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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四章、日落复升

    北汲县、南谷城,晋赵两军长期对峙,忽忽便已半月有余,很快迎来了当年的十一月份。

    十一月乙卯日黄昏时分,红日才刚落山,突然间又蹿跃而起于空中,高三丈余,天宇暗而复明,凡见者无不惊骇。

    正在对峙的双方兵马,因此都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恐慌和混乱。其中祖逖方命祖智将兵掩袭枋头,未至而军大溃;石虎本欲再渡济水,骚扰谷城后方,将士见状,即刻转棹返归东岸,虽百般斥喝而不肯继进。

    石虎黯然归营后,参军冯翥对他说:“昔楚之鲁阳公与韩师交战,战正酣时,日却将暮,于是阳公向天挥戈,红日为之退返三舍。今日落而复升,或许正为照应太尉,此去可大破贼也,奈何诸军无识,不知史事,就此退缩,岂不可惜么?”

    石虎心说还有这事儿?我也没听说过啊。倘若当时能够对诸军说出你这一大套来,说不定可以稳定人心,不至于遽返……心中甚感羞恼,没过几天就找个借口,把冯翥给处死了。

    再说王贡在下密,见此异象,急匆匆地就跑出城外,去拜访老友虞喜,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究竟是何预兆?

    虞喜倒不象平常人那么慌乱,他笑笑对王贡说:“此幻象也。”

    王贡说人人得见,怎么能说是幻象呢?

    虞喜道:“旦则日升,暮则日落,天道有其常,安有堕而复起之理啊?不过高天云雾缭绕,如同镜之可映照人面,彼乃化为落日之幻景,似如复起之象罢了。”虞仲宁对天象颇有研究,即便是这般数百年不遇的异景,他也能说个大概齐道理出来。但也到此为止而已,王贡再深入探询,就连虞喜也解释不大通了。

    王子赐乃道:“即便是幻象,天既示此幻象,得无别有征兆乎?”

    虞喜斜睨着王贡,问他:“君以为是何征兆啊?”

    王贡神神秘秘地回复道:“先前所堕之日,与其后复升之日,恐非同一日……”

    虞喜急忙摆手打断他的话:“日堕而复升,或示社稷危而复安也,子赐慎勿别想!”

    王贡突然间敛容正色,朝着虞喜深深一揖,说:“仲宁大才,贡再请西向长安,拜谒大司马。”

    虞喜说我无意仕途,都已经说过多少回了,你怎么还是不依不饶啊?

    王贡劝说道:“仲宁既无宦意,其谁能够相强?大司马终非诸葛道明(诸葛恢),必不会强人所难。然关西星象,必然又与徐方不同,难道仲宁不愿前往观览么?但请君入长安,进谒大司马,为我致意。或许仲宁见大司马相貌非凡,乃愿改变初衷,也未可知。”

    他说我写一封信给你,申明你不愿意做官,则大司马就算不顾你本人的意愿,想要任用你,也多少得给我留点儿面子吧。你就算为我跑一趟长安城,又有何妨?

    虞喜被逼不过,就说:“河上方有战事,去路不宁,我如何能够抵达长安?”

    王贡说无妨,我可以派兵护送,你略略往南边儿绕一下,躲过战场也就是了。

    王子赐心里在想些什么,虞仲宁与其相交莫逆,又岂有看不穿的道理?但他本人倒也好奇,裴大司马究竟是何如人也,就连王贡这般毒士,都感觉他有非凡之命……跑去瞧瞧那人倒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别逼我做官……

    于是半推半就,三日后启程,乘车绕行泰山以南,往长安驰去。

    再说裴该在关中,接到朝廷要他增援的诏命,本也在意料之中——

    司马邺小年轻是一定胆怯的,生怕祖逖兵力有限,难以抗拒羯军;而梁芬、荀崧等辈,也一定会趁机进言,希望我关中兵马可以再立新功。

    于是商议命谁出征为好。甄随当即跳将出来,说大都督你昔日曾经许过我的呀,岂可出尔反尔?自然还是我去,何必商议!

    裴该问他:“卿子即将诞育,难道便忍心遽离长安么?”

    甄随说小妾临盆,这还得俩仨月呢,我跟长安城里呆着,反倒起急,还不如把心思花在战场上——“倒是大都督,次子理应降生,我等都等着吃喜酒,如何不闻消息啊?”

    荀灌娘就理论上而言,已经过了产期了——不过那年月产期计算未必精准——肚子挺大,却无临盆动静,裴该也不禁有些着急。不过他由此倒不禁想起一桩古事来——

    想当年官渡之战前,曹操东征徐州刘备,田丰就劝说袁绍,发兵掩袭曹操之后,袁绍因为小儿子正在病重,拒绝了这一提议。于是田丰用手杖击地,恨道:“夫遭难遇之机,而以婴儿之病失其会,惜哉!”

    老婆至期不产,或将遭逢危险,一尸两命那都是有可能的,当此紧要关头,裴该本人是绝不愿意离开长安城,离开老婆身边的,想必与袁绍当日的心情,颇有共通之处。但裴该可以派甄随或者别的什么将领率军东进啊,袁本初麾下也大群名将,自可担当方面,未必要他亲自出马,为什么坚决不肯出兵呢?

    由此揣测,袁绍并非顾念婴儿之病导致因小失大,纯粹不纳田丰之计,找个借口婉拒罢了。可笑田丰终究不悟,这人智商很高,情商却差了一截,难怪其后会被袁绍囚禁乃至处死了……

    拉回来思绪,听取裴嶷、陶侃等人的建议,都说既然大都督曾经许了甄随,自不可食言而肥。于是裴该便命甄随为主将,董彪为副将,率“厉风”、“蓬山”二营前往洛阳听用。

    不同的将领,自有不同的用兵风格,不同的营头,受其统将或督将的影响,素质、习气也各有差异。持重之将领持重之兵,或者勇猛之将领勇猛之兵,固然方便如臂使指,更有加成效果,但其短板也必然明显。所以裴该才会尝试着混搭,比如遣刘央去平阳领甄随旧部。

    固然别领营头,兵、将之间互不熟悉,很可能调动不灵,颇需要磨合一段时间;但若某将久领某部,上下一体,又恐怕会产生军阀化的倾向——其危害也不见得比前者小了。由此两害相权取其轻,裴该在让刘央带甄随旧部之后,此番又命甄随领刘央旧部。

    甄蛮子太勇啦,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出过什么大事儿,但其顾头不顾腚的性子,若再加以轻脱之卒,迟早是会捅篓子的。各营重编之后,新的“厉风”、“蓬山”二营,其实应该称为后军第四旅一、二营,有旧两营的老底子,也增添了不少新鲜血液,总体风格,仍然延续往日——也就是说,中级将校,多数都是刘央、陆衍的路数,前者老成持重,后者也比“劫火营”要稳妥一些。

    至于此二营的营督,则分别是周晋与王堂。

    裴该考虑到,甄随终究威名素著,即领别营,将吏不敢不服;且各营、各将轮番在外作战,不存在某人长期居于中枢,缺乏实干经验,一朝外放,导致彻底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类似情形出现。

    甄随等将领命后,便即整兵出征。其时杨清才刚拨隶到王堂麾下担任部督,也在从征之列,并且猫儿还特意写了一封信给他,要他奋勇杀敌,再立新功,以求晋升。

    杨清心里苦啊……本以为既归长安,颇可以安稳一阵子了——起码得等我成亲后再派给任务吧——谁想短短数月,便要再度迈上战场。尤其还是跟的甄随,这家伙既向东去,多半是要挑石虎这类硬碴儿死磕的啊,则自己在其麾下,危险系数不低……

    其实这是荀灌娘的主意,说既然把猫儿许给了杨清,那夫君你赶紧再给他找点儿机会,多升一级——部督还是小啊——则猫儿出嫁之时,脸上将更有光彩。杨清这才知道,福祸相依,而且福无双至,既想抱大腿往上爬,又期望身处安全之地,清闲度日,世间哪有这般双全美事呢?!

    非止一日,大军开至洛阳——途中见到了日落再升,军将们自然惊骇,不必多言——尚书殷峤奉命出城相迎。甄随跟殷峤也是老相识了,乃不矫情,直接问道:“我必要拜谒天子么?我是蛮子、粗人,实在不懂得礼数啊。”

    殷峤说不懂礼数没关系,可以学嘛……一瞧甄随满脸吃屎表情,仿佛在说:老爷平生最不耐烦学这些!他想了一想,便道:“我当上奏,由将军率诸将吏于陛下拜舞,不必直面天子,也不必受天子垂询,乃可无忧。”

    奏上,司马邺自无不允——想当年他在长安城内常受索綝、麴允之辈的气,如今听说这甄随比索、麴的部下更粗、更蛮,那不相见也好……

    于是将大军留在城外,诸将入朝陛见,果然只命在阶下跪叩,完了常侍宣旨,加授甄随为镇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甄随原为四品武卫将军,如今升授三品镇西,更使开府,则为武官公,就理论上而言,跟裴该、祖逖、荀组、梁芬、刘琨等人处于相同层级——用后世的制度比拟,也就正国、副国的区别吧——如此殊荣,为西军中第一人,就连陶士行都还没这资格呢。

    甄随本人搞不懂那么多,只是听说给自己升官儿了,大喜过望,急忙领旨,叩谢天恩。

    然而其他各将虽多给赏赐,却并无加官,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满。王堂回营之后,便叫来杨清抱怨——杨清是大都督未来的假连襟,方便通过他给大都督递话,压制甄随。而杨清本来人就精明,自从跟猫儿定婚之后,军官学校中的课程只是敷衍罢了,把多半精力都花在了研究士人礼仪和朝廷制度上面——我既得此婚姻,将来肯定会高升的呀,则与高官们交接,岂可不懂礼仪、制度——由此略一沉吟,便咂摸出了其中的诡谲来。

    他对王堂说:“甄将军本为大司马将吏,虽受朝廷名号,其实升赏黜陟,一由行台。如今朝廷非因大都督所请,便拜甄将军为公,拉拢之意甚明。且若诸将皆受升赏,也就罢了,独升其一人,恐有分化我军之意……”

    他猜得一点儿也没错,这正是荀组设计要开始挖裴该的墙角,而荀崧的骤然去位,便造就了最佳契机。

    不久前日落复升,天象示警——当然啦,究竟示的啥警,没人知道——按照汉代以来的惯例,天子要下罪己诏,三公要引咎辞职。不过这终究不是什么日食、月食或者“荧惑守心”之类传统大凶之兆,历史上出现得也少,无前例可援,所以天子就不必罪己啦,三公你们瞧着办吧。

    荀组唆使朝臣上奏——朝内中级官吏,多半是他的党羽——要求三公避位,矛头直指梁芬。

    目前朝中重臣,首推荀、梁——至于大司马裴该在关西,管不大着,骠骑大将军祖逖则用兵在外,你总不好阵前易帅吧——则若荀不避,那就得梁避了;而荀组密植党羽,抢先发难,他本人想继续占据高位,而独轰梁芬下台,也是有一定可行性的。

    梁芬为此深感惶恐,忙与荀崧商议,荀崧说那不如我避位吧,司徒还当继续留在朝中。

    此前荀景猷升任尚书令之时,他就知道自己这个位子做不长,长则两年,短则半岁,估计便要遭受攻讦下台。那既然去位不可避免,不如借此天象示警的契机,还能走得相对风光一些。

    于是归咎于己,说太尉、司徒,并不直接管理朝政,政府实权领袖,还得算我这个尚书令,则我理当辞职。

    其实东汉之时,三公就已经靠边儿站了,位份虽尊,多不掌权,仍然每逢上天示警,还要被推出去做挡箭牌,从没听说过实权的大将军录尚书事因天象而避位的。但荀景猷既然主动表态了,众人自然顺水推舟,以免造成朝局太大的波荡。

    对于荀组而言,反正荀崧也是西党魁首啊,扳不倒梁芬,扳倒他也是一样的。

    荀崧去后,暂不命尚书令,则二仆射、六尚书之中,西党残余的就只剩下梁允和殷峤了——左仆射华恒渐有骑墙之象——荀组趁机与祖纳等人合谋,给正好率兵前来陛见的甄随玩儿了这么一出……

第三十五章、大雪

    张宾的急奏送至襄国,程遐、张敬等人便趁机在石勒面前递小话,说:“太傅乃运筹帷幄之才,非临阵摧锋之将也,岂可使其总领三军?陛下自当别遣重将,以御晋寇。然而……

    “太傅位尊,此前使太尉将兵,太傅监之,犹有可说;今太尉进至河南,而太傅独留河北,若再命将,其谁能居于太傅之上?还当召太傅还朝为是。”

    石勒就问他们:“卿等以为,谁可当此重任哪?”

    于是张敬推荐蘷安,程遐则建议从幽州调孔苌回来。

    石勒摇头道:“孔苌直面各部鲜卑,不可轻动。至于蘷安……恐怕亦非祖逖的对手。”随即双眉一轩,说:“朕前与祖逖对战于河内,深知此人能战,当世罕有其匹,本朝除季龙外,恐怕唯有朕御驾亲征,才有望摧破之。而若朕亲征,则太傅自不必遽然还朝了。”

    程遐等人大惊,急忙规劝,说天王岂可轻动啊?石勒坚持己见。程遐就问了:“太子尚幼,倘若陛下远出,则以何人监国为好?陛下三思啊!”

    石勒长子石兴,长期在胡汉朝做人质,且并非嫡妻刘氏所生,故不为诸将所重。其后程遐献妹邀宠,颇得石勒喜爱,生下次子石弘,就在程子远等人的谋划下,废石兴而以还在襁褓中的石弘为世子,继而进位太子。

    ——在原本历史上,要等石兴死后,石勒才册封的石弘。

    君主出征,太子监国本是惯例,但如今石弘年仅五岁,必然难当重任。所以程遐就问了,如此则委谁监国才好?让即将成年的石兴来?那是不是有将太子之位重新交付与他的嫌疑啊?即便您没有这种想法,也必然会引发朝野间的猜测,于国家稳定大不利哪!

    石勒笑道:“使天王后监国可也。”

    皇后监国并非惯例,而且就儒家传统而言,是并不主张这样做的——是谓“牝鸡司晨”也——太后监国倒在制度上更合理一些。然而石勒的老娘王氏重病缠身,而且本就是一个乡下妇人,毫无见识,自然不可能管理国事——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但石勒本非中国人,若依胡俗,主妇不仅可以持家,特殊情况下也可与政,所以在他看来,这是顺理成章之事。

    就此自然引发了崔绰、裴宪等儒臣的苦谏。但石勒重用彼等,本来就是为了充门面,并无交付重任之意——哦,制定典章礼仪的重任,则非彼等不可——自然不肯听从其言。于是力排众议,命天王后刘氏监国,程遐、蘷安在文武两道上辅佐之,自将中军一部,三千多人,浩浩荡荡离开襄国,便直奔汲县而去。

    只是石勒虽然也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终究如今身份不同,皇帝亲征不可能一拍屁股就走,除了安排留后事外,还有一大堆仪仗要准备,有一大套典礼要执行。石勒对此深感厌恶,但为了做中国之主,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好在就其判断,张宾虽然不是优秀的战场指挥官,若倚坚城而守,不轻易跟祖逖主力决战,等闲一两个月还是扛得过去的。

    就此颇耽搁了一段时间,等他打算正式启程了,突然之间红日堕而复升。有几名儒臣脑筋不灵光,说这是大凶之兆,请陛下还是放弃亲征的打算吧,结果受到石勒的当庭呵斥,然后人还没回到家,半道儿上就被带去廷尉狱了……

    由此裴宪等人只好颂圣,说:“一日落,预示晋之将亡也;一日升,乃兆我赵将兴也。天示吉象,则陛下此去,必可殄尽寇仇,旗开得胜!”他们跟王贡是一个思路,即认为这落下去的和复升起来的,大概不是同一个太阳……

    再说祖逖在铜关,听闻朝廷已自关中征召援军,先感恼怒:“中军足堪破敌,何必再从关中征召外军啊?这是天子不信任我么?”复一斟酌,却又转怒为喜,说既然关中派兵来,那就让他们协防长安吧,我正好把长安留守的中军,也陆续调到前线来。

    关键当面羯军势大,却又不肯出而再与祖逖野战,则祖士稚陈兵铜关,白白浪费时间和粮草。就战场形势而言,其实对晋军是不利的,可回旋余地太过狭窄,唯有自河上运粮,倒是途中损耗会略少一些,算是优势。

    倘若羯军兵力较少一些,则祖逖可以分兵他往,或东、或西,再攻占一两座城邑,以期打开局面,甚至于调动羯军,落入自家的圈套。但以羯军如今的兵力,本就略多于晋军,祖逖所遣游军数量乃不敢太多——真要派出一万人去,大有机会攻克获嘉,但就怕张宾率师来攻,自家主力会先顶不住了。

    偏偏张孟孙正面对决,不是祖士稚的对手,但料敌机先,调动兵马,其才却似乎更在祖逖之上。祖逖分军或西、或东,试探了好几次,全都被张宾预先料到,给硬生生封堵了回来,晋军一无所获,损失反倒比羯军为重。

    祖逖日夕与诸将商议,要怎样才能打破僵局。固然就这么对耗下去,其实就战略大局而言,反而对晋方有利——羯军既众,粮秣消耗必巨,运输路线又比晋军为长,真要是对峙三五个月,各自退兵,赵方所蒙受的损失必然更大。但祖士稚亲率大军前出,倘若一无所获,即便朝中无异言,自家面上终究无光啊。

    再者说了,卢子告破,桓宣死节,算是赵方先赢一子,则我若不能在河北战场占据主动,有所斩获,在他人看来,虽胜犹败哪。且石虎尚在河南,卫策是不是能够始终把他给死死拦住,也还不好说……

    果然数日后便有噩耗传来,任城相周默的部将周坚突然间背反,占据樊县,以呼应石虎!

    周坚与周默同为沛人,家世不高,地方土豪出身,乱世中聚众建坞而守,实力和名气全都不相伯仲。其后祖逖进入豫州,周默先往相投,周坚慢了一步,反被派为周默部将,心中早就暗怀怨望了。程遐遣人密与其会,许诺说一旦你背晋从赵,必授以大郡之守,周坚就此动心。

    不过一开始他还不敢妄动,只是在周默奉命率军北上的时候,假称得病,留居樊县,不肯相从。周默不便相逼——也不敢相逼——只得由他。

    等到石虎攻克卢子城、逼死桓宣的消息传来,周坚这才最终下定决心,于是悍然掀起反旗。在他想来,石虎乃赵国太尉、赵帝之侄,则其既然深入敌境,其后必会有源源不断的增援抵达,卫策、徐龛他们多半是守不住谷城的。且祖逖已将主力杀向河内——消息有所滞后——不克来救,听闻徐龛在防备三津,也不敢前来,则自己这时候动手,大有机会与石虎南北对进,将兖北四郡国一口吞下!

    想得是很美好,可惜他本人眼高手低,谋反之后,先攻任城国治,却不能克,复欲北上与石虎会合,可是杀到东平国的东平陆,又被死死堵住了。派人去向石虎求援,石虎理都不理——开玩笑,大敌在前,我哪有余力南下二三百里去救你啊?我若有力南下,还用一直跟谷城前面耗着么?

    但是任城、东平二国都被叛军所蹂躏,人心不稳,导致谷城之中,徐龛和周默全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乱转。徐龛就建议,说不如让我率本部南归吧,必能一举杀灭周坚叛贼,卫策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拦住了。

    除了卫策带过来的五千中军外,也就徐龛的东平兵有一定战斗力啦,岂可容其暂归?至于周默……他和任城兵倒是用处不大,可以暂时遣归,但,那家伙有快速击败周坚的实力么?

    于是急向祖逖和蔡豹报信。蔡豹驻军廪丘,未逢强敌,但要防着石虎再率精锐来附近骚扰,所以一动也不敢动;至于祖逖,得信大惊,可他暂时也抽不出什么人手来增援河南……

    只好等着,关中军啥时候到洛阳啊?我就可以抽调留守中军东出,去平周坚之乱了。

    祖士稚深感兵力不足之累……要说他麾下兵马其实不少,总数或许还超过了关中的大司马三军,但问题是分守兖、豫两州,就割去了一大块——这两州与雍、秦不同,人口相对稠密,更有很多地方武装没有彻底敉平,天晓得会不会有谁再仿效周坚,所以很难将留守兵马全都聚集起来。

    然后又一部分被献给朝廷,重建五校,继而荀组欲复兴七军,把新募兵卒全都留下了。终究天子就在洛阳,不可能基本上放空,否则即便司马邺不发话,朝中大老们也是不放心让祖逖率中军远征在外的。

    所以他好不容易才挑了三万多人出来,再加交给卫策的五千人,乃是中军的中坚力量。祖逖心说再给我一万……不,五千强军,我又何至于如此的捉襟见肘哪?

    本来想独任东线之事,不向裴该求援的,如今说不得,该伸手还得伸手……好在是朝廷先下的诏命,倒是不损我的面子。只是,你们啥时候才能抵达洛阳呢?

    他甚至一度想要调动驻兵河南县的裴丕,但终究跟裴该说定了,那支兵马是为监护洛阳,以防朝中变乱,不可轻动的,则即便自己下令,裴丕未必肯从——不必坚拒,只要阳奉阴违,拖拖拉拉,那召了跟不召也没啥两样。

    祖逖如今能够做的,唯有下令河内的李矩向王阳等部发起进攻,加大对石赵的压力;同时行文苏峻,要他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量西进,逼迫曹嶷——倘若曹嶷敢出广固来战,你就通过野战摧垮其主力;倘若他不敢出来,你尽可能逼近历城,说不定就能迫使石虎回兵了。

    两道指令传递出去之后,祖士稚仍然彻夜难眠。翌日凌晨,披衣起身,才刚撩开帐帘,忽觉一股冷风袭至,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随即就是三四个大喷嚏。其子祖涣在侧,赶紧把自己身上的绵衣解下来,给父亲披上,规劝道:

    “大人为国家栋梁,还当善保贵体——终究已是知天命之年,不比我等小辈啊。”

    祖逖微微一笑,把绵衣还回去,说:“我这筋骨,百战铸成,坚若钢铁,岂是容易得病的?不过今日颇为寒冷,与前几日不同,一时未能适应罢了……果然小雪已过,大雪将至……”

    祖纳说哎呀,父亲你要不提我都没注意——掐指一算,说:“后日便是大雪节气了,但不知今冬是否会降雪,雪中对战,殊为不易。”

    祖逖听得此言,不禁蹙眉,略略想了一想,就在祖纳劝说他先返回帐中去的时候,他却猛然间急跑几步,来到营垒一侧,手扶栅栏,注目于黄河之上——河水滔滔,奔涌不息,望之更觉寒意迫人。

    祖士稚面色骤然大变,转过身便吩咐祖纳:“急擂鼓聚将,我有话要说!”

