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更制
祖逖自请交卸兵权,甚至于告老致仕,他这确实是真心话。
此公少怀奇志,所谋者功业也,想要靠着自己的才能和奋斗,杀一个震撼天下、留名青史出来。其后与裴该一起击楫渡江,先定河南,再伐河北,戎马倥偬,匆匆八年,瞬息而过。这八年间,裴该的心思非一,且越到后来,越谋大局而亲文政,祖逖则一直致力于军事,直到今天,多少也有些感到疲累了。
尤其这半年来,先捍拒石勒于荥阳,复北渡伐羯,前恐坚城难克,后怕粮秣不继,更担心一旦遇挫退回,裴该将会阵前易将,实在是他平生最为焦虑的一段经历……等到终定襄国,这口气一泄下来,忽觉人生百年,去日无多,我就从没有享过什么清福啊。石勒既死,就连打仗都索然无味了伐江南?那种肯定赢的仗有意思吗?
话说人若权柄在手,多半暗生野心,祖士稚也不能外。但此前始终有裴该压在他头上既为契交,又总朝政,外加门第还比他高,兵力比他强,根基比他厚乃不便起妄念;其后裴该既然受禅,基本上大局已定,即便自己再想折腾也没啥赢的期望啦。
倘若裴该提前挂了,或者说祖某再年轻十岁,说不定契友之间,也有逐鹿中原的可能性存在呢。
故此祖逖此前在襄国庆功之宴上,才会停杯叹息,遗憾自己恐怕再无上阵的机会了不仅仅朝廷未必放心他再掌兵,而且自己也没什么仗值得打啦。只是原本考虑,河北既定,而下江南尚遥遥无期这半年多时间从并州到冀州,打了多少恶仗啊,国家岂能不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呢朝廷是一定会趁机改组祖家军的;倘若自己仍在朝中,可以施加影响力,不使那些追随自己百战余生的将吏被边缘化,若然直接退休,那部下的前途就很难保障啦。
然而裴该一见面就吟诗,还说什么“今日奏凯旋,朕为解战袍”,祖逖误以为天子暗生疑忌之心,这才赶紧表态我告老还不成吗?
不仅仅告老,而且不打算回归故乡范阳遒县,只是前往成皋相伴亡母的坟茔成皋距离洛阳咫尺之遥,方便朝廷监视,那你总不至于再担心了吧。
裴该见其做此等表态,才觉悟到自己说错话……吟错诗了,赶紧好言抚慰。随即将祖逖等人迎入洛阳城中,即于大殿摆宴款待。翌日下诏,加祖逖上柱国(原为大将军),并加“开国辅运忠勇功臣”号,使接替陶侃为枢密使,登堂拜相。
其实对于应该怎样封赏祖逖的问题,他还没回来,朝中重臣就已经多次开会讨论了。主要祖士稚的职、爵,原本便已达人臣之极,为正一品元帅、大将军,封范阳郡公,还能怎么升啊?总不成封他个王爵吧?
好在裴该于历代典章制度颇为熟悉不仅仅是从前的,也包括以后的就此抄袭唐、宋、明三代制度,搞了个“功臣号”的新花样出来。
功臣号始于唐玄宗,赐予部分臣子“开元功臣”之号;代宗时赐“宝应功臣”;德宗因乱逃往凤翔,乃赐扈从禁军官兵“奉天定难元从功臣”之号……宋、明因袭。裴该模仿明制,以“开国”冠首,加四字为号,以赐祖逖。
到目前为止,有功臣号的唯祖士稚一人而已,但大家伙儿估摸着,起码裴嶷、陶侃也是有这个资格的,就看什么时候上号罢了陶士行若也有扩土之功,等他凯旋就该有啦;至于裴文冀因是文职,或许得熬到退休。
无论给予武勋最高的上柱国,还是给加功臣号,这终究都是虚的,那么实职,该怎么给予祖逖呢?裴该跟陶侃商议,说让祖士稚代卿掌枢省,卿为朕外镇,谋划攻打江南,如何啊?陶侃倒是没啥意见,裴嶷等人却纷纷表示反对。
主要也在于河北之战既毕,接下来肯定要整编祖家军,倘若由祖逖坐镇枢省,必然趁机给予其旧将更大利益和权柄啊利益、权柄,皆所欲争者也,怎能拱手让人呢?
直到祖逖凯旋,重臣们于此也还没能争论出个结果来。然而祖逖自请致仕,却也难免使人误会他有以退为进之意……于是裴该就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终于使得枢密使之任落到了祖士稚手中。
什么折中方案呢?那就是拆分枢密省,弱其权柄。
枢密省掌军,而尚书省掌民,文武分置,这是从长安行台制度转化而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乃是为了裴嶷、陶侃二相可以尽快把行台机构直接嫁接到中朝来。
晋制,八公皆有长史,以理庶政,其于武官公或者加都督衔者更置司马,以统筹军事,所以裴该在长安时,才有长史、司马之设。但若行之于中朝,则从司马转化而成的枢密省权柄就未免太大了,军政、军令一体,极易产生一个军阀集团就好比东条上等兵拜相后的日本那样。
因而早有臣僚上奏,请求更制。裴该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他当初在长安设十二部,分归长史、司马管辖,本是为了文人不能插手军事,而武夫不能干涉文政,文武有别而上下有序反正任何重大决定,最终都还是要通过自己不是么?
然而大司马、大都督不可能世袭,天子则惯例是父死子继的,那么一旦将来弱势天子践祚,枢密省利用其对军事的全方面管辖权,很有可能跋扈难制。况且在行台时,人莫不希望大都督强势,而到了中朝,情况却正好反过来,无论文武,多望天子唯垂拱而已,对朝政只有影响力而没有直辖权这本来就是儒家的传统理想。
裴该之所以还没打算要解决这个问题,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是正逢对羯大战,骤然更改制度恐怕引发不必要的混乱直接嫁接行台制度,便也有这方面的考量而且更需要军政、军令一体,一切以军事为先;其二是枢密省独相制度,方便天子随时插手。他当然不会把这种倾斜性太严重的制度留给儿子,但自己尚在壮年,又有何惧啊?
然而既然河北战事已毕,就理论上来说,虽然西有巴氐,南有残晋,北有拓跋,但基本上都只能采取守势,国家暂时可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以待将来大战这是一个变更制度的好时机。二则既然陶士行有可能交卸枢相之任,而由祖士稚接替,则再让祖逖掌握偌大权柄,就不大合适了。
裴该倒不是信不过祖逖,但陶、祖二人相比,他终究对于前者的控制力更强一些,与后者虽然名为君臣,其实也还基本停留在盟友的关系上,顶多朝前迈出了一步而已。
故而更制,将兵部也即军政系统,转辖尚书;而且计划中将来天下大定了,将逐渐取消民屯,且压缩军屯,屯部也会缩水成一个司,则枢密省最终唯有枢部和警部两个下辖部门而已。
对此,祖逖既无奢望,且有心理准备,倒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随即在裴该的主持下,召集尚、枢二省及度部、兵部、枢部、警部主要职官,对军事系统又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主要目的是改编旧祖家军。祖氏诸将陆续被召还都中,先予升赏,然后发去军校进修当然啦,承诺这只是固有程序,不过为熟悉新的军制和军规罢了,他们还有上阵的机会。各部亦陆续打散,与旧关中军混编,襄国、涿县等地的守护,也就此改换为裴该旧将。
此前的军制,纯出裴该自断,先是引用了一些后世的名词,比方说莫名其妙的“排”没办法,他头脑中同时存有两世的记忆和知识,偶尔也难免产生冲突和讹误,好在性情基本上继承了穿越之前后又因应形势层层加叠,多少搞得有些不伦不类。
前在长安,一则行台制度本来就属临时性,二则麾下也没有太多文学之士跳出来挑毛病,还则罢了;既至洛阳登基,大票旧官僚或被投闲置散,无所事事,难免无事生非,或者谋图悻进,寻机进言,于是上起祭祀、下到躬耕,举凡官制、兵制、典章、律法,三天两头有人上奏,请求天子依从古礼。
其实“时移事易,变法宜矣”,这个道理大家伙儿都懂,若还有人以为“法古无过,循礼无邪”,直接抄商鞅的原话就能给怼回去。但若仅仅是一些细节问题,或者是只涉其名而不及其实呢?朝廷也不便一概驳斥,滴水不进吧。
终究这个时代仍以儒家为尊,而儒从周礼,则不管骨子里如何创新,只要在名称上复古,亦能一定程度上彰显新朝的正统性啊。
于是有人提出,《周礼地官小司徒》所载,周代兵制是以“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的,此议首先得到了祖逖的认可,继而上奏裴该,华朝也就相应更改了军中编制的名号。不管怎么说,古人以五百人为一旅,唯齐国以两千人为一旅,而今增旅为万众,终究听上去不怎么威风啊。
于是定下以五人为伍,五伍为卒,五卒为队,五队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一军在一万八千人左右。
伍任伍长,卒任卒长,队任队长,旅任旅督,师任师督,军任军帅。其中队以上始有属吏,并置司马,其一师五旅、一军五师,则皆分前后中左右。
什么,纯以周礼,分伍、两、卒、旅、师,且有伍长、两司马、卒长等号?那裴该首先想到的不是先周,而是太平天国……他坚决不肯仿效。
裴该所设想的和平时期的国家军制,应该以职业士官和部分募兵为基干,杂以义务兵为辅助。因此除地方戍卒外,全国总设十四个军,理论上二十万众,实际上常备五万余,要到战时才扩充满编。趁机即将部分关西和兖、豫的老卒记名军册后,释之还乡,以便恢复地方生产。
十四军各有名号,分别为龙骧(以旧厉风营为基干)、虎贲(以旧劫火营为基干)、天策、神策、天武(以旧蓬山营为基干)、神武、羽林(以旧武林营为基干)、长林、卫圣、拱圣,以及骁骑、飞骑和静海、平江。其中除静海军驻东海空有其名,架子都还没搭起来平江军驻长江(暂驻巢湖)外,骁骑、飞骑皆以骑兵为主,分屯两京,其余十军,四军在京,六军分戍各方,期以三年一轮替。
此外尚有禁卫一师,多以亲信和贵胄子弟充任,宿卫宫城。
借着这次变革旧制的东风,首先改编了祖家军李矩、许柳、卫策三人晋升为军帅继而将手伸向凉州和幽、平地区。天子下诏,命张茂和刘琨来朝觐见。
正好温峤奉了刘琨之命,归洛报捷,裴该亲自接见,就问他:“羯贼既灭,道路稍靖,东北无战事,少师因何不肯入觐,而要遣卿来啊?”
温泰真听问,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赶紧解释说:“羯贼虽灭,幽、平二州尚不稳固,且句丽觊觎在侧,少师因此不能成行……”
裴该微微一笑,就说:“镇定二州,当由朝廷委派官吏前往,何劳少师?至于句丽,外夷小寇也,难道刘始仁不能御之么?”言下之意,我暂且让刘演留在平州,则刘琨你还有什么挂虑啊?久居偏远,难道你尚存割据之心,不肯向我低头么?
温峤忙道:“确如陛下所言,然二州之事,千头万绪,恳请稍缓些时日,容少师布置妥贴,才便归洛……”顿了一顿,又赶紧补充上一句:“因此乃使臣先归,贺拜天子,少师不日当还也。”
中原既定,朝廷当然不可能划块地盘儿封给刘琨,他再怎么不情愿,也迟早都是要还洛觐见的也就是使刘琨的军队和体系,彻底融归国家所有对此,温泰真早有心理准备。他只是没想到天子说话那么直白和干脆,这份威势,与昔年于关中初见时,简直是大相径庭。
不过再一琢磨也对啊,皇帝终究是皇帝嘛,况且他还吞并了祖家军,如今祖士稚乖乖地呆在洛阳,则刘越石又岂能独自飘零在外啊?所以赶紧表态,说刘少师不是不肯回来啊,只不过先得安排一下幽、平两州的事务,乃命我先归您放心,他很快就会跟着来了。
第三十五章、入朝
在受到裴该召见的当晚,温峤便写下一封长信,派快马送向蓟城。信中先描述自己的洛中的见闻,继而剖析利害,恳请刘琨尽早还洛反正迟早都是要回来的,则晚回来不如早回来啊!
谁想刘越石在接到温峤的来信之前,先有江东海船抵达平州,送交给刘演一封司马睿的亲笔书信,并策拜诏命承制拜刘琨为大将军,都督并冀幽平四州诸军事,封中山郡公。此外刘演以下诸将吏,并慕容氏父子,亦皆有升赏。
刘琨见书,即召群吏商议,其姨甥卢谌当即就说了:“始仁将军此举甚是荒诞便当即刻绝书斩使,岂有还送来蓟县的道理啊?!”
卢谌是范阳郡涿县人,先祖卢植,乃汉季一代名将,且为经学大家,卢植子孙仕魏、晋皆至高官,先后出过三个尚书,因而其族为幽州豪门之冠冕。“永嘉之乱”后,卢志、卢谌父子携眷欲投并州,途中却被胡兵所俘,囚于平阳;翌年卢谌侥幸逃脱,得入刘琨麾下,老爹卢志和兄弟卢谧等却全都被胡人给杀害了。
卢谌与本族之间,数年内消息不通,范阳卢氏也就此屈服于王浚的淫威,又数年,被迫拜伏于石勒陛下。直到这次返回蓟县,卢谌才得以派人到涿县去,跟族人联络,族人趁机就奉上几份书信,都是其从侄卢志父所书。
想当年卢志、卢谌逃出洛阳,欲投刘琨,就唯有这个卢志父觉得道路遥远,中间又有胡贼挡道,抵达的可能性很低,故而辞以他往。卢谌为此颇恶卢志父其实那家伙本是庶出,双名又犯了谌父之讳,加上相貌丑陋,卢谌本来就不大瞧得上他。可是谁想到,卢志父因缘巧合,巴上了裴嶷的粗腿,如今竟然仕华为弘农郡守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际遇难免曲折离奇啊!
卢志父多次利用王贡和裴诜的情报渠道,派人送信到族内,煽动族人在幽州搞事,以掣肘石赵政权此前冯铁入涿,就多得卢氏之助。故而如今卢氏族人将出这些书信来,送给卢谌,其意就很明确了:我等已归华,其心不移,希望子谅你也别跟本族背道而行为好。
正因如此,卢谌才会站出来指责刘演荒谬咱们既然已奉华朔,对于逆晋之诏,你就应该直接撕了啊,有必要再送到蓟县来污刘公的眼目吗?
刘琨内侄崔悦同样受本族的影响,也建议勿听晋言,而仍从华朔,并且说刘演此举,心态叵测,不可再使其镇守平州!
刘琨却道:“我与始仁久为晋臣,乃不忍遽绝晋王其心我亦稍能体会,岂有他哉?”
卢谌、崔悦闻言,担心刘琨又起犹疑之心,担心他在华晋间摇摆,都不禁大感恐慌。
二人对视一眼,崔悦赶紧拱手道:“大人,往昔之晋,与今日之晋,乃有天地之别啊!往昔之晋,承天命,受魏禅,守国牧民,斯为正统;直至晋华复禅,正统乃移于华。而今日之晋,不过故晋藩王,不肯顺天应人,图谋割据一隅罢了,岂可相提并论哪?
“即便司马睿欲绍晋祚,称帝江表,亦不过僭主罢了,况且不敢践位,而只称晋王啊?大人既已从华,便不宜再与彼辈相往来,岂能轻受其书信呢?”
卢谌也道:“始仁将军之意,不过石贼殄灭,幽、冀初定,中原无敌寇,想来朝廷必召大人与我等归洛觐见也,彼不肯行,乃受晋人之书。若不绝书逐使,必致朝廷之疑,难道大人真肯再背华而归晋逆乎?则朝秦暮楚,二三其德,世人将如何看待大人?
“况且祖公亦已归华,数万雄兵方灭羯而陈于涿……”其实冯铁带到幽州的也就几千骑兵而已,但他于途收揽了不少流民、盗匪,等开进涿郡的时候,已经浩浩荡荡的,号称三万大军啦“大人若背华,可能御否?若寄望于慕容,鲜卑外夷,其心叵测,或将如昔日之段氏,名为盟而实图我也。
“大人若不肯归洛阳,除非自平州下海,迈万里烟波,投往江南。然而既失其地,司马睿又岂会再看重大人?且我等中原冠族,岂能与吴越蛮貉为伍?恳请大人三思。”
刘琨假意笑笑,说:“卿等所言是也。司马睿我曾见过,所长唯忠厚而已,庸碌之辈,岂能臣吾?前祖士稚在洛阳时,便致信于我,盛言今天子龙虎之姿,世所无匹,我常欲归洛往觐,岂肯当面错失英雄,而从南貉同游呢?”
于是当场撕毁了江东来信和所谓的诏命,并将使者逐出幽、平去。其后不久,温峤的信也到了,刘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束装登程,带着卢谌、崔悦等官吏,及二子刘遵、刘群等,前赴洛阳觐见。
刘越石向以英雄自命,所以要他向别人低头又不是世代君主,不过马上天子罢了他原本是不怎么乐意的。前在平州,面对天下大势,虽然上表称臣,其实这一亩三分地还是自家说了算,尚且罢了;如今要去向裴该当面跪拜,心里总归有点儿别扭。
只是形势比人强,况且刘越石也已经迈入老年啦,此前数年间多遭丧败,这锐气也逐渐磋磨掉了,故而最终才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至于卢、崔等辈,那都是高门大族出身,少年时也曾领受过洛中的繁华,那又怎么甘心一辈子都窝在这东北偏远之地呢?况且都正当盛年,正欲以文章显拔,荷中朝之任比起参谋军事来,他们还是更适合搞民政早就等不及想要归洛啦。
靖德元年七月晦日,刘琨一行人终于抵达洛阳,受到了重臣们的盛情郊迎,翌日觐见天子,裴该也极力嘉勉。刘越石的名位已经很高了,不便再升,故而加“开国保节崇仁功臣”号,使荫二子,至于卢谌等,也各有升赏不提。
只是凉州张茂,却迟迟不肯南来。
自从裴该平定秦州,游遐镇定戎狄后,凉州就没有了后顾之忧,顶多在东线跟臣从于拓跋氏的戎部偶尔发生些摩擦而已。张在世时,将势力向西方扩展,不但顺利镇定敦煌、酒泉二郡的叛戎,甚至于再次打通因战乱而被隔绝的西域长史府,署任马笈为西域长史。
等到张茂继任之后,主要稳定内部事务,首先诱杀了张的小舅子贾摹。
贾摹虽未出仕,其族势大,在凉州很相当的影响力,他不但骄横跋扈,甚至于私募兵马无疑,贾摹对于张茂而非其甥张骏上位,是心怀不满的。当时有民谣说:“手莫头,图凉州。”张茂认为所指即贾摹也,于是设计除之。就此凉州豪族敛迹,张氏声威大行。
所以就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洛阳竟然下诏命其入觐,则张成逊又岂能乐意啊?虽然群臣皆谏,说:“凉州偏远,势难自立,自古唯有窦融。昔中朝不召,而窦融数上书求代;今中朝既召,明公又岂敢抗命啊?”
张茂道:“窦融因其老迈,故而上书求代,我今尚壮,正当率凉州子弟做一番事业,岂能遽还朝去呢?”我这一去,肯定就回不来啦,你们知道不知道啊?
马鲂道:“建武五年,窦融尚壮,即使刘钧奉书洛阳,为隗嚣在陇右,阻其道路,故不得遽归也。于今不但关、陇,即汉中亦属于华,方又破襄国而族羯氏,则天下行将归一,大势无可逆转,明公岂可心存妄念,而不受诏啊?”
张茂缓缓地道:“天下大势,尚未可知。”终究蜀地和江南还不属华,这就有点儿三国鼎立时候的状况了,谁能确定裴氏一定会笑到最后?即便笑到最后,魏自篡汉,到二士灭蜀,整整五十年,那么华朝底定天下,又得多少年?谁能说得准啊!
于是借口西戎作乱,且焉耆、鄯善有夹击西域长史府的迹象,上奏称不便遽离,请求暂缓入朝。
但是很快的,张茂就受到了洛阳方面的反制。
首先洛阳下诏,以张氏不能底定凉州之乱为由,命秦州刺史游遐召聚戎部,北上协助。于是游子远跑去跟凉州一墙之隔的金城郡治榆中,召集包括吐谷浑和氐、羌在内的三十二部大人,盟誓从华,并且约期出兵。就此引发了姑臧城内人心的动荡……
其次,骁骑、飞骑二军中将近四分之一的骑兵都是凉州人,大部是昔年从北宫纯、罗尧等增援中土的,也有部分是裴该得秦州后就近招募的,无不盼望可以衣锦荣归反正羯贼已灭,最近没啥大仗,而将来攻蜀中、江南,咱们也派不上大用场兵部却偏偏不许。
眼瞧着其他军的很多老兵都被释归垄亩了,只是要他们按期到附近军镇报备而已,偏偏凉州人不管够不够退役的年龄,不管功勋有多高,一概不放。兵部给出的解释也很干脆:“为张氏不朝,汝等故不得遣。”
不肯还朝,那就是仍怀割据之心,朝廷不能彻底掌控凉州,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闹翻脸,双方再打起来,既然如此,怎么可能放这些百战精骑回故乡去,充实潜在敌人的势力呢?你瞧军中少量南兵,也包括不少南方出身的将领,放谁回家探亲了?
于是凉州骑兵纷纷致书乡里,陈述其情,就此引发了西平、武威、西郡和张掖四郡百姓普遍对张茂的不满。瑗为此私下里直截了当地对张茂说:“朝廷此举,是逼明公反也明公其反乎?”
张茂哪里敢反?!
他虽然心存侥幸,奢望可以久牧凉州,终究华朝在侧已成庞然大物,在这个庞然大物露出疲惫衰弱迹象,或者与西蜀、江南杀得难分难解之前,以一州而拮抗整个中原,那不是自寻死路吗?况且凉州偏在西陲,又不跟刘琨似的,还能通过海路跟建康政权勾搭一二,张茂就算想找盟友也找不着啊。
除非去跟拓跋鲜卑联手,但且不说拓跋方败,暂时无力策应,两家从前丝毫也没交情啊,贸然凑将上去,能有多大的成功可能性?
无奈之下,只得携其一族束装起程,终于在这一年的终末,元旦到来前抵达了洛阳城中。
为其来迟,仍从旧官、爵,任张茂为从一品加少傅,封首阳县公(张骏封福禄县公),且不加功臣号。新的凉州刺史,则委之以李容李仲思。
刘琨是七月份入朝的,张茂是十二月入朝的,在此之前的五月,拓跋头带着贺兰霭头的献礼,风尘仆仆进入了洛阳城。
拓跋内乱之事,裴该已经听说了,但于其中缘由和细节,因为实在太过遥远,更加族属不同,奸细难入,所以还得听拓跋头详细解说。此前拓跋氏不受华封,甚至于还发兵南侵,两家已然从盟友变成了寇仇,则拓跋头既能分裂寇势,裴该自然大加奖掖。
于是就问了:“卿立此大功,想要何等封赏啊?”
