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太史公祠前
王琰说“此处丘陵亦不甚高,且顶部平坦”,这种地形在后世有个专有名词,叫做“塬”,其中顶部最为平坦,且面积较大的,称为“台垣”。
胡晋对峙的这一段,其西侧亦有大片台垣,延伸出十六七里之遥,确乎并不难行。这种地形在数十上百万年前就已经形成了,但是地貌却与后世大不相同,由于尚未遭到过度垦殖,西北风携带来的沙土也不甚多,故而植被,尤其是乔木,比两千年后要繁密得多了。
正当秋冬之交,天气不算太过寒冷,山间草木也不甚黄,风来沙沙作响,与山下的人喊马嘶、连营列寨、杀气腾空,似乎完全是两个世界。刘粲踞坐而饮,就觉得数月间筹划西征的劳碌与烦躁全都一扫而空,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田崧所言不差,他刚才瞧见的果然就是司马迁的祠堂,墓在祠后。不过兵荒马乱多年,祠中已无人看守,供案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就连牌位都倾倒在一旁。刘粲上前,恭恭敬敬地扶正牌位,但是无香可上,只能撮一堆土充数,然后朝牌位拱了拱手。田崧等几名晋朝士人出身的,则撩衣跪拜,稽了个首。
来到祠堂后面,他们又向司马迁的坟墓行了礼。坟前有碑,拂拭尘土,细察其字,果然是永嘉四年所立。刘粲就说了:“史迁也算先贤大家,待孤收取关中,必要修缮祠堂,并遣人看护、洒扫。”
瞧着天色还早,此处又僻静,刘粲便命从人于祠前树下铺开毡毯,摆上酒菜来,与几名参军共饮。说说地形,谈谈战事,刘粲心情一放松,不由得多喝了几杯,略略带上了三分酒意,他突然间就问王琰等人:“卿等以为,史迁与班孟坚,谁为良史啊?”
田崧答道:“皆为良史,但若强要别其高下,则司马公不如班孟坚。”
这也是几百年来的流行评价,士林中普遍认为班固著史,才能在司马迁之上,《汉书》也写得比《史记》为好。然而刘粲闻言,却笑着摇一摇头,说:“未必……”
随即解释道:“世皆以为,班书细密,而迁书简约,以是左迁而右班。然而《汉书》又非班孟坚一人所作,书未成而其人已逝,女弟班昭,及弟子马续整理之,始成今日所见之宏文。且在孤看来,史迁文才飘逸、笔力雄奇,班孟坚则唯谨严而已。《汉书》中叙武帝以前事,多以《史记》为本,略略增补而已,尚不失其神韵,至于武帝以后,无本可依,便灵气顿失了……”
认为《史记》的成就在《汉书》之上,这种评价在后世比较流行,主要是班固过于粉饰统治者了,不象司马迁,敢于抒发胸臆,借著史来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刘粲也算是发前人之未发,对于他这番言论,王琰、田崧等人其实并不以为然,然而基于对方的身份,只能唯唯而已,并不敢当面加以辩驳。
不过刘粲随即就叹了口气,说:“不知班孟坚之后,谁能更为后汉著史啊!”
田崧拱手道:“后汉之史已有,如谢承《后汉书》、薛莹《后汉记》、司马彪《续汉书》、华峤《汉后书》等,亦颇浩繁……”
刘粲笑着打断他的话:“于卿所言诸史,孤亦稍有涉猎,多不过拾《东观》之余唾而已,距班、马远甚……”随即一皱眉头,说:“薛莹得非吴人乎?汉史何得由吴人述作?我朝既然绍继炎刘正统,自当由我朝史家为后汉作书。”
王琰等人心道,你所言有理,但我朝……也得有史家才成啊!正打算敷衍几句,说什么且待天下底定之后,这写史书之事么,自然会提上议事日程,谁想刘粲的话题却又瞬间飘远了,忽出怪问:“自高祖而至孝平,史称前汉,将光武以下,直至孝愍(即汉献帝刘协),名为后汉。则我朝又将名之为何呢?”
田崧随口答道:“昔昭烈皇帝绍继汉统于蜀,俗名为‘蜀汉’,则我朝都平阳,属晋地,或将名之为‘晋汉’?”
王琰当即呵斥道:“田君慎言!昭烈而至孝怀(即后主刘禅),不能恢复皇基,局促于巴蜀穷僻之地,故此以地名之。今我朝虽雄起于晋,必将混一六合,重开炎天,又岂能以地名之呢?!”刘备那是割据政权,所以才会被叫做“蜀汉”,咱们是割据政权吗?你这话可是极端的政治不正确啊!
田崧赶紧伏地谢罪,刘粲笑着摆摆手:“又非朝堂之上,我朝之名也不由卿所定,何罪之有?”随即命侍从给几位参军满酒,他本人则又长鲸吸海一般干了一盏,然后话题再次转换——“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混一六合,重开炎天……”
这人喝多了,本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态,有的激动,有的疲惫,有的引亢高歌,有的卧倒即眠,刘粲基本上属于前一种,脑细胞极度活跃,奇思怪想层出不穷,但同时注意力却难免涣散,所以任何一个话题都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说着说着,他思路就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即以此番西征论,朝中多有烦言,欲孤多积聚数载,再可与晋寇争锋。然而唯独孤可在平阳积聚吗?裴该在关中、祖逖在河南,若不往攻,亦将日雄日大,诚恐数年之后,官军更难得渡大河……”
王琰等人正待劝慰,刘粲却突然间光起火来了,把酒盏朝毡毯上狠狠一掷,说:“裴该,孺子耳,祖逖,老革耳,我从前全不曾闻此二人之名,怎么霎时间便能崛起,甚至夺我河南、关中?昔在偃师与彼等对峙时,孤便感觉,来其一必无可惧,合其二……嘿嘿,堪为国家之患!”
王琰拱手道:“殿下何必喟叹?我朝建业不久,军势却猛若烈火,既克洛阳,复掳晋主,晋寇几至覆亡。人之将死,必有回光返照,国之将亡,忠臣、义士出焉——如昔赵之衰而有李牧,楚将覆而生项燕,秦祚旦夕亡,而章邯破杀项梁……如今天命在汉,裴、祖必不能力挽其倾,只须我朝君臣一心,上下一体,必能复取关中、河南,俘裴、祖而灭晋祚!殿下勿忧。”
刘粲苦笑道:“卿说得好,只要君臣一心,上下一体,天下自定,然而……谁来与孤一心?刘乂若与孤一心,河南安能得而复失?刘曜若与孤一心,如何连一冯翊都不能守?石勒若与孤一心,既得并州,何不拱手以献朝廷?我此番若能得并州粮秣、士卒,貔貅十万以临大江,又安虑裴、祖啊?何以裴、祖能一心,而我朝将帅却偏不能同仇敌忾?”
王琰道:“是故太师等劝殿下善抚雍王、赵公……”
刘粲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刘曜丧败之后,或者可抚,石勒之势如日中天,还如何抚得?今彼所领田土,几乎三倍于朝廷,户口、兵马,亦可与朝廷相拮抗,自据襄国,坚不来朝,分明反心已彰!诚恐孤此番便取了关中,异日再并吞河南,终将挥师而东,与那羯……石勒相斗!”随即冷笑一声:“国家之大患,恐怕不在长安、洛阳甚至建业,而在襄国!”
他这话参军们都不好接,王琰、田崧对视一眼,田崧只好尝试着把话题给转回来:“国家大事,非臣等所敢置喙,臣等唯善辅殿下,以成此战,以建此功而已。但不知于摧破当面晋寇,殿下有何腹案啊?”
刘粲说咱们也已经看过了晋军的部署——“卿等以为若何?”
王琰答道:“陶士行果然当世名将,营垒甚完,布阵严密,加之地形狭窄,正面对攻,恐难急破,若待裴该率援军来,难免迁延日久……粮秣恐不足支应大军久驻敌境,直至岁末。是故臣建议殿下别遣一军……”
刘粲再次打断他的话,一边把地上的酒盏捡起来,一边笑着说:“为将有善攻者,有善守者,善攻者不可正撄其锋,善守者不可强撼其垒。然而陶侃之阵,在孤看来,攻守一体,貌似无隙可乘,其实未必难破。正如班孟坚之《汉书》,唯四平八稳而已,则其进退,必不难料。我意明日使乔车骑先尝敌,再用卿计,遣一军登山绕至其后……”说着话提左手一拍大腿:“十日之内,必要破敌!”
可是他右手正端着酒盏,让侍从给倒酒呢,这么一拍大腿,浑身一震,侍从一个把握不住,酒就全洒出来了,几乎浇刘粲一胸脯。刘粲勃然大怒,当即喝令将那侍从绑了,斩首来报!
刘粲打算派兵登上台垣,绕道以袭晋军之后,陶侃久驻冯翊,对郡内地形勘测得非常仔细,他又怎可能料算不到呢?因此在下寨之后,便即召聚众将,问道谁愿意去守备我军西侧,以防胡寇下平啊?
“蓬山左营”督王堂当即请令,说末将愿往。陶侃就问你打算怎么办,如何堵塞胡军?王堂回答道:“贼难行远,若欲夹击我军,必自龙亭下平。军帅此前便已料知,在山下设垒,以塞其道,末将自当据垒而守,必不使胡寇一兵一卒出于山地。”
陶侃摇摇头,说“不妥”,随即解释道:“敌众我寡,我只能予将军两千步卒,而彼处地不甚险、垒不甚坚,若胡寇将偏师来,固可堵塞,但恐为其探知我虚实,再遣增援,则恐难以久守。侃之意,若贼军众,将军固守,若所来少,可放其略略入平,然后以堡垒束缚之,以兵卒切割之,务求极大杀伤。若能大破敌,刘粲或许不敢再来。然而如此用兵,甚为艰险,一旦失误,难遏敌势,将军果有信心领命么?”
王堂拍拍胸脯,回答道:“末将之能,军帅素知,唯喜陷敌破阵,不耐烦久守,如今最多十日,想必大都督必遣援军到来,是故才肯请命西向龙亭。则军帅之谋,正中末将下怀,有机会当面破敌,岂能无信心啊?”
陶侃说好,当即命王堂统率两千本部兵马,前往龙亭守备。司马裴寂坐在边上一声不吭——他本无军事才能,裴该也曾反复关照,说你不要随便干涉主官的军务,负好监军之责便可,所以一般这种军事会议上,他都咬着牙假装哑巴——但在散会后,却悄悄地询问陶侃,说:“我看军中诸将,陆衍老成,董彪谨慎,而莫怀忠油滑,若论勇锐,无人可比王堂,军帅为何不使他正面对敌,却要遣向他处啊?”
陶侃平素不怎么爱说话,但一来裴寂名为司马,其实是裴该亲命的监军,理论上若逢特大变故——比方说发现主将有逃亡甚至于投敌的嫌疑——他是有权力暂时解除陶侃职务的,势必不能冷面相对;再则裴寂这小子家奴出身,惯会看眼色、拍马屁,他知道裴该对陶侃寄望甚深,又很信任,几乎不当是部属,而跟对待卞壸似的,引为同侪,所以平常对陶士行恭敬得不得了,几乎执弟子礼,这对弟子么,总需要谆谆教导一番。故此陶侃耐着性子解释说:
“我也知王堂甚勇,可为甄随之亚,只是无其跋扈耳。如今我军以固守为要,待大司马援军来,始可与胡军决战,则要王堂无用——若甄随在,或可命其冲锋陷阵,以攻代守,但王堂非但不如甄随,其部勇锐也不若‘劫火中营’,强命出战,反易坏事。故此别遣以敌胡之偏师,或者可收奇效啊。”
裴寂连连点头,说“受教了”,然后又问:“军帅以为,我军在此,可阻胡军几日?”
陶侃沉吟道:“我亦不知……倘若平常交锋,我恃地形之狭,可以顺利遏阻胡贼,以待援军抵达。然如今刘粲急渡而来,料其军中粮秣必不充裕,若在此为我所阻,将难以深入冯翊,粮尽必退,则多日谋划,都成泡影。故此,或许会不计伤亡,全力以猛攻我……终究众寡悬殊,若纯斗力,胜负难料啊。”
随即瞥了裴寂一眼,说:“司马不必犯险,不若先归郃阳去吧。”
裴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笑笑,说:“且待接战后,再定行止……”这还没开打呢,我就先跑了,将来怎么跟大都督交代啊?
第七章、攻城
杨清跪在周晋面前,奉命把前几日胡军渡河的经过,头从至尾,详细禀报了一番。
他运气不错,那日在渡口挨了一箭,竟然未死——终究做到排长啦,有铠甲护身,可避箭矢。
这年月就武器装备来说,最廉价的是刀、矛,左右不过锻打铁片,再配上木柄——质量最次的,可能劈中皮甲都会卷刃;其次为弓箭,零部件比较多,所用材料也多,比方说竹、木、胶、漆、角、筋,等等,而且制作时还要考虑气候的寒暑、干湿,日常保养也比较繁难。不过价值最昂贵的,还得说是铠甲,即便最普通的皮甲,也需要用许多片鞣制好的皮革拼接、连缀,成本既高,工序又复杂。
所以即便裴该最重士卒装备,基本上辅兵也都不着甲——或者需其临阵时,会给某些中坚临时配发一领皮甲——唯正兵才能有具身甲,上面保护不了胳膊,下面护不住裆和大腿。只有士官以上,甲胄才相对完善,好比说杨清,他虽然穿着皮甲,但上配小披膊,可护大臂,下系短甲裙,可以遮住裆部,此外腕、踝等处,还捆扎有小片皮革防护。
最主要是后背,一般士卒的皮甲只护前胸,用两根皮条在身后交叉相系,后背基本上是没有什么防御力的。杨清终究做到了排长,身甲较宽,可以从肋下绕至背后,再以多条皮索连缀。所以他当日后心中了一箭,这一箭很幸运的没有从身甲连缀处插进去,而是正中一片皮革,虽然破革而入,入肉却并不甚深,距离他的心脏更是相当遥远。
加上这年月的弓箭普遍不甚劲,也不甚利,除非射中要害,否则不至于一箭毙命——第一批登岸的胡兵为了减少负重,方便在船里多挤几个人,除薛涛外,全都皂巾黑衣,却无冑无甲,在攻打晋垒时,就往往有身中数十矢而仍旧不倒,还有余力挥舞刀矛的。
不过这些胡中精锐,日常用弓自然甚强,只是他们人手一柄长刀,根本没带弓矢出来,射杨清的那一箭,本是临时捡拾晋军士卒遗落的弓箭,准头尚可,威力却差得多了。
故此杨清中那一箭,当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可是数息间就缓过来了。他也鬼,并不敢当即跳起身来,只是闷着头,双膀用力,缓缓向地势低洼,远处不易瞧见的地方匍匐爬去。胡兵忙着去攻晋垒,也没人有空过来仔细查看他的生死,就此竟被他逃过了一劫。
时隔不久,周晋统率骑兵杀来,杨清见状,这才敢爬起身,趁着围攻晋垒的胡军被赶散的机会,踉跄逃到了周晋身边。等到周晋领着这些败卒返回夏阳城,询问胡军登岸的详细经过,众人皆指杨清,说喏,今日本该是杨清那个排去警戒河岸的,他肯定门清啊。
杨清这时候已经包扎好了伤口,虽因失血过多,导致精神倦怠、手足无力,性命倒无可忧。于是闻召便跪在周晋面前,详细禀报遇敌经过。
这厮确实机灵,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失策,就是没在初见敌船时便向上官禀报,无事还则罢了,这既然出事,按律即便不斩,也要受鞭笞的重刑。所以他刻意隐瞒了自己以为那是商船,还想打点儿秋风的小心思,却说:“因见薛涛站立船头,故此不备……”
其实薛涛同样缩在船篷内,要等船只拢岸了这才出来,杨清远远眺望,能够瞧见的只有一前一后两名船夫而已。但估摸着警戒河岸的自己这一排基本上全都死光了,就不可能起于地下来拆穿谎言。
而且在此之前,杨清虽然知道薛涛,但也无缘得见,还是在回来的路上,从周晋部曲嘴里打听到,说这回带队来袭的是薛涛,将军震怒,要我等异日有能取其首级的,计功十转。杨清于是一口咬定,说自己识得薛涛,因见其在船上,以为是来传递消息的,故此才并不严加防备。
然后薛涛就上岸啦,还递过来竹符信物——那信物杨清就一直捏在手里,竟然未丢,当即双手奉与周晋,说:“小人也感诧异,便问那薛涛,说往日传递消息,都用小舟,如何今日之舟如此硕大啊?舟中所载何物?那厮一听此言,当即翻脸,口呼‘登岸’,便有胡兵络绎从舟中疾冲出来了……”
周晋接过竹符来瞧了一眼,不禁切齿道:“此獠假意与我勾通,想来便是为了这一道竹符!”当即狠狠地将竹符投之于地,拔出刀来便欲斫碎,还是营司马伸手拦住,说这是证据啊,怎可随意毁弃?
周晋命司马将竹符收好,突然间拧了一下眉头,说:“薛涛既附贼,倘再故伎重施,以诓骗我军,如何处?”想了一想:“趁着胡军尚未攻城,当遣人急自小路绕往郃阳或大荔去,禀报此事。”
杨清当即请命,说:“小人愿往!”
其实他是想逃,眼瞧着胡军势大,而夏阳守军数量有限,自己陷此危城之中,恐怕这刚捡回来的小命终将不保啊。倘若自己走得快点儿,急从西面山地绕向南方,虽然道路凶险难行,但命就算是捏在自己手里了,不是交给面前这位周将军——我命由我,若由旁人,实不放心……
周晋拍拍他的肩膀:“汝真忠勇之士也!”但是随即就说了,你还带着伤呢,不能走远路,我还是派身边健行的部曲前往好了——“汝且下去好生歇息,将养伤势,不日胡寇来围城,还须出力助守!”
杨清心中暗骂了一声,却也莫可奈何,只得懊丧而退。
直到夏阳涉渡的第二天午后,才有胡汉旌帜出现在地平线上——大将军刘骥、冠威将军卜抽、武牙将军李景年等率万余精兵,来攻夏阳。
刘骥是刘聪第六子,爵封济南王,在诸兄弟中与刘粲最为亲密——不象老二刘易和老五刘敷,其实对刘粲设谋废黜刘乂,是并不以为然的,只是谏阻无效——其人身高八尺,腹大十围,生得甚是榔槺,若再穿上铠甲,普通骏马都难以长久驮负。
所以刘粲光从渡口驰来夏阳城下,这不到十里路,他就已经换过一回坐骑啦——大将军常用座驾不下十匹,随时都得跟着。等到了夏阳城下,士卒安营下阵,刘骥朝城上一望,不禁撇嘴,说:“如此弹丸小邑,抬足便可蹉踏,皇太子又何必遣孤来啊?”
冠威将军卜抽劝慰道:“大将军所言差矣,在某看来,夏阳之得失,才是此战之关键!”
卜抽本是匈奴大姓——匈奴王族以下四大贵姓原为呼衍(呼延)、须卜、丘林和兰,汉化后须卜改为卜、丘林改为乔——世任左右沮渠的显职,但在屠各篡取了南匈奴之政后,也陆陆续续目四大姓为屠各,就仿佛后世的“抬旗”一般。所以这位卜将军的家世颇为煊赫,身份也是相当高贵的。
他对刘骥说:“冯翊境内三渡:夏阳、郃阳、蒲坂,料晋人必有重兵守护中部的郃阳,以策应南北两翼。我军虽然得渡,尚未能南下入平,晋人必将主力来逆,以封堵前途。则若能攻取夏阳,在河西便有依托,粮秣可源源不断自河东运抵,屯积于此。若不能得夏阳,则如芒刺在背,大军便欲南下,运道也将悬危。是故皇太子命大将军来攻此城,正见寄望之殷。”
刘骥笑道:“卜将军好见识。我非不知夏阳之重要,但见城小堞卑,不难攻取,难免有牛刀宰鸡之叹了。”
武牙将军李景年劝谏道:“如今之晋人,与往昔不同,大将军慎勿轻敌……”
刘骥瞠目喝道:“胡儿怎敢哓哓置喙?!”
