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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桥梁

    裴该问谁能去睢阳挽留——其实是劫持——东海大王,谁愿意跟着我西救长安啊?

    甄随总是抢着第一个发言,以显示自身的存在,当即便道:“某愿追随都督,杀胡入关,睢阳我是不去的。”

    裴该心说也用不上你,就你那蛮劲儿,说不定一个不慎,直接把东海王司马裒给弄死了……其实甄随假痴不癫,裴该近日来也多少有所察觉,但总之还是对他不放心。

    经过慎重考虑,裴该最终点了郭默的名——这一是郭思道为人诡诈,这种脏活儿合适他去干;二则本非徐州旧部,真闹出什么事儿来,也方便自己撇清。

    当然啦,最好别出妖蛾子,裴该还真舍不得因为这么点儿事,就把郭默推出去当替罪羊。他斜眼瞥瞥裴嶷,裴嶷会意点头——放心,我会私下去吩咐郭默谨慎行事的。

    其实他只跟郭默说了一句话:“但得东海大王无虞,卿可率意为之。”

    至于西援长安,必须争分夺妙,裴该带上裴嶷、王贡等参谋,领着“骐骥营”,并搜集几乎所有骑兵,总共两千骑,率先向西进发——具装甲骑就不带了,那玩意儿太慢——麾下将领,只领北宫纯和甄随二人。另使刘夜晚堂率部镇守成皋、巩县、河南等地,以保障后路;命陶侃率余部从后跟进。

    乃自洛阳出发,经河南、函谷、新安而至陕县,都是一马平川,三百余里地,昼夜兼程,竟然用不了四天就跑到了。这也在于河南以东各城都已被晋军占据,而从河南直到新安,镇守的胡军听闻偃师败报,也皆弃守而去,裴该所部两千骑就没碰到过一人一马胆敢阻路。

    不过到了弘农郡的陕县就不同了,远远地便望见城上高扬着胡军旗帜。裴嶷就问裴该:“陕县控扼茅津渡口,贼必不撤,我等可要尝试攻城?”其实他这是屁话,两千骑兵,平原上三倍甚至更多的步兵也挫踏了给你瞧,但陕县牢固,可该怎么攻打啊?那么是不是要绕过陕县,继续西进呢?裴该他们只背负了十日之粮——更多带不动了——倘若敌军开城来袭其后,一旦不慎被他们咬住,那麻烦就比较大了。

    终究陶侃的大军还远远缀在后面,两三日内都难以赶到。

    所以裴嶷假意询问是否攻城,其实话中之意:文约你是不是有胆量冒险呢?

    不过他们运气不错,没能裴该决意冒险,竟然就在陕县附近遭遇了祖涣、张敞所部豫州军。前些时日,祖逖命二将率军西出,去打探关中消息,此后他们并未归营,就在陕县、弘农、渑池这三角地带转悠,一是防止胡军掉头南渡,二是攻掠乡下坞堡,搜集粮秣已供军需。

    两军会合之后,裴该备述前情,祖涣便说:“陕县、弘农,都止两三千胡兵守备而已……”弘农郡治弘农城控扼浢津,也是不可放弃的要隘——“料其不敢轻易出城来战,叔父可继续西向,小侄为叔父保障后路。”因此裴该便通过祖涣补足了粮秣,然后绕过陕县、弘农,两日后抵达湖县城下。

    湖县再过去就是潼关了,然后是华阴,只要到了华阴,就算基本上打通了入关的通道。这时候已是腊月中旬,裴该鼓励诸将吏,说:“卿等且踊跃,我等可前赴长安过年。”

    不过湖县就不能再放着不理了,裴该进逼城东十里外扎营,命人射箭书入城,自称亲率十万大军到来——主力就跟在后面——要湖县守将速速开城迎降。湖县是个小地方,受命守城的胡将也是个无胆货色,见信大惊,竟然弃城而走,于是县内缙绅便即主动打开了城门。

    裴该入城后,向他们探问西线情况,据说当日刘乂败逃到此,旋即把湖县守卒抽调得七七八八,潼关的守兵则搜掳一空,跟着他去打华阴,所以目前潼关是不设防的。裴该只在湖县住了一晚,便即顺利通过潼关,进抵华阴城下,抬头一瞧——耶,城上已是晋家旗帜了!

    他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就理论上来说,刘乂想依靠刘曜搞“清君侧”,不可能久守华阴;但万一刘曜不肯相从,而刘乂就呆在华阴无路可去呢?虽说是败残兵马,终究凭坚而守,裴该两千骑兵想要快速拿下来,难度还是比较大的,而若等陶侃率部赶到,就怕耽搁了太长时间。

    好在刘乂走了,而长安方面速度也很快,急忙遣将收复了华阴——那可是关中东方的门户,怎么敢让它长期把持在敌人手里啊。裴该便即遣王贡入城,打探一下守将为谁,可肯放我等过去?