拓跋头老实不客气地回答道:“愿为一侯。”
裴该说这事儿简单,即封拓跋头为浚稽侯,且封霭头为贺兰侯这两个都是草原上的地名,你们自己收赋税去,朝廷就不浪费钱粮啦。
继而拓跋头请封尚在长安的翳槐为代王、鲜卑大单于,送归漠北,裴该却不肯答应了这多好的人质在手里啊,岂可轻纵?再者说了,即便要放回去,也得先把他培养成沙漠汗那样鲜卑皮中国心才成吧。
对于如何处置拓跋之事,政事堂多次开会商讨,多数人都认为应当重赏和扶持二头(拓跋头和贺兰霭头),以与盛乐政权相对抗,以便国家将来收复雁门郡。对此,裴该笑笑说:“我志在河套,岂止雁门啊?”
虽然暂时还无力北上,但裴该对于拓跋鲜卑已经不再重视了。因为目前拓跋氏正处在最衰弱的状态,甚至于超过了历史同期。在原本历史上,自祁氏杀郁律后,拓跋便即一蹶不振,旋被石虎杀得大败。直到二十年后,什翼犍继位,方才略有振作,但接着就被苻坚发二十万大军多路进剿,几乎族灭。
也就是说,只要稳固了中原政权,则灭拓跋不为难也。
倘若如今中原仍旧四分五裂,而拓跋则处于拓跋焘时代,估计裴该绝不敢轻忽。
相比之下,慕容部倒貌似比原本历史上的同期要雄强一些,不可不谨慎对待。
商议过程中,祁氏也终于派人到洛阳来了,表示此前的敌对完全是个误会……希望再奉华朔,受代王之封。于是华朝便封贺为代王、单于,同时封翳槐为高王(为贺兰部地近高阙)、单于,但仍养在长安你们两家且自己打去。
第三十六章、石赵复兴?
靖德元年六月,忽有急报传至洛阳,说石勒复现于渤海,聚众占据南皮,并分兵攻略周边郡县。
祖逖得报大惊,亲自进宫去向裴该跪拜请罪你从前可是说石勒已经自焚,烧得连骨灰都捡不出来的呀,如今他又“复活”了,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么?
裴该貌似并不恼火,反倒安慰祖逖说:“真伪尚不可辨,卿何必先请罪啊?”
裴该是认识石勒的,一定程度上也了解石勒,他觉得石勒在兵败之后,知襄国无可守御,弃城而逃或者突围而出,或者易服而遁都有可能;但若说先放一把火,假装自焚,再趁机逃遁,可能性就不是很大了。
终究那家伙素重声名,且不擅用诡计。
再加上其二子都已罹难,长子石兴在洛阳验明正身后被处刑,次子石弘被马踏死,面目尚可辨认,则石勒抛下两个儿子独自逃生,那就更不合乎逻辑了吧。
故此裴该估计:“或者余党假称石勒尚在,以树为旗号,招揽人众,亦未可知。”具体情况尚不分清的前提下,祖士稚你着急请罪干嘛?
且说祖逖虽然攻破了襄国,却因为粮秣物资不够充足之故,被迫就此止步,仅仅派冯铁南北打通了一条道路,以便抢在刘琨前头进入幽州而已。如今幽州多半归属刘琨和慕容鲜卑,冀州则除了中部几个郡外,西部的常山、中山、钜鹿和赵郡,还有东部的章武、河间、渤海,则仍旧处于混沌状态。
虽说大局已定,各郡县城池和地方势力就单等着华朝派人过来接收而已,终究盗贼四起、流民塞道,不是说派几名官吏过去便可轻松稳定局势的。吏部正在捡选守牧冀州郡县的合适人选,然后还得请兵部拨给物资,枢部调动兵马,保护前往怎么着一个县令也得带数百能战之兵,才有望在短期内镇定境内盗贼吧。
所以这个时候,忽传石勒复现身于南皮,召聚人众,图谋夺占周边郡县,不由得祖逖不慌。他当即建议,应该让驻在襄国和涿县的兵马,两道并进,去探查真实情况,并且剿除这支武装。
此亦情理中事,但问题存在两个难点:其一,旧祖家军将领正被陆续召回,而以旧关中军将领接替其任。祖氏各旅,成军已久,诸将于其本部的掌控力颇强因为从未刻意重整过,故而远超旧关中将领对其军的掌控力骤然易将,不是那么容易稳定人心,并且恢复战斗力的。倘若派出这样将不知兵、兵更疑将的部队出去,多半会遭逢丧败啊。
其二,粮秣无着。襄国、涿县等处,已无余粮,不过将将足够守军吃用的而已;至于国家府库,此前几场大仗,已经基本上全都掏空了,这距离秋收还隔着好几个月呢,若扫仓底散谷以资军用,万一别处再出什么事儿,那可如何应对啊?再者说了,从洛阳运粮去冀州,更须加征民夫搬运,派遣士卒守备,于途损耗必巨啊,实在是得不偿失……
故而最终决定,襄国、涿县之兵都先不动,而命谢风率青州驻军渡河前往渤海。至于粮秣物资问题,裴嶷建议:“可于平原、清河等处就地征发。”
实话说,冀州各郡,也包括平原、清河,无论府库之粮,还是散民之谷,此前都已经被羯贼抢掠一空了,连老百姓都没得吃,岂能再支应军用啊?若还刮地三尺,必致人皆盗匪,河北大乱。
只是郡县虽无粮,百姓虽无谷,豪族坞堡之中,却还是能够搜出些东西来的。想当初石勒占据河北之时,为了尽快稳定局势,被迫向故晋世家做妥协,基本上保障其家人、财产的安全;其后虽然先为了豪赌,复为了守国,被迫涸泽而渔,却始终抢不到世家头上去世家多有丁壮,一旦被逼急了闭垒而反,石赵那会儿还真拿不出多少军力去剿除啊。
故而裴嶷说了:“平原有华氏、张氏、陆氏、常氏等,清河有崔氏、张氏、聂氏、房氏等,可下诏授其名爵,命其资粮,足供军用。”
裴该闻言,不禁紧蹙双眉,沉吟不语。
汉季以来,河北(也包括幽州南部)显姓很多,后经晋乱,终五胡十六国乃至南北朝,很多家族不但没有分崩离析,反倒愈发的财雄势大起来隋唐时所谓的“五姓七望”,其中清河崔、博陵崔、赵郡李,三家都在河北,范阳卢距离也不甚远。世家门高,豪族力强,必为国家之害,裴该还一直琢磨着该怎么削弱他们呢,若如裴嶷所言,以官爵换粮草,那不反倒是加以扶持了吗?
七相之中,唯有尚书右仆射殷峤出身较低,他虽然自称陈郡殷氏,其实跟见为陶侃属吏的正根儿殷羡、殷融兄弟根本就不挨边儿当然啦,如今殷羡兄弟反要仰仗其势,不但将殷峤补入族谱,甚至还呼之为“叔父”故此比较能够理解天子不欲世家坐大的心理。当下见裴该蹙眉,殷峤乃提议说:“彼等曾附逆,即便肯资供军需,亦不过将功赎罪罢了,何必授以名爵?不如征召其子弟……”
为了证明你们是真心从华,则遣子弟入质洛阳,乃顺理成章之事。当然啦,话要说得委婉,乃假意说征召各家子弟入洛授官,而至于他们到了洛阳后如何发落,那便任由朝廷了。吏部可加以考察、铨选,真有本事的,不能因为家族或豪显或低微而不用吧?若无本事,那就暂且执戟为郎,隔几年再轰回家去可也。
对于这一建议,裴该倒勉强可以接受,于是便即下诏,同时请华恒致书族内,相助联络各家,以响应国家的号召。
等谢风接到指令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份了,他当即点起一队兵马,渡河北上。一则青州粮食也不足,二来谢风没把羯贼残党放在眼中,因而所率虽然都是精锐,数量却不多,马步军三千余人而已。随即在平原、清河两郡内打个晃,从各家征收了几千斛粮秣,便直向渤海杀去。
这个时候,羯兵……或者应该说是乱寇,已经夺占了东光县,正在围攻东安陵。谢风遣人哨探,说乱寇不下五六千众,但是装备粗劣、武器匮乏,当即率兵猛冲过去,一顿好杀,斩首近千,俘虏双倍,余皆奔散。随即审问俘虏,都说原本不过是渤海、章武两郡的流民、盗匪罢了,才刚被南皮的赵兵将出些陈谷来招安,使为前驱的。
至于南皮城内,确实号称有石勒坐镇,但貌似并没人真的见过……
谢风闻此,心知多半那所谓“石勒”只是一个西贝货或者连西贝货都欠奉,只是打出个旗号来罢了他多少感到有些遗憾。
倘若石勒果然未死,见在南皮城中,那自己不就有机会擒斩此獠了吗?从此立下盖世之功,都有可能直接爬到甄随头上去;而祖氏旧将也必因此愧惭,从此在自家甚至于全体裴氏旧将面前抬不起头来。
可惜啊,可惜是个假的。
于是继续前驱,顺利收复了东光县,前指南皮。等到了南皮一瞧,城门洞开,只有些耆老拜伏在门前,报称乱寇知天兵到来,已然弃城北逃了。谢风得意洋洋,策马入城,但随即鼓声一响,伏兵四起,杀了他一个促不及防。
谢风这回输得好惨,他身背数创,好不容易夺门而出,再点捡身旁士卒,竟已不足五百人了!随见敌军追来,不敢再战,被迫退守东光。
乱寇追至东光城下,却也不攻打实话说,他们依仗地势之便,设个埋伏是可以的,短期内再欲攻城,却似乎力有未逮了而射了一封箭书入城。谢风使识字的小校念给他听他于军中,倒是也被迫识了几个字,但既能找人诵念,又何必自己去瞧呢?那些曲里拐弯的墨迹,瞧着就头疼啊这才终于明白,当面之贼,究竟是何许人也。
急派快马将此书呈送洛阳。
原来南皮城内,确乎没有石勒,乃是孔苌自襄国破围而出后,逃至此处,啸聚起事。
要说冀州东面临海的三个郡,即章武、南皮、乐陵等,相对是比较穷的,不能尽得鱼盐之利,反倒被沿海大片盐碱地妨害了农业生产。由此诸郡户口稀少渤海相对好一些,因为面积够大,其西部人口稍密也稀缺世家豪门,孔苌就趁机占据了地方势力薄弱之处。
孔苌自称已召集流亡,有众三万,几乎占据整个章武,并得渤海之半。他在书信中自称,于冀州乃至幽州南部,熟悉地理,晓畅民情,振臂而呼,十万之众亦可致也,即便不能规复赵家旧业,华人也不是一年半载所可以敉平的。
随即自请内附,说只要赦其过往,授一郡之守,他便愿意散去部众,俯首归降。
然而裴该读了这封箭书,却冷笑摇头,说:“余皆可赦,唯石氏与安、孔苌绝不赦!”
安、孔苌,可以说是石勒在军事上的左膀右臂后期则还要加上一个石虎一向为虎做伥,理论上是不在赦免之列的。尤其安还则罢了,孔苌向来奸滑、嗜杀,死于其手的中国士民不知凡几,裴该说倘若这种家伙都肯赦免,则百姓谁信我华是奉天讨贼,要还亿兆一个清平世道啊?
乃命枢部拟定计划,等待秋粮入库,便即大张挞伐之师。
同时期,枢部在郭默、杨清的领导下,也正规划着在汉中对敌发起攻势。
且说周访既死,讯息不可能长久保密,李雄得信大喜,即命李寿、李班两道攻伐汉中。同时荆州王得着消息,也再次厉兵秣马,欲图逆水西上。
不过王王世将就是一废物点心,于军政两道皆无长才倒是在文艺方面,举凡书法、绘画、音乐、诗赋等,他都为当世之翘楚王敦因此特命谯王司马承和参军桓罴前去辅佐他。
想当初“五马渡江”,后来除了司马睿仍守建康,改封丹阳王外,其余四王被勒令归藩,晋华禅代后都贬为县侯,事实上遭到华吏监控。只有司马承无爵,且任襄阳郡守,仍留江左。司马睿自称晋王后,乃使司马承受袭了谯王的父爵。
司马承本是谯刚王司马逊的次子,谯定王司马随之弟,是无缘承袭王位的,但其侄司马邃已为石勒杀害于宁平城中,世系就此断绝了。
桓罴一力怂恿王趁着周访之死,再伐汉中,司马承却说:“因丧出师,非礼也,与巴氐合力,不智也,师出必覆愿使君勿行。”可惜王不肯听他的王爵又怎么了?他们老王家就没把司马家放在眼中乃命桓罴为先锋,再率舟师西进。
只是沔水终究浅狭,大船难过,只能以小船载兵水陆并进,结果在黄金遭到杨虎的突袭,桓罴当场就被乱箭给射成了刺猬……前军几乎覆没,王吓得赶紧下令掉头,一口气逃回了襄阳。司马承担心华军衔尾而追,乃戎装往见王,结果王世将误以为欲袭己,吓得连襄阳都不敢呆了,登岸换马,又逃去了江陵……
荆州兵是弱***氐则不然,李寿攻打沔阳一月有余,终于将这座汉中西方门户夺下,随即直迫南郑。另一方面,李班收复汉昌等县,也进逼汉中南门,屯扎在米仓山下。陶瞻、周抚连番向洛阳请援,于是驻在太白山麓的四千关中军即从褒斜谷进入汉中,配合汉中军,在褒中以西打了一个胜仗,挫败李寿。
只是如此一来,汉中军从周访在世时尚可发动攻势,转为只能凭坚固守了。故而洛阳方面才命枢部拟定方案,计划在秋收后增派兵马进入汉中,以全面迫退氐军中原亟待休养生息,复土也须徐徐镇定,暂时还没有平灭巴氐的可能性,但汉中这个桥头堡是一定要保住的。
宰相会商,都认为应当休养一两年,然后先平建康,再灭巴氐,唯有陶侃提出:“伐蜀难而攻吴易,然吴地广袤,是平蜀易而定吴难。是以当从魏晋故智,先灭巴氐,复自梁州、河南、淮南三路出兵,横扫江左。”他自请前往汉中御寇,并且寻机进讨。
第三十七章、将星闪耀
毛宝毛硕真摩挲着盔上那枚新嵌的金星,欣悦不已。
他是荥阳阳武县人,原本历史上仕于东晋,先后参加过征讨苏峻和郭默的战斗,进位征虏将军、监扬州之江西诸军事、豫州刺史,后拒石赵大军于邾城,兵败溺水而亡。
但在这条时间线上,毛宝听闻洛阳克复,便即北投关中,在行台第一届武科中脱颖而出,被拨隶于“厉风营”右副督董彪麾下,终积功而为部督。等到这次军制改革,他又被授予少将军衔,成为天策军前师师督。
就此盔上四颗银星,换成了一颗闪亮的金星。
其实若非制度颁下,没人知道这玩意儿是星……时人仰望星空,所见不过无数亮点而已,隐隐约约的,仿佛红日或满月一般,都只是一个个小小的圆,一般图画(哪怕是星图)上绘星,也只是或空心或实心的圆而已。而似这般五棱五角,形状颇为怪异,能是星吗?
反倒是尉官盔上或帻上,所镶嵌的铜扣,更象是星吧。
毛宝在旧关中军内部,属于特立独行的人物,因为多半关中军将领都出身民间,起于行伍,别说读书作文了,就连识字都是大都督即今天子勒令下方始就学。故而昔日也有因此鄙薄关中军的,说:“祖氏起于微寒,军中多士人,而裴氏高门世家,军中多鲁夫,其大司马(裴该)独信用武人哉?”
据传这个说怪话的家伙,某次走在街上,莫名其妙就被人套上麻袋,给打了个半死。
当时关中军各营督将,唯郭默、周晋、北宫纯等寥寥数人粗通文墨而已,反倒是毛硕真,不但熟读兵书,而且于经史也略有涉猎,还写得一笔不错的毛笔字。故此同级将领多敬畏之,甚至于直接称他为“毛先生”。于是就有人问毛先生:“五棱五角,为何是星呢?难道天星实际是五角的吗?”
毛宝先笑笑:“陛下昔日曾云,星如日月,浮悬于虚空之中,是些能够发光的圆球,则圆球如何能有角啊?此五角,不过示以光芒之意罢了。”随即又揣测道:“天有五星,地有五行,或因此而以五角以示星芒。且吾昔日曾见人绘五行生克之图,金木水火土环据五端,以互生相连线,便成为圆,以互克相连线,便是这五角之星了。军争以克敌为要,自取相克,乃用此形窃揣陛下之意,大概如此吧。”
这道理是说得通的,诸将吏乃皆拜服即便不信,也不便直接去向皇帝打问啊。
当时华朝初建,毛宝还是上校,盔上嵌四颗银星,他就总望着上官的金星流口水,心说倘若有朝一日,我也能得授金色将星,则自然位列三品重臣,乃不枉此生只可惜,暂时没大仗可打,灭羯之功,全都让给祖家军了。
毛宝自然明白,这是天子为了笼络和安抚祖氏将兵之意。他当然不敢寄望于祖军败绩,好让自家顶上去,只能琢磨着将来定蜀中、江南,可总该用上我们这些从龙之臣了吧。
可谁想还没打上仗呢,自己竟得晋升一步为将,实为意外之喜。
主要是祖部既克襄国,等于灭羯,诸将都当论功受赏,于是就利用改革军制的机会,不但把卫策、许柳等人都升了一到两级,还趁便升进了不少关中旧将这是反过来为了安抚旧部,不使生怨啊。
其中刘央却拓跋、甄随监李矩取上党,都荣升上将,不必说了,毛宝也因为押送过几次粮草到枋头去,而得兵部提了一级兵部转属尚书省,真是天子的妙策啊,否则仍归枢密省管,由祖元帅统领,估计他未必能够想得起自己来。
或许是为了这一升进更能服众,而早有筹划吧,时隔不久,枢部便下令,任命元戎陶侃为天策军帅,率前中后三师远赴汉中,以却巴贼。
国家新设十四个军,却俱不定帅,逢有战事才临时任命,事实上长期掌握兵权的,就是毛宝这一级别的师督了师督多为大校,只有三人列名为将,即周晋、刘光和毛宝。只是毛硕真这个天策军前师,也非其旧部人马,而本驻关中毛宝则当日跟随天子入洛,此后一直留在洛阳。
因而陶侃、毛宝,以及另外两名新任的中、后师督,都只带着自己的参谋班底和部曲护卫,总计二三百人,策马离了洛阳,急向长安赶去。长安留守荀崧荀景猷、雍州刺史裴粹裴公演出城恭迎,请入城中,设宴款待。
但是陶侃说了:“汉中急报频传,形势不容乐观,若自洛阳调兵,恐虚耗粮秣,乃取关中兵,而命我等统领,南下救援。兵将整训,使上下一心,尚须些时日,吾又岂敢耽于酒食,而误国家之事呢?”
裴粹尚欲再请,还是荀崧比较了解陶侃,知道老家伙就这脾气,真不是故意怠慢我等再者说了,他儿子就在汉中啊,自然心急。于是即于城前交换公文,几名将领连长安城都不进,直接转向城东豆田壁的军营,去接收和整编兵马了。
毛宝实在忍不住,就压低声音问陶侃:“陶公,末将投效天子较迟,不甚明了先前之事。但闻天子昔自徐州起兵,克复洛阳后即挥师入关,驻在此豆田壁。当时有谶语云:‘天子何所在,近在豆田中。’则天意早有归属此事实有么?”
陶侃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军不当久驻豆田壁,卿可为我勘察长安周边地势,别择善处安营。”
三个师就是将近一万人马,重新整编、训练,以期将能知兵,兵能识将,再加粮秣物资的调度,花费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随即十月初,陶侃即挥师南下,分自褒斜、子午两道前往汉中没办法,南山阻隔,诸道皆狭,若不分兵则军行必缓。
其中毛宝充任先锋,率天策军前师在长安城以南入山,经子午谷而进抵汉中郡的要隘赤坂。时少将杨虎驻在黄金,距离赤坂不远,闻讯即来相见,同时建议:“若军有余力,不妨东出取安康而向西城,则魏兴可得。”
杨虎实在是被王恶心坏了,明明没什么本事,还要三天两头来扰汉中我当初割据汉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打啊?难道说如今华朝之势,反不如当初奄有汉中的巴氐不成么?那家伙脑袋里有屎,我若不能反杀出去,给他来个当头一棒,怎么甘心!
毛宝笑道:“且退氐寇后再商议且此事非我所可置喙,必当请求陶帅。”
“元帅”一词,始于春秋时代的晋国,晋文公曾“谋元帅”,也就是遴选足以适任三军主将的人选晋奉周命建三军,三军各有将、佐,则元帅就是指的中军将,意为为首(元)的将领(帅)是也。这只是一个俗语而已,并非实际官职,包括单独一个“帅”字,古来只有统领之意,是故秦孟明等三将被记为“三帅”,齐国则“三乡为县,县有县帅”。
“元帅”而为实职,原本历史上始于北周,设“行军元帅”。裴该在当时惯用的“督”衔上更命以“帅”(最早是旅帅),也纯属两世记忆混杂在一处所致,好在这个称谓不跟“排”似的那么难懂,而且“可以”有考据。那么以军衔第一称“元帅”,第二称“元戎”(也是将帅的俗谓)也便顺理成章了,不至于引发文士们的腹诽。
至于军中此前俗称将领为“某督”,此后自然也就称一军之长为“某帅”了。另外毛宝等人私心揣测,若然伐氐获胜都未必要直入成都,取下李雄的首级则陶公必能进位元帅啊,呼之为“陶帅”,名实攸归。
此时李寿尚据沔阳,而李班屯兵于米仓山下,如同螃蟹的两只大螯,将汉中郡牢牢钳住。因而等陶侃率军进入南郑后,便与诸将及陶瞻、周抚等商议,咱们应该先去打哪支敌军为好啊?
陶瞻建议先攻沔阳,因为沔阳是汉中的西方门户,沔阳一日不复,南郑一日不安。周抚则建议假装去攻沔阳,以牵制李寿,主力却南下攻打米仓山的李班。陶侃对此笑笑说:“无须也。”
两支氐军,一在汉中之西,一在汉中之南,直线距离不远,问题是无路可通,想要传递消息,必须从梓潼和巴西兜一个大圈子。既然如此,咱们打沔阳,米仓山且得不着讯息呢,若攻米仓山,沔阳之贼也无从配合,那又何必搞声东击西的花样啊?
他主张先破李班,并且竖起三枚手指来分析道:“其一,闻李寿悍勇敢战,而李班虽礼敬文士,于军争则未见其长……”
对于巴氐李氏诸人的性情,陶侃知道得恐怕比周访在世时更为详细,无他,因为临行前裴该跟他说过了在陶士行想来,天子必有密侦在蜀中,如昔日王贡探查河北而裴诜探查关、洛也,当然事实上不是那么一码事儿……
裴该前世读史,虽说对于成汉政权的了解并不是很深入因为史书上的记载就相对简略但李班因仁厚而被杀,而李寿复篡位且雄长一时,他总归还是记得的。
陶侃接着又说另两点:“沔阳城坚,未必易取,若迁延日久,而李班得讯,威逼南郑,则我反受制于人;不如先攻米仓山,急败之,则李寿闻报,或将弃沔阳而退归梓潼。
“其三,巴西多山,道路险狭,李班军众,退却为难,必可趁胜多杀伤之,以寒巴贼之胆!”
