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认亲
早上好
………………
天光大亮,昨日的喜气还未散去,陈四老爷家挤满了亲眷。
自从坏了事后,族中各家都对陈老太爷一家避之不及,像这样济济一堂的时候还是第一次。
“没想到竟然能结一门这样的亲事。”
“娘家是西北路都监呢,世代武将之家,前程似锦呢。”
“原以为犯了事咱们家人人避之不及,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等人家来结亲,这刘家就不怕毁了前程吗?”
“据说是刘家对十六郎一见倾心念念不忘,得此缘分三生有幸,什么都不怕。”
“啊呸你这话说的也太可笑了,唱戏呢!”
“又不是我说的,是人家刘家的父亲亲笔信上写的。”
这边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却迟迟不见新人夫妇出来行礼,正猜测女方到底瞧不起他们,就见陈四夫人迎着几人进来了。
是陈绍的妻子女,热闹的屋子里便气氛一滞。
“三嫂,你们这边坐。”陈四夫人似乎未察觉,含笑让道。
陈阿李伸手拉住她。
“你别这样。”她低声说道,“她的好心我都知道了,你的好意我也知道,我的身份到底是罪身,天子定罪,官府有律,得此优待,别让流言蜚语传出来,对她对咱们家都不好。”
陈四夫人拍拍她的手。
“嫂嫂,你以为不这样做,别人就不知道了么?这一门亲事闹得这样大,多少人心里必然明镜一般。”她低声说道,“更况且,你还不知道她?她何曾是怕过什么流言蜚语的人?”
是啊,这女子做事,有时候就跟个孩子似的,怎么想便怎么做,根本就不考虑外人怎么看。
她既然给,就大大方方的接着,才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陈阿李微微一笑点点头依言坐下来。
“让十六郎他们进来吧。”陈四夫人说道。
众人闻言再次一愣。
竟然是一直在等她们一家人吗?
十六郎是一直对陈绍妻子女很好,但新人呢?要知道这可是陈绍的妻子女啊。
众人的视线便落在进来的十六郎夫妻身上。
新媳妇十八岁,身材高挑,虽然穿着新衣,但行走间也带着几分武人的爽利,在一众陌生人的注视下丝毫没有怯意。
有什么怯意啊,十万贯嫁妆做靠山,这陈家里她横着走都没人敢惹。
按照辈份,很快就到了陈阿李面前。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等着看新媳妇会不会甩脸。
“见过伯母。”新人却甜甜的喊道,端正的大礼参拜。
陈阿李忙笑着扶起,一面接过一旁女儿递来的一双袜子。
“我也没别的送你,这是我亲手做的,别嫌弃。”她和气笑道。
刘家小娘子忙双手接过,再次施礼。
“伯母好手艺。”她认真的将袜子看了,欢喜赞叹溢于言表。
说完又看着陈阿李身旁的几个女儿。
“这是姐姐们。”她再次施礼。
陈阿李的几个女儿忙还礼。
“这是妹妹吧。”刘家小娘子的视线落在陈丹娘身上,伸出手。
陈丹娘忙伸出手与她施礼,喊了声嫂嫂。
刘家小娘子便递来见面礼。
是一个小灯笼,上面画着人物故事,倒也不足为奇,跟这小娘子十万贯嫁妆的身份很不相符。
陈丹娘却眼睛一亮。
“嫂嫂我最喜欢灯笼了。”她高兴的说道。
刘家小娘子笑眯眯的递给她没有说话。
陈阿李若有所思。
认亲过后,开了宴席。
宴席很是丰盛,制作精良,让已经几个月没有见油水的众人忍不住都想要落泪。
“这下可好了,托了这十万嫁妆的福,日子终于能好过了。”
“那又不是咱们家的。”
“四房有希望了,咱们自然也有好日子过了。”
“听说刘家岳丈给十六郎在西北寻个差事。”
“武职?”
“武职怎么了?将来再转文臣就是了。”
里里外外吃喝热闹欢欢喜喜。
内里陈丹娘好奇的打量刘家小娘子的新房。
“这里住的惯吗?”她一面问道。
这种低矮的土房刘家女儿是第一次住吧。
“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在西北住过,住在最偏远的屯堡,地窝子,你住过没?”刘家小娘子含笑问道。
听都没听过,陈丹娘摇摇头。
“你在这里住的惯吗?”刘小娘子看着她问道。
她小时候苦日子过过,但眼前这个落难的小娘子可是锦衣玉食养到现在的。
世上最苦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从神仙富贵地到荒凉蛮荒境吧,身外苦,心内更苦。
陈丹娘笑了,低下头又抬起头。
“住的惯,什么都习惯,因为,我还是我啊。”她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刘家小娘子微微不解。
“嫂嫂这样和程姐姐说,就可以了。”陈丹娘接着说道,眯眯一笑。
刘小娘子一怔,旋即有些失措。
“不,不是的。”她结结巴巴说道,“是我自己问的….”
陈丹娘依旧笑眯眯。
“那嫂嫂知道我说的程姐姐是谁?”她问道。
不知道不应该反问,而不是否认。
刘小娘子怔怔一刻,笑了。
“果然是读书人家,就是比我小,心眼也比我多。”她笑道,“我说不过你,我不说了。”
这个话题二人就揭过了,她不再说,陈丹娘也不再问。
“嫂嫂一定会拉弓射箭吧?”陈丹娘想到什么问道。
刘小娘子带着几分小得意点点头。
“我父亲能够十箭连发,我自然也不会差。”她说道。
陈丹娘高兴的抚掌。
“那太好了,日后嫂嫂能指点我,不用劳烦爷爷了。”她说道。
刘小娘子含笑看着陈丹娘。
耳边响起那位素心女官的话。
“就辛苦你陪着他们,让她开开心心的。”
这门亲事别人都有些惊讶,还有些可怜她,嫁给一个罪臣之后,又是这么远的衢州,简直倒像是她犯了罪被罚了。
“他们知道个好歹!”父亲哼声说道,“皇后娘娘什么时候看错过人,别说陈家原本就不是个一般人家,就是一般人家,娘娘也能点石成金,别的不说,就看看你四根叔,本来逃兵一个,现在混的多好,一个养马的,你爹我见了他还得大力参拜…..”
“刘奎,说话注意点,都说了不是逃兵了!”徐四根瞪眼说道,再转头看她,神情和蔼,“大姐儿,你别委屈,别认为是你父亲没得选,不得已只能让你嫁过去,娘娘她看人从来不会看错的,你的夫君,你将来的日子,都肯定是好的。”
想到这里,刘小娘子抿嘴一笑。
昨夜初见自己的丈夫,年纪虽然大了几岁,但相貌堂堂又和和气气,一看就是知书达理。
是啊,陈家虽然犯了事,但这种人家教养出来的子女又怎么会是一般人,如果他们家不坏事,哪里轮到自己得一个这样的夫君。
而且自己这样嫁进来,一家子心里都明白清楚,对自己肯定好的很,又有那么多嫁妆,吃喝不愁,这样想来果然是一门好亲事。
“好啊。”她含笑点点头说道。
伴着陈家十六郎成亲,整个陈家似乎被冲了喜,运气大转,第一个变化就是上门说亲的人多了。
家里这些年岁大了待嫁的子女纷纷都有人来问,就连陈阿李家的子女都也如此,最关键是来问的并不是以前那些不上台面的人家,要么是官宦人家,要么是乡绅豪商,这让陈家族人欢喜不已。
“这都是托了十六郎的福啊。”大家纷纷说道,对陈家四房走动越发的殷勤。
其实日子并没有多少改变,但大家的精神却好了很多。
“有几个人家不错。”
陈阿李和陈四夫人坐在一起说着儿女亲事。
“我不想让她们嫁的太远,大郎二郎他们不在家,没个兄弟仪仗,又是这般人家,出去了我不放心。”
陈四夫人点点头。
“那就在近处的找,如今十六郎有他岳丈那边照应,就让大郎他们从兵役营回来,在这里种田,十六郎替他们去。”她说道。
正如陈四夫人所说,这一门亲事一成,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世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儿子们的前程先不敢奢求,至少子女们的亲事有望了。
陈阿李带着几分欣慰,但旋即又叹口气。
别的子女们都好说,只是陈丹娘…..
罪臣之女,再加上那个曾经的先太子妃身份,让她如同寡妇一般,还不如世间的寡妇呢,至少寡妇都能随意改嫁。
陈阿李坐在屋中看着院子里那个就要满十三岁的少女走过。
“丹娘。”她不由喊道。
陈丹娘回头看着母亲一笑应声是。
“母亲有何吩咐?”她进来问道,一手拿着弓,一手拿着箭筒,“家里都收拾好了,我读了一卷书,写了一张字,现在要出去练箭了。”
陈阿李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没事。”她说道,又问,“今日还是你嫂嫂陪你去吗?”