    王贡入城后时候不大,只见华阴东门大开,一将率部而出,随即下马恭迎。王贡从这人身后转出,先跑回来禀报,说:“此乃新任弘农太守梁衷正是也。”

    裴该瞥他一眼,心说这年月的习惯真麻烦,碰见有点儿身份的人,便即呼字而不及名——我哪能记得住那么多人的字啊!尤其对于关中的文臣武将,因为相隔遥远,他所知并不甚多,从前倒是曾听族弟裴通介绍过,然而三年时光匆匆流逝,谁知道会产生多大的改变呢?

    裴该这具旧躯体,长居洛阳,原本对中朝人事非常熟稔,但问题如今的长安小朝廷,就是一票关西人在把持着,除了曾任卫将军,如今升任司徒的梁芬外,裴该就不认得几名高官——那时候索綝是奋威将军、新平太守,后升安西将军、冯翊太守,虽然曾在洛阳呆过,但身为外将,堂堂河东裴氏子弟岂能折节下交于他呢?

    所以这位“梁衷正”是谁啊?裴该正待询问,眼角一瞥,对方还跟那儿毕恭毕敬杵着呢,也不好让其长久等待,便即下马而前,还施一礼。好在“梁衷正”论身份地位比裴该低太多了,必须当面报名,开口便道:“末将解县梁肃,恭迎裴公。”

    “梁肃”之名也就罢了,听闻“解县”二字,裴该不禁恍然,急忙询问:“卿非梁正析之同胞乎?”

    “正是家兄。”

    裴该不禁略略偏头,瞥一眼跟在自己侧后方的裴嶷,就见裴嶷微微一笑,朝他使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此乃桥梁也。

    什么“桥梁”?当然是联络关中公卿的桥梁。裴该来之前跟祖逖拍胸脯,表现得很有自信,仿佛只要他一入关中,靠着烜赫家世,便可主掌政局,其实完全是吹牛不上税。倘若前方目标不是长安朝廷,而是过去的洛阳朝廷,还则罢了,河东裴氏名望既隆,而且姻戚、故旧遍布朝中,裴该易展手脚;但在长安朝廷里,掌权的都是一票关西人,裴该想跟他们打交道,必须先找到一座合适沟通的桥梁才成啊。

    曾经与裴嶷论及此事,裴嶷就说了:“若欲以无厚入有间,如楔入其构架间,得以在长安立住脚跟,则能联系者,得无解县之梁氏乎?”

    谁知道真就这么巧,裴该还没到长安呢,就在华阴碰见了解县梁氏的梁肃,也就是他还记得表字的那个梁综梁正析的亲弟弟!

    昔日根据裴通的分析,关中朝廷主要由四股势力所掌控:第一自然是索綝,他是敦煌人,故司空、安乐亭侯索靖之子;第二是麴允,出于金城名族麴氏,西州曾有谚语,说“麹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麴、游之族,都是一党;第三是目前屯兵上邽,观望成败的南阳王司马保。

    然而索氏人丁单薄,而麴氏家门不高——放在金城是一等一的,若放诸整个中国,其实还不如范阳祖氏——且两族皆无远名,是不可能单靠他们支撑起一个小朝廷来的。况且索、麴之辈,全由外将而至公卿,他们可以掌控军队,却不足以分曹任事,总揽朝政。就此而自然产生出了第四股势力,那就是以司徒梁芬为首的中枢文吏集团。

    梁芬是安定乌氏人,论起家门来比索、麴要略高一些——后汉权臣梁商、梁冀,就是这一族的先祖。关键梁芬曾将女儿梁兰璧嫁与豫章王司马炽为妃,后来司马炽继位为晋怀帝,即册封梁兰璧为皇后,故此梁芬乃得以前代外戚身份位列三公,只是没有老祖宗梁商、梁冀那么权势熏天,风光无限罢了。

    其实类比起来,如今的索綝就象是后汉大将军窦武,而梁芬好似太傅陈蕃,二人协力同心,乃得支撑朝局,若缺了任何一个,这朝廷当场就得垮喽。当然啦,若有其他势力可以填补权力真空,那就另说——好比后汉时宦官发动政变,同日而诛窦、陈,朝廷也并没有马上垮,还多苟延残喘了好几十年。

    裴该若入长安,必须要和索綝、梁芬打交道——司马保在上邽,麴允也将兵在外,暂可不论——可是他跟索綝毫无瓜葛,与梁芬也几无往来,要通过谁去搭建这座沟通的桥梁呢?裴嶷说了,解县梁氏可也。

    解县古名解梁,本是梁姓的发源地之一,因邑而得氏。梁芬这安定乌氏梁氏,就是汉代从解梁迁徙到关西去的,后来逐渐繁盛,反倒压过了留在老家的同族,成为正支。但终究五百年前是一家,梁芬和梁肃他们,必然能有共同语言。

    如此一来,通过梁肃,就能勾搭上梁芬了;那么索綝呢?巧得很,索綝之姐,就恰好是嫁入了解县梁家,梁肃算是索綝的亲外甥。

    万事皆有因果,其实也并非巧合。想当初司马邺逃出洛阳,躲藏在密县,得到其舅荀藩、荀组的援护,然后南下许昌、颍阴之间,又收拢了豫州刺史阎鼎、前抚军长史王毗、司徒长史刘畴和中书郎李昕等人。阎鼎本是关西人,就打算奉着司马邺绕路而向长安,身为关东人的荀氏、刘氏等不赞成,阎鼎遂杀刘畴,荀氏兄弟侥幸得免——可是宁可抛弃亲外甥,我们也不会跟着跑你的老窝去!就此滞留在了洛阳附近。