    两日之后,石勒率军进入汲县,随即听张宾汇报,说祖逖已然全军撤离了铜关。

    晋军放弃铜关而东,即自三津涉渡,退往濮阳。张宾闻报,忙遣郭黑略、王伏都、左伏肃、郭权等将率部往追,祖逖则使部将韩潜、冯铁于道设伏,郭黑略跑得太快,一脚踩进了埋伏圈,被杀得大败而走。好在其余三将随即赶到,好不容易才击退晋军,但终究未能阻遏晋师之南渡。

    石勒初至,不禁茫然,就问张宾:“祖逖因何而退啊?”

    张宾还没说话,旁边儿郭黑略忙拍马屁,说:“想是知道天王御驾亲征之事,彼又岂敢与陛下见阵哪?因而狼狈退去。”

    石勒横他一眼:“彼退而汝追,不知最终狼狈者是何人啊?”

    郭黑略悻然而退,张宾这才对石勒解释说:“在臣想来,晋师之退,只有一个可能。”

    “太傅请讲。”

    张孟孙道:“节令已至大雪,天气骤然而寒,即便因此真的降雪,想来祖士稚也是不肯遽退的。然而,彼自河上来,运路唯恃大河,则若大河冰冻,等若后路断绝,又岂敢不退啊?”

    石勒恍然大悟,抚掌道:“原来如此,太傅所言,必乃祖逖退军之真意……”话说到这儿,猛然间双眼一瞪,惊呼道:“如此一来,季龙危矣,当急命其回军,不可再在河南耽搁!”

第三十六章、孟津渡

    祖逖久战于大河上下,对于黄河各季节的状况,何时是枯水期,何时是汛期,等等讯息,自然了然于胸。实话说黄河并非每年冬季,也非每一段都会封冻的,但大雪将至之时,天气骤然寒冷,今冬就很有可能会冻上啊!

    黄河一旦封冻,晋军粮秣运输便将断绝——固然可以在冰面上拉车运粮,士卒也能踏过冰面,南下北上,但问题不是今天开冻,明天就能走人跑马的,中间这一段初冻期,对于晋军来说实在是太过凶险了。

    祖逖原本以为奇袭铜关,可以很快在河北打开局面,到时候或者前指襄国,或者配合李矩尽占河内,即便于路抢掠,因粮于敌,也不至于要受河封之累。可谁想到直面张宾,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寸步难前,则局促于从汲县到铜关不足三十里地之内,后方运输仍然只能凭恃黄河……

    故而他一觉出情况不对来,便即壮士断腕,毫不犹豫,匆匆放弃铜关,东向三津涉渡,退归濮阳。等到大军尽抵黄河以南,祖士稚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兵锋东向,去战石虎。

    既然放弃了在河北作战,祖逖又岂能任由石虎继续楔入河南啊?彼既南渡,则往攻石虎也在情理之中——不,简直是必然之理。故而石勒听张宾说晋军南归,当即反应过来——石虎危矣!

    张宾说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快马前去召唤石虎,要他赶紧退归黄河北岸来了。

    石勒不禁苦笑,说没想到仗打成这个样子……祖逖果然是劲敌啊。随即就问张宾,说我军主力,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哪?是西进去增援河内,还是东归,顺便把厌次给铲除了啊?张宾建议说:“陛下既亲至,自当西向河内,倘若能够击败李世回,尽取河内,则敌我态势将会彻底扭转。”

    不提羯军主力西进,且说祖逖既归河南,即命悍将冯龙率“复仇军”由陆路先发,前往应援谷城,自己则在巩固了三津之防后,仍旧乘上楼船,顺流而下,直向济北——趁着还没封冻,我最后再用一回船。

    船行迅捷,当他率领一万多兵在临邑登陆的时候,石虎尚且懵然不觉。

    固然张宾已经派人去通告石虎了,但因为渡口一度为晋师所据,所以搜寻船只为难,而即便乘船渡过黄河,河、济之间也是晋土,不是那么容易穿越的……除非绕至历城,但那样跑得更远,速度将会更慢。

    一直到祖逖所部打算在石门附近涉渡济水了,石虎方才得到消息,计点时日,不禁大惊失色。小家伙也很敏,当即放弃卢子城,掉头就跑——可惜陆路上消息尚未传至谷城,卫策等竟不敢追。

    随即两军便在石门附近展开了激战。祖军唯一部在此,与羯军数量差不太多,可谓势均力敌。然而晋师虽然远途而至,难免疲惫,赵军归心甚切,阵列也自不齐,一时间竟杀了个难解难分。激战之际,曹军虽在阵后,却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发一声喊,率先崩溃,溃兵跑得四野皆是……

    由此牵动全军,石虎遭逢惨败,他凭恃个人武勇,好不容易才突破了晋军的堵截,狼狈逃归平阴城,略略歇息,又一口气跑回了历城——比他来时跑得还快。呼延莫却陷身晋阵之中,百般冲突不能破围,最终只得弃刀于地,归降了祖逖。

    这时候卫策、徐龛等人也终于追上来了,与祖逖合流,进入平阴城中。卫策就建议应当一股作气,直取历城,生擒石虎,祖逖却摇头道:“我既南归,则张宾必向河内,李世回恐不能御,河内若失,洛阳危矣!”即命随后赶来的“复仇军”去追石虎,留书冯龙,历城可取则取,不可取即退,千万不要浪掷兵将的性命。

    同时命徐龛等将率郡国之兵去平周坚之乱,他则与卫策所部一并西归。

    途经廪丘,蔡豹来谒,祖逖呵斥道:“汝守兖州,前不能却羯贼,后不能平叛逆,难道朝廷所授名爵,只是用来自显身份的么?!”

    其实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就没有让蔡豹东进增援谷城之意——殷峤的分析是正确的——但一则周坚作乱之时,我已经在北岸控制了三津啊,你还不动就不象话了吧?二则祖逖因为天候而被迫退返河南,心里正窝着一肚子火呢,又向来看蔡豹不顺眼,则此时不拿他撒气,更待何时?

    当即取节杖,罢蔡豹兖州刺史职,暂署其弟祖约代之。随即把蔡豹押上囚车,同归洛阳。

    祖逖才到洛阳近郊,就听闻消息,因为羯军主力西向河内,所以朝命甄随所部关中军自孟津北渡,去增援李世回。他这才稍稍喘了口气,便觉浑身疲惫,忍不住又连打了几个喷嚏,一摸额头,火一般滚烫……

    祖涣见父亲脸色不好,急忙过来探问,祖逖摆摆手,示意他佯作不知,切勿外传。随即进入洛阳城,向朝廷奏明蔡豹之罪,请求将之正法。荀组好说歹说,才仅仅褫其官职,罢为平民而已。

    ——蔡豹运气不错,在原本历史上,他朝中缺乏强有力的靠山,结果也是因畏缩不前之罪——其实那倒是受人连累了——被晋元帝司马睿在建康市上明正了典刑。

    随即祖逖强支病体,重集大军,北上孟津,打算也去增援河内。可是等到了河边一瞧,黄河水流渐缓,已有封冻的迹象。祖逖心说好险,我若晚退几天,恐怕将全军尽没于铜关了!只是如今初冻之时,别说船只难行,就连浮桥也未必牢靠,大军势难北渡——只好多等几天,等彻底封冻再说吧。

    这口气一泄下来,祖士稚当即仰天而倒,病重难起……

    再说当日甄随率部抵达洛阳,受拜为镇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喜不自胜。随即请命东出,前往谷城去迎战石虎,然而朝命却迟迟不下。

    不仅如此,三天两头有朝官前来拜会甄镇西,或者请其赴宴,以美酒、女色款待之——这当然是得了荀组的授意,想要拉拢甄随了。不过那些官员们在与甄随相见之后,纷纷跑去找荀组诉苦,说这蛮子简直粗鲁到了极点,不通文墨,我们跟他就没啥话可说……且彼又倨傲无礼,我等多受其辱,没有当场甩袖子离开,就算够对得起太尉您的嘱托啦!

    如此一连数日,梁芬等人终于瞧出不对来了,于是梁芬便授意殷峤去警告甄随。甄随大咧咧地笑道:“难道汝以为我会背叛大司马不成么?酒肉老爷自享,其它言语一概不听,又有何妨碍啊?”

    随即指责殷峤:“汝既为尚书,何不急下诏命,使我可以领兵去战羯狗?待得军行上路,自然无人再来相请,岂不衬了汝等的心意么?”

    然而荀邃、祖纳等在尚书省内串通一气,借口前线胶着,暂无大碍,唯洛阳守卫薄弱,须使关中军留镇都城,一直拖着就是不肯下旨令。梁芬、殷峤等耍尽手段,合纵连横,好不容易才在甄随等人抵达洛阳七日之后,允其启程东向。

    甄随当即点兵上路,一白昼疾行五十余里,进驻巩县。可是随即就得到快马传报,说祖大将军已率中军返归河南,羯军主力则西向河内而去——朝命,使甄镇西转道北上,渡过黄河,往援河内太守李世回。

    甄随得诏,便笑笑说:“我意唯在石虎,不过大都督常言张宾多智,则前往河内与他见上一阵,也无不可。”天使提醒他:“方得报,石勒已至羯军中……”甄随闻言,双眼不禁一亮,大笑道:“既如此,我便去取那羯奴的首级!”

    即于巩县休息一晚,翌日改道西北,自孟津涉渡,前往河内。

    再说此前李矩接到祖逖的指令,当即聚兵东出,杀向州县。州县守将桃豹出城来战,不利,但随即支雄自山阳、王阳自怀县,陆续来援,扎营州县南北,与之呈犄角之势。李矩率军多次出战,都不能击败任一部羯军,战事就此陷入胶着。

    随即石勒、张宾率赵军主力赶到,李矩得报,急退野王。石勒入驻州县,即遣部将葛薄、刘勔前往攻打温县。

    温县在野王正南方五十里外,孟津渡口即在温县境内,位处县城西南方向。倘若被赵军夺占温县,则可控扼孟津,使晋方援军匹马难渡——这正是攻敌之不得不救也。

    李矩急遣外甥郭诵前去救援温县,即于县东与赵军遭遇,一番恶战,葛薄、刘勔主动西撤。郭诵往追,却被张宾预先使支雄设伏,杀得郭诵大败,被迫退入温县县城。李矩来援郭诵,于途遭遇石勒所率赵军主力,不敢正撄其锋,只得悻悻然折返野王。

    随即羯将支雄率部将温县团团围住,别遣刘勔绕城而过,去夺占孟津渡口。

    刘勔率部抵达孟津,与守备的晋军交锋,厮杀竟日,已然逐步逼近了渡口。眼见天色将暗,他正打算后退扎营,明日再战,忽见渡口以南,黄河之上,无数火把迤逦而来……

    祖逖事先就利用黄河临近枯水期,调运船只,在孟津段搭建了三座浮桥,做出即将增援河内之势。故而刘勔此来的任务,便是要夺占渡口,放火焚烧浮桥,将晋方可能的援军彻底封堵在黄河以南。

    其实当初石勒先将此重任交给了围攻温县的支雄,支雄就问了:“若能困郭声节于温县,阻李世回南救,我军夺占孟津后,大可渡过浮桥,直向洛阳,捣晋寇之腹心——何必要烧桥啊?”

    张宾代替石勒向他解释,说:“将军勿小觑了晋人,今时与往日不同。祖士稚经营洛阳既久,城防牢固,且晋主在斯,即便祖某东出,又岂有不留重兵卫护之理啊?则我军若少部前向洛阳,反恐为晋留守兵马所败;若大举而向洛阳,李世回等在后,一旦被他断绝我军后路,恐怕前难克陷坚城,后亦匹马不得北归了……”

    斩首行动必须要保证一击得中,否则深入敌境,反倒容易被人给包了饺子。张宾的谋划,最好能够打这么一个时间差,彻底击破李矩,夺占河内;即便不能,也要迫使各路晋军回防洛阳,以便石虎安然撤离河南。对于威胁洛阳,破敌回师之事,咱们只要夺占孟津,烧毁浮桥就成了,不必要真的一口气杀到洛阳城下去,那样反而不保险。

    倘欲趁机南渡,估计支雄早就亲往指挥,夺占孟津和河上浮桥了,既然只是烧桥,这活儿简单,他就交付给了部将刘勔。可是刘勔没想到,眼见孟津克陷在即,突然间无数火把通过浮桥,汹涌而至……

    这自然是甄随所率关中军了。甄随倒并不清楚石勒已至河内,战场局势彻底扭转,进而羯军竟能一直杀到孟津附近,他纯粹想早一点取下石勒的首级,立下盖世功劳,这才催促将兵,昼夜兼程,前抵河岸。等到了孟津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沉,眼瞧着就要黑了,董彪建议即在南岸扎营,歇息一宿,明日再渡。

    甄随笑道:“燃起火把即可,难道还会掉落水中不成么?渡过孟津不远,便是温县,诸君加快步伐,下半夜即可入城歇息,何必还要宿在野外啊?”

    于是大军急渡,率先而行的正是部督杨清。杨清才刚走到河中央,忽有小卒来报,说有羯军正在攻打北岸晋垒——守军见到浮桥上的火把,自然赶紧派人过来联络。

    杨清得报大惊,心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本以为境内行军而已,即便当先,也无大碍,总得过了温县之后,才可能遭遇敌人吧……忙问:“垒可破否?贼势多寡?”

    当听得回禀,说晋垒尚未全破,北岸暂时还在自家人手中,而且来攻的羯军数量不多,也就两千左右而已,杨清胆气陡壮。他心说贼止两千,则我倘若就此转身退返,必受甄将军责罚——干脆杀过去,大不了凭垒而守,总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吧。

    于是一马当先,先至北岸。刘勔见晋军增援已至,而且估摸着数量不少,急忙转身就跑。他若不逃也就罢了,这旗帜一偃,杨清见了,当即领兵追去——此将半生坎坷,早就想找机会大打一场顺风仗,大杀一阵败逃兵了!

第三十七章、见猎心喜

    刘勔匆匆离开孟津,急向东北方向遁去。杨清率部追赶,一口气杀出五里多地,斩首四十余级,随即见天色已然漆黑一片,他恐怕前有埋伏,或者赵军还有增援,这才收拢兵马,缓缓退归孟津渡口。

    甄随得渡后,接到各方禀报,不惊反喜。不久后杨清带着斩获的敌首,一瘸一拐前来复命,甄随大加嘉勉,说:“汝若迟得一步,使北岸为羯贼所夺,我军便不易渡了——做得好,做得好,老爷果然没有看错汝,大都督也未曾将妻妹许错了人!”

    随即指着杨清的腿脚问:“汝负创了么?”杨清苦笑道:“刀剑倒不曾伤了末将,返归时却不慎马失前蹄,跌伤了一足……”

    甄随命人将杨清搀扶下去,好生休养,然后吩咐众将:“不意羯贼已围温县,甚好,甚好。紧着入垒休歇,明日凌晨起身,咱们往温县救小郭去吧!”

    再说刘勔逃归温县城下营垒,向支雄禀报。支雄就问他:“晋军来者多少,其将为谁?”刘勔因为逃得快,其实没探察清楚晋军的虚实,但唯恐一无所对,会遭到支雄的呵斥,就编瞎话说:“浮桥之上,火把迤逦不绝,不下万数。至于其将……隐约见旗幡上是个‘杨’字,得无为杨谦乎?”

    杨谦原为巴东太守,前为成将李寿所败,与监军毌丘奥一起弃守逃往长安,投奔裴该。裴该觉此二人无用,但在裴嶷的建议下,还是写下书信,把他们介绍去了洛阳荀崧处。于是通过荀崧的缓颊,朝议赦免二人之罪,任命毌丘奥为庐江太守,杨谦则留京为兰台仆射。

    杨谦本是弘农杨氏,正牌中州人士,因而居京不久,便又改投到了荀组门下,荀组转其为长水校尉。他就这样转任了武职,当石赵大举用兵之时,搜罗敌将姓名,杨谦就这么着也挂上了号……

    支雄原本听说晋军来援兵马不下万众,略有些吃惊,等听说领兵将领乃是杨谦,不禁哂笑道:“书生耳,巴氐尚不能御,如何是我之敌啊?”随即追问道:“果是杨谦么?”刘勔含糊道:“晋将舍彼,还有谁姓杨哪?”

    支雄一琢磨也是,真找不出第二个姓杨的将军来了……他受了刘勔的误导,就没想到对方所见的只是晋军前锋旗号,还以为瞧见大将旙帜了——若乃普通督将,不可能每个人的名字都能侦察得到,且你们还能记得住啊。

    支雄因此不撤温县之围,翌日清晨,使一部监视县城,亲将主力西出二十里外,以迎晋师——他怕距离城池太近,郭诵趁势杀出呼应,那就麻烦了。

    正赶上晋军也自孟津汹涌而来,果然将近万人,但……杨字旗号跟哪儿呢?没瞧见啊。

    杨清知道羯军近在咫尺,恐怕今天甄随还要让自己当先锋,难免遭逢凶险,因而昨夜收兵之时,他就留了个心眼儿,假装摔伤了腿脚。果然甄随留他驻守孟津渡口,并未携来温县附近——因而在战场上,支雄找来找去,找不到姓杨的旗帜,反见晋师正中一面大纛,上书“镇西将军甄”的字眼。支雄不禁疑惑,心说这又是谁了?难道中山甄氏,尚有什么名士仕晋为将不成么?

    再一琢磨,不禁后背冷汗涔涔——总不会是甄随从关中过来了吧?他啥时候又升官儿了?!再看晋军阵列,甚为严整,知道所料多半不差……心中恼恨,便命刘勔当先而出,去试探敌军的勇怯。

    刘勔硬着头皮,率部前出,晋军中董彪来迎,正面搏杀不过半刻多钟,便将赵军击败。刘勔策马而逃,被晋将毛宝赶上,舒猿臂,开劲弓,一箭正中后心,当即坠落马下。

    这个毛宝乃是荥阳阳武人,字硕真,“永嘉之乱”时南渡投入王敦幕中,其后被署为临湘令。在原本历史上,毛硕真的仕途即由此而始,但在这条时间线上,他还没有赴任,就听说裴、祖北伐,收复了洛阳,于是辞官不就,跑去洛阳求仕。只是毛宝出身孤寒,又没什么靠山,百般钻营,不能得职,祖逖未识其人,加上厌恶其故主王敦,也不肯重用。无奈之下,毛宝只得仗着幼习弓马,射得一手好箭,西入关中投奔了裴该。

    裴该久闻其名——当然不在此世——本欲加以重用,可是他才刚下令为将者皆须考核,再加上一打听,毛硕真年仅二十六七岁而已……年纪轻轻,不使磨炼,骤登高位,怕是反倒会把人才给养残了呀。由此使人讽毛宝去考武科,因其善用弓,又读过兵书而脱颖而出,被任命为队长。

    此时毛宝被拨隶在董彪麾下,也积功升为了部督。他作战素来勇猛,此番再建新功,在阵上一箭便射死了刘勔。

    晋军乘胜而前,战不移时,便击败了支雄。幸亏支雄也是羯军宿将,收拢败兵缓缓而退,不致大损,但因此自然便撤除了对温县的包围。甄随顺利进入温县,郭诵亲出相迎,不禁喜出望外。

    支雄率败兵逃归本营,觐见石勒,禀报战况。

    其时石勒主力正在野王和州县之间,位于沁水南岸,以监视野王城内的李矩。按照原本计划,先要夺占孟津,烧毁浮桥,然后遣军协助支雄攻取温县,继而再全力攻打野王。

    天气一日寒过一日,估计最多五六天,黄河便会开始封冻,则只要烧毁了浮桥,起码十日之内,晋军难以大举增援河内,而其若从河东发兵东援,有王屋阻隔,军行将更不易。

    可是没想到关中先派甄随来了,而且偏偏在浮桥将毁之时,汹涌而过……

    张敬时亦从征,不禁慨叹道:“这蛮子的运数,倒是向来甚强……”

    他为了在临阵运筹之时,压过张宾一头,最近一段时间都在仔细研究祖、裴两部晋军主要将领的战绩,以判断其用兵的优缺点,寻找可资利用的契机。其实张宾也一直在做这类工作,但他所获资源,相比张敬却要少得多——石赵的情报系统掌握在程遐手中,而程子远与张敬正当狼狈为奸之时,乃愿互通有无,他却是绝不肯主动提供资料给张宾的。

    闻听张敬慨叹,石勒倒笑笑说:“此亦情理中事也。”

    只要祖逖在战场上不能很快打开局面,则司马邺君臣必疑,既疑就多半会向关中求援;而甄随是裴该麾下第一猛将,在裴该不亲自出马的情况下,派他领兵过来,理所当然啊。

    于是询问诸将吏:“卿等可有破此南蛮之计否?”

    张敬成竹在胸地拱手道:“臣有一计,请陛下定夺。”

    他的建议,要破甄随,首先就必须先把李矩牢牢地钉死在野王城中,或别的某处战场上。否则若使二敌合流,或者可以相互策应、援护,问题就不容易解决了。

    “甄随既下温县,必北救野王。陛下可分军为二,使一军进至野王城下,以迫李世回,而自率主力渡沁水北上,伪作去夺太行隘口……”

    咱们即便分军为二,仍然比李矩的兵马为多,所以他最多只可能照管一路。南面有甄随,即便我陈兵城下,轻易不能破城,还要提防甄随来援,故而李矩对这一方向必然是放心的,不会出城来战。但倘若我军夺取了太行隘口,就能放上党兵大举南下,使得兵力更厚,李矩对此绝不肯听之任之。

    因而李矩多半会发兵北渡,与我军周旋,则野王之南,其敌唯有甄随所部关中兵马——郭诵在温县的兵数不多,算个添头,暂可不论。

    然后城南之兵遭遇甄随,与之对战,便可寻机诈败,向州县方向遁逃。野王和州县之间,有沁水流注,只要将一部巡弋于沁水北岸,且诈败之军不急北渡,则甄随必沿南岸而追,而暂不会突破沁水,北上去救援李矩。

    然后诈败之军即于州县以东五里外的水浅处北渡,佯作改道逃往山阳……

    张敬指点着地图,对石勒说:“山阳与州县之间,沁水以北,有二支流灌注,多池沼,大军难以机动。乃可将晋师诱至此处,诈败之师扼险而守,陛下再急率师东归,必擒甄随!”