“嫂嫂和十六哥哥出门了。”陈丹娘说道,“嫂嫂教我差不多了,我多练就行了。”
陈阿李便起身。
“我去你婶婶家,陪你走一段。”她说道。
母女二人便一同出了门,年关将近,四周零星有爆竹声响起,过往的大人孩子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比起前一段愁云惨淡哀哭声声好了很多。
“日子再难也能过下。”陈丹娘忽地说道,“母亲,还好我们当时没有寻死。”
陈阿李心内酸酸,伸手抚着她的肩头。
“丹娘,你心里不好受就别忍着。”她哽咽说道。
这孩子到现在都还没哭过,反而不正常,让人心里忐忑的很。
“母亲,我心里是有些难过。”陈丹娘说道,“只是,也并不是要忍着的那种难过。”
那是什么难过?
陈阿李看着女儿,这是事情发生后陈丹娘第一次说这件事。
“是父亲犯了错,父亲也认了错,我呢作为父亲的女儿,替父亲担着这些罪过,是应当的。”陈丹娘认真说道,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稚气,“所以这是我愿意的难过,不是需要忍受的。”
陈阿李点点头,带着几分酸涩笑了笑。
“好孩子。”她说道。
陈丹娘又笑了。
“我知道母亲你在担心什么。”她说道,转头看着陈阿李,眼神清澈澄明,“我没事,母亲,我知道这是父亲犯的错,我们是在替父亲赎错,我没有错,我们没有错,不用低人一等不用羞于见人,别人怎么看我们是他们的事,我们问心无愧就好。”
陈阿李愕然,这样也可以?
是啊,这样的确也可以,那女子不也是如此吗?
“练箭练的跟她一样了。”她笑道。
她是谁,陈丹娘领会笑了笑没说话。
“丹娘,她很关照你。”陈阿李迟疑一下说道,“你,你怎么想的。”
说起来陈绍之罪是皇室难以忍受的罪,但身为皇后的她却对她们照顾有加,陈丹娘这个敬爱父亲的孩子心里会怎么认为?
认为父亲无辜,认为他人虚情假意,认为施舍,认为怜惜,甚至认为父亲死的冤…..
“她很喜欢我啊。”陈丹娘立刻答道,带着几分随意。
陈阿李愣了下。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对她好,她对我好,不是应该的嘛。”陈丹娘接着说道,一面将肩头的弓提了提。
这样啊。
陈阿李怔怔一刻,对啊,就是这样而已。
她不由笑了。
“我喜欢她,我要做她那样的人。”陈丹娘接着说道。
听到这里,陈阿李嘴边的笑一凝,心里一跳。
想要做程娘子那样的人他们家可不是只有陈丹娘一个,那一个如今在庙里关着呢疯疯癫癫的。
“丹娘,程娘子那样的人,不是谁都能做的。”她沉吟一刻说道,“她机缘巧合得了名师,习得那般多的奇技,这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能比….”
她的话没说完,陈丹娘就笑着打断了,伸手挽住陈阿李的胳膊。
“母亲。”她嘻嘻笑道,“你想错了,我是说想要做程娘子那样的人。”
她在人字上加重语气。
“是人,不是名,不是技。”
“像她那样无惧无畏飒然自在的人,笑骂由人我自心中有天地的人。”
陈阿李停下脚,看着女儿。
陈丹娘对她停下来有些不解。
“我到你婶婶家了。”陈阿李看着她笑道,伸手拍了怕她的胳膊,“你去练箭吧。”
陈丹娘这才一看四周咯咯笑了,冲母亲摆摆手,转身大步去了。
陈阿李看着她的背影,面上笑容未散,眼中的忧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
所以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所选所择所得便也是不一样的。
………………………………………
嗡的一声,长箭正中靶心,羽尾颤颤。
陈丹娘抬袖子擦了额头的汗,垂下手里的弓,忽地听闻路边林下枯草中有声响,她立刻拔出一只无头箭,再次拉弓射出。
没有听到狗叫,反而是有人大叫一声。
陈丹娘吓了一跳,忙疾步向一旁的跑去,却见坡下正有一人抬头。
这是一个与十二三岁的少年人,穿的锦衣,带着厚帽,面如白玉,凤眼长眉,他的手正拎着裤子,显然是正在…..
两厢一对眼,顿时都叫了一声。
陈丹娘忙转身跑开。
“来人啊来人有女登徒子!”
山下少年人变声期的沙哑叫声响起,震得的人耳嗡嗡。
“我以为是村头的那只大黄狗,它常常躲起来趁我练箭咬我….”
陈丹娘并没有跑走,而是等在空地上,看着那些随着喊声追过来的几个家丁,一面红着脸解释。
“我那箭是无头的,伤不到人。”
“胡说,胡说,你这个登徒子,就是偷看我的!”站在家丁身后少年人裹紧了斗篷喊道。
陈丹娘的脸通红。
“我没有。”她说道,一面屈身施礼,“冲撞公子了。”
家丁们打量这个小娘子,穿着旧布袄,素裙子,看穿着打扮是这边村子的穷人,但眉眼长得灵巧,举止形容言谈又透着大家之气。
“抓她送官。”少年人喊道。
陈丹娘有些无奈,她以前倒是听说过登徒子偷窥别人家的女眷被送官,可是从没听过有女子被称为登徒子而送官的。
家丁们也都忍不住想笑。
“送官,送官。”他们喊道,一面冲陈丹娘使眼色。
陈丹娘领会红着脸再次施礼转身跑了。
“跑了跑了。”那少年人喊道。
家丁们作势追了几步便作罢。
“追啊追啊。”少年人喊道。
“公子,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家丁们说道。
少年人才要说话,就听下边有马蹄声传来。
“二十九郎!”有男声喊道。
少年人头也不回的转身就向下跑。
“十七哥!十七哥!快来啊!”他喊道,“有个女的偷看我!”
坡下一辆马车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穿亦是锦衣华服,面白如玉,形容风流俊俏。
听到这少年人这话,他刷的打开一把折扇,其上一个硕大的王字。
“很正常很正常。”王十七郎说道,“我们这等人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二十九,你才出来行走,要慢慢的习惯。”
说着话又收了扇子,挑挑眉。
“长的怎么样?”
少年人皱眉想了想,方才那一眼…..
“别的没看清,眼睛很好看。”他认真说道。
王十七郎便一笑。
“那就是好看了,人要是眼睛生的美,那就是美,你看二十九郎你的眼就生的美。”他说道。
少年人哦了声。
“…很凶的,手里拿着箭,射我。”他说道,一面拿起手里还攥着的长箭。
原本还笑盈盈的王十七郎顿时坐正身子。
“会用箭!”他拔高声音喊道,原本洒脱风流的形容顿时变的有些惊恐,伸手就把少年人拽上车,“快走,快走。”
少年人惊讶不解。
“十七哥,我还没抓住她呢!你快跟我去抓她!”他说道。
“还送上前!可别去,这种女子再美也不能去招惹,二十九啊,你不懂,想当年你十七哥是废了多少工夫,连毁容的事都要做出来,才逼的那女子放了我,若不然啊….”王十七郎说道。
他的话说到这里,一旁的家丁重重的咳嗽一声。
“十七公子,别忘了老爷和夫人的叮嘱。”他提醒说道。
那个女子那曾经的旧事是不能提及的禁忌,如果说了极有可能找来泼天的大祸。
王十七郎打个机灵回过神。
“走,走快走。”他说道。
马车疾驰向前,家丁们也纷纷上马跟上。
“可是…”少年人忍不住掀起车帘看向土坡上,握紧手里的没有箭头的长箭,“我还不知道占我便宜的是谁呢!”
说到这里忍不住拔高声音。
“看看这里是哪里啊?那登徒子跑去哪里了?是哪里人啊?”