    等到阎鼎、王毗等人奉着司马炽入了关,便即联络上了安定太守贾疋。当时贾彦度就已经组成了一个“关西联军自治”的小集团了,主要成员包括:安西将军、冯翊太守索綝,安夷护军、始平太守麴允,以及扶风太守梁综——这个梁综不是关西人,只是在关西做官而已,他就是梁肃的亲哥哥。

    那么索綝和梁综、梁肃兄弟,舅舅和外甥联起手来,本也在情理之中吧。

    更在情理之中的,是后来司马邺称皇太子而贾疋战死,阎鼎遂想统一事权,独霸朝纲,他向贾疋小团体下手,第一个就挑上了胆大妄为,竟敢多次挑战自己权威的梁综,将其逮捕处死。谁想这一来捅了马蜂窝,索綝、麴允,以及梁综的两个兄弟梁纬、梁肃合起兵来,直接把阎鼎给搞垮了。再而后是小集团内讧,麴允因为倾向司马保而与索、梁等人愈行愈远……

    拉回来说,只要通过梁纬、梁肃,不但可以联络上本为同族的梁芬,还能联络上身为姻戚的索綝,然而裴该本人又要怎么跟梁氏兄弟扯上关系呢?

    梁氏是哪里人?解县。解县在何处?河东啊!

    这年月因为交通不便,人员流动困难,所以地域观念很严重——要不然二荀等中州人氏,也不会跟阎鼎等西州人氏产生冲突,死不入长安了——而且同在一郡内,各豪门间来往、联姻也是常事,所以靠着半拉同乡之谊,裴该完全可以跟解县梁氏套上交情。

    再者说了,河东那么多大家族,除梁氏外还有卫氏、柳氏等,论门户都不如闻喜裴氏为高,则他们在心理上,也会本能地仰望裴氏子弟,把裴氏当作是一郡豪族的首脑。身为裴氏嫡支唯一的男性裴该裴文约,自然能够占上这个好处。

    裴该当即一把抓住了梁肃的手,暗中一咬牙关,憋得眼圈儿一红,就热泪盈眶地说道:“不期今日,尚能得见故乡之人……”

第六章、豆田壁

    梁综字正析,梁纬字正经,梁肃字衷正,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刘渊造难僭号,占据了河东之后,解县梁氏举家西迁,前往安定乌氏去依附同族,三兄弟也都通过种种关系,谋得了潼关以西的职位——那会儿比起司、兖、冀、并来,关中勉强还算太平。

    梁综先为扶风太守,扶保司马邺进入长安后,迁为京兆太守,加号辅国将军,旋为阎鼎所害;梁纬本为冯翊太守,梁肃为北地太守,正好挡在刘曜南伐的路上,二人皆非命世之才,因此首先是梁纬被击败,召还朝中,转任梁肃为冯翊太守;继而梁肃也兵败逃亡万年,同时继其为北地太守的麴昌同样弃郡落荒而走……刘曜遂得以率部直逼长安。

    身为一郡之守,兵败失地,本属重罪,即便不餐项上一刀,也当罢黜为民,问题最近十年间,这路事儿是不胜枚举啊,哪儿罚得过来……再加上梁氏兄弟本有靠山——麴昌为麴允同族,靠山同样很硬——所以梁纬战败还朝后得为散骑常侍,梁肃也暂任尚书,都不降反升。

    在此之前,平东将军宋哲丢失华阴,被索綝逮捕下狱,旋亦释放,准其戴罪立功。索巨秀终究还是通军事的,多次打算调集兵马反攻华阴,可惜刘曜前军围困万年,距离长安城还不到一百里地,他在反复筹谋后,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数日前,突然得报,说刘乂放弃华阴,自渭汭强渡,去与刘曜相合,随即刘曜也撤了万年之围,似有退兵之意……因此索綝便请得天子诏,任命外甥梁肃为弘农郡守,派他前来收复华阴县城。

    梁肃是前天才刚到的华阴,席不暇暖,裴该就率领着两千骑兵赶到了,他急忙出城相迎——中州郡守,未必瞧得起外州刺史,问题裴该头上还挂着都督号,更重要的是,爵为钜鹿郡公,位列一品,梁肃又岂敢怠慢呢?他姿态放得挺低,可没想到裴该却极其的热情,拉着他的手,眼圈儿红红的,貌似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了,一副“我可见着亲人啦”的模样。梁肃初始还有些惊愕,转念一想,也对,河东故里已陷贼手,裴氏各支分散异乡,裴该年纪又轻,就被迫飘零徐方,那他见到家乡人,听到河东口音,怎么可能不激动呢?