    石勒边听边捻须沉吟,完了就问张宾:“太傅以为此计如何啊?”

    张宾问张敬道:“君以为甄随何如人也?”

    张敬笑道:“当世猛将,惜乎为匹夫之勇,乃不可以力搏之,而当用智擒之。”

    张宾摇摇头,说:“不然。李广能战,然若使其独领军以当方面之任,则往往惜败,或者失期,如此方为匹夫之勇。裴文约既信用甄随,常使其自将一军出,则岂可轻率目其为莽夫呢?即便甄随为莽夫,闻裴文约于各军设司马,以监其将,亦或许甄某的司马为智计之士,且能使甄某言听计从,否则断不至于屡战屡胜,少逢挫败也。”

    张宾认为甄随未必就是匹夫之勇,否则裴该不会那么信用他;也或许甄随是有点儿顾头不顾腚,但裴该一定在他身边安插了既有智谋,又能具备一定控制权的能人——总而言之,所有前提归结为一句话:你小瞧甄随可以,千万可别小觑了裴该啊!

    张敬是从来没见过裴该的,也没受过裴该的欺骗,故闻此言,大不以为然。他反驳张宾说:“我察甄随用兵,但知恃勇向前,于乱中取胜,未闻设谋用计,或者坚阵慎重之事。此前屡战屡胜,一是其敌过弱,二则此人运数甚强也,则裴该由此而信用之,也不为奇。李广难封,非独因匹夫之勇,惜其时乖运蹇……”

    李广那就是一倒霉摧的,每每单独出阵就遭逢强敌,众寡悬殊之下,再怎么能打也没招儿。至于他的结局,也是因为迷了路遭到卫青的呵斥,愤而自杀——谁说智谋之士就不会迷路了?谁说莽夫就必定迷路了?纯属命不好啊。

    “太傅又言,或甄随军中司马多智。然其若无权柄,则必不能制甄随;若有权柄,一军而号令不齐,岂可言胜啊?”

    终究裴该一直在西方转战,而石赵的势力则在河北,相隔千里,就算程遐是情报天才,也不可能探查得太过细致;更何况论情报战,程子远不过从王贡处学得一点皮毛而已,王贡还有一半儿是跟裴该学的……

    故而程遐提供给张敬的相关祖军的情报比较详细,相关裴军就差得多了。他们不知道,裴该虽于各军、旅、营皆设司马一职,但主要工作是鼓舞士气、核计功勋,顶多再担负一些文书和后勤工作,对于军事指挥权,则严禁插手。

    终究这年月中级军将——在裴军中,则也包括了大多数高级将领——全是不文的大老粗,所以裴该派去担任司马、监军的,都必须得是文化人,才能补其不足。然而如今的士人里面,能够挑得出来几个真能打的?

    从来以文统武,监军插手军事,九成九都会酿成恶果,又不是后世的政委……而即便新时代政工人员,苏德战争刚爆发那会儿,也没少给苏军捅篓子、扯后腿啊。

    不过,虽然张敬并不真正了解裴军的制度,他所说这几句话,却也并非无理。首先,甄随确实运气很好,以致于裴该曾经暗中慨叹——特么的究竟谁才是该有福运加身的穿越者啊!其次即便甄随身边真有一二智谋之士,其实也不可畏。

    张孟孙乃无语还诘——否则就纯属狡辩,徒逞口舌之利了——他只能反复恳请石勒,不可小觑了甄随,想要一举将之击败,则用兵必须谨慎啊。

    石勒部分倾向于张宾所言,因为他同样不觉得,裴该信用不疑——或者暂时还没表现出疑虑——之将,是个彻底的莽夫。但同时又部分赞同张敬,于是笑笑说:“据支雄归报,关中军不下万数,若能挫败之,李矩之胆必丧,河内便易得手了。而欲一举击破万军,岂是容易之事啊?倘若过于谨慎,不肯冒险,多半一无所获。”

    双手按着地图,想了一想,石勒突然间笑起来了,说:“即便甄随非莽夫,察其用兵之道,多以迅击为主,则欲诱引其来并不为难。若其不肯上钩,必是饵食不足为贵之故——我当亲率沁水以南之军,以身诱引甄随!

    “且看其见猎之后,是否心喜啊?”

第三十八章、石逦逦,击之西

    河内鏖战的同时,奉裴该之命,刘央、陈安、路松多等将顺利抵达了平阳,随即便调派兵马,沿着汾水北上,图谋西河郡。

    晋军的异动,迅速报至太原,石赵河间王石生急忙亲率兵马南下抵御——拓跋鲜卑才退不久,估计不会那么快再来,则当面之敌,唯有晋人,岂可坐镇晋阳不动啊?

    大军开到中阳县,一方面广布哨探,探查晋军的动向,一方面商议下一步行动计划。参军王续说:“太尉方归,天王正用兵于东线,则我在并州,当以固守为要。大王可分兵守备中阳、介休、邬县,中凭汾水,后倚九泽,层层设垒,使晋人不能深入。相持至明春,晋人粮秣不继,必然自退。”

    石生怒目道:“何以云太尉既归,我当固守?汝以为我不如石虎么?!”

    王续急忙拱手鞠躬:“臣无此意,大王勿疑。”

    石生瞪了他好一会儿,突然间脸色一霁,笑起来了,说:“我实不如季龙兄,君言是也。我军固当坚守,然若不能摧敌前锋,恐伤士气,更损并州士人百姓归从之心。续孝宗与我偕来晋阳时,云并州情状,与昔日刘琨在时大为不同,太过残破了……”

    续孝宗名咸,上党人,师事杜预,研究《春秋》、《郑氏易》,文名很盛,抑且还精通刑律。刘琨在并州时,任其为从事中郎,其后羯军破刘琨而夺并州,续咸被擒而降,得到石勒的重用。此番是为程遐所荐,石勒命续孝宗为并州刺史,统管民政,辅佐石生。

    续咸重履故地,一路行来,不禁垂泪,说想当初刘琨治理并州的时候,虽然也三天两头打仗,距离边境稍远些的老百姓倒还能安居乐业,耕织不辍;短短两年时间,没想到并州残破至此,往往十数里地不见人烟,所见农夫,也都饥馁、肮脏,一如禽兽……

    石生当时就安慰他说:“季龙兄但知用武,不重民生,虽有徐季武辅佐,亦非理民之良吏也,乃至于此。使君既受诏命,守牧并州,自当安抚百姓、奖励耕织,使生产得以恢复,赋税可以久输——一如在河北之时。”

    续咸点头道:“大王所言是也,有河北之政为凭依,我这心里便有底了。”

    石勒是在逐刘演而杀王浚之后,才开始正式梳理河北各郡国民事的,靠着张宾的辅佐,他铲除豪强、抑制兼并,组织生产、核定赋税,大体上稳定了局面,也部分恢复了生产力。只因外敌觊觎,再加能力有限,所以这类施政手段是从襄国逐渐向外层辐射的,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治理并州。

    再者说了,当初石虎在并州,那就纯粹一武夫,而主要辅佐者徐光也不过庸吏而已,即便石勒下诏安民,那俩货愿意依从,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搞法。

    故而续咸之意,我朝既然能把河北重新整顿起来,则我治理并州就有信心了——倘若羯军还是流寇习性,石勒毫无发展生产的打算,那即便我来了并州,也必无所用啊!

    此番石生提起这段前事,就对王续等人说,续咸正在恢复民生的紧要关头,倘若咱们任由得晋人侵入境内,而不敢对敌,消息传开去,并州百姓还能对咱们赵国产生信心吗?还会听从续孝宗的施政命令吗?所以守是必须守的,战也必须一战,要以战促守。

    “我若止步于介休而不敢出,晋寇乃可绕城而过,进抵平原。固然有介休在,彼等不敢深入,但杀掠农夫、蹂躏田亩,必损军民抵拒之气啊!”

    由此定计,大军前出至介休城南,当道筑垒,构建防御工事——若见晋人可攻,那就一口气把他们逼退回平阳去;若见其势大而不可攻,便依凭地势,严守不战,待彼自退。

    设垒的地方,正好是在临汾盆地与太原盆地的交界处,由此可以将晋军彻底封堵在境外,使其不能入平一步。

    石生的动作很快,抢在晋军之前抵达了预设的战场,当即动员附近百姓协助筑垒。晋军前锋杀至,即与赵军游骑在垒南搏杀,赵军损失颇重。

    石生所部将近三万人,原比晋军为多,但可惜兵员素质良莠不齐,战斗力相对孱弱。他登垒而望,眼见晋军前锋颇为骁勇,因局部而判断总体,自知不是敌手,从而坚定了防守之心。刘央等率军赶到,进逼垒前,羯军不肯出战,只以强弓硬弩攒射晋兵,使敌不得寸进。

    刘央乃与诸将商议。他本人的看法,是自身也相应下垒,与赵军长期对峙——“大都督使我等来,并非欲取西河,止为牵制并州之敌,不使应援东线。则我军逼此,石生必不敢退,足矣。况我军粮秣,乃自平阳而来,贼数过我,且需自晋阳输粮,我近而贼远,则久持于贼不利。倘若今冬能耗尽贼粮,明岁或有机会,大举而下并州!”

    然而陈安、姚弋仲等都是悍将,加上立功心切,却皆不肯认同刘央的持重之论。姚弋仲说了:“大都督曾云:‘取法乎上,或得其中;其法乎中,乃得其下。’今若能摧破石生,西河取与不取,其操在我手;若不能破敌,则石生是否为我所制,亦未必由我了。”

    陈安也说:“贼恃险而守,使我不能破垒,则徒自消耗粮草,能有何益啊?”

    旁边儿路松多插嘴道:“大都督使我将具装甲骑来,为于平坦之处,寻机攻贼,以试可用与否,及该当如何使用。倘若止与贼筑垒对峙,则我千里而来,所为何事啊?需知甲骑消耗粮秣、草料甚多,劳而无功,便等若战败了……”

    刘央不禁蹙眉道:“敌垒甚坚,我若强自往攻,徒损士卒,不易取胜。且地势颇狭,难以机动,即有万马千军,也无用武之地啊……倘若石生稍稍退后,止守介休,反倒易与了。”随即一拍桌案,说:“我意已决,绝不浪掷士卒性命!”

    陈、姚等将不禁面面相觑,都在心里说:“倘若是甄随在此,必不会如此怯……哦,持重。”姚弋仲便道:“将军所言有理,我等自不能强撼敌垒,白白伤损士卒,但可设谋诱使石生出垒来战啊……”

    刘央乃问:“如何诱敌?”咱们所处的地方,就象是一个漏斗,我在漏斗小口,敌人正当其前,倘若能够加以突破,地形瞬间开阔,就方便调动敌军了;但既不能突破,就只可前后机动,又怎么引诱石生出战哪?就算假装后撤,石生也未必敢出垒来追啊……

    司马欧阳根时亦在旁端坐——他虽然不能插手军事指挥,但总有旁听和建言的资格——当即笑笑,说:“石生为羯奴从侄,凭姓氏而显贵,且兼年少,必定气盛,既不能诱引之,将军何不尝试激之使出呢?”

    欧阳根字元基,扬州人氏,出身寒微,算是会稽贺氏的依附,少小即与贺氏子弟同学。他自称熟习诸葛孔明、马孝兴(马隆)等名将阵法及风占之术,又粗通军械、营造、数算之学,常自叹不为郡中所重,英雄无用武之地。因而裴、祖北伐之后,他便束装往投,只是难入祖军——没谁瞧得起南貉——只得再往西投入裴军中,担任刀笔小吏。

    他是纯粹的南人相貌,黑且矮小,但是嗓门儿挺大,口舌便给。裴该觉得此人颇有鼓动之能,经过考核之后,便命之为“劫火营”的营司马。

    此前欧阳根在甄随部下,每每献计,甄随却从不听他,开口闭口都是“吕先生如何说”——其实是甄随自己有主意,故借吕静之口道出——司马你下去好好核算功勋就是了,哪儿那么多废话啊?好不容易甄随给调走了,吕静趁机辞官返乡,继续去编他的《韵集》,欧阳根终于得着机会,可以展示自己的“葛马之才”了。

    于是翌日,便有一支晋骑出营,前至赵垒前,相隔一箭之地,齐声高呼,以吸引赵军的注意力。石生闻报往观,心说难道是来“致师”的么?

    致师乃是一种古老习俗,两军对阵之时,先由猛将前出,一对一地打上一场,胜者可以鼓舞士气,败者难免人心沮丧。只是史书所载,这种风气主要盛行于西周到春秋,阵前致师的多为战车,或较御术,或较射术,或比车右的蛮力;战国以后,战车逐渐退出战争舞台,致师之事乃日趋式微。

    后世所谓的“武将单挑”,其实就是由致师风俗演化而成的,《新唐书》中即有“令(尉迟)敬德执矟,略其垒,大呼致师”的记载。但车战时代战法相对简单,且致师更主要是作为一种军事礼仪存在;进入战国以后,用兵惯行诡道,更不言礼,就很少再有人这么干了——就算有人嚷嚷“致师”,敌对方也多半不会作出回应。

    所以石生跑来瞧,纯属看热闹,他根本就没有出战之意,更不打算响应阵前“致师”。然而只见数百晋骑于垒前驰骋、呼喊一阵,一瞧不少赵兵登垒而望,便即分为两队,多数稍稍却后,排列阵势,前出十骑,分为东西两组,各执长杖,貌似想要“击鞠”。

    “击鞠”也就是打马球,这种运动肇兴于东汉,曹植《名都篇》中即有“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的描述——石生自然也是知道的。正自疑惑,就见一骑举起一枚黑球,扯着嗓子高呼道:“这不是鞠啊,不以皮包,不实以毛,究竟是何物了?”

    余骑齐声叫道:“这不是鞠啊,乃以黑岩磨成,是个石嘞!”

    先前高呼的骑士乃叫:“既然是石,便当击之!”于是掷黑石球于地,两组人马当即挥舞长杖,开始奔驰、击打起来。

    退后的数百骑齐声高唱道:“石逦逦,击之西;石隆隆,击之东;石烂烂,击之南;石黑黑,击之北。石即不能遂,亦将击其碎!”

    石生侧耳倾听良久,终于大致明白了此歌之意,先感愠怒,继而却笑道:“晋人无能为也,是故以此激我。我岂受激之人呢?”号令三军,擂鼓而呼,把对方的歌声给我压下去,免得动摇军心士气。

    结果晋军接连在赵垒前打了三天马球,羯军却一人一骑也不肯出战。刘央不禁朝着欧阳根苦笑道:“司马苦心策谋,可惜贼却不为所动……奈何啊?”

    欧阳根恚恨道:“此必羯贼将兵皆为粗人也,不明我歌中之意!”

    刘央心说你那歌子确实朗朗上口,旋律也还算优美,连我听了都想应和,但……什么“逦逦”,什么“不能遂”,你若不解释,连我都听不懂啊!

    姚弋仲倒是受到欧阳根的启发,忽生妙想,发言道:“石生既是粗人,我等便可以粗物激之——昔在部曲营时,曾听大都督说起司……宣皇帝与诸葛亮对峙之时,诸葛亮赠之以妇人衣衫头面……”

    于是挑选了一名死士,命欧阳根现编了一番话,使其背熟,然后带着一具木匣,前往赵营,说是要送给石生。石生打开木匣,只见其中盛装着一套妇人彩衣,还有些首饰、头面,正不得其解,就听晋使拱手道:

    “我家刘将军此来,本闻石将军勇名,欲与君会猎疆场,以定伯仲、输赢。孰料石将军坐拥数万大军,而为我寡兵所逼,竟不敢出垒应战。刘将军因此疑惑,云:得无传闻有误,所谓石将军,其实乃石勒女公子,而故以男装惑人么?否则,何以如此怯懦啊?乃命小人送彩衣、头面与女公子。刘将军方丧偶,欲求女公子为妻,两家结为姻亲,乃可罢兵修好,岂非公私两便之事么?”

    石生不听此言还则罢了,一听此言,不禁气得是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当即拍案怒骂道:“刘某无状,竟诬我为女子乎?!不杀此獠,我绝不在世为人!”当即一摆手,众将一拥而上,将来使乱刀砍翻,随即斫下首级,即用那件彩衣包裹,上书“来日决战”四个大字,遣骑兵掷回晋营……

第三十九章、红日西堕

    关于诸葛亮送司马懿妇人衣衫头面,以激其出战之事,最早的记载见于《三国志》裴疏引孙盛《魏氏春秋》,说:“亮既屡遣使交书,又致巾帼妇人之饰,以怒宣王。”其后《晋书》因袭之,又通过《三国演义》而广为世人所知。

    《演义》中甚至再度演绎,说司马懿“佯笑曰:‘孔明视我为妇人耶!’即受之”——他还真接下了……

    此事是真是假,暂且不论,即便是真的,那也属于司马懿的黑历史,司马氏既得天下,则谁人还敢言此啊?一直要到东晋中期,司马家权柄大堕,不但和琅琊王氏等南渡世族“共天下”,还屡屡为权臣所挟,孙盛才敢把这事儿给记录下来。至于裴松之引用,因其乃南朝宋人,当然不在乎抹黑司马家的老祖宗。

    所以说了,倘若真有此事,当世知者寥寥,敢拿出来跟人议论的,也就只有裴该一个而已,石生乃至赵军全体,是没人知道的。这一激将计很毒辣,也就司马懿能忍,换了个人未必有此心胸,但若已有前例,大家伙儿心里都有了底,说不定就不会上当了。

    石生终究是小年轻,且向来自恃武勇,又从来都没听说过这类事儿,那他当然忍不了啦。况且接见使者是在大帐之中,使者那番无比刻毒的话尽入诸将之耳,倘若石生不对此有所反应的话,这羞辱就算是硬生生咽下了,则他在诸将心目中的地位必然会受到损伤——

    这么恶毒,当面羞辱你,当你是女人,你都能忍?你其实是怯懦无胆之辈吧?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女公子”的外号就会传遍全军了……晋人再一宣扬,传遍全天下都有可能,那他石生还有脸苟活于世吗?

    因此即便王续等人反复劝阻,说这是“激将计”,大王你可千万别上当啊,石生全当耳旁风——难道我不知道是计吗?但这事儿没落到你们头上,你们自然可以春风马耳,跟一旁说风凉话,而我若硬食下,从此还有脸见人么?!

    石生决定明日出垒,与晋军决战,诸将乃纷纷应和,士气甚高——终究主将若是背负什么“女公子”之名,咱们在其麾下,脸面也自无光啊。

    由此陆续建言,有说并州民生凋敝,粮秣本来就不足,实不宜与晋人长期对峙的;也有说晋人终究兵寡——据探查尚不足万,也就赵军的三分之一而已——即便再如何勇悍善战,我等背垒而战,即便不胜,及时退回,也不至于大损的……总而言之,把王续等人的持重之论彻底都给否了。

    石生虽感愤恚,却也不敢托大,乃反复与诸将商讨,最终决定留万卒守垒,自将二万兵马前出列阵,与晋师对攻。

    于是翌日一早,双方营垒中各自擂鼓,随即士卒陆续开至营外,布下阵势,遥相对峙。石生立马阵中,却迟迟不见对方有进逼之态,转过头去以问王续,王续道:“以臣揣度,晋人必欲疲我,待我气泄,然后发起进攻。”石生便问:“我可先攻否?”王续摇头道:“还请大王稍安勿躁……”

    主要是红日初升,在东南方向,阳光是侧迎着赵垒照射过来的,羯军士卒难免觉得有些晃眼……王续道:“贼若趁此时来攻我,我朝向不利,或许难御。则彼既不动,我又何必先攻呢?”

    于是双方谁都不肯率先发起进攻,就这么遥遥相峙,对耗良久。石生趁机调动兵马,把阵势排布得极为牢固。他考虑到连日来遣兵哨探,晋军中骑兵数量不少,装备也比赵骑为良,既然地势狭窄,骑兵难以机动,就很有可能在恶战之际,尝试正面直撞赵阵,因而预先于前锋布置了不少的长矛兵,随时准备阻遏敌骑的冲锋。

    太阳越升越高,终于接近头顶方向,晋阵中这才一通鼓响,几个方阵步骑混编,开始缓步朝前推进。石生见此,当即抽出刀来,望空一举,身旁大旗磨动,赵阵也相应而前。

    双方逐渐接近,先以弓箭对射,继而短兵相接,很快便即厮杀到了一处。晋兵素质颇高,刘央等将的指挥也颇有章法,甫一接触,即将赵阵逼退十数步。但石生虽然年轻,终究跟随石勒转战河北,也有四五年的战斗经验了,其麾下诸将,亦多勇士,再加上出战兵数超过晋方的两倍,于是及时调整部署,调上生力军来,终于遏止住了晋师前突之势。

    刘央见一轮冲锋不能摧敌,便即勒束士卒暂退,重新整列,然后再冲。就这样厮杀良久,晋势三前,羯势三却,但最终也不过后退了不到五十步而已,双方仍属不胜不败之局。

    王续对石生说:“晋人虽勇,然我军力占优,足以遏阻之。待其强弩之末,大王及时发起反击,或有机会破敌——当红日西堕之时,辉光直射晋人眼目,便是我军转败为胜之时了。”

    随即他却又警告石生,说:“刘央宿将也,臣实不解,何以日初升时不先攻我,何以见不能摧破我阵,不肯及时收兵啊?乃恐其所谋者,正在日西之时,好伪作退败,其实暗伏兵马于后。大王虽可前进破敌,慎勿远追,以中彼獠奸计!”