李景年出于匈奴前部,还没得着“抬旗”的资格,所以刘骥一向瞧不起他。话说刘渊是自命中国人的,也有混一百族之志,但到了刘聪和刘粲这两代,民族歧视心态日益严重,屠各显贵,往往轻视匈奴。在他们看来,我等乃人上人,匈奴、晋人世豪及氐羌显贵尤其王室姻族乃是我等臣仆,其下各族都如同奴隶一般。
羯人当然也是奴隶了,即便石勒贵为赵公,在刘粲兄弟看来,也不过我家牧马之奴而已。
所以刘骥当面呵斥李景年,李景年满面羞惭,拱手谢罪。倒是卜抽帮忙说了几句好话:“李将军也是好意,还望大将军勿太轻视晋人,晋人从来擅守,而攻城非我等所长啊。”
刘骥冷笑道:“既然李将军谨慎,那便主护营垒吧,卜将军可随孤前往攻城——或许营垒未完,其城便下了,哈哈哈哈。”
当下花了一个多时辰扎成一些木梯,刘骥便命卜抽率先攻城。卜抽一声令下,数千胡军排列方阵,大盾在前,弓手杂于两翼,护着中央木梯,缓缓地便向夏阳城壁推进。
夏阳城确实不大,城壁不过三丈来高,城前虽有羊马垣、护城壕,壕中却无水——这还是裴该引入了一些后世的筑城法,麾下将领有样学样,倘在周晋驻守夏阳之前,恐怕连羊马垣和干壕都不齐备。但对于比较讲究技术的吊桥,周晋就搭不起来了,四壁前都有狭窄土路,可以直通城门。
只是胡军没有大的攻城器械,刘骥也不耐烦花比较长时间去造撞车,所以胡军主要目标不是城门,而是城壁。
看看接近城壕,就听一声鼓响,羊马垣内,以及城墙之上,当即万箭齐发。卜抽在阵后手搭凉篷,仔细观瞧,默默心算,得出结论:晋人有弓千张,守军应该不足三千。
而且弓具普遍偏软——终究不是谁都能配得起那些起码费工一年才能制就的良弓的,大部分弓具即便抛射,百步距离也就顶天了,而且普通箭簇不重,百步之外几乎就伤不了人。这一轮箭,胡兵不过才倒下十数人而已,根本无损于阵列,也阻止不了前进之势。
卜抽下令磨动旗帜,胡阵的行进速度就此加快,其中正当城门的方阵瞬间收窄,涌上土道,临壕的队伍则左右散开,让出中央的长梯来,架壕而过。于此同时,第二轮箭又到了,因为受地形影响而略略松散的胡军当中,伤亡数陡然增高。这一来是因为距离更近,箭易取准,杀伤力也逐渐增强,更重要的是周晋在城壕内埋下了不少的尖桩,即便箭射不死,一旦跌入壕中,则九成九都难以再攀爬上来。
但这对于数千胡军来说,仍不过是毛毛雨而已,很快胡军就冒着第三轮箭矢冲到了羊马垣前。羊马垣内的晋军早就在敌兵渡壕时便已全数撤离——自左右绕到城池东、西两侧,再缒城而上——因为周晋很清楚,凭自己布置在正面羊马垣内的数百士卒,是根本难以抵御数千胡军的,甚至于不可能对胡军造成极大杀伤,那又何必白白浪费人命呢?
胡军杀入羊马垣中,就此开始架梯蚁附。城上投下木石来,杀伤了不少胡兵,但胡兵除部分攀爬城壁外,其余士卒都在城壕内侧围拢成大小不一的集团,用大盾遮护弓箭手,与城上对射,敢于露头抛掷木石的晋人也多被射中。
长梯架起,胡兵陆续攀缘而上,周晋亲自指挥士卒,用长矛和挠钩抵御,恶战多时,竟无一敌可以顺利攀上城头。卜抽在阵后见了,不禁颔首,心道:“晋人果然与往日不同,弓箭虽软,肉搏之技却有长进了。”
就总体而言,胡兵的素质是远高于晋兵的——主要刘骥这回带出来的都是精锐,泰半匈奴,甚至也有不少屠各——但裴军吃得饱,日夕训练不辍,兵器也甚精良,倘若一对一地搏杀,胡兵未必能够占到多少便宜。况乎缘梯攀城都是一个一个上,城上晋人却可多矛相对,就此稳稳地把胡兵压制在城堞之下。
约摸一顿饭的功夫,胡兵士气已挫,体力也衰,卜抽无奈之下,只得鸣金收兵。他回来禀报刘骥,说城上晋卒数量虽然不多,但颇为悍勇,指挥调度也得法,恐非一鼓能下——还是先休息一晚,打造些攻城器械为好啊。
刘骥就问了:“可知晋将为谁?”
左右禀报说:“裴该麾下重将周晋。”
刘骥点点头:“此将不错,城破时若不死,可说其来降。”
卜抽问道:“何不这就射箭书入城,促其开城而降呢?”
刘骥笑道:“我以大军逼城,彼无惧色,调度也不见疏漏,可见守意甚坚啊。既是裴某重将,岂有初战便肯归降之理?且待绳缚之后,或可动摇其心。”
第八章、失策
陶侃不仅仅在各个渡口附近建造堡垒,设置烽燧,还沿着黄河西岸,每十里一舍,由一伍辅兵堆积柴薪、畜粪,以备通讯。所以夏阳渡口烽烟一起,很短的时间内,黄河沿岸便即处处示警。
第一个得讯的是夏阳周晋,其次郃阳董彪,董彪当即遣人快马去迎陶侃,禀报消息。至于裴该,他要到第二日午后来至大荔,刘夜堂出城相迎,方才得知讯息。
裴该惊问:“胡寇何时来的?自何处西渡?主将是谁?兵力多寡?”
刘夜堂回复说:“彼于昨日平旦自夏阳涉渡,兵力甚雄,具体数量、将领,却尚且不得而知……”终究烽燧不是后世的电话、电报,所可传递的讯息量相当之小啊。
刘夜堂说我已经加强了蒲坂方向的防御,同时也遣人北向郃阳哨探,相信郃阳方面也会派人来通传消息。果然裴该匆匆进城,尚未坐定,郃阳方向第一拨信使就到了,但所禀报的内容与烽燧相比,并没有更多内容——这拨信使为董彪所遣,信使出发的时候,陶侃还没进郃阳城呢。
不过信使也说了,据报陶军帅所部离城已经很近了,相信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顺利开进了郃阳啦。
裴该闻言,略舒了一口气。他心急火燎的,就想即刻挥师北上郃阳,可是考虑到自己手下不过三千部曲而已,目前敌情尚不分明,贸然闯进战场,恐怕凶多吉少。无奈之下,只得强自按压心中烦躁,下令士卒赶紧觅地休歇,自己也趁机吃顿饱饭……
一餐才罢,第二拨信使也到了,乃是陶侃所遣。这回信使带来的内容就比较丰富啦,禀报说陶军帅已入驻郃阳,旋即挥师北上,力求将胡寇封堵在夏阳、郃阳两城之间,不使入平。至于胡军主将,据探马侦知,高张伪皇太子刘粲的大纛,总数应在四万以上。
裴该不禁提起手中竹杖来,狠狠地朝几案上抽了一记,喟叹道:“不想刘粲来得如此之速——此皆我之失策也!”
他早就料到刘粲秋后会来,就理论上而言,应当集中兵力,布防河岸,不应该西进去攻打秦州。但当时与裴嶷等人商讨的结果,朝廷下诏讨伐司马保亦已久矣,倘若今冬还不能把这颗毒瘤割取,恐怕有损他裴大司马的威名,也易遭朝廷猜忌;而且自己若不向西,说不定刘粲谨慎,不敢来渡,那就白白地又浪费一次农闲时光啦。
再者说了,司马保在秦州,倘若正当裴该与胡军沿河激战之际,突然间又断陇道,甚至于挥师而东,掩袭长安,又该怎么应对呢?倘若只是司马保,倒未必敢于妄动,但问题他不是又把张春、杨次那两个妄人给放出来了嘛,天晓得那俩有野心、没头脑的家伙会干出什么事儿来。有时候真不惧敌手多智,反倒怕对方颟顸,出招往往不按拳理,只看眼眉前的蝇头小利……
故此秦州这个毒瘤是必须要割除的,在裴该计划中,司马保所据其实不过弹丸之地,只要自己进军神速,就有很大机会把他堵在上邽城中,一鼓而破;倘若拖拉、延挨,说不定他倒弃城而遁了,到时候偌大的秦州,我上哪儿找他去啊?
只要能够快速擒获司马保,到时候返身再战刘粲,亦不为迟。
故此今日裴该说自己“失策”,还真不是指西讨司马保,而是上邽几乎不战而下——即便陈安,也只在城下抵御了一天而已——进展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快速,并且轻松,导致裴该产生了骄傲心理。加上河西又无丝毫消息传来——就理论上而言,大军行动,起码得准备一个月吧,可是薛氏方面根本无信,难道说刘粲今年不来了么?或者他打算去攻河南的祖逖?
裴该因此而急于求成,既得上邽,复遣军四出,欲图一举底定秦州,甚至于还亲自跑了一趟榆中,去会张寔。倘若能够提前十天半月的把军队收拢起来,返归京兆、冯翊,则此番遇警必不致如此的捉襟见肘。
没想到刘粲要么不动,一动起来速度这么快,估计他是想方设法地隐秘其事,提前封锁了渡口,才导致无论薛家还是裴诜安插在河东的探子,都没法及时送出消息来,几乎就打了裴军一个冷不防。原本裴该与陶侃在粟邑相会,得报胡军向采桑津汇聚,就猜到是声东击西之计了,只是没想到此后不到三日,对方就能从夏阳涉渡而来!
好在裴该尚未离开粟邑,便遣快马传令,前往安定、长安,以及秦州召聚众将。裴嶷暂率两营仍留秦州,要等裴粹正式上任后再归东方;至于武都郡,裴该原本还计划找机会收拾掉宕昌羌,于今之计,也只好暂署梁懃为武都县长,留熊悌之护守下辩、河池,把甄随、王泽也俱都召还。
不过长安留守兵马可以调动的不足七千,此外距离最近的郭默,计点时日,都得十好几天才可能抵达冯翊,果真来得及吗?即便刘粲发兵只有四万,那都是陶侃所部的两倍还多了,陶士行又不守郃阳,而欲封堵胡寇南下入平之路,他能够堵得住几天哪?
裴该倒也不是一味喟叹,自怨自艾——局势都已经这样了,再懊恼又有何用?当即站起身来,便欲率部曲北上增援。刘夜堂拦阻道:“大都督方至大荔,卒伍疲惫,实不宜轻动啊。末将请令,先往增援陶军帅。”我守在大荔城里这一营是生力军,我去好了。
裴该点头应允,但他随即关照刘夜堂:“寄语陶君,切勿浪战,唯守为上,候大军四下来合,然后可以设谋破胡。”想了想,又说:“卿可将我大纛去,立于垒中,以惑敌目,以振军心。”
刘夜堂领命而去,裴该继续坐等前线消息。当日晚间,忽然从蒲坂方向跑来一小队士卒,用木板抬着一具死尸,禀报裴该说:“此人身上带箭,泅渡而来,上岸不多久便咽气了……”裴该问道:“是什么人?死前可曾说过些什么?”士卒回禀道:“他自称是汾阴薛氏之客,奉薛宁之命前来送信,云胡寇将于夏阳涉渡,言毕即死。”
裴该不禁捻须沉吟,心说薛宁是谁?为何不是薛涛遣人来报我?
杨清趴在席上——没办法,他后背中箭,虽然创口不深,终究不便仰卧,只好趴着休息——耳听得城上鼓声阵阵,兵刃交磕、士卒嘶吼之声也不时传来,不禁心乱如麻……
昨日胡军初至,不过才攻了顿饭时间,城上就舆下来四十多具尸体,重伤者更是两倍此数,杨清是助守过城池的——在成皋,在大荔——总感觉敌众我寡之势如此分明,倘若一日便要死伤百余人,恐怕这弹丸之地真扛不过十天去。
最重要的是,他是亲眼见过涉渡的胡军的,估摸着不下数万之众,可是听说这回来攻城的只有万余,那么剩下的哪儿去了呢?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肯定不是滞留在河岸上,而必然南下去攻郃阳了。以此观之,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内,南方的晋军都将无法北上增援夏阳……
这外无援军,就靠着几千人守城,真能守得住吗?杨清心说我要是周督,肯定见势不妙,便即突围出城——据说胡军只攻正面,还没有四门围定——躲到山地里去,就不知道那时候肯不肯带上伤兵了……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脚步声响起,一人来到身旁,轻声问道:“杨清?”杨清略一抬头,急忙挣扎着站起身来,以拳当胸,行礼回应:“到。”
因为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厉风左营”的营司马。
司马上下打量他两眼,问道:“听说汝负创不深,尚可活动……不知还能战么?”
杨清才刚想说不能,又一转念,若回说行动不便,说不定等周督逃亡之时,就不肯带我走啦,当即改口,豪气干云地说道:“为大都督效力,小人能战!”
司马说好,你跟我来,便即负手而去。杨清跟着他来到城壁下,只见贴墙根围着一圈一圈的战兵,正在埋锅做饭,其中不少人都负了轻伤,胳膊或者腿上缠着绷带,几乎个个衣上都有血迹。
司马领着杨清来到一小伙战兵当中,伸手一指,下令道:“这便是汝等新任的排长,且好生休歇、食饭,我料胡军今日还会前来攻城,到时候换汝等上城护守。”
简单下完命令后,营司马便即离去。杨清莫可奈何,只得步入圈中,左右一望,大概二十多人,差不多一排之数。众兵当司马来时,尽皆起身行礼,但对杨清就不必那么恭敬了,只是招呼:“排长可来坐,饭食少顷便熟。”
杨清打量这些新部下,其中七成披甲,很明显都是“厉风左营”的正兵,还有三成短衣无甲,或者明显皮甲的尺寸不合,估计是城中临时招募的青壮。其实都不必瞧衣饰,仅靠仪态和位置就能够判明身份了:正兵泰半懒洋洋地倚靠着城壁,虽然胡军几乎就在一壁之隔,众人脸上却罕见畏惧之色;临时招募的青壮多数坐得较远,很明显还不能彻底融入集体中去,多数惧怯,或者紧张。此外,忙着劈柴、烧火、煮饭的,自然也都是本城居民。
杨清坐下后便问:“汝等都是哪一排的?”倘若不是原本的排长战死或者重伤,无法指挥,司马怎么可能把自己硬塞进来呢?
一名老卒先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是前部廿三排的……”用肩膀一搡身侧之人:“他是前部第六排的,还有几个是左部十七排的。”
杨清闻言,不禁大惊:我靠,难道才战两日,那么多排就都给打残了不成么?!
第九章、排是啥咧?
大司马三军之下,便是各营,营下有部,部下有队,队下为排,排下是伍。裴该把各排都编了序号,既方便标识、调动,顺便也算是教士卒识数了。
最初一营二十五排,什么问题也没有,但后来营的规模逐渐扩大,排的数量直线上升,士卒们就有点儿计算不过来啦——这年月的普通农人文化水平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竟有很多文盲连三十都未必能够数清楚!
故此首先由营督们自作主张,后来裴该也追认了,在营与队之间又加设部,初为左右两部,如今则多数增加到了前后中左右五部,排的序号按部论,最多不过三十,方便士卒记认。
周晋率以防守夏阳的只有半营,主要来自于“厉风左营”前、中、左三部。杨清询问之下才知道,他新任排长的这一小队人,原本竟然分属三个不同的排——加其本人是四个——不禁惊问道:“汝等原有的排长,难道都死……殉国了不成么?”
方才答话的老卒摇头道:“还好,只有我排排长战死,前部第六排的排长重伤,至于左部十七排……排长临阵惊慌失措,被司马下令斩首示众了。”
杨清两眼一扫,只见几名士卒垂下头去,面露羞愧之色——想必都是左部十七排的了。
就听老卒探问道:“排长原本领哪一排?”
杨清随口回答:“左部十四排。”
老卒皱皱眉头:“我听闻左部十四排护守渡口,都死绝了呀,怎么……”抬眼打量杨清,见他伤在背后,不禁咧嘴哂笑道:“原来排长一人逃出来了么?”
杨清大怒,当即跳将起来喝问:“汝以我为怯懦逃亡之辈么?!”随即辩解道:“我排护守渡口,然而胡寇势大,必须将军情禀报渡垒及周督知晓,我这才侥幸逃……厮杀出来!我若是逃兵,周督和司马如何容得,恐怕首级早便悬于高竿之上啦!”
他这最后一句解释,倒是得到了普遍的认可,那老卒也赶紧笑着拱拱手:“我便是嘴臭,人送诨名‘该死张’,排长休要与我一般见识……”
杨清呵斥道:“汝便当死,也不可犯了大都督的名讳!”
老卒猛然间省起,赶紧抬起手来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说:“都是旁人浑叫,我……再有人这般叫来,小人上去便给他两个嘴巴。排长说得是,大都督的名讳也是可以冲犯的么?”
说话间,饭食已熟,一名青壮先盛了一碗,过来双手奉与杨清。杨清接过来一瞧,是碗粟米、高粱和糙米的杂合饭,上面还铺着一根小指粗细的腌萝卜。他一边提起筷子来,一边问道:“我久驻渡口,不知这城中的粮食,可还足用么?”
那青壮回复道:“据小人所知,秋粮多已入仓,应当足用……小人方才从军,有一事不明,正好请教排长。”
杨清这才上下打量此人,见他虽然身着短衣,皂巾包头,但肤色甚白,手上也少老茧,不象农夫,随口应道:“何事?”
那名青壮笑笑说:“我知军中有伍、有什,却不明白何以有排啊?”
杨清一翻白眼:“大都督所设,我如何知晓?”随即便问:“汝是什么出身?”
对方急忙回答:“小人本是城中常大户的家仆,因为识得几个字,专责核算出入……”
旁边老卒插嘴道:“汝若不问,我也想不到,这个‘排’字,还是从军后才听说的,排是啥咧?难道是大都督河东老家的方言么?”
当即有人举手,说:“小人老家便在河东安邑,距大都督祖籍闻喜并不甚远,乃因胡寇肆虐,五年前逃来的河南……”随即这河东人表示,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字。
那名青壮道:“小人读过几天书,知道此字确乎是有的,并非方言俚语……”
杨清问:“是何解啊?”
对方回答:“排有拥挤和推拒之意,譬如说‘排斥’、‘排闼’……”
杨清说那就对了嘛——“我等从军,听大都督号令,排斥敌寇,想来便是用的此意。”
“似乎也不甚通……”
其实不光他们不理解,更高级别的军吏乃至将领也都理解不了,这个“排”究竟是啥意思了?晋军中原本营下为队,队下什、伍,但裴该既然明确了五五制,心说五伍若为一什,这并不是十个人啊,叫着多别扭?干脆,就叫排好了。
他也就光拋出了一个“排”而已,担心兵将不易理解,就没再把伍改成班,把队改成连……
拉回来说,杨清还则罢了,其余士卒多数也都已临过一阵了,疲累、饥渴之下,见饭好了便即一拥而上,风卷残云一般,瞬间就将一锅杂合饭和半钵腌菜全都吃得干干净净,粒米不剩。杨清吃得慢了点儿,还想再添,那名大户账房出身的青壮却一摊手,说没有了——“或者在锅中下两勺水,给排长煮碗汤吃?”
杨清瞧瞧锅底,不禁皱眉摆手——算了吧,也没盐,也没油,这汤都能洗澡了,如何吃得?
——其实那青壮说得倒也没错,这年月,凡热水都可名之为“汤”,所以既有羹汤,也有茶汤,还有浴汤……
正在此时,忽见一名军吏手执一片木牍,耳朵上簪着支小笔,疾步而来,到了面前就问:“汝等饭可吃完了么?是哪一排?”
众兵七嘴八舌,各报各排,杨清赶紧举起右手来,提高声音道:“我等乃是左部第十四排,小人是排长!”
军吏点点头,从耳上取下笔来,吐出舌尖舔了舔,先在木牍上勾画几笔,然后才道:“胡营中炊烟渐息,夕食将毕,但周督以为,彼等趁着天黑前还会攻城——汝等尽快登城,护守西起第六段城堞。”
夏阳城南面的城墙并不平整,西侧略向前探,东侧略往后缩,长度约为两里半——一里合三百步,总长七百余步。于是周晋便将城堞分割为东西各二十三段,约二十步一段,分排驻守。
杨清雅不愿上阵,但既然已被营司马亲自从伤兵休养处给提了出来,又分配了卒伍,再想退缩也不可能了。他只得整整身上衣甲,喝令士卒整列,然后排着队登上城墙,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这一排的责任段,替换下原驻的那个排。
二十步将近后世三十米,一排定额二十五人——他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排则加自己是二十七人——足够手牵手,沿着城堞站成一行。当然啦,护守城壁不可能这么稀疏、单薄,在他们身后还有不少士卒围圈而坐,随时准备接应和替换。
杨清手扒着城堞才刚一探头,就听胡营之中笳声响起,他身子略一哆嗦,心道:“真被周督给猜着了,胡寇还会来攻!”抬头瞧瞧天色,昏濛濛的,但暗红色的日头确乎尚未落山,不禁暗恨:“可恼啊,攻了一整日,黄昏时也不肯收兵,才用夕食又要来攻,这胡将倒也勤勉!”