    想到这里,梁衷正也不禁三分感动再加七分伤感,鼻子多少有点儿发酸。他请裴该把兵马暂时屯扎城外,单带着裴嶷等从吏,以及数十名部曲,跟随自己进入华阴县署,摆设酒宴,省情款待。

    裴该问起梁肃这些年来的经历,梁肃难免黯然神伤,等说到丢失了冯翊郡,他一边慨叹,一边就给自己撇清,说那不是我的错啊——“麴大将军(麴允)率部讨胡,屯青白城而不敢进,我冯翊兵微将寡,又何能抵御刘曜之攻呢?”

    裴该尽量顺着梁肃的思路,为双方找一些共同语言,比方说怀思一下故乡河东的风物人情——他们虽然是初识,但也总有些人是双方都认得的,如裴该的老爹裴頠、长兄裴嵩等……他兜着圈子探梁肃的话,这位梁衷正果然废物一个,丝毫也没有防人之心,很快他的所知所闻,就全都被裴该摸了个底儿掉。

    这时候长安城内诸公,武职有骠骑大将军索綝——同时索綝还担任左仆射,掌控朝政——和卫将军华荟,文职则唯司徒梁芬而已。晋之三公,为太尉、司徒和司空,可是司徒荀组、司空刘琨,全都不在关中,则梁芬为实际意义上的首相。

    ——当然啦,真正名义的首相得算是身在建康的琅琊王司马睿,次相是身在上邽的南阳王司马保。

    朝中重臣,有散骑常侍梁纬、华辑、严敦,侍中宋敞、梁浚,尚书梁允,御史中丞吉朗,少府皇甫阳等——你瞧这其中有多少个姓梁的?除梁纬是解县梁外,其余梁浚、梁允都跟梁芬一样是乌氏梁。

    长安城内守军,包括禁军万余和各地勤王兵马近万,还有临时招募的壮丁数千名,根据梁肃所说,大多装备粗陋,士气低落——只有张寔派来的一千多凉州骑兵颇为骁勇。主力部队三万人,跟随麴允镇守高陆,然前此亦不敢去解咫尺之遥的万年之围。

    麴允性情仁厚,但无决断,只知道到处封官赏爵,以为可以鼓舞民心士气,其实养出了一大票白眼儿狼来。比方说新平太守竺恢、始平太守杨像、扶风相竺爽、安定太守焦嵩等,都给予征镇名号,各拥郡国,有兵五千至上万,却从来不肯派出一兵一卒去增援麴允。麴允也是没法子,才建议迁大驾于上邽——司马保那儿好歹还有四五万兵马哪!

    天子使司马保主掌陕西军事,后又加号相国,千恳万求,要他带兵到长安来勤王,但这位南阳王窝在上邽就是不肯动弹,反倒联合麴允,要天子迁大驾于天水,并且在遭到拒绝后,干脆断绝陇道,阻止关西的粮秣向长安输送。

    要知道关中久经兵燹,各郡国早都拿不出多少粮食来啦,还不够守相们养兵的,长安所需,全靠秦州和凉州的千里贡奉,这一断绝陇道,朝廷当即就抓了瞎,索綝差点儿都要求天子下明诏讨伐司马保了。

    还是梁芬反复劝说,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拦住了。因为胡军近在咫尺,掌握关中最重要军事力量的麴允又倾向于司马保,长安怎么可能真对上邽采取军事行动呢?于今之计,还是派人去游说南阳王,请他顾念大局,撤开了陇上通道为好——只是到目前为止,使者也派了好几拨了,司马保还没有丝毫改变主意的迹象。

    索綝还打算密诏凉州刺史张寔,请张寔发兵攻打司马保,只是路途遥远,就算张寔奉诏动兵,估计也得明年夏季才能够打到上邽了,远水实在难救近火。

    当此艰危之际,索巨秀明里不说,其实暗中对裴该、祖逖还是寄予厚望的——梁肃是他亲外甥,自然能够听到一些旁人听不到的话——不过没期望他们能够打赢胡军,恢复河南,只希望他们可以绕而西,通过上洛郡迤逦入关,一方面给长安送点儿粮食过来,另方面有了这支兵马,便有可能可威压麴允,并且逼迫司马保低头了。

    故此据梁肃所说,朝廷实已颁下密诏,命裴该在河南牵绊胡军,祖逖率所部经上洛入关勤王——当然啦,这封诏书裴、祖都没接到,也不知道天使是绕路太远,还是干脆在半道儿就丢了性命,或者趁机落跑了也很有可能……同样,裴、祖请求授予节杖的上奏,似乎也还没能送抵长安。

    裴该向梁肃介绍了攻略河南的情况,并言平阳内乱事,梁肃点点头:“此事亦略有耳闻,但不之信耳。”长安朝廷跟刘曜所部距离很近,这年月又没有什么保密意识,自然方便探听到某些内情,只是所谓刘乂的“清君侧”,太过匪夷所思,自索綝、梁芬以下,就没谁肯相信——还不如说刘聪突然间挂掉了,只是密不发丧,刘曜因此才有退兵之意,来得可信一些。

    如今听裴该说起此事,据称是通过降将之言,已经可以确定了,梁肃不禁大喜:“此上天护佑我晋也!即便刘曜不能胜刘粲,甚至于反缚刘乂以献,然彼既退去,两三月内不克再攻万年,朝廷可略得喘息之机。若能趁此时机,说服南阳王解陇道之断,则长安有救矣!”