    石生笑着点点头:“参军所言是也,我知之矣。”

    其实两军才刚交锋,石生就估摸出来了,晋军阵列之整、士卒之勇,以及进退趋避、指挥由心,都还远在自己此前的判断之上。因为地形相对狭窄,则自己的兵数虽然两倍——若加守垒之卒,则是三倍——于敌,却不能分进合击,只可运用车轮战术,比对方多投入一倍的生力军去。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指挥得当,不出纰漏,是很有机会打个平手的,至于当面破敌,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种仗,打起来真的没啥意义。此番出战,完全是因应对方的激将法,为了向全军乃至天下人展示,自己并非怯懦之辈,更不是什么石勒的女公子……既然自己出战了,还没打输,那就足够啦,又何必画蛇添足呢?

    所以他不必王续提醒,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一旦红日西堕,阳光照射对晋人不利,自己就趁机发起反击。只要逼退晋师,将战线恢复到最初位置,甚至还能够前进一二十步,那就可以对内、对外宣称,最后的胜利者属于我赵军。到时候不管晋人如何引诱,我绝不远追,以免过犹不及,反遭挫败。

    两军搏杀良久,红日越过头顶,逐渐向西北方向坠落下去。终于,阳光直射而向晋阵,受其影响,晋军的进迫之势稍稍一滞,刘央急忙调整部署,再度朝后收缩。

    是其时矣!石生立马阵中,重又提起长刀来,双目炯炯,注视晋阵,随时准备将刀锋朝上扬起,下达全面反击的指令。就在这个时候,忽见晋阵一变,士卒以数面大旗为核心,快速聚拢,就此现出了几道宽阔的缺口。

    随即隆隆的马蹄声响起,数百身着重甲的骑士在侍从护卫下,即自缺口中整齐地驰出,然后左右一分,于军前列阵。石生不禁小小吃了一惊,定睛细看,但见人皆重铠,马亦披甲,装备之精良,实为平生所罕见!

    他也曾经跟鲜卑兵作过战——虽然不是拓跋鲜卑,而是段氏鲜卑——知道鲜卑军中常有长槊骑兵,人马皆被甲,冲突之势甚为猛烈。不过这种重甲加马铠的全套装具,价格极其昂贵,鲜卑人里也只有所领超过百帐的中小贵族才可能置办得起——大贵族直接就为将了,未必亲临前阵——所以段部的重骑兵亦不过二三百之数罢了。

    至于拓跋鲜卑,据说比段部更为精强,然而就石虎在交接时所言,每战最多不过遭遇如此这般三五百骑。石虎还曾经提醒石生,说:“于此鲜卑重骑,不可直逆其锋,只能以坚阵、长矛阻遏其冲锋之势,待其力尽,然后可破。幸好其数不多,若有千骑来,即我亦不能当……”

    石生心说我当时还盼望着,既守并州,可以有机会见识到这般鲜卑重骑,倘能尝试击败之,剥下装具来,就可组建我自家的重骑兵部队……然而如今见到晋人的重骑——估计是自鲜卑处学来,甚至就是商借了部分的鲜卑兵——又与石虎所言不尽相同,其列甚整,无数马蹄应和鼓声,几乎同时起落,大地也为之震颤,不必接触,即对我方造成了强大的心理压力……

    这般精锐,果然不可硬拼,只能先牢固防守,再寻机发起反击了……不,这多半晋人以攻代守,是准备退兵的先兆,我若能遏阻之,宁可不追,今日到此为止。

    于是急命改变阵势,前线短兵匆匆后撤,将长矛手放至阵前,严阵以待;再命弓箭手伏于其后,准备等晋骑一进入射程范围,便即万箭齐发。

    两军就此脱离接触,赵军不再紧逼,匆忙变阵,给了晋方“具装甲骑”以足够的列阵时间。然后就在赵方长矛手、弓箭手才刚到位,尚未严整其列的时候,晋骑阵势已完,当即鼓声阵阵、马蹄隆隆,朝着赵军直逼过来。

    很快,晋骑就进入了赵阵百二十步以内。石生一声令下,阵中千余箭朝天抛射——只可惜晋骑虽然还只是便步前进,速度仍然比普通步阵为快,赵军的这第一轮箭,便十之八九落到了两排晋骑之间,只有两三名侍从不慎中箭,但箭势因远而竭,都非重创。

    石生急命再发第二轮箭——估摸着当松弦时,晋骑应该已然接近到八十步以内了,因而放弃抛射,改为直射。可谁成想晋骑马后的侍从抢先抬弩射击,虽然只有数百矢,却瞄准既精,矢力也强,一轮射出,十中七八,赵军前阵的不少长矛手当即惨呼而倒。

    石生急命射箭,同时赶紧拖走负伤的长矛手,换第二排上来,务使矛阵不乱。

    鼓声渐密,晋骑第一排开始加速,近千蹄踏落,其响动更比普通的马蹄声为强,并且声势骇人。石生暗自心惊,他虽然看不到前阵士卒的面孔,却已然可以想见他们脸上那惊慌、恐惧之色……急忙高呼传令:“但矛阵严守,敌便难破,有敢却步者,必杀无赦!”

    传令兵才刚端着旗帜,策马驰向前阵,晋骑第二排也已驰入百步之内,其侍从又是一轮弩矢射出。弩比弓强,主要在于精度和直射射程,这些侍从所携都是膝张弩,威力非普通步弓可比,他们早在起步之前,就已经拉开弦,并且搭上了矢,等到一进入射程范围,当即瞄准敌兵,百矢齐发。

    因为精度比较高,且此际也无大风,加上预先反复训练,故此虽然直射,却并不至于误伤前面的两排本方重骑。当然啦,第一排重骑侍从发弩,容易选择和瞄准目标;第二排重骑侍从发弩,因为前面有两排本方骑士,还有第一排的本方侍从,为免误伤,所能顺利瞄准的目标数量就很有限了。因而这一轮射,赵军长矛手不过才倒下了十数人而已。

    不过其中有几个比较倒霉,竟然同时被六七名甚至更多晋卒当成了靶子……这基本上就没有幸存的可能了。

    第二轮射罢,晋骑陡然间加速,直冲赵阵。就目前为止,虽然赵军已然发射了三轮箭,却竟没有一骑负创!

    当时的弓箭威力和穿透力普遍不足,一般情况下,只要穿一领皮甲,就有可能身被十数箭依然活蹦乱跳——只要不被射中要害——遑论晋骑都着重甲,要害部位皆有金属遮护,就连战马的面、项、胸这三个部位,也都在皮甲外更缀铁钉呢。倘若有箭正朝面门而来,晋骑左臂上都缚有小盾,只须稍稍遮挡,即可无碍。

    想必若晋骑在冲锋的过程中,便先有十数名甚至更多重创落马——这在轻骑冲阵时是常事,且更大可能性是战马负伤——赵军士气必然不堕,说不定还可能有少量上扬。但眼见箭矢加身,晋骑人马却皆无事,也就只有跟随于后的十几名侍从暂时失去了战斗力而已——弓箭手的主要目标是骑兵,射中侍从,纯属偶然——赵军上下,无不惊骇,甚至于手足皆软。

    尤其晋骑胸前都是明晃晃的金属盘,映着落日之光,烁烁生辉,反倒闪得前阵很多赵卒睁不开眼来……

第四十章、人生至乐

    申虎左盾右槊,奔驰在阵列之中,眼瞧着对面羯兵的面目从模糊变为清晰,他们脸上那惊骇、恐惧之色映入眼帘,申虎心中不禁大感快意。

    申虎乃魏郡人氏,天生异相——年方三十,便已全秃,头顶光光,一毛也无,跟那个拓跋头南北辉映——人称“光头申”。他的出身与石勒相似,都曾为豪强牧马,就此练出了一身的好骑术。其后中原大乱,其主投靠胡汉政权,申虎从之,成为一名侦察骑兵。祖逖北伐,摧破其部,申虎败逃而入华山,辗转十数日后,终于饿得受不了了,出山觅食,遂为西进的裴军所俘。

    当时裴该还没有收服北宫纯、罗尧等部骑兵,麾下精擅马术者相对有限,因而在确定申虎出身是晋非胡后,便即收纳,命为骑兵。此后他转战关西各地,颇立功勋,遂被招进了第二批“具装甲骑”之中,担任队长。

    步兵是百三十人为一队,骑兵一般情况下五十骑为一队,至于“具装甲骑”,因为一名骑士配两乘马、两驮马,以及三名侍从,四马、四人为一基本战斗单位,故而数量还要缩水,凡骑士起码都是伍长级,一队不过二十五骑而已。

    申虎所率这一队,就正位于第一排冲锋的甲骑中央位置,在锥形阵中最为前突。这一位置代表了危险性最大,但也极其荣耀,战后计功会多算一二转,光头申还是多方游说,又偷偷给路松多塞了钱,才抢到这一任命的。他的人生哲学很简单:要想升官发财,就得拿命去搏!

    反正老子这辈子也算值了,自从加入裴军,日日皆得饱食,就连从前见都见不到的精粮白面,老子都吃过了,则还有什么遗憾啊?阵前搏杀,为大都督去死,此乃本分;杀尽胡羯,使天下太平,儿孙可得保安;倘若侥幸不死,立功而还……特么的未必我下邽申家(也已改籍)将来不能入《勋将录》!

    申虎在胡军中时,也曾经睡过不少女人——主要是战胜后抢掠所得,纯属强暴——本以为人生至乐,无过于此了;可是在入了裴军,于关中娶亲安家以后,方才明白,要对方肯配合你,还心甘情愿给你生娃,那才真的妙极、乐极呢!他如今已有一子,年仅三岁,历年来的俸食、赏赐,倘若自己这就战死,更加抚恤,就足够娘儿俩凑合活一二十年啦——一二十年之后,儿子也该成年了。

    倘若我命大,还能给儿子挣出点儿田地、产业来,那老子这一辈子就算没有白活!

    想到这里,申虎不禁用力攥紧了手中的长槊——此槊长达丈六,槊头一尺八寸,用铁十斤,颇为沉重,挥舞起来,重心也不容易掌握,他操练了许久,方才娴熟运用之法。

    阵后鼓点愈发密集,不过处于申虎这个位置,已经听不大清了——尤其打过马掌的蹄声橐橐,几乎就彻底盖过了身周其它一切响动——他只是通过目测与敌阵之间的距离,依照训练时的经验,知道自己应当发起最后的冲锋了。

    于是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向来亲若家人的坐骑与他几乎心意相通,当即喷喷响鼻,撒开四蹄,加快了奔跑之速。临阵之时,申虎所在位置骑士的动作,就是全体甲骑的标准、榜样,他的冲锋,遂驱使着整排——两百骑——甲骑,呈锋矢状直插赵阵。

    地面的状况相当不错,连续十数日不雨,再加此前数次进迫敌垒,以及在敌垒前“击鞠”,把原本还算松软的地面踩踏得非常紧实,甲骑就仿佛奔驰在平整的道路上一般,可以放肆疾冲而毫无滞碍。申虎清晰地见到,赵军前阵长矛手开始觳觫,甲骑尚未冲近,阵势已然散乱,某些士卒还知道把矛尾插在地上,以增大阻遏突击之力,某些士卒却茫然地平端着长矛,仿佛这样就能够在最远距离逼退甲骑似的。

    通过反复训练、演习的申虎,清楚地知道,即便插矛于地,也未必能够阻遏甲骑的冲锋,至于平端……除非五人一矛,齐心协力,才有可能挡住甲骑,当然前提是矛头不弯,矛杆不折。

    所以虽见长矛如林,他却毫不畏惧,直接驱马便直撞了上去。

    当然,为了避免战马负伤,还是要做些微调,尽量避开长矛的正面,寻找两矛之间缝隙冲锋的。

    首先是一支平举的矛尖,扎在了坐骑项侧,稍稍透入,但随即便连人带矛,被甲骑的冲击力反震了出去——申虎可以看到那名赵卒如同胸腹间遭受重击一般,脚刚离地,口中便鲜血狂喷。随即可能撞上一支尾部插在土中,斜斜上举的长矛,申虎乃轻轻巧巧以马槊一格,将之荡歪。

    赵阵矛兵排列甚密,申虎一个不慎,就有一支长矛直朝自己胸口刺来。他理都不理,长槊起处,便将另一名赵兵当胸捅穿,随即手腕一拧,右臂朝后一收,那名赵兵被直带回来,撞正马项,申虎趁机借力,便将槊尖轻轻松松从对方体内拔了出来。

    这以利器刺入敌人骨肉的感觉,真是爽啊,几不亚于睡个女人——自家老婆不算,跟老婆敦伦之事,虽杀百人而不换也!

    先前刺向申虎胸口那柄长矛,此刻正中左侧护心镜,“嗒”的一声,矛头折断。

    长矛是这年月的主要步兵武器,而且材料易寻、造价低廉、工艺简单,因而很少有人会在普通步兵长矛上花费太多精力。裴军常以装备精良而自傲,相比之下,羯军的长矛就普遍粗劣多了——除非是将领所用——矛头往往不足半斤铁,又窄又小,也非精制,士卒们日常还懒得打磨……

    似此等长矛,如何能破具装甲骑的铁甲?尤其那几面护心镜,乃是甲骑身上防护力最强的部件,矛头斜划,必不能破,一旦直刺,自己先就折了。

    申虎眼神一瞥,正好瞧见那名端着断头矛的赵卒。他的目光阴冷而无情,仿佛是在看一具与己无关的死物似的,那名赵卒本就惊骇,见此眼神,不禁大叫一声,抛下断矛,扭头便逃。申虎几乎是本能地一槊捅去,才觉槊尖入肉,便即回收,即便如此,那赵兵后心仍然骤现一个碗大的血口,当即朝前便倒,还撞翻了两名同袍。

    两槊而杀两敌,与此同时,战马仍然继续向前猛撞,前蹄落处,正踩中一名倒地赵兵的大腿,蹄铁瞬间入肉、碎骨,那赵兵杀猪般惨嗥起来,竟几乎超迈了混乱战场上的所有声音。不少赵兵听得如此凄厉的惨叫,无不肝胆俱裂,抛弃兵刃,便即溃逃。

    申虎早就已经习惯了这般血肉横飞、惨嗥不绝的战场,此刻的他,一颗心如同古井无波,先前冲阵时的诸般念头,反倒全都不再泛起。他只是摧逼战马继续朝前猛撞,同时右手长槊机械性地前捅后收,瞬间便又将马前来不及逃走的六七名赵卒捅翻在地。

    这第一排两百具装甲骑,以申虎为尖端,就如同烧红的利刃刺入皮肉似的,瞬间穿入赵阵,几乎将前面三排长矛手一举踏平。直到杀至第四排,坐骑的奔驰之速才终于缓了下来,而申虎也感觉槊头上沾满了过多的血肉,甚至还有皮革的碎片,变得有些沉重。其实再沉重一倍的长槊他依然可以运转如风,但终究不甚趁手……

    眼见长矛阵后,便是刀盾短兵,但阵势也早被败逃的矛手、弓手撞得七零八落了。矛阵既破,这些短兵自然更不是甲骑之敌,相信接下去的战斗,可能只是彻底一边倒的屠杀罢了。

    虽然坐骑冲突之势已缓,但有马槊开道,侍从执刀、矛护卫,普通短兵器根本就休想靠近。申虎除了最先冲突矛阵之时,遭到过几支长矛攒刺——或者不中,或者中而不破——就再没有遭遇到正面抵抗。间中或有几支羽箭不知道从何方射来,只要不朝向头面,申虎基本上不加理会,任由箭簇射在甲上,“叮当”乱响。

    其实在演习中,即便刀盾兵也是有机会对具装甲骑造成伤害的,破绽便是没有什么防护力的战马小腿。但若欲斫马腿、马蹄,必须矮身而前,危险系数太大,一旦击而不中,也很难发力后退,在缺乏事先演练的前提下,羯兵必不能办此。

    因而申虎的心情更加平静,他毫无怜悯之意地继续前突,才刚捅翻一名刀手,就见一名敌将分开溃兵,策马迎面而来。申虎近乎本能地一槊捅去,那将急忙双手执矛,先朝侧面一磕,荡开马槊,随即矛尖一抖,直刺申虎面门。

    申虎长槊在外,来不及收回,被迫略一拧腰、侧头,以左臂的盾牌格挡。“喀”的一声,矛尖穿透蒙皮,捅裂木盾,堪堪自申虎耳侧划过。申虎就觉得左耳一痛,估计护项也被捅穿了……好兵器!双方此刻的距离相当之近,战马几乎头对头撞到了一处,于是申虎顺势将长槊一抛,就腰间解下铁头短殳来……

第四十一章、先登

    申虎是具装甲骑中少数选择殳棒作为备用兵器的战士。

    殳是最古老的长兵器,产生更在戈、矛之前,因其制作方便、工艺简单,而曾经广为使用。但自从戈、矛类利用锋刃伤敌的长兵出现后,殳的装备和使用率便日益下降,如今在晋军中,已经基本上不作为制式兵器使用了。

    但在北方草原,对于武器制作水平相对较低,物资来源也相对匮乏的游牧民族而言,殳棒,尤其是短殳,却依旧普遍存在。尤其是短殳,唯力大的骑士才能熟练运用,其摧破重甲,以及一击便使敌人丧失战斗力的效果,往往比刺击类兵器更为有效。

    申虎纯粹是自恃力大,这才放弃环首刀、窄刃斧,而选择了短殳。他这支短殳不过两尺三寸长,殳头插入一枚比拳头略大些的铁疙瘩,重约十三斤。

    殳一入手,当即迅捷扬起,申虎近乎残忍地望着敌将面上瞬间浓烈起来的绝望感,随即殳上拳头大的铁头,便将这绝望感彻底击碎。砸击血肉的感觉,与穿刺的感觉迥然不同,手腕上回传的力道更为沉重,而他心中油然而泛起的快感也更加强烈。

    “嘭”,仿佛连声音都比手感要来得慢了半拍似的,那名敌将当即便从马背上滑落下去,手中兀自紧握长矛,矛头卡在盾上,倒不禁带得申虎庞大的身躯略略一歪。身后执弩的侍从早就已经换上了长刀,当即纵跃而前,一刀便将矛杆砍断。

    申虎略侧头,给了同伴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即抖抖左臂,甩脱断矛。再抬起头来时,只见赵兵狼奔豕突,已然彻底溃散,目光所及处,一面面大旗陆续放倒。

    为了对战那名敌将,申虎彻底停下了马蹄,左右具骑皆以其为标杆,也都陆续控住坐骑。锋矢拉平,成为一条并不平滑的直线。

    他正在考虑是否继续前突之际,忽听身后马蹄声阵阵,第二排甲骑已然跟了过来。随即一个粗豪的声音在申虎侧后方响起来:“光头,杀得够了,留给我吧!”

    这正是营督路松多的声音。申虎略一侧头,就见以路松多为首,第二排甲骑便步而至,并且很快越过了自己这第一排,重新提速,直朝败兵追去。

    于是申虎重新挂好短殳,朝侧面伸出了右掌。侍从会意,当即捡起他先前抛下的马槊来,先抬脚,将槊刃两面都用鞋底擦了擦,抹去沾染的血肉,然后再度递入申虎手中。

    申虎高举马槊,槊尖朝天,小小划一个圈——这是预先商定好的信号,意为“整列”。于是左右甲骑纷纷检查和整理装具,然后各将长槊立起——倘若不慎丢失了长槊,就举起短兵,或者命侍从暂拾敌人的长矛来用。

    一眼瞥过,无人后退——预先说定了,整列之时,倘若有人负伤,或因别的原因不能再继续战斗,便当勒马而退,在侍从的卫护下,暂时避至安全地点。

    执刀侍从凑近申虎,高声问道:“汝好大力气,面都毁了,难以分辨,还斫不斫首级?”其所指,自然是才被申虎打翻的那名敌将了。申虎摇一摇头:“看装具,不是什么大将,脑袋不要也罢。”

    反正裴军中并不纯以首级计功,且除非特殊情况,都起码按伍为单位计集体功——虽说具装甲骑情况特殊,申虎本人的斩获,就能够代表一伍了……

    抬头望去,只见第二排甲骑在路松多的亲自指挥下,已然驰出将近一箭之地,不停地刺杀、追逐溃卒,看看接近敌垒。申虎长吸一口气,奋力高叫道:“可能再战否?!”两侧陆续传来应和的高呼:“能战!能战!”

    要知道甲骑仅披甲便重达六十五斤,若再加上长短兵器,几乎接近百斤——也就是后世三四十公斤——穿着、使用,非常消耗体力。唯此,甲骑马槊的运用才相对简单,基本上就是一刺、一收,很少如同传统骑矛一般,做大幅度的轮转。但即便如此,冲突五十步,捅杀数十人,尤其部分甲骑还如同申虎一般,取出了短兵与敌搏杀,别说普通人了,即便申虎在加入甲骑之前的身体状态,这会儿都可能累得手足皆软,只思躺倒。

    但是经过长期训练、打磨,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这些甲骑的身体素质自与往日不同——当然也靠几乎天天见荤腥养护而成。但是否要继续前进作战,还是退还本军,或者就停留在这里等着后军跟上来,申虎是不可能仅仅考虑自家身体状况的。倘若多数同袍已无再战之力,那么原地停留才是最佳选择。

    尤其人或能战,战马驼着连人带甲五六百斤的分量,必然更加疲劳,或许需要替换备马……但那就必然耽搁不少的时间,说不定羯军都被路松多捡便宜,彻底扫灭了。

    耳听“能战”之声不绝于耳,申虎唇边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于是他缓缓地放下手中长槊,直至与自身呈四十五度角斜执,随即双腿一磕马腹,坐骑再度发力向前。隆隆声中,这一整排二百甲骑重又踏上了战场。

    为了保护坐骑,申虎不敢再发力奔驰,列队便步而前,偶遇负创倒地,或者尚未逃远的溃兵,他也懒得理会,自有侍从跳跃过去补刀。这一口气又疾前将近半里地,堪堪迫近了敌垒。

    再看前方的同袍,多数因为马力不支,已然在侍从的扶持下,甩镫下马。甲骑离鞍,速度和冲撞力、威慑力都大打折扣,但依然能够硬顶着零星箭矢,贾勇而前。他们先用手中马槊挑开拒马,然后呼哧带喘地绕过壕沟,尝试登垒而上。

    申虎一声令下,第二排甲骑也皆下马,加入到了同袍肉搏的行列之中。几乎同时,他又听得身后蹄声得得——不过比起甲骑的蹄声要轻脆多了——随即一阵箭雨从头顶上方划过,纷纷落入敌垒。

    这应该是己方轻骑兵先跟上来了。

    轻骑还则罢了,一旦步兵跟来,正面战场搏杀,必然要交卸到彼等手中——具装甲骑可是军中之宝,大都督爱若明珠,刘央等人又岂肯在战场上增多哪怕一名死伤呢?考虑及此,申虎不禁牙关狠咬,当即挺着长槊便朝敌垒直冲过去。

    身上的铠甲仿佛越来越重了,申虎才奔得几步,两条腿就跟灌了铅似的。但他不敢卸甲,大都督有过严令,除非不卸甲便死,否则两军对战之时,甲骑不可随便减弱防御力。于是长吸一口气,身体略略前倾,就利用大都督所言的什么“惯性”,他竟然跌跌撞撞的,一口气攀上了高达六七尺的土垒。

    两柄长矛一左一右疾刺过来,申虎不及躲避,干脆直接用胸膛一顶,矛尖皆折。随即他双手执槊,奋起全身力气,从左至右迅捷划过,几乎一整排的敌兵,就全都被他一扫而倒。

    没有人再敢爬起身来,而全都抛下兵器,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地朝营中逃去。申虎就傲立在土垒之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马槊高高举起,并且扯着嗓子咆哮起来——他不敢下垒,他觉得自己只要再迈一步,就可能会一跟斗摔翻在地的。虽然目之所及,敌兵全在溃逃,即便倒下,估计也没有谁敢于靠近,但……未免太过丢脸啦。

    “嘭”的一声,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申虎肩甲上,申虎一个趔趄,几乎滚下垒去,急忙以槊支地,这才勉强立稳。略侧过头,只见伸手的是路松多,并且趁势几乎把半个人的分量全都压在了自己肩上,却还朝着自己笑,说:“好个光头……到此为止吧,本来攻垒便不是我等之事——算汝先登之功!”