家丁们回头看了眼。
“公子,这里应该是衢州的官田,那边的村落都是屯田的屯丁。”有人说道。
屯丁啊,那就好办了,不是罪民就是移民,官府造册在录。
少年人稍微放心哼了声看着那远去的土坡。
看你往哪里跑!占了小爷的便宜就跑,没那么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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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陈家的事就说完了,应该算交代清楚了吧。
看了书评区我知道大家想要看的是什么了,我会尽力交代。
圣诞节快乐。
下次更新是周六,嗯,周六周六,周六和秦弧要出场了。
(*^__^*)嘻嘻……
第三章 路转
衢州府城外,陈十六郎夫妇施礼再拜。
“父亲走好。”他们说道。
刘奎有些不自在的摆摆手。
“说了让你们别来送了。”他说道。
“不知道的话自然不来,知道了怎么能不来送父亲。”陈十六郎说道,再次施礼。
“别和别人说啊。”刘奎忙说道。
哪有父亲送女儿出嫁的还送到婆家门前。
“我只是正好陪你徐四叔回乡,顺便来送她一程。”
一旁的徐四根笑了,刘奎瞪他一眼。
“不是吗?”他说道。
徐四根笑着点头应声是,又看向依依不舍的刘小娘子。
“大姐儿,你别难过。”他说道,“等过了年开了春,你就跟姑爷到西北去了。”
刘小娘子点点头。
“四叔,你看着点我爹,让他少吃酒。”她说道,“也别总和上司作对吵吵闹闹的。”
被女儿这样说刘奎顿时涨红脸。
“你这死妮你知道啥。”他瞪眼喝道。
徐四根拉住他,笑着对刘小娘子点点头。
“好了,我知道了,天冷,你们快回去吧。”他说道,看向陈十六郎。
陈十六郎也在一旁悄悄的看着他,视线相对,他忙垂下视线施礼。
“走吧,我们还赶路呢,年前要回到家。”刘奎说道,再不迟疑翻身上马。
看着二人上马头也不回的疾驰而去,刘小娘子还是忍不住抬手拭泪。
“末娘,别难过。”陈十六郎说道,“过了年就能再见了。”
刘小娘子点点头,擦了眼泪。
“回去吧,怪冷的。”陈十六郎说道,一面伸手握住她的手,“我给你暖暖。”
城门外人来人往,刘小娘子红着脸抽回手忙上车。
陈十六郎也有些讪讪跟上去,坐上车向另一条路而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那个看起来眉眼普通,但带着几分威严之气的男人,就是她的义兄,官封西北路牧司提举的国舅爷啊。
“你以前见过皇后娘娘吗?”
耳边忽的有人问道。
陈十六郎身子不由一僵。
“听说当初在京城,皇后娘娘最先结识的就是你家呢。”刘小娘子好奇的问道。
“是,”陈十六郎说道,“娘娘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不由长吐出一口气。
眼前不由浮现站在斑驳树影下的女子。
“自然不是,是这位公子一个人厉害。”
“且停寺,且停碑的故事讲的也好。”
那女子含笑说道。
何止见过,还曾要议亲,没议成,他还好一段伤心……
当然这心事可不敢对任何人说。
“你,还有你们家都是好人。”刘小娘子说道。
陈十六郎转头看她,新婚小妻子笑颜如花。
“那时候皇后娘娘还是个傻儿孤女,你们都能对她很好。”她笑道。
纵然有求医治病的恩情,但到底是身份地位悬殊。
“是娘娘人好,我们家其实一直欠她的情。”陈十六郎说道,也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小妻子的手。
刘小娘子的脸便又红了,想要抽回来。
“这是在车里。”陈十六郎笑说道,握紧了没松手。
直到走出去好远,刘奎才回头看,只看到远去几乎看不到的驴车。
“又不是没钱,不买一辆马车,雇了驴车,那驴瘦的能走回去吗?”他没好气的说道。
徐四根哈哈笑了。
“你别瞎操心。”他说道,“这时候陈家难道要高头大马绫罗绸缎招摇过市吗?多少眼盯着看呢。”
刘奎瞪眼要说话,徐四根没让他开口。
“……若不然娘娘为什么直接问你?你以为像你这般不惧他人言语清名的有几个?”
那是!
“我刘奎怕什么!”刘奎立刻一脸得意的说道,“当初你们是太平居的掌柜,有钱,你们妹妹还认得陈相公,有势,有钱有势,那又如何,在老子眼里依旧是逃兵,是逃兵,就得抓!”
徐四根抬手给了他的马一鞭子。
“说过多少次了,我们不是逃兵,是被人逼的。”他说道。
“被人逼的你们也是逃了!”刘奎瞪眼。
二人瞪眼一刻,徐四根忽的又笑了。
“想起来好像昨日才发生似的,竟然已经过去了四五年了。”他说道。
眨眼间已经物是人非。
这一句话让刘奎瞬时泄气。
“老四。”他声音低闷闷,“你们,恨我不?”
徐四根转过头看他,神情有些惊讶。
“恨你什么?”他问道。
“如果当初我没有抓你们。”刘奎抬头看着前方,冬日的原野带着几分荒凉,迎面似乎有几匹马奔来,其上茂源山兄弟笑容飞扬。
“…..渭州介石堡城守帐下甲队敢勇徐范江林、范石头,骑兵徐四根、徐腊月,校勇范三丑….”
“…..你们这些窝囊废!有本事做逃兵,有本事拿自己兄弟挡刀箭,有本事你们就跟老子来战….”
“…..何为敢勇?骄勇善战,将帅所倚,你看你们现在在做什么?….”
他垂下视线,忍住嗓子的火辣辣。
如果没有当初,他们七个兄弟还在京城肆意人生,得官封爵,成家立业,膝下子女围绕,而不是如今京城外一碰黄土孤零零。
多少次梦里都是他用车拉着徐茂修五人的尸体走啊走,直到醒过来,然后看着帐子熬到天明。
那时候他心里后悔啊,后悔啊。
“是,我是恨逃兵。”他说道,说到这里又自嘲一笑,“可是我抓你们与其说恨逃兵,不如说是撒气,气我被赶出西北,气我不能阵前杀敌,我那么想上阵却不能,而你们竟然还逃了,我就堵着一口气,咬着牙的非要闹,闹的有什么好,如果是真的逃兵,根本就不会在乎我的闹,在乎我的闹的,其实都是好汉。”
如不然,他们不会在他的围攻下放弃反抗,在明明有机会逃走的时候束手就擒。
能被伤害到的只有那些在乎的人。
他伤到了他们,用的是他和他们都在意的事。
徐四根笑了。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如果的。”他说道,看着刘奎一笑,“就算没有你,我们也是要去西北的。”
他的眼中浮现几分自豪。
“妹妹早就为我们准备好了,而你,也不过是个契机罢了,有你没你,我们都是会去,至于是不是如今的结果,那就跟你没有关系了。”
话说到这里声音也微微低沉。
如果那时候他们没有死守城门,如果那时候那该死的将官没有先跑,也许……
但他旋即抬起头。
不,这世上没有如果,该是如何就是如何,既然已经如何那就如何吧,更况且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你啊,在家还说嫂子哭哭啼啼,我看你也是因为大姐儿变得娘们气了。”他笑道,一摔马鞭子,这一次是打在自己的马上。
“婆婆妈妈的,男子汉大丈夫,生的痛快,死的也痛快,干了就干了,哪来那么多如果但是的。”
刘奎看着疾驰而去的徐四根,咧嘴笑了笑,将手中的鞭子也一甩,马儿疾驰追上去。
虽然赶路赶的急,但回到龙谷城的时候已经正月初十了,尽管如此大街上年节的气氛还是很浓郁,为迎接上元节街上已经悬挂起各种灯笼。
这种浓厚能够延续这么久的节日气氛是龙谷城多少年没有过的,不止龙谷城,沿线堡城都能如此,这要归功与城门上摆着叫做霹雳炮的东西。
一声霹雳,震天动地,血流成河。
自从年前响过之后,就吓破了西贼的胆子,以往冬日年底最容易来侵扰,如今绝了迹。
“你去我家,你家里冷锅冷灶的。”
在城门刘奎招呼徐四根说道。
“我好歹也是个提举,偌大的家宅,如云的仆从,就算出门一个月,也不至于家里就冷锅冷灶了吧。”徐四根笑道,不待刘奎再说话拍马而去。
“可是家里没个女人到底是冷锅冷灶。”刘奎摇头说道。
徐四根还没迈入家门就听孩童的笑闹声,他顿时大喜。
“大哥来了?”他问道。
前来迎接的家仆笑着应声是。
“年前就到了,大爷和大夫人都来了。”
大嫂也来了?