    完了他就问了:“裴公此来,止率两千骑勤王么?为何不见祖豫州?”

    裴该答道:“为得琅琊王退兵之令也……”

    梁肃愕然道:“琅琊大王因何而令公等退兵?”

    裴该苦笑着摇摇头:“我亦不知……然才破刘敷,恢复河南,若然退兵,前功尽弃。因此祖豫州暂留镇河南,行文质询,以待后命;我因念天子悬危,急率部匆匆而西——尚有一万步卒在后,数日便至。”

    顿了一顿,他又说:“我急欲入长安觐见天子,若得天子下诏,则可罢琅琊退兵之命,到时祖豫州也可入关勤王了。”

    梁肃连连点头:“如此甚好,我即刻为裴公修书一封,通传索大将军,使其迎接裴公进入长安吧。”

    裴该离开华阴之后,便即踏入京兆郡,经郑县、新丰、阴般、霸城,两日两夜,疾驰而至长安近郊,扎下营垒。

    外军至京,当然不可能一声招呼不打便汹涌而入,而索綝、梁芬也不可能在未得天子诏命——当然了,司马邺年纪尚幼,所谓天子诏也还是他们俩说了算——的前提下,跟梁肃似的出城迎接裴该。按照规矩,裴该得先派人入城去拜访当道诸公,在得到允许后,他再亲自进城、入宫,谒见天子,然后才谈得到如何安置他这支人马的问题。

    因此裴该特意把裴嶷和王贡等人带在身边。今时不同往日,长安城内暗流汹涌,若寻常遣名从事入城——比方说裴寂,虽然能说会道,终究身份太低,眼界也浅——说不定反而坏事。倘若索綝坚决不允他进城呢,难道他还能杀进去不成么?再倘若索綝起了异心,想把裴该放进城后一刀杀了,并其部众呢?有裴嶷再加王贡辅佐,成功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一些,安全系数也高一些。

    裴嶷、王贡领命,在陶德等裴该部曲的护卫下,便即跨马而行。才刚离开正在屯扎的营垒,就见甄随背负长弓,扛着长矛,矛尖上还挑着两只兔子一只雉鸡,欢喜而归。裴嶷不禁皱眉,就问了:“我军营垒未毕,甄将军何以出而狩猎啊?”

    甄随笑笑:“扎营事自有军中司马主持,况且本非我‘劫火营’,他‘骐骥营’之事,老爷也插不上手去。昔日未领军时,常随都督四乡巡视,我总要在宿营时出而狩猎,以供都督肉食,今日卸下为将的辛劳,不妨重为……那个词儿叫重为啥来着?”

    王贡笑着插嘴:“是重作冯妇。”

    “啊呸,不当用这个词儿,老爷又不是妇。”

    “其实那冯妇本是男子……”

    裴嶷心说,这真是“恃宠妄为”的典范了,必须警告都督,早点儿勒勒这匹野马的缰绳才好。但在目前情况下,他也不便厉声呵斥甄随,于是转换话题,随口问道:“将军既往四野巡探……”我就当你是去探路的好了——“可知此地何名啊?”

    甄随点点头,说我还真找人问过了——“此处名为‘豆田壁’。”

    裴嶷听到这个名字,不自禁地就是双眉一皱。甄随作了一揖,挑着猎物高高兴兴回营去了,没有注意到,旁边儿的王贡多敏哪,等到甄随一走,便即压低声音问道:“‘豆田壁’之名有何不妥?裴司马因何蹙眉啊?”

    这年月之人,普遍迷信,就连兵法中都有“兵阴阳”这一大门类,很多将领无论行军还是布阵,都往往要请人先观风望气一回,甚至于提前占算胜负结果。其中地名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比方说,根据史书记载,刘邦曾经途经赵国,赵相贯高秘密派人潜伏在厕所里,想要刺杀他;刘邦偶尔心血来潮,问:“此县何名?”下人回答说:“名为柏人。”刘邦说咱们赶紧走吧——“柏人者,迫于人也!”就此逃过一劫。

    再比如,刘秀麾下大将岑彭率兵伐蜀,某次扎营所在名叫“彭亡”,岑彭听说后觉得这地名很不吉利,想要移营,可惜时辰太晚了,只得作罢——当晚,岑彭即为公孙述所派遣的刺客谋害了。

    裴该平常是不在乎这类事儿的,但身为裴嶷等军中将吏,却不能不留一个心。好比说,倘若某日屯兵“垓下”,说不定就会有人指出来,此地对明公大不吉也——垓下,该下,是指裴该会在战场上处于下风吧?