于是即命毛宝为先锋,复召杨虎前来协助杨虎久居汉中,对于地形是再熟悉不过的了直取米仓山的氐营。
本年二三月间,周访因为高乐之败而被迫退兵,李班衔尾而追,却畏周访之势,不敢紧逼。随即周访死于南郑城内,李班奉命往攻南郑,但是参谋任回却说:“趁丧伐人,非礼也,必致汉中军同仇敌忾,以拒我军。
“杨虎本为汉中之主,除周士达外,无人可抚御之,不如致书杨虎,许以厚禄,或者于南郑城中传谣,促使杨虎、周抚相争,到时我军趁乱而进,方有胜算。”
李班深以为然,但他不打算去传谣“此非仁人所当为也。”只是谋划着派人去勾搭杨虎。
李班好儒,为人宽厚,在原本历史上,再过几年,李雄就要排除自己的儿子们,而立李班为太子了,李班因此曾对人说:“观周景王太子晋、魏太子丕、吴太子孙登,文章鉴识,超然卓绝,未尝不有惭色。何古贤之高朗,后人之莫及也!”可是他仰慕曹丕也就罢了,竟然慨叹不如王子晋和孙登那俩货可都短命,乃是壮年而殁的呀似乎预示着他自己也活不了多长……
李班既然讲礼,当然不敢专断自为啦,因此对于以何职引诱杨虎一事,先要派人返回成都去向李雄请示,结果来回这么一折腾,华军入境,逼退了西面李寿的兵马。李寿多次请求与李班约期进军,共谋南郑,李班却总是拖拖拉拉的,终于等来了陶侃的第二批增援兵马……
其实这倒也不能责怪李班,反对趁丧进军南郑的,实为李雄的妻舅任回。任回素称多智,主要他估判形势,知道这仗赢不了其部才刚从南方赶回来,士卒疲惫不说,于巴西群山间长途跋涉,物资难运,并不充裕啊所以劝谏李班,还是再等一段时间为好。
倘若仓促北进,终究李寿和李班两支军队间道路阻隔,难以通传消息,一个配合不好,易为华人分而击破。李寿若败,可以退归护守沔阳,李班若败,那就只有一口气逃回遥远的汉昌去了,恐怕短期内再难复振。
故此才驻军米仓山下,虽然保持着外部压力,却并不紧逼汉中,要让周、杨等人有闲心内斗。
只是任回以为华军尚在河北与羯赵激战,短期内不可能大规模增援汉中,却不想短短数月间,祖逖便破襄国,而陶侃也很快就挥师而入汉中。
终究所在偏远,消息传递不易,难免滞后,任回即便有孔明之智,也不能真正料敌机先真当“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诸葛亮若不是和荆州诸贤常有来往,光闷头跟草庐旁种地,他能作出《隆中对》来?
第三十八章、来世为寇
李班于三月间东逐华军,收复巴西,稍稍休整,便欲班师,行至半途,却接到了成主的诏命,说周访已死,要他们趁机攻伐汉中。于是进至米仓山下,连营列寨,积聚粮秣,等待时机,这一等就是整整四个月。
主要是派人前去游说杨虎,杨虎却不作答。
这一来是顾念周访之恩,杨虎当初就说:“周公不以降人目我,待我甚厚,我又岂能伤害其子嗣啊?”自请率四千人马出镇黄金,以防荆州兵再来王倒真的趁丧兴师了,复为杨虎所败。不管杨虎是不是因为自己昔日头脑一热的表决心而感到后悔,终究如今兵寡力弱,是不敢骤然与周抚相争的。
而至于接受成主之诏,勾引氐军入境……杨虎原本就曾经一度依附于成都政权,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这见天儿跳来蹦去的改换阵营,必受世人唾骂啊,即便杨虎本人不在乎,他也说服不了自己麾下兵将。再者他当初跟李氏就存有心结,又怎么可能复归于成呢?
故而理都不理,一门心思防备荆州兵,且向南郑请求增援,要杀出汉中,攻入魏兴郡去。当然啦,南郑方面一则为了御氐,二则也未必真放心杨虎,只是敷衍,不肯给他添兵增将。
于是就这么坐耗着,终于陶侃率部入于汉中,随即以毛宝为先锋,去攻米仓山。
毛宝在杨虎的陪同下,先期易服前出,登山观望,只见氐兵不下三万之众,营垒密布山麓,杀气化作层云,瞧上去倒是挺可怖的。只是毛宝亦非新上阵之将,稍稍觇望,便即笑对杨虎道:“山麓狭窄,使得氐寇营垒虽众,却布若长蛇,相互间难以策应。且各营散乱,刁斗不齐,此不难破也。”
杨虎也说:“李班前不入平向南郑,后不退入巴西山地,立营于此三四个月,必致将卒懈怠我知其意,或等秋后粮秣充足,便要与李寿夹攻南郑了。我军正可趁机摧破之,以扫清南面之敌。”
他心说赶紧把李班给收拾了吧,然后掉过头去,逼退李寿,完了我就有机会说动陶公,东出去打王那狗头了。
二将下山去后不久,便即点齐兵马,直迫氐军营垒。
正如杨虎所料,李班是打算秋后进军的我不可能一直跟这儿待着,等你杨虎的答复啊,成都方面也已经多次派人前来催促了这些天正在调度物资,规划行军路线,并且派人绕路去跟李寿打招呼,约定合攻的日期。
对于陶侃之入汉中,李班消息滞后,才刚得讯,正在跟任回商量呢咱们是按原计划发动啊,还是就此退兵啊?陶侃可未必比周访好对付忽报华军杀来,不禁有些发蒙。
成军的主体,乃是南徙蜀中的流民既有氐人,也有故晋之人,以及其它戎部说得不客气一些,乃是职业盗贼,却非职业军人,作战虽勇,组织性、纪律性却很差。加上李雄本人是最讨厌繁文缛节的,不但于朝中无制度,李家人跟大殿上都阿兄、阿叔地混叫,于军中也无制度,旗号之类多半欠缺。故而即便经过任回的谋划,这营寨也扎得很不成体统,乱糟糟的,不能相互策应。
其实原本杨虎的汉中军也是这副德性,全靠被周访收编后,才手把手地教会他该怎么正经打仗,而非只是大规模械斗。
华军则不同,裴该最重制度,陶侃又为一时名将,深受故晋主力兵团之熏陶,组织严密,进退有据。实话说晋军在国初还是很能打的,因为司马氏起家的武力基础就是曹魏陇西和荆北的百战之卒,乃能北破树机能而南平吴越。问题在于司马氏之衰,纯出内斗,自家跟自家打,杀得血流成河,把精锐先给折腾光了,才只能开门揖盗,召胡、羯来相助……
所以毛宝不待陶侃主力抵达,便即率先对成垒发起了猛攻,他身先士卒,不顾身中数矢,于半日间便连破三营,堪堪杀到李班面前。李班拼死抵御,同时招呼各部来援,妄图合围华军。可惜米仓山麓地势复杂,平地本少,营又扎得散漫,使其余兵马很难快速救援,而即便赶到了,也根本抄不到华军侧面去……
毛宝遥见一金甲将领立马大纛之下,挥鞭指斥,呼喝传令,心说多半就是李班了。他本善射,乃下马取过步弓来,舒猿臂拉如满月,便即望胸射去。相踞本在百二十步以上,却精准有若身前一般,这边弦声才响,那边金甲将领便即惨呼一声,跌下马来。
不过此人并非李班,乃是李班之弟李都。
李雄长兄李始无后,次兄李荡生四子,就是李、李稚、李班和李都。其中李、李稚都在年初与周访交战时兵败被擒,李雄遣人赍厚礼前往南郑,请求周访宽释,周士达却不理会,直接把他们押到洛阳去了。裴该倒是没杀二李,下令先囚禁起来,然后遣使成都,要李雄去号归洛,则可开释,否则的话“且待擒雄,兄弟并戮。”
倘若光说去帝号,说不定李雄就从了光看他隔过亲儿子要传位给李班,就知道对于次兄所出的侄儿们有多宝贝了但还要他入朝觐见,这李雄可坚决不肯答应啊。好在看这情形,俩侄子暂时还死不了……
剩下李班、李都,俱在米仓山下,其中李班于文事为优,武略为劣,所以直接指挥兵马抵御华军的,就是其弟李都了。当下李都被毛宝一箭射倒,虽然因为距离太远,箭势不足,导致穿透重甲,却一时还不得死,亦使李班胆寒。赶紧命人抢回兄弟来,随即带上任回等人掉头就跑,打算先退到南面几个营中去再说。
可是氐军本来组织性、纪律性就差,顺风仗可以一拥而上,一旦遇挫,怯者必累勇者,想先暂退再稳住阵脚,这么高难度的操作怎么玩得转啊。于是一骑走而百骑走,一营崩而十营崩,当场人人落荒,个个奔命,根本就勒束不住了。
毛宝和杨虎趁势踵迹而追,赶得李班、任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恨川中马矮腿短,跑得不够快。因为巴西道路险狭,进难而退亦难,遂导致无数败兵拥堵在道路上,成为了华军的活箭靶。但也正因为如此,先期奔逃的李班倒可以用士卒的性命天然断后,拦阻华军,自家得以逃出了生天。
这一口气就跑了两天两夜,等到退入汉昌城内,再捡点残兵,十不存一……
华军就此大获全胜,消除了汉中南面的威胁,但随即陶侃挥师转向沔阳,却碰了一个硬钉子。
陶士行本来打算一口气杀到汉昌城下去的,但自米仓山南向,道路曲折狭窄,两面群山耸峙,瞧得他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话说本在江南,擅长水战,或者在水网、沼泽密布处厮杀,后渡江而向中原,大平原上的骑兵纵横,也逐渐积累了不少的经验,但陶侃此前还没有碰上这么凶险的地形过。
终究氐寇占据巴蜀已有十数年了,于地理必然稔熟,倘若别出一军,循小道兜抄至我之后,恐怕瞬间就会转胜为败哪!而即便不败,若主力在此险狭处为敌寇所牵绊,不克遽归,而李寿趁机往攻南郑,又当如何是好啊?
于是陶侃在南下数十里后,便不再追,转身凯旋汉中盆地,随即西向,去攻沔阳。
李寿在李家兄弟叔侄里他乃李雄叔父李骧之子是最擅长军争的,其指挥能力自非李班、李都可比,况且凭坚而守,也可以一定程度上弥补氐军制度不全,导致组织性差、纪律散漫的弱点。因而陶侃杀至沔阳城下叫阵,李寿固守不出,华军乃尝试攻城,却一连十数日皆不能克。
陶侃甚至于建造了不少的重型攻城器械,每天用十多具投石车轰击城墙,复以数十架云梯迫近城壁,纵放火箭,就这样连攻了半个多月,付出近千人的伤亡,才终于迫使李寿弃城而退。
陶侃复追李寿而至剑阁,觇看地势后,不禁又倒吸一口凉气“世间尚有如此险隘乎?”
剑阁凶险,从前都只是听说而已,未能目见,如今瞧起来,象成皋关那般中原险要,与此阁相比,就跟个没啥自保能力的小小孩童一般……陶士行遂对左右说:
“乃知昔日钟士季以十数万众而挫于剑阁之下,实不能因此而讥其为庸才也。而周士达谋自汉中南下,先定三巴,再向成都,确实是老成之谋。”将来定蜀,咱们也得这么干,如今么……还是先撤兵吧,尚不到全力伐灭巴氐的时候。
陶侃进入汉中,击退氐军的同时,冀州方面,华廷也调集了数路兵马,围攻孔苌。
北路,神武军中师督周晋自濯县南渡巨马河,杀向章武;西路,拱圣军后师督郭诵先定中山、钜鹿二郡,复经博陵、河间东取南皮;南路,谢风于退守东光后,陆续召其屯驻青州的卫圣军左师北上,兵力也恢复到了四千左右。
三路兵马的具体行军路线、合击时间,乃至于遇敌后的应对之策,全都由枢部作出了预案。然而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枢部终究远在洛阳,这年月又没有电报、电话,倘若不知变通地完全按照计划行事,胶柱鼓瑟,多半会遭逢败绩就跟后来的北宋一般因此须命一员大将总统三路,才可安保无虞。
当初定计的时候,甄随方自上党返回,自然又跳将出来请令,裴该却不允,说:“卿之所长,在山岭,在水泽,河北平原之地,何必要去啊?”
甄随梗着脖子道:“骑兵臣也带过,平原臣也闯过,难道臣下了山、离了水,便不会作战了么?”
裴该笑道:“非也,朕之意,山岭、水泽作战,只有寥寥数人可与卿争功,则平原作战,又何以不让他人啊?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唯因人而用,因地制宜,始可事半而功倍。今日卿争抢平原之任,朕若应允,则异日他人争抢山岭、水泽之任,朕也不得不从了江南卿还想不想去?”
甄随无奈,只得让步,退至自家府邸后,难免闷闷不乐。其妻梁氏问起缘由,甄随老实说了,随即叹息道:“这天下即将大定,仗是打一场少一场,我也知陛下不可能将所有仗都交给老爷去打,须得一碗水端平,照顾旁人奈何于我却是憋闷事!”
梁氏笑道:“旁人皆欲安享太平,夫君却偏喜与敌交锋,须知刀剑无眼,即便勇如夫君,亦难保万一,这战阵还是少上的为好。”
甄随朝她一瞪眼,呵斥道:“汝是在咒我么?这能伤得了老爷的刀剑,还未能打造出来!”随即又道:“我别无所长,生这堂堂八尺身躯,唯知厮杀,若不容我厮杀,便如同使农夫放下耒耜,士人抛弃诗书,必然浑身上下闲得骨头疼。早知今日,便不辅佐天子了,可让乱世再长久一些……”
梁氏闻言吓了一跳,赶紧提醒:“夫君慎言,此言若泄之于外,怕会遭灭门之罪啊!”
甄随一撇嘴:“我倒盼望朝廷申我之罪,遣人来捕,到时候老爷便挺刀矛杀个血流成河,透出洛阳去,复上山作贼好了!”
梁氏惊骇莫名,忙道:“夫君一人或可杀得出,然而我等皆将死无葬身之处难道夫君便只顾自身,而不念及妻女么?”
甄随冷哼一声:“妻女有何可顾除非汝尽快给我生下个儿子来,我或看在小的面上,尽量安稳度日,不去惹祸,也不急于上阵……”
他自发牢骚不提,且说最终因祖逖所荐,以卫策为河北人士,熟悉地理、人情之故,命之为拱圣军帅,督三将围攻孔苌。
战斗从十月份正式展开,乱军虽众,却并没有太强的战斗力,几乎是一触即溃,到了腊月间,终于将孔苌及其核心兵马两千余人围困在了浮阳城内。翌年元月,破城而擒孔苌,卫策即嘲讽道:“汝自襄国遁去,若潜藏踪迹,或可活命,偏要聚城占邑,冀图侥幸,岂非自寻死路么?”
孔苌梗着脖子道:“大丈夫岂有隐藏姓名而死于乡间的道理啊?死则死耳,可于地下复见天王,来世还化悍贼大寇,好来搅扰汝家天下!”
听他说起“来世”二字,卫策不禁眉头微微一皱,想起了一个人来……
第三十九章、洛中之山甚是无趣
转眼间便来到了靖德二年的春季,正是草长莺飞之时,洛阳内外,又复繁华景象。
河北基本上算是平定了,孔苌已押来洛阳,处斩于市,朝廷于冀州各郡县皆命守令,且调运粮秣前往赈济流民,即便尚有些许盗贼,相信也很快就能彻底敉平了。
剩下江南、巴蜀,在中原人看来,那些偏僻荒远之地,简直就跟外国一样,根本不必加以考虑啊除非对方有实力对河南发起全面进攻。动乱数十载,终于算是迎来了太平世道,乡间百姓或许还洒汗水于垄亩之间,即便丰年亦未必能得温饱,然在都邑中的士人、居民看来,却已如同天堂一般了。
是以百官纷纷上奏,歌功颂德,称天子功追三皇五帝,甚至于还有请天子东巡,去封禅泰山的……裴嶷等人担心裴该受此影响,真的飘飘然起来,乃陆续觐见,加以劝谏。对此,裴该笑笑说:“天下尚未底定,朕又焉敢自满?且即便江南、巴蜀俱平,朕亦知可安天下,未必能使百姓温饱。三皇五帝时便是如此,秦皇汉武时也是如此,彼有何功,而言封禅?朕又有何功,敢效仿先贤?”
不但是马上天子,从乱世中浴血厮杀出来,而且还具有近两千年后的见识,有对社会现实更明晰且成系统的认知,裴该自然明白,即便自己统一了天下,甚至于规复故汉旧疆,也并不是说天下太平,老百姓就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的。
固然“乱世人不如犬”,但封建时代,即便治世,多数平民百姓也未必能比贵家之犬过得好……后世网络上常有颂扬北宋国富民丰的,说赵家虽然外战憋屈,却能将复土定疆的精力运用到民政上,使得府库充盈,市井繁盛……
其实府库充盈或许是真的,市井繁盛也或许是真的,但盛世之相都只存在于开封、大名等几座中心城市及其周边地区而已,广大农村百姓依旧吃不起饱饭,稍逢天灾,照样流民遍道。吹嘘者还说什么宋代没有席卷全国的农民起义……那是因为还没等闹到那一步,宋就先被外患给灭了!
你以为王小波、李顺,钟相、杨幺,还有方腊,不算历史上有数的农民起义吗?非得席卷天下,最终覆灭旧朝,才算是老百姓贫寒饥馑,活不下去啦?
从古至今,又哪有国无内患,官民皆丰,拥有雄兵百万,军事科技超迈一时的政权,会那么轻易就被外敌给打垮了的道理啊?
这是封建时代的常态,唯统治者的目光只关注都市而往往忽视乡村,于乡村也只关注缙绅和所谓的“乡贤”而往往忽视小民百姓,才会生造出盛世图景来。所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这私家起码也得是小地主啊,小农、佃户能吃个半饱就算侥天之幸了!
郭老作《李白与杜甫》一书而为后人所讥,但裴该前世也是读过那本书的,其中指责老杜为地主阶级代言人,横加鞭笞之语,相信即便起少陵于地下,也回不了几句嘴。那书错处不在骂杜甫,而在捧李白李白其实比杜甫更地主阶级好吧!
裴该既然明白这一点,也就不奢望通过什么大刀阔斧的社会改革,让老百姓人人都有饱饭吃了。偌大的中国,基本上脱贫得等到后工业时代,而前工业时代即便搞“均贫富、等贵贱”,也不可能使小老百姓免于饥寒而那一套,又是违背社会规律的,根本搞不起来。
所以他只能在保证社会安定的前提下,徐徐地作一些技术和社会实验,力求提升生产力的发展速度,并且尽量扩大教育涵盖面,让这辆千年老车走得略快一些,以免将来大落于人后。至于这将来如何,他也肯定是看不见的就算再怎么努力,开金手指,估计要迈入工业社会,起码还得一千年只能够凭良心做事。
在这种情况下,自矜自傲便基本上与裴该无缘了,乃见歌功颂德之奏,唯觉恶心,于上奏之人,基本上就算是打入了另册,再想升迁,难上加难。
三月三日为上巳日,乃是传统的节日。
古人例在三月巳日,前往水边沐浴修禊,也就是利用清水来灾祈福。但到了魏晋之时,首先规定了三月三日为节,而不管是否巳日,继而节日目的逐渐被游春踏青、娱怀骋情所取代说白了,就是演变成了国立春游日。
洛阳城南有洛水,还有伊水,城北有七里涧,有金谷涧,都是上佳的游春所在。不过晋时权贵多在金谷涧附近修建别邸比方说最著名的石崇金谷园就此逐渐形成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即唯世家及有官身者,方能游赏城北水系,平民百姓则只能到城南洛水、伊水畔去踏青。
这一日,门下侍郎李矩李茂约亦携其妻卫氏,及子李充、侄李式等,安排好了车马,打算前往金谷涧去踏青,但是家里两个门客王羲之和庾翼却不肯从行。
俩少年说金谷涧我们去过啊,没啥好玩儿的,而且闻名遐迩的金谷园又被梁氏所占,不久前送给了裴公(裴嶷),裴公正在大兴土木改修,肯定也进不去“小子等请往城南一行,欲登委粟而观山景也。”
李矩还想再劝,却被卫夫人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随即笑道:“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既然逸少、稚恭慕仁,夫君可使自往。”
李矩没办法,就派了几名仆役服侍二少年,复遣数名兵卒护卫,由得他们往城南去了。
等到双方分道,卫夫人才压低声音对李矩说:“逸少、稚恭欲向城南登山,所为何事,难道夫君不明其意么?”
李矩有点儿茫然,便问:“为夫愚鲁,还请夫人开释。”
卫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就说:“今南北分途,长江为隔,彼在洛阳,如人质,如囚徒,其父兄皆在江南,逢此嘉日,岂有不想望之理啊?乃欲南向登山,远眺长江,虽不能见,聊舒渴怀也好。”
李矩这才恍然大悟,不禁也叹息道:“裴、王之间,曾有姻戚,本是一家,竟隔南北……以王茂弘之智,岂不知大势已定,而江南不可守之理啊?早早降顺,黎庶得安,家人亦可团聚这必是王处仲贪恋权势,特意阻之也!”
在故晋之时,王敦的品位一向比王导要高,但若论名誉,则差得很远大家伙儿都认为王导是个忠厚人(其实未必然),而王敦是个野心家(倒是没有错),王导温雅识礼,王敦难脱粗俗气。故此江南不从王化,这罪魁祸首,多半不在王导,不在司马睿,而是那个坐拥强兵、跋扈无忌的王处仲了!
