予不取。
“他们穿着皮甲，”项武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战场，“到现在，只损失了一匹马，所有人都只是受了轻伤，动作并没有变化。”
王保保没有再说话。
他并非毫无所觉。
任何领兵之人都会感觉到体型对人的影响，那是全方面的加强，无论是力量还是坚韧，乃至于受伤之后还能留下多少战力，唯一的坏处大概就是食量的增加，但比起好处来说微不足道。
但王保保没想到世界上会有比魔族还强的天生战士当然，对面的敌人确实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们是外来者。
“让一半射雕者撤下来。”
原本的计划中，只有到最后地方无力战斗的时候，射雕者才会进入战场收割，现在看来，就算没有了那无敌的重甲，要收割这些骑兵也一样要留到最后了。
“他们不是没受伤。”
项武大概是想安慰一下王保保，虽然他的语气干巴巴的。
“我看到了。”
情况至少比战前预计的要好，王保保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更何况本来这支骑兵出现的时间远比预计中早，要不是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说不定大营早就该陷落了。
这么想着，王保保平静下来。
战场上又有了变化。
那只骑兵冲散了最后的弓箭手队列，然后消失在了火光之外。
“他们真的退了？”
“真的。”
项武笑了。
“夜战不利，远道而来，他们不但退了，而且今夜不会再来。”
“要安排夜袭吗？”
王保保没有动，对方是不是真的撤退，自然有游骑侦查，确定之后帅旗才能移动。不过既然项武说是，那就是了。
“一切依安排行事。”
王保保和项武几人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计划中，就算对方的骑兵带着那无敌的重甲，也一样能守下来，现在只要照章办理就可以了。
很快，游骑就送来结果，敌骑在两边远离大营处越过第一道壕沟离开了。
王保保传令鸣金，大军回到了大营，外面自然有早就安排好的军队守候，以备不测。
夜晚重归沉寂。
回到中军大帐，王保保给几位奋勇在前的百夫长记了大功，然后各自散去，趁着晚上休息。
大帐中只剩下王保保和项武几人。
“我守夜，你们去睡吧。”
王保保坐在主帅的位置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在之前的计划中，王保保不在时，项武三人可以顶替主帅的位置，决定一切战事，当战争开始之后，他们的轮换可以保证任何时候战事都在掌握之中，现在就是这场长跑的开始。
项武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王保保俯下身，侧过脸，将右边脸颊放在冰冷的案几上。
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无论如何，战争的进程比他预计的快，那是个好消息。
江南的乱事还未平息。
那不是皇帝的错。
“报！”
“来！”
一个传令兵走进了大帐：“夜袭队出发了。”
“不要贪功。”
“遵命！”
传令兵转身离开，王保保呆呆地看着大门。
火把燃烧的声音仿佛无比遥远，王保保重新低下头。
应该说，墨家是个惊喜，但对王保保而言，他们的计划并不是个好消息，那太耗费粮食了。
也许有一天，战争会在缺粮的消息中戛然而止。
王宝宝不知道那会不会就是明天。
“至少今天已经过去了……”
……
察汗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苍老。
他想起了已经死去的皇帝。
他们第一次认识，是在五十年前，两人都还只是孩童。
皇帝天生英明神武，他拥有黄金血脉，就算只是个孩子，也是孩子中最耀眼的。
察汗则不同，他的父亲过于苍老，已经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魔族了。
但皇帝还是和他成为了朋友。
五十年是个过于漫长的时间，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察汗一直以为，这段本不该存在的友谊会在某个时刻走向尽头，但他没想到，先离开的人是皇帝。
他太年轻了。
当皇帝被刺，死去，祭奠，埋进陵墓的时候，察汗在自己的家里，一个王保保临时找的小房间里，安然度日，等待着遥远未来皇子们争斗的结束和与老友的最后一面。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察汗再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他在陵墓前，而皇帝在陵墓里面。
那时候，察汗不觉得有什么，他知道继任的皇帝会重用他，一切才刚刚开始。
但现在，他发现，也许自己的，漫长的人生，已经随着前任皇帝的离开，戛然而止了。
这个世界不再有意义，只是一张背景。
“仓中……确实没有一粒米了……”
察汗眼前的魔族是他的旧部，因此没有浪费太长时间，就说出了真相。
察汗没有意外，或者说，他刚才实在太过意外，已经麻木了。
第八十二章 机密
世界上极少数人才有那样的幸运，人生的大部分和一个自己并不厌恶的人纠缠在一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察汗就是那样的幸运者，而现在，他的幸运结束了。
金陵的粮仓中一粒米也没有剩下，那其实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这座粮仓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赈济灾民，以备灾年，而江南风调雨顺，几乎百年未曾有大灾，十五年前察汗领魔族大军取得江南之后，这座粮仓中就没有运进过一粒粮食。
谁都想不到，有一天江南会有流民四起。
察汗没有停留，尽管金陵有不少他当年的旧部在。
下一站是江北湖阴大仓，那里处于江淮之间，乱泽之西，并不是魔族驻军之地，也没有江南世家聚集，察汗还抱有一丝希望。
但在那里，是一座同样空着的粮仓。
察汗只用了三天三夜就狂奔千里，从金陵到岳阳，四次渡过江水，走遍了江南所有大仓。
他没有看到一粒米。
……
“我倒是不觉得意外。”
无论是皇帝，还是儒家，都对察汗送来的消息震怒不已，墨一不得已离开了京城，来到江南，做最后一搏。
“你早就知道？”
“人生来利己，无私者无非视人如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墨一看着白公子，心里闪过无数怀疑，一个声音从未消散，那就是这一切都在白公子掌握之中：“无论如何，现在万事皆休，不如拼死一搏。”
“你是想？”
“买粮。”
“嗯。”
白公子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墨家真要买粮救急，那自然要用上船帮和漕帮，白公子又一次成了救世主。
“市价，皇帝出国库，一粒米，粮商拿多少，到了这里，你拿双份。”
“你在说笑。”
墨一知道白公子在说什么，当皇帝买走那么多粮食之后，粮价飞涨，如果不事先说好，到时候白公子挟船帮漫天要价，十倍百倍不止，皇帝也无法拒绝。
“我是钜子，此事关乎万民，墨者以兼爱之心，行无私之举。”
白公子脸上浮起一抹微妙的笑：“遵命。”
“一切由你做主，官府、漕运衙门、儒家、江水水军，还有我，皆听命于你。”
墨一看着白公子脸上的笑容消失，心底长长地出了口气。
果然，白公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此事有成功的可能，她知道某个致命的问题，只有白公子自己才能解决。
“你已经有计划了。”
“武昌。”
墨一不准备浪费时间解说他自己的计划，他已经将一切交给白公子，而白公子早就有了完全的计划。
“真不得了，你知道吗？”白公子转过身看着阳光下的乱泽，工地上，已经有土地露出水面，这里的所有人都充满希望，“你向皇帝说，让流民来这里三天之前，有武昌的粮商带着粮食在沼泽外面等待，他们的粮食价钱是别处的十倍，而墨家的弟子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买光了那个粮商带来的所有粮食，送给了流民。”
“粮价……”
墨一想过粮价飞涨，却没想过粮商有如此敏锐。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人为钱财奔忙，所求者多，自然用心。”白公子的语气中暗藏着嘲讽，虽然藏得很深，但墨一听得出来，“你，有商人用心吗？”
“我……”
白公子笑了起来。
“我已经是墨家弟子，你是钜子，我相信你。但官府、漕运衙门、儒家、江水水军，万人一心不过是个笑话。”
“一切操于墨家之手，”墨一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冰冷的空气灌满胸膛，他伸出手，寒风如同剑刃一般冰冷，“分割事务，严明禁令，一切由你做主。”
“好，今日是西北风，先将山丘南面东面的人杀了，以免泄露机密。”
墨一深深地看了白公子一眼，而后者若无其事。
“将他们关起来。”
两人身后的墨家弟子领命而去。
“现在，我敢说，乱泽中所有有心之人都已经知道有事发生，粮商的人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确定，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将消息传递到武昌，在那之前，我们的时间大概有两三天。”
“如果我杀了那些人呢？”
“大人物杀几个人没什么，魔族日日如此，兴起时见谁杀谁，粮商的人懒得管。”
墨一无言。
……
“有一艘船从运河南下了。”
武昌。
黄鹤楼上，昔日王保保遥望大蛇的座位上，两个男人正相对而饮。
“倒是有趣。”
有趣的不是有船南下，运河上日日有船南下，不足为奇，有趣的是这样一件普通的事情，会出现在两人的对话之中。
“那船吃水极深，啧啧……”
男人没有多说，他自顾自地斟满酒杯，喝了一口，摇头晃脑地夹起桌上的小菜，眉飞色舞。
“朝廷押解钱财南下买粮，金陵的同行是要大发一笔啊……”
另一个男人显得慢吞吞地，说话是，喝酒也是，连吃菜也是一筷子慢慢夹，抖足三抖，再慢慢凑到嘴边，只有最后一口吞下，嚼也不嚼就咽下去了。
“一艘船，是银，利少。”
“哈哈！”
性急的男人大笑起来，他霍然起身，扔了筷子，转身遥望着楼下的江水。
“金陵能有什么粮食，如今天下粮仓，是在你我脚下！”
“虎口夺食，要有利刃防身啊……”
“堕天门有事，魔族大军出大漠，趋虎关，偏偏江南多事，流民四起，墨家和白公子全都去了淮阳乱泽，而今的武昌，利刃正是在您手中啊。”
男人转过身，从桌上拿起酒杯和酒壶，走到对面男人身边，为他斟满。
“你说巧还是不巧，偏偏就在这百年难遇的当口，江南有力之人全被那个剑客杀光了，真正是天佑，天佑啊！”