“大嫂不是有身孕了?怎么能这个时候走这么远的路?”徐四根吓了一跳说道,一面疾步迈进去。
“不用担心,问过皇后娘娘之后才行路的。”范江林笑道。
既然妹妹说没事,那肯定就没事了。
徐四根松口气。
他进来时,范江林正陪着小宝儿练拳,虽然还小,小宝儿也一招一式的有模有样,看到徐四根,小宝儿有些陌生。
“走的时候还小,都不记得四叔了。”徐四根笑道。
小宝儿怯怯的笑了笑,转身跑到走出来的黄氏身后了。
身旁的丫头忙护着他,只怕撞倒身子已经粗壮的黄氏。
“这次住下就熟悉了。”黄氏笑道。
“大哥不在京城了?”徐四根听明白了问道。
“如今霹雳炮神臂弓供应多了,损坏修缮也多了,我便来西北军监提举。”范江林含笑说道。
“那京城那里…”徐四根说道。
“李茂在呢,有他就够了,他比我厉害多了。”范江林说道。
二人说这话迈进厅内。
“不是。”徐四根迟疑一下说道,“我是说,妹妹一个人在京城了….”
范江林笑了。
“周大老爷一家回京了。”他说道,“虽然曹贵已经外放为官,但江州金哥儿一家人到京城了,程大老爷让他们打理京城的产业,半芹也已经出嫁,男人是禁卫班直,家就在京城,这样算起来,京城里人挺多的也不冷清。”
徐四根点点头。
“那就好。”他说道。
“你也不小了,成家的事也该考虑了。”范江林说道。
徐四根没说话。
“我知道你想什么。”范江林坐下来叹口气说道,“他们几个都孤独的躺在地下,你觉得你能活着就足够了,只是事情不能这样算。”
徐四根笑了。
“是。”他说道,一面冲范江林施礼,“这不是大哥来了,大哥和大嫂在,我的亲事就有人张罗了。”
范江林一怔旋即又笑了点点头。
“还有,既然周老爷一家回京了,那周六少爷是不是要回京一趟?”徐四根想到什么问道。
“不一定啊。”范江林说道,“皇后册封之后周公子就匆匆离京了,我看他不太想回京城。”
…………………………………..
啪嗒一声响。
一把骨刀被扔进箱子里。
周箙拍拍手,将箱子盖上。
“见面礼。”他说道。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公子,公子,我们不回京城啊?”小厮进来说道,“老爷来信催了,再说西北这边军中三老爷他们都在,如果你也在,只怕要被人说这西北军中皆是周家之物,娘娘要被人非议….”
周箙笑了。
“谁教你说的?”他看着这小厮问道,“竟然知道拿娘娘来堵我。”
小厮讪讪一笑。
“收拾好了,走吧。”周箙说道。
小厮一怔,旋即大喜。
“公子,你肯回去了?”他喊道。
周箙负手看他。
“我为什么不肯回去?”他反问道。
自然是因为你对皇后娘娘……
小厮心里嘀咕,当然话不敢说出来。
周箙没有说话,抬脚迈步。
我为什么不敢见她,就因为今生不能与她终成眷属吗?就因为不想看她与另外的男人夫妻为伴吗?
如果以前或许是吧,但她连命都能给我,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他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这是在湘西湘南游荡的李太医寄来的信。
巫王祝,那是救人的祝,又是杀人的祝,救别人杀自己。
不知道她有什么秘方能让自己延续生命等待生机。
“……但这种生机只能延续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无解,必死无疑。”
李太医在信中说道。
也就是说那时候再晚一些,就算是被册封为后,她也活不了了。
周箙停下脚长长的吐口气。
她这完全是不想活了。
就算那小子一往情深对她不离不弃,但是,谁又能知道皇帝会不会醒,谁又能说准皇帝醒了会禅让?皇帝如果不醒,什么时候死谁又能说准?
而关键是,这些事谁又能保证一定会在三个月内发生。
这个臭女人……
他转过头。
“把那个箱子带上。”他说道。
小厮愣了下。
“我送她的礼物。”周箙说道,“攒了这么多,够送一回了。”
小厮一脸惊讶。
“公子,你没事吧?”他喊道。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公子了,那个箱子是什么,那何止是礼物,那是公子满满的不敢说又不能说的心意。
“我有什么事,我好的很。”周箙笑道,转身大步。
有些心意不用说,这世上肯把命给你的人能遇到一个就足够了,何必在意天长地久,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今生就足矣。
人马疾奔,尘土飞扬,眼前渐渐繁华时,走出西北时的凌冽寒风也变得柔和了。
“再走半个月,就能到京城了。”小厮在后喊道。
裹紧行装的周箙抬头看着前面的府城。
“今日就在城中落脚吧。”他说道,“看看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小厮啊了一声。
“公子,还要买啊?”他喊道,“走一路买一路,这车上都要装满了。”
周箙转头瞪他一眼,才要说话,忽的愣住了。
小厮有些不解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路边是茶寮,此时正坐着不少行路的人。
周箙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神情渐渐惊愕。
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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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见
路边的茶寮很简朴,勉强搭起一间屋子遮挡了风雪,大锅就支在门边,热腾腾的冒着气,引得冬日里赶路的人看着心里就舒坦。
内里的人不少,基本上都是行路的行脚商或者进城讨生计的民众,担子框子推车挤挤的扔在外边,大声的说笑着,嘈杂而又混乱。
就在这群人中有一人正低头看几张纸,他穿着青布道袍,低着头只看到头上用木簪挽着的发,身边坐着三四个行脚商正高谈阔论口沫四溅。
“公子?”小厮唤道。
周箙收回视线,再看去,几个行脚商不知道互相看什么,半起身伸手挡住了里面的人。
前方一阵喧哗,兵丁开路,人群纷纷让开,就见一队官员疾驰而来。
“公子。”小厮喊道。
周箙皱起眉头。
“怎么又被他们知道了?”他说道。
“公子,您如今的身份那可不一般。”小厮说道,“咱们再行迹不显,您一出龙谷城,消息就传遍了,这一路上多少眼盯着呢。”
谁肯放过巴结国舅爷的机会。
“别的事有这么积极就好了。”周箙哼声说道。
小厮嘿嘿笑,又带着几分担心。
“公子,伸手不打笑脸人啊。”他提醒道。
周箙瞪他一眼。
“小爷还用你来教怎么做人?”他说道。
小厮嘿嘿笑了。
“周大人。”
那边的人马已经疾驰近前,所有人都纷纷下马拱手笑着接过来。
“一路辛苦,一路辛苦了。”
周箙下马拱手还礼。
一番寒暄便拥着进城。
周箙上马又看向茶棚,茶棚的人也都看向这边的热闹,涌涌的站在门口,挡住了其内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看错了吧?
更况且一向自诩**又爱干净的他,也不会如此装扮又混迹在这种茶棚。
皇帝登基,朝廷的变动很大,秦家自然也在其列,但据最新消息说并没有那么严重,秦侍讲请辞,陛下准许了,但又任命他一个闲散官职容他回乡。
虽然仕途就此了结,但回到川中的秦家依旧是望族,日子依旧能逍遥。
周箙收回视线。
大路上热闹的人马向城中而去。
“这是什么人啊?连推官大人都亲自来接了。”
“这么年轻,看着不起眼啊。”
“哪家高官的子弟吧。”
被驱开的人也重新回到大路上一面对着离开的人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茶棚里的看热闹的人也都散开了,或者坐回去,或者离开。
“让让,让让。”店家大声喊着,将一碗热腾腾的茶汤捧进来,放在一个几案上,冒出的热气遮住了抬起头的人的面容。
“多谢了。”他说道。
热气散去,露出面前俊秀的年轻面容。
他一手拂袖,一手端起茶碗。
一旁坐着的行脚商看着那修长的跟这粗笨的陶碗完全不对等的手,再看这年轻人的动作,呼吸都不由放轻。
虽然穿的是毫不起眼的青布道袍,束发的是竹簪子,但一举一动都透出气度雍容。
这么粗滥的茶行脚商忽的有些不忍让他喝下去,但那公子一口喝干了,放下茶碗继续拿起几张纸。
“这是后生你的家书吗?”
行脚商忍不住问道,自从坐下来时,这年轻人就在看,还不时的笑一笑。
“你这是求学在外吗?”他好奇的问道。
话刚问出口,身后就有人用胳膊戳他。
行脚商带着几分恼火回头,见一人冲他向一个方向努努嘴。
什么?
行脚商的视线落在一旁,神情不由一怔,年轻后生身旁放着两个拐杖。
是个瘸子啊。
这,这么俊秀的后生竟然……
行脚商的脸上闪过一丝可惜。
那这样的人就不会出门求学了,反正也不能科考。
但年轻人却含笑抬头回答他。
“是啊。”他说道。
行脚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店家,再来…”年轻人举起手里的碗喊道。
话没说完就被行脚商忙伸手接过。
“我来我来。”他说道,一面起身,“现在人多,叫他还得等,我去帮你端过来。”
年轻人微微一笑没有拒绝也没有诚惶诚恐。
“好,那多谢大叔了。”他说道。
被人信任以及被人接受好意才是让人最高兴的事,行脚商笑着三步两步挤过去,催着店家先倒了满满一碗茶汤,又捧回来。
“虽然粗鄙,但这种茶汤最适合赶路人用,暖身子。”他说道。
年轻人含笑点点头,再次说声多谢。
“你一个人出来的啊?”行脚商问道,“你父母可放心?”