才刚缩回头来,城上也擂起了阵鼓,警告士卒们各安其位,准备接敌。杨清这才想起来问:“伍长都是哪几个?”
几名伍长——也包括那个绰号“该死张”的老卒——纷纷举手应声。杨清便将四伍顶在城墙边,自率那老卒所领的一伍,略略落后两步,方便指挥和随时接应。
城下笳声才停,便又响起了鼓声,杨清遥遥望去,只见无数胡兵出营整列,随即在两翼骑兵的卫护下,缓缓朝着城壁而来。前行数十步,已经踏进了城上弓箭的射程,于是一通鼓响,士卒们纷纷拉开步弓,搭上了羽箭。
弓箭手原本占守兵的三成强,但为了护守城池,周晋把府库中所有弓具和箭矢全都搬了出来,凡是能够射箭的,人手配给一张弓——反正夏阳毗邻敌境,迟早遇敌,事先的准备工作倒是做得很充分,物资也颇充裕。
杨清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是会射箭的,但手里无弓……他随手就把旁边那老卒手里的弓给抢过来了。老卒嗫嚅着道:“这是才下发的,敌退后还需归还……”杨清一撇嘴:“少时还汝,急的什么。”
一通鼓十五槌,士卒们都随着鼓声在心中默念,候到最后一槌敲响,当即松指驰弦,一片箭雨便直向胡阵撒去。杨清远远望着,见多数箭支离弦之后,随风而飘,走的都不算是正常的弧线,不禁心中暗叹——这射术可不是一两天能够练得出来的呀,倘若是弓箭手选拔、测试,估计将近六成都不合格。
倘若将胡军每个数百人的方阵都比作一个完整的人的话,那这轮羽箭就象是一群……不,几只小飞虫而已,人都不惜得挥手驱赶,反正就算被叮咬了也不过稍稍痒上一阵罢了——中箭的胡兵寥寥无几,中箭而倒的就更加凤毛麟角。
杨清想一想,我是排长,可以跟后面站着,又无须立到堞前去,有必然执弓么?若等胡寇攀上城头,双方相距在十步以内,再拉弓也不赶趟啊……于是把弓重新塞回那老卒手中。老卒假装笑笑,表情不是很友善,杨清当即冷着脸下令:“汝端着弓到堞前去,换个不会射的来我身旁!”
第十章、饱饭
城上抛射第二轮箭的时候,站在杨清的位置、角度,已经基本上瞧不见冲城的胡兵了。不仅仅是他,城堞前的晋兵全都蹲下身来,不去看城下敌阵,只是朝着大致方向射击——因为胡人的弓箭手,这会儿也已经可以射上城头啦。
杨清拔刀在手,双腿一前一后张开,随时准备把重心后移,挥刀格挡来箭。然而拋射上城头的箭支也并不多,抑且毫无准头,大多越过他头顶,射向后面的预备队——当然啦,抛落下来的威力也并不强,几乎无人负伤。
城上有楼,楼上设置有专门的瞭望手,瞧见胡军靠近城壁,便即扬旗擂鼓。杨清也不转头,光是侧耳倾听,听到鼓响,便即下令:“抛石!”
士卒们搬起身边预先准备好的石块来——多数也就甜瓜大小——置于城堞之上,然后推搡下去。那名账房出身的青壮缺乏经验,竟然双手高举起石块来向下抛掷,本能地就把身子略略朝起一仰。旁边儿那老卒急忙斥喝道:“不要命了!”一扯那青壮的膀子。青壮身子一歪,几乎同时,一支羽箭从城下射上,擦着他的脖子而过。那青壮吓得一个哆嗦,仰面摔倒,擂石脱手,竟然直奔杨清面门而来……
好在杨清正在全神戒备,匆忙一闪身,石头擦肩而过。随即身后传来“哎呦”一声,有人高叫:“仔细些!”杨清略略偏转身体,朝身后的预备队笑一笑,以致歉意,等他转过头来,却大声斥骂那青壮:“蠢贼!不晓事便看旁人如何动作,休要连累于我!”
话音刚落,忽见一点盔缨骤现于城堞之上,杨清当即大叫:“来了!”那老卒反应最快,立刻挺起长矛来,矛尖朝前,就等在堞上,待得盔缨下胡兵的狞恶面孔才一显露,双膀奋力,便即一矛捅去。那胡兵面门中矛,“啊呀”一声惨叫,便不见了。
杨清眼角一瞥,就见旁边西侧第八段已有胡兵攀缘上来,躲过晋卒的长矛,挥刀便斫。三名晋卒相互配合,一人执矛格住来刀,一人将矛尖在那胡兵左侧虚晃一下,迫其向右偏身,随即另一侧的晋兵挺矛直进,正中胡兵前胸……
眼神才刚瞟回来,就见自己这里第二名胡兵已然登堞。这胡兵身轻体健,来得好快,几乎是四尺多高直蹿而上的,未等晋卒反应过来,一脚便已然踏上了城头。三名晋卒挺矛往刺——这本来是军中配合之技,练熟了的项目,但可惜杨清这一排本是临时拼凑而成,其中还杂了好几名城中青壮,配合度就相当之差——胡兵将身略闪,便已让过两矛,随即挥刀格开第三柄矛,第二只脚也落在了城堞之上。
杨清见势不妙——这家伙若是让开位置,那第三个也会很快蹿上来啊——临战之时,性命相搏,什么小心思都来不及泛起了,当即挺刀朝前便蹿。那胡兵正待跃过城堞,被杨清长刀当面一晃,被迫临时转换方向,旁边儿的老卒奋起一矛,正中其臂,朝后便倒。
可他就这么一让的功夫,果然第三名胡兵也蹿了上来。杨清拋了长刀,一把夺过那名青壮手中长矛,呵斥道:“看好了,该当如何杀贼!”他和那名老卒两相配合,瞬间便将第三名胡兵也捅落下城,只可惜才刚夺过矛来,抓握得不甚紧,加之一个不慎,矛刺过深,难以抽拔,干脆只好撒手——胡兵带矛而堕。
杨清才刚喘得一口气,就听那老卒笑道:“排长,汝适才也犯了大都督名讳啊!”
杨清压根儿就没能反应过来,完全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只是继续呵斥那名青壮:“此处不需汝,去后面多领几杆长矛及擂石过来。”
那名青壮才刚离开城堞,便又有胡兵跃上。此贼狡谲,竟然从木梯上斜向而跃,距离杨清将近五步之遥,几名晋卒挺矛抵御,却被那胡兵手起刀落,当即劈翻一人。杨清忙着应对下一名胡兵,不及往救,甚至于只能用眼角瞟着,就听老卒叫道:“排长退后些,我等尚未死绝,汝上来做甚啊?!”
杨清捡起自己抛落的长刀,格了新蹿上来的胡兵一招,旁边老卒和另一名晋卒合力将敌捅翻。随即杨清趁着间隙朝后便退,另唤一名部下来补全位置,再转眼时,那前一名蹿上来的胡兵又已劈翻了己排的一名晋卒。
杨清手挺长刀,发力冲去——他知道绝不能让这家伙在城上停留太长时间,否则对于城守兵的压力将会增大,对于城下攻方,反倒成为一个很好的榜样,足以鼓舞斗志——看看临近,那胡兵突然暴吼一声,急前两步,抢先挥刀朝他面门斫来。杨清横刀一格,就觉膀臂酸麻——这贼人好大的力气!
他正感惊慌,忽听“嗖”的一声,眼前的胡兵额头中箭,仰面便倒。不等杨清补刀,旁边两名晋卒挺起矛来,将这胡兵两肋齐穿。杨清匆匆转头,只见城楼之上,一将卓然而立,左手中犹自握着弓柄,正是自己的直属上司,“厉风左营”左部督副。
两人目光匆匆一交,左部督副便将视线移开了。杨清倒退两步,距离城堞略远一些,心道好险,可是他才刚转过头来,就见胡兵架梯之处,自己又有一名部下栽倒,便那老卒,肩头貌似也带上了伤。
杨清不禁开口大叫道:“挠钩,挠钩在谁手中?速速推拒贼梯呀!”
胡军当天的这最后一次进攻,来得快,去得也快——主要是夕阳忽为乌云所蔽,天色瞬间就暗了下来,胡营中被迫鸣金收兵。
杨清听得对面锣响,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四肢皆软。跑过去查看自家部下,二十六卒,死了四个,重创二人,超过一半也都挂彩。杨清心说还好我没有负伤……可是不想还则罢了,这一想起来,背上的创口猛然间一阵抽痛,仿佛特意要提醒他似的。
那老卒伤在肩头,倒不甚深,自己按照条例取水来清洗了,再请同袍帮忙裹创。杨清问他:“如何不敷药?”老卒撇撇嘴:“入肉不足两分,敷什么药啊……”抬起头来瞥杨清一眼,压低声音说:“排长,幸亏天黑得早,胡寇退得快,若在日间时,恐怕我等都将死尽……”那意思,你指挥得可实在不怎么样啊。
杨清为自己辩解道:“匆匆拼凑而成,我连人头都识不全,如何号令、指挥?”那老卒道:“明日且警醒些,排长也不想左部第十四排又成空架子吧。”
杨清忿恚道:“汝果然是该……合当去死的老张,牙口甚毒,要咒但咒自己,休要将全排一并咒了!”
说话间,又有数队晋卒高举着火把登上城头,以替换下杨清等人。杨清一点数,除却战死、重伤者外,还少一个,左右一扫视,便问:“那识字会算账的小子呢?”
话音才落,那名青壮便从他背后蹩将出来,苦着脸道:“小人……小人不知上何处去领长矛和擂石……”杨清怒不可遏,抬起脚来,狠狠踢了他一个跟头:“分明怯懦偷避,还敢狡辩!”当下就想将这厮绑起来一刀砍了,以正军法,只可惜左右瞧瞧,视野范围内就不见任何一级司马,这才强压怒火,暂且放过那家伙一条小命。
他领着残余士卒下得城来,忽然感觉胃部一阵不适——方才吃得少,这激战数时,又觉饿了。可是他随即本能地一偏头,就见那老卒正在往嘴里塞什么东西……便问:“汝吃的什么?”老卒一翻白眼,含含糊糊地回道:“日间自家存下的一口饼……”双手一摊:“已吃尽了,却也不饱。”
杨清舔舔嘴唇:“不知今日有否加餐……”
这年月普通人习惯一日两餐——其实也不是习惯,只是物资匮乏,不敷三餐之费——至于贵族,则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如裴该日常起居,往往五餐: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外加宵夜。裴军中尽量供应士卒干饭——尤其当作战时——也只有两餐而已,但若有夜间激斗,偶尔也会额外赏赐一顿加餐。
但可惜今日这最后一仗厮杀时间并不甚久,军吏就没打算给士卒加餐,杨清等人无奈之下,只好勒紧裤腰带,和衣而卧。倘是平常日子,他说不得要潜将出去寻觅些吃食,然而正当战时,军法格外森严,真不敢随便乱走,若被误会成奸细,必餐项上一刀啊!
这年月可没有什么军事法庭,队长以下吏卒说杀也就杀了,是没人会为他含冤的。
他愈感疲累,便愈感饥饿,却又饿得睡不着,就此陷入恶性循环……耳听那名青壮压低声音问老卒:“这城……这城可能守得住么?我尚未娶亲,实不想就死……”
老卒斥喝他:“既然身陷围城,还想什么娶亲?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或者死在城上,或者胡兵破了城,多半也要满城屠尽——汝还妄想活么?”
随即便传来那青壮的抽泣声。老卒厌恶地斥责道:“男儿汉掉什么汤汁?真正晦气——离开远些,休教汝的晦气沾染我身!”
杨清也觉不耐,却又懒得斥骂那青壮,便开口对老卒道:“但知汝姓张,尚未问过名字……”老卒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似乎在笑:“小人本没有大名,行三,从军后司马给起了个名,就叫我张参啦——请教排长大名啊?”
“我叫杨清,听汝口音,是徐州人?”
张参点点头:“不错,小人家在淮阴。”
杨清闻言倒不禁吓了一跳,忙问:“听说大都督便在淮阴起的兵,汝若是那时便随了大都督,如何今日才是一个小小的伍长?”
张参苦笑道:“时运不济罢了。我本与大户为佃,东家姓陈,兄弟二人,其兄为大都督所杀,其弟叛国投了胡了,连累这一坞堡都受冷遇。加之大都督初征兵时,只收有家室的,我是鳏夫,岁数又大了,只能做屯民……
“其后大都督北伐,我赢粮从征,等入了关才做正兵……”
杨清道:“如此说来,倒与我仿佛,我原从‘雷霆营’郭督,郭督投效大都督时,我因瘦弱,只做辅兵,也是入关了才升为正兵的。”
张参道:“怪不得,我听排长的口音,象是司州人氏……排长可怕死么?”
他突然间转换话题,这么一问,杨清促起不防,嗫嚅了一下才说:“死谁人不怕?但我是断然不肯做逃兵的……”
张参笑道:“死有什么可怕?我也活了四十多年啦,妻子饿死,足足二十春秋,偏我命硬,饿也不死,但饿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旁边有人插嘴道:“还用汝说,谁还没有尝过饿的滋味么?”
张参摇头说:“未必啊,如我昔日的东家,陈氏兄弟,生下来便有良田百顷,父祖积下无穷财货,是断然不知饿是什么滋味的。真想让他们也饿上几顿,可惜,老大中一箭便死了,老二去投了胡……还是羯来着?估计仍然饿他不着。我唯入选正兵,才得几顿饱饭,觉得这辈子都值了,既是大都督赏我饱饭吃,我便为大都督死了,也是该……应当的。”
杨清不悦道:“我正饿着,休要提饭!”
张参连声道:“正是,正是,我虽愿为大都督死,却不愿为这些不肯给我等加餐的厮……不为彼等死。除非彼等给我一餐管饱的再说!”
这“该死张”的嘴确实是毒的,翌日起身,杨清遣人去领粮秣,结果竟领来整整三斗半糙麦、两钵腌菜,甚至还有一小块腊肉!众兵尽皆欢呼,张参也瞠目结舌地道:“啥意思,这是不打算过了么?”
杨清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暗道不妙。军中突然间额外放粮,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战斗烈度将会加大,二是不能留粮于敌——周督这是打算突围而走了么?他会带上哪些队伍,会不会留一部断后?老天保佑,可千万要带上自己啊!
第十一章、平原激斗
陶侃与刘粲连营数里,遥相对峙。
双方遭遇的第二天,刘粲便抢先发起攻击,并且按照此时惯例,他还特意派人去给陶侃下了战书。
其实下战书这种古代战争遗留下来的传统,放诸此种情景下几乎毫无意义——双方本是敌国,我都已经深入汝境了,连营对峙,难道是来静坐示威的?怎可能不打啊,又何必提前通知?然而一则刘粲自重身份,自命为堂堂之阵、王者之师,该走得程序还必须得走;另外,他也想利用递交战书的机会,略略探查一番晋军的虚实。
当然啦,晋人不会领着下书人各营走透透,或者让你“自由行”随便参观——又不是周瑜开“群英会”——但从辕门直至主帅大帐,有经验的人从这一路上的布置便可窥见许多实情了:包括敌军装备是否精良,士气是否旺盛,士卒是否勇锐,等等。
然后在面见敌军主将,讨要回复的时候,也能够通过对方的神情、言语,探知其是勇是怯,对这一仗是否报有信心。
只是一般情况下,对方也都会排出最勇锐的士卒,手执最精良的武器,夹道欢迎——或者说监视——倘若使者无谋略、少见识,往往会为其所惑。故此刘粲特意派亲信的参军王琰前往,求见陶侃。就理论上来说,送恐吓信、劝降书的危险系数比较大,仅仅挑战,当无性命之虞。
——自然也要分人。刘粲也曾多方派遣密探以搜集裴军情报,对于裴该以下几名主要将领的性格、脾气,多少有所了解。倘若当面敌将是甄随,估计刘粲就不敢派王琰去啦,谁知道那蛮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王琰报门而入,面见陶侃,呈上刘粲的手书。陶侃展书而读,第一印象:这胡儿倒写得一笔好字啊……他面沉似水,无喜无惧,只等读完后,才抬眼瞥瞥王琰,沉声问道:“惯例下战书,约期决战,然贵上书中所言,少刻便要战——刘粲竟然如此急切,一两日也等不得么?汝等粮秣,想来不足。”
胡军粮秣不足,本来就是瞒不了人的。前岁失河南,去岁逢大蝗,今年又只是个平年而已,加上年初还配合石虎向北方动了一回兵,收取西河郡,府库中粮秣物资颇不充裕。大司徒刘励就曾经奉劝过刘粲,说若必要发兵,最好把数量限制在四万以下,如此——“或可供输至开春了。”
但是刘粲否决了这一建议,他说:“我虽未曾与裴该正面拮抗,但彼于偃师能破亡弟(刘敷),大荔能退刘曜,祖士稚甘居其下,岂是寻常人么?料其麾下兵马,不下四万,则若我军与其相若,胜算难料。与其两虎相斗,徒耗时日、粮秣,却难得寸土,不若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而摧破之。若能得关中数城,取彼存粮,则无粮尽退兵之虞了。”
因而点齐了七万大军,此外还布置兵马防备黄河北岸,如此一来,搞得捉襟见肘,无奈之下才召唤石虎——你也别闲着,可以过来帮帮忙啊。
由此今日陶侃说:“汝等粮秣,想来不足。”王琰倒也不做掩饰,只回答道:“孙子云:‘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秆一石,当吾二十石。’我军需粮,都在关中,是故我皇太子率师来取。国家土地,不可久悬于外,士卒勇锐,不可使劳于阵,我固利疾战,而君利缓斗,此理之常也,有何怪哉?”
陶侃嘴角略略一提,对王琰说:“普天之下,莫非我晋之土,率土之滨,莫非我晋之臣,胡儿篡僭,安得谓国家?粮我自有,只恐取之不易。”随即提起笔来,就在来书末尾批了一个“可”字,掷还给王琰。
他兵少力弱,专等增援,本来可以不允决战,但问题你不准,他刘粲还是会来啊?若恃险要,深沟高垒,自可闭寨不战,如司马懿在陇上拒诸葛亮,然而如今的地势很平坦,陶侃也是初来不久,还不可能建造起多么坚固的营垒,加上因为兵少而军势不厚,一旦被敌人逼至垒前,就很可能被打个对穿。所以没办法,暂时只好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了。
王琰归见刘粲,禀报所见,说:“晋人颇勇锐,设营亦得法,陶士行无喜无惧,不矜不骄,的是劲敌,殿下慎勿轻忽。”刘粲说我知道了,然以今日之势,不管敌军是勇是怯,唯有奋力向前,才能够打开局面。即刻擂鼓发兵。
他这里鼓声一响,晋营随即擂响战鼓,陶侃留半数兵马守垒,自将其半,也出营来逆。
陶侃命陆衍为中军,莫怀忠在东临水,董彪在西傍山,他自己则登上楼车,居高而望。对方胡军数量庞大,自然不可能倾巢而出,刘粲即命左车骑将军乔泰居中,安西将军刘雅处左,荡晋将军呼延实行右,大军缓缓出营。
鼓声阵阵,两军全都缓步向前,然后弓箭手射定阵脚,距离约百五十步各自立定,再整队列。趁着晋阵尚且不齐的机会,乔泰亲将精锐骑兵七百,就斜向而直冲董彪的左翼。
这支骑兵多为屠各、匈奴精锐,人人披甲,个个背弓执矛,马蹄杂沓声中,汹涌而向晋阵。晋阵中弓箭手纷纷放箭,欲阻敌势,但骑兵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射击高速移动目标,那不是普通小兵能够轻易办得到的,因而连续两轮箭雨,所获甚少。
董彪还在整队列阵呢,这会儿绝对难当胡骑的猛冲,无奈之下,只得也遣出一哨骑兵——然而只有两百多骑——相阻。双方骑兵接近,各自摘弓对射,各有数骑中箭而倒——队列奔驰中,摔下地的,基本上也就活不了啦。
乔泰心中暗道:“晋人果然与往日不同,此骑甚锐啊!”