    故此王贡才会询问裴嶷,你是不是觉得“豆田壁”这地名有问题啊?可是有啥问题呢,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想不明白。

    裴嶷缓缓地转过头去,注目王贡,眼神仿佛在说:这么简单你都想不到吗?王贡也不禁皱眉,却见裴嶷注视自己少顷,却又把脑袋扭回去了,然后双腿一磕马腹,继续前进,嘴里只说:“方思想别事,与地名无关。”

第七章、游囿之鹿

    裴该率军入关的消息,早就由梁肃写信通知了索綝、梁芬,二人遂聚在一处商议。

    关于信中所描述的河南战事,索、梁二人都只信了五成而已——实话说若非身临其境,就连祖逖本人都不会想到徐州军的战力如此强悍,而得裴该为助,自己此番北伐可以获得如此重大的战果。在索、梁看来,徐、豫联军撑死了六七万人,根本不足以对敌刘粲所率胡军主力,尤其索綝,他是跟胡军见过仗的——和刘聪、刘曜、刘粲全都对过阵——深知胡贼精锐能战,没有两倍的兵力很难取胜。我尚且如此,而况祖、裴乎?

    除非祖士稚有贾彦度之能——那是索巨秀唯一佩服过的人——而且运气还比贾疋要好。

    斯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索綝就没有考虑到,他昔日与胡军交战,所领多为关西各郡国的联军,勇懦不齐,组织力很差,所以战斗力才总也提不上去。那么倘若有一支晋兵,训练度高,组织力强,再加上粮秣充足,能不能在战场上以同等甚至更少的兵力击败胡军呢?难道胡人都是天生大力士,与晋人体质不同?

    再者说了,其实胡汉军中,也有超过半数是杂胡甚至原本的晋人哪。

    索綝信了刘乂“清君侧”之谋,认为必定因为如此,刘粲抽走了胡军主力,回防平阳,剩下几千上万的老弱困守偃师,遂为北伐军所败——这么一琢磨,河南大捷就可信多啦。接下去再讨论司马睿下令退兵之事,索巨秀最近几年来被这几位司马家的王爷——主要是司马睿和司马保——气得都习惯了,闻听此事,反倒并不着急上火,只是淡淡一笑:“此亦意料中事也,但彼等行动却快。”

    他对梁芬说,我原本是希望祖逖能够入关救援的,没想到是裴该先到——“是欲得一守户之犬,而来一游囿之鹿。”祖士稚旧有盛名,而且四十好几了,是位经验丰富的成熟将领,索綝从前也多次派人去联络过他,希望祖逖能够为己所用——起码能为长安所用——故此喻之为“守户之犬”。

    至于裴该,门户虽高,年纪却小,更重要的是,此前就丝毫也没有少年老成的迹象,甚至他哥裴嵩都比他显得成熟得多,但人之目裴嵩,亦皆感不如乃父多矣。在索綝看来,那就是一因人成事的贵介公子,他跑长安来,就如同一匹华丽的牡鹿悠游园囿一般啊,济得甚事?

    梁芬闻言,赶紧提醒索綝:“索公慎言!彼等既怀忠悃,来救护天子,当以礼待之,不可轻佻。”

    索綝说你放心吧,我也就跟你说说而已——“吾岂能慢待裴文约乎?”他好歹是一品郡公——虽说是袭的父爵——比起我的品位来也不低啊。

    梁芬便道:“如此,待裴文约前来,即可使其觐见天子。然将如何用其兵呢?”

    索綝一瞪眼:“既然刘曜东归,自当命裴文约率部西进,以解陇道之断!”

    梁芬心说又来了,你也就知道用武力解决问题,偏偏长安城内武力还不足,种种发狠,全是虚诞。当即摆手道:“不可。虽得徐州兵,长安却无粮秣供输,如何能兵发上邽?”

    打仗要有兵,还得有粮,如今陇道断绝,长安坐吃山空,即便旧有兵马都养不大活了,何况新来的徐州兵呢?裴该率轻骑来援,所携带的粮食必然不多,你总不能要求他再千里迢迢从豫州甚至徐州给你运粮过来吧。

    索綝愁眉深锁,沉吟不语。

    梁芬说为今之计,只有请得天子下诏,命祖逖、裴该镇守弘农、河南,首先保障了长安的东侧,即便刘曜大军再至,咱们扛不住,天子也有地方可去——你不想去依靠南阳王,那么返回故都呢,你乐意不乐意?

    索綝缓缓摇头:“河南之险,不若关中,若关中都不能守,况河南乎?且旧日城垣残破,宫室丘墟,修缮为难,恐怕两三年内,都不可能返都洛阳去……”

    梁芬暗中叹了口气,随即便道:“即暂不归洛阳亦可。若使弘农、河南得保,上洛、荥阳亦可得安,有此四郡粮秣供输,长安当不至绝炊。不过……总须待明秋后,才可济事。”

    河南及其周边地区,生产力破坏得很严重,这点梁芬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你希望祖、裴马上支运大批粮草过来,那是妄想。除非其后的一年时间里,他们可以牢牢守住河南,并且一定程度上恢复生产力,那么等到来年秋后,长安城或许就没有断粮之虞了。

    “城内粮秣,若精细核算,公卿暂时半俸,兵卒只得薄粥,且不加赏,尚可支应到明秋。”

    索綝摇摇头,说这不够啊——“公卿谁肯减俸?且若刘曜再来,难道可使半饥之卒守城么?到时麴恭克等归来助守,彼等粮秣,又自何来?我闻河上多有富户,结坞自守,两属于晋胡之间,彼等必有存粮,可命祖士稚加以叛逆之罪,逐一讨平之,输其粮秣于长安。”

    梁芬摆手道:“此下策也,若果如此,只怕河南不稳,难以固守一年。”他想一想,建议说:“今既得河南、弘农,是南道可通,当命琅琊王输粮入关……”

    “千里运粮,消费几何?琅琊王岂肯乐意?”