“武昌总督，荆州将军，其位都要在我之上，你猜，等那艘大船进了武昌水门的时候，朝廷的任命诏书会不会跟着进来？”
“这可太不妙啦……”站着的男人恭敬地一弯腰，一扬脖子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百姓不许。”
第八十三章 破阵
夜晚已经过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夜无事，丙辰的精神不错，他的骑士们也一样。
战士们围在火堆边吃着早饭，守了一夜的哨兵被换了下来，所有人都忙碌着。
虽然昨夜大营中的守军出来夜袭，但没有带来多大麻烦，守夜的战士很轻松地就将他们击溃了，和丙辰预料的一样，守军没有大举出动，因为军心不稳。
这支军队是将大营视作堡垒，准备守城。
而他们的领兵者熟知兵事，进退得法，如果据地利而守，能坚持很久，足够让无敌的骑兵不战自溃。
丙辰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太阳很快升了起来，空气中多了一丝暖意，远处传来了号角声，大营中的守军也醒来了。
早饭结束了，骑兵在空地上集结，丙辰来到了队列最前方。
他举起手中的长刀，朝着大营所在的方向挥下。
战马开始缓缓前进，队列被拉长，然后所有骑兵都动起来了。
这支骑兵开始冲锋。
当雷霆般的马蹄声接近大营时，王保保刚刚登上高台，安坐到帅旗下面。
昨夜他守了上半夜，下半夜就去睡了，早上醒来，已经吃过了早饭。
一切都在项武的掌握之中。
昨夜未睡的兵士被换下来了，现在壕沟边守卫的是休息过的军队，他们在敌军进攻之前完成了轮换，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弓箭手在第二道壕沟后面列队，第一道壕沟之后被放空了，取代弓箭手的是木质的拒马，因为只有一夜时间，所以只挡住了正面的一段位置。
伴随着初升的朝阳，雷震般的马蹄声渐渐接近，当那支骑兵来到大营前面，高台上的王保保终于见到了敌人的样子。
那是一群过分高大的骑士，无论是他们的战马，还是战马上面的骑兵。那些战士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皮甲，看上去应该是不够大，袖子被割掉了，露出下面白色的布衣，剩下的部分紧绷着，看上去有点可笑。
骑兵的冲锋很快，转眼之间就到了壕沟前，他们已经注意到了拒马，冲锋中的队伍转向右侧，离开了被阻挡住的位置。
“故技重施？”
王保保心里有点遗憾，一开始壕沟边没有布置拒马，是为了欺骗敌军跳下壕沟，进入陷阱，结果未能如愿，之后虽然亡羊补牢，可惜时间太短，又要防备夜袭，所以未能完成防线，不然拒马完全封锁第一道壕沟，那敌方的骑兵在破坏拒马之前就别想冲锋越过壕沟。
不过拒马之外也有布置，就算对方要故技重施，也不会像昨天那么轻松。
那支骑兵没有旗帜，如同一股流水，绕到了侧面，然后转向。这个过程中，他们的队列始终齐整，最终正对着壕沟开始了冲锋。
王保保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他是魔族，对骑兵的了解远胜常人，这支军队能做到魔族的骑兵也做不到的事情，他们的力量超过了整个世界。
但并没有超出项武的预计。
在骑兵正对的壕沟另一边，是手持长枪的方阵，步兵穿着铁甲，组成了一道坚实的防线，他们不一定能抗下冲锋，却足以让对方无法越过第二道壕沟。
那里，领队的百夫长大声呼喝着让战士举起长枪，准备迎接冲击。
然后骑兵跳过了壕沟，撞上了阵线。
那是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是接连不断的撞击声。
骑兵的冲锋和他们手中的长刀一样锋利，枪兵的队列在瞬间四分五裂。
林立的长枪没有制造一起伤亡，他们仅仅减慢了骑兵冲锋的速度。
百夫长大吼着让战士坚持，虽然对方仍然占有优势，但现在这样纠缠在一起时，骑兵的优势被最大程度地缩减了。
王保保在高台上关注着双方纠缠在一起的混乱战场，一切还未明朗，壕沟后面的射手没有攻击，不过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过奇怪的是，守军并未遭受巨大的伤亡。
原本整齐的枪兵队列已经被冲散了，但四分五裂各自为战的步兵并没有迅速溃败，他们坚持抵抗的时间比王保保预计的更长。
然后骑兵刺穿了整个阵线，来到了第二道壕沟前。那个瞬间，王保保知道了为什么枪兵坚持这么久的原因。
敌军根本没有浪费时间攻击他们，冲锋从未停止，依靠着强大到恐怖的战马，他们分散开来，凿穿阵线之后依然保持着速度，而后面的骑兵是一路畅通无阻地冲到了濠沟前。
“不许退！军法队！”
王保保大吼着，他身后的传令兵跳上吗狂奔而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道壕沟后面的弓箭手根本没有迎接冲锋的准备，他们本来等待的是混乱结束之后的收割，所有人都没想到在那样的阵线阻挡下，这支骑兵还能跳过来。
于是他们彻底溃败了。
但是他们连逃跑也无处可去，弓箭手身后就是第三道壕沟，那是他们根本无法越过的障碍。
军法队和百夫长已经冲了上去，却无济于事，他们大多都留在最后一道壕沟后面，现在只能隔着壕沟长叹，无计可施。
那是王保保最害怕的事情，实际上，这依托三道壕沟构筑的三道防线，前两道被凿穿，而最后一道已经陷入混乱，几近崩溃了。
而骑兵的冲锋仍未停止。
“马！”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帅旗上阵，主帅身先士卒，如果敌军冲破外墙，那就是兵败如山倒，万事皆休。
但王保保心中还有希望。
他相信自己可以坚持下来。
最后一道壕沟也被越过了，骑兵冲进了心神不定的弓箭手中间，大开杀戒。
前面就是高墙，最后一道防线不是冲锋能够越过的，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那是一面倒的屠杀，这次突袭没有给守军足够的反应时间，现在正是后续的军队想要加入战场，却被前面的弓箭手阻挡的关口，弓箭手实际上是陷入了无路可逃的绝境。
王保保纵马朝大门冲去，他身后高耸的帅旗在风中狂舞。
第八十四章 惊雷
局势处于微妙的平衡，或者说，僵持之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三道壕沟后面就是大营的外墙，为了给军队留出守卫的空间，两者之间留出了一片空地，这就是现在骑兵落脚的地方。
弓箭手的队列已经被碾碎了，他们无法抵抗这支重骑兵，身后又被友军阻挡，斗志全无，只是无路可逃，留在原地等死。
唯一阻挡骑兵前进的，就是拥挤的人群，虽然弓箭手毫无斗志，但他们进退两难，一片混乱。
不过骑兵还是很快就刺穿了弓箭手的阵列，抵达了他们身后，在这里，骑兵遭遇了真正的抵抗。
那是魔族的精锐，他们是强大的骑兵，但就算被迫下马步战，也一样善战，靠着严整的队列和尚未受挫的士气，挡住了强弩之末的敌军骑兵。
暂时，大营是安全的。
但王保保知道，已经是最后时刻了。
之所以第三道壕沟与大营外墙之间要留出空间，就是因为围墙并不像一般的城墙，墙头有足够弓箭手攻击的位置，那需要太多时间和泥土，已经超出了项武能做到的程度。
所以，如果没有了围墙下面的军队，仅仅靠外墙根本无法阻挡攻击，一切就都结束了。
现在，这场将要终结一切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王保保已经到了阵列最前方，在他身边，交战中的双方犬牙交错，骑兵的冲锋被遏制，守军占据了短暂的优势。
帅旗就在他身后飘扬，这已经不是主帅的安危影响着士气的战斗，而是一场即将走向结束，主帅也必须作为士兵贡献力量的战争。
然后，就在王保保眼前，那些骑兵跳下了战马。
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
当外来者站在王保保的面前，他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那是一群高大得过分的战争机器，有着异常苍白的皮肤，和一张绝非人类，也非魔族的脸，在王保保眼中，所有人都长得一样。他们的动作整齐如一，仿佛机器，长刀划过时的速度都没有丝毫区别。
王保保笑了。
他站在这儿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放弃了对军队的掌控，放弃了主帅的身份。现在，所有人都是战士，而胜败已经不在任何人手中，所有人都只知道一件事胜者生，败者死。
呐喊遮蔽了一切声音，鲜血与刀锋攫住视野，现在，没人能看到战场上在发生什么。
除了丙辰。
他端坐在战马上，看着自己的战士与守军厮杀，看着犬牙交错的战线上己方占尽优势，几乎就要取得胜利了。
大营的外墙根本无法阻止他们，这是最后的战斗，而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胜利，当然，敌人值得敬佩，他们给丙辰制造了足够多的麻烦。
可惜，堕天门选择了丙辰，选择了他无敌的骑兵，这是冥冥中掌握着一切的力量对不可抗的命运的最终判决。
丙辰什么都没有做。
他什么都不用做，已经有战士冲到了围墙下面，战斗结束了。
恐怖的吼叫回荡在王保保耳边，那足以穿越混乱战场的咆哮，是魔族开启燃血的声音，在战场上连绵不绝。
冲天的血焰在战场上蔓延，那像是一场燃尽一切的大火，却并没能阻挡进攻者前进的步伐。
终于，最后的防线被突破了。
外墙下最后的军阵失去了抵抗的力量，这支魔族组成的军队十分顽强，但在失去大多数战士之后，也终于崩溃了。
那群异常高大的战士开始搭起人梯，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在战场上，往往也是最有效的。
“主帅不能死在这里！”
项武已经赶来，但已经太晚了。
王保保站在阵线最前方的帅旗下面，看着眼前围拢上来的敌军，不甘地转过身。
他还没有开启燃血，没有尽全力就接受失败，是魔族的耻辱。
“走！”
“无路可退！”
项武比王保保更清楚，主帅后退，阵线溃败的后果，但他知道，王保保不能死在这里。
王保保才是这支军队绝对的核心，他是唯一一个魔族愿意接受，同时又能理解项武的计划，这场溃败也许能终结战争，但那不应该在一个合格兵家的思考范围之内。
如果溃败之后不是彻底的失败，那就只有王保保能完成项武的计划，走向最终的胜利。
“你必须活下来。”
项武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
王保保讶异地转身看着他，然后他看到了项武身后的军队。
“援军已经到了。”
“比我以为的快。”
王保保转过身。
“告诉所有人，援军到了！”
呼喊的声音以帅旗为中心，扩散开来。
丙辰听着那意味不明的呐喊中振奋的情绪，笑了起来。
就算是绝处逢生，他们的吼叫中依然并没有太多决心，甚至更因此露出了疲惫，如果援军不够强，甚至动作慢上一步，这好消息带来的就是坏影响。