年轻人笑了笑。
“放心的。”他说道。
行脚商还想说什么,年轻人低下头开始看信,他的话便咽回去,有人在后再次撞他。
“你可真话多,人家身子不好,你别老缠着人家说话,好像你多好奇似的,这样的人不喜欢被人看做稀奇。”那人低声对他说道。
也是,行脚商讪讪一笑不再说话了,一面喝茶汤,一面又悄悄的打量这年轻人。
可是,这样的一人外出,家人不担心吗?竟然连个小厮都没有,看这样子似乎不像是穷苦人家啊,要么是爹娘不喜?
秦弧的嘴角再次弯了弯,揭过一张,看下一张。
父亲和母亲已经起程回川中了,看来父亲的心情还不错,并没有郁郁寡欢。
“……当然这可不是因为皇帝仁慈给了官爵。”
秦夫人在信中写道。
是啊,事实上这可并不是个仁慈的皇帝,一直是奸诈阴险。
他不同意父亲的请辞,露出狞笑要把父亲困在京城,像猫捉弄老鼠一样慢慢的玩死。
“是皇后说要让我们走的。”
这个称呼让秦弧的视线停顿下,他伸手端起茶汤喝了口,才继续看信。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特意去见了她,她坐在皇后寝宫内,穿着打扮还和以前一样。”
还和以前一样。
秦弧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初次见她时的样子。
那时候也是冬天,下着雪,就在周家的院子里,他为了给周箙解围故意装醉走过去与她同杯。
在一片白茫雪雾中,那个深袍大袖,乌发垂垂的女子转过身看着他。
有时候,人活一辈子就是为了和谁这一眼的相见啊。
秦弧嘴角再次弯了弯,视线落定在信纸上。
“我问她是她要我们回川中的,她承认了,我很惊讶,你知道的,对于咱们家来说,最好的结局是被御史台弹劾,然后查罪,哪个当官的能经得住有心的查,然后我们家获罪,你父亲入狱,你母亲我能体面的上吊自尽,你们发配充军,回川中,那就意味着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怎么可能,皇帝厌恶我们家,是因为我们试图扶持延平郡王,这其实也没什么,在没有定论之前,臣子自然可以各自选择所忠,无可厚非,最多厌恶不喜驱逐打压了事,但皇后娘娘跟我们就不仅仅是厌恶不喜这么简单了。”
秦弧的放下手里的信,再次端起茶汤,有些辛辣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是啊,周箙几乎死在了他的手上,不,不是几乎,而是死。
为了救回死了的周箙,她又几乎搭上了自己的命。
尽管最终他们都活了下来,可是在他心里,他们还是被他杀了。
生死之仇又岂是厌恶不喜这么简单的事。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
揣测的念头才要闪过,秦弧便晃晃头,将念头甩开。
是什么就看她说什么,自己想的,只是自己想的,与她何干!
秦弧放下茶汤,低头看信。
“她说,还我喂水之恩。”
喂水?
秦弧愣了下。
母亲喂过她喝水?是那个时候吗?她被陈绍一封你是谁的信陷入昏迷的时候。
昏暗的室内,愁眉不解的婢女们,暗无天日找不到希望的日子里。
已经昏迷半个月的病人,没有任何嫌弃污秽脏腌,那位华贵的夫人上前扶起那女子喂她喝水,就好似照顾的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其实像她这般贵夫,就连孩子也不会这样贴身照顾的,自有仆妇奶妈围绕。
秦弧忽觉得鼻头酸涩。
她就是这样连一点一滴的善意都不舍得忘记吗?
眼前的信纸变得有些模糊。
信上有泪水的痕迹,想来写信的人写到这里时停笔垂泪了。
“……有这样的她在,秦家何忧,所以你父亲安心了,我们回川中去,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尽心自在。”
“哦对了,告退前,她让我讲了一个笑话……”
秦弧拿开这张纸,看下一张。
“这一次,她笑了。”
秦弧的嘴角勾起。
只是不知道,她是大笑还是以前那般浅浅而笑。
“后生。”
耳边有声音说道,打断了秦弧的遐思。
他抬起头看着一旁的行脚商。
“还要添茶吗?”行脚商关切的问道。
秦弧笑着摇头,一面将手中的信纸收起来。
“不用了,我进城去。”他说道,一面抓起身旁的拐杖。
屋子里人太多,地方狭窄,行脚商忙跟着起身搀扶他。
秦弧有些费力的站起来,拄稳拐。
“多谢老丈了。”他说道。
“不用不用。”行脚商忙摆手。
“你是可怜我这个残废吧。”秦弧看着他笑道
行脚商被说的愣了下,旋即又讪讪。
是啊,他的确是可怜这个瘸子……
可是这个可怜和鄙视在身残的人眼里是很难区分的。
刺激到这个年轻后生了吧。
正讪讪间见这年轻人冲自己施礼。
“但可怜也是善心,小子多谢老丈。”他说道。
行脚商一愣旋即笑了。
“客气客气。”他说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不敢当谢。”
说着话忙转身帮他挡着屋内走动的人。
“让让,让让。”
难得的不是举手之劳,而是信以及接受别人的举手之劳。
接受和相信其实做到了也挺容易的,结果也没什么可怕的,他这一路走来,日子过的还不错。
秦弧笑着拄着拐跟着那行脚商向外走去,在茶棚外再次施礼告辞而去。
没多久,大路上一阵热闹。
有两骑疾驰从城中而来,适才的路人都已经来往散去,此时的路人看到这二人并认不得是方才那被一群官员迎进城的人。
“公子,你没看错吧?”小厮喊道,“这怎么可能!秦公子怎么会来这里?”
周箙没有理会他,直接冲那茶棚就去了。
他不会看错,不会看错的。
进了城坐到了府城官员们准备的宴席上,他心里越来越不安,那城门前的一眼不停的闪现。
是他!肯定是他!
那混帐就是扔到满是人的泥坑里也总是最瞩目的那个。
“公子您要喝点….”店家看到冲过来的人忙热情的招呼,话没说完人就越过他站到了屋子里。
屋子里说笑的人都停下了,看着这个英武年轻人。
周箙的视线扫过,却没有看到要找的人。
“适才坐在这里的人呢?是个年轻人,川中口音。”他站定在一座前问道。
行脚商哦了声。
“公子是说那位腿脚不便的公子吗?”他说道。
就说了那年轻后生不会一个人在外的,肯定是亲朋遍天下。
周箙神情却是一怔。
“腿脚不便?”他问道。
“是啊,拄着拐呢,刚刚走.....”
腿脚不便的人自然大家都记得牢一些,于是七嘴八舌的纷纷说道。
周箙听不到他们说的其他话,只有反复的那一句拄着拐在耳边嗡嗡。
怎么会?怎么会!
“公子,去找府衙的人,一同来找。”
“既然秦公子进城了,那肯定还没走,府城再大,也不过这些地方,城门一关,他跑不了。”
小厮大声的说着,一面催马跟上。
周箙却猛地又停下马。
“不用找了。”他说道,视线看向一个方向,“他,这样,走不远。”
小厮怔怔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不远处一个代写书信的摊位前正坐着一个年轻人,脚下摆着一个竹筒一把弓,另有一个拐杖。
这拐杖格外的显眼。
拄着拐的人自然走不快,走不远。
小厮的视线转向那年轻人身上,他盘膝坐着,微微倾身,低头正用书信摊上的纸笔在写什么,神情专注,侧面俊秀。
“真是秦家公子啊。”他不由喃喃说道。
真是他!
他怎么来这里了?
周箙猛地抬脚迈步,但又停下。
见……还是不见……
“公子写的一手好字啊。”代写书信的中年人含笑道,虽然不敢看这位公子写的内容,但晃了一眼字体,还是忍不住赞叹。
秦弧微微一笑。
“不敢,不敢,不算好,不算好。”他说道。
不待那中年人说话,他又抬起头。
“我不是自谦哦。”他含笑说道,“是有人比我写的好的多,我是跟她比呢。”
中年人哈哈笑了。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说道。
秦弧笑了笑低下头接着写信,很快写完一封封起来。
中年人见其上写着父亲二字,便知道这是给其父亲的,那现在写的应该是给母亲的?