再说王羲之和庾翼之所以执意南向,确实正如卫夫人所料,是思念亲人,乃欲趁着佳节登高远眺。要说洛阳之北,也有北芒山,但距离比较远,山势也比较陡,这一天内就要打个来回,未必能爬多高,故此二少年才只能前往城南的委粟山去了。
这委粟山若在十几年前,估计是不让爬的,因为其上建有圜丘,也就是天子冬至日郊祀之所在。
不过曹魏最早郊祀,是在洛水北岸的受禅台,一直到景初元年,魏明帝始在委粟山上别建圜丘,同时又在城北建方丘(亦名方泽)。命于冬至日祀皇皇帝天于圜丘,以始祖帝舜配享;夏至日祭皇皇后地于方丘,以舜妃伊氏配享;此外还有天郊礼祭皇天之神,以太祖曹操配享;地郊礼祭皇地之祗,以操后卞氏配享;宗祀于明堂祭上帝,以文帝曹丕配享……
总之小年轻曹最喜欢各种华而不实的花活儿啦,生搞出一大堆等级相同的国家级祭祀来,他也不嫌累……好在正始以后,权柄渐移于司马氏,天子难出洛阳城,这些祭祀活动就全都停了下来。
晋朝建立后,群臣商议,认为“丘郊不异”,就此把二郊礼跟圜丘祭天、方丘祭地给合并了起来,从此最高级的国家级祭祀只剩下三场,即:祭天、祭地、祭上帝,场所分别为圜丘、方丘和明堂。
华朝肇建,对于这路事儿自然也有争论,主要原因就在于,曹当初搞那一套是倾向于郑学的,晋朝的简化版反倒是王学“谬说”。
郑玄老夫子认为有天有上帝,此外还有五帝并立,他还特意给五帝都起了拗口的名字:东方苍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怒、中央黄帝含枢纽、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光纪;同时他宣称周礼中的圜丘祭和郊天不是一码事儿。王肃肯定要跟郑学拧着干啊,他就主张五帝为上帝之佐,就好比人间的三公,哪有受国家最高级祭祀的资格呢?而“丘郊不异”,圜丘祭和郊天只是同事而异名罢了。
如今既然裴该貌似倾向于郑学而反感王学,自然以董景道为首,儒生们纷纷跳将出来,请求再把“丘郊”分开,并且分祀五帝。对此,裴该却不肯让步了娘的,搞那么多花活儿,除了浪费精力和金钱外,对国家社稷有一毛钱的好处吗下诏仍从晋制。
不过委粟山上的圜丘、洛阳城东南的明堂,还有城北的方丘,早都已经残破不堪了,此前祖逖重修洛阳城,也还没功夫把这些配套设施给搞起来。于是裴该本着节俭的原则,就光在原址上修复明堂和方丘了,却将圜丘移到受禅台上台基是现成的呀,而且台上施工也比登山要省钱省力得多。
即以圜丘祭天,方丘祭地,明堂祭上帝裴该特意把天神、地祗给虚化了,且将上帝等同于人文始祖黄帝,把郑玄所谓的五帝全都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并在去岁冬至日,举行了华朝的第一次国家级祭祀圜丘祭天。
拉回来说,委粟山上既无圜丘,平民百姓自可登山览景,于是王羲之和庾翼二少年便在兵卒的保护下、奴仆的服侍下,经洛水浮桥而向委粟。
委粟山分隔伊洛二水于其东麓合流其实只是一个小山丘而已,不过十余丈高,因为山上曾建圜丘,故此有道路、有台阶,可以拾阶而上,不必要手脚并用去攀爬。二少年虽然都文质彬彬,平常不怎么锻炼身体,终究风华正茂,体力尚健,所以很轻松地便即登顶了。
于委粟山上北望,越过浮桥,便是洛阳高大的城壁;西望洛水滔滔,东望明堂可见;唯有南望,过了伊水就是广袤的平原,阡陌纵横,直接天际江南何在啊?迢迢千里,又怎么可能望得见呢?
二人都不禁有些黯然,随即互望一眼,嘴唇翕合,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张不开口。一则君心同于我心,何必冗言?二则身旁还围绕着李矩派来的仆役乃至于兵卒呢,名为服侍,实为监视,名为保护,实为看管,王、庾二子虽然颇欠缺政治敏感性,终究不傻,于此情此景下,又岂敢放肆妄言啊?
可是也不便始终缄默,使得周边气氛都如同凝固了一般,于是少顷后,王羲之首先开了口,问庾翼:“稚恭看此山如何哪?”
庾翼撇一撇嘴道:“这哪里可以称之为山?不过一小丘罢了。洛中自有山,在城北也……”这指的当然是北芒山啦“然以弟看来,洛中之山虽然葱郁,论雄峻却不如关中之山,论清秀,又不如我……又不如江南之山了此番出游,甚是无趣。”
言下之意,我想望江南的山水啊,且即便过往在长安的日子,也比如今在洛阳要舒心得多了。
王羲之闻言不禁苦笑,心说你这不废话嘛昔日我等在长安,华朝尚未肇建,南北仍属一国,就算叔伯等与裴公有所龃龉,外敌环伺下,也还不至于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而我们就算是通好的使者;如今不同了,洛阳、建康,已成寇仇,咱们变成人质啦,这心情怎么可能舒坦得起来啊。
于是安慰庾翼道:“东南向不远,应是稚恭旧籍了。”
他所言“旧籍”,是指庾氏的老家颍川郡鄢陵县其实也有三四百里地呢,只是比起江南来,确乎“不远”。
庾翼随口反问道:“逸少兄于旧籍风物,可尚有印象么?”
第四十章、各有稻粱谋
庾翼反问王羲之:“逸少兄于旧籍风物,可尚有印象么?”
王羲之的老家是在琅琊郡的临沂县。话说司马睿是在晋怀帝永嘉元年出镇建康(当时还叫建邺)的,王导、庾亮等阖族相从,那会儿王羲之才刚五岁,庾翼则是三岁……庾翼的意思,你多半记不得老家之事了吧,那我就更不用提啦,则对于我等来说,唯江南,甚至于唯建康才是故乡。
你拿老家在华境内来安慰我,不但起不了作用,反倒会使我更感惆怅啊!
王羲之听此反问,不禁苦笑。他远眺故乡虽然望不见的心愿已了,再无趣味,转过身去就打算下山,突然间庾翼从后面揪住他的衣襟,压低声音问:“李公前日所言之事,逸少兄其有意乎?”
李矩虽然因为学问出众而实务能力稍缺,于华朝肇建后便不再担任一部尚书,而转去了相对清闲些的门下省任职侍郎,终究也属朝廷重臣,时常能够觐见天子,所以消息还是很灵通的。不过此前不久,他向王、庾二人透露的某些信息,实际上却是裴该的试探。
什么信息呢?就是天子有在今秋改换名目,重开科举之意。
裴该想在整个华朝境内开科举,这一想法已经多次向重臣们咨询过了,但以华恒等人为首,反复进谏,极言不便。昔日长安行台搞过两次科举考试,都是只看学问因为首重笔试啊不在乎门第高低的,只要身家清白,没犯过大罪,皆可应试,这自然会受到世家的阻挠了,认为寒素之辈因此将会挤占大族的入仕和晋身空间。
当然啦,他们口头上绝对不能够承认这一点甚至于心里也未必仔细考虑过,纯出潜意识中的警惕只是说若无中正品评、地方举荐,谁知道那些应试之人德行如何啊?一旦德不配位,知识越多反倒越反动!
昔日在行台,是因为州郡无中正,且人手实在缺乏,才被迫行科举之事;如今故晋官吏大多从华,人才不虞匮乏,即便想要招揽年轻士人,也应该重命中正为好吧。
陈群所创九品中正制,之所以使得用人之道渐为豪门所把持,乃因为规定各州大中正皆须是在中央任职官员且德名俱高者。则即以华恒论,他华氏本来在平原郡内,甚至于整个冀州,都属于排得上号的高门,再加上其人之官、之名、之德(没人敢说华敬则无德),这冀州的大宗正,起码平原的中正官,恐非其人莫属。
即便一时当不了,等到华恒告老致仕,还乡之后,按例朝廷抚恤老臣,也必任之以中正。到时候整个冀州,起码平原一郡,士人的优劣高下,全都操持在华某之手,大可以亲者给上品,疏者给中品,甚至于仇家给下品,则权势必可以一直荣显到死。冀州或平原这一代官僚,倘若都由华恒品评、推荐得用,将来多半也会回报华家,则整个家族都能因此而得利了。
然而裴该平素最反感九品中正制,当即似笑非笑地问华恒:“卿自仕于朝,已多少年不曾回乡了?”
陈群当日创设九品中正制,是为了补汉代察举制之缺因逢乱世,士人多徙,官吏也走马灯一般换个不停,导致两相陌生,那还怎么向朝廷举荐人才啊然而晋末之乱,起码在中原地区,其烈度是要远超汉季的,象华恒这样已经脱离原籍很久之人,对于平原郡乃至冀州之事,还有多大的发言权呢?命你为中正,那你肯定就去咨询族人啦,华家留在冀州之人说啥就是啥。
这是对朝廷负责任的态度吗?人才选拔乃是大事,岂可如此轻慢?
故而裴该硬顶着舆论,彻底废除了中正官的品评,而暂且恢复到汉代的察举制,由中央重臣和地方官员向朝廷荐举人才,作为向科举制的过渡。同时他也被迫退让一步,先不直接将行台的科举制通行全国,而暂且从太学中挑选人才。
太学生的报名,不但无需推荐,不看门第因为有入学考试,由董景道和其他先生们给把关并且食宿全免,就理论上来说,寒门子弟只要还能凑得齐前往洛阳或者长安(有太学的分校)的路费,皆可经此终南捷径而谋官。故而裴该就把太学的毕业考试作为科举考试的先行、探路石,规定若能通过毕业考试,即可具备做官的资格。
顺便,重臣及各州郡所举荐的人才,既然也都需要考核,干脆跟太学毕业试搁在一起吧,省时省力。
经过反复的磨合,裴该这一系列举措终于得到朝廷官署的认可和通过,于是他就得陇望蜀,尝试着更进一步。
那就是,扩大太学的招生名额,各地士人,只要有地方官所出具的身份证明文件,皆可随时参加入学试。可是这么一来,随着地方平靖,太学恐怕要人满为患了呀,不但没有足够的师资力量,而且朝廷也未必供养得起那么多人的食宿费用。没关系,裴该于太学生上舍、中舍、下舍之外,又增设了“外舍”,也就是旁听生。
表面理由冠冕堂皇,因为很多世家自有族学,其子弟没必要再上太学,即便是寒门,此前流散各地的儒士开私塾的也不在少,未必都没有学问。外舍生自然是不供应食宿的,而且逢有空额,事先报名,才准旁听太学课程,但若自认学有所长,每年秋季一样可以参加毕业试。
同理,太学生也可以跳级,即便身为下舍生,还没来得及升班,照样可以申请毕业。
当然啦,到目前为止,这一新制度尚在征求各方面意见,未成定论,但裴该某次召见李矩时想到了王、庾那俩小子,就指使李茂约去试探一下。
李矩即唤二子来,对他们说天子有此意。我身为从三品官员,也是有向朝廷举荐人才的名额的,今秋太学毕业试,可以举荐你们;若不愿意,你们可以直接报名去上太学,或者等新制度出台后做外舍生也成啊。
二人并未当场允诺,而表示要再考虑一段时间。于是今日委粟山上,庾翼就问王羲之,你对此有何想法啊?
王羲之摇摇头,说:“我但求久侍恩师身旁,勤习书法,无意于宦途。”顿了一顿,又说:“以稚恭与某之才,太学正不必入也。”
这二位都可以说是家学渊源,虽说醉心于书法,但书法本来就是跟经典联系在一起的,不可能光会写字而不通儒学吧,以他们的学问,确实未必把草创不久的太学诸生放在眼中我又何必浪费时间去上学呢?
庾翼规劝道:“大丈夫自当为官做宰,牧民守国,岂能毕生唯耽于书道?以逸少兄之才,足荷一县乃至一郡之任,又岂能视名禄如粪土啊?且我等于此,终究寄居,焉能久为李公之客?即孔门诸贤,亦各有居,且陆续皆仕也。”
王羲之闻言,不禁垂下头去,沉吟不语。他确实醉心于书法,根本就没有当官儿的打算在原本历史上,那是因为门第高贵,官帽子自然而然地飞到了头上,但他也没怎么真管过事儿,世称“王右军”,难道他真领过兵,打过仗不成么但庾翼说得也有道理,除非你卖身给李家,否则怎么可能一辈子呆别人府上呢?学生整天住老师家,吃老师的,用老师的,这也太厚脸皮啦。
庾翼见状,略略凑近一些,眼角一扫侧旁诸人,压低声音说:“若得仕,自得居,不必再劳彼等所服侍。”
有些话不必要说得太过明白,当此情形下,也不能说得太明白,好在二人相交已久,只要一个眼神,便能通传不少意思。庾翼是表示,咱们如今在洛阳就是人质,而若肯出仕于华,那华帝必然就放心了同在一族,分仕两国,这路事儿几十年来还少见吗起码可以活得自在一些,不必要整天被监视的目光所环绕啦。
王羲之闻言,不禁长叹一声,说:“江南桑梓之地,不知何日得归啊……”
他其实是在探问庾翼:你出仕于华,难道是打算落跑吗?
庾翼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微微摇了摇头。
其实想落跑早就可以落跑了,李矩虽然遣人监视二子,布置得却并不严密,俩少年若想逃出洛阳城,其实本有大把的机会。但问题是千里迢迢的,即便道路平靖,不逢盗贼,以他们的年岁、经验,甚至于胆量,又怎么可能顺利抵达江南呢?来时容易,去未必然啊,既然中原秩序已经大致上恢复了,自然各郡县会严查“传”,也就是过路凭证哪怕两千年后,你想走长路,也得随时揣着身份证吧。
但庾翼还真没打算先混个一官半职,然后就能准备好身份文件,方便落跑。他先是摇头,随即对王羲之说:“南北必有一战……我等或可延续家系……”
言下之意,不久后的那场统一之战,江南多半是扛不住的,到时候你的叔伯,我之诸兄,或许都会变成阶下囚徒。而若我们出仕于华,即便到时候不能代为请赦,也能保证王、庾两家不被斩尽杀绝吧。说不定两家得靠着你我,才能把宗祀给延续下去。
其实王羲之于家族乃至与宗祀,看得也不是很重,但他之所以能够一门心思沉浸在书法艺术上,实受家族的支持;倘若家族亡了,吃饭都成问题总不可能一辈子吃老师的,况且若老师仙逝了呢难道要靠着卖字来苟且得生不成吗?十数年间衣食不愁,从没吃过苦的王逸少,想起这般前景来,也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冷战……
于是慨叹道:“我不望李公之荐也。”
官员向朝廷举荐人才,那都是有名额的,李矩肯定还有大把的宗党、门客需要举荐,则即便他有这番好意,我已经亏负他家很多了,又岂能真顺杆爬,去承受恐怕毕生难报的恩惠啊?
“……太学自也不愿去,唯望外舍生之制,可以得行吧。”
倘若晚生个几百年,王逸少此时正应吟一句杜诗,“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了一切都是为了吃饭哪!
二子就此下了委粟山,通过洛水浮桥,当从南门返回洛阳城中的时候,红日西坠,黄昏将近。李矩的府邸其实在城东,二子乘车经通衢往东方来的时候,忽见不少人家都摆出了香案,并且迎候道旁,似有所待。
庾翼觉得很奇怪没听说哪儿刚打了大胜仗,将要献俘阙下啊,并且看这情形,香案稀稀拉拉的,也不象有官方在组织,这是在等谁呢?即命仆役前往询问,不多时跑回来禀报说:“传言佛图澄今日将至洛阳,是以城内信释教的皆往奉迎……”
王羲之听了,当即一皱眉头:“得非石勒命为国师的西域僧么?”
仆役说对,随即解释,说当日襄国围城之前,这个佛图澄便悄悄遁出城外去了,潜伏于乡野之间,竟成漏网之鱼。还是这回卫将军率部摧破孔苌的时候,想起了他来,即命在冀州和司北各处搜捕,前不久终于逮着,于是槛送洛阳。
庾翼对和尚没啥好感,不禁自言自语地道:“彼实助纣为虐,既缚至洛阳,天子多半要斩杀之……”
这年月佛教虽然早已传入,却并不怎么盛行,士大夫于儒学之外,多半是崇道的,尤以琅琊王氏为最如王羲之起双名,以“之”字为结,其同辈中尚有王羡之、王胡之、王晏之、王允之等等,就都是受了天师道的影响。当时崇道的家族尚有陈郡谢氏、殷氏,高平郗氏,丹阳许氏,东海鲍氏,义兴周氏等等,数量相当不少。
然而王羲之虽然崇道,却也并不反感释教这年月两教还没因为抢地盘儿、抢信众而几乎把脑浆子都打出来闻言微微摇头道:“不过一个修道者,虽曾附羯,其于军政事何由置喙啊?囚之可也,逐之可也,何必要杀?天子素来仁厚,应不为此。”
庾翼微微一笑,随即下巴一抬,遥指那些香案,压低声音说:“若其老实归洛,复能以言辞动天子、大老之心,或者未必死。然逸少兄且见此景,洛阳城内奉释者不在少数啊,虽为囚徒,亦有人迎,此事大是遭忌。我恐佛图澄命不久矣!”
第四十一章、司马睿的哭诉
想当初卫策擒住孔苌的时候,孔苌恶狠狠地说:“来世还化悍贼大寇,好来搅扰汝家天下!”卫策听见“来世”二字,突然间就想起了佛图澄。
因为以中国的传统,是本无轮回转生之说的,碰上类似情况,顶多放狠话说“我化作厉鬼如何如何”。轮回这一概念,本出于印度古婆罗门教,后被佛教所吸收,佛教传入中土后,道教于南北朝时代也加以抄袭,才终于成为几乎全民都信奉——起码也知道——的迷信思想。
卫策此前也曾接触过释教,在洛阳时受人怂恿,去旁听过帛尸梨密多罗的讲道,对于轮回之说虽然不怎么感冒,起码有这个概念。因而听了孔苌之言,他猛然间就想起佛图澄来了,心说那老贼当日不在襄国围城之中,未知逃到哪里去了?终究曾是羯赵国师,我若能将之擒获,又是一件大功啊。
即遣人密访,隔数月后,终于在广宗逮住了佛图澄,并其弟子道安、竺法雅等,一并推入槛车,押送洛阳。槛车未到,其事先上奏朝廷,就此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洛阳因为有白马寺,这年月可以算是佛教在中土的大本营,所以洛阳城内士庶信佛的比例,隐为天下之冠,加上帛尸梨密多罗又早早地离开了江南,北归洛阳传教,遂使朝廷臣僚之中,不少人都站出来为佛图澄求情。他们的理由跟王羲之所言差不太多,佛图澄一个修道士,又不跟蜀中范长生那样自有田地、武装,则他对羯赵的政事能够产生多大作用啊?不应领受死罪吧。
再者说了,传闻佛图澄昔在襄国,也曾多次劝说石勒、石虎等少杀戮,则其于中国,可以说是功大于过的。
裴嶷等人虽然不信佛,但也觉得杀一个和尚没什么必要,无以显示新朝的仁厚和德泽万方,因此建议将其逐出中原,赶回西域老家去吧。
裴该不置可否,只是说:“且先押来,候朕一见,再定处罚不迟。”
裴嶷等人听闻此言,倒有些慌了,纷纷谏阻,说陛下无须见此西僧。熊远在上奏中说得更明白,西来释教,善能蛊惑愚夫愚妇,虽然暂不为大患,但亦当防微杜渐——“昔楚王刘英好释而反,汉季又有笮融浴佛而乱徐州,陛下当引为殷鉴。”
无论道教还是佛教的盛行,其根由都是人们在乱世中看不清前途所在,故而寻找精神寄托罢了;而既然中原已定,华朝的大小臣工,除非从前就曾受其影响,否则不到垂垂老矣,害怕死之将至的时候,多半不会去信教——因为佛、道教义,很多方面跟儒教是有所冲突的啊。故而裴嶷、熊远等人觉得佛教不是什么好东西,愚昧乡俗信奉也就罢了,倘若天子亦受蛊惑,日益远儒而崇释,那可如何是好啊?
固然就裴该从前的表现来看,不但不信佛,亦不信道,所崇唯圣贤之言而已,但终究起家于徐州,而徐州历来就属于佛教的“重灾区”——其根由,就在熊远所说的“笮融浴佛”之事——岂可完全不受影响啊?
笮融乃是汉末豪强,被徐州刺史陶侃任命为下邳国相,并负责转运广陵、下邳、彭城三郡粮秣至州治郯县。可谁想到笮融却扣下三郡物资,在下邳国内广修庙宇,导致四方佛教徒齐聚下邳,竟达五千户之多。且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诞日,笮国相还要举办“浴佛会”,布设饭食(那年月倒是还不讲吃斋)于路,耗费上亿钱,前来就食和围观的不下万余人。
陶侃在徐方不修刑政,遂至曹操大张挞伐(起码他给了曹操合适的借口),并且兵败如山倒,只能寄望于外来户刘备,不能不说,其中也有笮融的“功劳”,所以熊远才说笮融“浴佛而乱徐州”。
裴嶷南投之后,曾经在徐州呆过一段时间,熊孝文更曾任彭城国相,对于徐方民间相对浓厚的释教氛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么天子曾久据徐州,以之为逐鹿中原的根据地,若说他从没受过释教影响,可能性是不大的——若其不然,昔在河内,“舌粲莲花”那词儿是怎么脱口而出的?
石勒就因此而疑心裴该信佛,特遣竺法雅来劝说退兵,当时裴该确实听那和尚讲了不少的教义,观其表现,似乎并不以为然,但若说左耳进,右耳出,连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绝对不加以考虑,又未必太过一厢情愿了吧。
故此群臣才反复劝谏,说您还是直接下命令吧,是杀是逐,我们都不反对,就是千万别见那老和尚为好。
裴该对此笑笑说:“卿言以释教善能蛊惑愚夫愚妇,乃以朕为愚夫乎?”他这一开口,当即便有御史站出来弹劾熊远犯了大不敬之罪,要求下狱论处。裴该不禁苦笑,心说既为天子,我这一言一行都会造成喏大的影响啊,岂可不慎之又慎……原奏驳回,却并不怪罪熊孝文。
等到佛图澄师徒进入洛阳城以后,裴嶷又请求觐见天子,备言城内愚民设香案迎候之事,说:“可见释教蛊惑人心,有伤国家之政,恳请陛下勿见图澄,并连吉友(帛尸梨密多罗)一概驱逐,戒令凉州,勿再允西僧入境。”
裴该什么宗教都不信,但相比本土道教来说,对于佛教反倒更有好感一些,因为西域僧东来传教,并不仅仅带来了佛教教义和迷信思想,也带来了西域乃至印度的风俗、文化,对于促进中华文明的发展是起过一定作用的——起码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缺失的不少内容,就要靠印度哲学来补足。
所以他并不打算严禁佛教——估计也禁不住,精神鸦片对于苦难之人而言,总是有所需求的,再者说了,若释教不行,必使道教一家坐大,反倒于统治不利——执意要见一见佛图澄。裴嶷无法可想,只能提出,陛下您别私见,让我等侍坐行吗?倘若那老和尚欲图“舌灿莲花”,蛊惑天子,我等便可当场驳斥之。
但是他想左了,裴该关注的只是佛图澄这个人而已,于释教教义并无兴趣——而且就理论上说,比裴嶷等人甚至于如今洛阳城内信佛的士人,懂得更多——因而见了佛图澄之后,也就问问你当初是怎么跟石氏相处的,斥责其依附羯寇罢了。
佛图确实能言善辩,又学得一口标准的中国话,当即侃侃而谈,把自己描绘成一朵白莲花似的,说我服侍石氏,专为劝他们少杀戮,安百姓而已,真没有助纣为虐之事啊,还望天子明鉴。
最终裴该决定,将佛图澄师徒圈禁在白马寺中,专心翻译佛经,而不准与外人交往。
佛图澄能说中国话,他几名弟子皆士人出身,能译写经文,正好施其所长,促进西域、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的融合。但既然口舌那么便给,你就别去传教啦,免得真如裴嶷所言,蛊惑人心,培养太多的信众出来。
至于那个帛尸梨密多罗,本来无罪,不便责罚,也不好加以驱逐。好在那家伙始终学不会中国话,要通过翻译传教,估计传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随便他好了。
——在原本历史上,就是帛尸梨密多罗在南,而佛图澄在北,各宣教义,相对而言,东晋南北朝时代的南方佛教,重于玄理,北方佛教则更重宗教活动,就也跟这二番僧的能力、性格,不脱关系。
这时候的建康城内,又陆续有臣僚上奏,恳请司马睿践天子位,甚至于编造出司马邺已经被华人谋杀的消息。那么既然故天子已经没了,晋之天下,不可无主,大王您又岂可不绍继祖宗之业,登基称帝呢?您瞧,就因为但称晋王,而不肯践祚,导致咱们跟巴氐都没法来往,导致刘琨等忠臣最终投入华人的怀抱……
随即就在王导等人的一再怂恿下,司马睿在建康城内为司马邺发丧,上谥号为“孝愍皇帝”,并于城外建衣冠冢。
只是司马睿仍坚持不肯称帝,他甚至跑去向吴兴太妃裴氏哭诉,说:“茂弘等乃欲置孤于火上啊,孤实无僭越之心,叔母其鉴……”
裴氏安慰他说:“大王何必如此?群臣所奏,亦有其理,若长江可守,何妨从之?”