而援军根本不可能拥有扭转战局的力量，他们很有可能兵力不足，而且刚刚经过了一场急行军，需要休息。
“光荣！”
丙辰大喊着，他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动，在骑兵中扩散开来。
击溃这样顽强的敌人，是军人的光荣，正因为如此，他不允许胜利从手中离去，他不允许失败。
王保保和项武很快感受到了敌人的决心，他们并不知道对方呐喊着什么，却能理解那冰冷的意志，而在这呐喊之后，援军并没能扭转局势。
他们在看到狼烟之后一夜急行军赶来，却没想到抵达大营的时候就是战争结束前的最后一刻，无论是体力还是士气，都无法与进攻者对抗。
而原本抱着必死之心在外墙下战斗的守军，也在短暂的放松之后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力量，他们本就已经战败，现在只不过是接受现实而已。
王保保看着一切，他在心中叹息，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开启燃血的冲动了。
“你已经做到最好，可惜，还是差一点。”
“不，你听到马蹄声了吗？”
第八十五章 血焰
元赤在虎关中面对着一座空城，和空着的甲胄，过了很久，才终于开始思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论如何，战争中并不会存在真正的怪异与意外。
通往胜利的道路总是如此明显，战争中的双方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奋力向它靠近而已。
项武和王保保都不在身边，元赤第一次觉得有点失望，不过他叹了口气，就将那仅有的失望抛到一边了。
战争中，一支军队的行为必定有他追求的目的，无论那是否正确，是否符合逻辑。
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魔族发现他们很难理解人类的逻辑，现在，元赤觉得自己也很难理解那些外来者。
不过时间紧迫，他决定用一个直接点的办法。
如果他是外来者，离开虎关的理由就只有一个。
既然拥有绝对的压倒性的力量，那放弃甲胄也就可以理解了节省时间，将这场无聊的战争终结，顺便还能让它更有趣一点。
那么也许外来者已经在结束战争的路上了。
元赤没有浪费时间，他离开了虎关，没有取走一具甲胄，带着一万魔族骑兵原路返回了。
他没想到，回到大营时，自己看到的就是战争即将结束，守军即将彻底失败。
那正是王保保想要放弃的时候。
“援军！”
马蹄声很轻，相比外来者，听上去格外软弱无力，但王保保相信这是天平被扭转的声音，他们可以坚持下来。
魔族擅长骑射，但他们还不足以站在三道壕沟后面攻击到遥远的大营围墙下交战中的外来者。
王保保知道，那三道壕沟对魔族而言有多么难以越过，但他相信元赤。
所有人都重拾斗志，主帅还未放弃，大营还在手中，更何况，一个黄金血脉就在敌人身后。
战争重新开始了。
丙辰无声地在心中感叹着。
这并不是局势扭转的时刻，他知道怎样的战马会有怎样的蹄声，而现在从他身后传来的，轻浮无力，散乱稀疏，不仅不够强壮，甚至也不够迅速，是根本无法称为战马的劣马。
马蹄声仍在接近，但那根本就是垂死挣扎，丙辰心中很清楚，但听着那丝毫未曾放缓的蹄声，内心深处还是升起一股雄壮的斗志。
那些骑兵做了和丙辰一样的选择。
虽然语言不通，但在那一刻，丙辰和敌军的内心连接在了一起。
战争，是违背道德，也违背本能的事情，当一个人成为战士，向他人挥舞武器，他就不能再被称为人，甚至也不是野兽，而是坠入未知领域的扭曲生物。而唯一的救赎，便是胜利。只有胜利，让战争之中的一切，扭曲与牺牲不再是毫无价值，才能让战斗与战士，得到光荣。
并非所有战士都有胜利的幸运，战争总是会有失败的一方。
但在战争中，不惜一切追求胜利的努力与意志，同样是无比荣耀的。
这是一群值得尊敬的对手，丙辰决心给予他们战士的尊重他将彻底结束这场战争，以雷霆般的力量，不让他们在战斗中受太多折磨。
离他最近的蹄声消失了。
丙辰高声呐喊起来。
元赤和离他最近的骑士们身在空中。
魔族的马并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它们不够高大，也没有足够的冲刺速度，总而言之，可能无法越过壕沟。
元赤很清楚，项武挖出来的壕沟下面会有什么，但他就是不想浪费时间，魔族的命运是死在战场上，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身后的魔族战士和元赤想的一样，他们只是单纯地向开始战斗，至于会不会掉下壕沟，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然后那匹强大的骏马带着元赤抵达了壕沟对岸。
他身后的战士并没有那样的好运气，大半都掉下了壕沟，然后在惊叫中落进了陷阱，战马死去的哀鸣不绝于耳。
但元赤毫不在意，他甚至没有一瞬停留，纵马朝着第二道壕沟去了。
在他身后，散乱的弓箭手聚集起来，跟随着幸运地越过壕沟的骑士朝大营的方向冲去。
黄金血脉回到了战场，魔族的胜利降临了。
元赤没有丝毫停留，他继续朝着第二道壕沟冲去。
在他身后，尸体渐渐堆积，填平壕沟，在中间筑起了一道桥梁，后面的骑兵借此越过了壕沟，当所有人穿越第一道壕沟时，奇迹般地还有大半战士幸存。
然后元赤纵马冲过了第二道壕沟。
王保保在一个异常高大的战士手下苦苦支撑，他第一次开始希望自己可以像黄金血脉一样随意开启燃血，但现实是他只是个普通魔族，只要开启燃血，就只有死亡这一个下场。
他听到了接近的马蹄声，元赤回来了。
项武就在王保保身边，他们身后就是帅旗和大营的正门，已经有敌军突破了外墙，和后面的援军纠缠在一起。
防线岌岌可危。
但终究，魔族相信着黄金血脉。
他们苦苦支撑着，已经不再奢望胜利，只是想坚持到最后。
元赤终于抵达了第三道壕沟前。
“留在这里！”
他阻止了跟随在身后的魔族战士，他们身上都有弓箭，战马的力量已经衰竭，想要越过第三道壕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留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说完这句，元赤就纵马飞了出去。
那个瞬间，丙辰转过身。
他手中是从一个垂死的魔族手里抢过来的短弓，弦上搭着一支箭。
元赤看到了那个端坐在战马上面的身影，他无法不注意到他，丙辰是整个战场上最高的那个，实在太过显眼。
然后两人四目相对。
元赤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然后失望地发现对方的眼中并没有热烈的斗志。
对魔族而言，那真是扫兴。
但丙辰并不这么认为，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元赤，然后怀着心中炙热的血液，放开了拉弦的左手。
弓弦震响，利箭应声而出。
伴随着一声战马的痛苦嘶啸，元赤落了下去，他的脸消失在了壕沟之下。
丙辰转身，然后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抹血红。
第八十六章 白玉
墨一的固执，或者说坚强让白公子也无可奈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从未想过被墨家掌握，白公子加入墨家唯一的目的，就是掌握墨家。
但墨一是个过分强大的阻碍。
他是墨家的钜子，那无所谓，墨者过分挑剔，他们跟从的是钜子，而不是某个人，真正麻烦的是，这是个几乎无法打倒的男人。
白公子有把握杀死他，却没办法从他手中抢过墨家。
就算在如此关键的关头以言语动摇他的意志，墨一也还是没有颓丧消沉。白公子不由得有一种之前无数次推测他人要怎样战胜自己时，那种无从下手的茫然感觉。
不过无所谓，事情才刚刚开始，真正的困难与挫折，才刚刚开始。
白公子不准备玩弄阴谋手段，她也许是唯一真正了解天下的人，魔族以为他们掌握着一切，但其实，天下的命运，在那些卑微的普通人手中。
墨一固执地想要守护这个并不美好的平静，因为他相信改变的代价是地狱般的战乱，对他人的守护与责任感才是让墨一真正坚不可摧的原因。
而当一切走到最后，他会看到自己到底犯下了怎样的错误，那时候，墨一就不再是需要纳入考虑的影响因素了。
不过在那之前，白公子很高兴自己能放开一切因为现实而过分沉重的考虑，全力投身于一个虚幻的理想之中。
“钱，运力，最后是保密，”墨一站在船头，看着江水上遮天蔽日的船帆，“你是怎么得到船帮的？”
“错了，”白公子永远一袭白衣，她站在甲板上，一脸清冷，“只需要一件事情，就足以得到武昌所有的粮食。”
“什么？”
“刀剑。”
“你是要强抢？”
墨一很意外，当然，如果能拿到粮食，现在他已经无所谓白公子要用什么手段，只是粮商如此敏锐，刀剑只会适得其反。
“现在，武昌城中，黄鹤楼上，风景最好的那一层，粮商正看着江景，听着你和船队经过东湾的消息，计算着船队中有多少银两，皇帝和儒家还能掏出多少，要让你把拥有的一切一点不剩地交出来。”
“商人追逐利益，我并不意外。”
“他们要让你一粒粮食都拿不走，还把国库榨干，最后，墨家会背负一切罪责。”
墨一沉默不语。
他看着西边江水来的方向，想象着上游武昌城中粮商在做什么，却一无所获。
而在武昌，粮商们正聚集在黄鹤楼上。
这是白玉会的宴席，掌握着天下最大粮仓的豪商们在黄鹤楼最高一层聚会，宴饮之间就能决定无数财富的流向，无数人都想得到一张请帖，但只有最大的几个粮商，才有资格在这一天登楼远眺。
“墨家的船队刚刚经过了东湾。”
“真是了不得，那个白公子现在也是墨家弟子了，江水船帮全部出动，真是遮天蔽日，叹为观止啊。”
“一百艘大船，只有十艘装了白银，魔族占据天下十五年，就只有这一点积蓄？”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站在栏杆边，遥望着江水和水边青黛的山岭，从这里望去，奇峰峻岭层峦叠嶂，山间木石林立，美不胜收。
“墨一是世间一等一的人物，除了为人方正容易中计，实在是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就是要方正才好，我们还要他帮忙从皇帝那里要银子呐！”
“不可掉以轻心，毕竟白公子在侧，这个人……”
“哼！生不逢时。如果她早生二十年，或者是个男儿身，现在天下就在她手中了，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当初如何潇洒，船帮、漕帮、丐帮，纵横江水，隔绝南北，几乎自成乾坤，现在呢？去当了墨家弟子！说白了，就是看上了墨一，想嫁个好男人。”
楼上众人都大笑起来。
“不过她手中终究握着船帮啊。”
“我在粮仓旁边点一支蜡烛，皇帝领着百万魔族大军来了也拿我没办法。”
“武昌以南四省，百姓买卖都不用银钱，而是粮食，我等白玉会精诚一心，方有而今之盛，如今墨家南下，是要和我们买卖天下！”
楼上众人轻声一笑，心中全是踌躇满志，万丈豪情。
“只要我等兄弟，共同进退，定要搬空那魔族小儿的口袋！”