“公子有心了。”他笑道,“父亲母亲,还有妻子都要单独写到。”
听到妻子二字,秦弧手中的笔停了下。
“我还没成亲。”他说道。
中年人一怔,目光便落在他的腿上,露出几分恍然又几分歉意。
“也不打算成亲了。”秦弧接着说道。
“还是要成亲的,如不然,一个人到底是寂寞孤独。”中年人语重心长说道,想了想又安慰道,“总有好姑娘的,也别急。”
秦弧哈哈笑了。
“不,大叔,你这样说就错了。”他整容说道,“寂寞孤独,不是因为没有妻子,而是没有中意的人。”
中年人被说的愣了下。
没有中意的人?
“这世上最难的是遇到中意的人。”秦弧含笑接着说道,“有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能遇到了就是幸运,只要心里有这个人,那,有没有缘分共枕眠倒也无所谓了,只要心里有这个人,知道世上有这个人,那怎么会孤独寂寞?没有中意的人,就算有共枕眠的人,也是孤独寂寞的。”
他说罢将手中的笔放下,书信叠收入怀中,放下一把大钱,将竹筒先背在身上,又将弓挎在肩头,然后拿起拐杖起身。
中年人犹自怔怔。
中意的人……
知己……
人生难求一知己,人生难得一红颜,是啊,如果没有中意的人,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再多,心里到底是孤独寂寞啊。
中年人呆呆失神,周箙也有些失神,看着站起来的秦弧,看着他熟练的拄着拐,一瘸一拐的迈步,这样的身影熟悉又陌生。
他怎么又……
是因为那一箭吗?
那一箭击倒了自己,也击倒了他吗?
真是个废物!懦夫!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他以为这样,就算是偿还了自己吗?就算两清了吗?
真是看错你了!果然是看错你了!
周箙的拳头攥起,发出咯吱的响声。
街上有人马疾驰而过,高喊着让路。
午后的街上人群涌涌,陡然的人马让街上鸡飞狗跳,大人们都让开了,但不知哪家的小童站在路中没有动,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小童更为呆呆。
周箙身子一绷上前,虽然从他的距离到那边肯定来不及了。
有人更快的冲过去,抱住了小童,旋身又险险的躲开了马匹。
马儿一声嘶鸣,周箙硬生生的揪住了马缰绳,将马逼停下,马上的人因为这陡然的阻拦被惯力甩了下来。
没有理会地上人的惨叫,周箙抬起头,看向那边,想要看看小童是否安稳,待看过去不由愕然。
他!
秦弧将小童放在地上,矮下身笑着安抚,架在腋下的拐杖早已经扔在了一旁。
这,这混帐……
路人也都看呆了,一呆为险险的救下小童,二呆则是为这个瘸子突然变成正常人。
“多多谢公子。”小童的家人冲过来,激动的结巴谢恩。
秦弧只是笑了笑,转头看向马匹这边,与周箙的视线相撞,人也愣住了。
你!
“公子,公子对不起啊,马惊了…”
被摔下马的人哭着,其身后的随从也跟上来,下马搀扶又纷纷赔礼,乱哄哄的挡住了视线。
周箙没有理会他们,死死的看着那边,人影错动挡住了又闪开了,秦弧再次出现在视线里,他也被小童的家人以及路人们围着,面上带着笑看过来。
“公子…”一个路人迟疑着将拐杖递给秦弧。
秦弧伸手接过,微微一笑,再次架在腋下,这让周围的人都瞪大眼。
这是玩什么呢?
装瘸子?好好的装瘸子干什么?
行骗?可看着年轻人的形容做派,不是那种招摇撞骗的人啊。
秦弧笑了笑。
“这样啊,自在。”他说道,“这样走,走得慢,能好好的想事情,感觉很好。”
路人们愕然,露出这年轻人的脑子有问题的神情。
秦弧没有再说话,拄着拐转过身,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四周视线凝聚,尤其是身后那一道,他停下脚又回过头。
那边的年轻人看着他。
对不起啊。
秦弧动了动嘴唇,笑了笑,低头长身久久的一施礼,再抬头便转过身一瘸一拐的向城内而行。
“老樵夫自砍柴……”
有歌声在街道上扬起,伴着弓臂击打拐杖的有节奏的声音,清朗阔阔的歌声让人再次凝神注目
“捆青松夹绿槐……”
“茫茫野草秋山外……”
“丰碑是处成荒冢……”
“华表千寻卧碧苔……”【注1】
背影一瘸一拐,却又挺直,在人群的注视以及指点下慢慢的走开了。
“公子。”小厮说道,看着秦弧的背影。
周箙深吸一口气,又笑了笑,转过身。
“走吧。”他说道。
“公子,我们不追了他了?”小厮不解问道,“那还回府衙吗?”
周箙翻身上马,没有再回头催马向城外而去。
“不了。”他说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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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动画片《崂山道士》里的插曲,郑板桥的词,扬州道情,挺好听的,大家可以试试,搜板桥道情便可以。
下次该男主和女主的番外了,31号我们再见。谢谢大家(*^__^*)嘻嘻……。
第五章 和煦
修改屏蔽字,再道一声新年快乐,还有谢谢玄飞和雨季来了两位盟主的打赏,谢谢老萱萱和炎骑士的和氏璧,谢谢大家的桃花扇香囊平安符打赏,谢谢你们送我的结尾烟花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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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京城城门的时候,路边的垂柳已经有了蒙蒙的绿意。
周箙勒马停下。
“公子要歇脚吗?”小厮立刻问道。
这里是城东,距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
周箙没有说话,视线看向前方路边的一片热闹所在。
那里明显是处草市,但又不同于其他的草市,叫卖的似乎都是笔墨纸砚文房之物。
看着周箙二人走过来,立刻引来一片招呼声。
“官人,这边有茂源山新拓本。”
“官人,上好的笔墨,附赠挟轼。”
周箙没有理会径直过去了,但却没能靠近墓前。
新修了围栏,还有人看守。
当然并不是官府的人,而是几个老仆家丁。
“让让…”
小厮就要驱赶拦路的人,周箙抬手制止他。
他没有再上前,而是越过墓前坐着或者站着的人看过去。
“添上了啊。”他说道。
“是啊是啊,官人看那边程文俞的墓是年前新添的。”旁边的人听到立刻热情的说道,“好刚劲的隶书!”
离京之前还没有呢,这女人当了皇后也这样闲的随意出宫吗?
周箙撇撇嘴转身就走,让那还要热情介绍一番的旁人很是郁闷。
临近城门,大路上一阵热闹,一群骑马的年轻人并家仆涌涌,路人从他们的举止言谈表明了亲人重逢的欢喜。
“….累不累?”
“…又长结实了…”
几个年轻人互相捶打着,用这种方式表达亲昵。
“快走吧,父亲和母亲惦记半个月了,天天催着人问。”
周箙含笑点点头。
众人便上马赶车,引得路上又是一阵热闹,引得路人侧目,不待路人指点,为首的年轻人便忙竖眉摆手。
“都稳重点。”他说道,“别闹出动静来,让人看热闹,丢了脸面失了身份。”
年轻人们应声是在马上形容收敛,家仆们也低头噤声,场面顿时安静下来,缓缓前行。
周箙露出几分意外。
“哥,这可不像你啊。”他笑道。
老陕周出门都恨不得搅动满京城注目,没事也要闹出点事来,管它笑的还是骂的,只要被人关注就好。
为首的年轻人转过头笑。
“今时不同往日了。”他说道,“父亲说了,咱们周家已经不需要靠张扬被人记住了。”
家里出了一个皇后,就算躲到深山旮旯里,都有人能记住你。
迈进家门,父子母子兄弟姐妹们团聚自是一番欢喜,这边家宴热闹未歇,门外有人来恭贺。
“父亲,我只是归来探亲,这些人情往来还是能避就避开吧。”周箙皱眉说道。
周老爷哈哈笑了。
“不是别人,不是别人。”他说道,“是你姑父程家的下人。”
姑父?程家?