司马睿苦笑着反问道:“长江乃可守乎?”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以王导、王敦为首的江南臣僚,没人真心规复晋祚,不过想通过拱自己上位来图谋更大的富贵罢了。其实皇帝谁不愿当啊,倘若真能跟华朝划江而治,司马睿不在乎做个傀儡天子——反正现在也是傀儡王爷。但问题是长江天险,真能守得住吗?我若只称王号,将来事急时及时出降,尚可望保首级,要是真称皇帝,多半就只有死路一条啦!
别看刘禅、孙皓投降后都能得着善终,因为他们是继承前人割据之业,不是自己僭号称尊的;而至于自己,一旦登基,或许只能类比两汉之间的公孙述……再者说了,胡汉杀司马炽,起了一个坏头,天晓得裴文约会不会起而仿效呢?
要优待前朝皇帝,有个司马邺就够了呀,况且说不定传言为真,司马邺真的已经被他给弄死了……
关键是如今江南之兵,七成都为王敦所掌控,屯在中游,还有三成是吴兴周氏等地方豪族武装,建康城内卫戍之卒,尚不足四千人。王导多次谋图打造一支能战的王家禁卫,却总受王敦的掣肘甚至是阻挠——王敦之意,建康没兵,我手上有啊,要不要派点儿过去?茂弘你又不怎么懂军事,何必自己募兵呢?
那么一旦华人牵制住王敦的兵马,复遣一军自石头渡江,建康城几乎就等于不设防啊!
更要命的是,建康城内大小官僚,目前一门心思都扑在劝进上了,就没几个人真担心华人来侵,致力于江防建设的,彼等在王府相互攻讦,归自邸则宴饮清谈,就这种德性,将来又拿什么来抵御华人呢?
所以司马睿坚决不肯称帝,还特意跑来向裴氏诉苦,那意思——即便哪天我实在扛不住了,被迫进一步迈向深渊,您既是我家长辈,又是裴文约的姑母,将来可一定要帮我向裴某求情啊,此非我之所愿也,我是被逼的……
其实司马睿倒是小瞧了王导,王茂弘实有保晋祚而守江南之志,之所以撺掇司马睿称帝,也是想要稳定江南人心,拉拢和安抚土著。他固然常在府内大宴宾朋,主要目的也不是享乐——不排除其他人确乎在醉生梦死——而是方便与同辈共议国事。
终究他身份摆在那儿呢,如今贵为骠骑将军加散骑常侍、扬州刺史,并任晋王府长史,实执江左臣僚之牛耳,也是建康第一实权人物,若在公开场合商议某些事,既怕把气氛搞得太过紧张,又担心引发士民的恐慌情绪——目前局势可实在不怎么好啊——若归私邸密谋,则怕被人怀疑是结党营私。所以啊,遵照中国人的传统,有什么话咱们可以跟酒席宴间,或者起码吃完了我请你们饮茶的时候,趁机说道说道。
这一日王导就又宴客了,来宾皆江东俊彦,包括贺循贺彦先、周顗周伯仁、薛兼薛令长、纪瞻纪思远、陆晔陆士光、戴邈戴望之,还有王彬王世儒、王邃王处仲等同族兄弟——借口是为会稽太守诸葛恢诸葛道明接风洗尘。
这些人不是土著高士,就是南迁旧族,门第显赫、声望隆厚,所以方便聚在一处;至于最近东山再起,燮理庶政的庾氏兄弟,则论其出身,向来不被陆、戴等人放在眼中——而且除了王导,貌似就没人真喜欢庾亮那刺儿头的——王茂弘便须别设宴席谈话了,这场合庾氏是挤不进来的。
于是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席面上的气氛也逐渐热络了,王彬就趁机点明正题:“我等反复恳请,大王却始终不肯正位,诸君以为,如何是好啊?”
戴邈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大王岂无意乎?唯不敢也。”随即望向王导,一字一顿地说道:“建康无外郭,内城也低矮;石头本为江上险塞,驻军却不足千人;一旦华寇来侵,令兄处仲需几日可以回援?则当此势,大王又焉敢遽称尊号啊?!”
第四十二章、增筑石头城
戴邈字望之,是广陵人,其兄戴渊曾为东海王司马,扶保司马裒渡江,以监裴、祖二军北伐,结果在撤退的时候,被郭默给一箭设死,尸沉于睢水之中……
所以戴邈是跟裴家有仇的,自不愿司马睿从华,最近怂恿称帝,也以他的举措最为夸张,估计就差仿效先贤,执剑倒挂在城门前声称死谏了奈何司马睿没事儿不会出城去……
与曾经为盗,满身土豪习气的乃兄不同,戴邈是个文弱书生,少年即通经史,弱冠而举秀才,长于文事而不通军务。但即便这样,他也能够瞧得出来,如今的建康就跟座空城一般,根本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则在这种情况下,司马睿坚决不肯称帝,其心情我们也都可以理解吧。
于是问题来了,王茂弘你为执政,难道就不能设法解此危局吗?
王邃趁机提出来:“不如请大王召处仲兄东归,护守建康,如何啊?”
南渡的琅琊王氏,基本上全都是王览的子孙,而晋初更为煊赫的王浑一系,王衍死在宁平城,王澄被王敦给宰了……王敦、王导、王彬、王邃等皆为堂兄弟,说不上谁亲谁疏,所以王邃突然间跳出来欲召王敦,王导虽然心下一凛,侧目而视此弟,却也不便开口驳斥之否则不是显得我心胸太过狭窄了吗?
好在自有人帮他挡箭,纪瞻冷冷地摇头道:“不妥,武昌为中游重镇,岂可无大将镇守啊?且即便王命召令兄,我恐他亦不肯来……”
纪瞻是在座唯一真正领过兵,打过仗的,所以他一直在觊觎兵权。倘若说王敦归镇建康,而放他纪思远到武昌或者江陵去,那他必然举双手双脚赞同此议啊,问题是王处仲肯干吗?王导宁可把废物王摆在荆州刺史的重任上,也从没想过要用纪瞻。
理由也很简单,纪瞻乃是江南士族的代表人物,其祖纪亮曾仕孙吴为尚书令。王导是力求拉拢江南士族,同舟共济的,王敦却对那些南貉并不感冒对于沈充等有兵有粮的豪强,还是值得利用一下的,而顾、贺、闵、薛、纪等名士,王处仲向来唯敷衍而已。
王敦不喜欢这票南貉,这票南貉还讨厌王敦呢身为世族子弟、曾尚公主,行为处事却如此的跋扈而近乎粗俗,手里把着兵权,一丝一毫也不肯漏给南人,则他若东归建康,还能有咱们的立足之地吗?绝不能让他回来!
再者说了,即便我们捏着鼻子应允此议,你王邃多半也是热脸贴冷屁股他若肯归,上回“清君侧”的时候就不会呆不过几月就走啦。此公在武昌土皇帝做得好好的,岂肯回来顶王导的职位,收拾这好大一个烂摊子哪?
王邃闻言,不禁叹息道:“似此,又如何处啊?”
王彬建议说,不妨命王敦派一支兵马来助守建康“君等以为沈士居如何?”
贺循、薛兼等纷纷摇头。王敦此前就想留一支兵马在建康,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之少数整编、收拢,大部找借口给赶芜湖去了,怎能容忍王处仲同时把握着长江中游和下游的兵权呢?到时候还有人能治得住他吗?说不定连王导都得靠边儿站!
至于沈充,他确为南人,原本也是可以寄予厚望的。问题是这货甘心给王敦当狗,此前平灭吴兴周氏,又被王敦彻底捏在了掌心里,他有多大的可能性背离王敦,靠拢建康政权,或者起码允执其中呢?
商量来去,莫衷一是,直到酒宴结束之后,王导将出茶具,亲手给宾朋们煮茶来饮,诸葛恢才貌似突然间想起来:“苏峻南来,其兵分驻于新安、会稽,可能为我……国家所用否?”
纪瞻闻言,手捻胡须,略一沉吟,便道:“或许可用,只看国家如何安抚他了。”
周却道:“苏峻本为华主旧部,因其跋扈难制,遂受逼而反,复败而南渡……”眼望王导:“茂弘自思,可能制约否?若不能制约,何言任用啊?”
王导尚在沉思,不及回话,诸葛恢笑笑说:“苏某前在青州,据地自雄,乃起妄心,遂致华主之怒;今其南来,部下皆北人,如浮萍随水,毫无根基,又有什么难以制约的?今放之于会稽、新安,实无所用,徒耗粮秣,不如召来守建康。只要给予厚禄,则必感德;供其粮秣,则必畏威,复有何忧啊?若敢有二心,但申令讨伐之,并断其供输,必败也。”
纪瞻颔首道:“道明所言有理。若君等不放心苏峻,先不必召其到建康来可使苏峻驻军于湖,马雄屯兵丹徒,东西拱卫建康城,倘若遇警,三日内可以疾驰来援。茂弘等再可设谋,先重用马雄,断苏峻一臂,复以马雄制约苏峻,这万余北兵,无需半载,或皆可为国家所用也。”
苏峻、马雄等自从南渡以来,日子过得非常的艰难。
原本他们在青州近乎割据,虽然各郡守相往往敷衍,不肯供输粮秣物资,地方豪强却无人敢犯虎威;待得兵败南渡,等若寄人篱下,本来已经做好伏低做小的打算了,可谁成想即便假装老实头,仍然成天有巴掌到脸上来……
初渡江之时,原本分驻在宣城和毗陵,东西拱卫建康,然而邓岳觉得其势凶险,就向王敦进谏,乃使建康加二人高官厚禄,同时以沿江郡县粮秣不足为由,命他们率部南下,苏峻驻在新安,而马雄驻在会稽。
既为华朝叛臣,苏峻知道自己再投回去的可能性相当之低,如今所可倚靠的,也只有建康政权了。所以他护守江防,抵御华人南下的愿望甚坚比很多江左将吏还要坚又怎么甘心久守新安,等若投闲置散呢?
再者说了,南兵无论人数还是质量,都远不如北兵,无论建康也好,还是武昌也罢,谁瞧着他手底下这几千人不眼馋啊?除非自己居于关键之地,一旦离守,则江防不保,大祸顷刻,否则军队迟早是会被吞并的;而若丧失了兵权,他一介降人,无根无基,还能有好下场吗?
再加上新安诸吏,比过去青州诸守更加眼高手低,不但不肯按期供应苏峻粮秣物资,还三天两头抽调他的兵卒去修城、筑堡,甚至于铺路、开渠,整个儿把他们当工程队了!偏偏苏峻人地两生,又不象在青州时那样,有王贡、卫循肯伸出援手来,就暂且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只怕这尾巴夹得时间长了,连自己的棱角都将彻底被磨平,志向将彻底蹉跎啊!
不过他还不是最惨的,马雄被迫南下会稽,遭逢的局面只有更加凶险。
建康政权拜苏峻为冠军将军、徐州刺史,加散骑常侍,封邵陵郡公,而马雄却只是安集将军、历阳内史,封将乐侯而已。将军衔是虚的,官职只是遥领,实际无尺寸之地,而至于侯爵……“八王之乱”以来,滥以爵赏酬人,曾有“(司马)亮侯数千,(司马)伦侯数千”之语,到了司马睿亦不能外,满地都是侯爵,你马雄能充什么大头蒜啊?
关键会稽郡临海,地方势力本来就很强大,最近几年又被裴该指使卫循撺掇各家大搞海贸,则农夫益贫而商贾益富。农夫贫,就被迫要依附大户,商贾富其实等于大户富,遂至郡内庄园林立,各拥武装,马雄是彻底的谁都不敢招惹。
而且吧,新安郡内尚有些南迁士人,苏峻还能跟人说道说道,会稽郡则一水的南貉,马雄就算想讲理,语言不通,谁会来鸟你啊?
原本渡江之初,马雄未必没有脱离苏部,自成一家的妄想,但受此打击,无奈之下,仍然只得派人去跟苏峻表忠心其实是抱团取暖并且问计了。苏峻乃授意其厚赂当道,以求游说建康政权,把北军放到江防要地去只有位置重要了,别人才不敢再轻视咱,再肆意践躏咱,徐徐的,咱们才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其实这两支北军都是仓促南逃的,士卒兵器都于路抛弃了不少,将领身边又哪来什么金帛献人呢?所以苏峻在新安郡内很难打开局面,但出乎意料之外的,马雄尚未能筹措到贿赂金,就竟然得到了会稽郡守诸葛恢的召见。
诸葛恢本籍琅琊阳都,其祖父诸葛诞反于淮南,为司马昭所攻杀,其父诸葛靓乃南投东吴,仕至大司马。吴亡之后,诸葛靓匿于其长姊家不出,司马炎亲自跑去其长姊家寻找,说:“不谓今日复得相见。”诸葛靓流涕曰:“不能漆身皮面,复睹圣颜……”然而固辞侍中之任,归于乡里,终身不向晋廷而坐。
司马炎为什么这么瞧得起诸葛靓呢?因为诸葛靓长姊之夫,就是琅琊武王司马,也即司马炎的叔父、司马睿的祖父,且司马炎少年时代跟诸葛靓因为这层关系,也是曾经有过交往的。
由此诸葛恢在南貉北伧间全都吃得开于北为琅琊王的姻戚,复兴了琅琊诸葛氏,于南则为故吴大司马之子,通家故交也一抓一大把。他初任即丘县长、临沂县令,后入司马睿幕府,随之南渡,于安抚南人居功至伟,复受命为会稽郡守。
琅琊郡在徐州北部,马雄虽然是青州人氏,初随苏峻镇守徐方,北攻曹嶷,对琅琊郡内情况很熟悉,因此诸葛恢才会召见他,问问故乡的情形,马雄则趁机泣陈忠晋报国之志,由此博得了诸葛恢的好感,稍稍供输他一些物资。
诸葛恢任职会稽郡守三年,政绩为诸郡第一天晓得乃被召还建康,别委重任。王导趁机大宴宾朋,为其接风洗尘,顺便商议国事,诸葛恢就此进言召苏峻、马雄北来,拱卫建康城。
周等人对此提出疑虑叛将终究是很难受人信重的但纪瞻等却想趁机夺取这支北兵,乃一力附和诸葛恢所言,反复劝说王导。经过反复思忖后,王茂弘最终还是答应了,即请司马睿下诏,让苏峻北屯于湖而马雄改驻丹徒。
其时庾亮方受命出外巡视他也一直担心着江防呢乃攀四望山、石头山,俯瞰大江,复规划增筑石头城,以为守江的门户重镇,跟城外多呆了好些天。等到返回建康,从其弟庾怿口中得知召苏峻、马雄北来的消息,不禁吃了一惊,于是急匆匆去见王导,劝说道:
“苏峻降人,其心难测,须当先置于闲散之地,徐徐磋磨其性,国家方可任用此前邓伯山(邓岳)所言斯为正理。若遽然召其北上,使护江防,彼知国家寄望之厚,复见江防空虚若是,必生骄心,恐怕难制啊。
“且其所部,皆北人也,人谁不挂念故乡?苏峻既败,必难统驭,一旦置之于江畔,若华人阴来招抚,彼等或将陆续渡江而逃,岂能复为国家之兵啊?王公不当听诸葛道明之言,彼书生也,岂能询以军国重事呢?”
王导沉吟半晌,徐徐点头道:“元规所虑,也有道理。只是如今建康空虚,江上如无警备,不得不召苏峻等北来……且方下令,若复止之,恐怕不妥吧。”
庾亮说我有一计“可复遣使南下,以粮秣尚须调度,营盘尚须整备为由,使苏峻先驻丹阳(县),马雄先驻句容,勿使临江。我则增筑石头城,数命其发百千卒来相助,许以工浚城成,即可全师进驻乃可趁机于无声无息间兼并其军,使为国家所有了;即便不能尽夺其兵,也可重新整编,使苏峻等不敢起妄念。”
庾元规这条计是很毒辣的,倘若一开始便做此规划,只要施行过程中不出漏子,说不定真能顺利夺取这两支北兵。但问题是前诏方至,刚给苏峻亮出一线曙光,结果启程不到两天,又命先至丹阳县而止,苏子高不禁失望,并且难免会起疑心。
随即庾亮主持增筑石头城,分别要苏峻和马雄发五百兵来助工,承诺等到浚工之后,这建康北方的门户就交给你们守备了。苏峻闻言大喜石头城确实重要啊,这防区老子乐意接受便请求多发两千兵前往。
我这儿粮秣物资实在不足,你们又不给按规定分派,这眼瞧着连糠都要吃不上了。不如多派点儿兵去石头城吧,既然让做工,你们总该管饭,我这儿压力就要轻减一些。
然而来人推三阻四,只说工地上挤不进这么多人去。苏峻不禁恼火,心说将来要进驻万众的堡垒,又不是才刚动工,本有基础,竟然说挤不进两千人去想搪塞我,也拜托找点儿靠谱的理由行吗?
第四十三章、建康之变
苏峻使人秘密潜向石头山,觇看动静,但见北兵初至,不先施工,即给予饱食,然后把军吏全都挑选出来,领去他处,而别安插进各级南人军官……复入建康,见内城矮小,外郭无墙,只有些栅栏,方起多处土垒而已,守军不过四五千数,资质、纪律极差。
苏峻此前在合肥前线被邓岳摆了一道其实邓伯山因应形势,进退间并无大错;但在苏峻看来,你先不肯助我还夺西垒,复于战事胶着之际主动后撤,迫使我也不得不南渡,这特么全是你的错,抑且必为王敦所授意,就是打算坑我来着乃深恨王敦,所以南渡后要驻在宣城郡内,不肯跟邓岳一起返回武昌去。他想要靠拢建康政权,以与王敦相拮抗起码不受其调遣,不受其欺负谁想建康方面却又是这么一副嘴脸。
这分明就是要谋夺我的兵马啊,看起来,北兵你们是要的,对于我这个降将,你们却打算过河拆桥了是吧!
于是苏峻聚会诸将商议,说:“南人不我信,王导唯倚王敦之势,庾亮琐碎忌刻,晋王不过傀儡而已。今彼等不但不肯用我,反谋夺我兵,而即便肯用我,似这般国家,如何能够足食足兵,使我扼守江防,阻华人南渡啊?
“不如兵入建康,杀王导、庾亮等,而拥戴晋王登基。据传百僚皆请晋王践祚,大王却不肯,为沿江无备,心不自安之故。若我等能入建康,环卫王宫,复抄取各家财产,以完外郭,增筑石头,不必半岁,建康便成坚固不拔之势,则大王还有何虑啊?必肯践帝位,而我等为从龙之功臣,倚天子之势,足以与王敦相拮抗。
“以汉季之势作比,我奉天子在吴,可比孙权,王敦在荆州,可比刘表。孙刘若合,足御北兵,若分,则事不可为矣料想王敦不会如此不智。要在王敦垂垂老矣,去日无多,而其身边又无‘刘备’,候其死,我乃可望兼并荆、江,恢复东吴旧业。
“此事或许不易为,然若施行才有一线生机,否则必为南貉所害卿等以为如何啊?”
参军任让说:“时势如此,恐无生路,唯有起而一搏了。”众将亦皆首肯关键这段时间被江左将吏欺负得太惨啦,人人都怀着一肚子的怨气,既然苏峻肯给个发泄的机会,而且还有望铺开一条光辉大道,谁又会不乐意呢?
再者说来,造反这种事儿吧,确实既害名声,又未必能成事,人不被逼急了,多半不会行此下策,一定要去硬拚国家暴力机器;然而只要造过一回反,就好比赌博一样,不管是输是赢,都会把兜里蹦子儿再往外掏的,此前的心障已经彻底突破了呀。
于是苏峻一方面敷衍着庾亮,一方面派人去跟马雄联络,商定时间,两军一东一南,直向建康杀去。
建康宫城原本是东吴旧都,昔日晋军入城后把违制的建筑全都给拆了,把城墙也给削低了,防御力就此变得极差,虽说王导、庾亮等人尝试增筑,但因为人力物资匮乏,多少年都未能完工。
宫城北倚覆舟山而南凭淮水(秦淮河),官署多在淮水以北,而淮水南面则东为丹阳郡城,西为贵人聚居的乌衣巷、长干里。整座建康城,理论上应该北起覆舟山麓,东抵丹阳郡城,西到运渎和建初寺,南达聚宝山,这规模也相当不小了;奈何东吴时代,外郭即不完全,被扒过一遍后,如今只余数处土垒,多半还只是插着竹篱笆而已。
“永嘉之乱”后,中原士庶南渡,建康及其附近地区一口气拥进来好几十万人,多数挤不进城里去,只能客居于南塘。当时南塘虽然就规划和建筑来说,就跟个贫民窟似的,实际上富豪无数所以祖逖、祖约兄弟才会假扮盗贼去半夜行抢。然而中原规复后,有钱人陆续渡江而归,剩下的全是些赤贫,或者才刚变成赤贫的……
由此盗贼纷起,比当初祖氏兄弟搅出来的乱子还要大得多,甚至于三天两头有人偷偷扒开竹篱,跑去乌衣巷偷东西,或者跟街角打闷棍。王导、周等人一方面加强门户,同时也期盼着赶紧训练出一支兵马来警护淮水两岸。
其实当初刁协、刘隗就想练兵来着,却被王敦一场“清君侧”,全盘计划彻底泡汤。完了王敦留下数千兵马警护建康城,却又受到贺循、薛兼等南士的疑虑,想尽办法,把主力远远支走,光留下几百人当“兵种子”。
光有种子自然不够,于是庾亮就献计从南塘的破落户里募兵助守。然而那些破落户多半游手好闲肯靠卖力气换饭吃的,早就被周边豪族拉去做佃客啦,还留在南塘的,原本都非普通农户,因为家财荡尽才沦落至此,既不会种地也不屑去种地,更不肯与人做奴当兵只为骗口饭吃,根本就不肯认真训练。
再加上分管军事的纪瞻其实也是二把刀,眼高手低,难以御众,结果花了好大功夫,仅仅募得四五千兵,即便充当逻卒巡役都不够资格,哪里有什么战斗力啊。
正因如此,王导才病急乱投医,听信了诸葛恢、纪瞻的劝说;而苏峻派人去侦察城内形势,造乱之心也才会熊熊而起这么好一地方,被你们糟蹋成这样,与其等将来华人来取,不如我先拿下来整顿一番吧!