“黄稻谷，白大米，苍中白玉千万粒……我等就算手握天下兴亡，万人贫富，根基乃在于仓中之粮，正所谓白玉会之白玉是也。若为白银而弃白玉，是舍本而逐末，我怕有命收钱，无命享受啊。”
“谁说我们要把粮食交出去？”
楼上一片寂静。
江上长风掠过，天边云奔如飞。
“天下强兵在魔族之手，区区银钱，予取予求。十艘漕船，无非是魔族劫掠一城而已，没有粮食，没有我白玉会，难道魔族就不能劫掠武昌吗？”
“此事恐怕过了……”
“你以为，我们是在做买卖？”
“非也，我们是在携宝自重，威胁投鼠忌器之人，以求保全身家。”
“哼，手上有魔族想要的东西，还想着安心买卖赚钱？”
“你卖给墨一的每一粒粮食，将来都是魔族杀我的军粮，乱世之中，区区草民，且留点自知之明吧。”
“无非自保而已，要银钱也可，但我白玉会，荣辱一体，你我之间，要共进退。”
“哼，墨一，白公子，皇帝，他们知道什么是买卖？知道什么是商场厮杀？”
所有人都笑了。
“先清了城中丐帮吧，去了白公子耳目，再扫清城中码头，掌握水门，让船帮那群水鬼去做水鬼。”
“城中还有墨家弟子。”
“让儒家出手，他们两家千年之仇，哼，共存千年而因旧怨不能相容，两拨废物。”
“魔族？官场？”
“大人物喜欢酒肉，且让他们长醉不醒，逍遥自在，金银珠宝，饥不能食，舍之可也。王保保尚且不能掌握此城，那剑客帮我们杀了不可杀之人，如今还有谁能阻挡我等？”
“白玉满仓！”
第八十七章 命如飘蓬
高大的水门开启了，连绵的大船收起船帆，进入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武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准备从哪儿开始？”
白公子让出了这件事情的主导权，虽然墨一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但这是最好的结果，就算已经身为墨者，白公子仍然是个随时可能失控的噬主凶刃。
“有几个墨家弟子在武昌城中，我先去问问情况如何，你们如常入城吧。”
白公子点点头：“你不先去见见城中主事？”
“不用，我至今白身，官面上的拜见之后以皇帝私人的身份去见他，说话更方便一点。”
墨一无事不能与人言，他不介意在白公子面前说出这些谋算。
“如此，我去见见城中的船帮和丐帮，有他们在，至少不会有小鬼缠上来。”
墨一点头，跳下了甲板，在江水上掠过，跃上了岸边。
没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庞大的船队吸引了，岸边的路人驻足而立，对着船上高高的桅杆指指点点，满脸都是兴奋与好奇。
从水边的道路绕进小路，拐过几个路口，走进一条小巷，在从入口向内数第四道门前停下，墨一伸出右手。
他的手放在门上，却没有推开门。
有什么地方不对。
如果是在以前，现在门后已经有墨家弟子开口说话了，可是墨一耳边一片寂静。
他推开了大门。
一道深红几近于黑的血痕像是蔓延的流水，从几步之外的房屋中流出来，流下几道台阶，一直延伸到墨一脚下，而这血痕的起点，是门槛上仰躺着的一具尸体的胸口。
那是一道凶狠的伤口，一击穿过心脏，几乎将整个胸膛都打碎了。
墨一把手放在剑柄上。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墨家弟子死去，但每一次，都会有同样的感觉。
墨一想要杀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右边的院墙。
一目了然。
凶手从墙外翻进来，落到地上时消无声息，屋中没人察觉，然后凶手走到门前，伫立于此，等待。
然后，屋中的一个人打开了门。
下一个瞬间，开门的人变成了尸体。
墨一轻轻一跃，上了墙头。
凶手身手极高，但还没有高过墨一，因而留下的破绽在他眼中昭然若揭。
墨一在房顶上狂奔。
他毫不抑制心中的杀意，杀死墨者的人必将死于墨者之手，这是天道。
越过三条街道，最终，墨一发现自己站在了官学门前。
他走了进去。
两个儒家弟子迎了上来。
“我想见杀死墨家弟子的凶手。”
那两个儒家弟子笑了起来。
墨一绕过两人，走进了官学。
一道小桥之后是一间礼堂，之后是一片竹林，在那里的空地上，墨一停了下来。
“人是你杀的？”
“你想知道他们死之前说了什么……”
那个儒家弟子没能把话说完，墨一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
力量伴随着血液从伤口喷涌而出，他努力地想要呼吸，却发现空气从伤口中漏出，始终吸不到这最后一口。
“墨家弟子死前什么都不会说。”
墨一收剑，转身，大步离开，在他身后，血液如流水缓缓蔓延。
……
“丐帮遍布南北，武昌总舵居天下之中，几位长老皆是人上人，却不想一日之间死于非命，所谓乱世之中，人命如飘蓬，不知南北，令人感慨啊……”
黑三站在白公子身后，一言不发，只有唯唯。
人命如飘蓬是一句很有名的句子，出自一个不知名才子写的一出戏，那段戏曲广受喜爱，这一句精华便成了名句，全句是：“乱世之中，人命如飘蓬，不知南北，难辨西东，惟求所爱，得地而安。”
一个识趣的手下，应该在上司显露学识的时候适时地表现惊讶与敬佩，以及同样的兴趣，不过黑三实在不知如何开口。一者，此事之前，白公子就告诫过城中丐帮与船帮，恐有祸事将近，船帮言听计从，幸免于难，而丐帮只是人心不齐，慢了一步，就落得如此下场，黑三虽然庆幸，却也兔死狐悲，没有心情。二者，此句接到最后，是儿女情长之意，以他在白公子面前的位置，实在尴尬。
“墨一该回来了，”白公子转身朝着小巷出口走去，“你去联络城中船帮，我有事要你们去做。”
黑三躬身答应。
离开了小巷，绕过几个路口，白公子回到了水边，在那里，墨一已经到了。
他正附身在水边以江水清洗着长剑。
“好剑。”
“你这么说，是因为闻到了血腥气吗？”
“是因为，我看到了正义之举。”
“在你的预料之中，有我墨家弟子的血吗？”
墨一缓缓起身，将长剑归于剑鞘。
“有，血流成河。”
“此事必成，”墨一深深地吸了口气，“否则万事皆休。”
“好。”
白公子没再说什么，她跃回船头，身在江上时，白衣当风，泠泠然若姑射仙人。
“去见城中主簿的人已经回来了。”
一个墨者迎了上来，船队最前面的大船已经到了码头，开始卸下上面的东西，所有人都开始了忙碌。
“好，”墨一想了想，“让他来见我。”
那是个魔族，不过绝对忠于黄金血脉，再加上察汗的余威，因而愿意屈尊，在墨一手下做事。
他与城中主事官员的会面十分愉快，墨一觉得是时候去见见那个很听皇帝话的魔族了。
“你们看好东西，等我回来。”
时间十分紧急，墨一不准备浪费时间，而且对一个听话的官宦而言，皇帝的亲信来访总是该归于喜事的。
武昌的官衙十分高大气派，墨一报上名字，很快就看到那主簿大笑着跑了出来。
“请请请！”
墨一笑着跟在官员身后，走进了官衙，在一处偏房静室坐了下来。
“能得先生来访，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墨一虽然觉得主簿的热情有些过分，但现在毕竟算是好事，也就笑笑。
“此次万事听先生做主，为陛下做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八十八章 威胁
墨一始终保持着冷淡，不过以他现在皇帝私人的身份，倒反而让主簿更显得热情，一切要求无不答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让墨一松了口气，他当然不会想着靠这样的人做事，真正重要的是他不要制造阻碍。
现在看来，至少不用担心一个地头蛇小人无处不在的暗箭，墨一放心了很多。
他没有过多停留，离开了官衙。
时间还未到正午，粮商都在家中，现在前去拜访，时机正好。
墨一很轻松地甩开了官衙中跟出来的尾巴，绕过几条小巷，在阴影中开启了天心剑。
他从未停止过努力，现在的墨一，比昨天的墨一更强。
七个墨家钜子穿过阴影，在所有人的目光之外，走进了掌握着武昌所有粮食的大粮商家中。
“墨家钜子。”
“欢迎之至。”
七个人，没有一个人露出讶异之色，他们在家中安坐，似乎早就准备好了招待客人。
“入此门者，无非买粮，不知钜子要多少？”
墨一坐下，喝着仆人奉上的好茶，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粮商应该已经知道了墨一要买粮的事情，他们早有准备也是理所当然，但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没有显露一丝贪婪。
“以市价买卖，我有多少钱，买多少粮。”
“你有多少钱？”
“船在码头。”
“如此甚好，就在码头点验，我卸下银钱，你装粮出城，就以市价，公平交易。”
墨一答应。
走出粮商的家门，墨一心中不安越来越强烈。
就算没有白公子的提醒，他也知道粮商唯利是图，不可能如此淡然，一切都过分平静，让人不由得怀疑背后是否有暗流汹涌。
码头边一切如常，水上大船连绵，几乎堵住了航道，让水面化为陆地。
墨一站在水边，心中一沉。
白公子不在。
“白公子呢？”
“丐帮损失惨重，城中有大事发生，她去寻找幸存者了。”
墨一皱着眉头。
又是一个坏消息，一切都在暗示着粮商在准备什么，可墨一仍然看不到一丝线索。
“你去，重新清点一下船上的东西。”
墨家弟子领命而去，他知道墨一指的是什么，船上有几十万两白银，是船队中最重要的东西。
没过多久，另一个墨家弟子跑上了甲板，给站在码头上的墨一带来了一个消息。
“船上的白银被换成了沙石。”
墨家弟子手足无措，但墨一并不觉得意外。
这就是粮商真正在准备的事情，他们绝非没有贪婪，只是早已餍足。
还有时间。
这已经不再是一场交易，就算找回丢失的钱财，也不一定能得到粮食，墨一终于确信，自己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他转身离开了码头，朝着官衙走去。
如果武昌城中还有可靠的助力，那只会是掌握在皇帝手中的官府。
不过墨一想要的已经不再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了。
“万事听先生做主，为陛下做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主簿对远在京城的皇帝显露出绝对的忠诚，他甚至都没问墨一要他做什么。
“让衙役控制城中粮商的店铺，查封存粮的仓库。”
墨一看着主簿的表情，他无奈地发现，这个人不准备按他说的去做。
“一，城中粮商的店铺里加起来也就只有一点粮食，够十几个人吃个把月。”主簿站了起来，他在房间中间踱步，一脸的坦然，“二，没人知道存粮的仓库在哪儿。”
他说的是事实。
墨一已经不在乎主簿突然转变的态度了，如果找不到粮仓所在，那城中的粮商就立于不败之地。
“告辞。”
“我送您！”
走出官衙，墨一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落进陷阱了，整座城市都在粮商的掌握之中。
如果早一点听从白公子的建议，事情还不会落到如此局面，不过墨一并不后悔。