关键他就从没来过河西,过去只是在黄河中游两岸与晋人作战,知道只要士气不散,晋军步阵不易摧破,但对于晋人骑兵,却基本上并不放在眼里。而如今裴该既镇关中,获得草原良骥和招募西北健卒的机会大增,再加上他分拆“凉州大马”,把很多凉州精骑派去各营做教官,经过一年多的训练,麾下骑兵自与过往大不相同了。
乔泰也明白这个道理,心说:“今日所见晋骑,竟有‘凉州大马’三分神采,可见皇太子所谋甚是,灭晋必先取关西,若不能断其获取良马之道,即下河南,亦难长久。”
两支骑兵并未正面对撞,晋骑基本上保持跟胡骑平行,缓缓压逼,不使胡骑靠近己方阵列。这位置其实距晋阵还不到五十步,胡骑多而晋骑少,胡列长而晋列短,就有很多人露出身形来,又遭到晋阵中弓箭手的直射。虽然可以用弓箭还射,而且被晋人射中的骑兵数量寥寥无几,但终究是个威胁啊。
乔泰一声令下,骑阵中分,一部分继续去与晋骑平行对射,另一部分则撇了晋骑,来冲晋阵。但就靠骑兵这么一阻,董彪有机会把足够多的弓箭手调到阵前,再杂以部分长矛手遮护,胡骑看看靠近,却不敢硬冲,被迫多拐了个弯儿,还是退了回去。
时候不大,乔泰所率胡骑就离开了晋军左翼,冲到中军前方,陆衍也遣骑来逆;继而又向右翼冲去。就这么兜了一个大圈子,最终拋下二三十具尸体,折返己阵。刘粲策马迎上前去,问乔泰道:“如何?”
乔泰回答:“晋人之左、中,似无隙可乘,唯其右翼,调动时略显涩滞……”刘粲说好——“可暗增我左翼之兵,使刘安西率先破敌。”
乔泰问道:“得无为诈么?”刘粲笑着摇摇头:“陶侃若兵众,始能诈我,如今兵少,只利固守,何以行诈啊?”转过头去问左右:“晋人之右阵是……”有人回答说:“看旗号,乃是材官将军莫怀忠。”刘粲便道:“从不闻此贼之名,料不难破。”
莫怀忠在裴军中确实声名不显——胡人最警惕的乃是勇冠三军的甄随、裴该左膀右臂的刘夜堂、独当方面的苏峻,以及在阴沟水畔摧破刘乂的陆和、熊悌之,等等,哪怕王泽、谢风,排名都远在莫怀忠之前。因为莫怀忠确实战功不彰,加上他善会做人,平素不显山、不露水,更不跟甄随似的习惯性抢着冒头——唯一一次主动请令,大概就只有在大荔城下以水排行泥淖,击败刘岳了——而且他材官将军的名号,也容易遭人轻视。
“材官”的本意是区别物性加以利用,最初是战国末期的一种预备兵役制度,至汉代始设材官将军,也主要领预备兵。晋朝以此职为将军杂号,初始才不过五六品,到南朝时更降格到九品,就彻底沦落为中下级军吏名号了。
所以一听材官将军之号,就会怀疑这人带的是不是预备兵啊,肯定不是精锐吧?确实,莫怀忠所领“蓬山右营”,原本在裴军序列中就排名较后,可能也就比李义的“灞上营”稍微强点儿有限。
故此刘粲把主攻方向设定为晋军的右翼,双方正式交手后,短兵相接,他很快就把自家部曲数百人悄悄杂入左翼,交给安西将军刘雅指挥,猛攻莫怀忠之阵,莫怀忠逐渐就有点儿吃不住劲儿了。
因为地形狭窄,双方在正面战场上投入的兵数相若,胜负全看将领如何调度、士卒是勇是怯,以及阵列是否完整了,玩不出太多花样来。但乔泰先率骑兵冲敌,还真没奢望直陷敌阵,主要目的有三个:一,尝试敌之勇怯,二,窥探敌阵有否破绽,三,打乱敌军布阵的节奏,或者迁延其完阵的时间。
他是有备而来,这么一冲,横过晋阵之前,晋军方面就被迫要临时调动骑兵和弓箭手、长矛手来遏阻,原本布阵的步伐难免受到影响。故此两军对冲之时,胡阵已完,晋阵则还略显不齐,激斗之时,恶果首先在右翼表现了出来。
眼见胡军将己方前阵陆续撞破、逐一割裂,莫怀忠心知不好,急忙亲自挺矛来前线督战——他虽然在训练、指挥方面略微有所欠缺,胆气还是壮的,终究跟高乐、熊悌之之流不可同日而语。刘雅在军中远远望见,当即摘下弓来,搭上一支雕翎,朝着莫怀忠便是狠狠一箭射去。
刘雅是屠各贵族、胡中宿将,弓马娴熟,尤其善射,这一箭虽然距离超过了百步,而且身前人头晃动,器械乱舞,他却有信心可以中的。可谁料想莫怀忠运气不错,箭至身前,才刚从高处弧形下落,就不知道从哪儿突然间挺起一柄长矛来,无巧不巧,正好格开——莫怀忠本人甚至压根儿就没有查觉。
刘雅不禁咬牙暗恨,急忙再发一箭,却又被莫怀忠无意识地避开了。刘雅再取第三支箭,望天祈祷,暗道:“此贼若真有高天庇佑,三箭不中,我便不射了。”左膀一奋力,开弓如满月,再次瞄准了便是一箭射去。
估计莫怀忠的运气终于用完了,这一箭正中其身,不禁大叫一声,仰身落马,部曲急忙围上来遮护,将他拖归营中。
刘雅大喜,收了弓,便即挥师猛进。晋阵中大将中箭落马,导致士气跌落、阵形混乱,被迫连连后退。危急中,陶侃在楼车上望见,急忙派出一支生力军,各执刀矛在败军后方列阵,随即让过败兵,迎面拦住了刘雅所部。
刘雅连续三次冲锋,都不能击垮这股晋军,随即败退的晋军也在其后重新整列,再度回援。
两军从午前一直厮杀到午后申时,看看红日即将西落,只得各自鸣金收兵——因为一线士卒的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啦。
固然胡军数量充足,刘粲大可以再派生力增援,但问题战场相对狭窄,你就不方便替换下仍在厮杀的兵卒啊,这一个衔接不好,很容易导致混乱,从而全线崩溃。他虽然急于破敌,但还真不愿冒这种无谓的风险。
激战半日,计点伤亡,差不太多。陶侃沉着脸下了楼车,返回大帐,先问:“莫将军如何了?”
第十二章、战龙亭
莫怀忠被刘雅一箭正中胸口,好在他心有点儿偏,将将让开,侥幸逃得一命。然而胸口中箭终究不算小伤,看这情形,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提矛跨马,上阵去指挥啦。
陶侃无奈,只得命副督暂摄其职,然后考虑到今日阵上,右翼几乎濒临崩溃的局面,重新调整了部署,把陆衍调至右翼,而让“蓬山左营”位居中央——然而将军大旗暂时不易,用以惑敌。
果然第二日再战,刘粲见莫怀忠的旗号依旧立在靠河一侧,因而基本战术不变,仍命左翼强攻。陆衍所部原本素质就比左营为高——三营归一的时候,他为正督啊,自然好苗子都会往自家中营扒拉了——加之用兵颇有韧性,刘雅遂久攻不入。
然而这种小伎俩不可能瞒骗敌人太久,刘粲很快便将生力军投入中央,杀得“蓬山左营”节节败退。只是陶侃预先在其后布置了伏兵,趁败故意让开通道,乔泰不知是计,鲁莽直进,先锋遭到包围、分割,损失颇为惨重。
正当激战之际,刘粲登高而望,忽见敌阵后烟尘蔽天、旌帜招展,分明有大股援军赶到,急忙下令鸣金收兵。其后不久,晋营中便即竖立起了裴该的大纛,刘粲大惊道:“裴该来得好快!”
他亲自骑马出阵,欲寻裴该阵前对话——相互间也算打了不短时间交道了,各为一国执政,总该当面见见,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然而晋营却毫无声息,任凭刘粲如何叫骂,始终不见人出来。
刘粲因此便笑,说:“裴该未至,此惑我也。”除非那是个怯懦之辈,否则既至阵中,没道理我叫唤他不出来,我又不是要跟你单挑,怕的何来啊?那么裴该是个胆小的废物吗?实话说时至今日,刘粲对裴该的评价仍旧不是太高,觉得跟此前司马越、苟晞等野心家没太大区别,但他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裴该能亲提一旅师从徐方一直杀来关中,肯定不是怯懦之徒。
他所料不差,前来应援的乃是刘夜堂的“厉风中营”,只是虚打大司马之旗罢了,而且闻听前方正在激战,还特意多树旌帜,砍伐木枝以扬尘土,用以吓敌。事实上裴该要等到接战的第五天,方才自大荔抵达前线——主因是他在前往大荔途中,便已派人快马召长安部分留守兵马北上了,闻其将至大荔,乃急匆匆率领部曲营前来增援。
在这几天里,守备蒲坂渡口的晋军还击退了一小股欲图涉渡的胡兵,乃是刘粲命蒲坂等地的守兵伪渡惑敌,因为兵数太少,准备也不充分,直接就给堵回去了。
此前接战四日,刘粲连攻三日,然后歇了一天,想等第五日再攻。有了刘夜堂数千生力军相助,虽然就力量而言杯水车薪,对于晋军的士气却有很大振奋作用,陶侃几乎回回被胡军逼着打,却始终如同激流砥柱一般,岿然不动。
刘粲不免心急,首先派人去探问夏阳方面的消息——兄弟你怎么还没把夏阳城给打下来啊?你若得手,我有所依托,前线也不必要这么着急地猛冲猛撞,白白损耗士卒了。其次遣去西方台塬勘察道路的探子回来,禀报说,确实有一条小路,可以抄至西南方向一个叫龙亭的地方,只是山下已设堡垒,有晋兵守备。
刘粲就问了:“垒可坚固?有多少晋兵?”
探子回答说:“只有四垒,皆不甚大,估算其间晋卒不过三五百,且疏于防范。然而我等抵近探查,却不慎为晋人察觉,出兵来捕,被杀三人,小人侥幸得脱——只恐此刻,彼等已有所准备了。”
刘粲说不怕,陶侃暂时还没多余的兵力去往西方增援,只要咱们动作够快,就能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先突出山地去。即命平羌校尉路松多率两千精锐步卒登塬,以掩袭晋军之后。
路松多也是屠各部人,身高八尺,肩宽背厚,力能搏狮屠虎。他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牧人而已,受到刘渊爱将刘景的简拔,积功升为大将——刘景是刘渊族子,后封汝阴王,升授太师。
要知道马骑多了,两条腿总是岔着,很容易变成罗圈儿——尤其是打小就生活在马背上的胡人——不仅仅不好看相,而且下马步行时容易跟鸭子似的左右摇摆,速度往往会慢旁人半拍。只有这个路松多是异数,腿长而直,平地疾驰,能逐奔马,所以刘粲才派他率步军去掩袭晋军后路。
因为根据哨探勘察得知,这台塬地顶部虽平,可以跑马,但想要让战马攀登上去,却有一定难度。故此都不骑马,纯粹步兵,负五日之粮,就从司马迁的墓祠附近迤逦而登——部分地区还得手足并用,才能够爬得上去。
探子来报,说这条小路虽然蜿蜒曲折,估算着也不过二十多里地而已,可要等实际走过才知道,三五人游走是一回事儿,大队行进则要艰难上百倍。首先台塬高十到十五丈,即便抛掷挠钩,也不可能直接爬上去——除非是甄随那种惯走山地的——而必须要绕路,曲折而登。等上了塬倒是一马平川,绿草如荫,风景也绝美,但可惜走不了五六里,就是一道深堑,还得再觅路而下,然后找地方重登台阶……
虽然只有两千人,也必须列队而行,不可能跟普通驴友似的,分头找路,撒得到处都是。路松多午前启程,原本计划着二十多里路嘛,我走快点儿,天黑前应该能够赶到龙亭,但他最终还是被迫在山间露宿了一晚,否则怕是要等天黑透了才能到——不定哪儿就有深堑呢,一个失足掉下去可怎么好?
翌日继续前行,又走七八里路,午前才到龙亭附近。路松多命士卒暂歇,派人前去探查,回来禀报说探子所言不差,山口确实只有四座堡垒,规模甚小,有晋卒守卫,此外放眼望去,不见人踪。
路松多大喜,当即吆喝士卒起身,就直奔山口而来。抵近山口后,他下令吹响胡笳,然后便挥师猛冲下去——居高临下,势若破竹,说不定那几百晋卒会直接吓跑呢,不就省了我的事儿吗?
谁想那些晋卒颇为悍勇,竟然缩入堡中,以弓箭朝外射击,而无一人肯退。路松多便分兵来夺各堡,才刚接战,忽听不远处树林中一声鼓响,随即大队晋军便即汹涌杀来……
这些埋伏在林中的晋军,自然便是王堂所部了,分散开来从四外兜抄胡军。路松多见势不妙,士卒分散,仓促难聚,这很容易就被对方分割包围,逐一吃掉啊!后面就是山地,下山容易上山难,这会儿想退也来不及啦!被迫亲自上阵,挥舞长刀,率领数百中坚,直向晋人杀去,于乱军中寻找敌将所在——若能斩杀或者击退敌将,相信必能扭转颓势。
王堂所率与对方相同,也是两千步卒,但他本人可是骑着马的,又有大旗在身后飘扬,目标非常明显——路松多当即指挥士卒朝着王堂的方向就猛冲过来。王堂不惊反喜,叫一声:“来得好!”拍马挺矛,便直向路松多杀去。
二将相争,各舞兵器,杀了个难解难分。但实际上王堂是占了便宜的,一则他在马上,手中又使长矛,以长对短,威力倍增;二则旁边就是自家堡垒,不时有晋卒从垒中射出冷箭来,使得路松多必须分心去躲闪——他率领着几百人的小集团,直冲着王堂杀来,本人的目标自然也就暴露出来了。
路松多心说我若有马可骑,岂惧眼前这员晋将啊?心中愤恨,手下不停,一刀紧似一刀,终于逐渐占据了上风。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整体的战场局势,晋人已经绝对占优,胡兵陆续遭到围歼,或者奔蹿回山,也就剩下路松多领着这几百人还在负隅顽抗了。
只是晋军虽然重重围困上来,匆促间却也吃不下这个小小的集团,胡兵作困兽之斗,反倒使得晋人的伤亡率有所上升。而王堂也自知不是胡将的对手,越战越是心惊,想要抽身而退,又怕影响了士气,从而被胡将、胡兵突出重围。无奈之下,只得咬紧牙关硬挺。
正当危急之际,忽见一哨骑兵从东方疾驰而来,当先一将,人未至,声先到——“王将军,我来助卿!”即在马背上扯弓放箭,直向路松多当胸射来!
路松多匆忙一个纵跃,让过来箭,可就这么一放松,王堂得以拨马而退。关键是王堂见有援兵来了,不怕影响自家士气,故此主动脱离战斗,嘴里却还喊道:“我不做匹夫之斗,众军,且将这胡儿乱刀砍杀了吧!”
路松多心知再无胜理,只得转身而逃。靠着他武艺精湛,最终还是领着这数百胡卒杀出了重围,退归山间。他也就走快了一步,来援的晋军全是骑兵,一路策马直抄山口,隔断了残余胡兵的退路,若非路松多跑得快,今日便难免要死在此处。
王堂这才来得及打量来援之将,一见之下,不胜之喜,开口就问:“大都督已到阵中了么?!”原来来将非他,正乃裴该部曲督文朗是也。
第十三章、世上英雄本无主
裴该是今天一大早率部曲三千人抵达的阵中,晋营中当即一片喧腾,人皆高呼“万岁”,声传于外,有若惊雷,倒把刘粲他们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对方发生什么事儿了——难道昨天我不去打他们,今天他们倒打算来打我不成么?
裴该并未着甲,冠冕堂皇,手执竹杖,策马入营,坦然接受众军的贺拜。要说“万岁”一词,原本只是恭贺之语,至汉武帝始加之于帝王之身,但也不跟“朕”、“寡人”等称呼似的,就不准旁人用。
《后汉书》有载,大将军窦宪讨平匈奴,威震天下,一日返朝,尚书以下都商量着远远望见便即下跪,伏称万岁,尚书令韩棱反对说:“夫上交不谄,下交不黩,礼无人臣称万岁之制。”倘若当时“万岁”一词只能称呼至尊,难道满朝上下就韩棱一个明白人吗?而且韩棱的话说得很清楚,此举只是“无礼”罢了,而非“僭越”。
裴该后世的灵魂对此缺乏理解,但此世的残缺记忆是懂得的,并且他在军中被呼“万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逐渐甘之如饴——其实没了皇帝以后,大家伙儿还不是动不动就喊“万岁”吗?反正只是表达心情而已,又不是用这个词汇专门指代某人。
遂与陶侃相见,询问战况。陶侃大致介绍了一回,完了说:“大司马此来,足以鼓振人心士气,然而我所忧心者,在龙亭也……”他说就你这三千人马,实话说在人力方面,对我抵御胡师起不了关键性的作用,但若能分一部去增援王堂,保障侧翼无忧,那我就可以把全副精力都放在正面了。
裴该说好,便唤文朗进来,问你愿不愿去增援龙亭啊?文朗大喜,急忙拱手道:“末将请率一部前往!”
裴该这三千部曲,骑兵比例很高,将近四成,战士大多是从各营精挑细选出来的,皆为百战老卒,纪律性和战斗力很强。但问题是作为大司马的护卫,自归部曲以来,就很少有他们上阵的机会,这隔的时间久了,整天光是站队列、走正步,操戈演练,就怕把血性和斗志都逐渐地磨没啦。
即便此番来援,照道理来说,除非局势糟糕到一定程度,裴该本人也遭逢危险,否则陶侃不大可能把这些部曲调去第一线,仍然只是样子货。故此得闻有机会上阵厮杀,文朗真是喜出望外啊,当即请令,挑选八百骑兵,就直奔龙亭而来,然后一箭射退了路松多……
随即与王堂合兵一处,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咱们是继续跟这儿堵着啊,还是登塬去剿杀残胡啊?文朗是无可无不可,反正他的骑兵也很难上山,王堂却道:“彼既可来,我亦可往,若能抄出刘粲之后,重夺渡口,或可彻底扭转战局!”
且说裴该才入晋营,对面胡营中探得消息,刘粲便率数百部曲精锐打开营门,驰将出来,仍于阵前立马,招呼裴该出来搭话。
裴该为策万全,先穿戴好了甲胄,仍提三尺竹杖,策马而出。二人相距三十步立定,遥遥相望。
刘粲三十多岁年纪,个头并不甚高,肩膀却宽,穿戴上甲胄后如同一尊铁塔仿佛。此人方面阔口,一部长髯飘洒胸前,颇有威仪。相比之下,裴该的身形就要单薄得多了,面相也显稚嫩,加上年轻几岁,胡须才刚到锁骨而已。
刘粲自恃身份,傲立不动,要等裴该先向他行礼。然而裴该也不动,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立马相对,互相打量,直到裴该笑笑:“阁下若无话,我便自归了。”
刘粲心说我堂堂大汉太子,不跟你一般见识——略一拱手,招呼道:“裴先生。”既然裴该称呼自己“阁下”而不叫“殿下”,那自己也当他白身好啦。
裴该同样昂着脖子拱拱手:“刘先生,唤某出来,有何话说?”
刘粲双眼一眯,答道:“正所谓见面不如闻名,裴文约清华显贵,晋人之雄长,我还以为是如何神俊的人物,不想亦平常人罢了。”
裴该笑道:“我固是平常人,不似汝等胡贼,大异中国人,自不平常。”
刘粲闻言,双眉不禁一竖,但随即却又宁定下来,回道:“我等身后,各有万马千军,又何必做口舌之争?然而,我以堂堂之阵临于河西,未免不教而诛之讥,还是要先奉劝一句:晋祚将终,天命在汉,汝逆天而行,岂能久乎?”
裴该摇摇头:“天命云在秦之时,有刘、项举义帜;天命云在新之时,有光武起河北——天意如何,岂是汝等胡儿所能逆睹?且人间事,唯人奋勇自筹,上苍贱万物如刍狗,既不能阻汝等兴不义之师,舞残民之刃,又安能阻我驱逐胡寇,重定山河啊?!”
刘粲又道:“且不论天意,司马家残民以逞,诸藩动摇社稷,则人心厌晋久矣——汝又何必矫饰?”
裴该回道:“我不矫饰,即天意、人心,皆已厌晋,亦不当由汝等胡贼执掌中国!”
刘粲闻言,不禁大笑道:“俗云:‘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但闻汝语,汝主安在啊?我刘氏若不能得天下,难道裴氏可乎?”
反正旁边儿人不多,就自己身后那些小兵,未必能够听得懂咬文嚼字,裴该忍不住就引用了唐诗人李贺的一句诗——“世上英雄本无主!”
刘粲一拍大腿:“说得好!裴文约果然当世之雄,我未曾看错汝。”随即话锋一转,便扬鞭劝说道:“晋主孺子耳,辅之何益啊?君不若自竖旗帜,割雍、秦、凉三州为王,但肯允时,我即刻退兵。其后君可往取益州,我定关东,待中国虽大,分拥其半,乃各将百万雄师,一战以定天下谁属,岂不快哉?!”