    申虎不禁苦笑道:“路督若是站不住,不如坐下……非要扯得我俩一并滚倒不成么?”

    “不能坐,”路松多咧了咧嘴,大喘两口气,“我是督将,倘若坐下,必为他人所笑……则、则汝等也跟着丢脸不是么?”

    短短数息过后,姚弋仲便率步卒蜂拥而至,瞬间便越过壕、垒,如同洪水一般淹没了整座赵营。

    其实就连刘央也没有想到,这支具装甲骑竟可以先登敌垒。他原本的计划,是以甲骑正面冲锋,撕裂和混乱敌阵,然后轻骑和步卒跟进,杀败石虎。仗恃甲骑之威,争取多杀伤羯兵,并且削弱敌方士气,甚至于摧垮敌方的抵抗意识,由此,他就敢以弱势兵力,硬撼敌垒了。

    可是料想不到,未等轻骑和步卒跟上,甲骑先后两轮冲锋,便已将敌阵摧垮,败兵逃归垒后,却又被甲骑衔尾而追,竟使得守垒敌兵为败卒所冲,难以集结起来加强防御。继而光头申率先而登,如同金甲巨人一般傲立垒上,敌军士气乃彻底崩溃。

    石生见事不可为,早就已经弃营而逃,遁入介休城中,再不敢出来。

    晋军逼城而阵,欧阳根建议,命士卒用长矛挑着缴获,日夕朝城上高喊:“谢女公子之赐!”气得石生几乎吐血,被逼无奈,只得向上党的支屈六求援。

    然而申虎却并未得到“先登”之功,四百甲骑虽然几无损耗,但战马却累倒了十数匹,因此遭到刘央的斥责,将功抵了过……

第四十二章、宁死不为羯奴所得!

    石虎败归历城,也几乎气得吐血。

    他自忖自己的指挥并没有什么错误,强要纠责,也就是过于深入了一些,且在攻克卢子之后,唯关注于谷城,没有及时向北方黄河沿岸扩展领土而已。

    如今想来,早就应当警惕祖军通过黄河掩袭自军之后了,倘若派遣哨骑远出,渡过济水,接近河岸,预先示警,则即便败退,也不至于如此之惨,几乎全军覆没……但河北不还有张宾么?谁能想到祖军竟然能够在其眼皮底下顺利摆脱接触,进而沿河而下,突袭自己呢?

    张孟孙向来以多智闻名,如今看来,不过尔尔!倘若其真能洞彻先机,提前一两天遣人来通告自己祖逖撤离铜关之事,又何至于如此啊!

    石虎一口气逃归历城,预判晋军必将衔尾而追,故此不敢停留,会合守城的部将麻秋,聚集败兵两千余,匆匆过漯阴、著县,循原路涉渡过了黄河。直到进入平原国内的西平昌城,他才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

    根据张宾的通传,祖逖乃因为担心黄河封冻,不得以而撤离了铜关,石虎闻此,不禁悚然。他担心自己若久驻历城,不及时退归河北,则一旦黄河封冻,后路断绝,祖军即便发一支偏师,亦有可能攻克历城,将自己生擒活捉……曹嶷是指望不上的,曹兵这数月来的表现,也让石虎恨入骨髓。

    ——我还不如捉三千只猪来呢,还能充作军粮,这三千曹兵,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因此才匆忙退返河北。果然,他前脚才刚离开历城,冯龙率“复仇军”就赶到了,一鼓而下几如空城的历城,随即遣使东向,去与苏峻联络。

    苏子高本人,并未跟从卫循乘舟北上,去骚扰幽州,而是率主力七千余众,西渡潍水和巨洋水,迫近广固,以威慑曹嶷。不久前祖逖来信,要他继续西进,威胁历城,以迫使石虎退兵,苏峻对此理都不理。

    即便从广固前往历城,都还有三四百里地呢,孤军深入敌境,一旦前不能克历城,后又被曹嶷切断退路——曹军主力两到三万,可全都窝在广固城内——那便是彻底的死局了!苏子高又岂肯为祖逖去火中取栗啊?

    但随即便又有信使东来,通报说已克历城,希望苏峻往援,可以合兵杀到黄河以北去,追击石虎。苏峻见书,不禁哂然,对左右说:“冯龙号为祖大将军麾下骁将,其实毫不知兵。曹嶷见在,我等又岂可涉渡而北?”随即又说:“但可趁此机会,再断曹某一臂!”

    于是绕过广固城,北取齐国国治临淄,同时召唤冯龙来合——苏峻假意要冯龙先帮他打通西进通道,然后才能谈得上北渡之事。

    临淄既是一国之治,又是青州旧州治所在,位置相当重要,户口相对亦繁。因此曹嶷得报,不敢再做缩头乌龟了,匆匆遣兵北上去助守临淄,结果被“东莱营”于路设伏,顺利摧破于浊水之上。

    苏峻趁机调派兵马,略定乐安、齐国诸县——曹军几无斗志,纷纷开城迎降——青州刺史郗鉴见有机可趁,也急遣五千州兵赶来相助。曹嶷于广固城内急得是团团乱转,可是新逢丧败,士气低落,他也真没有决心亲将主力去攻苏峻。

    与此同时,冯龙镇定济南郡,率兵东入齐国,即与苏峻在临淄城下会师,随即团团包围住了临淄城。倘若临淄告破,则整个青州,几乎再无曹嶷立足之地了,他唯有困守广固一城,静待死期而已。

    曹嶷急遣使向石赵政权告急,但身在河北的石虎,这会儿跟本没有余暇去理会他——石虎即将直面厌次的晋将邵续。

    呼延莫佯攻厌次,随即匆匆撤离,南下应援石虎。要等赵军离开五日之后,邵嗣祖方才可以确定,对方的主攻目标并非自己……于是分兵四向,北攻阳信,西取乐陵,直至平原国的般县,想要趁此机会扩大领土,把防御线尽量往远处推。

    石虎才至西平昌,即报般县告急,他在仔细询问了敌军的数量、素质,以及进军路线后,不禁转忧为喜,笑说:“贼若主力西进,我不能御;今既分兵四掠,破之不难也。”

    于是汇聚周边兵马,再加自家残兵,总计四千余众,石虎亲将而东,去救般县。般县附近一马平川,但开发较早,阡陌纵横,利于骑兵而不利于步兵。于是石虎先将三百骑前出,引诱晋军来追,主力则于田埂间设伏,等到晋军追来,一时俱起,顺利杀散晋兵,并将其核心三四百人团团包围起来。

    石季龙立马而望,只见一员晋将白面微须,身着桶袖铠,胯下青骢马,高呼挺矛,于阵中反复搏杀,其势几不可当。石虎便问左右:“这是何人啊?”

    左右有认识的,急忙回禀道:“乃是邵续之婿,姓刘名遐字正长,伪朝命为平原内史,军中皆目为关羽、张飞之流亚。”

    石虎笑笑:“原来是此人,孤亦久闻其名。若能生擒此獠,邵续必然胆破,则不敢再出厌次也。”便欲亲自上阵,去擒刘遐,却被部将们死活扯住,说:“大王尊贵,岂可亲往擒取一莽夫?彼在围中,不能突出,稍待片刻,自然力竭而为我所擒也。”

    石虎说那好吧,我就等着,你们务必生擒刘遐,尽量别伤他的性命——不仅仅为了威逼邵续,石虎见刘遐勇猛,也已暗生爱才之意。

    谁想到话音未落,忽见败逃的晋军中突出六七骑来,当先一将身着银甲,头戴银面,手挺长矛,竟然直突入阵,当面羯军羯将,无人是其一合之敌!石虎当场就惊了,忙问:“此何人啊?不意厌次弹丸之邑,尚有这许多猛将!”

    可是左右也都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人——一来未打旗号,二则银面遮脸——或言乃是邵续的侄子邵存,但亦不能确定。

    就在石虎探问、左右猜测的这数息之间,那员将竟然率领六七骑直破重围,一直杀到刘遐身边,随即与刘遐会合一处,自东南方向顺利突出了羯军的包围圈。石虎又急又怒,当即下令急追,说:“即不能得刘遐,亦当得此将,断不可使其复归厌次!”

    于是刘遐等人在前面一路跑,羯军在后面紧追不舍,最终刘遐身边只剩下了银面将与四骑亲从,被追迫到了黄河岸边。刘正长不禁仰天长叹道:“莫非天要绝我不成么?!”随即望向那员银面将,面有惭色,说:“我不听夫人之言,乃至中伏,且连累了夫人……”

    原来这员银面将领并非他人,正乃是邵续之女、刘遐之妻,幼习弓马,据说打他那个已被石勒所害的兄长邵乂,如同苍鹰搏兔一般……刘正长虽勇,于内帏亦常饱粉拳。

    当时邵氏听得刘遐喟叹,便即厉声喝道:“丈夫何必颓唐?既为国家军将,战死疆场,乃是本分!然我夫妻宁死,不可为羯奴所得,以要挟家父!”说完话抬起右手来,奋力一挥马鞭,急催坐骑,便即连人带马纵跃进了已然日趋平静的黄河浪涛之中。

    刘遐大叫一声,乃与从骑一并跃马追随,纵马入河。此时的黄河即将封冻,河水阴寒无比,且恐浪涛中夹杂着上游而来的冰凌,想要涉渡,危险系数比其它季节来得更高。但刘氏夫妇既然已存死志,自然毫无畏惧。

    石虎率军疾追而来,正见到刘遐等人跳河,不禁喟叹道:“可惜,可惜。但望彼等不死,将来疆场之上,仍有生擒活捉,并且致我麾下之日……”

    随即挥师东向,连战连捷,十日内先后击破三支晋军,竟然把邵续所部又硬生生给逼回了厌次城内。

    石虎奋战厌次之际,幽州的孔苌正在焦头烂额之时。

    此前卫循便召聚徐、扬两州的海商,汇集大船五十余艘,并且装载“东莱营”两千步卒,自龙口发船,沿岸北上,直取燕国最东南端的泉州境内。

    泉州县城在笥沟以西,但其辖区过笥沟后尚有一百五六十里,直至海岸。这片海岸北有丘水,南有巨马河,双流入海,包夹成了大面积的冲积平原,但土地多盐碱,难耕种。汉武帝时,即在此处设置盐官,所晒海盐几可供应整个幽州——当时的幽州,还包括了如今的平州。

    此前王浚在幽州行苛政,继而石勒立足河北,与王浚争雄,兵连祸结,导致很多百姓从原本人口稠密、田土肥沃的城市周边地区,逐渐向地瘠人少的海岸边流散。进而地方豪族召聚流民,就在笥沟以东区域内构建起了大小不等的十数座坞堡,主要靠晒盐与内陆或者海外贸易,来维持生计,并且妄图扩充势力——先是王浚,后是段氏鲜卑,根本就管不到他们。

    但在孔苌镇守幽州以后,遵照石勒的吩咐,计点户口,发展农业,于是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望向了这些沿海坞堡。羯军逼近,诸堡皆降,可是随即就接到严令,不准再与晋商贸易,所得食盐,皆由官收官卖。

    为了安定幽州的民生,进而支援河北地区,孔苌多次压低盐价,使得那些坞堡主们苦不堪言。北上船只与坞堡私易盐货之事虽仍时有发生,但再不敢象从前那样帆樯遮天,港口如堵,一次数千上万斛地交易了。且羯军在港口派驻了守兵,一旦发现私易者,不但货物尽数没收,倘若不肯奉上大笔贿赂,就连船只都回不去。

    南商亦因之而苦,一方面跑去向卫循哭诉,一方面逐渐降低了北上贸易的规模和频度。由此卫因之一宣布,我要发兵去惩戒孔苌,商贾们无不踊跃,纷纷表示愿意出船、出人,跟着跑这一趟。

    船行非止一日,抵达泉州港口。事先已派出小舟去联络坞堡主们,于是在土著的配合下,顺利突入港湾,晋军络绎登陆,杀散了守港的羯兵。

    随后坞堡主们欢天喜地地把瞒报的盐货往船上运,换取粮食和武器。两千晋兵则西向在泉州对岸耀武扬威一番,然后折往东北方向。孔苌得报,急遣数千兵马来迎,等到了泉州以北的雍奴,泉州已无警讯,再一路杀向岸边,晋舟却早去得远了。

    于是循迹而急追晋兵,直入北平郡内,迎面遭逢段文鸯的人马,严阵以待。

    段匹磾自从战败之后,退守徐无,每日着晋官衣饰,巡视城内外,鼓舞晋夷军民,誓灭羯贼!可是他口号喊得山响,文鸯数次请求发兵西进,收复失土,却都被匹磾给婉拒了。段匹磾其实被赵兵杀得有点儿胆寒,只想固守北平、辽西等地,等到刘琨重整旗鼓来合,并且南方晋军牵制住了石赵主力,到时候再动手……

    因此段文鸯接到卫循遣人送来的联络书信,也不通知乃兄匹磾,便自将本部数千人,假称巡查境内,南下应合。于是会合两千晋卒,于土垠县城以南大破赵军,继而西向燕国挺进。孔苌亲自率军来迎,双方对峙十余日,匹磾急遣使召其弟归还,于是各自罢兵退去。

    至于那两千晋卒,早就跟段文鸯分道扬镳了,沿着海岸东至碣石山附近,便有海舟接应,顺利撤返青州。

    等到装满了盐货的海船返归龙口以后,略加休整,便又朝向东北方向航行,最终停靠在了带方郡的海冥县。

    此时的乐浪、带方二郡,北受高句丽所侵,南为三韩所逼,城邑多陷,就孤零零地剩下两座郡城,尚且固守不拔。海冥县同样陷落已久,为马韩所占据,马韩生产力低下,虽然临海,食盐产量却很低,得见中原商船运盐而来,无不大喜。于是即以特产——如梨大栗、长尾雉鸡等——与晋商交易。

    ——马韩是三韩中唯一曾经遣使向晋武帝朝过贡的,其社会结构亦已迈入了奴隶制王国阶段。

    晋商复将马韩方物,转运至青、徐乃至扬州,获利数倍。由此一来,上钩的人更多,纷纷跑去央告卫循,此事大有可为,咱们再来一趟如何啊?卫循摇头道:“燕地盐货,泰半为我所取,今岁再往,还有何利啊?”商人们乃奸笑道:“燕货非止鱼、盐而已,即彼坞堡之中,据闻亦多珍奇……”

第四十三章、虽摧其志,不能破其军

    杨清在孟津歇了三日,自称腿伤已愈,便即率兵东进,与甄随主力合流。

    他当然不可能一直缩在后面不动,那样假装受伤的西洋镜就会被揭穿了。就目前为止,甄随还以为这位杨部督颇为勇猛敢战呢,故而青眼有加;倘若假面具被拆穿,则甄随对于麾下无用之将会是什么嘴脸,杨清想起来都会觉得胆寒。

    最起码,甄将军哪天心情不好,就会找理由把他杨清绑起来亲手鞭上一顿吧。然后若是抽上瘾了,说不定见天儿心情都不好……

    杨清抵达温县之时,听说甄随已然挥师北上,去迎战赵军,他便急忙从后追赶,会及于野王以南地区。此际赵军一分为二,部分北渡沁水,部分就横亘在野王、温县之间,经过探察,当面敌军不下两万之众。

    贼众我寡,诸将皆主张持重,深沟高垒,暂不与战,以待李矩出野王城来南北夹击。甄随对此大不以为然,但可惜没把“吕先生”带在身边,实在不方便指点形势、侃侃而谈,以驳斥诸将啊……恰好杨清到来,甄随就随口问他:“小杨汝又如何看?”

    杨清擅长揣摩上官之意——况且,甄将军肯定想打啊,他的心意还用猜测么——想了一想,便道:“末将以为,李府君必不肯南下与我夹击羯贼也!”

    随即解释,说:“羯贼分军北渡,必是要去打通太行隘口,放上党兵入于河内。我军总数,本弱于贼,倘若贼更增兵,而祖大将军又不知何时才能渡河来援,则恐河内之势危矣!是故李府君必望我等牵绊城南羯贼,而自将主力北上,去封堵太行隘口。”

    甄随闻言大喜,但表面上却反倒捻着虬须,作势沉吟,随即说:“小杨所言,大是可虑啊……既如此,我等又当如何呢?是直进以摧破当面羯贼,还是如诸将所言,畏怯避战呢?”

    诸将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心说你都说出“畏怯避战”四个字来了,还问“又当如何”?

    杨清便道:“末将见识浅陋,诸位将军既主持重之议,想必比末将更识敌我之势吧。只是在末将想来,李府君未必能够摧破羯贼,则一旦放上党兵出隘口,于我军大不利。倘若将军以为,我军有可胜之道,不妨试攻当面之敌,倘若能够将其摧破,则可进入野王,增援李府君。且羯贼闻南路败,北路就此收兵,亦未可知。”

    甄随点点头,随即就问了:“当面敌军,是谁的旗号?”

    王堂道:“探马侦得,是贼将桃豹。”

    甄随乃笑道:“大都督昔日曾经陷身羯营,于羯将多所熟悉,日常也与我等说来——蘷安智勇兼备,孔苌诡诈多谋,支雄有什么信布之勇……至于桃豹,不过一莽夫而已。且我往观敌阵,散乱不整,即便兵力两倍于我,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当即一拍桌案:“来日决战,必破此獠!”

    周晋提醒他说:“桃豹虽然无谋,终究是羯贼宿将,则其布阵,不当如此散乱——恐怕是诱我之计,将军不可不防啊。”

    甄随闻言,略略皱一下眉头,随即侧过身,偷偷抛给了杨清一个眼色,问他:“汝以为如何?”

    杨清心说你就是让我给你找理由,好发起攻势呗。当即拱手回复道:“此前贼兵分守三城,并非同一统属,其主力当随石勒渡沁北上了,所留必非精锐,则桃豹不便约束各部,导致散乱,也在情理之中。”顿了一顿,又道:“然周将军所言也有理,敌军既众,恐怕别出以挠我后,末将请命巡行大营与温县之间,必不使贼谋得逞!”

    你去正面打吧,我跟后面逛游就得了。

    甄随大喜,抚掌道:“小杨确实忠勇啊,此言大是有理,非常有理!”就此确定了明日决战,他与郭诵、王堂等前出,周晋、杨清守营。

    翌日两军交锋,甄随又想亲出冲阵,被郭诵好不容易才给劝住了。郭声节说:“将军为全军主将,岂可擅离中军啊?军若无将,必难调动——末将请代将军前出,摧破敌阵,取桃豹首级来献!”

    甄随无奈之下,只得找准一个空档,命郭诵率部直插桃豹中军将旗。郭声节挺矛酣战,羯军三阻三却,由此战至午前,桃豹终于大败而走。

    其间确实有一小股羯军绕至战场之侧,周晋得报后,即命杨清前出抵御。杨清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抗命,只得硬着头皮,领本部六百人前往。他终究也是曾经跟着老长官周晋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再加上要面子,故此当正面敌兵,无可逃避之时,也被迫是会贾勇而上的。

    ——有些人就是这样,事不临头,能避则避,事到临头,却也不肯轻易退缩——太丢脸啦!

    羯军也不过五六百人而已,与杨清所部数量相若。杨清乃使轻骑左右包抄,自将步卒前突,稍一接触,羯军便退。杨清斩获十数枚首级,奏凯而还。

    等到桃豹退却,甄随便即下令追杀。郭诵建议说:“穷寇莫追,还当急入野王,增援李府君。”甄随笑道:“若能大杀伤贼,又何必前救野王?即便被羯贼打开了太行隘口,放出上党兵,我若能扫尽沁南之贼,亦足相抵了。”

    其实他心说上党兵来又如何?老爷可以把你们一锅端了!

    郭诵固请,甄随便命其率本部返回野王,去联络李矩,而自将兵马猛追桃豹。两军就沿着沁水南岸奔逃、追逐,桃豹数次组织兵马断后,皆被甄随轻松击败。甄随认为:“贼必欲遁入州县——若能逼其北渡,而我半渡击之,可以全胜!”乃遣百轻骑直取州县,尝试断绝桃豹败逃入城之路。

    果然桃豹见不能顺利逃归州县,便即于州县以西约十里外,急渡沁水。甄随追至河岸时,红日已逐渐西坠,遣兵哨探,说此处水面已然封冻,而且岸低河窄,羯军直接就跑到对岸去了,恐怕追之不及……

    甄随大叫道:“彼既可渡,我岂不可渡么?!”策马便要踏上冰面。周晋率领杨清等部匆匆拔营来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状急忙上前,一把扯住甄随的马头,说:“我力将竭,倘若贼兵在前设伏,或有接应兵马,那便危险了呀,将军三思!”