周箙愕然。
这个称呼真是太陌生了。
说着话人已经进来了,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着上好的衣衫,走到廊下就咚咚的叩头。
“小的金哥儿,见过六公子。”他笑嘻嘻说道。
金哥儿啊,周箙笑了笑。
“你又回来了。”他说道,“你家大老爷倒放心让你来。”
金哥儿抬起头笑着应是。
“小的如今成亲了,也当爹了,大老爷说能当人用了。”他说道,“况且小的不中用,京城还有舅姥爷照看嘛。”
这话让大家都笑起来。
“是能当人用了,不是当初在京城迷路哭鼻子的时候了。”周箙说道。
金哥儿嘿嘿笑叩头。
“小的还没谢过当初六公子带人寻找小的呢。”他说道。
道谢?当时这小子看自己跟仇人似的,隔了五六年了倒想起来道谢了。
果然是能当人用了,油嘴滑舌大言不惭的厉害。
周箙摇头笑了笑。
周老爷这边收了礼物,又将周箙带回来的礼物拿出一些让金哥儿捎给程大老爷。
“父亲什么时候和程家这么好了?”周箙对身旁的兄弟低声说道。
以前不是恨不得对方死吗?如今亲密的连自己这个晚生后辈归家都要互相送礼还礼。
“父亲说,一直都好,根本就没有不好的时候。”兄弟低声笑道,“孕育出皇后娘娘的人家,岂是一般人家。”
因为她啊。
当初是因为两家几乎不共戴天,如今又是因为她两家竟然亲如一家。
“真是世事无常。”周箙说道。
酒宴散去,夜色沉沉,洗漱过后的周箙坐在自己的屋内,带着几分舒坦吐口气。
“公子,公子。”小厮疾步进来,跪坐下,“问清楚了。”
周箙嗯了声看着他。
“秦公子的腿前一段是受伤了。”小厮接着说道,“之后都拄着拐,但是呢其实是没事的,只是他好像喜欢拄着拐。”
喜欢?
周箙皱眉,竟然还有人喜欢这个?
难道以前他都是喜欢吗?既然喜欢何必让妹妹给他治好,干脆不治好还瘸着…..
念头闪过,他的身子一僵。
还瘸着,还像以前一样…..
周箙扶着几案的手慢慢的攥起来。
“…秦大人和夫人已经带着合家回川中了,十三公子说是要在外游学自行去了。”小厮接着说道。
所以他们才在路上遇到他。
游学啊。
看起来,他学的还不错,虽然依旧拄着拐,但跟以前还是不一样了。
那种洒脱自在不再是浮于表面,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了。
“公子,人来说明日可以进宫。”
有侍女从外疾步进来说道。
周箙哦了声,抬起头笑了笑。
“好。”他说道,又催着小厮,“去把我带的东西收拾好。”
小厮应声是。
“哦还有公子。”他又压低声音,“好像听说皇帝和皇后娘娘在生气。”
生气?
周箙挑眉。
他还敢和她生气?
宫灯随着夜风摇曳,脚步声打破了皇后/宫内的安静。
“陛下驾到。”
内侍拉长的声调响起。
伴着这声音,殿内的宫女纷纷屈身施礼,人带着初春料峭的夜风从面前过去了。
“陛下。”
素心带着人上前,看着还穿着朝服的方伯琮,便让人伺候更衣。
“下去。”方伯琮说道。
素心停下脚,低头施礼一句话不说退下。
景公公伸手带上殿门,看着廊下散开的值夜的内侍和宫女。
“闹了多久了?”他低声问道。
素心笑了笑。
“一天了。”她低声说道。
景公公哦了声。
“一天了啊,那可真够久的。”他说道,一面眯起眼,“上一次殿下和娘娘生气,还是在清远驿。”
不告而别,孤身一人雨中劫杀高十四郎,让只能空等结果的晋安郡王很是生气。
不过那次还没一盏茶时间就好了。
“这次可不一样。”他又低声说道,带着几分埋怨,“其实每一次都是娘娘不对,我们殿下可是没错,上一次就是娘娘不告肆意,这一次娘娘竟然私自截了李太医给陛下的书信。”
说到这里抬头看素心。
“你说这对吗?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素心看着自己的手笑嘻嘻。
“娘娘既然做了,就是有做的道理嘛。”她说道。
啧啧啧,景公公看着眼前的女官。
可怜的陛下,在这皇后/宫里哪里还有半点天子威风。
就不该将改了祖宗规矩,住到这皇后/宫里来。
在人家的地盘哪里有自己天子寝宫气势!
“来人啊。”
景公公越想越闷闷,转头喊一个内侍过来。
“殿下的宵夜快些送过来。”
“娘娘的也要一份。”素心忙跟着说道。
这是特意给陛下做的!景公公握着拂尘心里喊道,最终到嘴边只能是轻轻的哼了声。
欺负人!
寝室内,程昉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方伯琮。
“李太医只是一知半解,打听到的事并非全面,他说那些耸人听闻的话,你看到了白白担心,我不想让你担心。”她说道。
“骗子!”方伯琮看着她吐出两个字,“你以为我会信吗?”
“你不信我,信他?”程昉笑道。
方伯琮看着她,神情木然。
“你那时候是不是一心赴死?”他说道。
“做事就是要有一心赴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才对。”程昉笑道。
“阿昉!”方伯琮拔高声音打断她。
程昉看着他再次笑,伸手要拉他的衣袖。
方伯琮甩手避开。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的。”程昉笑道,再次伸手,这次动作快拉住了方伯琮的衣袖。
“甜言蜜语没用。”方伯琮说道,“我在,只是用来给你安排身后事的。”
说道身后事三个字,他的声音不由微微哑涩。
她竟然真的会死去,根本就不是她说的有自己在只要封了后就能救她平安无事,明明还有时间限制,过了这个时间,就是封她当皇帝都没有用,这个骗子!
只要想到如果再晚那么几天,她就真的不存在了,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一反常态的勤政,屏退了朝臣停止了朝议,在勤政殿整整走了一天。
“你能给我安排好身后事,我自然了无牵挂。”程昉笑道,将他的衣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人固有一死,能安然无挂的死是天大的幸事。”
“又胡说八道。”方伯琮说道,用力抽回衣袖,“你为什么总是想着死,而不想着生,我就是生气你这一点,你为什么从来不想着自己,只想着别人?”
说到这里,他半跪起身,看着程昉。
“阿昉,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柔和宫灯下女子看着他点点头,伸出手扑过来抱住他。
“有你在,我以后可以对自己好一点了。”她说道。
“别花言巧语的。”方伯琮要推开她。
程昉抱着不放,贴在他身前笑。
“以后我就只对自己好。”她说道,“我最重要,我是方伯琮最重要的人,我已经死过两次了,我现在只想好好的活着,和方伯琮一起好好的活着。”
方伯琮扶着她的肩头想要推开她,但最终还是舍不得。
“你这个骗子,就会骗我。”他说道。
程昉抬起头对他笑。
“因为这世上只有你愿意让我骗。”她说道。
大大的波光粼粼的眼看的让人眩晕。
“方伯琮。”她又软软的喊了声,伸手勾住他的衣襟,“我来给你更衣吧。”
听的内室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喘息声起,贴在殿门外听的景公公站直身子叹口气。
“去吧去吧。”他对端着宵夜来的内侍们摆摆手说道。
“那过会儿再送来?”为首的内侍问道。
景公公撇撇嘴,看着食盒。
“不用了。”他说道,“哪里还顾得上吃这个。”
看着内侍们鱼贯退下,皇后寝宫陷入夜色宁静。
景公公慢悠悠的走向偏殿,一面掐着手指算。
“虽然说生气生了一天,可是见了面还是没用。”他自言自语说道,“竟然还不如上一次,这次连一盏茶的功夫也没用了,真是一次不如一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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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的室内气息渐渐平复,空气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靡靡。
“要不要喝水?”
醇厚还有些沙哑的男声问道。
有女声带着几分慵懒嗯了声。
帐帘掀开,一个修长的身影跳下卧榻,从一旁的泥炉上倒了一杯水又疾步过去。
半揽着怀里的人喝了半杯,余下的他仰头一饮而尽,将水杯就手扔在卧榻下。
“不许睡。”他摇着怀里的人说道,“事情还没说完呢。”
程昉就笑起来,伸手环住他的腰,脸贴上他还发烫的赤/裸的胸膛。
“那你接着说。”她说道。
“你别摸我。”方伯琮说道,“你自己睡一边去。”
程昉噗哧噗哧的笑了。
“不行。”她说道,将人搂的更紧,“我喜欢抱着人睡。”
说到这里停顿下。
“以前没人抱,现在有人抱了。”
这句话让方伯琮伸到她肩头的手便由推变成了抱,旋即又回过神。
“又扯开话题了!”他说道,将怀里的人摇了摇,“你说,以后还这样做不?私自拦信,你要不是心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以后不会。”
身前的人将头晃了晃,发丝以及小小的鼻头蹭的他顿时冒出一身火。
但怀里的人却在这时翻身滚下去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快睡吧,今日耽误了一日朝事,明日再君王不早朝,我又要被骂了。”程昉笑道。
这个骗子!