“各凭手段……”
墨一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一下了。
在他身后，回到官衙的主簿心情很好。
“一切都在计算之中啊……白玉会……给城中七位老爷发请帖，今晚在黄鹤楼宴饮，如此大胜，当欢庆之！”
衙役领命而去。
……
傍晚。
黄鹤楼。
天气很好，黄昏的江景是已经很久未见的绝美，配上这美好的时刻，楼上的所有人都心情很好。
“火烧云霞，美不胜收啊！”
“今日之事，一切顺利，全赖各位，我等共饮一杯！”
众人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就是让墨家钜子乖乖去找皇帝，掏出更多钱了……”
“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楼上安静下来，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荡。
墨一走了上来。
“钜子远来，且满饮一杯！”
“我不饮酒。”
墨一伸手拦下了一个粮商递给他的酒杯。
“真是遗憾，我本来还想着，酒桌上好说话，看看能不能让大家一起拿出粮食来，卖给你呢……”
“是啊，”一边另一个粮商也开口帮腔，“生意一定要做，一天不开张，就是赔钱。”
墨一笑着在桌边坐下。
“你们在威胁我？”
“岂敢，”一个粮商笑了起来，“世上还没有人能威胁墨家钜子。”
“那就让我威胁一下你们吧。”
“真可怕……”
所有的粮商都笑了起来。
“墨家钜子的威胁，可以说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了吧。”
“不过，有时候想想，正因为如此，威胁一下墨家钜子，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一个粮商走到楼梯边，拍拍手。
然后两个人拖着一个人走了上来。
“你们……”
墨一把右手放在了剑柄上。
被拖着的人，是一个墨者。
“去跟皇帝说，银钱不够用，让他多运一些过来。”
“如果我拒绝呢？”
“我们当然不会愚蠢到杀死这个墨家弟子，不过……”
“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我们身上有太多不能失去的东西，所以，只要轻轻取下一件……”
“那就让我看看，你们身上有多少不愿意放弃的东西吧。”
远处传来了巨大的喧闹声。
一支军队就在楼下。
第八十九章 诅咒
墨一心中至今仍然有一个疑惑未能解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为什么当他来买粮的消息落到粮商耳中之后，事情就像落下悬崖的石头一样急转直下，他一开始预料中的麻烦还是粮价，结果最后却变成了这样几乎无休止的阴谋循环。
粮商在想什么？
不过墨一不准备继续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军队已经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荆州将军营三千兵，领陛下密旨，已经入城，听凭先生吩咐。”
所有的粮商，没有一个人露出任何恐惧之色，墨一甚至开始有些佩服他们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胆量，在有所依仗时面对着占有绝对优势却投鼠忌器的敌人，坦然自若。
当然，无可否认的是，在没有知道存放粮食的仓库在哪儿之前，墨一确实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和商人做买卖的时候，带着军队威胁，这就是墨家行事的方法吗？”
墨一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就算粮商真的心如铁石久经风浪，他们在这样剑拔弩张千钧一发的时刻还一脸悠然地出口挑衅，绝对不是看出了墨一投鼠忌器。
这是真正的有恃无恐，他们根本就不怕军队。
“将军，好久不见，威风更盛啊！”
墨一讶异地发现，现在总理荆州将军营事物，代行荆州将军的脸上是熟稔自然的笑容。
“各位各位，君命难违。”
那是个魔族，但他脸上的笑像个老练的商人。
墨一终于确信，自己已经完全失败了。
“虽说君命难违，不过将军，你恐怕不知道，这位墨家钜子是想让你干什么吧？”
“这……”
“他想要我们的粮食。”
几个粮商都笑了起来。
“从今往后，将军就不要来找我们要军粮啦。”
“都被墨家钜子拿走了，多半是交给陛下，你也不用担心，陛下英明神武，自然不会少了您的粮饷。”
魔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可不行。”
墨一看着粮商们满脸的笑容，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你们的最后答案吗？”
“我们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你要买粮，先是威胁，后是大军围城，真不像是做生意的。”
“退一万步讲，你要买东西，钱呢？”
几个粮商一人一句，言语中一步不让。
“你带军队出城吧，回大营。”
“不行。”
魔族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墨一笑了。
“我没时间了。”
他把右手放在了剑柄上。
“你要干什么！”
粮商和魔族都大惊失色，他们没想到墨一居然会这么做。
“如果我们死了，你就永远别想拿到粮食！”
“这件事情就不用你们考虑了。”
墨一在心中发出一声充满自嘲的苦笑，白公子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他，粮商并不想完成这次交易，但他还是选择了更稳妥的办法。
现在，这个稳妥的办法带着他来到了最坏的结果面前，墨一不准备浪费时间了。
流民比任何人都更缺少耐心。
“你就不怕我们手上还有其他墨家弟子？”
墨一没有回答。
他举起了长剑。
然后天边传来了风吼。
墨一转过身。
白公子如同一只巨大的白鹤，乘着风龙从城中飞来，她的白衣飘飞，如同仙人。
“请稍等片刻。”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我不觉得，你可以说服他们。”
墨一放下了长剑。
“白公子……”粮商们惊魂未定，却还是一脸傲然，“镜湖山庄而今已是墨家的产业，恐怕再也没有平湖如镜的美景了。”
白公子站在墨一和粮商中间，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微笑。
“你们仍然觉得，我无法得知粮仓所在的地方……而事实确实如此，真是了不起。”
粮商们都笑了起来。
他们刚才确实感到了恐惧，但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害怕了。白公子的到来如此巧合，刚好拦下了要动手的墨一，如果说没有刻意安排，他们是绝不相信的。
“你们真的不怕，钜子杀死你们吗？”
“我们死，你们也别想拿到一粒米！”
“我很少见到不畏惧死亡的人，有时候想想，世上居然有人因为贪婪而勇敢，真是讽刺得可笑。”
白公子伸出左手，将纤长的手指放在墨一手中长剑的剑脊上，她的手如同冰雕，看上去与剑刃一样冰冷。
“那么，就让我看看，不惧怕死亡的勇敢之人，会害怕什么吧。”
白公子的声音仿佛轻叹，她轻轻摆手，风龙吼啸着经过，将几件东西留在了众人面前。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墨一和魔族都露出了讶异之色，因为就在他们眼前，粮商们一个个就像是忘记了一切，眼中只剩下了风龙带来的东西。
那是一只小孩子穿的虎头鞋，一个精美的红色脂粉盒，一柄玉如意，一把奇形怪状的钥匙，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一条濒死的鱼。
那仿佛是什么古老的巫术，莫名其妙的几个东西，就让所有的粮商都神思不属，几乎要陷入崩溃了。
“你做了什么？”
终于有人能够移开视线，他盯着白公子，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您的幼子天性聪慧，丐帮有一个帮众，他的儿子走失已经十年，想要收养令郎。”
那个说话的粮商双眼在瞬间一片血红。
地上的那只虎头鞋原本属于他的幼子。
白公子说的是真的。
“如烟……”
“如烟姑娘温柔贤淑，善解人意，惜于命途多舛，落于烟花之地，我深为怜爱，想要为她寻个安稳归宿，丐帮有个帮众，对她一片真心。”
那脂粉盒是属于如烟的。
“我父亲……”
“令尊老而弥坚，不输廉颇，我来之前，他让我向您带话，快将夜宵送来。”
“你……你要饿死他？”
白公子笑了。
那个玉如意正是属于说话粮商的父亲。
“这世上，大半是永世饥饿的人啊……”
“那把钥匙……”
“您的密室之中真是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丐帮的帮众十分满意，多谢馈赠。”
第九十章 人心阴暗
那把钥匙，是说话粮商家中密室的钥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怎么可能……”
“偶然的运气，毕竟，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您的粮仓所在。”
“那把匕首！”
另一个粮商打断了白公子漫不经心的话，他指着那把匕首，低吼着：“它的主人在哪儿？”
“那是个血债累累的江洋大盗，现在在丐帮手中，大约快要死了吧。”
“他不能死……”
“他当然可以死，毕竟，当年他对您……”
白公子笑笑，没有把话说完。
现在，组成白玉会，掌握着武昌所有粮食的七位大粮商，全都失魂落魄，摇摇欲坠，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瘫倒在椅子上，有的咬牙切齿，有的暗自垂泪。
魔族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心中闪过一丝毒蛇游动般的恐惧。
他悄悄走下了楼梯。
无论身后的高楼上发生什么，魔族已经决定要带着军队离开了。
……
淮阳。
流民就要失控了。
原本在墨家的计算中，流民消耗的粮食数量不可能超过预计，就算他们有无限的食量，但粮食要靠一天的农活来交换，他们刚刚经过漫长的饥饿，体力是有限的。
但流民劳作的速度超出了墨家的计算。
简单地说，现在，计算中三天后才会到来的断粮日，提前降临了。
“调军队来。”
墨一与白公子一起去了武昌，这里留下的只有几个普通的墨者，事起突然，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军队会先乱起来。”另一个墨者笑笑，“我们要调动军队，他们就会怀疑是不是缺粮，本来到处都是惊弓之鸟，营啸都说不定。”