于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乱军便即扒开竹篱,汹涌杀入城中,四五千守军一哄而散。权贵们只得放弃乌衣巷的家业,在家丁护卫下狼狈逃入宫城,倚壁而守。当然也有跑的慢的,全都落到了乱军手中比方说王彬,比方说诸葛恢。
诸葛恢被绑着来见苏峻,马雄倒是顾念其昔日看顾之德,向苏峻请示,说道明先生是好人,你看是不是把他给放了哪?苏峻乃亲解诸葛恢之缚,假惺惺地问道:“我等实无意谋叛,为王、庾挟持晋王,复欲夺我之兵,害我性命也先生可知此事否?”
诸葛亮赶紧撇清:“此皆庾亮之计,与某无涉……此前亦全不知情。”
随即又把王彬绑来,王彬叩头求免。苏峻冷笑道:“我所恨者,唯令兄茂弘与庾亮也……茂弘公想亦是一时糊涂,道明先生曾言,此皆庾亮之谋。则我愿入宫城,觐见大王,恳请铲除奸佞只杀庾亮,于令兄亦不加害。卿可肯为我去劝说令兄,打开宫门啊?”
王彬满口应承,他心说只要能够脱离魔爪,逃进宫里去,那我就还有一线生机啊。只可惜苏峻没那么轻信,更没啥好心眼儿,他下令把捕获的士女及各家眷属千余人,以王彬为首,全都用绳子绑成一串儿,逼他们前去叫开宫门,顺便为我挡箭。
再说这票青州乱兵,原本也是精锐之卒,但自从跟了苏峻南下后,有家不得归,复受南人欺侮,早就自暴自弃了。既入建康城,宫城内的兵丁又只敢固守,不敢冲杀出来,于是毫无顾忌,撒开了便即大肆奸淫掳掠。等到押着那一千多人去叫宫城开门,于路见各人身着绫罗,不禁眼馋,于是边走边扒,等到接近宫城,王彬以下,不论男女,几乎全都赤身裸体,状貌极其凄惨。
苏峻对此根本就不加制约,只是骑马在后面跟着。行不多远,部将韩晃突然跑来告状,说弘徽作乱,劫杀我的兵士。苏峻闻言吃了一惊,急命召弘徽来,询问缘故,弘徽拱手回复道:“吴兴王及太妃未及走,被我围在府内,韩将军部下欲入府劫掠,劝止不住,这才失手杀了几人。”
随即劝说道:“明公此来,专为铲除奸佞,奉迎晋王,则无论姓王、姓庾,皆可杀了,唯司马家人不可杀且吴兴王实为晋王之子,又岂敢冒犯啊?”
苏峻恍然大悟,忙道:“卿所言是也,乃可为我好好保护吴兴王祖孙,再有敢冲犯者,便申我令,杀之不赦。”随即斜眼一瞪韩晃:“汝这莽夫,险些坏我大事!”韩晃只得喏喏而退。
再说宫城之中,王导远远望见王彬等人,不禁泣下,遂禁止兵士放箭。纪瞻说:“王公,乱军继之于后,若不放箭,宫城必破啊是令弟性命要紧,还是大王安危要紧啊?”
庾亮苦笑道:“即便放箭,以目下情势,可能守住宫城么?”他建议趁着乱军尚未能包围宫城,赶紧保护着司马睿潜出运渎去,到江上乘船逃走,先保住性命,再召各方兵马前来平乱为好。
运渎是一条人工河,出宫城西门,迤逦而南,可直通白鹭洲。于是命人拆下不少门板,司马睿、王导等数百人就都趴在门板上潜出西门,经运渎逃到江上去了途中落水淹死的,自然也不在少数。
于是乱军顺利进入宫城,未及逃走的官员、宫人皆遭凌辱。苏峻到处找不到司马睿和王导的下落,抓住宫人询问,方知端底,急命韩晃前往追击。韩晃只差了一步,司马睿等人早就在渡口乘上船只,逆水向中游航去了。
这下子苏峻彻底傻眼把司马睿捏在手心里,则王敦等投鼠忌器,我才可能有展布的机会,司马睿若跑了,那我不彻底成为叛逆啦?就目前的状况,我可打不赢王敦哪!
长史徐玮建议说:“何不拥戴吴兴王?吴兴王为晋王之子,可承统绪,且其祖母乃华天子姑母,乃可请其致书天子,云我等行此事,专为赎此前罪愆,只要天子封其晋王,赦我等前罪,便可恭迎北兵过江……”
徐玮本无叛意,因为跟着苏峻,身不由己,无奈而南渡,其实他一直在琢磨着该怎么设谋才能北归呢。如今这个机会大好,倘若华军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便渡过长江,占领建康,那么赦免我等此前背反之罪,这大有可操作的余地啊。
至不济,请求苏峻派我出使洛阳,那我就有机会回家啦。
苏峻点头道:“有理。”随即却又摇头:“我若能站稳建康,岂肯拱手以让华人?”顿了一顿,又道:“祖逖等颇恨我,有彼等在朝中,恐怕华主不肯宽赦前罪。”
于是跑去吴兴王府,请求拜见吴兴王。
吴兴王司马冲才刚十岁而已,哪有什么胆量见这叛酋,还是裴氏大着胆子领他出来,抱稳了端坐殿上,随命苏峻觐见。苏峻领着护兵入府,一进来便行大礼参拜,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说我不是想造反,是被庾**得无路可走了,才打算兵谏晋王,罢黜庾亮等奸邪啊……
裴氏面无表情听他哭完,这才缓缓说道:“既如此,卿可勒束兵马,退出建康别驻,老身自当致信晋王,为将军申诉曲直,请晋王宽赦将军。”
苏峻心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于是继续抹眼泪道:“今大王又为庾亮等挟持下江,必召武昌王将军来讨伐末将,恐怕凭太妃的书信,不能脱末将于死地……末将自知有罪,不敢逃避斧钺,奈何所部将吏,久随末将转战青、徐,杀胡御寇,又岂忍彼等从死啊?末将斗胆,请奉吴兴大王绍继晋祚,乃可与武昌言和……”
裴氏面色一沉:“汝云绍继晋祚?”
苏峻说没错,吴兴王血统尊贵,正应当继位为晋天子。
裴氏闻言大怒,当即破口喝骂道:“背主奸贼,反复小人,天子见在洛阳,即晋王亦不敢践皇帝位,汝何能出此狂悖之言?!”
苏峻苦苦劝说,裴氏只是不允。苏峻没办法,只好来硬的,当即直起身来,一按腰间佩刀,厉声道:“时势如此,不由得太妃不从太妃独不畏死乎?!”
裴氏冷笑道:“我头可断,此事绝不可为!”
苏峻威吓道:“便太妃不畏死,然太妃死后,大王冲幼,何人可以看护?太妃就不怕大王也旋即追随于地下么?”
裴氏当即把司马冲朝前一搡:“汝要杀便杀。若使冲儿做此事,在国是篡僭,在家是以子犯父,即生犹死还不如死了,可留芳名于青史!”
司马冲“哇”的一声,吓得当场号哭起来。
第四十四章、龙喉下有逆鳞
苏峻于四月间发动兵变,杀入建康城,因为路途遥远,这个消息要到五月份才被送至洛阳。群臣大喜之下,多数建议即刻发徐州兵南下,趁乱以取江左。
然而郭默却道:“苏峻不过万余众,且无根基、无声望,破之不难,然恐王敦自武昌顺流来伐。我若遽发兵,仓促间难以规划,能渡者多不过万人耳,倘若王敦、苏峻并力先御我,则势将困穷。以臣之意,不防密觇建康形势,待等王敦杀至,与苏峻争锋时,再遣兖、豫之卒掩袭武昌,别调兵马南下荆襄,趁其虚弱,可保必胜。”
裴该点头道:“卿此番谋划,甚合朕意。”
陆衍时任徐州及豫东二郡都督,主力驻在合肥,别部四千人屯广陵和舆县因为晋军主力都在武昌,建康空虚,所以不担心对方会从徐州方向发起进攻。倘若这个时候仓促渡江前往建康,郭默说“能渡者不过万人”,其实是高估了,因为粮草尤其是船只的限制,短期内也就派几千人过去而已。以华军的素质,又是攻城战而不是在山林池沼间行军,打苏峻、马雄一万多,即难取胜,应该也不至于大败吧。
然而苏峻作乱,王敦不可能干瞧着,必然大发舟师,顺江而下。别说一旦王、苏二人先联起手来以御北军,则形势危殆了南渡之兵,很可能匹马不归倘若当面正逢武昌舟师,你怎么过江都是个问题。
还不如让他们鹬蚌相争去,华军尝试坐收渔人之利,聚集兵马,向江、荆两州发起进攻。最好能够夺取武昌,一刀下去,把长江切成两半,从此天险我与敌共有;退一步,即便王敦留下能将强兵固守武昌,也必然无力再增援荆襄了就王那废物,在外无援救的情况下,打他还不是跟玩儿一样吗?
其他官僚叫嚣着趁机攻打建康,是觉得时机大好,不可错失;唯郭思道久守枢部,于战略规划上经验丰足,才能够拿出来切实可行的应对方案。
然而文、武两大重臣,裴嶷和祖逖,却全都反对仓促发兵。
裴嶷说了:“陛下此前不明申司马睿为叛逆,骤兴讨伐之师,一为中原未定,不宜南征,二则以其胜朝遗绪,不忍加诛,而望其幡然改悔也。今若趁其内乱而往攻其城,固然时机大好,奈何苏峻本国家罪臣,南渡不久便行此诞妄之事,一旦天兵继之,南人或以为苏峻实为伪降之间者也。
“江上来报,苏峻既入建康,即纵兵大掠,侵逼士人,穷凶极暴,残酷无道,南人无不切齿痛恨之,而欲餐其血肉、寝其皮毛。倘若误以为是朝廷授意,则南人终不肯降,且王师申讨时,亦必坚拒,所过难免屠戮,恐失陛下仁恕之意!”
苏峻做得实在是太过分啦,咱们若是趁机伸手,被南貉误会是一拨的,从此深恨北人,这对于统一大业,尤其是收服江南的人心,没什么好处。可不能因为一时小利,就罔顾大义,更影响到底定江左的大业哪。
裴该听他所言有理,不禁捻须沉吟。随即祖逖也出班奏道:“臣亦以为,不应趁机南向,而当继续巩固中原,恢复生产,以待将来。国家方定河北不久,慕容氏虎踞幽州,拓跋氏又叛服不定,沿边戍卒不得休息,倘若此时南下,发兵少则得利少,既取荆州,亦当命中原之卒久戍,虚耗钱粮;发兵多则恐动摇大局,倾空府库。
“昔羊叔子(羊祜)请伐吴,而树机能方肆虐边鄙,以是晋武不许今日之势亦然。北方若定,中原稳固,则十万之众渡江不难;江左人心散乱,复经苏峻之变,将更孱弱,收之易也。然若谋一时之小利,使中原之卒北守幽、并而南斗荆、襄,万里转运间,国必虚疲。
“要在南人不能渡江而北,鲜卑却可驰骋南向;尸居余气,枯守之徒,无需先伐,戎狄无信,却宜先定。且陛下此前规划,要先使陶公定蜀,再三路发兵夹击建康,如昔晋伐吴故事,可以事半而功倍。如今岂可因一时之忿,而为事倍而功半之劳呢?陛下三思。”
裴嶷从政治上,祖逖从军事上,都极言不可南征,裴该从善如流,当即首肯其言。于是便命华恒、祖纳等以私人身份写信给王敦,申明苏峻之乱与朝廷无涉,并且表态当其东征定乱之时,绝不会从背后去捅一刀当然啦,信与不信,都在王敦,倘若王处仲接到这些信后反倒心生疑虑,不肯全师以攻苏峻,导致战事拖延,那说不定对华朝反倒更为有利呢。
然而三日后,又有急报传来这回递出消息来的,乃是王贡安插在江南的奸细说司马睿既已逃遁,苏峻乃胁逼吴兴王践祚称尊……
王贡既然想在建康城内安插耳目,当然不会放过吴兴王府这个最合适的潜伏场所了,即便在裴该称帝、南北对立之后,仍然不时有相当重要的情报从王府中秘密传递出来,于府内主持其事的,就是管家裴仁。
裴仁本名王陵,还是王导送给裴该为仆的,裴该北渡时并未相携,把他留给了裴氏。其后裴氏又将共过患难的贴身侍女芸儿许于裴仁之子为妻,就此彻底收揽了其心。那么既然裴氏日夕思念其侄裴该,裴仁当然愿意帮忙为裴该搜集情报和传递消息了。
所以这份情报的内容非常详细,说苏峻当日入府,是如何逼迫裴太妃的,太妃如何宁死不从,苏峻乃将王彬等所俘士女押至府前,命军士逐一虐杀,以恐吓太妃。太妃终究心肠软,等杀到第四个人的时候内中没有王彬,地位如此显赫之人,苏峻不到万不得以,还真不舍得宰终于被迫低头。
据说裴太妃当时抱着司马冲放声大哭,说:“汝父不肯归从王化,复信诸葛恢等而召苏峻,此汝父之罪也,父罪只能子偿。汝今被逼从贼,将来无论华军来,还是王处仲来,恐都不能容汝,我亦难以救汝,唯与汝同死而已!”
裴该见得此报,不禁暴怒如狂,当即鞋也不穿,就直冲向前殿,要召祖逖、郭默来,当即派发大军,渡江去讨伐苏峻。
皇后荀氏见皇帝衣冠不整,光穿着袜子就往前殿跑,吓得赶紧冲上去,一把揪住,问道:“陛下每常戎服见臣下,仆射等以为无礼,反复劝谏,今日为何连戎服都不肯着,便欲召见臣子啊?此大失体统事,天子如何可为?”
裴该平常跟内宫里穿着是很随意的,怎么舒服怎么来。只是与此前所谓的名士们不同,名士们多着宽袍大袖,以求襟带当风,表示潇洒不群,裴该却为了方便活动,习惯窄袖短衣,甚至于暑热时,干脆只着短袖衫和短裤这在后世很常见,在此世就跟只穿内衣裤没啥区别了。
所谓“戎服”,虽然也是窄袖着裤,终究衣襟是要长过膝盖的,裤腿也是要掖在靴子里的,或者套在袜子里。然而他此刻只着农夫一般短衣,下摆刚刚过裆,袜子塞在裤腿里面,这般模样就很不成体统啊。别说皇帝了,就算普通士人子弟敢这么穿着见人,也必遭尊长呵斥甚至是责打。
裴嶷等人,尤其是熊远、陈等谏臣,对于皇帝经常穿着戎服视朝,皆感不满,常进忠言,裴该假以不忘戎事为由给勉强搪塞了过去。于是裴嶷就以裴家长辈的身份,改向皇后进言,恳请皇后劝谏天子,甚至于拐个弯儿,写信给在关中的荀崧,请他帮忙跟闺女打招呼。至于皇帝平常在宫里怎么穿着,他们见不着,也管不了,但若裴该今天这副模样落到外臣眼中,必将引发轩然大波啊,荀灌娘又怎么可能不加以拦阻呢?
裴该若着宽袖袍服,估计荀后这一拉扯,都能把他袖子给扯裂了;奈何他穿的是窄袖衫,使得荀后直接揪胳膊,裴该连扯两扯,不但扯不开,反倒感觉自家膀子发麻……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止步,旋将手中书奏递给荀后,说:“我欲伐苏峻,乃不及更衣……”
荀后不敢把两只手全都松开,只能不顾礼仪,单手接过,匆匆一瞥,她就明白了这条龙是被触了逆鳞啦!
裴太妃和裴该是什么感情,没人比荀后更清楚的了,对于此前羯营中事,裴该有事没事总爱在老婆面前提起。实话说,倘若对方不是丈夫的同姓尊辈,荀后都会怀疑丈夫其实喜欢那个老女人,从而暗呷一两口干醋……
苏峻再怎么作乱,哪怕把司马家杀得人头滚滚,哪怕把王导等人全都扒光了游街,估计裴该都不会太过在以意,但那厮竟然劫持了裴氏,还逼得裴氏要跟继孙抱头痛哭,这裴该绝不能忍啊。荀后见此,也就不再拦阻裴该,只是命宫人赶紧把戎服取来,给天子换上,嘴里还安慰说:“军行千里,不急在一刻,陛下正不必效楚王剑及屦及。”
可就裴该换穿衣服的这片刻时间,荀后细一思索,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当即又劝说道:“苏贼辱及姑母,陛下一时情急,其实想岔了。陛下欲发兵南征,且不说前日祖公等便言不当征,即便不顾国家,亦当顾念姑母安危啊。今姑母在苏峻手中,投鼠忌器,王师岂可仓促临江?”
裴该闻言,动作当即僵硬,想了一想,不禁苦笑道:“皇后所言是也,我一时恼恨,竟连理智都丧尽了……”
不等荀后问他啥叫“理智”了,他便顿足道:“然姑母陷身贼中,仿佛昔日之情复见,可惜千里悬隔,我不能再孤身往救,却又不便发兵……这可如何是好啊?!”随即继续穿着戎服,说不成,我得赶紧召裴嶷、祖逖他们来商议对策。
荀后建议道:“与其召仆射、枢使等,不如召王子赐来……”
王贡王子赐此时的职务,乃是枢部候变司郎中其名出于《太公兵法》,云:“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为此转为武职,领中校衔。
一司郎中为从五品,中校则是正五品,但不管怎么说,原本在关中行台,他跟裴诜二人并为从事中郎,如今裴子羽却贵为中书右仆射,入堂拜相,王子赐却被远远地拉在了后面。这一则是裴诜虽然仍旧负责情报工作,但他的主职不但掌“机要”,抑且参“政令”,所居中书,乃是国家重要决策机构;王贡则只有情报搜集和分析的职能,而并无决策权。
再者,裴诜既为宗室重臣,又有行政经验,王贡的出身和资历都没法跟他比。当然最重要的,王子赐人缘不好,有可能除了陶侃尚且顾念些旧日之情其实也不多,因为王贡叛过他一次啊外,满朝文武,就没谁真喜欢此人,肯与之接近的。
一般认为,朝廷重臣,尤其是宰相,首重在德,其次方为才学,唯有能以德望统领百僚者,才有资格立朝秉政,燮理阴阳。裴诜虽然也长期搞情报工作,但他本人是一直站在明地里的,尤其久居长安,与同僚都很亲近;王贡则始终躲在阴影里,且长期出镇东方,跟他面熟的人还真不多。况且谁谓王子赐而能有“德”了?
故此大家都判断,天子虽然信重王贡,但此人最高也就做到四品而已,将毕生与部尚书乃至宰相无缘升为三品,除非等他退休或者干脆“殉国”吧,否则群议汹汹,必谓天子用进小人,非得纷纷抬棺死谏不可。
好在王贡貌似对他目前的寄遇也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踏踏实实地担当本职工作,谨慎言行,绝不越权半步陶侃对此倒是挺欣慰的,曾说:“时势变迁,若王子赐仍是昔日那般飞扬跋扈状,即便天子仁厚,吾亦恐其不得善终也。”
如今王贡已经不仅仅只负责东方的情报搜集和分析啦,他和裴诜的工作范围都扩大到了全国甚至于全天下,只不过一方注重军情和敌情,一方注重吏情和民情罢了。裴该有时候看此二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戴雨农和陈氏兄弟来这就仿佛军统和中统嘛。
且说裴该如荀后所言,穿着戎服后,即于偏殿召见王贡,见面后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卿可能为我救姑母出于建康啊?”
第四十五章、特种部队和特种作战
从建康吴兴王府内传出来的这份情报,自然是经过王贡之手呈奏于裴该的,故而其中内容,他早就详悉了解过了。裴该当面询问:“卿可能为我救姑母出于建康啊?”不必解说前因后果,以及自己为啥起了这种想法,王子赐即明其意,当下微微皱眉,说:“此事不易为……”
而今苏峻已经在建康城内胁迫司马冲称帝,并顺理成章地尊奉裴妃为太皇太后,虽说裴妃当场掷还了刻得很不成体统的印玺,但苏峻哪管你是否答应啊,对外照样如此宣称。以裴妃对司马冲的感情,她是不可能撇下继孙独自逃亡的,而若想把她们祖孙二人全都救出来,苏峻方倚司马冲为法宝,必然严密看管,恐怕很难找得着机会啊。
裴该对此倒是已经有了一些想法,还来不及仔细思索和梳理,便即向王贡合盘托出。他多少有些急眼,因而满脑子都是类似于后世海豹突击队从恐怖分子手里救人质的思路,当下听得王子是赐翘舌不下。
王贡的感受跟荀后是差不多的——此龙逆鳞为人所触,已经急怒攻心,热血充脑了,这说的都是什么啊,完全异想天开嘛。
后世的特种兵之所以能够完成种种艰巨的,甚至于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不仅仅靠着个人技能和组织规划,更重要的是那些古人想都不敢想的高精尖装备啊。而在缺乏这些装备的前提下,裴该所提出来的计划,听上去仿佛要把间谍打造成神仙……
王贡心说就算我有这个本事造神仙,时间也肯定来不及吧,孰谓神仙是可以数年甚至数月就速成的?
从前裴该对于情报工作,也曾经给王贡提过不少的建议,包括使用密码传递情报,包括情报员单线联络再联结成网等等,虽然多半貌似只是些奇想,不成体系,王贡亦颇有茅塞顿开之感——因为基本上没啥技术难度——也由此使得他对裴该心服口服,愿意辅佐其底定天下。然而这回天子真是急傻了,竟然满口胡柴,四六不着,偏偏如今君臣名份已定,我还不好直接开口驳他。
于是只能敷衍,说:“陛下所言,确有道理,奈何此等精良死士,非旦夕所可访得。且苏峻既造乱,唯倚司马冲与太……”顿了一顿,不敢称呼“太妃”,改口叫“太夫人”——“……太夫人为号召,且警我朝与武昌之间者,必然严密关防,间者不易入……”
随即又安慰皇帝说:“陛下正不必忧心太夫人,臣料苏峻绝不敢谋害其祖孙,而太夫人欲庇护司马冲,亦不会自家寻死。”
裴该蹙眉道:“王敦必率武昌军往攻建康,到时候兵荒马乱之下,诚恐姑母有失,亦怕苏峻于自知不免时,骤下毒手……”
王贡忙道:“陛下所虑是,然唯兵马扰乱之际,臣方有机会遣间者入于建康,尝试救出太夫人祖孙。还望陛下宽限些时日,待臣因应形势,谋定而后动,以免仓促行事,导致谋泄,反于太夫人不利。”
裴该刚才胡言乱语了半天,也算是一种发泄,发泄过后,他的心情终于从最初的暴怒中逐渐平复了下来,理智也次第恢复,自己琢磨琢磨,王贡所言,确实有道理啊。
他最初听到建康变乱的消息,心中多少有些窃喜——没等我发兵,你们就先自乱了,乱得好啊!随即想起裴氏来,但考虑到以她的身份,多半追随司马睿出逃了,虽然难免受些惊吓,性命暂且是无虞的;即便仍留在建康,苏峻既然打出“兵谏”的旗号来,仍奉司马氏,按道理说,也不敢冲犯裴氏祖孙。
于是命王贡去探查裴氏的去向和目前状况,谁想到王贡却递上来这么一份情报——苏峻竟敢威逼姑母,是可忍孰不可忍!且姑母既受此辱,又岂能让她长久留在苏峻掌控之中呢?