    甄随乃命等候过河侦察的哨骑还报,本部兵马略作休整,却先不必扎营。时候不大,有哨骑返回禀报说:“桃豹渡过沁水,急向东北方向而去,果有一军接应……”

    甄随忙问:“是谁的旗号,有多少人?”哨探回答说:“不过数百而已,但中有锦伞盖,及数十面黑旗……”

    甄随闻言,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大喜道:“锦伞盖?得非石勒在此么?!”不再听从劝阻,一马当先,即率全军急渡沁水。

    他过河之后,果见桃豹败兵以一顶锦伞盖为核心,正在徐徐收拢、整队。甄随不待全军渡毕,当即领兵前出,直取那顶锦伞盖。赵军当即崩溃,各部分散而逃,直接就把锦伞盖给亮了出来——伞盖下一人,黑马金甲,身高近丈,隐约瞧着正是石勒!

    因为石勒的相貌与中原人不尽相同啊。

    甄随大呼道:“羯贼休走,来吃老爷一矛!”直向伞盖之下杀去。那“石勒”怒目圆睁,恨声道:“莽夫岂敢犯朕御驾?!”当即举起弓来,搭上支重箭,朝着甄随当胸射来。

    甄随看得真切,即用矛杆一拨,虽将羽箭击落,却也深感弓力甚劲——他更相信这是石勒了。

    而“石勒”见一箭不中,不禁更为羞恼,大叫道:“我有五万大军埋伏在后,汝若有胆,那便来追!”随即拨转马头,锦伞盖在数百骑簇拥下,直向东北方向飏去。

    甄随大笑道:“便这般十万大军,老爷自也不惧,何况五万啊?”继续穷追不舍。

    再说周晋、王堂,匆匆渡过沁水,闻报皆惊。王堂说:“石勒如何在此?若能取其首级,天下大定矣!”周晋提醒他:“恐是诱我之计,我等当急追甄将军,勿使莽撞,中了贼人的圈套!”转过身去关照杨清,说你留下,护守这段沁水,防有不测,咱们可以顺利渡回南岸去。

    于是急追甄随,前出五六里,渐渐远离沁水,方才追及——因为甄随主动停下了脚步。

    周晋策马靠近甄随,急切地说:“石勒亲出诱敌,必有埋伏,请将军慎勿再追了!”

    甄随拧着眉头,左右观望,说:“此处多河,且有水泽,那羯贼绕泽而去了……确乎有些凶险……”

    甄随曾经在平阳城下,跟石虎所部羯军见过仗,明知道羯军甚勇,比胡军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自入河内以来,先败支雄,再破桃豹,两仗都赢得颇为顺遂,难免就此而起了骄心。

    他原本的计划,是要将桃豹所部大半歼灭在沁水以南,但没想到沁水上冻,敌军北渡如此之速……按道理来说,就不应该再追了,只是长驱十数里,竟然斩获寥寥,就此退兵,实不甘心。当时想的是,我也渡过沁水,桃豹若敢停留,那就再败其一阵;若不停留,我沿着北岸朝野王方向杀回去,直接去找敌人北路军……

    倘若能在野王东北方向布阵,断敌退路,那这一仗不就等于赢了么?

    谁想到才过沁水,真的迎面就撞见了石勒,这个猎物可太大啦,又岂有不追之理?只是猛追数里,不能拉近距离,反倒瞧着附近地形有些麻烦……沁水多条支流由此而过,上万晋军因为急追,更为地形所限,被拉成了一条直线;然后前面又出现了一大片水泽,石勒绕泽而过……甄随终究不是纯粹的莽夫,到这会儿也终于醒过味儿来了——这多半是石勒以身相诱,前面必有埋伏!

    正好周晋等人追将上来,甄随有了台阶可下,便即点头:“汝言有理,此处确乎有些凶险。”便命停止追击,整队待撤。

    可是才刚把兵马聚集起来,忽听南北两个方向都有笳声响起,随即无数旌旗从地平线上汹涌而来……

    石勒以身诱敌,预设的战场,正在那片水泽之后。可是他才绕过水泽,就听探马禀报,说甄随按下马蹄,貌似不打算再继续追了……石勒不禁笑道:“果然不出朕之所料,此将并非鲁莽之夫也。倘若朕不以身相诱,彼必不肯来。”

    急令吹响胡笳,招呼按照计划过河后便即四散的各部掉头,向心猛击。晋军匆匆后撤,反复遭到羯军的左右夹击,石勒亦亲将数百禁卫衔尾而追。幸亏甄随亲自断后,且战且走,不但未被击溃,反而在乱军之中,一箭中正咽喉,射倒了赵将郭权。

    但等返回沁水岸边之时,天色已黑,转头一望,无数火把汹涌而至。甄随还想着背水立阵,阻击赵军,王堂劝谏道:“黑夜之中,壕垒难建,我军骤然遇伏,又已气馁,安可坚守啊?”随即一指对面,说:“将军请看,尚有敌自西北方向而来,必为先前渡沁北进之贼,伪取太行隘口,其实在此设伏待我!为今之计,不若急渡沁水以南,面河立阵,方可保安。”

    甄随又羞又恼,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略一犹豫,还是只得听从了王堂的良言相劝,于是下令:“小杨断后,大军急渡!”

    杨清这个后悔啊……想当初周晋留我守着河岸,我还挺高兴来着,没想到一旦兵败,留后就要断后……然而甄随下的命令,他就算再贪生也不敢反抗,只好有气无力地应和一声。

    赵军汹涌而至,杨清所部五六百人,很快就被彻底淹没了……但他们的奋战,终究给了主力南渡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待等石勒抵达河岸,就见对面灯火通明,然而整齐不乱,知道晋军已经涉渡成功,而且多半会沿岸布阵。

    倘若在白昼,他有把握继续追击,一举击溃甄随所部,但这黑天半夜的……在前有阻击的情况下,想要踩着坚冰渡河,实在不易啊。正在踌躇,有探马来报,说晋人过河后,便分出一支兵马,各挺长矛,捅扎冰面……

    石勒不禁慨叹道:“可惜,可惜,虽摧其志,不能破其军……败而能整,甄随果然是强敌也!”

第四十四章、医者

    石勒以身诱敌,在沁水以北河流、池泽密布的地区设下了十面埋伏,欲图以优势兵力,一举而歼灭甄随所部。只可惜甄随尚未抵达预设战场,便已知机,急令后撤,石勒被迫先行发动,导致包围圈未能彻底合拢,最终还是被大部晋军顺利逃回了沁水南岸。

    一方面天色已黑,再欲渡沁往攻,颇有凶险;二则听闻晋军急凿河冰,以阻赵军追击……最终石勒只得喟叹一声,下令暂且收兵。

    今日交锋,这支来自关中的晋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在于作战有多勇猛,而是虽败不乱,即便赵军从多个方向发起攻击、骚扰,军亦不溃,基本上能够整列而归——如此强军,当真天下罕有,石勒也是毕生所初见而已。

    但不知此乃甄随本部的素质,还是裴军主力尽皆如此啊?

    其实若是甄随本部“劫火营”,未必能有如此严整,抑且遭遇重挫不乱;甄随这回领的乃是“厉风”、“蓬山”两营的老底子,深受老长官刘央和陆衍的影响,日常一板一眼地遵照裴该的指令训练队列,其组织力确实为裴军之冠。不过甄随也并非毫无功劳,若无他酣战断后,估计起码会有四成兵马会被抛掷在沁北……

    甄随之后,以身御敌,掩护主力后撤的重任,就落到了杨清肩膀上,结果杨清那一部,成为了今日之战中,赵军唯一成建制歼灭的晋军。战后计点,前后斩杀晋卒近千,俘虏二百余人,石勒下令全数枭首——然而杨清不在其列。

    杨清受命固守河岸,御敌断后,他就知道自己今天要完了……回想自从夏阳渡口以来,凡自身所统兵马,从半队到一队,全都是彻底覆灭的下场,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侥幸逃出。本以为随着官职的晋升,得为部督,麾下五六百人,不会再那么容易被吃掉了吧?谁想结果并无两样……

    老天爷啊,何以如此待我?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吗?!

    等等,若是自己的命,则是否如前两回一般,本人可以侥幸逃出生天呢?

    由此他以数百人,凭依事先布置好的粗劣工事,抵御三面杀来的数万赵军——好在不可能齐至——激战片刻,阵列便坏,眼见即便化身甄随之勇,也已毫无回天之力了。杨清未存殉国之志,估摸着这场仗打完,活不下几个人来,没人会站出来指证自己,于是匆匆抛弃了兵器,脱卸了铠甲,下得马来,只穿着布衣,掉头便落荒而逃。

    本以为赵军必然朝向着铠或骑马之人攻击,未必会来关注自己,只要逃下河岸,就有机会踏冰而过,谁想到才刚奔出几步,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一支流矢,“噗”的一声,正中其臀。杨清不禁大叫一声,一个狗吃屎就趴倒在地。

    随即赵军杀散了断后的晋兵,一路搜杀过来,杨清伏在地上,分明听到身后有袍泽的呻吟声瞬间化为惨叫……随即脚步声响起,他挣扎着翻过身来,只见十数名赵兵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挺刀,面目狰狞地疾冲而至。杨清不禁吓得魂飞天外,赶紧高举双手,大叫道:“勿杀我!我非兵也,我是医者!”

    果然那些赵兵听得此言,面上的杀气便即稍稍一敛。

    所谓“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只要踏上战场,则刀剑无眼,即便武勇如同天神一般,也不敢拍胸脯说自己必能场场幸免,遑论负伤呢?你身上若没有两三个窟窿眼,或者几处刀伤,都不敢说自己确实当过兵……因而上起一军统帅,下到普通兵卒,普遍都敬奉医生,几乎等若神明。

    你若是得罪了医生,一旦受伤,他只要不急于施治,让你跟后面排队,就很有可能要了你的小命去——即便是小小的割伤,若不及时以草药敷治(既止血,亦杀菌),都有可能疮溃也就是破伤风而死啊!

    所以一般情况下,阵前逮着军医是不杀的,要收为己用,杨清深知此情,当即假装医者,以此来哀告活命。果然那些赵兵听了,虽然继续围拢过来,却不再急下杀手,有人就问了:“既是医者,汝的药囊何在啊?”

    杨清苦笑道:“遭逢王师,急退五六里,自然跑丢了……士卒为跑得快些,多有弃械的,而我只能抛弃药囊。”

    他隐约见到,那些兵眼中闪过了一线喜色,随即就有两人冲上前来,一左一右按着肩膀,架起杨清,把他拘得动弹不得。随即牵来一匹驮马,将之推搡上去,朝向后方押运。

    可怜杨清,屁股上还插着一支箭呢——好在并未伤及筋骨——只得央告赵卒,暂时把箭杆折断,以免扯裂了创口。

    前行二三里,来到一片营地中,那些赵卒便又将杨清从马背上拖了下来,挟持着他,入一大帐。帐内灯火通明,就听有人急切地问道:“使唤简参军,如何还不肯来啊?!”

    挟持着杨清的兵卒叫道:“方自阵前擒一晋医,或许可用。”

    于是推搡着杨清,来到一副担架前面,只见担架上仰卧一将,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原来是咽喉中箭,似乎连气息都快没有了。

    有赵兵将长刀比在杨清脖子上,喝问道:“汝既是医者,可来诊看,我家将军尚有救否?!”

    杨清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按了按那名赵将的脉搏,然后又摸摸额头,翻开眼皮瞧了瞧,犹犹豫豫地道:“脉虽虚弱而尚有,眼虽闭而瞳未散,额头尚温,倒是还有一口气……至于是否能救……”

    旁边有人厉声喝道:“若能救活将军,便予千金之赏,奉若上宾;否则,便以乱刀脔割汝肉!”

    杨清赶紧拱手:“能救,能救,还不算太迟。”

    杨清乃是弘农人氏,自小为高门杨氏的庶族做佣,除了种地外,他别有一门祖传手艺,那就是骟马、阉牛。这年月的中医还不象后世那般,重内科而轻外科,重理论而轻实治,就连什么阴阳五行,也才刚渗入医学领域而已,再加上自汉末以来战事频仍,所以外科手术受此刺激,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进而又反哺兽医科目。故此杨清于治人之道,倒也略知一二。

    等到从了军,进而为了将,为了自身的安危,他更是加紧这方面的学习,曾经多次观摩军中医者对伤患的施治。实话说这种咽喉重伤,看情况连气管都断了——食管如何,尚不可知——的情况,他确实也是见到过的,当时军医口若悬河,说了一大套施救之法,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把人给救回来……

    但在赵卒长刀加颈的局面下,杨清当然不敢说不能治,只得现背过往所听过的理论:“此亦不难,当急取箭,以丝线缝合伤口,敷上金疮药,以细布四五层盖创口药上,周围缠绕五六匝后扎紧。伤者仰卧,不可稍动,以高枕枕之脑后,使项部郁而不直,创口不开。冬夏避风,衣被必暖。日以姜五片、参二钱、白米一合煎汤灌下,使补元气……”

    赵兵呵斥道:“如何恁多废话,还不赶紧施治?”

    杨清苦笑道:“小人遗失了医囊,缺少针线……”

    赵兵说这个简单,当即寻来铁针,并撕裂一件锦袍,拆出丝线。于是杨清大着胆子,以铁针穿线,于火上燔烤过了针头,便请赵兵固定住那员赵将的脑袋,自己急拔箭——当即被鲜血滋了一脸——随即运针如风,先后缝合上了气管和皮肉。

    还好,根据杨清的检查,箭簇入肉不深,并没有穿透气管,食管更应该是无恙的。

    好不容易内外缝好,赵兵便取上好的伤药来,给那赵将敷上,并且细细包扎——这些将领的亲兵,往往对于治创,起码对于裹伤,那也都是练过的。杨清满头大汗,手足皆软,就连屁股上的疼痛貌似都感觉不到了。

    缝合伤口的时候,他一直在筹思脱身之计,琢磨着我若是说还需要别的什么药材,军中无备,可以去野外采集,是不是能够寻机逃走呢?多半会遣兵卒押着我,但这黑灯瞎火的,想逃却也并必很难……只是,说什么药名才好呢?倘若信口胡沁,怕会被当场拆穿……

    还有,他们说要唤什么“简参军”来,想必也是懂医的。耽搁久了,那人必然到来,倘若不满我的施救手段,说不定我当场便会膏了羯兵的刀锋……即便那人认可我的手段,若说无须它药,我便再无逃亡机会了……

    正在心急如焚地绞尽脑汁,忽听帐外有人叫道:“好了,好了,简参军来了!”

    杨清当场筋骨皆软,几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臀部有伤,这才一把揪住旁边一名赵兵,勉强支撑着不倒。

    “如何此时才到?速请参军进来,然后拢紧帐门,这医者说不可受风!”

    随即一人侧身入帐,三四十岁年纪,五柳长髯,小冠、深衣,是儒者装扮,一进来便问:“郭将军如何了?”

    赵兵七口八舌地将前情禀报一番,那儒者不禁侧过脸去,瞥了杨清一眼,然后急步上前去查看赵将的伤势,先按了按脉搏,再轻抚咽喉伤处,完了微微点头道:“此人处置颇为得当,倘若迟得片刻,只怕圣手难治。然而,郭将军伤了要害,虽经及时救治,是否能活,尚在两可之间——人事已尽,下面只能看天意了。”

    赵兵们纷纷恭维道:“简参军大才,既说处置得当,则我家将军多半可活——请教简参军,尚须如何养护啊?”

    那简参军摆摆手,说:“且望苍天庇佑吧——帐内不可这许多人,以免惊扰到郭将军,且都出去吧,留二三人看顾可也。”随即关照,按照杨清所说,把伤者包扎整齐了,以高枕架起头来,倘若发现大规模出血,再赶紧来向自己禀报。

    然后朝杨清招招手:“汝也出来。”

    杨清不敢违拗,只得哆哆嗦嗦地跟着简参军出了大帐。

    帐外篝火映照下,那简参军直面杨清,上下打量。杨清内心忐忑,只得躬得腰,拱着手,强忍臀上伤痛,垂目而立。就听那简参军问道:“汝缝合创口的手艺不错,是从何处学得的技能,于军中为医多少时日了?”

    杨清心说若从我缝合第一匹阉牛开始,怎么着也得快十年了吧……随口敷衍道:“家传医术,已然七八载有余……得为军中医者,也二三岁了。”

    简参军点点头,便道:“汝无须害怕,倘若郭将军复苏,自然是汝大功一件;即便终不得活,有我在,亦无人能怪责于汝。汝可即于我军中为医——先下去将自己臀上之簇去了吧。”

    杨清低垂着头,心里七上八下,眼珠左右乱转,突然间“扑通”一声,屈膝拜倒在地,痛哭流涕地央告道:“既然小人救治了郭将军,即不活亦不怪罪,还望参军大仁大德,放小人去吧!”

    简参军略一蹙眉,问道:“在我军中,一样行医,救人伤痛,何以定要走啊?”

    杨清撒谎都不必打腹稿,当即顺嘴而流:“参军容禀,只因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中有一妻二妾,下有襁褓中婴儿,都在晋地;倘若知小人为赵军所用,按律必会累及慈亲、妻妾、弱孤,且说不定全族上下数百口,也都将罚充苦役,甚至同遭毒手……还望参军垂悯,放小人去吧!如此,非止活小人一人,是活无数人也,我等必定日日向上苍祷告,保佑参军步步高升,公侯万代!”

    简参军手捻胡须,默然不语。

    杨清大着胆子,一边略抬眼观察这简参军的表情,一边低声问道:“小人斗胆请问,参军名讳,可是一个‘道’字么?”

    简参军双眉一蹙:“汝如何知我之名?”这就算是承认了。

    杨清急忙解释:“乃是偶尔听大都……大司马提起过,说在赵军中有一故人,乃是当世国手,尤有悲天悯人的仁心厚德……”

    简参军闻言,双眼不禁一亮:“哦,裴公竟然如此称说我么?”

第四十五章、败而不馁

    裴该在长安城内创建军校,委熊悌之为校长,使中级将吏从学。其间他也去过几次,给学员们上课,等讲完课后,也不肯一甩袖子就走人,还时常跟学员们共餐、畅谈。

    这自然是为了拉拢人心,倘若能够通过军校把中级将吏全都洗了脑,那即便大将有所不稳,或者军阀化倾向,自己也有望及时得到消息,好预先筹谋,防微杜渐了。

    所谓畅谈,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大都督谈,学员们只能倾听而已,裴该便多次讲起自己陷身羯营时的经历,力图树立一个忠勇无双,并且足智多谋的形象。并且还可以趁此机会,把自己所接触过的羯营将吏介绍给部下,以便将来沙场对敌,心里有谱。

    就中自然也提到过这位羯营参军简道之名。按照裴该的说法,简道代表了羯军中的大多数,本身并没有什么叛晋之心、乱国之意,从乱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是故若施以攻心之策,非但从羯之晋人,即胡羯辈,亦有望收服也。”

    杨清就此记住了简道的名字,此际大胆探问,顺便口出恭维之语——还假装是裴该说的,那比我说的可有分量多啦。也幸亏简道还只是一名参军而已,倘若得享高位,估计杨清不敢妄认。

    简道因此就问了:“汝竟然见过裴公么?”

    杨清随口胡扯:“小人曾为大司马治过创伤……”复一琢磨,貌似裴该在战场上只中过一次箭,则以自己的身份、手段,未必排得上号给他医治啊,于是改口——“小人善医痔,曾为大司马割过创。”

    简道叹息道:“可怜,不想裴公尚在青春,竟然罹此恶疾。”

    简道,字至繁,本在石勒“君子营”中,裴该陷羯之时,与之颇多往来。

    时移事易,匆匆数载已过,裴该归晋而为执政,简道却仍然只是个小吏而已。这是因为他虽然通晓医术,在羯军中却非魁首,且除此以外,几无长才,即便当初在“君子营”中,排名也垫着底,等若仆役,整天被张宾、程遐等辈呼来喝去……

    所以石勒称王称帝,鸡犬升天,简至繁却依旧沉沦下僚,如今的头衔虽为“参军”,其实等若编外。就好比后世有言:“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而且参谋既可以是将级,也可能只是一个少尉……简道就差不多属于这种少尉参谋。

    故而他很郁闷,乃思昔日唯裴文约在时,才不轻视自己,日常相谈,颇为有礼——我当日若从裴文约而去,以他如今的地位,怎么着也得给我个县令当当吧?可惜裴某神龙见首不见尾,且以当时形势,必然不肯带着自己南归……

    那么,是否要寻机投晋,去依靠裴文约呢?

    简道实有投裴之心久矣,只是没这份胆量……然而天下方乱,晋赵争雄,胜负难料,他也曾经想过,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于是听杨清说认识裴该,略一思忖,便即弯下腰来,压低声音对他说:“我可以纵放汝。汝归长安,若能再见裴公之面,千万为我致意,就说契阔已久,简某时常想望裴公当日风采,惜乎不得相从也。”

    杨清闻言大喜,急忙磕头谢恩。

    随即简道便领着杨清出了羯营,一直送到沁水岸边,这才挥手作别。他关照杨清:“晋人已于上游破冰,汝止可由此南渡,千万避开州县遣出的哨骑,若再为我军所得,即我亦无可相救了。”

    杨清千恩万谢,这才捂着屁股翻下河岸。他两步一打滑,好不容易逃到对岸,已然浑身筛糠——一则铠甲脱卸,身上衣单,再则臀部失血——但仍旧先拜伏于地,感谢上苍护佑,然后才摸着黑,跌跌撞撞地一路朝西方遁去……

    距离倒是也不太远,不过数里之遥罢了,很快便见到黑暗中一片火光,正是甄随率军渡过沁水后,便依周晋所言,面水下营,以封堵赵军涉渡追击之路——同时还命部分士卒前出,去凿穿冰面。

    杨清才刚奔近晋营,便被巡逻士卒发现,一见是杨部督,急忙搀扶着来见甄随。时已半夜,甄随却还没有睡下,独自一人坐在帐中生闷气。

    周晋、王堂等将也担心甄将军百战百胜,几乎是初次遇挫,会有什么想不开的,退至沁南之后,便以“胜败兵将常事”等套话劝慰他。甄随却只是摆手,说你们都下去歇息吧,今晚我便坐镇此地,以防羯军前来偷营。

    他倒并不因为一朝丧败而气馁,周晋、王堂等人不清楚,他甄某人本就是从一次又一次败战中爬起来的。想少年时在天门郡老家,其一门祖孙数代,屡屡掀起反旗——从反汉到反吴到反晋——也一次又一次遭到官兵的破剿,最多时一月中连输十二场……打败仗对他而言本是家常便饭,反倒是打胜仗,貌似是只有在归晋,乃至于跟随裴该之后才有的经历。

    所以吃一回败仗,根本就不能伤损甄随的心志,他所气恨的,是老爷今天怎么就中了羯奴的诡计了呢?回想起来,桃豹之败本就颇多疑点——敌以两倍兵力,又在平原之上,只知与己军对攻,而仅仅分了几百兵去侧翼袭扰——渡沁之后,石勒只领着数百骑骤然出现,明明全军崩散,还先要射自己一箭……这诱敌之意未免太过明显了吧!