站在山丘之上，远望乱泽所在，现在已经不见了沼泽泥潭，只有阡陌纵横，其中一条小河川流而过，所经之处，具是上等的水田，几乎有江南富庶之地的样貌。
“去取剑来吧。”
“好。”
几个墨者点点头，转过身。
然后他们看到了远来的帆影。
“钜子到了。”
……
粮食已经运到，所有人兴高采烈，但墨一坐在甲板上，一脸阴沉。
“因为不用怕影响到他人的情绪，所以就自由释放，墨家钜子也会有这样的心思吗？”
“我在人人欢笑的时候独坐郁郁，是因为你啊……”
白公子笑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人的手段，可以阴暗到如此地步。”
“先贤墨子的言行中，可曾提到过面对这样阴暗的人心与手段，墨家该怎么做吗？”
墨一无言。
他听得出白公子话中的讽刺，但那是事实，坚持墨家道理的墨一面对着粮商的步步紧逼束手无策，而以阴暗手段行事的白公子大获全胜，拿到了粮食，挽救了即将崩溃的局面，保住了包括流民与墨家在内的无数人命。
“墨家有三表法，本之，原之，用之，以钜子所见，我在武昌所做的事情，是违背墨家之道的吗？”
墨一沉默了一下。
“你所做的事情对百姓有利，依三表法……”
墨一说不出口。
他无法认可，那样玩弄人心，揭露阴暗，扭曲人性的作为是正确。
“不过是修补破船而已，也许下一刻，就要落入深渊，无可挽回，你大可不必口是心非，过于纠结。”
“依三表法，你是对的。”
墨一皱着眉站了起来。
“不过你说得对，天下倾覆只在眼前，万事皆需奋力，我不该独坐郁郁。”
白公子看着墨一笑笑。
“北方大概快有消息了吧。”
“你是说堕天门？”
“希望战事没有波折。”
墨一抬起头看着天边。
这是一个阴天，天空到处都是一样的阴暗颜色，如同铅铸的封印。
他看不到大漩涡。
“北方有消息来了。”
一个墨家弟子打断了墨一的远眺。
“什么？”
墨一漫不经心地接过密封的信笺，随手打开。
……
外来者的军队退去了。
军队暂时交给了项武，他还要继续完善这个包围网，而王保保和元赤呆在大帐里，基本上无所事事。
虽然如此，但看着元赤那种什么都不做的懒散样子，王保保还是会有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
毕竟正是元赤在危急关头拯救了摇摇欲坠的战局，保住了大营。
那团似乎永不熄灭的血焰在外来者之中肆虐，非人的恐怖力量将天平拉向了有利的一方，最终，外来者选择了暂时退去。
以一人之力扭转战争的走向，这就是黄金血脉。
“报！”
王保保心不在焉地接过密报，让军士离开，打开了蜡丸。
然后他呆住了。
“怎么了？”
元赤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河水大堤民夫作乱，举起反旗，四处响应，而今北方已经处处烽烟，我军后勤已经被截断了。”
元赤睁开了双眼。
“此时撤军，恐怕军心不稳，但……”
“今夜聚集众将商议，明天出发。”
王保保叹了口气：“好。”
……
“你好像并不意外。”
墨一收起信笺，一时心乱如麻。
“我们不过是在一条破船上苦苦支撑，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艘船就会彻底散架。”
白公子并没有说出她心中真正的想法，这正是她预料之中，期待已久的事情，只不过，连她也没有想到最后的爆发会是在河水大堤。
“我必须去北方，皇帝密诏让我去那里平乱。”
“真是笑话，北方人口一直不如江南密集，你眼前乱泽一处的流民就比北方作乱的所有流民加起来还要多，”白公子看着墨一，心中闪过一丝怜悯，战乱已经开始了，从这一刻起，他追求的东西再也不可能实现了，“如果你不在，墨家和此处的流民怎么办？”
墨一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继任墨家钜子吧。”
白公子看着墨一笑了起来：“遭逢大变之时行非常事，墨家弟子不会信服。”
“此处不能出事，你继任钜子，保留墨家元气，我去北方，虽然是为了天下兴亡，所行不是正道，墨家且置身事外吧。”
“天下人不会在乎。”
第九十一章 圣人不仁
“我在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该说，你的借口太烂，还是你太迂腐？”
墨一这么做，并不在白公子的计划之中，她根本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可能。
“我与皇帝的关系并不一定利于墨家，我对战乱的看法也一样，江南终究在世家手中，可只有墨家才能保住此地太平……”
“所以，你把最麻烦的烂摊子留给我？”
墨一取下了身后的长剑，双手捧起，递到白公子面前。
“墨家钜子的一切只有墨家，但身为墨者，我有其他必须做的事情。”
“北方的战乱和此地并非毫无关系，你真的不准备留下来？”
“从今天起，你就是墨家钜子。”
墨一没有再说什么，白公子知道，他不会再说什么了。
那无所谓，世界已经完全改变，而且白公子也不需要知道什么墨家钜子才能知道的秘密，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成了钜子，以后你我相见，我会以钜子的身份强迫你做不愿做的事情。”
墨一笑着摇摇头。
“有缘再见。”
他离开了。
白公子在墨家弟子无声的注视中转过身，将钜子的佩剑举起，然后看着周围的墨者安静俯身行礼。
这是个安静的午后，一切如常，乱泽已经变为良田，所有人都充满希望，一个劳作的流民停下手上的事情，抬起头看看天边，想象着一切结束之后自己和家人团聚，重新拥有一片田地的日子，露出一个疲惫却满足的笑容。
所有拥有希望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希望已经被击溃了。
白公子放下右手。
“准备掌握军队，还有，从今日起，开始分田。”
……
丙辰端坐在马背上，遥望着守军的大营。
他刚刚经历了一次耻辱的战败，但丙辰并未受到影响。
战争之中，失败是家常便饭，但耻辱必须洗刷，所以他要一场胜利。
一场光荣的胜利。
丙辰相信，机会不会让他等待太久。
守军的状态明显带着不安，他们面对攻击时并不意外，但一直深藏忧虑，而面临逆境时，决死之心的爆发也太容易了。
虽然魔族和人类对身为外来者的丙辰而言，都长着一张脸，但身为领兵者的他还是能从最微妙的表情中看出最细微的情绪，不会错的。
大胜并不会让隐忧消失，反败为胜的巨大起落反而会激发深藏心底的忧虑，最乐观的可能，也许下个瞬间守军就会营啸，最保守的可能，不久之后，守军的主帅会带着大胜的威望压制一切。
但那又怎么可能？
守军的主帅，是个带着军队冲向死亡的深渊，然后自己踩着尸体跳起来拯救一切的猛士。
当然，大营的布置出自真正兵家之手，这是个巨大的威胁。
他是最大的变数。
丙辰不敢确定，这两人之间，最终会是谁掌握大局，但只要机会出现，他不会放过。
然后他讶异地看到，大营打开了。
一支军队正向他们冲过来。
丙辰笑了。
一切已经结束了。
……
项武最后一次回头遥望着北方，那里应该有一支绝望的军队，正在和外来者作战，他们多半无法取胜，但无论如何，这支军队必须存在，用来替魔族大军的撤退争取时间。
他抬起头，看着直到天顶的堕天门，那翻滚的云之山峦，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倾倒。
“不要在意，他们都是魔族。”
王保保心里有些想笑，项武的怜悯在他看来十分幼稚，而且在魔族面前，那确实十分可笑。
没有魔族不是希望自己可以死在战场上。
说不定，上一任皇帝会变成那个样子，就是因为他知道他注定无法死在战场上，而在一切结束之前，这样无趣的日子将持续很久很久。
想到这里，王保保心里闪过一丝惆怅。
其实他也想留在那支军队里面。
“我只是在想，”项武说话的声音把王保保从遐想中拉了回来，“我们回去之后，要面对怎样的混乱。”
“数不清的流民。”
项武笑笑。
现在看看这天崩般突然降临的大乱，其实是酝酿已久的自然结果，魔族掌握天下以来，北方因为战乱，加上大军驻守，一直都是一个消耗粮食的无底洞，而这粮食的空缺，是靠漕运，运送江南的粮食来填补。
掌握江南的世家并喜欢这个支撑国家的体系中他们所处的位置，江南的丝绸行销天下，获利丰厚，加上废耕为牧，多年以来，江南的大片良田都在持续地从稻田转为种植桑树。
其他一切，诸如河水多次决堤，九龙夺珠，堕天门之变，都只不过是这个巨大潮流之中微不足道的浪花，没有他们，今天的灾祸一样会出现。
那也就意味着，问题的解决同样不会简单与迅捷。
“放心吧，土鸡瓦狗，须臾可定。”
项武笑笑。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站在天上的神明，他为什么要看着天下变成这个样子？”
……
“我已经为这个天下做了能做的一切，乃至整个世界，都受益于大漩涡，他们口中的堕天门，就算他们还要更多，我也无能为力。”
麦哲伦看着眼前的女神，无声地笑笑。
他身处云端。
放眼望去，四面皆是无尽云海，白色之上是艳丽的蓝色天空，空无一物。
只有麦哲伦眼前，有一个美丽的女神。
她人身蛇尾，下半身的长蛇尾巴伸进两人中间云海上的一个缺口，在其中搅动。
那就是大漩涡。
“你想从那里面得到什么？”
“世界，让世界变得更好的什么东西，无论是什么都行。”
女神笑着朝麦哲伦伸出手，然后被后者躲过了。
“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珍贵的礼物，那是一次让我们都惊喜不已的意外，到现在我都还经常觉得，那也许只是个美梦。”
“我是个外来者，”麦哲伦笑了，“我早就知道，不过，我出生在距离大漩涡那么遥远的地方，是个意外吗？”
第九十二章 天地不仁
“是的，那是个意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原本的计划中……”
“我并不像你之前碰到的那些神明一样喜欢谜语，你看，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计划，只有我，一直在搅动大漩涡。”女神笑着摇摇头，“我叫女娲，你的降临是我漫长努力的结果，那是个了不起的惊喜，毕竟，你来自那个世界。”
“外来者，”麦哲伦确信，眼前的女神和他之前见过的每一位神明都不同，他心中开始升起希望，“就像是那个带来大事件的东西……”
“我是这么想的，当然，绝大多数神明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在乎发生了什么，其他的……聪明人，”女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词，“他们不觉得你有多么了不起，毕竟，那块陨石是现在这个世界样貌的根源。”
“陨石？”
女娲还是一脸笑容，她似乎是发自内心地快乐，仅仅是因为看到麦哲伦站在眼前。
“伊西塔尔的诅咒与祝福，真正的晨星，世界历史的分割点与原点。”
麦哲伦露出一个苦笑，他想象过自己有一天得到了问题的答案，却没想过会是现在。