可是以目前的形势,他不可能亲自去救姑母,投鼠忌器之下,又不便派兵前往,至于特种部队,纯属呓语……没办法,只能寄望于眼前这个“毒士”能够有啥奇谋妙计了。
于是特意起身,靠近王贡而坐——吓得王贡也赶紧站起来,完了又赶紧重新坐下——轻抚其肩道:“姑母非止朕的尊长,昔日亦曾救朕于羯营之内,若无姑母,则无今日之朕。能否救出姑母,朕全权授之于卿,卿其勿负朕望。”
王贡急忙俯身,拱手应诺。其实经过这么一番交谈,他更深刻地认识到了此次任务的重要性——不在于裴氏生死,而在于天子的态度——并且头脑中对此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些尚不成熟的想法。
当然啦,绝不会是如天子所言,临时组建一支神仙小队,潜入龙潭虎穴去救人啥的。
司马睿在王敦、庾亮等人的护卫下,逃出建康城,乘船下江。有人建议一口气跑到武昌去,却被庾亮劝止了,舟船只到于湖即止,遣人召集四方兵马前来勤王——当然主要是王敦。
司马睿并未进入于湖县城,他压根儿就不敢下船,好方便一旦形势不妙,随时起碇,继续落跑。
苏峻当**迫司马冲称帝,裴妃就提出要求来,命其尽快禁止杀掠,稳定建康城内局势,并且释放被俘的士人男女。苏峻自然满口答应,甚至于特意逮几个进入公侯府邸抢掠的小兵来,即于吴兴王府前正法,假腥腥做出些姿态。
随即一方面约束士卒,稳定城内秩序,一方面派兵夺占周边要冲之地——包括覆舟山、鸡笼山、聚宝山、石头城、白鹭洲等等——遣将把守。旋即举办了绝对称不上盛大的践祚仪式,苏峻自任骠骑将军、录尚书事,以其弟苏逸为领军将军统领中军,徐玮为尚书令,贾宁为侍中,任让为丹阳尹,授马雄为左卫将军,韩晃为骁骑将军,管商为前将军,弘徽为后将军,所部将吏,皆任显职。
此外,释放王彬等,任其为中书令,任诸葛恢为吏部尚书;遥尊司马睿为太皇帝,自作主张任命王导为中书监、王敦为大司马,其余逃亡的朝官,亦皆有升赏。下诏大赦天下,唯独不赦庾氏兄弟。
其实吧,苏峻也未必真那么恨庾亮,只是他如今既要安抚江左旧臣,也一定要竖个靶子起来打,以证明自己此番“兵谏”的正当性;偏偏庾元规这家伙人缘比较次,又可以通过声讨他来打压更具合法继承权的司马睿长子司马绍——庾亮之妹庾元君为司马绍正室——那不正是天然的好靶子吗?
你还别说,诏下四方,真的有人响应——任何年代只要有风光显赫的当权派,就一定会有自认为受到排挤乃至迫害的在野派——毗陵、丹阳郡内,颇有些豪族以为得着了翻身的机会,乃向苏峻投款输诚。
当然啦,苏峻不会妄想凭着一纸诏书,就能使得王敦按兵不动的,只是需要藉此为自己赢得一段缓冲时间罢了。他勒逼城内各家出民夫,更将南塘流民一网打尽,在兵士的鞭笞下修缮和增筑建康宫城与石头城——外郭实在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修起来,只得作罢。同时遣马雄率兵入于义兴郡,张健、管商逆江而上,去攻于湖。
司马睿在于湖,稍稍收拢些兵马,只是王敦的大部队尚且未到,叛军就先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了。镇军将军司马流率兵抵御,战不三日,即被叛军所杀,旋即克陷于湖,于湖令陶馥悬梁自尽。司马睿见城已不可守,即命起碇,继续往西跑,又去了芜湖,其后歇了不足五日,再奔春谷。
这时候华朝的诏命尚未下达,江师都督(实领刚刚成形的平江军,但仍为文职)卫循见猎心喜,即率大小船只十余艘出巢湖,经濡须水而向濡须口,打算趁机劫杀司马睿。果然隔不几天,司马睿跟春谷也呆不住了,继续逆水而上,才到濡须口,迎面就撞见了华军江师。
司马睿所乘的倒是一条大船,问题是并非战舰,没有什么作战能力,骤见华船涌来,当真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急得他几乎就要投江自尽。好在正当危急关头,十数条大舰自中游放下,浩荡而来,上立“建武将军邓”的旗号。
卫循打眼一瞧,对方船只数量跟自己差不多,但体量却几乎全都超过一倍去,吓得他急忙下令转舵,狼狈缩回了巢湖。
来将自然是邓岳了。王敦得到建康变乱的消息后,也不禁吃惊,即刻拜邓岳为先行,率领战船十余艘去拱护司马睿,他将点集兵马,随后跟进。邓伯山来得正是时候,仅凭声势便迫退了华朝江师,却也不敢追赶——大敌当前,再去招惹华人,实属不智啊——赶紧派人去把司马睿、王导等接到自己船上来。
为怕华船再来,封堵自家的后路,邓岳即于濡须口暂停舟船,一直要等五日后,王敦亲率主力抵达,这才继续向东方挺进。
司马睿等人自然又转移到了王敦的坐舰上,王处仲大礼参拜,随即偏过头去问王导:“茂弘执建康之政,前不能止乱事于未萌,后弃吴兴王与世儒(王彬)等出逃,虽有援护大王之功,难免素餐尸位之讥——因何而至于如此啊?”
王导满面愧色,连连拱手:“阿兄责备得是,都是我之过也。”
王敦两眼一瞪,又再重复了一句:“因何而至于如此啊?”
王敦的意思很明确,此事兄弟你是难辞其疚的,但也不必要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这般恶性事件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你跟我解释解释,咱们好公推一个替罪羊出来,免得影响到我王氏的权势。
王导却只是自称有罪,而不肯多言其他。王邃见此情状,赶紧插话说:“都是庾元规设计,谋夺苏峻之兵,乃至于此……”
王导赶紧摆手道:“元规设谋,本无缺失,都是我行事操切,遂至变乱。”一边说,一边向王敦拋个眼色,随即又朝司马睿身后的司马绍瞥了一眼,那意思:我知道不少人都忌恨庾亮,但他既是我的心腹,又为世子妃之兄,则岂可将他推出去顶罪呢?
王邃低声劝说道:“虽然晁错戮于东市,而吴楚之兵不解,然吴楚以诛晁错为名,既杀之,则其无名矣。”
王导同样压低声音呵斥道:“处重此言不当,吴楚藩王,苏峻岂可与之比类?我若罪责庾氏,则苏峻势将更炽矣!”随即转过头去对王敦说:“实为诸葛道明献言,请召苏峻、马雄北上……”
一句话就把诸葛恢给卖了,反正那家伙如今陷身从贼,肯定脱不了干系,那不如把罪名全都推到他身上去吧。
对于这个替罪羊,王敦倒也是认可的——虽说诸葛恢是司马睿的表舅,终究不算至亲;再者说了,跟我王家有关系的人不可杀,跟司马家有关系的,杀又何妨啊?
于是他留下十数条战船堵塞濡须口,以防华师,自将大小战船五十余艘,亦浩荡向春谷而来。
再说邓岳先期进发,到了春谷一打听,得报叛军追赶司马睿不及,已经将县城抢掠一空,然后南下去攻宣城郡治宛陵了。邓伯山乃弃舟登陆,复收春谷,可是士兵才刚进城,就听得远远的马蹄声响,叛军猛然间又掉头杀了回来……
张健、管商知道自家没有战船,不能堵截武昌的舟师,而若放邓岳乘船直取建康,城防工事尚未完备,必受挫折——别的不说,白鹭洲有可能瞬间就被武昌兵给打下来——于是假意南下,诱使敌军登陆。
邓岳的前军还不到两千人,其中半数进入春谷,半数还留在船上,叛军却有四千之众,因而甫一交锋,便即大溃,投水而死者竟达数百之多,就连邓伯山都是泅水逃回船上去的……
旋即王敦到来,闻报大怒,便欲与叛军交锋。还是钱凤劝他说:“我军为防华人趁机渡江,将舟师大半留在了武昌,今船上可用之卒,不过四五千众而已,与贼相当,难有胜算。不如弃诸县而急前,使苏峻不能巩固防御,再召东兵来,而我陆师亦将掩至,两下夹击,可破叛贼。”
第四十六章、从延安到美稷
王敦听从了钱凤的谏言,于是不再尝试登陆,而放舟顺流直下,趁着苏峻尚未得到消息,一鼓而下白鹭洲,封锁了建康附近的水道。
此外武昌方面,尚有步军万余,缘江而下,来得比较迟缓一些。但张建、管商等亦不敢继续跟春谷等着他们,被迫收缩兵马,退至于湖、丹阳,以便随时可以增援建康附近的战事。
这一路的交锋,要迟至大半个月以后,于此同时,吴郡太守庾冰、吴兴太守虞潭等亦各自发兵,北上援救建康,王敦还派沈充返回故乡,临时招募了四五千的义勇相助。马雄领兵逆之于阳羡的章浦亭,以寡敌众,二郡之兵却一触即溃,幸有沈充所部为之断后,悍战逼退马雄,才不至于酿成全军覆没的惨剧。
因为马雄本人是青州宿将,麾下又多青、徐精兵,曾经败曹嶷、破徐龛,久经沙场,战斗力相当顽强;而相对的,江南自从先后平定陈敏、钱璯等乱事后,整整十年间从无大战,士卒普遍骄惰,哪里还会打仗啊?沈充则本身就是地方豪强,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他带出来所谓的义勇,其实都是多年豢养的私兵,战斗力却远非郡兵戍卒可比了。
但是随即马雄于义兴郡内大募兵,召上来很多周氏子弟和党羽——周氏被灭后,其人、地多归王敦,少数转从沈氏,因此那些破落户是深恨沈充的——复进军与沈充交战,沈充不能敌,被迫退归乌程。
东南方向局势暂时稳定后,马雄北援建康,即与武昌军在丹阳郡内连番厮杀,各有伤损。不过总体而言,叛军方面还是胜多败少,王敦被迫再从武昌抽调兵马,同时号召周边郡县皆来应援,等到当年七月的时候,其兵数已然超过了三万。苏峻亦于辖境内大募兵,其数稍稍逊色于王敦。
苏峻就此看见了一线曙光,觉得自己这仗就很有可能打得赢啊。一则南军孱弱,平地争雄不是北军的对手,我一个打你俩都没有问题,何况兵数如此接近呢?二则他自取建康,从贵门豪邸中抄出财帛、粮秣无数,足够支应大半年的战事;而相对的,王敦的粮草却要临时从周边郡县征集,或者数百里之遥从武昌调运,想来未必能比自己更丰足吧。
一旦华人反应过来,很有可能从兖、豫方向掩袭武昌,或者出汉中以攻荆州,到时候王处仲腹背受敌,必遭败绩。你说啥,华人来打我?我如今手里可还捏着华天子的姑母呢,昔日在关中时便听闻,他们姑侄二人相依为命,险死还生,好不容易才从羯营里逃将出来;除非华天子完全不顾忌姑母的安危,并且下了严令,否则只要我一表态,且看哪员华将敢趁机从淮南渡江?
再者说了,江上本来我就控制不住,华人欲渡,首先会撞上王敦的舟师。难道王敦就会分开战舰,放他们过来不成吗?而华人也真敢先不搭理那些战舰,派兵过江?那不是自寻死路嘛。
而即便华人不趁机攻打江、荆,只要前线将士用命,我指挥得法,最多半年,总能击败王敦的——我有这个信心!
然而苏峻却犯了一个大错误。此前他在兖州肆意扩军,导致老兵的比例被稀释,士卒的整体素质下降,遂至难遏归师,竟被败退的石勒杀得屁滚尿流。殷鉴在前,他却仍然不肯接受教训,仗着粮秣充足,又再大募兵卒,则北兵是能战,逐渐的却只占军队总数不足四成,那还能如前一般,压着久经训练的武昌军打吗?
七月间,铁弗部刘路孤遣使来到来至洛阳,在表示恭顺的同时,献上美稷方面的虚实情报,表示愿意与华军相策应,夹击美稷,以破残汉的刘曜。
且说拓跋氏两分之后,虽然尚未全面交锋,但日常摩擦不断,双方各自竭尽所能地或拉拢或压服周边依附部族,以期扩大自家的势力,为将来必然到来的大战做准备——西拓跋贺兰霭头方面渐占上风。
这是因为慕容部已于西方彻底灭亡宇文氏,其地与拓跋相接。慕容和拓跋之间的关系向来不好,且慕容廆向华称臣又在贺傉之前,则祁氏和贺傉自不敢不加以防备,就此力分则弱,导致在与贺兰氏的争斗中,被迫一退而再退。
至于铁弗部,刘路孤这酋大之位本来就是凭空捡得的,无时无刻不担忧其兄刘虎归来复辟。因闻刘虎在晋阳失守后,被迫逃至燕京山和楼烦一带,随即复为华人所逼,归从了拓跋贺傉,则既然刘虎东向,刘路孤自然要西向了,于是主动臣服于贺兰霭头帐前。
随即霭头就指使他,去挑唆华人向美稷进军。
霭头此举,主要是为了转移视线。因为随着西拓跋势力的雄起、壮大,他和拓跋头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深,终至起了冲突。
拓跋头昔日穷蹙来投,自然是居于霭头之下的,但随即他仗着在拓跋本部中人缘广,以及能够跟华主搭得上话,大肆笼络和逼迫诸部,导致势力越来越强,乃不再甘居下位。在名义上的“高王”拓跋翳槐不在部内的前提下,贺兰霭头以舅父身份摄政,拓跋头却也自称单于叔父,其势渐足以与之拮抗。
实话说,就祁氏的短见和贺傉的懦弱,倘若西拓跋由一人所执掌,全力东进的话,估计用不了两三年,便能攻取盛乐;就因为西拓跋是双头执政,才导致了虽然大占上风,却始终不能形成对东方的压倒性优势。
拓跋头日益跋扈,甚至密谋攻杀霭头,以便他独执政事。在他想来,翳槐不到成年,华主是不会放其回来的,而即便成年了放不放,也还两说;自己大可趁此机会统一东西拓跋,尽占草原大漠,即便翳槐回来了,也只能做个傀儡而已。
况且,说不定只要我通过那个远房外甥跟华主面前见天儿地说好话,华主一高兴,就能把“高王”,甚至于将来把“代王”的头衔全都转让给我哪!
霭头密侦得其谋,于是先下手为强,暗使某部大人宴请拓跋头,并在酒中下了毒药。结果那个光头精明一世,糊涂一时,直到毒酒落肚才醒悟过来,随即因为剧痛而佝偻下身子,口不能言,只是跟地上来回打滚儿,滚得几滚,终于还是咽气了。
倘若是拓跋头杀了霭头,估计随便编个借口就解决问题了;但既然是霭头杀了拓跋头,乃不得不担心华人会否兴师问罪——因为据说拓跋头有个外甥乃是华主的亲信,倚若腹心啊。于是霭头先设谋使刘路孤怂恿华军去攻刘曜,以转移视线,然后才敢遣使洛阳,去通报拓跋头为人所害之事。
当然啦,害他之人绝非我霭头,也不是我指使的,那个部族我已经明申其罪,给灭掉了,天子不必再兴师征讨。
刘路孤的使者先至洛阳,祖逖乃建议如其所言,发兵攻伐美稷。
他说了:“刘曜逆胡余孽,曾蹂躏中原、残破洛阳,而辅晋怀帝……”
华朝既受晋禅,那么理论上,晋的从属若不肯臣服,不能算是我朋友,但晋的寇仇,却一定也是咱们的敌人啊。况且祖逖等曾为晋臣,则天子被掳的奇耻大辱,即便改朝换代,那也终归是淡忘不了的。
“……百死难赎其辜,实当显戮。此前为其远遁,而国家方攻羯,不能劳师而远征;今羯贼既灭,复得觇其虚实,则自晋阳遣马步军万众攻之,不为难也。要当犁庭扫闾,尽族刘氏,方可彰显我朝声威。”
裴嶷亦说:“中国之人,无不切齿痛恨屠各,前晋虽克平阳,发刘渊冢,杀刘氏子弟,然而刘恒、刘曜等漏网,不能算克尽全功。此天将功业授我华也,既然铁弗愿意相助,又岂能错失良机呢?”
虽说当年平阳就是陛下您打下来的,刘曜也算是您不小心放跑的……终究那是晋朝的事儿嘛,事情没办完善,咱们华朝正好帮忙补上,则后世说起来,灭屠各者,华也。
关键是美稷那地方比较荒僻、偏远,附近又有拓跋势力,使得咱们不敢轻率劳师远征。但如今铁弗表了态,就等于西拓跋表了态,不但不会阻挠其事,还必将加以援助;而据其所报内情,美稷屠各不过万户,可用之兵七八千而已,并且人心浮动、物资短缺,这正是攻伐的良机啊。
国家暂时不会向江南用兵,只是在做平灭巴氐的准备而已,则派一万人马远征美稷,于物资上完全应付得过来,也不至于影响到平蜀和将来南征的大局。而且北方越是稳固,把那些残余的敌对势力尽数殄灭,将来南下也便越稳妥。
裴该对此的表态是:“刘曜一世枭雄,彼不死,朕终不得安。”拓跋正内乱着呢,倘若放着屠各不理,说不定以刘曜之能,过几年还能咸鱼翻身,这个险我可不愿意冒,还是赶紧彻底捏死来得省心。
然而他并不打算纯从晋阳发兵,渡过黄河去攻美稷,而与祖逖、郭默等商议,欲使“驱虎吞狼”之计。
此前平定虚除部后,就在上郡内站稳了脚跟,乃先分化而后收拢,徐徐镇定境内戎狄,于高奴之后,不久前又在上郡内设置了第二个县——肤施。裴该复以“高奴”之名不雅为由,改名称作“延安”。
他计划以延安、肤施两县戍卒,驱使郡内戎部北上,去跟晋阳军、铁弗部夹攻美稷,如此既可以封堵刘曜西蹿之路,还有望逐渐把戎部往北赶,将奢延水以南地区全都空出来,逐渐转化成农耕区域——起码也得半牧半耕。假以时日,规复汉代旧疆的愿望便可实现。
当然啦,汉代旧疆并不仅仅到奢延水或者美稷为止,而须再北上千里,直抵阴山。但那绝非一朝一昔之功了,只可徐徐图之——倘若说当年请复上郡是第一步,那么此番攻美稷就等于迈出了第二步。
郭默乃建议说:“陛下欲以戎部为前驱,则必用游子远。”
裴该笑笑:“朕亦正有此意。”
于是改任郗鉴为秦州刺史,召游遐到洛阳来,面授机宜,旋命之为上郡太守,要他尽快召集戎部,定于本年冬季发兵北上,夹击美稷。至于晋阳方面,只命姚弋仲率一旅之兵渡河策应——晋阳驻军的主力,仍必须提防东拓跋南下侵扰。
在与游遐商议进军方略的时候,游子远就问了:“臣此去倘若顺遂,不知陛下欲如何处置美稷之敌啊?”
裴该笑笑说:“屠各余种,也不必尽戮,若有降者,不防置于上郡卿之驭下,使其转化为中国农人。唯不可因功而转授戎部,使戎部壮大。”
游子远点头道:“陛下所虑,臣知之矣……”他跟裴该商讨外族问题,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裴该对于那些外族是何种态度,游遐自然一清二楚——总结起来不外乎两句话:一,妄造杀虐有干天和,种族屠杀要不得;二,戎而不能化为中国,终将为中国之患,必须先拆分之然后再转化之。
但他随即又问:“于刘恒、刘曜又如何处置啊?”不等裴该反问,便即解释道:“在臣以为,晋阳既复,胡汉等于殄灭,若再显戮刘曜等,未足为功,反画蛇足,不如由臣就地处置了吧。”
游子远的想法跟裴嶷不同,他不觉得由华朝来伐灭屠各,有啥可光彩的。胡汉政权终终曾经显赫一时,既称皇帝,复几倾晋祚,全靠着裴该的奋战,才把他们彻底打垮。裴该于晋时灭胡,乃是他得受晋禅的重要政治资本,有必要使天下人知道,其实胡还尚未灭尽吗?不如只当是无足轻重的孑遗残党,直接悄无声息地捏灭了算。
裴该颔首道:“可如卿言。”
但游遐接下去又问了:“羊氏兄妹,又如何处置?”