    梁芬说乐意不乐意的,总得试试啊——“昔日下诏命琅琊王发兵勤王,总云胡贼势大,江东兵弱,不可贸然北上;命其输粮入关,又云运路断绝。今运路既通,彼尚有何言推诿?”

    索綝冷笑道:“南阳王可断绝陇道,难道琅琊王便不能断绝北道么?”这票姓司马的都是一路货色,谁都信不过啊!

    二人商议良久,不得要领,关键是对于南方尤其是江东的局势不甚分明,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先等裴该进了长安城再说吧,他未必能给咱们出什么好主意,但说不定能使咱们对于天下大势,了解得更深入一些。

    裴嶷、王贡等人进了长安城,裴嶷首先对陶德说:“使君吩咐之事,汝等可自去办理。”等陶德等几人领命去了,他们这才上门递帖,求见梁芬。

    梁司徒的态度很热情,并且说你们也不必再去拜见索公了,我跟他早就商量好啦——“可请裴公速速入城,明日早朝,觐谒天子。”

    裴嶷请问道:“然则所部兵马如何安置?”

    “见在何处?”

    “城东豆田壁。”

    梁芬说那还是继续屯扎在豆田壁吧,让裴该率百名从人,先期入京晋谒天子,然后再商量如何安置的问题——“且闻其后尚有步卒来合,皆暂屯豆田壁可也。”

    裴嶷倒没想到梁芬这么好说话,他原本设想的种种应对之策,完全派不上用场。于是只好快马加鞭出城,去通知和催促裴该。裴该见到裴嶷归来,就问他:“索、梁二公可有防我之意乎?可有害我之意乎?”

    裴嶷说经过我的观察,以及与梁芬的交谈,觉得他们暂时不会起什么坏心思。我部只有两千骑兵,即便他们吃下去,也派不上太大用场;而且若想设谋吞并,就应该放兵马进城啊,如今仍使暂屯城外,只请使君您带百名随从进长安晋谒天子,应该没有歹意。

    裴该皱着眉头,犹犹豫豫地说道:“昔日该在宛城……”

    言下之意,当初我轻入宛城,就差点儿被第五猗给谋害了啊——顺便瞥一眼站在旁儿的王贡——如今还敢不慎重点儿吗?他有些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王贡笑道:“明公不必担忧。贡昔在宛城设谋,本为离间明公与第五,第五猗庸懦妄人,杜曾流贼之性,乃听我计,今长安城内皆公卿也,彼等岂不怕骂名乎?”当日第五猗想挟持你,你根本料想不到吧?因为这事儿本来就荒诞,出乎常理,所以除非长安城里还有一个我王子赐的分身,否则绝不可能加以复制。

    “且长安方局促,兵弱而粮乏,急欲得援,若彼等敢害明公,则恐再无一兵一卒愿入关中勤王也。索公等即不虑天子,难道不虑自身性命乎?在贡看来,即或有疑忌、提防明公之心,亦不敢轻露,而必礼遇明公也。”

    裴该不担心梁芬,只担心索綝。索巨秀权力欲太重,专横跋扈,又不善于团结同僚——竟能把麴允都逼得倾向司马保,也真是醉了——肯定不易相处。但若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最担心索綝认定自己是个威胁,到时候或挟持,或谋害,自己一步踏入陷阱,那就欲哭无泪了。然而王贡所言也有道理,索綝即便不算智者,应该也不傻,自己都半截入水了,还打算把岸上递手援救的人也扯落水中,这种事儿他应该干不出来吧?

    尚在沉吟,就听裴嶷说道:“使君既至长安,岂有不入之理?若不信我,我便当辞去;若无意恢复社稷,也可就此退兵,折返徐州。”

    裴该闻言,不禁笑一笑,说:“叔父言重了,我安有不信叔父之理啊?只是筹思,南阳王既断陇道,长安粮秣不足,则我便率军来援,无粮又能有何作为?”

    裴嶷说关于此事嘛,我倒是有些想法,要与文约仔细计议一番……

第八章、大兵营

    因为明天一早便要觐见天子,故此裴该在与裴嶷商议过后,连夜进城,连裴嶷等文吏,带亲信部曲,正好一百人,却并未使甄随、北宫纯协行,而命二人好生照管营地。

    长安城高峻雄伟,但亦多有残损痕迹,很多部分的修补尚算牢固,却根本来不及考虑美观问题。入城之后,游目四顾,果如裴嶷先前所言,如今的长安就不是一座都邑啊,只是一座大军营罢了……