    倘若自己不是因为屡胜而骄,进而又贪图石勒那匹全天下第一等的“猎物”,根本就不会中其圈套嘛,甚至还有机会将计就计,彻底扭转战局。难道是老爷最近肥肉吃得太多,猪油糊了心不成么?不行,我要戒口,我要减肥!

    他独坐帐中,脑海中反复闪回白天的整场战役,深感赵军之强,亦为平生所仅见。主要是数万大军,佯败十数里而不崩溃,更于沁北呼啸四散,很快却又能整列反击……倘若不是预先定计,石勒亲自指挥,必不能办此;但即便有种种前提在,赵军这种组织力,也强过昔日遭逢过的胡兵许多倍啦。

    石勒于河南流蹿许久,一旦渡河而北,势力瞬间膨胀,确实是有其道理在的——怪不得大都督要目羯奴为大敌!

    正在思忖,忽报杨清来归,甄随不禁又惊又喜——他本以为杨清死定了的,还在琢磨将来该怎么向大都督解释呢——急命杨清入觐。其后抬眼一瞧,就见这位杨部督的样子实在是太狼狈啦——先不提甲胄皆无,身着布衣,须发零乱,脸上还有血迹(其实是郭权伤口里喷出来的血),光看面相,小脸儿冻得发青,双唇皆紫,目光浑浊而散乱……感觉距离死尸也就仅仅一步之遥了!

    甄随赶紧起身上前,一把揪住杨清,阻止他跪拜施礼,担心地问道:“小杨,汝断后之军可是全灭了么?汝如何能够孤身逃归啊?”

    杨清得见甄随之面,不禁放声大哭道:“我部六百健儿,已皆膏了羯贼的锋刃了!”随即就开始编瞎话,说自己的战马中箭而倒,把自己压在下面,一时气绝,天幸黑夜之中,羯军未能发现,没有补刀;直到夜深后,自己才悠悠醒转,于是脱卸了铠甲,寻找冰层未破之处,狼狈逃过了沁水……

    其实他这番话里破绽很多,但甄随虽然机敏,面对这般模样的同袍,也是没心情去仔细探问的——再者说了,某些人就是命大,偏偏能够在全军覆没的死人堆里爬回来,还真没啥道理可讲。

    甄随赶紧脱下皮裘,给杨清裹在身上,然后命部曲扶他下去,唤起医者来好生诊治——杨清冻至发烧,就此大病一场,几乎缺席其后的河内之战,暂且不提。

    且说甄随不待天明,便擂鼓招呼士卒起身,匆匆拔营而西,一直跑到野王城下,这才重新安营下寨。他不肯入城——是怕见了李矩的面不好解释自己败战的缘由,多少有些丢人——只以营垒护城,互为犄角呼应之势。

    赵军动身慢了一步,未能追及甄随,临近野王时,石勒听探马说晋营已立,便也相隔五里,扎下营来。他此番为了设伏歼灭甄随所部,北上渡沁的一部兵马本就是佯动,李矩初时急出城北,渡沁水前往护守太行要隘,既见此状,乃多留下数百兵巩固隘口工事,然后于当日午后,同样退返了野王城。

    石勒挟战胜之势,往攻晋垒,却不能克,复欲分兵隔断内外联络,主力去攻野王,亦遭挫败。李矩固守野王,并无信心正面拮抗赵军,而甄随战败之后,士气受挫,暂时也只能固守,而不能主动出击。就这样,双方再度形成对峙局面。

    于此同时,天气日渐寒冷,黄河也彻底封冻上了。

    甄随战败的消息传至洛阳,朝野上下,深感惊恐。

    其实甄随本人虽然不至于讳败为胜,终究这仗输得比较难看,他是不会主动向洛阳朝廷上奏的,而只是命司马行文长安,向裴该禀报和谢罪。只是这消息根本不可能封锁得住,李矩得知后,第一时间上奏洛阳,请求急发援军,增援河内。

    李世回的顾虑不为无因,他本部不到两万人马,再加上甄随,也仅仅三万而已;而赵军方面,原本州县、怀县、山阳之兵便稍逊于野王,石勒将主力四万来援,总数超过晋军的两倍。甄随所部方遇挫,士气不振,而相对的,石勒亲征却给赵军打了一针强心剂,此落彼涨,形势对晋方无疑相当不利。

    而且李矩也希望祖逖能够亲统大军北援,就在河内地区与石勒决战,一旦能够正面击败石勒,必定士气大振、人心大定,再趁势全得河内,甚至于进取汲郡,都不为难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祖士稚却因为感染风寒,又强支病体指挥军事行动,导致病卧榻上,难以起身……则其部将虽多,无人可以统驭全军。

    这一方面是因为祖逖的军事系统过于粗放化,他一人在上总掌其事,麾下诸将各领兵马,却没有一个论名位、论资历、论威望都可以代其领军之人——更主要换了别人,朝廷必不放心。不象裴该,于关中整编三军,颁军衔、定统属,他若是被什么事所牵绊,则裴嶷、陶侃,甚至于郭默,都有代领的资格。

    祖纳因此建议,可从兖州召还祖约,代替乃兄将兵。殷峤反对此议,说:“如今大河冰冻,羯贼乃可直渡河南,倘若我急增兵河内,唯恐羯贼遣兵南下,或逼洛阳,或向兖州。洛阳城高堞密,禁军留守,暂可无虞;然若召还祖士少,兖州或者有失啊!”

    祖约虽然从前没打过什么大仗,终究名位摆在那儿,再加上他是祖逖的兄弟,兖州各守相必不敢不从其命,则有他镇守兖州,相对还能放心一点儿,若召其回,则以谁镇兖啊?

    过去的兖州刺史蔡豹已然被免职了,倘若新命他人,即便能力、名望超过蔡豹,当初履任之时,也未必能够调动各郡国兵马,如臂使指吧。再者说了,周坚之乱虽平——那家伙被徐龛一战而擒,人正在往洛阳押送,等着处死呢——兖州局势不稳,外军不堪用,其情已显,这会儿可不能再轻易变动人事安排了呀。

    于是祖纳再荐祖涣,更是遭到一致的反对——祖涣虽为祖逖之子,终究年纪太轻,而且久在洛阳,其性情大家伙儿也都了解,是儿之才不足乃父之半,抑且缺乏御将之能。

    最终梁芬说了:“河内要冲,不容有失;且如殷尚书所言,大河封冻,羯贼乃可进逼河南。当此时也,朝廷有兵而无大将统驭,且须一人统观全局,合理运筹。则试问天下,骠骑大将军之外,舍大司马其谁啊?”

    他的意思,赶紧召裴该快马前来洛阳,总责对羯战事——“若使关中军来,恐怕缓不济急;若使大司马轻骑来,统领中军,则无须半月,即可至矣。”

    祖纳和荀组等人对此自然表示反对,只是祖纳之意甚坚,而荀组尚且踌躇——荀泰章当然不希望裴该到洛阳来,再建新功,但同时他也担心羯军真的渡河逼近洛阳,天晓得会不会出什么妖蛾子,导致再来一次“永嘉之乱”……

    于是梁芬干脆上奏司马邺,恳请天子定夺。司马邺便即遣使下诏,命裴大司马疾行千里,东向勤王。

第四十六章、勤王

    荀灌娘怀孕十月过半,终于又产下一女,因为是在长安出生的,裴该便为女儿起小名为“安娘”。

    几乎与此同时,荀崧辞去朝职,自洛阳复归长安。裴该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这个老丈人为好——荀景猷之才,不过中平,而且思想很老旧,不似裴嶷等人,更比不上裴该一手简拔、调教出来的诸多关西官吏——最终只得上奏朝廷,拜荀崧为散骑常侍,供职行台——具体在长安,名位亚于长史、司马,但只有建议权而无实际统属。

    关于猫儿的婚事,早就已经写信向荀崧通报过了,然而荀景猷却并不同意让猫儿顶着颍川荀氏的名头出嫁,为此遭到其妻的斥骂,说:“昔日若无猫某(指猫儿亡父),丈夫性命尚且难全,安得有今日啊?则猫儿既与灌娘情同姊妹,以荀氏女下嫁,有何不可?!”

    荀崧懒得跟老婆辩论,就敷衍说:“总须禀报泰章(荀组)叔父,但他是断不肯允准的……”

    其妻愤然道:“叔父虽是长辈,论及谱系,我家在前……”

    颍川荀氏尊始祖为大儒荀况,荀况十一世孙有后汉朗陵令荀淑,为其主支。荀淑生子八人,号为“八龙”,其中荀崧乃“第二龙”荀绲之后,为其子荀彧玄孙;荀组则是“第六龙”荀爽玄孙。所以理论上来说,荀藩、荀组一系的排位是比较低的,荀组本人甚至未必如其侄荀绰,而荀崧在目前还活着的荀淑后代当中,排位则最靠前。

    ——就好比裴该虽然比裴嶷、裴粹都矮着一辈,若论主支嫡系,那俩是不能跟他争的。

    然而大家族内部权力的转移,并不纯看血统远近,荀藩兄弟为先吴王司马晏的连襟、今天子司马邺的舅父,自可称尊——荀崧的夫人常因此而不满,就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拿话怼自家老公。

    荀灌娘才刚生完孩子,情绪正在不稳定的时候,更是和老爹大吵了一架。荀崧不畏其妻,见到闺女光火,却难免手足无措,最终只得退让一步——就算猫儿是我的从侄女好了……

    随即赶紧转换话题,问起未婚夫的情况,见在何处,当听说杨清跟随甄随出征去了,不禁顿足,责备女儿:“汝既保爱猫儿,何不使其嫁一士人,而要许以武夫?即许武夫,何不使留居长安,而要放之于外?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设有损伤,岂非害了猫儿终身么?!”

    裴该在门外听得父女二人争吵,不禁慨叹道:“正所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一转眼,就见胡飞跟在身后,手执纸笔,正在疾书。裴该倒不禁吓了一跳,急忙摆手:“我非人君,卿非起居郎,何必一言一行,尽皆记录在案?”

    胡子云躬身道:“因明公此十四言颇有深意,恐欲成诗,是故记录之——裴长史吩咐,凡明公诗作,都须记下,以备将来结集刊印。”

    裴该心说我的“诗作”?那基本上就没有几篇真是我本人的创作啊!自己抄袭“后人”作品,有时候是为了应酬,有时候仅仅有感而发,借之咏志罢了——比如这回——虽然说理论上绝对不可能被人揭穿,但若真的结集刊行,自己脸上难免会感觉燥得慌啊!赶紧吩咐胡飞:“我无文才,卿等皆知,偶尔为一二韵语,何能入大家之眼?不须记,不必记!”

    他不打算掺和荀氏父女的争论,也没有打圆场的能力,干脆复归书房,审阅往来公文、情报。当得知甄随兵至洛阳,朝廷加其镇西将军号,并且仪同三司之后,不禁勃然大怒,拍案道:“这蛮子怎敢便受?难道连推辞都不会么?!”

    翌日与裴嶷、陶侃等人商议,陶士行只说:“可见朝廷望援之切也。”裴嶷却道:“朝廷此举,分明拉拢甄随,欲分化大司马三军,明公不可不虑。”荀崧时亦在座,他久在洛阳中枢,在这件事情上看得要更明晰一些,就说:

    “此必泰章叔父之意也,且必得祖士言之首肯。我若在朝,必能制其事;自我辞归,梁司徒势单力薄,乃使朝廷终下此命。虽然,甄某不辞,其心大是可虑,文约不可不防。”

    有些事情,大庭广众下当着众人之面,不便深言,裴嶷后来找个机会,私下里对裴该说:“所谓‘祸兮福之所倚’,朝廷独命甄随,而不及从征诸将,或者反使诸将更归心于文约,亦未可知……只是甄随既得开府之命,则与诸将不同,异日或不便驾驭,不可再纵放于外了……”

    裴该沉吟不语。

    裴嶷劝说道:“文约,当断不断,必受其患!我固知文约爱甄某之勇,不忍弃置,然军中可无彼一人;若然过于放纵,反使诸将吏心寒,则唯其一人,可使尽统三军否?”

    裴该道:“然而甄随无过,如何责罚?难道要责他不辞朝廷之诏命么?”

    裴嶷冷笑道:“若固欲责之,岂虑无由啊?”

    裴该紧咬牙关,点了点头,说:“彼若有罪,我必严惩;若其无罪,纠责细过,反易伤诸将吏之心。叔父之言,我知之矣,且看东方战事如何,再做定夺吧。”

    大约十天以后,几乎同时两份奏报快马送至长安。先一封奏报从西河来,刘央等禀奏,说已大破石生,逼介休而下阵,正在分派兵马,抄掠其境内,并迫徙晋人入于平阳。裴嶷、陶侃等人都向裴该表示恭贺,随即陶士行喟叹道:“竟然送石生妇人头面,欧阳根之计何其毒也!”

    裴该心说听你所言,大概也不知道诸葛亮曾经玩过这种花样……随即又听裴嶷道:“前此石虎入于平阳,大徙永安、杨县等处民众于西河、太原;今所复掠,不过十之二三。倘若石生终不敢再战,乃可命刘央等继进,彻底蹂躏西河,甚至于进迫太原……”

    裴该不禁慨叹道:“虽然为国,不得已而为之,终究百姓被难,反复逼迁,就中不知多少家庭因之而破……”

    陶士行拱手道:“明公仁厚,怜悯百姓如此,实使我等汗颜。然而今当虑者,并非百姓,而是战事。”说着话展开地图,指点着对裴该说:“请看,谒戾山北有小道,连通上党、太原。想必石生遇挫,必向上党支屈六求救,则若刘央等绕过介休,深入敌境,甚至进抵九泽附近,则恐遭到上党羯军之突袭,不可不虑。”

    所以他的意见,是晋军止步于介休城下,可以抄掠附近乡村,却千万别再孤军深入了。

    裴嶷就问:“刘央等请求增兵之事,当如何答复啊?”

    刘央大胜一场,把石生逼入介休城内,不敢再出来野战。但介休本来就是西河要隘,再加上晋军兵力不足,想要强攻而克,难度是相当大的。是故上奏中就请求长安因应形势变化,急发援军,若有一两万兵马增援北线,他们保证必在三个月之内攻克介休,进而夺占整个西河郡。

    陶侃道:“西河与太原,其实一体,两郡之间无险可恃,则若得西河而不进取太原,攻守之势反倒于我不利。而太原复以上党为其屏障,若取太原而不得上党,也非长治久安之策。故侃以为,须再积聚,以期一举而定全并,此际则无论取西河还是太原,皆非善策也。”

    并州这几个郡,就好象一大块犍子肉,内中都有筋连着,咬不断、撕不开,要么一口吞下,要么继续积聚,等待机会,想要逐步蚕食,反倒容易把己方置于相当不利的态势之下啊。

    裴该点点头:“陶君所言是也,如今长安粮秣尚不丰足,恐怕不能支应数万大军远征,进取全并之事,须得押后……”他心说我怎么自从进入长安以来,几乎年年都处在粮秣不足的状况之下呢?这打仗确实是烧钱的买卖啊……

    便命书记郭璞:“为我作文与刘央等,诫其不可深入,但牵制石生可也。且须防上党支屈六自东方来援。”

    这边儿刚高兴过了,很快又有传报,说甄随在河内吃了一个大败仗。甄随使司马行文禀报战役的经过,虽然难免为自己的莽撞涂抹粉饰,终究对于具体流程是不敢大动手脚的。裴嶷得知,不怒反笑,说:“甄某恃勇鲁莽,故有此败——理当重责之,且易以他将,而召其返归长安来!”

    陶士行反倒为甄随说好话,他说:“胜败兵家常事,此战虽败而不溃,亦见甄随用兵之能。且石勒以身诱敌,即非甄随,谁能忍而不追啊?固当责罚之,但不可遽易他将,以免动摇前线军心。”

    裴该吩咐道:“暂记其大过一次可也,命其戴罪立功,若不能胜时,将来重责不迟。”随即就问:“甄随既败,王师在河内唯可坐守,不能主动发起攻击,则若石勒趁大河封冻,分兵南渡,又当如何处置啊?”

    陶侃叹息道:“祖公若在,必能制石勒,岂惧彼南渡啊?可惜祖公病重……朝中不知尚有何人,可以统驭中军。”转过头去问荀崧:“荀公曾立朝,可知洛阳尚有能将可用否?”

    荀景猷双手一摊,说:“我不懂军事,遑论辨识将军之能否。然而朝中能为祖公之亚匹者,恐是无人……”

    裴嶷闻言,双睛骤然一亮,说:“既如此,明公何不自请东向勤王呢?”

    裴该没注意到乃叔在说什么,他只是捻须沉吟,心道:难道祖逖这就要死了不成么?我记得原本历史上,他起码还得有五六年寿命哪,而且那还是在东晋朝廷以戴渊出镇合肥,有牵制祖逖,甚至代其领军之意,他愤懑之下,这才郁郁而卒……怎么如今形势大好,他倒提前躺倒了呢?

    随即就听到荀崧连声道:“不可,不可!”

    裴该愣了一下,就问老丈人:“何事不可?”

    荀崧道:“祖公虽病,尚在洛阳,倘若文约请至河南,统领祖军,则朝廷必忌,军心亦疑。若率关西健儿东出,恐怕粮秣不继;若往将祖军,则上受朝廷之忌,下统狐疑之卒,还可能有胜算么?”

    裴该一头的雾水,心说我要东出以将祖军?没这打算啊,谁建议的?

    就听裴嶷反驳道:“所为国家,安计朝廷之忌?河内亟需增援,河南不可不守,倘若朝廷用非得人,导致祖军丧败,即便洛阳亦岌岌可危了……”裴该这才明白过来,哦,是叔父你建议的……

    “某以为,即便明公不自请,多半朝廷也要来召明公。”

    荀崧道:“倘若朝廷宣命来召,与自请固然不同……”

    裴嶷笑道:“既如此,何不请梁司徒上奏天子,使召明公东向勤王?”

    荀崧想了一想,这才缓缓点头道:“此事可行。我当致书梁司徒——文约切勿自请,也勿自行文于司徒。”

    商议停当,荀崧便即下去给梁芬写信了。然而梁芬积年的老官僚,也是有一定政治智慧的,没等长安方面先行透露意向,他就隔过尚书省,请下了天子诏命,召唤裴该急速东进,去统驭中军,增援河内。

    快马疾驰,不过五日即从洛阳抵达长安,即宣诏命。裴该接诏后,当即聚众商议,按他本人的想法,军情如火,是不能够有丝毫耽搁的,只是虽然往将中军,不必要带多少部队,他也不可能孤身而向洛阳吧,具体该领谁协从为好呢?

    诸将皆请相随。裴嶷却道:“此去往将祖军,唯明公一人可以为帅,若别命关中将领统兵,骠骑大将军属将未必肯听命,反于军争不利。”

    郭默接口道:“长史所言有理,然而臣久在河内,惯熟地势,又领枢部,即于东方战事,亦多筹划,请随明公,以参军事。”

    于是最终决定就带着郭默、裴熊二将,并部曲骑兵三百,裴该亲率之以向洛阳。回到后寝跟妻子道别,荀灌娘不禁垂泪道:“我方诞育,丈夫又要远出,战阵之上,实无确保平安之策……”要换在平常时候,她必然不会这么儿女情长,至于掉眼泪,裴该都是罕见罕闻……只得搂着妻子,好生宽慰。

第四十七章、本族何功?

    在朝廷诏命下达,裴该东出勤王之前不久,他先派了两个人离开长安,启程东向。

    这两个都是其从弟,一为裴通裴行之,一为裴湛裴义深——裴湛是奉命前往洛阳,去为裴该亡兄裴嵩营建衣冠冢。

    裴嵩昔日在蓬关为陈川所害,随即便草草地埋葬了,具体位置,就连家仆裴服和收留裴服的陈午部将李头也不大清楚。其后裴该率军北伐,收复河南郡县后,即命裴服前往访查,可惜寻访了许久,全无消息。因为裴该的灵魂来自于后世,对于那位名义上的兄长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亲情,故而此事既然一度耽搁下来,乃因军政事物倥偬,逐渐地竟至淡忘了。

    直到在学校里被范宣背后指斥,说他“不识礼”,裴该这才觉出不对来,终究身处此世,还顶着闻喜裴氏嫡传的名头,则于世俗礼法,是不能够不多加上心的。即便找不到裴嵩的遗骸——这在乱世中也是常事吧——但其庐墓,还当建造,以便祭扫。

    于是便命从弟裴湛代表自己,前往洛阳郊外,就在裴頠的墓旁,为裴嵩营建衣冠冢。裴頠壮年而为司马伦所害,以草席裹身,葬于城外,其后晋惠帝反正,追复其本官,以卿礼改葬——还是在洛阳郊外,因为老家闻喜已然陷在贼手。而等到裴该收复河东,裴嶷等建议将裴頠之墓迁回原籍,裴该就笑着对裴嶷说:“则叔父百年之后,也望归葬裴柏之侧么?”

    裴嶷闻言,不禁愕然——那我不归葬祖坟,难道还能葬于别处不成么?但觉得裴该话里有话,就不急于回答,反问道:“文约之意如何?”