裴该略一沉吟,便回答道:“羊氏实为晋后,虽被胡掳,耻在于晋,而不在其身,若其尚欲活,可归之于泰山羊氏,使平安终老。至于羊容叔……彼前曾与续孝宗联络,云不得已而从胡,此番若能策应建功,可使来洛阳朝觐,朕观其志,或者可用。”
第四十七章、虎毒不食子
八月以后,江南战场上,武昌军逐渐压倒了苏峻叛军;而且沈充也受命重新整合了吴郡、吴兴两郡戍卒,对马雄再次采取攻势。
九月初的一场大战,王敦之兄王含率陆路兵马,于丹阳、于湖之间大败管商、张健,旋即挺进秣陵。而王敦以舟船载兵,陆续增援白鹭洲,岛上亦近万众,对近在咫尺的建康城造成了极大威胁。苏峻被迫将裴氏和司马冲等迁至已修建得颇为牢固的石头城,而将朝臣多数迁入宫城,据险而守。
邓岳向王敦建议说:“建康易攻,然苏峻增筑石头和宫苑,某遣人密觇,势颇牢固,难以遽克。且今我军久战疲惫,粮秣物资亦不充足,而马雄为沈士居牵制于阳羡,张建、管商为令兄处弘(王含)围之于秣陵,倘若三贼奋力突围来救,与苏峻合于一处,恐怕形势又将逆转。不如挑选精兵锐卒,发舟东下,绕至覆舟山侧,突袭建康,先取外城,围苏峻于石头、宫苑。
“若事顺遂,可灭苏峻;若不顺遂,也能切断苏峻与三将的联系,再破三将,以息苏峻望援之心。”
王敦与参谋钱凤等商议后,采纳了邓岳之计,即命其率领三千精兵,悄悄放船北上,绕过卢龙山、幕府山,在建康东北方向登陆,随即直向覆舟山杀来。
覆舟山虽然不怎么高,终究是建康宫苑北面的重要制高点,若能据之而守,则宫苑的状况可半收眼底,对于武昌军绝对有利。然而苏峻的反应很快,一闻警讯,即先登覆舟,居高临下,猛攻来袭的武昌军。
邓岳攘臂高呼道:“我等非自港而下,若退,不及归舟,必为叛贼所败,恐怕死无葬身之地,今日唯有奋力向前,斩杀苏贼,以息此乱!”身先士卒,悍战不退,苏峻一时间竟然也奈何不了他。
于此同时,趁着苏峻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建康城东北方向,王敦用钱凤之计,以大舟巡弋于石头山和运渎之间,乱箭齐发,压制岸上叛军,复以小舟载兵,逆运渎而上,来取宫苑。苏峻闻报大惊,便命其子苏硕率十数骑当先,自将步兵合后,下山直突武昌军,打算一举将邓岳打垮,好尽快解除这一方向的威胁,回援宫城。
可是这会儿邓岳也已经接到了王敦派来的传令,乃不再妄图攻下覆舟山,而在白木陂列阵,改为守势,以牵制叛军主力,这就导致了苏硕接连三次冲锋,都不得其门而入。
苏峻大怒,斥退苏硕,亲自领兵冲锋,身冒箭矢,还真被他杀入了武昌军阵之中。邓岳见势不好,急命将身旁部曲亲兵全都押上,以长矛投掷,终于穿透重甲,将苏峻刺落马下,随即割取了首级。
苏峻既死,其部奔散,苏硕虽然奋战而透重围,却不敢再归宫城,被迫南下去投马雄了。于是王敦、邓岳合力攻克了建康城,复临宫苑,王彬、诸葛恢等见叛军星散,急忙打开大门,跪迎王敦。王敦没搭理王彬,却命将诸葛恢绑缚起来,即于门前正法。
——诸葛恢终究是司马睿的表舅,倘若事后处刑,说不定司马睿还会为他求情,还不如现在就砍了,然后死人身上的罪名,还不是想怎么安就怎么安吗?
唯有苏峻之弟苏逸还苦守着石头城,所部尚有三千余众,因为地势险要,城防牢固,武昌军一时间也杀不上去。但邓岳随即用长竿挑着苏峻的人头在山下叫骂,却难免使得山上人心惶惶,苏逸拼命弹压,警告众人说:“南人恨我等切齿,若降,俱不得好死。不如固守,城中尚足月半食水,且候张、马等将军回师,必能转败为胜。”
此时裴妃和司马冲在城中,被苏逸遣人围困,隔绝内外,尚且不知苏峻已死,而建康已克的消息。但外界的喧哗之声,他们还是能够听得到的,裴氏就安慰司马冲,说:“大军四合,贼将殄灭,吾儿勿惊。”
司马冲仰着小脸问祖母:“若阿爷来时,可会杀我么?”他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久经政治风波,也不可能真的啥都不懂啊。
裴妃安慰他道:“吾侄昔日曾云:‘虎虽毒恶而不食子。’况且汝父慈厚,岂能杀汝?彼若要杀汝,除非先杀了吾!”
司马冲却问:“然而昔日苏贼要害我,祖母为何欲推我去与他杀啊?”
裴妃一时语塞,正在琢磨该怎么解释才好,忽然门外传报,说尚书令徐玮请求入觐。裴氏没好气地回了一声:“不见!”
可是她拒绝也没用,话音才落,徐玮就直接大步走进屋来。裴妃愠怒道:“汝等皇帝在此,岂可如此无礼?!”
徐玮躬身施礼,随即低声反问道:“太妃真欲大王久居此僭主之位么?”
听他口称“太妃”而不是“太皇太后”,又称司马冲为“僭主”,裴氏不禁疑惑,就问:“徐卿此言,究竟是何意啊?”
徐玮这才拜倒在地,解释说:“臣本无叛华之心,被迫至此,曾劝苏贼奉太妃与吴兴王,占据建康,以迎华军,奈何苏贼不听,反迫吴兴王僭位。臣之所以不死谏,且不走者,为留此有用之身,以觇混乱之际,援救太妃与大王脱出虎口……”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裴公有书信在此,太妃一见,便知臣所言无虚了。”
裴妃还在琢磨是哪个“裴公”,难道是裴嶷千里迢迢从洛阳送来的书信不成么?接过来展开一瞧,才知道原来是指的裴仁……
苏峻为了方便控制裴氏祖孙,既迫司马冲称帝,搬入宫城,当然就把裴仁等老家人都给轰走了,改以旧日晋王府的奴婢伺候。他所找的借口是:“天子当用宦者,难道将裴仁等先阉而后用不成么?”但他派过来的也并非全都是婢女和宦官——王府用阉人不是惯例,但也不违制度,所以司马睿身边是有宦者的——也不在乎自己打自己的脸。
裴氏就此和裴仁等相隔绝,既担忧他们的安危,也更觉如行暗夜,彷徨无助。她是曾经想过落跑的,心说当初我连羯营都逃出来过,况乎这只拿栅栏围着的建康城呢?然而当日落跑,全凭裴该之能,如今自己却势单力孤,连芸儿都不在身边,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商量,那么带着一个小孩子又该如何落跑啊?跑哪儿去呢?
如今见到裴仁来信,仿佛溺水之人捞着根稻草,不禁惊喜交集。裴仁的信很简略,只说徐玮可信,自己父子等不曾罹难,全靠徐玮的保护;如今已设谋脱主母、小主人于囹圄,但听徐玮安排即可。
裴妃当即注目徐玮,低声问道:“我祖孙全赖卿谋,卿有何计可使我祖孙得脱啊?”
徐玮急促地回禀道:“实不相瞒,苏贼已死,苏逸实守石头,而为王……晋军团团围困。今臣已安排妥帖,于崖下系一小舟,恳请太妃、大王缒绳而下,裴公等自在舟中接应,乃可渡过江去,前赴洛阳——天子渴盼太妃久矣!”
裴妃也不再问什么了,一把就抱起司马冲来,说:“走!”
事情倒是很顺利,苏逸一门心思抵御外敌,对于内部的控制力难免减弱,而徐玮本来就是苏家的参谋、亲信,想要骗得苏逸的信任,进而把幽禁裴氏祖孙的内外兵丁换成自己人,真费不了太大功夫。于是潜出居室去,避过逻卒,自石头城西北方向某段城墙架梯而上,抵达山崖边,那里早就准备好了绳索,即捆住裴氏之腰,先将二人放将下去。
裴仁父子和芸儿果然都在崖下小舟中,看到裴氏祖孙缒下,一起低声欢呼起来。裴妃双脚才一落地,便即一跤坐倒——这一方面是因为心情紧张,同时她终究不年轻啦,抱着个十岁大的孩子攀高就下的,早已精疲力竭,四肢皆软。
——当然啦,十岁大的孩子完全可以自己下来走,但裴氏不放心啊,还是抱在怀里比较踏实。
这边将绳索解开,复收上去,以接徐玮,裴仁等便跪在舟中,朝着裴氏祖孙喜极而泣。芸儿也忙着分说前情,说我们早就跟洛阳方面有联系,您是知道的,因而一早便将消息传递去了洛阳,天子震怒,便欲亲率大军来救其姑母,惜为群臣所阻。天子乃命王子赐设谋援救主母,王子赐说动了徐玮,才与我等合谋,趁乱行事……
徐玮当初就曾经反对过苏峻逼司马冲称帝,事后苏峻倒没往心里去,他却暗自慌张,被迫表面上更显恭顺。只是这些前因后果,终究瞒不过王贡密布于建康内外的耳目,尤其是徐玮为了给自己留后路,还特意把裴仁父子等保护了起来。
王贡既受裴该之命,就琢磨着该怎样才能救出裴氏祖孙来哪?派人突入行劫,肯定是不靠谱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苏家军内部寻找可资利用之人,或威逼,或利诱,预伏棋子,以待合适的时机。于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筛选,最终命裴仁秘密地向徐玮摊了牌。
徐玮自然是一口应承,但说时机未到,不可轻动,否则恐怕会伤害到太妃祖孙——我看苏峻之势难以久长,且待武昌军全面逼近建康,他忙于军务且城内混乱时,咱们才有动手的机会。因而当苏峻迁裴氏和司马冲到石头城,并命苏逸守备之时,徐玮就自告奋勇去担当苏逸的参谋和副手……
说话之间,徐玮及其数名亲信也陆续缒下,旋命启碇开船。
裴氏问道:“卿欲载我等往何处去?”
徐玮回禀:“如臣所言,当恭送太妃与大王北渡,前往洛阳,与天子相见。”
裴氏微微一皱眉头,便又问道:“武昌舟师,纵横于江面之上,我等可能得渡否?”
徐玮笑道:“太妃勿忧,于此臣早有谋划。天色将晚,舟船多数泊系于港口,王敦但将步军围山,正不虑苏逸自江面逃遁也——难道苏逸胆敢过江去吗?”
话音才落,忽见一条战船自上游顺流而来,疾若奔马,瞬息便已接近。裴仁等都不禁面色大变,徐玮却安然若素,只命人在船桅上系一条白巾,对方见了,便不回顾,欲依前浮水而去。
——武昌方面的战舰,久在白鹭洲周边逡巡,想要趁机安插一两枚钉子,贿赂一两船的水兵,其实难度不大,只要预做谋划即可。
然而裴妃却猛然间站起身来,朝来船高呼道:“我吴兴太妃也,且吴兴王亦在此,汝等可来迎我!”
徐玮见状,不禁大吃一惊,也不顾礼仪了,急忙拉扯裴妃,连声道:“太妃何故如此,难道不欲往洛阳去见天子么?”
裴妃见对面船上已有动静,似做转舵状——你偷跑一两名叛贼,只要财帛献得足够,我们可以当没瞧见,放你过去;但僭主祖孙,这是坚决不可能放走的,若得而献之,大功一件,哪是些许财帛所可交换的啊——便即扭过头来,态度慈和地对徐玮说:“我若欲归洛阳,前日便可谋归矣,何必待苏峻之来啊?”
徐玮苦笑道:“太妃即不愿见天子,亦不关爱自身,岂不念怀中为僭主,若落于王敦之手,岂有幸免之理?”
裴妃道:“若论僭主,于晋如此,于华又有何异哪?若论其亲,晋王为此子生父,岂忍加害?晋王不忍害,王敦又安敢妄为?而华天子与此子无关联,即一地方守吏,亦可杀而后奏。则我等留诸江东与北向洛阳,何者有望得生啊?”
徐玮继续苦笑:“然臣若归太妃祖孙,于华为有功,可免死,于晋则未必了……太妃是欲杀我么?”
说话间,战船已到面前,船上将领垂首而问:“果然是吴兴王与太妃在舟中么?”
裴氏一昂头,让对方可以瞧得清楚一些,旋问:“汝等要我死,还是我生?”
对方急忙回答:“还请太妃与大王登舟,我等护之前往白鹭洲,与晋王相见。”开玩笑,一个是晋王的亲生儿子,一个是他叔母,就算是僭主吧,也轮不到我们来杀啊,万一晋王甚至于王敦都不打算下毒手呢?
裴氏便道:“此舟中皆救我出来的义士,汝等可放其北归;若不然,我便抱吴兴王投江而死,则晋王必族汝等也!”
第四十八章、信物
为了可以就近布划,方便援救裴氏,同时也逃避皇帝三不五时的催促,王贡乃请命离开洛阳,东下徐方,与建康仅仅一江之隔。
徐玮的计划早就通过裴仁等送过江来了,但只是一个设想而已,缺乏具体流程——关键是石头城何时扰乱,一切都要应机而变,不可能先详细设谋,更不可能将具体规划通报给王贡知道啊——所以王贡领人在江水祠东南方临江扎营,也已经等了半个月了,其心情自不免忐忑,寝食难安。
其实裴氏救得出来救不出来,甚至于会不会死在乱军之中,王子赐并不是非常在意。固然因此而可能招致皇帝的雷霆震怒,但天子终非昏暴之主,也知道此事难为,最终他王贡屁股上落不下太重的板子。但若设谋搭救,却在行动过程中出了漏子,导致裴氏遇害,事情就彻底难以解释了,王子赐每思至此,都会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飕飕的……
好不容易见有小舟靠岸,急忙派人前去打探,隔不多时,部下引徐玮等人来见,但却不见裴氏甚至于裴仁跟随。王贡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急忙拱手问道:“来者可是徐先生么?太夫人安在啊?”
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盼望是裴氏自重身份,不肯遽下舟船,而要自己前去恭迎。孰料徐玮苦笑还礼道:“玮有负阁下所托——太妃坚决不肯过江,奈何?”
王贡闻言,反倒大舒了一口气——是不肯过江,不是死在了江上——急忙详细打问经过。于是徐玮便将救人的过程,备悉道明,最后说裴氏和司马冲都被武昌方面的战船给接走了,裴仁父子、夫妻不忍相别,也跟随而去。
王贡心下稍定,表情反倒变得冷峻起来,轻叱一声:“徐先生以救出太夫人自效,今太夫人不见,则徐先生功难抵过,仍是朝廷罪人,尚有何言可说啊?”喝令士卒,将徐玮等一行人绑缚起来。
徐玮忙道:“太夫人实有信物于我,备往洛阳,上呈天子。”
你说确实已经把裴氏给救出来了,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裴仁等都未能过江,那我怎么知道你没有扯谎呢?徐玮也知难以取信华人,于是临分别时,就请裴氏赐下片言只字,好让他跟华朝方面有个交待。
王贡就问了:“是何信物?搜出来我看。”
徐玮双手环抱,牢牢护着胸口——很明显那信物他给揣怀里了——连声道:“此信唯天子可看,王公慎不得启!”
王贡暗笑:你是害怕我抄走了信物,然后给你一刀,自己将信物上呈天子去冒功吧?这种担心倒也不为无理,但如今你既然落到了我的手上,我若真想要,还有搜不出来的道理吗?你能藏哪儿?撑死也就割肉塞入体内吧,我想要把你每寸肌肤都脔割开,也不算什么烦难之事。
于是任凭徐玮苦苦哀告,他却毫无反应,士卒们乃放心搜检,果然从徐玮怀中掏出一个纸卷来,双手呈递给王贡。王贡展开来一瞧,上面只有十二个字,相互间几无关联,根本无法通读——难道说,这是什么隐语吗?
便问徐玮:“此何意啊?”
这个纸卷,并非裴氏临时写就的——舟船之中,逃亡路上,哪来的纸笔——原本就藏在身上,分别之际,取出来递给了徐玮,徐玮当时就已经展读过了。王贡受裴该的指点,是搞过密码、暗语的,徐玮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压根儿瞧不懂,心说多半是太妃练字的草稿,只为让天子辨识她的笔迹吧。
然而就这么几个字,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啊,退一万步说,我不但没有救人,反倒暗害了太妃,照样可以从她身上搜个纸条出来,假装是信物。他因此而恳求裴氏多赐几个字——没纸?不要紧,可以撕小人的衣襟;没笔?也不要紧,小人可以啮指出血,给太妃您当笔使。
然而裴妃却道:“卿但将此呈递天子,天子自知。”随即不顾而去,登上了武昌方面的战舰。
故而王贡询问徐玮,这十二个字是什么意思,徐玮苦笑道:“某亦不知,太妃但云,天子一见,必能证我清白。”
王贡本来倒也没有劫夺信物回去冒功的想法——没把裴氏接过江,何功之有啊?反倒是留着徐玮,总可以证明我对于救护之事是下了心思的,未能克尽全功,也是姓徐的责任,与我无涉。他纯属好奇而已,想要瞧瞧裴氏仓促之间,究竟留下什么信物给天子。
只可惜瞧不明白……说不定真是什么隐语,我若从中作梗,隐语既上,反倒会受到天子的怀疑,也不可知。
于是将纸卷递还给徐玮,说:“汝执此物,或能脱罪,然唯天子命有司处置汝,我不便越俎代庖。”下令把徐玮的从人尽皆捆上,徐玮就不必要绑了,谅他逃不掉,可押往广陵县去,临时打造一辆槛车,送其北上。
车行辚辚,终归洛阳。这一路上王贡倒是也没有苛待徐玮,除了乘坐槛车,坐席卧草外,日常食水等供奉并不缺乏。进城之后,王贡也不归家,先往宫门请谒。
而这个时候,裴该正在和裴熊商量事情。
裴熊深受裴该的信重,乃使于禁军中任职,军衔中校,且可随意出入宫禁。
宫中使唤人,多数还是从晋室继承下来的——唯朱飞执意要继续侍奉司马邺,乃从之于公府——所有男性,自然都是宦者。裴该非常厌恶宦官制度,并且瞧着那些不男不女的家伙就恶心,然而这终究是商周以来延绵不息的旧制,而且根据他的了解,非但中国或者受中华文化影响的朝鲜、越南等国,埃及、波斯、印度等古文明,土耳其、埃塞俄比亚等古国于内宫中,亦惯用阉人。可见这是奴隶制或封建制王朝的惯例,破这个“四旧”影响不大,阻力却必不在小,得不偿失,只索罢了。
——还是需要把自己的改革“点数”逐渐积攒起来,施加于更为重要的方面啊。
因而只是命秘书作文,备言阉宦制度的残酷、无人道,然后下诏削减阉人的数量,并禁其干涉政事。即便如此,仍有不少朝臣上奏劝谏,说宫中少用阉寺,则必多用宫人,久而久之,难免阴气过盛而阳气不振。
裴该当即反驳道:“卿等以为,阉寺而有阳气乎?”
因此宫中少数宦者,只备粗使洒扫,以及服侍皇后、太子、皇女——安娘也已经被接到了洛阳,因其年幼,尚未正式册封公主——罢了,裴该则于起居只用宫人,于公事只用士人。由此正常男性而得到随时进入内宫资格的,数量不在少——当时的宫掖制度本来就没有后世那么严格——裴熊也不算是特例。
裴该这一日,乃是因为拓跋头的死讯,已由贺兰部遣人正式通告了洛阳方面,因而才特召裴熊入宫觐见,问他:“卿可要朕为卿舅父报仇么?”
裴熊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虽是远亲,终曾养护小人,如何不愿为他报仇?这分明是霭头设谋,暗害了拓跋头,却向朝廷扯谎,敷衍塞责。然而国家方谋攻美稷,不克遽向西拓跋,且尚须西拓跋牵制东拓跋,小人不敢以私情而误国事。一切都由陛下裁断。”
裴该笑说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你是我的臣属,不再是我的家奴啦,干嘛一口一个“小人”哪?应该称“臣”才是。
裴熊答道:“小人荷陛下之姓,为陛下之奴,非自今日为始。不管陛下是不是天子,小人都是陛下的奴仆。”
裴该一板面孔,反问道:“我今贵为天子,男仆唯有宦者,难道卿愿意自割入宫,来侍奉朕不成么?”
裴熊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固然以他的出身习惯和文化水平而言,会觉得所谓君臣不过是主仆的另外一种表述方式而已,本无区别,奴仆身家性命俱操主人之手,又何必假腥腥自命为“臣”呢?但即便他愿意为裴该效死,于自己割掉那话儿,从此做不成正常男性,还是觉得肝儿颤,根本不可能下此决心啊。
裴该见其窘态,不禁哈哈大笑,正在此时,宫门来报:“枢部候变司郎中王贡,于阙前请谒。”
裴该闻言,精神不由得一振,心说王子赐此去数月,这肯定是带回来了姑母的消息啊,于是急命觐见。王贡进入殿中,先大礼参拜,顺便请罪,随将前后经过,备述一番,并言:“臣已将徐玮押至洛阳,专候陛下审问。”
裴该听说裴氏不肯过江,多少有些失望,同时也担心是王贡或者徐玮在扯谎,便即命召徐玮。徐玮着罪人之服入觐,叩头请罪,先把救出裴氏祖孙的经过又再重复了一遍——着重细节,以便取信于天子——随即便将一直贴身保存着的那个纸卷双手呈上。裴熊尚未离开,仍然侍坐,本能地就越俎了侍从的职责,代为接过;裴该从他手里拿来,展开一瞧,见上面只有十二个字,分右左三列:
“处子非今
鸟落
唇相济不相值”
他当场就愣住了,随即眼圈一红,几乎垂下泪来。
王贡、徐玮偷眼观瞧天子的神情,都不禁暗中舒了一口气,心说天子果然能够辨识其中含义啊,就理论上而言,裴氏不会故意说我等的坏话吧。
裴该强自按捺胸中澎湃起伏的浪潮,手捏着纸卷,缓缓抬起头来,先朝王贡颔首:“卿此行,虽然未尽全功,亦不负朕望。”然后又转向徐玮:“卿虽从逆,然能幡然改悔,复脱吾姑母于龙潭虎穴之中,其功不但能够抵过,且朕必将重赏。”
徐玮磕头道:“臣不望赏赐,但求继为陛下克尽忠职。”这意思,是求官了。
于是裴该就吩咐裴熊:“卿可领徐卿下去,好生安置,以待朝命。”根据朝廷制度,越是小官,越不应当由天子亲命,而必须走吏部的程序,则徐玮所立功劳再怎么大,也总不可能直接提到三品以上吧?对此皇帝只要表个态就成了,无须,也不能够当场就封官许愿啊。
臣僚们退下之后,裴该一人独坐,仍旧手捏着那张纸,反复摩挲,唏嘘不已。
他自然记得,当初在羯营的时候,自己曾经写过同样的一张纸条,悄悄递给裴氏,用拆字法传递“姑姪龃龉”的用意……裴氏当时应该是把那张纸条给烧了,如今自己手里的,分明是裴氏本人的笔迹。
但是徐玮说了,裴氏并非临时写就,而是一早就揣着纸卷呢,就理论上而言,她不可能提前考虑到要给徐玮个什么东西以取信于自己。也就是说,姑母是日夕思念于我,乃仿写旧日隐语,方便睹物思人吧……此恩此情,何以还报?
荀皇后主掌六宫,则王贡入觐之事自然瞒不过她,闻得禀报,估计是有了姑母的消息,于是也匆匆来见裴该打问。进来一瞧,只见皇帝捏着张小纸条,正跟那儿垂着脑袋,似在落泪呢。荀后吓了一跳,忙问:“姑母无恙乎?”
裴该抬起头来,瞥了妻子一眼,缓缓点头:“姑母无恙,唯不肯过江来与朕相会。”
荀后舒了一口气,对于这般结果,她倒也是有所预料的,因而安慰裴该说:“姑母终究是司马家人,南北方争之时,实不便北上来见陛下,亦在情理之中——易之于吾,也会是同样的打算。吾料司马睿即便杀其亲子,亦不敢苛待姑母,陛下勿忧。”
随即就问了,您手里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裴该把纸条递给荀后,缓缓说道:“此姑母亲笔付朕之字也。”
荀后接过来,瞧了老半天,不明所以。再问裴该,裴该却只是摇着头索回纸条,不肯解释——他心说老婆你力气是很大,心眼儿也不少,但学问上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啦;想当初我将这样的纸条付于姑母,她很快(其实未必很快,纯出裴该脑补)就琢磨明白其中含意了。
荀后不情不愿地把纸条抵还给裴该,心中不禁隐隐的有一股酸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