裴该也学他的样子,将手中竹杖轻轻一敲膝盖,回应道:“刘士光果然世之枭雄——汉主醉囚耳,辅之何益啊?汝不若反师平阳,弑父屠弟,僭居尊位——但肯去时,我绝不追赶!”
刘粲终于忍不住了,勃然大怒道:“竖子焉敢戏吾!”双腿一夹马腹,便朝着裴该直冲过来。
他若是手中有矛,或许真能把裴该给戳个透心凉,但若是让带长兵器过来,裴该傻的啊,岂肯与之相见?而再如何神骏的良骥,从立定到加速,都需要一定时间,所以刘粲才刚起步,裴该便即拨马而走,身后护卫纷纷举起弓来,瞄准了刘粲。
刘粲赶紧一勒缰绳,紧急刹车,然后扬鞭指着裴该的背影,大叫道:“我容汝歇息一日,明日定要较个生死、胜负!”裴该转头笑道:“较量生死,不在一日,我大军四方来合,且候兵足,再取汝项上首级,有何难哉?”
等到回至营中,裴该才长出了一口气,对左右说:“刘粲凶暴,竟起害我之心……”实话说刚才刘粲那一冲,真把他给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就想起一个人来——“倘若甄随在此,必可趁机冲上前去,将那胡贼一矛捅翻!”
真可惜,想要用甄随的时候,那蛮子偏偏不在……也不知道还须多久,他才能赶来增援哪?
甄随在下辩,分派诸将镇定各县各乡,并沿要隘设置堡垒,以防巴氐再趁乱来侵,他自己则整天跟未来大舅子梁懃置酒高会,相谈甚欢。
本来打完仇池山后,梁懃就打算返回宕昌去的——甄随虽然许了他武都郡守的职务,但梁懃心知肚明,以自己的出身、履历,怎可能一步登天做两千石?能够灭掉宿敌仇池,并保住宕昌基业,于愿足矣——然而甄随坚不肯放,说你妹子还没给我送过来呢,舅子你着急走什么啊?
梁懃无奈,只得先将部属遣返宕昌,并命人将其从妹舆到下辩来。当时男女大防还不如后世那么严密,加之甄随是蛮子,梁氏兄妹久居羌地,对于中国礼法也不是很讲究,因而梁氏一到,梁懃便命她前来拜见甄随。甄随上下打量此女,略略皱眉,压低声音问梁懃:“汝将令妹夸得地上少有,天仙一般,难道羌中的天仙,便是这般模样么?”很明显他不满意。
梁懃倒是急于抱上这条粗腿,急忙辩解道:“舍妹虽非国色,肌肤却白……室内烛火不明,故此将军所见不确。且……舍妹腰细股圆,乃善生养之体、宜男子之相,于床笫间亦有内媚……”
甄随斜他一眼,不怀好意地问道:“哦,床笫之间……汝是彼兄,如何得知?”
梁懃明知道牛皮吹破了,好在他脑筋转得够快,赶紧给圆——“想当然耳,此乃我梁氏女子世传之佳处。若非如此,如何得为先帝皇后啊?”
他指的乃是梁兰璧,梁芬之女、晋怀帝之后,洛阳城陷后生死不明——论起来,梁兰璧和这宕昌的梁氏兄妹,倒也是同辈。
这句话倒确实打动了甄随,那蛮子不禁抚掌大笑道:“本只为聘一世家大户女为妻,不想能得皇后做姨!”
第十四章、大都督有疑心病
甄随感觉跟梁家这门亲事颇说得过——女方虽非天姿国色,比起自己老家那些蛮女来,终究是要白皙、水灵一些的。再者说了,等熄了灯,美丑之间,真能有太大的区别吗?
于是便跟梁懃商议,说且等大都督令旨下达,我就带着你们一起返回长安去,然后请大都督主婚,我与令妹完了婚事吧。梁懃自然不胜之喜。
然而隔了没两天,裴该令下,任梁懃为武都县长,即刻上任——那意思,你不必到长安来谒见了——熊悌之守郡,甄随和王泽等都要率师东归,以御胡侵。
甄随立刻唤来梁懃,把裴该的公文递给他瞧,随即便道:“不及返归长安了,可使令妹收拾洗沐,今晚便要成婚!”
梁懃闻言吓了一大跳,急忙推辞,说这无媒无证,都尚未下聘,怎么能就举办婚礼呢?而即便不管那些俗礼,婚姻大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准备齐全的呀——“将军如此操切,得无怕我悔婚么?将军乃大司马心腹,战功卓著,威震华夏,末吏岂敢……”
甄随两眼一瞪,打断他的话,厉声道:“我是蛮子,不讲那一套,世在武陵,掳得女子当夜便圆房,本乃常事……”梁懃心道时至今日,难道你还当自己是山贼么?就听甄随又说:“汝妹也曾许人,算是二婚,二婚何必排场?”
梁懃坚决不肯让步,说:“吾妹虽然生于羌中,终是世家之女,婚事岂可轻慢啊?将军如此行事,非止侮辱舍妹,抑且辱及我梁氏一门了!”
甄随见劝不听,只好把梁懃扯到一旁,压低声音解释道:“舅子,休恃汝世家出身,各自心照,分家已久,洛阳梁司徒未必还会允许汝家归宗。汝若想保全自身,保全一族,保全宕昌,则必须与我结亲……”
梁懃道:“我早便承诺与将军结亲了,将军又何必心急,乃至苦苦相逼?我这便遣人送舍妹往长安去,觅宅暂居,候将军战胜归来,随时可以成礼……”他心说我还希望你遵守承诺,说动裴大司马前来主婚呢,那我这做哥的,面子上也有光彩啊。
甄随撇嘴道:“汝本乌氏梁的分支,说不上有多尊贵,汝妹也非天仙相貌,又是二婚,难道汝以为,我必要与汝家联姻么?似汝这般出身,雍、秦两州多是欲攀附老爷的,我又何必寻到武都来?但挥师平了宕昌,我不信羌中便无姿色超过汝妹之女!”
这分明是威胁了,梁懃不禁觳觫,只得拱手道:“将军恕罪……然而,将军何以急于成就婚事啊?若所言有理,末吏必不敢拦阻……”你好歹说个理由出来,也算给我个台阶下,如何?
甄随撇撇嘴,长出一口气,那意思:你偏要让我把话给说透了啊……
“舅子,实言相告,若无此番出征事,便与汝妹先定下亲事,不急于成礼,也是无妨的。然而……胡寇蟊贼,只要老爷一临阵,必然望风而逃,一败涂地……”甄随最近这几年接触的高层多了,学问倒也见长,简单的成语学会了不少——“说不定大都督便要下令,趁胜挥师,东渡直取平阳!
“然而秦州初定,雍州也不甚安,大都督暂时是离不开的,必归长安去。则将遣何人率师东渡呢?实言告汝,我自江南即从大都督,久在其侧,深知其性,大都督实有疑心病啊,唯恐诸将自拥其众,不听调遣,故此每每打散各营重组,又设各级司马为其耳目……则命一大将总统雄兵,出于数百上千里外,又有大河为阻,讯息难通,大都督如何能够放心啊?”
梁懃闻言,不禁轻轻打了一个冷战。就听甄随继续说道:
“故此必命有家室者,留其家人于长安以为人质,大都督才可安心命其统众。诸营督中有家人老小者不在少数,唯我孤身一人,则若不早早成亲,岂能得此重任?
“我此前率军攻张春,及此番来取仇池,诸将多有烦言,大都督亦颇犹豫,老爷真是费尽唇舌,才能够独当一面。我早便料定,今秋胡寇八成要来侵扰关中,此后有无数大仗可打,故此才一见汝面,便言及婚事,即便汝妹不甚美,也肯屈从了。倘若胡寇不来,婚事自可暂缓,今胡寇已至,我又怎敢拖延啊?今夜便要与汝妹成婚,随即送汝妹往长安去住,我乃可以挥师冯翊,或者竟能东渡去灭胡了!
“舅子,我立大功,于汝大有好处;我若就此止步不前,汝家焉能显贵啊?”
其实甄随前面说的都是真心话,最后两句则纯属扯谎,他压根儿就不在乎立不立功,名爵是否止步不前,更不再乎梁家能不能傍着自己往上爬——老爷只是想打仗啊!越是大仗越不能少得了老爷!
梁懃是真没想到,这个瞧上去粗豪不文的蛮人,其实会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当下听得是满头的冷汗,无奈之下,最终也只得依从了甄随所请。
他跑去劝说从妹,梁氏倒是不难说服——她是真真正正的二婚,这年月的礼法虽然并不鄙薄妇人再嫁,但她自丈夫死后,因为夫家矛盾,被迫迁出依从兄而居,实在没什么资本跟梁懃讨价还价——只道:“若实与家族有益,阿兄说何时成婚,那便何时成婚吧。”
于是甄随一方面整备士卒,下令明日便要启程东归,一方面盛排酒宴,当晚召聚诸将,痛饮一场,然后就出门去迎梁氏——双方住得也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梁氏涂脂抹粉,盛妆乘犊车而来,甄随牵其手遍示诸将,随即一双新人便即并肩而入洞房。
行周公之礼的时候,甄随虽未成婚,却有经验,立刻就发现新娘不是完璧了,不禁在心中暗骂梁懃。但他也不点破,也不声张,只是奋力驰骋半宵,翌日起身,通体舒泰。随即与梁懃、熊悌之告别,率师自下辩北门而出,迤逦东归。
军列中还有一乘漆壁香车,由甄随亲信部曲五六人及梁氏仆佣六七人卫护,以安置梁氏。计划先把老婆送到长安城外,甄随统率大军自然是不进城的,正好转道北上,去援冯翊。
再说冯翊战场上,刘粲一连多日不能击败陶侃,不免又命人到夏阳城下,去催促刘骥,刘骥也正在着急上火,甚至于一言不合,竟然挥鞭笞责李景年——连攻了好几天了,夏阳城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却偏生耸立不倒。
原本还以为这般弹丸小邑,可以一鼓而破,最多攻个两三天,所以他也不封堵四门,只从城南发起猛攻。其后见不能克,乃使“声东击西”之计,佯攻南壁,实取东壁,却也被周晋看破,硬生生给堵了回来。如今胡军万余,封锁了夏阳东、西、南三侧,只留北侧——刘骥的意思,你们赶紧逃吧,给我把城池空出来!
在这数日的守城战中,夏阳守军损失也很惨重,杨清这一排几乎大换血,唯余他本人和老卒张参,还有那名大户常氏的账房——这人姓李,名字很拗口,杨清便直接唤他李四——三人了。
最初那一排人,部分是在城上或中箭,或为攀爬的胡兵所杀——也有身负重伤的,只得退出战斗队伍——部分则是东门曾一度为胡军以撞车攻破,周晋亲率士卒封堵,血染征袍,好不容易才用土石重新把门洞堵上,杨清的排在那仗中数息间便即战死了六名之多。
当日杨清左腿也被捅了一矛,还好不甚深,其后不久,肩膀又中一箭——这在城内,就已经算是轻伤啦,必须不下火线。张参倒是第二日肩头被创后,再没有负过伤,至于李四,他基本上不会舞刀弄枪,又怯懦畏缩,宁可包下全排日常的所有力工,只求临战时可以缩在后面,倒是始终活蹦乱跳的,身上唯有些擦伤而已。
张参对此就不忿啊,说:“初从军时,军吏便转述大都督所言道:‘舍生求死乃可得生,畏怯贪生反而易死。’本以为是至理名言,但放在李四身上,完全不确么。难道是他爹娘积了什么福德,佑护其身不成么?”
杨清就撇嘴,说:“若无我等在前面死扛,那厮早便万箭穿心,乱刀分尸了,安能活到今日啊?”随即狠狠瞪李四一眼,呵斥道:“且待我等死了,看汝还能多活几时?”
李四腆着脸谄笑道:“我日日向上天祈祷,保佑排长和伍长遇难呈祥、长命百岁,二位是断不会死的,连带小人,也可得生……”
杨清轻轻叹口气,说:“既陷围城,谁能不死?”随即皱眉道:“难道周督真打算与城池共存亡么?”
张参摆摆手,把李四轰远一些,随即凑近杨清,压低声音道:“我昨日偶然得闻中部第三排王小五言道,说他是听周督部曲赵陆或刘柒说的,见周督与营司马为了是否弃城而走,争论不下……”
杨清闻言,赶紧也把脑袋凑过去,低声问道:“如何争论?都说了些什么?”
张参当即转述传言道:“司马之意,夏阳已成孤城,既然难守,不若弃之,余部北向或西向入山,尚可有一半的存活,胡军急于克城后南下,或许不会紧追。他还转述大都督所言,说什么:‘存人失地,人地可以皆存。’此前固守,乃是为了拖延时间,好处置城内存粮……”
——此际不但秋粮已经入库,而且去岁还有谷物从南方运来,以备夏阳之守,所以城内粮食是颇为充裕的,即便这几天一直敞开了让士卒们吃,也不可能在短短数日内吃尽,若欲弃城而走,除了背得动的口粮外,剩下那些都需要预先处置了。然而军粮的存储向来都很讲究,层层堆叠,杂以它物,防火防盗,若打算一粒米都不留给胡军,无论是埋、是烧,处置起来也都需要一定时间。
“……司马道,如今粮食皆已安置下了,临行时放一把火,即可烧尽,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啊?然而周督却尚且犹疑,说城中还有数千百姓,岂忍彼等落于胡寇之手?司马便道:‘慈不掌兵,将军未免太过妇人之仁了。’周督还口道:‘若大都督无仁心,不抚爱百姓,安得自徐方而向关中,直至于今日哪?’”
杨清揉着下巴,侧耳倾听,到此忍不住插嘴说:“司马于军中宣讲,每言大都督爱民若子,还说什么孟子有云:‘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但要我说,若大都督与万民遇难,自当舍万民以救大都督,有大都督在,才能够逐却胡虏,使更多百姓可以安居……”
张参挤挤眼睛,问他:“若那万民中,有排长一家老小,汝真舍得么?我等皆肯为大都督而死,但若非止己身,一家一族都要为大都督去死呢,又如何舍弃得了?我虽孤寡一人,设想起来,却无排长这般大义凛然啊。”
杨清心说大义凛然个屁啊,我就随口那么一说罢了。其实吧,最好连我本人都不死,要死也得死在大都督眼前,希望他将来能给自己立个坟头,想起来再上柱香……这死在偏僻的夏阳城里,叫什么事儿嘛。
急忙岔开话头,追问张参道:“便为此事,周督与司马争吵起来么?结果如何?”
张参拧拧眉毛,答道:“结果么,我也不甚清楚……但军事终是周督执掌,他若怜悯百姓而不肯走,估计司马也莫可奈何……”
杨清道:“周督这便想差了,此城迟早要破,百姓难逃一死,倒是我等这些当兵的,若肯弃城而走,尚有一线生机啊……”
张参反问道:“倘若排长一家老小都在此城之中,汝弃之而逃,或可保全自身,而老幼皆死;汝若不逃,则与家人同死。当此情状,排长又肯不肯逃呢?”
杨清不禁嘴唇一抿,啧了一声,然后答非所问地道:“周督这是……要先多杀几个胡兵,好为一城军民垫背啊……”
话音未落,就听不远处有军吏高声唤道:“登城,登城!胡贼又将来也!”
第十五章、我为其易,君为其难
新的一轮攻击过后,胡兵在城上、城下,抛弃了百余具尸体,仍然铩羽而归,但仅杨清这一个排,就又躺倒了将近半数。
卜抽回营向刘骥复命,说城中晋人其力将竭,却仍为困兽之斗——“恐怕再有三五日,我军也难克陷此城。”
刘骥正紧锁双眉,背着手在帐中绕圈,闻听此言,不禁顿足恨道:“殿下又遣人前来催促,倘若今明两日再不能攻克夏阳,则我还有何面目往见阿兄啊?!”
卜抽道:“是其时矣,不必等待破城,何不这便射去箭书,催促守将开城而降?彼若肯降,大将军可以酬以高官厚禄,保证不伤军民百姓,若不肯降,破城后鸡犬不留!或者周晋正当畏惧、犹疑之时,可以摇动其心,也未可知。”
刘骥说好,可以依你之言,试上一试——“闻周晋在晋,为五品下将,我当酬以三品……唔,安北将军之号,允其独领一军。”于是亲笔写下书信,又誊抄了好几份儿,命士卒绑在箭杆之上,射入城中。
刘骥劝降信送到的时候,周晋正紧握着营司马的手,双目含泪——营司马是在刚才的攻城战中亲自率兵堵口,连中四箭,又被一刀,身负重伤的,眼瞧着未必能够活过今天晚上。但他仍然硬努着最后一口气不死,想要再次劝说周晋弃城。
周晋把刘骥的信当着司马之面轻声诵读——他是河内小土豪出身,文化水平比较高,读写都没障碍——司马便道:“明见胡儿已急不可奈,明日势必全力攻城,若再不走,我营中坚,必将尽没于此处啊!”
周晋犹豫道:“奈何百姓……我若独弃百姓,大都督怪罪起来,如何处?”
司马道:“大都督虽爱民如子,但非胶柱鼓瑟之人,必能体谅将军的苦衷……且刘粲书中有语,若不降时,破城之日,必要屠戮百姓……”
周晋愤然道:“难道卿劝我降胡不成么?!”
司马摇摇头:“非也,只是劝将军在尚能走之时,还是赶紧走吧……”
“刘粲云我若归降,乃可不害军民百姓,则我若走,恐其仍将屠城……”
司马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打感情牌,说:“将军,各营司马,其实都是大都督所遣监军,唯我与他人不同,与将军情若手足。如裴度、裴嶷等辈,但知熟读军律,其实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我却敢上阵搏杀,自大荔受命,每与将军并肩而战,难道将军以为我是怯懦之人吗?且我将死,又有何惧啊?
“想我‘厉风左营’,中坚全在夏阳,倘若连将军俱死此处,则营必亡!而若将军能破围得出,尚有整顿士伍,报仇雪耻的一日。除非将军降胡,自污声名,否则城中百姓终究难逃一死。将军是欲彼等死无声息,还是肯将来多杀胡虏,为彼等复仇啊?如赵氏孤儿之事,死很容易,逃生雪耻,才是难事。今我为其易,请将军为其难,将军幸勿辞也,使我不得瞑目!”
周晋无奈之下,只得安排弃城事宜。他打算率残兵从北门而出,然后西北行五六里,蹿至横山山麓,再寻路南下。彼处都是塬地,很不好走,倘若胡兵从后追赶,估计最终跑不出去几个……但唯今之计,也只好逃得一个是一个了。
可是才刚把不足千名残兵召集起来——那些重伤难行的,就只好撇下了——就有城中父老跑来遮道而哭,说:“将军欲弃我等于胡么?”周晋满面羞惭,只得辩解说:“城小力卑,终不能守,即便我死此处,终不能退胡……即我此去,恐亦九死一生,只能各安天命罢了。”
然而百姓们仍然恸哭哀求不止,周晋没有办法,只好命众人赶紧收拾行李,跟他一起突出围城——“但至山地,汝等可自寻活路,我无能为也。”
因为有百姓拖累,出城的时间被一再延迟,直至夜深。而城中这一番喧哗,自然不能不为胡军所侦知,赶紧前来禀报刘骥。刘骥大喜道:“周晋将走也!”当即吩咐卜抽,说你可率三百精骑绕至城北,去堵截他。
卜抽道:“彼既肯退,我军入城可也,何必追堵?倘使彼不能走,复入城坚守,又如何处?”
刘骥想了想,便道:“周晋实悍将也,即不肯降,我不能用,亦不可使其复归于晋。卿不必封堵,唯从后追杀,驱散其部伍,力求生获此人,可也。”卜抽领命而去。
所以等到周晋终于暗开北城,带着百姓潜出来的时候,行之不远,就有大队胡骑从侧翼汹涌掩杀过来。晋军守城尚有战意,既已弃城,难免士气萎靡,由此惊惶失措,队列全散,周晋反复喝止不住,反被败兵簇拥着落荒而逃。百姓们跑不快的,则全都膏了胡兵的锋刃,哪怕跪地哀哀求饶,也不被放过。周晋这会儿也顾不上老百姓了,伏鞍急遁,好不容易蹿入山地,因为道路难行,被迫连马都弃了,登高而望,就见夏阳城中骤然火起……
刘骥一开始还挺高兴,周晋不及烧粮便即遁逃,则我明日入城,或许可以收缴不少存粮呢,在皇太子殿下面前也算交待得过去——他必是怕一烧粮,则弃城之意便显,到时候跑不远啊。谁想营司马率走不了的重伤兵卒百余人留在城中,就护守着粮草,一见情况不对,当即下令:“点火!”