    裴该笑笑,说:“我曾有言,身之所在,便是裴柏。惜乎叔父但恋树而不恋人。”

    裴嶷赶紧拱手:“文约何往,我自然追随。”你要是归葬闻喜,那我也回去;你若没这个打算,那我……还是跟着你比较稳妥啊。

    裴该这是特意要跟老家众多族人做切割。具体将来自己会走到哪一步,要看形势变化,他也还没有太深入地考虑过——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强迫着自己不去提前妄想——但天下大定之后,必然要削弱世族力量,尽量释放被大家族侵占的土地,分田给普通农户,这是筹划已久的方略。既然如此,不妨暂将自己与汉光武作比,他可不希望再出现什么“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的事儿来……

    因此就以裴頠之墓乃先帝所立,不可擅迁为借口,婉拒了裴嶷等人的请求,让老爹仍跟洛阳郊外躺着。既然如此,那么新建裴嵩的衣冠冢,自然也得在洛阳了。

    至于裴通裴行之,他被裴该特命为闻喜县令,回老家去整顿家务事。

    按例,本县之人不得在本县任官,但裴该既执权柄,他这么小小地破坏一下制度,是没多少人胆敢出言反对的——陈頵为拾遗,负有谏诤之责,倒是提出来过,但未切谏。裴通乃得到裴该的授意,既入闻喜,交接印信后,便即乘车驰往本家而来。

    裴硕等人急忙出坞相迎,裴通指点着偌大的庄院,撇一撇嘴,说:“国家既复闻喜,且灭胡逆,驱羯贼于西河以北,境内平靖,则我家还须建坞堡、立垣墙,等若城邑么?难道想用来抗拒王师不成?”

    裴硕赶紧承诺:“是老朽之失,理当即命子弟平壕、毁垣。”

    这也是大势所趋,不得不然。一方面,裴军既复河东,则以薛氏为首,纷纷撤去了旧日所建的堡垒,就连牢固不拔的薛强壁也给扒了——薛宁撤此堡,多少感觉有些肉痛,但考虑到此堡以兄子“薛强”为名……扒了也好——裴硕仍旧拖延着不拆,是因为县中并无明令。既然今天裴通当面指出,还把话说得很重,则裴硕又岂敢抗命啊?

    另方面,裴该曾经恐吓裴硕,说要“破裴氏而伐裴柏”,裴硕也担心不毁垣墙,被裴该逮着动手的借口。对于裴该刻意要与家族作切割,进而弱化裴氏,即便裴嶷等人也皆不能洞察其真意,裴硕自然更是理解不了的。在他以为:因我久执裴氏族政,而裴该少小在外,则彼不但与族人毫无亲情,更唯恐难以复收族权,所以一定要打压我,以及过往在族内横行之辈……

    其实裴硕心说,我本无擅权之意,此心天日可表,偏偏为时势所迫,恶了裴该,乃不容我剖肝沥胆,仔细分辨……

    也是我自入胡营,便已存死志,结果人老了,脑筋一时间没能转过来,竟然在裴该面前也要以死明志,则在对方看来,实有要挟之意了。

    他担心裴通此来,就是奉了裴该之命,来搞大清算的,由此才赶紧答应,会尽快拆除已无必要的防御设施;随即还暗示裴通,大司马既然国事繁忙,不克归乡,则不如由县尊你来暂理族事吧,我早就想交卸这副重担了呀。

    裴通却假意不明其意,并不表态,只是请裴硕等人领引,先去观览了裴柏,然后祭扫祖坟,又入祠庙拜过了祖宗牌位。当天晚上,裴行之虽然留宿庄内,却婉拒了裴硕的设宴款待,而以途中劳累为辞,早早地就返回寝室去了。但他并未熄灯睡下,而是端坐室中,似有所待……

    果然不出其所料,黑更半夜的,陆续有族人来访。

    裴硕既执族政,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依附之而得实惠,有人疏离之而遭抑压,这也是情理中事,凭谁任事,都不可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即便端平了,该不满的还会不满。此前难以摇撼裴硕之权,谁都不敢主动跳出来发难,于今裴通奉裴该之命来此,这是有变天的迹象啊,自然那些反对派会络绎不绝地跑来向裴通告老族长的刁状了。

    裴通此来,既得了裴该的授意,也受过裴嶷的指点,于是逐一接待那些摸上门来的族人,逐渐剖析情势,把裴氏内部的派系、纷争,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如此留宿三日,裴硕一颗心就一直高吊着三天,但他也不敢制止那些小人,怕会把纷争摆在明面上,则对依附自己的亲眷更为不利。

    裴硕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可以牺牲啊,我本疏族,且无子嗣,有什么可争的?但希望裴通此来,不要妄害族人性命,对于过去依附我而得到利益的那些人,也可以稍稍手下留情。

    三天之后,裴通主动要求查看族谱和族内田契——这是以县令身份下达的命令——裴硕不敢隐瞒,备悉呈报。裴通观览之后,也不禁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裴氏一门男丁竟有千余,若加依附、奴婢、佃客,人口上万,有田地近万顷……也就是说,闻喜县内八成的人口、田土,都在裴氏!

    由此就问裴硕:“朝廷于占田自有制度,我家逾制十数倍,奈何?”

    裴硕解释道:“其实族内多数家,皆已分爨……”分爨就是分家,那既然不算是一家人,占田数目就不能再按一家算吧,不可能仅仅因为同宗就归为一户了——“前因胡寇凌逼,无奈而始复聚。”

    裴通便道:“既如此,今胡已亡,理当再分。”裴硕闻言,不禁面露难色。

    裴通也知道裴硕不过是砌词狡辩而已,以当时的风俗,举族聚居,分爨单过的不会太多。况且此前分合之间,田地、房屋多入本族之手,再想拆开来,难度相当之大。前几夜跑来控诉的同族,多数就宣称某屋、某田,本来是我的,后为本家所夺,说是统一安排,结果改分给我了贫居、瘠田——老贼裴硕太也不公!

    至于其言真伪如何,裴通仓促间自然难以分辨——而且他也并不想真去搞什么调研,把内情捋清楚。

    于是趁机就把这些刁状略向裴硕透露一二,并且提出分家之议。对于前者,裴硕自然忙不迭地喊冤叫屈,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但也自恃掌握族权以来,尽量秉持公心,没想刻意打压什么人;对于后者,则极言难为——

    “县尊容禀,同族聚爨,已历数世,相互扶持,渐成习俗,愿意分居者寥寥无几。且欲分爨,即当分以房屋、田土,多寡难定,易起纷争,实非易事啊……”

    裴通心中暗笑:你刚才不是说过去很多家都是分居的么?跟你这会儿的话前后矛盾啊。

    裴行之乃是其父裴粹在洛阳任职时所生,其后跟随着父兄辗转各地,直至入长安为郎,他跟裴该一样,除了偶尔几回族祭之外,基本上就没怎么回过闻喜老家,对于族内情况并不了解。但当时豪门世家遍地都是,内部大致是何种情况,他心里多少也是有点儿数的。

    先不提乱世,同族聚居,主要目的是寻求依靠——就理论上而言,当县乡内尚有外姓的时候,则族权对于族人的压迫,总比对于外姓的凌逼要来得轻微一些。则疏族庶流依靠宗族,可以狐假虎威,近支嫡派依靠宗族,可以收获更多利益,故此总体而言,是很少有人愿意分爨的——依附、奴婢、佃客不在此列,那纯粹是因势所逼,不得已而附列门墙之下。

    当然啦,家族扩大到一定规模,也会有人起意分出去单过。一种情况是因仕宦而被迫迁徙,逐渐疏远本族——东裴(裴武、裴嶷)和西裴(裴苞、裴粹)两支,就都属于这一类;其次是感觉自家有更好的发展前景,担心遭到宗族、嫡流所抑压,故而主动迁出;第三种情况则是族内田土不足耕种,被迫要到别处,甚至于别乡、别县寻找活路。

    就目前而言,闻喜本家似乎并不存在这些状况。首先是志广、才强者,多数于乱世之初即已迁出了,甚至于客死异乡,至于留居本籍者,多半都是些纯粹的土地主甚至老农民,没啥胆量和本事可以独闯天下;其次,历经兵燹,闻喜县内百姓多死,户口多失,裴氏更趁机大量兼并土地,暂时还不存在无地可耕的问题。

    这会儿要他们分家别居,即便裴硕首肯了,估计也没谁愿意响应——即便那些不满裴硕掌权之人亦是如此。

    于是裴通先尊称裴硕一声“叔祖”,假意纯粹站在同宗的立场上,向对方剖沥肝胆——“孙儿奉命守牧闻喜,见县内户籍、田土,十有七八在我裴氏,自然政务难理,租税难调……”

    裴硕正要开口插言,却被裴通摆摆手给拦住了。裴通知道老头儿想说什么,不外乎既为同族,我们自然支持你理政啊,具体租赋,肯定也会供应不缺,等等。因而他笑笑说:“编户易理,小民易治,而世家难以统驭,其权不入公门,而在族中——叔祖也是做过郡守的,于此等事自然心知肚明,无谓敷衍孙儿。”

    假话、空话、套话,就都别说了吧,具体宗族对地方官员权力的掣肘甚至于侵夺,有点儿见识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啊。

    裴硕长长吸了一口气,略拱一拱手:“县尊在上,不敢称祖。但请明言,大司马欲如何处置于我,及如何处置裴氏?我前掌族政,实无干才,遂使一族于胡治下委曲求全;然我本无背晋之心,族人也不敢自外于大司马。倘若大司马心存怨怼,硕愿一肩担之,生死从命;唯望勿伐裴柏枝叶,勿断裴柏之根。

    “自始祖陵公封于解,居于河东以来,绵延千载,传今二十余世,始得雄踞一县,名闻天下,实非易事啊。大司马以裴氏嫡流,位极人臣,得执国柄,及县尊叔、兄等亦列高位,消息传来,一族欢庆,无不引领而望王师之至,胡寇之逐,皆欲以身捍卫大司马,如县尊等一般,岂敢复有他念啊?

    “唯裴氏兴,裴柏茂,始有巨光公(裴茂)、文行公(裴潜)、季彦兄(裴秀)及逸民(裴頠)之功业;唯裴氏盛,始能为大司马之羽翼,佐之直上青云。未知大司马何以不虑此,而定要责难于同宗呢?”

    裴通冷冷地听老头儿说完这一大套话,嘴角略略一撇,反问道:“大司马才略天纵,艰难百战,始得成功,若说有恃,所恃父祖之旧勋也,宗族之能善辅者,也不过我等而已。至于闻喜本族,有何功劳啊?!”

第四十八章、过河拆桥

    裴通说你们就是一群废物点心,白白顶着个裴姓,在胡朝治下,瑟缩如同麻雀,唯求自保;等到国家收复河东之后,也将不出一两个才杰之士来,只能供输些粮秣,等若普通平民。你们有什么功劳可言了?如今大司马雄霸天下,你们倒跳出来想要鸡犬升天了,世间哪有这般美事!

    裴硕真是有苦说不出……裴氏一族的精华,都在裴茂子孙,自从丧乱以来,是死的死(如裴盾、裴苞、裴邵等),逃的逃(如裴该、裴嶷、裴粹等),留居闻喜本家的,本来就是些疏族子弟,历来教育资源是绝不会向他们倾斜的,怎可能再出什么才杰之士?就好比农夫辛苦耕织以供养官吏,完了官吏指斥农夫不肯向学,帮不上忙,这也太过分了吧!

    只是裴通虽然仍称其为“叔祖”或者“公”,语气却咄咄逼人,加上本身就在逃亡的那群人中间,是既得利益者,裴硕就不便直言辩驳啊。那要怎样才能打消对方收拾族人的妄心呢?老头儿不禁面露哀戚之色。

    裴该之所以派裴通过来,而非同姓他人,自然是经过反复考量的。换了旁人,手段如何暂且不论,说话就未必能比裴行之更冲。

    一则,裴通才具中平,但实为能言善辩之士,这点裴该于徐州初会这个从弟的时候,就已然有所了解了;二则,裴通少归闻喜,对族人都很生疏,裴硕就打不出什么感情牌来;更重要的,裴通与关中其他裴氏子弟不同,他是庶出,向来为其父兄所轻,但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畏畏缩缩,反倒极有野心,甚至于好为大言。

    说白了,裴行之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爆发户嘴脸,这路货对上桀骜,对下蛮横,最擅长暗中图谋尊贵者,而明着狂踩底下人啦。则把他放到一群名位远远不如,血缘比他还疏的族人中间,他有可能在裴硕的亲情攻势下心软么?

    于是裴硕的哀告,反倒更激发了裴通的倨傲之气,当即明言道:“我既守牧闻喜,必当梳理户口,重整田赋。自永安(指晋惠帝永安年号,刘渊于永安元年起兵、僭号,进而夺取河东)以来,县中编户、田土,多入裴氏私门,今既承平,总应当吐出来了吧?!”

    裴硕苦笑道:“不敢欺瞒,这十余年间,裴氏确实收聚了不少的饥民,充为奴婢、佃客,也因此而购得一些田土。然而在在皆有文契,合乎律法,还望县尊明察……”我们是合法蓄奴,合法买田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吐出来呢?

    裴通冷笑道:“胡寇治下的文契,岂可算数?”

    裴硕反驳道:“此乃朝廷弃河东,非我等自迎胡寇,其间文契,岂可一概作废?且止河东一郡,大族数十,多有此事,难道县尊皆欲横夺其田产、奴婢么?”你就不怕因此而闹出乱事来?!

    裴通咧嘴道:“别县之事,自然不论,我今守闻喜,则县中之事,由我而断!”

    这年月墨授长吏的权力是很大的,只要不违背朝廷基本法度,也不违背常情、常理,自然可以出台各种地方性临时措施,而一般情况下,朝廷只看结果——要是因此闹出事儿来,哪怕你一板一眼执行朝廷法令,也要受责;倘若太平无事,随便你在地方上怎么搞,朝廷是懒得理会的。

    那么裴通说在胡汉统治时期的所有文契一概作废,甚至于这段时间内所新占的土地、奴婢都算“逆产”,理当加以没收,在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啊。至于如此施政的结果如何……闻喜县内势大的只有裴家,此令不涉及别县,则河东其他家门正当初复之际,不会有谁敢站出来为裴家站脚助威吧?

    裴家单独闹事?恐怕大司马就等着你闹事好收拾呢!至于裴通,他是大司马的从弟,又姓裴,说不定事后不但不会受到指责,反倒会留下“大义灭亲”的美名。

    更要命的,原本被裴硕引为奥援的汾阴薛氏,早已执恭顺之态,再难指望……

    此前,裴该任命李容为河东郡守,要他设谋打压和削弱境内豪强,李仲思主要的手段,就是分化瓦解,利用各家族内部的矛盾,使其主要支系分爨。虽然仅仅半年多的时间,收效已然颇为显著了。

    然而有两个家族,李容暂时还不敢触碰,一是裴该出身的闻喜裴氏,二就是汾阴的薛氏。薛氏武力之强,为河东各家之首,李容唯恐一招不慎,会逼得薛宁造反,由此境内再起波荡。而只要薛、裴两家不动,其它家族就没有胆量闹事。

    薛宁此前跟从甄随北上平阳,参与了平阳城下大战,战后即被裴该带回长安。由此将他与薛氏本族隔离开来,趁机就暗示薛宁:薛氏强盛,于国家非福也。

    地方豪族必会侵夺官家权柄,甚至于割据称雄,此乃自然之理,从前汉开始,地方官打压豪族,乃至于破家灭门,就属于政治正确的举措,只要不引发大的动乱,朝廷必然支持。唯自东汉以来,经学世家勃兴,往往在朝占据要职,倚为靠山,在乡则伪装温文尔雅的嘴脸,不再明着对抗官府,而惯于暗中拆墙角,地方官无奈之下,才只得听之任之。

    这就是世家政治的由来。说白了,若不靠儒学兴家,并以此求仕,纯粹的地方豪门是没有前途的。正如汾阴薛氏,族无儒者,朝无显宦,纯靠武力起家,就更类似于前汉的那些地方豪强,由此遭到现政权的打压,其他什么裴氏、吕氏、柳氏等等,必无兔死狐悲之叹,是绝不肯为其喊冤啊。

    故而裴该一暗示,说薛氏过盛,行台内部常有压制之言,而且如今薛涛未死,已落我手,你要是不听话,我可以问问他是否肯听话……薛宁身在裴营,任人鱼肉,当场就怂了,急忙痛哭流涕地向裴该表忠心,恳请指点薛氏一条活路。

    裴该就此说了,你既入我麾下,大可建功立业,青云直上,还有必要私掌那么强大的武力么?即命拆除包括薛强壁在内的所有坞堡,并将薛氏强兵三百余人纳入大司马三军体系,迁其妻孥入于关中,入籍并给授田土。如此一来,等于基本上把薛家的武力给收编了。作为酬答,则授薛宁上尉衔,给号虎牙将军。

    留居汾阴本籍的薛家就此势衰,再难作为裴氏的奥援,因而如今裴通说要没收裴氏十数年间所得田地、奴婢等,威逼之下,裴硕才无计可施,只得一个猛子扎在地上,连连叩拜:“此事万万不可,还望县尊手下留情啊!”

    裴通就看着对方磕头,一连磕满三个,这才装模作样伸手拉扯:“叔祖何以如此啊,岂不要折杀孙儿么?”随即便道:“新占田土,必没于官,否则我无法治理一县;至于奴婢、佃客……倒还有可商议处。孙儿有一计,未知叔祖肯听从否?”

    裴硕心说来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他也知道裴该、裴通图谋本族权柄,蓄势已久,肯定不会分家、没收财产这么简单粗暴。对方必定要先以暴烈之政来恐吓、压逼自己,最后才会图穷匕见……

    “愿闻县尊之教。”

    裴通面色略霁,又再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缓缓说道:“我之所愿,自裴氏析出田土、民人,使县政可为;公之所愿,使裴氏仍据良田、美宅,族人皆得温饱,家业由是而复兴。可以这样说么?”

    裴硕微微颔首:“大致如此。”

    裴通说好——“新收田土,必须归之于县,但可易以别处。所养奴婢、佃客,可少数归之于县为编民,其余仍为裴氏族人所有,随之徙往别土……”

    裴硕闻言,不禁微微一愕:“县尊所言别土,是指……”

    “大司马行台长安,总统雍、秦、凉、梁四州,及河东、平阳二郡事。河东、平阳,户口稍繁,关中之地则徒余千里沃土,百姓存者寥寥。大司马常以之为憾,不便耕织积聚,以大募兵,东定羯患。则不妨将族人之半,迁于关中,授以田土,常拱卫大司马之侧,可使裴氏东西两旺。

    “叔祖,从来国家愈大,边远难制,必须分封子弟;宗族亦然,唯有枝繁叶茂,其根方始能深。试问,若裴氏唯居闻喜一地,则胡寇之来,大司马与我等必将罹难,安有复兴之望啊?或昔日胡寇悍然发兵,灭我族而伐我柏,裴氏又何在啊?”

    裴硕沉吟良久,默然不语。

    他基本上明白了,裴该是想在关中自己根基最牢固的区域,别立一家裴氏,则闻喜虽然是祖宗庐墓所在,最终繁盛的却会是关中之裴。这倒也并非不能考虑的建议……而且估计对方不是建议,是命令。

    裴硕担心的是裴氏败落,但理论上只要裴该权柄不堕,就算闻喜本家全都死绝了,裴氏亦迟早复兴。那么你裴该觉得闻喜本家不可靠,既难以把控,又派不上什么用场,光留个祠堂、祖坟就足够了,还不如别立裴氏,由此直接篡夺……不对,是复取宗族之权柄,也在情理之中啊。

    只是其实,我是打算拱手交权的……奈何你们不信……

    ——当然啦,裴该并非不信,他的主要目的是弱化裴氏宗族,起码将之析分,分而使弱,对此,无论裴硕还是裴通,全都猜不到点儿上。

    于是裴硕反复思忖之后,就理论上认可了裴通的说法,但仍然哀求道:“故土难离,关中虽有沃土千里,奈何并非祖宗产业……实不知当命何人迁往关中,且欲迁其半,未免太过……”

    二人商谈良久,讨价还价,最终决定分三成裴氏族人——大概连男带女加老弱是一千多人——及相应奴婢、佃客,迁往关中去安置。至于具体落实到哪些人头上,裴通说了:“叔祖久执族政,自然由叔祖判定,我是不便越俎代庖的。”

    裴通又有点儿瞧不明白了。他心说迁徙是件苦事——虽说贴近大司马,将来有望兴盛,终究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有几人目光能够如此长远啊——我还以为你们会把我和亲近我的门户西迁呢,结果你们把权力又交回到我手上……那我当然把不对付的那些人给轰走啦,比方说这几天跑去找你告刁状的,我虽然不加拦阻,但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有谁!

    再一琢磨,或许这正是大司马之本意,就是要让那些跟我不对付的家伙入居关中,成为其基本盘;至于跟我亲近的同族,他大概并不怎么放心……

    裴通与裴硕商议既定,便即返回了县署,数日后遣小吏来,把官府想要收回的田土,开列一单,还要求释放奴婢、佃客近千人,限定开春前必须交割完毕。而裴氏族人,也须在腊月中启程上道,这样到了关中,才能够赶得上春播。

    裴硕不敢怠慢,果然挑选了三分之一的族人,并相应佃客、奴婢,以财物收取他们的房屋,然后勒逼上道。众人扶老携幼,坎坷而行,于路恸哭,个个恨裴硕切齿,自不必论。

    这些裴姓子弟来到关中后,即在雍州刺史裴粹的主持下,各按丁分给土地一百到二百亩不等,奴婢释放其半,及佃客也皆按丁授予五十到百亩不等的土地;但不使聚居,而散处于京兆、扶风、冯翊、始平、北地五郡国之中。

    这是裴该的吩咐,但裴粹并不明晰裴该真意,于是暗做手脚,将裴氏族人大半留居于渭水河谷,给予良田,以拱卫行台所在的长安城。就此而历十数年,京兆裴氏蔚然大兴,其显赫更凌驾于闻喜本家之上。

    于此同时,关中释放了第一批二百余户屯民,即于闻喜县内分给田土,裴粹又赶着他们上道,去交给儿子裴通,以耕种从裴氏本家析出来的多余耕地。

    这一系列替换行动全都完成之后,裴通乃再次驾临本家,即宣裴该之命,让长老裴桐暂理族事,然后把裴硕也给赶到关中去了……是为“过河拆桥”之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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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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