“你身上还留着其他神明的力量，雅典娜，伊西塔尔，奥希里斯，他们应该已经告诉过你，那件改变了世界的大事件，而那件事情的本质，就是一块陨石的降临。”
“那是神明的末日。”女神脸上的笑容真诚而单纯，她似乎并不在意这段往事对神明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比这更重要，那就是精华的降临。”
麦哲伦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与女伯爵漫长的追寻，答案终于解开了。
“某种意义上讲，精华的出现也只不过是一种表象，从属于某种真正的本质变化，当然，对世界而言，那就太过复杂，直到现在，我们都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什么。”
麦哲伦笑笑：“谢谢。”
“你早就对这一切有了猜测，不是吗？”
“但我并不知道答案。”
女神朝着麦哲伦伸出手，然后被后者躲过了。
“你是我们的希望。”
“我没兴趣背负什么拯救世界之类的任务，而且，世界已经不是你们神明以为的样子了。”
女神笑了起来，她的表情带着毫无保留的善意，麦哲伦转过脸，躲开了她的目光。
“我一直都在，一边维持着大漩涡，一边看着地上，你是从那里经过的，对吧？”
女神低下头，她的蛇尾搅动的云之空洞下面开始变化，那里原本是无数个陌生世界的浮光掠影，但现在，魔族掌握的地域占据了中心的位置。
麦哲伦看着那片大地上狼烟四起，流民作乱，元赤的魔族大军在草原上奔驰，而遥远的南方，一片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你不喜欢那里，所以沉默，杀人，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喜欢那里？”
“那是文明流传之地，是人类的智慧留存之地，大漩涡让他们没有因为失去危机感而堕落，我没有过多插手，所以他们并不会依赖神明。”
麦哲伦看着女神，她不像一位神明，单纯得简直像是无知。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来自那个世界，一个完美的世界，稳固，不需要神明的存在就能有文明延续，智慧永存，你不明白，我是神明，我属于这个世界，我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危险，我希望这里能够一直安全。”
“你觉得，这个世界变成那个世界，就能更安全？”
“所以我们才会对你的降临欣喜若狂，当然，你无法理解，但你和那块陨石一样，是改变的根源，我一直在等待。”
“我没有改变任何东西，也不想改变任何东西。”
“不，我在你心中看到了愤怒。”
麦哲伦低下头。
他眼前是一片动荡的大陆，这个天下正处于战乱之中。
那是一场本就在麦哲伦预料之中的战争，混乱，可耻，却也无可避免。
它终将结束，但也只是开启另一个轮回，过去的一切将会重演，直到下一次战乱。
没有人试图改变这一切，身处其中的人们只是在挣扎，苟延残喘，寥寥无几的一两个人想要做些什么，却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力量藏于何处。
这不是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该有的样子，一群拥有创造奇迹的力量的人类，却深陷悲剧之中，实在太可悲了。
但麦哲伦不觉得自己有义务拯救他们，他是外来者。
“那只是不自量力的庸人自扰。”
“不，”女神轻轻摇头，“你凭着自己的力量来到了这里，就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你已经有了资格，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现在是时候了。”
麦哲伦心中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什么？”
“我会停下大漩涡，将所有的力量，包括数千年来维持着大漩涡的那部分，全部交给你，你可以用它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女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现在，她是一位强大到恐怖的神明，正站立在天顶之上。
“包括，毁灭这个令你愤怒的世界。”
麦哲伦感受着一股恐怖力量的降临，那是属于神明的力量，让他暂时，和一位神明无异。
他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切，他能知道一切疑问的答案，他能毁灭整个世界。
这力量唯一没有带给他的，是掌握情绪的能力。
麦哲伦伸出手，拔出了长剑，将锋刃指向云海之下的大陆。
那里是一片混乱，无尽悲剧，只需要一个念头，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
白公子抬起头看着遥远天边的大漩涡，那是一道直通天际的云墙，不知道为什么，云雾诡异地停止了翻涌，看上去平静地令人讶异。
“你自裁吧。”
站在白公子面前的墨一叹了口气：“你没有胜算，这一切不过是延长战乱，制造无谓的牺牲。”
“只有胜利者站在失败者尸体上的那一刻，他才有资格说他是注定的胜利者。”
“那就杀了我吧。”
第九十三章 野心
“我还没看到天心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一苦笑。
“我手中已经没有剑了。”
“没有剑却来找我，是已经有了求死之心，我说过了，你自裁吧。”
“停下吧，你所做的事情只是在加剧战乱。”
“你觉得流民在魔族面前没有胜算，那就看看吧。”
白公子对着远处的城墙露出笑容，墨一霍然转身。
流民开始攻城了。
……
一切的开始是一个意外，至少在大多数人眼中是这样的。
淮阳乱泽之北驻扎着一支军队，是墨一用来保证流民安稳的手段之一，在河堤民夫作乱之后，墨一离去，白公子继任钜子，随即这支军队就到乱泽抢粮。
如果他们知道这么做的结果，也许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白公子带着流民将乱军击溃，同时开始分田，练兵。
但本质上，她已经是在造反了。
皇帝连夜给在北方领兵平乱的墨一发了十三道密旨，从他到墨家，到李原，到墨一根本不知道的高曾祖父，全部得享高官厚禄，一夜之间，鸡犬升天。
然后江南世家举义军北上，直取淮阳。
局势瞬间失控。
皇帝彻底放弃了南方，在墨一的默许之下，将乱泽和江南全部弃之不顾。
于是白公子和还留在乱泽的墨家完全陷入了乱局中心，与世隔绝。
与此同时，北方也黑云压城，风雨飘摇。
元赤领魔族大军南下平乱，靠着无敌的铁骑千里奔袭，几乎在顷刻之间就将河堤乱起之后四散作乱的民夫清扫一空，但之后北方并未就此平靖，而是烽烟四起。
朝廷捉襟见肘，江南的战乱已经影响到了漕运，皇帝几乎是以破釜沉舟的勇气，将大部分军队都用在了平息叛乱上，甚至不惜放空了对大漩涡的防卫，也放弃了江南的乱局。
当北方初定，所有人发现，真正掌握南方的已经不是江南世家了。
白公子以乱泽为根基，以战养战，不但在江南世家的攻击之下幸存，甚至借着多年来在江南经营的势力，完全掌握了漕运。
然后当墨一试图说服她为朝廷而战的时候，白公子举起了反旗。
在为了向魔族复仇的大旗下，白公子以极小的代价得到了江南世家的支持，掌握了整个南方。
而在此时，她手中还有漕运，还有淮阳乱泽。
皇帝终于发现，他面对着一个可能根本就无法战胜的敌人。
墨一身处尴尬境地，他孤注一掷，孤身来到乱军之中，想要劝降白公子。
而白公子给他的答案，就是流民以恐怖的攻势，淹没了一座城池。
……
丙辰带着他的军队回到了虎关。
并不是所有人都活着回来了，但每个活着的人，他们的战马都还活着。
当守军离开之后，北方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荒原，他们在漫长的行军中忍受饥饿，然后在所到之处忍受愚蠢。
无论抵达什么地方，那里的守军都不会抵抗，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无力提供粮草，甚至狐假虎威地搜刮百姓，引来忍无可忍的反抗。
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到后来，这一切更加夸张了，只要一个骑兵出现在有人烟的地方，那里的军队就会溃散，而百姓就会像迎接神明一样奉上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现在，丙辰回来了，只留下几十个骑士在外扫荡，扩大“天神”的势力范围。
空空的铁甲还在城中校场之上，那像是一片满是墓碑的墓地，又像是一支端坐着的幽灵军队，黑暗的重甲后面只有黑暗。
“我们回来了。”
这是丙辰对军队的承诺，他完成了。
骑士们沉默着下马，为他们的坐骑重新披上甲具，然后相互帮助着穿好了那恐怖的重甲。
“天下，就在南方。”
丙辰的声音被面甲扭曲，如同非人一般，在空中飘散。
骑士们沉默着举起长刀。
……
“区区将领流民老弱数百，与魔君会猎于河水之阳，陛下雄才大略，必不令区区失望，心甚盼之。”
元黄将手中的纸片随手放到一边，笑着感叹了一句：“力透纸背，绝顶好字。”
“如果是河水之阳，那就和我们之前的预计相符，大军行走本来就一定要沿着大道，再加上白公子手中多半只是流民，她没有力量策划一次奇袭。”
项武站在朝会的大殿中央，看着从八皇子府中搬来的巨大沙盘，指着山水形势，语气平静而笃定。
“就算她分出精兵奇袭，也无关大局，说到底，流民吃饭都吃不饱，能练出什么精兵，她的力量，还是在那些流民。”
“有个好消息是，”沈正恭谨地站在一边，朝高踞皇座的元黄低下头，“白公子手下流民难以收束，对江南世家多有损伤，南方已经离心离德，愿意弃暗投明，为陛下尽忠。”
“很好。”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这将是一场没有计谋施展余地的决战，可惜……”
王保保笑了：“没什么可惜的，河水虽然限制了魔族骑兵，也同样限制了白公子的流民，他们不像我们，没有退路的结果只会是四散崩溃。”
项武点点头：“虽然哀兵必胜，但士气低落，置之死地求生之举可一不可再，流民为活命而作乱，没有了饿死的恐惧，自然不会奋力，人数再多，也一样触之即溃。”
“不过我们缺乏粮草，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项武仍然是所有人中最谨慎的，他是坚定的辎重决定论者，兵家都相信奇谋万千，庙算第一，没有足够粮草，胜算就无从谈起。
“敌我相同。”
沈正谨慎地选择着加入对话的时机，他知道儒家的背叛令皇帝无比愤怒，也知道自己还能活着站在这里的原因是江南的世家，但无论如何，如果他本人让皇帝觉得面目可憎，就别想活过今天。