他对伤兵们说:“周督既去,胡寇入城,恐将如刘骥书中所言,屠戮百姓,鸡犬不留,况乎我等?司马公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横受其戮,其死也轻,先自了断,未必不重。将来周督重整我营,杀归夏阳,必会为我等造坟,年年祭祀,则我等在天之灵,也无恨矣!”
上万斛粮食和那些拿不走的帐幕、兵器上,早就已经撒满了干草、油脂,就此一点即燃。随即司马招呼各兵,两两挺刀对刺,一时间横尸遍地,血流漂橹,百余人尽数殉国……
刘骥见城中火起,不禁大惊,连夜驱赶士卒起身,攀上城壁,冲入城中,好不容易才算是扑灭了火头,然而点捡残存的粮谷,还不到五百斛……
随即卜抽也空着手回来了,说很可惜,没能逮着周晋——“那厮可恶,竟以妇孺老幼为其殿后,我军奋力砍杀晋人,止差一步,不能将其擒获——大将军恕罪。”刘骥恨得直跺脚,却也无计可施——总不可能真追到山地去,而且地形复杂,就算追,也未必追得上。
再说周晋登高而见城内火起,知道司马等必已殉国,再瞧瞧身边无一百姓,残兵也只剩了半数,不禁放声大哭,说:“本欲救百姓,不想竟害了百姓。或以为我将百姓遮道,以全己身,即便得生,大都督必然严惩,到时候身败名裂——罢了,罢了,不若与卿等同死于今日!”拔出剑来,便欲自刎。
残兵蜂拥而上,死死扯住。正在此时,忽听不远处山谷中一通鼓响,随即一片火光游弋而来,当先一将,扬声高呼道:“武牙将军李景年在此,周晋此时不降,更待何时啊?!”
李景年奉命镇守夏阳西门外营垒,当日晚间,他也发现了城中不同寻常的状况,才刚派人去向刘骥禀报,就见卜抽率数百骑自营前而过,直向城北驰去。李景年明白这是周晋打算弃城而逃了,卜抽前往堵截,他要能堵得住还则罢了,倘若堵不住……我是不是能有机会啊?
刘骥向来脾气暴躁,此番一连数日都攻不落夏阳孤城,更是有事无事的大光其火,每常鞭笞将卒发泄,甚至于今天竟然把鞭子抽到了李景年身上来——估计除了卜抽一人外,军中无论谁适逢其怒,全都逃不过去。故而李景年琢磨着,我若是能够擒获或者杀死周晋,立下大功,大将军对我的态度可能会好一点儿吧……更重要的是,倘若周晋侥幸得脱,大将军会不会迁怒于我呢?
周晋会往哪儿跑?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必向西去。南面不仅有刘骥一军,二十里外还有胡军主力,他绝不可能自投罗网;东去是黄河,即便能够涉渡过河,也入汉境,同样是死路;向北一马平川,起码要二三十里才能进入山地,周晋就根本跑不赢卜抽所率精骑啊。
那他若想苟且逃生,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出城后向西,或者略偏向西北方向,争取尽快遁入山地了。
倘若周晋真的侥幸逃入山地,则刘骥一旦问起来:“晋人何往?”左右禀报说:“已西遁矣。”你猜刘骥会不会勃然大怒,喝骂道:“西垒是李景年护守,如何能使晋人逃遁?!”就此抓他李将军来问罪?以刘骥的脾性,这种罔顾事实,迁怒于他人的可能性是绝对存在的呀!
故而李景年匆忙点集了五六百精卒,率领着他们便朝西侧山地而来,欲图拦截周晋。要说他的运气还真不错,被他远远地就望见有零星火把入山了……
——周晋刚出城的时候,借着城上虚燃的火把寻路,但很快就离开了城壁上火光照耀的范围,就不可能不打火把啊。固然,晋军中夜盲症比例不高,但即便好眼人,也不可能摸黑寻路吧?况乎后面还有许多老百姓……
李景年望见火光,急忙率兵追去,但是三拐两绕,进了山区,因为岩石、树木的遮蔽,就很难瞧见那些零星火把了。李景年无耐,干脆下令擂鼓,然后高呼:“武牙将军李景年在此,周晋此时不降,更待何时啊?!”此乃打草惊蛇之计也。
周晋在山坡上听得此语,转头一望,不禁肝胆俱裂。他当即斥喝那些扯着自己胳膊的兵卒说:“胡寇追来,汝等不许我自尽,难道是要将我献于胡寇不成么?!”众兵忙说并无此意——“还望将军不要轻生,带领我等杀出围困去吧!”
周晋沉声道:“我已全无面目偷生,汝等不必管我,且自逃命去吧。”
就听旁边儿一名小兵高声叫了起来:“将军这是要我等死啊!我等不愿死于胡贼之手,不若将军先一刀一个,将我等全都砍杀了吧!”
周晋转过头去一瞧,有点儿印象,这不是那个曾经护守过渡口,侥幸得脱,被自己叫来问过话的排长么?
他瞧得不差,说话这人正是杨清。
杨清一开始还挺高兴,周督终于决定弃城而走啦,而且没把自己给拉下——好在自己左腿虽然负创,敌矛入肉不深,更没伤到筋骨,跳啊跳的,完全跟得上队伍。可谁成想出城不远,便遭到胡骑的冲杀,阵列当即崩散。
出城的时候,杨清这一排还剩下八人,等到被胡骑所惊,他再回头瞧瞧,身后就只余张参、李四两个。李四带着哭腔问:“排长,当如何处?”杨清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回复道:“四散而逃,如何逃得过胡马?唯有紧随周督,只要周督不死,我等便还有活命的机会……”随即一摆手,说我管不了你们啦,你们自己跟着来吧——“一路向前,休要反顾!”
于是也不管胡矢纵横,也不瞧胡骑往哪儿冲,只管望着周晋的旗帜,撒开两腿,连蹦带跳,急追上去。他也确实命大,真就追上了周晋,并且顺利逃入山地,可是再回头一瞧,只有张参,不见李四。
张参看排长回头观望,明知其意,便道:“李四死了……那厮不听排长之言,边跑还边回首四顾,就这么慢了一步,遂为胡骑所踏……”
杨清一皱眉头,就问:“汝未回顾?如何知他被马踏死了?”
张参笑一笑:“我虽回顾,腿脚却快,不敢落于排长之后。”
接下去就是周晋欲图自刎,然后李景年率兵来追,杨清忍不住就高叫起来:“将军这是要我等死啊!我等不愿死于胡贼之手,不若将军先一刀一个,将我等都砍杀了吧!”
周晋朝他一瞪眼,怒斥道:“汝说什么?!”
第十六章、灾星
杨清一声大叫,吸引了周晋的注意,便即略略放低一些声音,劝告道:“将为兵胆,有将在,斯有兵在,将军若是弃我等先死,我等如何能够逃出生天啊?即便侥幸返归,恐也将被治以阵前逃亡之罪啊,须知军法不容情……”
裴家军律中确实有这么一条,自排以上,逢战之时,倘若将吏阵亡,导致队伍崩散,活着回来的都算作逃兵,须得治罪。当然啦,因应具体情况,处罚程度不尽相同,一般士卒也就关关小黑屋,或者抽几鞭子罢了——缺乏指挥,因而败逃,属于可以原谅的轻微罪行。但各级将吏则依其高下,职位越高处罚越重,直至斩首——你们不能及时接替指挥吗?逃的什么?!
杨清左右一望,剩下这数百人中,部督一名、部督副一名,队长竟然一个都没有,那么到时候依律处罚,先斩两部督、副,再就该轮到自己啦,不可能光抽几鞭子了事吧?而且这回竟然死了一名营督,焉知大都督不会勃然大怒,把逃回来的连小兵全都斩首示众呢?!
所以他就说了:“将军若死,我等不能偷生,或死于胡贼之手,或于山间饿死,或反归而遭处刑,则是将军坑杀我等也!”
周晋听得此言,不禁长叹一声,手中长刀缓缓落下,但随即就浑身一振,正色道:“我今落败,颜面无存,汝等仍肯相随么?”
杨清与众人尽皆表态,说我们愿随将军冲杀出去。关键周晋是他们的心理依靠,周晋若死,那俩部督、督副都不敷众望,就很难拢得起人心来。
周晋无奈而一咬牙关,说好,那咱们就冲出去!抬头看看山谷中高举火把的胡兵,已然越来越近了……
其实李景年擂鼓呼喝的时候,并不知道周晋具体在哪个方位——甚至于他都不知道率领晋军残兵的是不是周晋——但随即就听到远远的一声高呼,什么“将军”,什么“将我等都砍杀了吧”,不禁大喜,急忙率军循声追去。
只可惜山地崎岖,又当黑夜,瞧着不远,冲过去却无道路,被迫要兜个圈子寻路上山,看看追近晋人,发一轮箭,射死射伤数人,但随即前面就浮现出一片密林来,晋人又已不见。李景年心急如焚,打马急追,谁料胡马不惯行山路,突失前蹄,就把李景年一个跟斗甩将下来,并且沿着山坡就一轱辘滚下去了……
众兵急忙来救,好在李景年只是受了些轻微的擦伤而已,但等再整队列时,晋人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就此前那一轮箭,其中一支,无巧不巧,正中张参后心,他一个趔趄,便要栽倒,杨清就在旁边儿,赶紧一把扶住,随即将张参手臂架上了自己的肩头。
张参紧咬着牙关道:“日他娘,这一箭入肉甚深,我怕是活不成啦……排长且放下我,勿为将军拖累……”
杨清心道你怕拖累将军,就不怕拖累我么?却不肯撒手,说:“我这一排,今唯汝一个了,汝且振作些,等摆脱了追兵,就为汝裹创。大江大河都过来,岂能在小沟里翻船啊?汝这张该……当死之口,我听得甚有趣味,却也舍不得。”
张参突然间笑起来了,说:“我早知排长是灾星,汝所领之排已然覆灭过一回,安知没有第二回啊?果然……”
杨清斥喝道:“明明是汝诅咒的全排,汝才是灾星降世!”
张参道:“我但诅咒全排,为何一营皆败……我这命贱,必无此等威能。倒是排长,多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脑袋一垂,再也不动了。
杨清忍不住两眼垂泪,模糊了视线。他抬头望望,周晋率领着众兵仍在觅路而逃,就他落在了队尾,无奈之下,被迫撇下张参,看张参双眼尚且不闭,于是伸手为其合上。随即他朝张参的尸体作了一揖,指天发誓道:
“我这一排,自渡口至此,数日之间,死的将近百数……许多人姓名,我都未曾记得。唯汝张参,名字我记下了,汝若在天有灵,千万保佑我不死,我若不死,异日必杀等数……不,两倍的胡寇,为汝等报仇!苍天在上,有违此誓,让我乱箭穿心,且抛尸荒野,无地可葬!”
刘骥进入夏阳城后,召唤李景年来会,却不见其踪影,遣人探问,说是去追周晋了,不禁大怒道:“无我之命,贱胡岂敢擅动?!”等到将近天亮的时候,李景年归来,刘骥冷着脸问他:“周晋何在?”
李景年跪地禀报说:“周晋蹿逃甚快,末将未能赶上,唯斩杀晋卒数十,将首来献。”刘骥当场就把鞭子给抄起来了,怒喝道:“无我将令,竟敢妄动,若能或擒或杀周晋,尚可以功抵罪,今将小卒首级来献,得无戏我么?!”
他既没能擒着周晋,也没能夺占夏阳的存粮,一肚子邪火无从发泄,刚下令将所掳夏阳无论军民,上千人尽数活埋,犹自怒气不消,就正好拿李景年来撒火。当下鞭落如雨,抽得李景年连铠甲全都碎了,背上血肉模糊。
还是卜抽好说歹说,才把刘骥劝住,李景年没被活活打死。随即刘骥掷鞭于地,说:“贱胡且为我守备夏阳,自河东源源不断输运粮秣,屯积于此,为我根基。若再有所差失,定斩不饶!”
李景年强忍痛楚,磕头领命。刘骥旋对卜抽说:“可即点集兵马,南下以援皇太子殿下。”他不顾士卒连夜不眠的疲累,扯出城去就急行军,才刚过午,便即抵达胡军大营。刘粲等听说夏阳已克,后路无忧,刘骥又率兵来合,无不大喜,消息传开去,更是全军欢呼,“万岁”之声久久不息。
对面晋营中探得胡人动静,来报裴该、陶侃,陶侃不禁长叹一声:“恐怕是夏阳……已落虏手。”裴该皱眉道:“夏阳孤城,固难久守,但不知周晋等如何了……”其实他前几天就已经派人迂回山地,前往夏阳,命令周晋若见势难为,可以暂时弃守,以保全有生力量。也不知道这信送到了没有,周晋是主动弃城的,还是被胡兵把夏阳硬生生给攻破了……
陶侃说:“先不须虑周晋,先虑我等……胡军既得夏阳,其势更盛,粮运不乏,士气也必攀升,而我军苦守数日,却已疲惫不堪。若刘粲再举全军来攻,恐怕……”
攻防战一直都打得很激烈,胡军数量本就是晋军的三倍还多,即便有刘夜堂和裴该来援,也无法消除这一基本差距。尤其今日午前,刘粲改变了战术,不再发动全方位的迅猛攻势,却以车轮战法,反复猛攻晋军的左翼,陶侃几乎把所有后备力量全都调上去了——除了裴该的部曲,陶侃坚决留下五百人不动——这才勉强维持住了防线。
因为陶士行指挥得当,调度得法,故此接战的几日中,双方伤亡数量大致持平。可是胡军六万,折损三四千浑若无事,晋军不足两万,这三四千的伤亡比就将近两成啦。冷兵器时代军队组织力普遍为差——即便裴该套用了很多后世的组织架构,再加反复洗脑,终究不可能在几年内就训练出一支超时代的新军出来——一般临阵伤亡两成最多三成,部伍便会崩溃,晋军能够坚持到今天,已经很了不起啦。
然而终究不可能长久,陶侃估摸着再这么或死或重伤千人左右,就算自己也拢不住队伍了,若被胡军攻破一点,必至全军溃败。因此他跟裴该商量,说咱们原本就没计划在此处彻底击败胡军,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散在各方的兵马来合而已。这都已经第六天啦,差不多了,应该撤了。
裴该摇头道:“不可,比及郭默等来,总须十日……若就此放胡军入平,恐怕田地多为其所蹂躏,百姓也遭厄难,则军心士气,一发难振!”
陶侃劝说道:“为将之道,当进则进,当退则退,顾虑军心士气犹有可说,若多虑于百姓,则必遭丧败啊。且今冯翊境内,百姓多入屯所,秋粮既收,我已命将彼等尽都归入各城,以免为胡兵所掠……”
裴该道:“自耕之农,尚有十之一二,岂能不为彼等考量呢?若不能护民,我兴此军,所为何来?!”
陶侃指点着地图说:“大司马来看,我等可退守郃阳,则刘粲必然来围,即便分兵四掠,所去亦不敢远。若将偏师向西,郭默等来合,正好击破——也可命北地之兵驻守频阳,使秦州之兵入于大荔、莲勺、重泉,三面成网,以束缚胡师。若其势成,不及元旦,而刘粲必退,我踵迹而追,夏阳也可复得,如此则唯冯翊一郡为其践躏。设其不然,军败于此,则恐郃阳亦不可守,刘粲以之为据,可以南下渭水,则长安岌岌可危矣!大司马三思啊。”
裴该捋着胡子,沉吟良久,最终却还是摇摇头,说:“陶君设谋甚好,然而我等虽退,郭默、甄随等未必即能来……且拒垒再守两日为好。”
陶侃急道:“以今日之势,若还拒垒,必为胡兵所破!”
裴该道:“是出战是拒垒,唯陶君自择,唯请再守两日。”
第十七章、宁立而死,不退而生!
王堂与文朗在龙亭,商议着是不是追入山地,王堂道:“彼既可来,我亦可往,若能抄出刘粲之后,重夺渡口,或可彻底扭转战局!”
文朗说我所部骑兵,是不可能入山的——“则卿不过两千步卒,恐不足以骚扰敌后……”王堂一梗脖子,说:“贼既敢来,我又因何不敢前往?卿可代我护守龙亭,我自将兵卒入山!”
可是设想起来很简单,实际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关键路松多虽然退入山地,却不肯遽走——一则兵败失利,他无颜回见刘粲,二则士卒新溃,倘若就这样蒙着头往来路跑,恐怕半数都会迷失在山间——反而重整队伍,尚有六七百人。
王堂欲图挥师入山,当即就跟路松多再次交上了锋,这回胡军居高临下,恃险而守,文朗跟后面又帮不上忙,导致厮杀良久,竟然不能登山一步。文朗派人过来提醒他,说:“穷寇莫追,愈是紧逼,彼愈不退——何不缓之?”
王堂听了,深觉有理,于是便即勒束士卒,缓缓而退。果然路松多一见晋人不再来攻,当即领着残兵便往来路遁去,王堂这才循迹入山,跟狗撵兔子似的,在后面紧追不舍。
一直追到天黑,双方各自分部警戒,主力休歇;第二日晨光一亮,再度一逃一追,起身登程。路松多走慢了一步,又被王堂从后赶杀,所斩胡兵不多,受惊跑散的倒有不少。
路松多慌不择路,走着走着就走岔了——终究这条道儿他这辈子也只是走的第二回而已——琢磨着算里程我该下山了呀,怎么还找不到下山的路呢?若能下山,行之不远便是主营,不信这千把晋人还敢紧追不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下山之路,当即率残兵奔蹿而下,忽见前方不远处葱绿之间,隐现一角屋檐。路松多虽然擅长奔跑,终究不惯走山地,两条腿就跟灌了铅似的,再回头瞧瞧仍然跟随的部下,多数人为了轻装逃亡,把兵器都给撇了,甚至连皮甲全都脱了,个个灰头土脸,呼哧带喘,累得都没什么人样了……
这些多数是路松多带惯了的本部兵马,那些临时拨隶麾下的,则不是战死,就是逃散,因而路松多见此情状,不禁惨然。他心说若非失道,我这会儿早就返归大营啦,即便皇太子殿下勃然震怒,估计也就处罚自己一人而已;然而四望不见大营所在,再跑一阵,估摸着这些仍愿追随自己的兵卒,泰半都会遭了晋人的毒手……
罢了,罢了!他想到这里,将心一横,领着兵卒便直向那处山间房舍奔去,近前一瞧,原来是座祠堂。路松多立在祠堂口,将刀一横,吩咐残兵:“都绕祠而走,寻路下山去吧,我在此地为汝等阻住追兵!”
众兵多不愿走,说要跟校尉一起杀贼。路松多一撇嘴:“汝等还有兵器的,可从我左右,赤手空拳的,又如何杀贼?不若急寻路去请来救兵,或者可以救我得生!”
听得此言,“呼啦”一声,兵卒多数跑散,就光剩下了不到一百人,手中尚有刀、矛,跟在路松多身边,凭祠而守。
时候不大,王堂就领兵追过来了,路松多大吼一声,挥刀便直冲过去,竟将晋军逼退了百步之遥!
关键是王堂杀胡心切,再加上想通过山地去袭扰胡军大营,则若被这些胡兵先逃回去,预通了消息,使有防备,那我不是白跑这一趟么?故此才紧追不舍。等追到此处,他的气也是喘的,腿也是软的,跟在身边儿的也只有百余人而已……故此路松多一次猛冲,便将王堂顺利逼退。
然而随即落在后面的晋卒陆续聚拢过来,将小小的祠堂包围得水泄不通。王堂尝试着攻击了一次,却不能破,眼瞧着敌将瞠目披发,杀得满身是血,仿佛疯魔一般,不禁急得直跺脚。
他估计这儿距离胡军大营已经不太远了,耽搁时间若久,必为胡兵探得消息。若然只是偷袭失利还则罢了,倘被胡兵再依样画葫芦,把自己赶杀回去……眼前这厮,恐怕便是稍后的自己呀!
可是他又不可能把这几十名胡兵留在身后,绕过祠堂去寻路下山,偷袭夏阳渡口……只好柱着刀,气喘吁吁地直面路松多,开口问道:“厮杀两日,竟还不知汝的姓名——何人也?”
路松多昂然回复道:“皇汉平羌校尉路松多。汝又是何人?适才见旗上有个‘王’字,难道是晋将王泽不成么?”
——王泽曾在成皋城外的七星堡,大破胡汉骑兵将军刘勋,故此名声比较响亮,路松多也曾经听说过。
王堂勃然怒道:“我非王泽,乃大晋平虏将军王堂是也!”