方伯琮翻身压过去,将人带被子一起压住。
“明明是你故意的!”他咬牙说道,一面咬住了面前小小的耳垂,声音变的含糊,“说的好像我多没用,看看谁明日起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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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子里渐渐的明亮起来,方伯琮将手枕在脖颈下看着帐子,再转头看身旁的人。
程昉安稳的睡着,锦被滑下,露出精巧的锁骨。
如今的天气还有些寒,方伯琮伸手将被子给她拉上,手碰触到脖子不由一顿。
曾经的埋藏在心底的记忆翻腾而出,让他身子僵硬,还有些微微发抖。
“阿昉。”他忍不住唤了声。
程昉依旧睡着。
其实没必要说,都过去了。
方伯琮想要收回手。
可是,有些事不说就可以当作不存在吗?就没有人知道吗?
天知地知我知,怎么能算是没人知道呢。
“阿昉。”他用手推了推程昉,拔高声音喊道。
程昉微微睁开眼嗯了声。
“阿昉。”方伯琮俯身再次唤道,“有件事我和你说…..”
程昉翻个身。
“我知道了,起不来的是我。”她懒懒说道。
方伯琮忍不住笑了,伸手抚她的肩头。
“不是这个。”他说道,停顿一下,“阿昉,你昏迷的时候,能听到感觉到外界的事吗?”
程昉嗯了声,微微转头,睁开的眼带着几分迷离。
“什么?”她问道。
“我那时候给你喂水喂药,带你游园观花,还带你晨练。”方伯琮笑道,贴近她,“你都知道吗?”
程昉看着他一刻,似乎在认真的想,然后在枕头上摇摇头。
“昏迷了,怎么会知道。”她说道,说到这里又冲他笑了笑,“你现在和我说了我就知道了。”
方伯琮笑了,看着她。
“你骗我对不对?”他说道,“你,肯定知道的。”
他坐正身子,轻轻叹口气。
“你知道我对你的这些好,也知道我曾经想要…..”
那双放在脖颈里的手,只要那么一用力,就能掐断脆弱的纤细的呼吸,一切都不再存在了。
如今的一切都不再存在了。
他曾经要亲手掐断自己能拥有的一切。
这就是他啊,丑陋的可怕的却无可回避的他。
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他的手。
“方伯琮,我不太喜欢也不在意别人想什么。”程昉说道,“我只是看别人做了什么。”
方伯琮看着她,枕上的女子平卧着,青丝铺在身下,带着浅浅的又淡然的笑。
“你不也是这样吗?”她说道,“你想过如果你和我的四哥哥一同遇难,我会救谁吗?”
方伯琮看着她,握紧了她的手。
谁骗了谁,谁又负了谁,可是他还是舍不得她,她也没有计较他。
他们还是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是心安和快乐。
受伤又没关系,迟疑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
世道已经如此艰难又无情,只这一个舍不得就已经足够了。
听着帐外脚步声离开,寝宫内恢复了安静,程昉翻个身面向里轻叹一口气。
她已经遇到过一个想了又这样做了的人,如今遇到想了却没有做的人,这便是上天给她的补偿和恩赐吧。
她闭上眼微微笑蹭了蹭锦被安稳的睡去。
最近越发的爱睡了,是因为从来没有睡的如此的安稳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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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从方伯琮手里接过药碗,示意宫女捧茶。
“陛下幸苦了。”她说道。
卧榻上的太上皇也看着方伯琮。
“你,自己,做主。”他迟钝的吐字说道。
方伯琮摇摇头。
“那怎么成,还是要父皇多加指点。”他说道。
太上皇的脸上艰难的浮现一丝笑。
“好。”他说道。
虽然是醒来了,也能说话了,但太上皇的精神还是一日比一日的不好了,喂过药便沉沉的睡去了。
太后和方伯琮退了出来。
“陛下。”太后说道,“太医们的意思是,要做准备了。”
方伯琮神情几分哀伤。
“陛下,已经很好了。”太后含笑说道。
方伯琮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也要准备一下了。”太后想到什么说道,“如今宫里也安稳了,朝堂也安稳,又到了开春,后/宫可以充填新人了。”
方伯琮看着太后似乎有些惊讶。
“等太上皇万一…”太后视线向内看了眼,含蓄说道,“守孝要三年,妃嫔的事便不宜了,陛下,您也不小了,宫里该多添些人,也该多添些孩子们了。”
方伯琮笑了摇摇头。
“娘娘,我没想后/宫再添人。”他说道。
太后一愣。
“陛下,这怎么行?”她皱眉,想到宫里的传言,“皇后那里老身去说,这些后/宫事,陛下就别操心了。”
方伯琮笑了。
“不,后/宫事也是家事。”他说道,“而且娘娘,我如今坐这个天下,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宣文太子。”
太后再次愣了下。
方伯琮坐上这个皇位,的确不是自己一心求的,这个别人不信,她却是信的,只是这和后妃们有什么干系?
“我是来替宣文太子守天下的,不是来享乐的。”方伯琮说道,“我们夫妻两人就够了,安安稳稳的,不想在宣文太子的家里再添些外人了。”
这样啊…
太后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门外传来内侍的急报。
“陛下,陛下,娘娘不好了。”
这一句话喊的方伯琮和太后都魂飞魄散。
“娘娘让人请了太医。”内侍说道,“偷偷的去请的,早上起来的时候还吐了,素心不让外说呢。”
这个女人!
就知道她就会哄他!
方伯琮疾步而去。
“快去看看怎么了。”太后急急的催人跟着去,“上一次的事就够吓死人了,可别再来一次。”
太后/宫里的内侍忙应声去了。
太后在殿内急得坐立不安,还好不多时内侍就回来了。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内侍眉开眼笑的施礼说道。
喜?
太后一愣。
“哎呀,我知道了。”一旁的安太妃喊道,一拍手,“皇后娘娘是有身孕了!”
又是吐,又是请太医的…..
太后觉得心跳咚咚看着内侍。
“可是如此?”她问道。
内侍笑着施礼。
“是,太医刚确诊了,是喜脉。”他说道。
太后一颗心落地人也坐下去。
“谢天谢地!佛祖保佑!”她合手念佛。
“娘娘,念错了,该谢道祖保佑的。”安太妃提醒道。
太后瞪她一眼。
“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她说道,“还不快去道贺。”
安太妃笑嘻嘻的起身。
“多带着银钱。”太后在后又淡淡说道,“掌管后/宫事,你捞足了油水,出手大方点。”
安太妃顿时哭丧脸回头。
“娘娘,冤枉啊,臣妾没有啊,臣妾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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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里人不多,太妃们恭贺之后便散去了,皇后寝宫里只剩他们夫妻二人。
方伯琮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孩子没事吧?”他再次问道。
昨夜癫狂,这,这,此时心里后悔死了。
“你都问了十几遍了。”程昉说道,“有没有事我不知道吗?”
方伯琮哼了声。
“我才不信你。”他说道,又赶着让太医来,“问清楚要如何做。”
“陛下太过小心了。”素心掩嘴嘻嘻笑。
方伯琮没理会,径直出去询问太医了。
程昉坐着室内神情有些怔怔出神,手不由放在腹部。
竟然….有身孕了…
夜色里,方伯琮再次惊醒,这一次一摸身边是真的空空无人了,不是方才是自己做噩梦,他忙坐起来,看到程昉站在窗前。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一叠声的问,有些踉跄的下来。
程昉回过头看着他一笑。
“没有。”她说道。
春日的月光下女子的笑容有些虚浮。
“又骗人。”方伯琮说道,握住她的手,凝眉沉脸,“到底怎么了?一天都心神不宁。”
程昉沉默一刻。
“其实我撒谎了。”她说道。
方伯琮一怔。
“这世上我不是除了作诗什么都会。”程昉说道,抬起头看着他,“我,没学过,怎么养孩子。”
方伯琮看着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但笑着笑着又有些心酸。
学了的这些是怎么求生不死,却到底是因为生的不易,甚至都没有奢望会活着,更别提生儿育女。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阿昉,别担心。”他说道,“我会。”
程昉抬头看他。
“你会?”她问道。
方伯琮一笑。
“我很喜欢孩子,我是看着怀惠王、宣文太子还有公主们出生长大的,我还亲自照料他们呢,只是,那是别人的孩子,不太喜欢被我照料,我就只能远远的看着。”他说道,“所以你放心吧,现在我们有孩子了,我来教他,我来教你。”
程昉看着他,眉头散开,微微一笑,抱住了他。
“好。”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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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千字的奉送,番外到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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