“江南的世家是为了野心帮助白公子，现在他们已经明白，白公子不会给他们想要的，江南世家，和儒家，都在朝廷这边，他们手中就是粮草。”
第九十四章 堂堂之阵
“这里是最好的决战之地，河水能阻隔江南世家居心叵测的军队，而泥泞的水道能阻挡魔族的骑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经历了很多次战斗，但白公子很少插手战事，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一个幽灵，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却看不见她。
“告诉我，这一站你们有必胜的把握吗？”
“当然。”
自从白公子让墨家训练流民成军之后，这支军队就从没失败过，每一个墨家弟子都相信，他们会继续胜利。
“那我就不会出阵了。”
“祝你一路顺利。”
墨者知道白公子不会在战争之中袖手旁观。
“我们会赢。”
白公子走出大营，乘风龙狂奔百里，来到了朝廷包围网之外，皇帝行辕的北方。
“皇帝已经确定要在战前回京城了。”
“为什么？”
白公子怀疑这是个陷阱，对一个魔族而言，在战争开始之前离开军队绝对是不合常理的。
“据说外来者已经席卷了北方，无论是魔族的精锐骑兵还是天下第一的雄城关隘，都无法阻止他们，他们已经快要到京城了。”
“消息可靠吗？”
“北方逃难的人到处都是，所有人都说那是天神的骑兵，他们是神明以钢铁铸成的。”
白公子点点头：“你们各自回去，藏匿起来吧。”
北方的外来者确实是个强大的威胁，但至少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助白公子，她想要的东西就在眼前了。
……
这是一个阴天，魔族的军队开始向流民占据的地方进发，战争的终章开始了。
流民准备已久，他们开始在大营外展开阵型，魔族一直按兵不动，他们似乎不想浪费时间在奇袭之类的诡计上，而是要堂堂正正地赢得胜利。
战争的进程开始变得缓慢起来，流民虽然被分割到河水两岸，但在这里参加战斗的仍然有五万人，他们的阵列占据了一片大到恐怖的空间，主帅的军令要传递到最远的战士耳边都需要漫长的时间。而他们面对的朝廷军队，数量甚至要更加庞大。
这是堂堂之阵。
双方都放弃了诡计与奇谋，因为他们的军队数量决定了主帅无法指挥军队完成一次奇袭，只有在这样按部就班的战斗之中，庞大的军队才不会失去控制。
天气很不错。
如果是在晴天，自北向南进攻的一方，就必须在正午时看着太阳，他们的视线受到影响，难免处于不利，而如果下雨，这里河道密布，地势低洼，积水泥泞，对双方都十分不利。
也许这就是天命，注定这一场战斗，双方都得以尽情奋战。
元赤坐在帅旗下的雄俊战马上，听着项武的话，不厌其烦地发出一道道军令，掌握着大军行动的每一步，他们最完美地保持住了阵型，让占据了数量优势的朝廷军队对叛乱的流民军形成了包围。
“他们为什么不背水列阵？”
背水一战毕竟是传奇的故事，元赤喜欢那个故事的主角，而对魔族而言，真正值得尊敬的人无论是在自己身边还是敌人阵中都无所谓。
“他们不敢，”项武仍然不敢轻视流民的军队，但对方确实显露出了怯懦，“这支军队渡河之后一直留在水边，就是在等待后援，结果后援迟迟未至，现在又落入优势兵力的包围。”
没有任何理由，能让这支处于绝对劣势的军队保持着完好无损的高昂士气，除非他们经过了兵家记载中最完备严格的训练，但那又怎么可能？
项武自嘲地在心里笑笑：“一直流民乱军，会经过了那样的训练？”
不过白公子确实是个令人敬佩的敌手，至少到现在，双方大军前锋已经交接，这支流民组成的军队还没有自行崩溃。
“啊，好想去冲阵。”
元赤百无聊赖地叹着气，一边的王保保和项武只能暗自摇头苦笑。
战场完全不适合骑兵冲锋。
这是一片被水流分割得七零八落的低洼地带，对步兵阵列而言，足够开阔，也很平坦，是很不错的战场，但对骑兵而言，战马根本无法完成一次全力冲锋。
“可以斗将。”
项武突然开口。
“啊？”
元赤喜出望外。
“流民之中并没有骁将，斗将胜，利于士气，敌不应，与我无损。”
现在，双方的阵列已经接触，先锋开始停下脚步，两侧的侦骑正在相互接触，队列停止了运动，正要列队。
在队列准备完成之前发动冲锋是一个冒险，不过在这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里，完全可以做点什么。
于是元赤纵马冲了出去。
在这个战场上，魔族总是引人注目的，元赤狂笑着在双方阵前纵马狂奔，大声挑衅，很快朝廷军中就传来了支持他的喊声。
“可有人与我一战？”
元赤放声大喊，声如雷霆，但流民的军阵中一片寂静。
项武站在临时伐木搭成的木楼之上，遥望着对面的军阵，在这个距离，他们的战士都面目模糊，不过看上去，他们调整队列的时候并不混乱。
元赤的挑衅并没有造成什么效果。
至少对方完全没有愤怒。
这一点可以引出几个不同的推论，比如说对方士气低落，或者根本没有把挑衅放在心上。
项武心中闪过无数猜测，然后被他抛诸脑后。
他对王保保点点头。
王保保挥手，传令兵转身下了木楼，没多久，就有阵前的传令兵摇旗吹号，将元赤叫了回来。
“一群懦夫。”
元赤很失望，不过也没有太过在意，敌军无人迎战，无论如何，己方是占据了优势。
“双方列阵已成。”
元赤站在木头上极目远眺，遥望四方。
朝廷的军队已经列阵完毕，旗鼓严整，前方的战士跃跃欲试，士气可用。
“击鼓，进军。”
在战场上的另一边，流民的军阵中也响起了鼓声。
战斗，开始了。
……
白公子站在长桥上，等待着桥车。
不远处，皇帝专用的桥车正在接近，明黄色的车厢中，元黄正端坐其中。
第九十五章 折磨
狂风的吼啸自远而近，狂奔的桥车像是撞上一道无形屏障，在巨大的声响中缓缓停了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皇帝走下了桥车。
白公子正站在长桥中央，长发在风中狂舞，如同神明。
“直到今天之前，我都在疑惑，为什么你会去做那样必死无疑的事情，现在看来，你已经疯了。”
皇帝是魔族中最强的人，刺杀他是个所有人都会觉得无比愚蠢的计划，比起这个，击溃无敌的魔族大军反而显得更务实可行。
不过白公子并不这么想。
“如果我要击溃魔族，就无法绕开你，既然如此，晚不如早。”
皇帝沉默着点点头。
他心中只有轻蔑，直到白公子死前，他都不准备说话了。
白公子朝着元黄伸出一只手，狂风从她指尖呼啸而过，风声渐渐狂乱起来。
然后她看到了红色。
鲜血的颜色从元黄的眼睛开始蔓延，像是流动的颜料，从脸到胸膛，再到手臂。
白公子的眼角颤抖了一下。
那是燃血。
从来没有一个魔族的燃血会是这个样子，没有狂怒或者纯粹的争斗心，燃血就不会出现，而只要毒血开始燃烧，就不会受任何控制。
那不应该是这样。
心脏将毒素注入血液，使魔族的血液开始燃烧，毒烟喷薄而出，如同火焰，那才是燃血该有的样子。
而元黄身上，红色才刚刚蔓延到他的指尖，然后一切就停止了。
一声巨响。
白公子手握着风龙挥舞，在身前拦下了元黄砸过来的拳头，然后两人开始狂舞。
燃血的毒素开始在空中扩散，白公子闻到了很淡的血腥味。
皇帝仍旧未出全力。
他们的战斗已经抵达了非人的程度，风龙咆哮着狂舞，而在其中，元黄如同钢铁，每踏出一步，整座长桥都在颤动。
风龙被刺穿了。
白公子像是雨中的白色蝴蝶，无力对抗皇帝恐怖的力量，一退再退。
终于避无可避，白公子硬接了皇帝一拳。
风龙的咆哮戛然而止，扭曲虬结于一点的风龙被彻底打散，然后白公子被打飞了。
皇帝没有留出一点空隙，他如跗骨之蛆跟了上去，对着身处空中的白公子挥出一拳。
白公子在空中转身，衣袂飘飞，如同盛开的百合花，她手中多出了一柄长剑，在皇帝接近她时将剑尖递向了元黄的心口。
皇帝侧身躲过了锋刃，但与此同时，白公子也在狂风中侧身躲过了拳头。
但一切还没结束。
风龙逶迤蜿蜒，在白公子面前摇摆，狂吼着吹拂皇帝，但却无法影响魔族的行动，元黄左手一拳砸开白公子的利剑，右手伸开五指，朝着她的脸盖了过去。
白公子没有躲避，她又一次选择了赌博。
利剑刺入了皇帝的侧腹，鲜血喷涌而出，与此同时，他的手抓住了白公子脸。
皇帝落到了地上。
他像是抓着一块石头一样将白公子的后脑砸在了地上，碎石飞溅之中，风龙的咆哮一闪而过。
在那个瞬间，白公子让风龙绞碎了这段长桥，纤细脆弱的石质建筑四分五裂，土崩瓦解，土石倾泻而下。
皇帝坠入了深渊。
他没能如愿完成近在咫尺的杀死白公子，而在不远处的空中，风龙正托着白公子躲开坠落的碎石，轻轻摇摆。
皇帝冷笑起来。
火焰从胸口开始燃烧，仿佛燃烧灵魂一般，开始缓缓蔓延。
然后黑暗降临，土石掩埋了一切。
……
前锋线已经开始碰撞。
和站前预料的一样，流民的军队并没有准备诡计或者奇袭，他们按部就班地组成整齐的队形，在两军接近时开始呐喊冲锋，最后撞在一起，组成一条因地形而弯曲的交锋线。
这是个没有意外的战斗。
帅旗在高台上飘扬，下面的王保保和项武正关注着战场，他们最终还是竭尽全力劝元赤留在了这里，没有让帅旗前移。
“一切如常。”
敌方的军队数量和之前的消息吻合，也就是说并没有分兵奇袭，他们的士气一直稳定，应变也及时稳定，也就是说指挥系统完整，并没有准备什么诡计。
这是最好的消息。
堂堂之阵，这是兵家理想中的战争，在战前做好一切，以庙算分出胜负，然后在战场上安静地看着战斗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进，最终走向预料中的结果。
只有极少数对战争中敌我同样有着极其恐怖程度掌握的名将，才有可能做到这样的事情，铸就“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胜利。
项武自嘲地笑笑，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有那样的幸运，能够达成无数兵家先贤追求的功业。
不过一场结束战争的胜利也足够光荣了。
前线有了几处波动，出现了溃散的军队，王保保反应很快，传令兵很快就朝战场狂奔而去，借着旗语、战鼓与号角，还有大喊，很快前面的混乱就被遏止了。
这有点像两块转动方向相反的巨石，它们接触的地方，棱角就会被击碎，磨去，直到一方彻底粉碎之前，摩擦都不会停止，而在那之前，巨石相互接触的地方，就始终处于走向粉身碎骨的道路。
战场中央的战士就是注定要被粉碎的部分，他们或者沉默或者昂扬地战斗着，唯一的结果就是死亡，变成血腥泥泞中的一份子，被身后的战士踩在脚下，无处可逃。
这是一个沉闷，残酷，毫无人性可言的过程。
这就是战争的本质，一切光荣的基础。
项武耐心地等待着，一切总会有结果，只有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才会坚持到整个被磨成粉末，而大多数都只会在棱角被大力挤压的时候四分五裂，彻底崩溃。
那一刻不会太远，项武帮助王保保维持着魔族军队的士气，战场上有无数琐碎的小事，一次次小规模的溃败或者胜利，但都无法影响整体的庞大均势，战士们仍然在战斗，仍然在军令控制之中。
“左翼需要支援。”
项武遥望着左翼漫长的交锋线，那里距离帅旗太远，士气滑落比预计的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