——其实胡汉国号就是“汉”,司马晋国号就是“晋”,“皇”、“大”之类属于修饰词,以示尊贵。“皇汉”之称始与东汉,但是并不普及,且其后也没有“皇魏”、“皇吴”、“皇晋”的惯称,后来刘渊建基,才从故纸堆里把这个词儿给挖了出来。晋称“大晋”其实也不普遍,还是裴该基于后世的习惯——自大隋、大唐始,这种叫法才蔚然成风,到了元朝,干脆直接建号“大元”,其后的“大明”、“大清”,也属全称,不是俗谓——才这么叫,王堂自然耳熟能详了。
路松多见王堂恼怒,听其报名,故意一撇嘴:“未曾听说过。”
可是王堂也就气恨了一下,随即便宁定下来,劝路松多道:“我见阁下甚为骁勇,何必从胡,不如降我大晋,我在大都督面前一力保举,必授阁下要职。”
路松多摇摇头:“将军招募我,是以为我姓路,与汝同族吧?实言相告,我乃屠各裔,非晋人也。”
王堂冷笑道:“原来是个胡儿!”
路松多双眉一挑:“谁言我是胡?我中国人也!”
王堂心说也对,刘渊是自命中国人的,假模假式还要建中国王朝,可是大都督说起过,如今的晋便等于中国,其他全是篡僭,于是笑笑:“我晋才是中国,屠各焉敢僭称?然汝既自命中国,又为何不能降晋了?”
他这圈子绕得有点儿大,路松多不禁微微一愣,脑筋一时间没能转过来。王堂继续劝说道:“胡狄入中国,唯从中国之治,始能成中国人,今刘氏篡僭,自成一体,安得谓中国?阁下只有归晋,才能做中国人——且汝已陷绝地,降可不死,战则必亡。蝼蚁尚且贪生,阁下何必执拗?”
路松多怒道:“我须不是蝼蚁!”
王堂劝说不听,自己的气倒是也喘匀了,当即一挥刀,说:“良言相劝,竟然不听,则我唯有斩下汝之首级,往献大都督了!”正待招呼士卒冲杀上去,忽听祠堂后远远的一片喧嚣声起,抬头一瞧,竟有胡军旗帜在山谷间若隐若现。
事已至此,王堂莫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收拢兵卒,撤围而走——真倒霉,这回算是白来啦,倒是记住了路松多之名,异日相见,必要取其首级!
但其实他走早了,前来救援路松多的,只是败兵道逢一支巡逻小队而已……路松多侥幸逃得残生,想想不禁后怕。他看晋军走远,这才转身入祠,叩谢神灵的护佑。
朝供案上摆着的牌位一瞧,呀,原来这是先贤司马迁的祠堂。
刘粲接到刘骥之后,乃欲趁着士气正旺的时候,一鼓作气,摧破晋师,因而当日午后,也即王堂退走的几乎同时,便又发起了迅猛攻势。陶侃仍然出垒与战,并且亲自指挥中军,裴该则登上望楼,俯瞰战场。
刘粲依然猛攻晋军左翼,但在左翼最危急的时候,却突然间派乔泰率生力军两千加入己方左翼阵列,原本几乎与晋军对峙不动的左翼猛然前突。因为左翼吃紧,陶侃被迫把中军向左侧倾斜,导致中、右之间生产了一段很小的缝隙,乔泰乃率突骑直插而入,护守左翼的董彪亲来堵截,却难阻胡骑前突之势。
裴该在望楼上见到,当即下令自家部曲五百人前往救护。部曲督文朗不在,副督尚且犹豫,说:“我等当护守大都督,不可尽往……”裴该就在望楼上朝下怒吼:“倘若军败,汝等必能护得我周全么?!若不能胜,可自取首级来献!”
那副督无奈之下,只得带着兵马硬顶上去。这支是生力军,无论装备、组织力,还是战技,都几乎为裴军之冠,但因为数量有限,却仍然未能顺利封堵住缺口,那名副督死战不退,终至负创而亡。
部下将副督的尸体舆归,对裴该落泪道:“副督云有负大都督所托,要我等砍下他头,归献大都督请罪,我等不忍,乃舆其尸归来,请大都督亲斫。”裴该从望楼上下来,也不禁眼眶泛红,含着泪道:“壮士死沙场,国家失栋梁,天地为之垂泣,安得有罪?汝等急护其尸往郃阳去,觅地安葬了吧。”
右翼就此被胡军踏破,董彪被迫后退拒垒。陶侃见势不好,不顾伤亡地拼命发起一轮反冲锋,暂时逼退了胡兵,然后与左翼兵马一起也返归垒后。裴该派人去对陶侃说:“此皆我之失也——垒可守乎?若不能,便从陶君之请,退还郃阳去吧。”
陶侃回复道:“垒不可守,然今亦不得不守,否则胡军踵迹而追,我等皆无幸理!大司马请先退,侃为断后。”
裴该坚决不肯先退,命人将其大纛高插在垒后,他就立马旗下,以督三军。胡兵汹涌而来攻垒,距离裴该不到三十步之遥,不时有箭支从裴该耳旁擦过,部曲们都劝他再退后一些,裴该却道:“我宁立而死,绝不退而生!即便我死此处,异日必有张我大旗,继我事业,逐退胡虏者——何必要退?!”
然而,裴该估摸着自己并无天命护佑,他在大纛下立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最终还是有一支箭躲不过去,正中脖颈……
第十八章、将将
裴该颈侧中箭,当即“哎呦”一声,朝后便倒,好在有马镫系着脚,并未跌落。部曲们急来救护,裴该挣扎着直起腰来,重新坐稳,伸手在颈侧一摸——那支箭力道十足啊,竟然穿透了盆领,直插入颈中,还好其势已衰,入肉不深。
但是脖子上却糊满了鲜血。裴该一咬牙,奋力将箭矢拔将出来,斜眼瞥瞥,血仍在流,却没往外标——可见没伤到颈动脉。
有部曲双手捧着块白巾,恳求道:“大都督请下马,容小人为大都督裹创。”
裴该一撇嘴,伸手扯过白巾,捂住了伤口,嘴里却说:“胡贼仍在,我既不退,亦绝不下马!”随即扬声高呼道:“我但不死,终要杀尽胡贼!”
裴该不怕死吗?每当箭支从耳旁擦过的时候,他都忍不住要眯眯眼睛,面部肌肉也是一颤,此乃人之本能。但他知道,自己若然后退,必然影响士气,即便原本营垒便不可守,有自己跟这儿杵着,也能多扛上几分钟。这些年他管理偌大的地盘,整训如此强军,若纯以这时代的手段根本就行不通,而若套用后世的成法,也有水土不服之虞,导致心力交瘁。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到:“我已经把历史篡改得面目全非了,哪怕这就挂掉,也可无憾了吧。”
正如昔日自己所说——“若事不协,天意难违,或身死而国灭,或国灭而身死——然我宁先死,不忍见中国之亡也!”中国亡不亡的,我死了就都不知道啦;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怎忍心见这支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军队,就在眼前彻底崩溃呢?!
他确实也有点儿后怕,那支箭若再深入一分,或者偏一点儿正中大动脉,估计自己今天就交代在这儿啦。即便不死,只要一落马,士气必受重挫,全军崩溃就在眼前。所以越是这种紧要关头,自己越是不能后退,一退那就全完!
身处激斗的战场,人的热血不由自主便会沸腾起来,生死须臾之间,反倒容易看淡。裴该心说我死又如何了?祖逖尚在,洛阳复得,终有改天换日的那一天到来。我即便被一箭射死,也能流芳千古,名垂竹帛,可若是军败而逃,能保证肯定逃得掉吗?若是背后中箭而死,这个污点就算史家不言,我自己心上的坎儿都过不去!
哦,我要是死了,什么坎儿也都无所谓啦。然若败逃时为胡寇追上,还得自己动手自杀,那多憋屈啊!
不管了,我不退,也不逃,且从今日之战窥看,老天爷是不是反对自己改变历史,自己究竟有没有主角命格吧。
裴该傲立不退,确实给晋军上下平添了三分勇气,加上胡兵反复冲击晋垒,也很快就成强弩之末了。
陶侃说垒不可守,坚要出战,是因为来得仓促,又连日被刘粲逼着打,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修筑牢固的防御工事——就算他有精力,士卒还没有体力呢——实在难当强兵蹉踏。但营垒终究是营垒,沟渠、土堆,还是能够起到一定防护作用的。
而胡军数量虽多,但轮番发起猛攻,午前即有一战,午后裹甲续斗,体力普遍衰退得比晋军还要快,最终刘粲甚至把刘骥疲惫不堪的兵马也都调上去了,却只差一线,始终不能攻破晋垒,伤亡数字反倒直线上升。诸将都劝,说不如暂且罢兵,好生歇息一晚,来日再战,必破晋垒。刘粲道:“彼知垒不能守,唯不敢退耳。我若就此罢兵,裴该今宵必遁!”
王琰劝说道:“裴该若遁正好,我军可以顺利下平,蹂躏晋土。而若不计伤亡,不顾士卒疲累,即破晋垒,亦恐无力向前了,殿下三思啊。”
右车骑将军王腾也说:“可暂歇息,点选精骑,候今宵敌遁,便往追杀,能获大利。殿下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刘粲尚且犹疑,忽报荡晋将军呼延实在进攻晋垒时为流矢所中,负创甚深,所部护主心切,已皆败退了。这算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刘粲无奈之下,这才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耳听得对面锣响,裴该就觉得整个身体都瞬间发软了。这才让部曲搀扶着下马,命医者前来清洗、包裹伤口。陶侃策马而来,对裴该说:“今宵必退,否则全军尽没。”裴该问他:“敌必来追,奈何?”陶侃答道:“可使刘夜堂断后。”
于是当日晚间,晋军悄无声息地便即撤出了营垒,朝向郃阳方向退却。刘粲派王腾率骑兵两千来追,才刚踏过晋垒,突然间营垒中连声鼓响,随即乱箭齐发……
陶侃预先命刘夜堂率部潜伏营中,关照他说:“胡寇若遣步军来,是夺我垒,将军可急退。若遣骑军来,必为追我,或不及细察营中,将军乃可起而一搏。”
晋人留兵断后,本在情理之中,王腾原先也是有所警惕的,然而他率兵驰近晋垒,营中却毫无声息,就此疏忽——要么根本就没人断后,要么断后兵马未曾设在此处。他急于追赶裴该,不及细查,便即穿营而过,结果被刘夜堂兜抄了后路。
关键此处距离郃阳城并不甚远,也就二十多里地,晋军若是没命狂奔,估计天刚亮就能逃进城中。而自己虽然统率骑兵,终究对于地理并不熟悉,大黑天的,战马也跑不快,万一追不上怎么办呢?
因此而立功心切,轻敌冒进,王腾遂被刘夜堂从身后发起猛攻,先是弓弩齐发,继而挺矛直进,胡师大败。刘粲听得前方动静,急忙再遣兵马往援,却已经不赶趟了,刘夜堂在杀败王腾后,也率所部急急南归。他才跑出五里地,便又遭遇了董彪所率第二支断后兵马,得闻胡兵尚远,于是并肩而撤。
裴该这回倒是逃在了全军之先,在部曲护卫下率先进了郃阳城,也不休歇,当即布置城守事宜。
旋即陶侃入城,来见裴该,拱手请罪道:“大都督付侃以御胡全任,今日丧败,侃之罪也,恳请责罚。”
裴该虽至军中,但他知道自己的统驭之能远不能与陶士行相比,所以只管登楼观阵,具体指挥仍然毫无保留地委任给了陶侃。只是陶侃说该撤了,裴该却要他再守两天,也等于是在军事上有所掣肘啦。
但陶士行是个精明人,加之性格温和,向来不愿意得罪上官——在原本历史上,王敦贬其为交州刺史,他二话不说便上任去了,就没跟周访似的硬顶——唯恐裴该心情不畅,诿过于己,所以还是我先端正态度去请罪为好啊。
裴该赶紧伸双手揽住陶侃的膀子,说:“日间战败,乃力不侔,非陶君指挥无方,何罪之有啊?且陶君早便与我言,军士疲惫,难以再战,且若还垒,丧败必矣。我不听陶君之言,乃至于此,过失在我,陶君幸勿自责。”
其实败退郃阳,也不能说是裴该的责任——即便陶侃说要退,也可不能大白天地正当胡军便即撤离啊,本来就需要熬到晚间再说。但裴该直接就把责任全都揽上身了,因为他总是觉得,上位者把责任推给下属,是一件很龌龊的事情。我既然全权委托给你了,就应当无条件信任你,即有失误,那首先也是我用人不明之过。再者说了,他手下能够独当一面的,唯有陶士行,若是因为一场小败仗便生了嫌隙,反倒更划不来。
随即拉着陶侃于榻上并坐,裴该笑笑说:“我两日来登楼以观陶君用兵,获益良多,稍稍挫折,不足为伤。”
陶侃很知趣,就附和着问:“正要请问大司马,于侃之用兵,有何教诲啊?”
裴该说哪有什么教诲——“陶君当世名将,用兵仿佛孙、吴,然而亦有今日之失,可见云兵无常胜者,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等等,的是良言。我之获益有两,其一,有良将斯有锐卒,有锐卒斯能战胜,我今不胜,非将不良,实兵卒尚不勇锐之故也……”
裴军自从大荔之战以来,就几乎没碰上过什么强劲的对手,导致军中普遍滋生出了骄横之气,裴该作为主帅,多少也受到点儿影响。他甚至会觉得,我只要粮秣、物资充足,靠着训练出来这几万精兵,足可横挑天下——之所以还容你刘聪父子、石勒叔侄肆虐,不是我打不过你,纯属我粮食不足啊。
可是这两日所见,胡军之勇就不在己军之下,即便同等数量对敌,都没有十成胜算,何况兵力不足呢?主要游牧民族往往打小就套马、射狼,比起那些才刚放下锄头不久的晋人来,天生战斗素质就高,即便屠各和南匈奴上层已经泰半汉化,中下层勇气未褪、凶焰未除,是不能太过轻视的。
从前裴该也隐隐地警惕过,不能把敌人想得太简单,在战术上必须要重视敌人——否则的话,祖逖之才过于陶侃,为什么在原本的历史上长年止步于大河以南,竟不能前进一步哪?
石勒固为当世之杰,但在历史上,他打败刘曜就有相当大的偶然因素;刘曜能够篡窃胡汉,纯因靳准作乱,未必刘聪、刘粲父子就远不如刘曜。那么自己只重视石勒,却轻视平阳刘氏,合适吗?
想想偃师之战,刘粲先遁,自己又有祖逖相助,才能击败刘敷;再想想大荔之战,刘曜所领多为氐、羌,而非屠各、匈奴之精锐。不能因为自己打败过刘敷和刘曜,就不把刘粲放在眼里了。
原本这些隐隐约约的念头,这两日仔细观阵,乃至于败退郃阳,才彻底泛上心头,使裴该深自戒惧。
陶侃闻言便道:“铁须锻锤,才能成器,卒须磨炼,始可成军。我军实为天下劲旅,唯年来扩军过速,乃至蹉跌——大司马勿太过虑。且即今日之军,较之侃昔在江南所领之部,无异于猛虎之比羔羊也。”
裴该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之所得二,战阵之上,情势瞬息万变,要在指挥、调度得宜。即以日间而论,中、右之间一露破绽,胡便趁虚而入,可见陆衍、董彪,不如乔泰远矣……”
其实更重要的是,打仗不是玩游戏,军情丕变之际,不可能给你长考的时间,而即便有时间考量,也未必就能及时调度到位。士兵不是棋子,因为各种因素的制约——包括通讯、士气等——不可能听从指令后就能完全一板一眼地执行。所以军事不仅仅是门科学,也是一门艺术,没点儿天赋真的不成。
都说强大的组织力能够使整支军队都如臂使肘,如腕使指,但那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实际运行过程中,再有组织的军队,行动都可能有所迟延。
陶侃对此回应道:“侃不揣冒昧,大司马原从诸营督,唯刘夜堂、甄随可当方面,余皆寻常人也,则乔泰为胡之宿将,陆衍等尚且稚嫩,自然难及。”
裴该问他:“假以时日,可成才否?”
陶侃想了想,回答说:“若止使领一营,可为良将。”意思是说,那几位也就到此为止啦,不大可能有更长足的进步,即便通过长期锻炼,率领个五六千不到一万人,勉强敷用。
裴该不禁蹙眉,叹了口气:“人才难得啊……”随即问陶侃:“以君看来,我可将兵几许?”
陶侃答道:“大司马但将将可也,何必将兵?”
裴该笑问道:“如陶君,可将几许?”
陶侃拱手答道:“侃不敢言‘多多益善’……”
这是韩信的典故。刘邦曾经问诸将,我能带多少兵啊?韩信说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兵。刘邦就问那你呢?韩信答道:“臣多多益善耳。”我统兵没上限,给我多少人,我都能给管理好,还能打胜仗。刘邦就笑,说你既然那么能,为什么被我所擒呢?韩信答道:“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
陶侃说我不敢自比韩信,我也不可能统率太多兵马,但他不敢说我能带十万人,那就等于自比汉高祖了。他对裴该说“大司马但将将可也”,因为身为一国执政,只要不明着比拟,拿裴该类比刘邦是不会犯忌的。
裴该笑道:“汉高所统十万,皆农兵也,良莠不齐。我寄望陶君异日可将十万正军,为我横行天下!”
第十九章、奇思妙想
裴该、陶侃败退郃阳,刘粲遂得以胜利进入冯翊南部广袤的平原地区,随即挥师进抵郃阳城下,召聚诸将商议下一步的行止。
就表面上来看,他如今形势一片大好,既已入平,则由此处南抵渭水北岸,或者西向扶风国中部,皆为一马平川,没有什么地势可以阻碍大军行进,完全可以靠着庞大军势一路平推过去。但问题晋军主力未丧,裴该在郃阳城内尚有万余人,其余兵马散在西、南两个方向,随时都可能骚扰到胡军脆弱的后方运输线;而军中本来粮秣便不充足,一旦后路被断,用不了一个月,即便百万大军也会自行崩溃。
所以必须稳妥地筹谋,细商下一步主攻方向。
刘骥首先提出建议,说咱们留一部看牢郃阳,主力南下,直取大荔,然后一路杀到渭水流域去,刘粲对此却不置可否。王琰赶紧说:“大将军之言,非上策也。裴该虽败,兵不下万,护守郃阳,则我需留多少兵马始可羁绊之?余部能顺利攻克大荔否?若大荔不下,加渭水阻道,终不能放心前指长安……”
田崧也说:“我有近十万精兵,对敌晋军不足两万,尚且迁延数日,可见晋军之勇,不在我下。则若合军一处,尚有胜算,倘若分兵,或为所乘,不可不虑啊。且雍、秦两州地方广袤,彼若游击骚扰,恐我捉襟见肘,粮草不继……”
刘骥说那这样,咱们一口气攻下郃阳城,生擒裴该,自然晋人胆落,长安可得了。
刘粲撇嘴道:“贤弟说得容易。夏阳弹丸之地,卿以万军往攻,尚须五六日,今郃阳城防之坚过于夏阳,裴该所部又多于周晋,加之晋人向来善守,则我须几日才能攻克啊?待彼援军四面来合,恐怕难保全胜。”
刘骥闻言,满面羞惭,只好退过一旁,缄口不言了。
王琰分析道:“我若南下,则雍秦之卒或将缘山而东,断我后路;我若西进,京兆之晋军也会北上,与裴该合,封闭山口;我若先取郃阳,又恐难在短时间内奏功……”
安西将军刘雅突然插嘴建议道:“郃阳虽坚,终是小城,大军可以围而不攻……”
左车骑将军乔泰摇头打断他的话:“晋人积聚已久,裴该又是徐徐退却,则郃阳城中,粮秣必丰,我军恐怕难以久围……”
刘雅笑道:“我非欲以久围之计以克郃阳。诸君试想,我军若围裴该于郃阳城中,则四方晋军必然来救,各部无统属,加之勇怯不一,则必有来早与来迟之别,我可因此逐一击破之。若能覆灭关中晋军主力,雍、秦虽广,有若妇人裸身,予取予求,都在殿下。到那时裴该止余万军,有何可虑?郃阳或不攻而可自下也。”
刘粲闻言,双睛略略一亮:“卿意是围其城而打其援?”
刘雅颔首。冠威将军卜抽却道:“晋人怯懦,设若迁延不敢进,又如何?臣意试攻郃阳,若不能克,再思久围或围城打援之计不迟。”
刘粲点点头:“卿言也有其理。”于是面容一肃,开始调派兵马。他首先命王腾在城北、卜抽在城南,自居其北,三面包围郃阳——城西濒临黄河,却难封堵;然后让刘雅去攻取郃阳渡口,接应河东粮秣源源不断输至前线——虽然已得夏阳渡,但终究路远,若从郃阳渡转运,就要近便得多了。
再命刘骥率兵南下,前往大荔,吩咐说:“若其城空虚,贤弟可试攻之,若不能得,亦不可妄渡渭水,直向长安,唯作南进之势,以威胁晋人可也。”
同时他还派出一支小部队,前往龙亭附近,驱逐晋军,占据堡垒,拱护侧翼。
路松多昨日白天就逃回来了,禀报战败的经过,刘粲果然大怒,便欲将路松多推出去斩首示众。还是诸将规劝,一则此番本为奇袭晋人之后,但既然晋人已有防备,则路松多战败有情可原,二则他终究是太师刘景所荐,应该给刘景留点儿面子,不便遽斩吧?
刘粲这才暂且按下胸中怒火,喝令除路松多最后带回来不到百名兵卒外,其他陆续逃回来的败兵,全都斩首辕门,以儆效尤!
路松多退出帐外,不禁仰天长叹道:“本是我命彼等先走,为我请援,不想反害了彼等性命……此皆我之罪也!”
这个时候,王堂也早已退返龙亭,随即就得到了前线战败的消息。根据裴该的指令,他与文朗聚兵一处,放弃龙亭,退至西面的频阳县。几乎同时,北宫纯率“骐骥营”也到了频阳,闻讯大怒,说:“大都督有难,汝等不救,反退守频阳,何以怯懦若是?!”文朗、王堂都说:“此大都督之命也,岂敢违抗?”北宫纯道:“大都督是恐各部勇怯不一,陆续进军,易为胡贼所破。然而便不急救郃阳,亦当侧翼骚扰胡势,使不敢遽然攻城,退缩频阳,济得甚事啊?”
于是不听文、王二人劝阻,亲率主力两千精骑,离开频阳城,缘山而东,正好迎面撞见来取龙亭的胡军。北宫纯麾下全是骑兵,又在平原之上,“凉州大马”威势尽显,一战即将胡军击败。败兵逃回郃阳城下,禀报刘粲,刘粲大怒,便遣广威将军靳康率精骑去敌北宫纯,谁想北宫纯并未据守龙亭,而是又退回频阳附近去了。
王琰劝说道:“凉州大马纵横恣肆,难以追及,遣将往攻,甚无益也。我但分兵护守山口,加筑晋人之垒以保障后路可也,只要猛攻郃阳,北宫纯又岂敢不自投罗网啊?”
刘粲点头:“先生所言是也。”便即吩咐打造攻具,来攻郃阳城——就算围城打援,也得先见上几阵,要使郃阳城显出摇摇欲坠之势来,否则四外晋军岂肯飞蛾扑火?
郃阳城比夏阳为大,城防也甚为牢固,粮秣物资充足,城壕引黄河之水灌注,虽不若大荔般金池汤城,也算是一方险塞。城中本有守军,加裴该败退所部,将近两万,并且还征募了城中青壮近万人助守,就裴该本人而言,守上三五个月是满有信心的。
当然啦,关键是士气问题,倘若真如胡军所谋划的,先围城打援,陆续击破来援晋军,则郃阳城内士气必挫,自然难以久守。再者说了,若胡军在平原上击破了晋军主力,刘粲也大可以留一部看牢郃阳,自率大军直取长安——裴该以下,家眷多在长安,则若长安有失,甚至只是遇警,他们还有胆气固守城池吗?
故此裴该巡行城内,不停地给将卒们打气,说只要我等牢牢钉死在这儿,则胡军必不敢仓促南下,威胁长安;等到四方援军前来,里应外合,必可一战而胜。
就目前来看,城守兵的士气倒还是高昂的。
刘粲围城两日后,便即开始发起猛攻。他首先花费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抛下无数具尸体,才以土包填埋城壕,扩展了北壁城门前的通道,以便输运攻城器械。与这年月大多数城池一样,郃阳城同样没有吊桥,只是在北、西、南三座城门前的城壕上搭建了木桥,但是木桥狭窄,负重也有限,大型攻城器械是难以通过的。
等到刘粲拓宽和加固了城门前的通道,便即推出了一辆巨大的撞车。此车宽达两丈,下设十轮,上下三层,高度几乎与城堞齐平:最下层设一具头部削尖的攻城巨木;中层有士卒护守;上层敷盖以层层牛皮,再铺湿泥。
裴该在城上见了,不禁点头:“胡中倒也有巧思之人哪。”
一般的撞车也就一层,破撞车之法主要有放火和投石。而这三层撞车,不但对底层的巨木防护更为严密,而且你从城上抛石头也不容易产生足够的势能,将其砸烂啊——其顶几乎就不低于城堞,又有牛皮加固,还向外倾斜,你扔石头上去只可能滚走,就难以伤其分毫。那么放火呢?顶盖上有湿泥,中层士卒也都带着水桶呢,这火也不是那么容易放起来的。
好在打造这么大玩意儿,根本就瞒不住人——比所有的营帐都高,真正鹤立鸡群——裴该对此已然有所准备。他当即下令:“取拍竿来。”
拍竿本是后世军船上的利器,利用杠竿原理拍击敌舰,船若不够坚固,往往能被一拍即碎。当然啦,裴该新造这种器械,只是原理相同而已,与船上拍竿其实有异,只是他一时没能想到更合适的名字罢了。
拍竿既然沉重,就要求基础牢固,安装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裴该直等见到胡营中推出三层撞车来,才下令在城门附近安置拍竿,而且竿上系旗,伪装成大纛,以麻痹胡兵。刘粲果然不以为意——估计即便注意到了,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玩意儿有啥用途——仍令撞车前进。城上乱箭如雨,胡军以大楯遮护,推车而前,因为撞车沉重,前进速度就跟乌龟爬似的,反倒等得裴该都有些不耐烦了。
终于,撞车“轰”的一声,直接撞上城壁,底层数十锐卒便即开始拖曳巨木,准备撞击城门。裴该一声令下,即利用滑轮卸下旗帜,却同时在拍竿顶端拽上了用麻袋盛装的两三百斤重石块,然后瞄准撞车,砍断绳索,拍竿自然落下……
“轰”的一声,多层牛皮尽碎,整辆撞车都是一震。
拍竿长达两丈有余,也就是说那两三百斤石头是从两丈高处斜着落下来的,这势能足够了。之所以要用麻袋盛石,是因为城中预先准备的擂石多用手掷,三五十斤顶天了,否则谁举得起啊——那些磨盘大甚至更为沉重的擂石,一般守山才用,推滚而下,守城是用不上的——裴该怕是难以破坏这三层撞车,故此设谋加倍。
麻袋中盛有擂石,麻袋又索系在拍竿之上,被牢牢拴住,根本不可能顺着车篷滚走,就此所有的力道全都集中于一点,车篷当即粉碎。但这还没有完,城上数十名士卒牵引长索,又将拍竿缓缓扯起,直至与地面将呈直角,然后以大索牢牢系住。裴该再度下令,军士砍断绳索,拍竿便即二次落下。
撞车底层的胡兵才刚拽动撞木,尚未到位,便觉车体大震,当场就震翻了数人,余者扯不住绳索,导致撞木晃晃悠悠,提前撞向城门,“嘭”的一声,有若蜻蜓憾铁树,根本毫无效果。在军士的斥喝下,胡兵们匆匆爬起身来,二度拽动撞木,才刚发力,车体却又是巨震……
而且拍竿第一次攻击,就已经打穿了顶篷了,这第二次,长竿从城堞低处穿至城外,与城墙呈六十多度锐角,顶端附近的石袋直接就落到了中层,两名胡卒当场被砸得头豁脑裂,另几人站立不稳,直接翻落下车。
裴该没呆在拍竿后面,而是立于附近城楼之上,方便他观察排竿落点和敌方撞车的状况,以便下达调整的指令。当下微微点头:“可矣。”再来一下就成了。
为什么再来一下就成了呢?因为以这年代的工艺水平,车搭得越高,结构便越不牢固,看看散架,估计再来一下,中层也完;而只要破其中层,到时候用人力投石,或者发射火箭、投掷火把,就足以把这辆别出心裁的大撞车给毁掉啦。车本以木制,撞城巨木以绳索悬挂,怎可能不怕火啊?
刘粲在阵后见了,不禁顿足,暗恨道:“晋人果然善于守城,我不如也!”
城楼之上,陶侃却拱手恭贺裴该:“大司马奇思妙想,侃甚叹服。”裴该笑笑:“可惜徐子垠不在此,否则所造器械,必更精致。”
他心说这算什么啊?自己来自于资讯发达的后世,加上喜欢军事,则古今中外各类攻城器械、攻城之法,有什么是我没听说过的?自得徐渝后,常与之商讨各种应对之策,这拍竿虽然是头回造,其实心中早有草稿啦。不过实话说,原本这玩意儿真不是拿来对付撞车的——谁知道对方会把撞车革新成这样?我见其营中木棚高耸,还以为在造云梯或者攻城楼车……
第二十章、围魏救赵
这具三层撞车是由被掳平阳的晋人巧匠设计出来的,刘粲原本对其寄予厚望,以为必可顺利撞开城门,然后投入精锐步兵,即便不能一举破城,也可在城门附近对前来封堵的晋军造成重大杀伤,更主要是造成强大的心理压力——谁想还没能真正撞击城门呢,即被砸塌,随即晋人投掷火把,将之彻底烧尽。
陶侃本善守城,再加裴该奇思妙想层出不穷,使得刘粲连攻了几日,百计难破郃阳。
南方刘骥传来消息,说自己已然抵达大荔城下,正撞见晋人出城,估计是想去增援郃阳,与之一战,颇有斩获,但旋即晋人就缩回城里去了,自己兵数有限,不敢遽攻,也不便涉渡北洛水和渭水,打算转道去攻取蒲津附近的渡口。
刘粲倒是已经拿下了郃阳渡口,即命河东方面放船,输粮军中。谁料黄河河水自北而南流淌,则由东向西横渡,其实是走的一条斜线,运粮船队正好经过郃阳东城。陶侃打开水门,派船出来,发射火箭,粮船大溃,超过半数的粮草俱被焚尽,或者漂落水中。
刘粲没办法,只好仍从北面渡口运粮,先屯积在夏阳城中,再络绎南运,平白多了两日路程,损耗甚大。他这个着急啊,晋人你们咋还不来救援裴该呢?真不打算要裴大司马的命了么?
正在烦躁,军士来报,说发现有几条小船从郃阳西门而出,绕过渡口,直放而南。田崧道:“此必裴该召唤诸军来援也,可放他去。”刘粲点头道:“自当放过……”可是随即一皱眉头,说:“吾弟若得蒲津渡口,彼便不能登岸,如何处?”
田崧道:“可命大将军暂勿取蒲津渡。且臣料裴该自河上求救不得,必冒险遣人自陆路突出,可传告各营,若只三五骑,便放他去吧。”
刘粲依言下令,果然当天晚上,就有报说晋骑破围,分散四去。刘粲大喜道:“候其一去一来,不用五日,晋师必至——我可暂停攻城,分兵围歼之。”实话说这几天攻城战,打得他心力交瘁,而且损失颇大,既然知道晋军援军将至,那正好缓一口气,别再无谋地硬撼城墙了。
谁想裴该派出去的信使,却下令频阳各军以郭默为帅,大荔各军以甄随为帅,先按兵不动,候郃阳方面燃起烽烟,其后第五日再并力以攻胡营。
这时候郭默已经抵达了频阳,城中包括“雷霆”、“骐骥”、“劫火左”、“蓬山左”、“武林中”、“灞上”各营,近两万之众;大荔城中,除新从长安调来的七千新兵外,还当有“劫火中”、“劫火右”两营,共一万五千之众。
甄随和王泽这会儿却还没能进入大荔城,他们是两天前才刚抵达的长安郊外。在道路分岔口,甄随把老婆给撇下了,吩咐卫护的部曲和仆役,说你们护着夫人前往长安,入居我宅,随即撩开车帘,对梁氏说:
“从前我一人住,家宅故不甚大,委屈夫人了。且看周边房舍,有称心满意的便先记下,候我得胜归来,便为夫人买下。夫人入长安第一桩事,须要去拜谒裴大司马夫人,切切勿忘。”
梁氏面无表情地问道:“将军这便要上阵了么?须知刀剑无眼,若不能归,我当如何啊?”
甄随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若走了霉运,死于阵上,夫人自可再嫁。”
梁氏又问:“若我腹中已有孩儿,又如何说?”
甄随听了,不禁一瞪眼:“哪有这般快?!”
梁氏冷哼一声:“却也难说……先问清楚了,是否生下,如何安置,万一将军一箭中的时,我也好筹措余生。”
甄随笑容有些僵硬:“我既死了,谁在乎恁多?要生便生,要送人便送人,任凭夫人。”
梁氏却还不依不饶:“可想好名字了么?”
甄随“刷”的就把车帘给撂下来了,嘴里说:“谁耐烦想名字——也任凭夫人。”随即摆手:“快走,快走,勿得耽搁我军行程。”
王泽离得不远,听到了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忍不住蹩将过来,笑笑说:“尊夫人好大脾性,难道是甄督给她气受了么?”
甄随撇嘴道:“她是不舍我啊。汝若嫁人,才刚一宵,丈夫便要上阵厮杀,心中可能好受么?”王泽笑道:“我须不能嫁人,如何得知。”
二人并肩上马,走出去不到半里地,甄随突然间象是询问王泽,又似在自言自语:“真若一箭中的,生个男孩儿,叫啥名字好咧?”
关中遇警的消息,自然早有快马急报洛阳,司马邺便即召聚重臣们商议:“胡寇往攻大司马,河南可须发兵往救么?”
朝中重臣基本上分为两大阵营,其一心向关中,其二则立足河南。关中派自然着急上火,希望朝廷急派援军,荀崧就说了:“闻刘粲举其倾国之兵,西渡黄河,而大司马方伐司马保,恐怕未及回师,冯翊岌岌可危。若冯翊失,则长安亦将难守,长安丧,雍、秦与河南便为其割裂,此乃不可不救之势也。”
然而河南派的祖约却表示反对,说:“朝廷留台长安,西事大司马自筹,今尚无奏请救,岂能遽发援军?”随即冷笑一声:“大司马自恃兵强,不待朝廷之救,公等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他感觉裴该就是把关中当成了自家地盘儿——就好比河南是我祖氏的地盘一般——故而自恃军强,足以拮抗胡师,必然不希望朝廷插手。倘若易地而处,河南遇警,除非形势危急,必不能守,否则咱们也不会向关中去讨要救兵啊,那不是白白给裴该以施恩于我的机会吗?将来如何答报,还如何保持双方的平等地位?
华恒和稀泥道:“刘粲既举倾国之兵以向关中,则河东、平阳必虚,朝廷何不趁此机会,遣一旅之师,渡河收复故土?此亦围魏救赵之计也。”说着话就拿眼神去瞟祖逖。
祖逖还没发话,祖约又抢着说了:“刘粲既敢虚其内而攻其外,岂能毫无防备?今羯奴已陷并州,料必将南逾太行,以临大河,则我若发兵北渡,而羯奴南来,兜抄兖豫,诚恐洛阳岌岌可危啊。不可轻动!”
这倒也是祖逖所担心的,他这两天一直在等东北方向的消息,看看石勒、石虎集团做何打算。倘若石氏毫无动静,他倒是也想趁这个机会,或西救关中,一举击破刘粲主力,或北渡黄河,直捣胡汉腹心。但是消息还没传回来,各方面情报还不足以支持他做出重大决策,那就只能先让兄弟祖约跟前面挡着,帮忙拖延时间啦。
就理论上来说,即便刘粲的军势再如何强大,裴该没道理瞬间兵败吧?支撑一两个月应该不成问题,足以等到洛阳方面所有行动。
果然数日后,有消息传来,说石勒遣桃豹率兵进驻汲郡,似有渡河之意。祖逖先在自宅中召集众将,商议对策,李矩一针见血地指出:“此虚兵也!”
他说:“羯奴麾下有石虎、蘷安、孔苌等,都可担当方面,桃豹不过一勇夫耳。若彼果受平阳之诏,欲图渡河攻我,何以止遣桃豹?不过虚张声势,以牵绊我,使不能往救关中罢了。”
祖约却说:“不然。我方侦得桃豹入汲,焉知无大军于后继进啊?兖、豫为我根基,倘若大军西向,而羯奴却趁机渡河,直取兖、豫,则局势便败坏了。”
李矩、魏该等人都斜眼相觑,心说兖、豫是你家根基,跟我等又有什么关系了?这几将长期转战于大河南北、司州地区,就没人把兖、豫两州太当一回事儿。
魏该便道:“明公与大司马共秉朝政,为国家股肱,彼方有难,安能不救?若恐羯奴渡河,可止遣末将率部西进……”他的意思,你起码得做出个救援关中的姿态来,也不至于被人说嘴,说你没大局观,坐观成败吧?
祖逖沉吟不语。祖约急忙帮兄长说话:“倘若裴公遣使请援,我等自当往救,今止通报刘粲西进之势,而不索救,卿等又何必越俎代庖呢?”
骁将冯龙道:“末将领会大司马之意,是欲以自身牵绊刘粲,而使我渡河北上,直取平阳!此时机大好,明公慎勿错失!”
祖约道:“点检司州兵马,不过三五万众,且多未练成,实难批亢捣虚,攻贼腹心。而若调兖、豫兵来,又恐被羯奴抄袭我后。若羯奴自兖州西进,威胁洛阳,又如何处?天子是在,若有闪失,卿等谁能辞其咎啊?!”
他把皇帝的安危扛出来压人,冯龙等人都不敢多话了,一起把目光投向祖逖。祖士稚倒不禁笑了起来,说:“设天子不在洛阳,我乃可无后顾之忧,当亲统貔貅,渡河向北,去取刘聪首级!如今牵绊实多……是故裴文约肯使天子还都,我往日但敬其忠,而今日始明其智矣。”
突然间注目李矩,问道:“胡贼河内守将,乃卿故人,可敢往攻否?”
这位“故人”,说的乃是赵固,来回摇摆了好几次,最终还是附胡,刘粲仍命其驻守河内郡。李矩当年和郭默等人,也曾在河内奋战多年,跟赵固是常打交道的。
李世回尚未应声,祖约先问:“阿兄真欲渡河么?还望谨慎从事。”
祖逖回答道:“冀州方被蝗灾,我料羯奴不敢大举攻我兖、豫,但贤弟所言亦是,彼或南渡以牵绊我,使不得往援关中。然而……”说着话面色微微一沉,手拍几案,“若止桃豹入汲,兵陈河北,我便不敢动作,要待其先发,是何等的畏怯?彼以我祖士稚为何等人啊?!
“故我欲发兵渡河,进取河内,若得河内,并、冀之南道便即断绝……”
并州和冀州之间,有千里太行为阻,太行八陉,道道险要难行,交通和通讯都很不方便。所以一般情况下,两州之间往来,多取太行以南、黄河以北,也就是通过河内这一条道路,则若切断河内,就近似于把胡汉政权从中间一分为二了,此乃刘氏父子和石勒叔侄都不愿面对的局面。
祖逖说了,刘粲既然敢派发大兵去攻关中,必然会在黄河北岸预先设垒,以防我趁机北渡,直取河东、平阳,攻其腹心,但对于河内方面,守备就未必能有多严密。因为那是赵固的地盘儿啊,胡汉内部也非铁板一块,诸将各立山头——石勒就最明显了——朝廷政令不可能畅行无阻。故此我攻河内,初始的阻力可能会比较小……
“赵固竖子,想来李将军必不惧也。”
我若拿下河内,不但刘粲着急,石勒也将同样上火。对于前者,可以牵制其兵力,起到对关中的“围魏救赵”之效;对于后者,他就算有袭我兖、豫之谋,见此情状,也必然先调兵马去救河内,唯有如此,才可致敌而不致于敌。
但是这一剑封喉,必然引发对方强力的反弹,别说石勒必然遣师来救,说不定刘粲都不攻关中了,直接把兵马拉回河内去。所以我军渡河,初始时阻力必小,其后却可能引来胡军的三面合围——“李将军可敢渡河否?”
他这话就白问,李矩若是怯懦之辈,也不会在大河南北辛苦转战多年,一直能够熬到裴、祖北伐,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当即一拱手:“我愿渡河,必取赵固首级献于阙前!”
祖逖就此定谋,翌日上奏司马邺,命李矩为主将,魏该为副将,率领七千精兵自孟津渡河北上,去取河内。军发前,他拉着李矩的手说:“将军先发,倘若胡贼不及来救还则罢了,若敢来,我便亲率主力继进,即于温县、野王之间,与石勒决一死战!”
他估计刘粲是不可能那么轻松撤回来的——否则我从此瞧不起裴文约!最可能赶来救援河内的,只有石勒,那正好我跟这羯奴当面较量一番,看看究竟谁强谁弱。
李矩应声道:“若羯奴来,矩必为大将军拒之,候大将军来破贼。”石勒光在太行山以东的兵马就不下十万之众,真要是命其大半来救援河内,李世回也不是妄人,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但若前期进展顺利,取下几座城池,我就有信心守住一段时间,等到祖逖大军北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