    永嘉五年六月,刘曜、王弥、石勒、呼延晏等攻陷洛阳;胡军趁胜直进,八月,刘粲、赵染亦克长安,俘杀晋南阳王司马模。要到这一年的腊月间,贾疋、索綝、梁综、阎鼎等始拥戴司马邺于雍,称皇太子,旋攻长安,翌年四月收复之。当时守备长安的是刘曜,见势不利,遂尽迁城内士民八万余口而北遁平阳去了。

    根据后世史书记载,当司马邺继统之时——“天下崩离,长安城中户不盈百,墙宇颓毁,蒿棘成林。朝廷无车马章服,唯桑版署号而已。众唯一旅,公私有车四乘,器械多阙,运馈不继……”

    虽然长安光复后,流散四野的百姓陆续归来,但将近四年过去了,据说也仅仅聚集了不到两千户而已——没办法,大头都被刘曜给掳走了啊——不及全盛时的十分之一。如今城内最多的反倒都是兵卒,包括禁军和各方勤王兵马,不过精锐大多被麴允带出去抵御刘曜了,留存的绝大多数都是老弱……根据梁肃从前所说,只有千余凉州骑兵,尚堪一战,那是因为其将素与麹允不和,而宁可投效索綝之故。

    终究索巨秀是敦煌人,算半拉凉州老乡,而麴氏只是秦州土著罢了——虽说百年之前,秦凉本不分家……

    裴该边走边看,忍不住凑近裴嶷一些,压低声音说道:“若麴大将军果有异心,返身入城,即可拘捕索公,夺其权柄……”裴嶷点点头,然后回答道:“闻索公素敬梁公,而麴公不及也,是恐即得长安,若无梁公之助,亦将难以镇定吧。”

    裴该微微而笑:“彼等武夫,自有此虑……”言下之意,我就不必担心啦。

    裴嶷提醒他:“梁公为先帝(怀帝司马炽)之舅,久在朝中,其势亦不可小觑,恐无人能代其位。”别胡思乱想啊,你暂时还不能动梁芬。

    裴该颔首道:“随口一说罢了,我焉有此意啊……且待先与索、梁二公恳谈后,再做打算。”

    其实他心里是很想干掉索綝的,因为那厮实在是个烂货。仅仅揽权擅政也就算了,若能抗战到底,即便能力不足,亦当同情。好比说宋代的张浚,志大才疏,富平之战败得难看无比,后来又处置不当,逼反刘光世部,但裴该对他还是保持着相当敬意的——因为其人坚持主战,从不言和啊。再比如宋末的文天祥,其实无论作战还是理政,能力也都平平,但屡挫屡战,最终殉国而死,一首《正气歌》流芳万古,乃为世代忠臣之表率。

    但是索綝呢?在原本的历史线上,后来刘曜围司马邺于长安小城,城中粮尽,司马邺无奈而遣侍中宋敞出城迎降,索綝竟然扣留了宋敞,而使其子对刘曜说:“城中粮食足支一岁,未便攻克,若能许綝车骑将军号、仪同三司职,及万户郡公爵,我便出降。”竟然想要拿天子百官的性命,为自己谋取降胡后的最大利益!

    然而这路货色,就连胡人都瞧不起,刘曜当即斩索綝之子而绝其意;及晋室出降后,君臣都被解送平阳,刘聪以索綝为臣不忠,下令将其戮之于东市……

    裴该常与裴嶷密议机要,因为份属同族,这个叔父是信得过的——当然不是说亲戚就一定忠诚,但就目前情况而言,两人算是绑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且裴嶷又很精明,实为裴该不可或缺的臂膀。但某些想法,或者尚不成熟,或者太过惊世骇俗,即便裴嶷,他也不会轻易透露。

    裴该本是来自后世的穿越者,又读过史书,所以对当时代很多名人有些先入为主的判断乃至成见,这是不便宣之于口的。好比说对于苏峻苏子高,裴该尚未见面,就能说出他乃曹嶷一流野心家,其后虽然收纳,却也心存警惕。再比如对索綝索巨秀,知道他在原本时间线上的结局的裴该,难免会鄙视乃至敌视,进而暗起杀心;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就他目前的表现来看,索綝则尚无可杀之罪。

    裴该曾经设想过,若自己能够兵进建康,挟持……不,拥戴司马睿,则王敦不可留,庾亮不可用,而王导倒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自家的有力臂助——当然前提是裴氏的基本利益,别和王氏的基本利益起太大冲突。而若自己能够兵进长安,扶保司马邺,则必须置索綝于死地!

    麴允倒尚可留,虽说司马邺出降前曾经慨叹说:“误我事者,麴、索二公也!”但麴允就没做出过索綝那种无耻之事,他最后是跟随司马邺出降,到平阳后见司马邺受到刘聪折辱,麴允伏地号哭,惹得刘聪大怒,将其下狱,他旋即就在牢中自杀了。

    与索綝相对比,忠臣谁都喜欢,即便不能为我所用,必须弄死,也可以追赠一个佳谥,以作为自家臣僚仿效的榜样——刘聪追赠麴允为车骑将军,谥节愍侯。索綝若闻此,宁不愧杀?

    至于梁芬,这人是个有趣的角色,其实早在长安城第一次失陷的时候他就被胡军所擒了,据说还降汉做了刘聪的卫尉——此为《十六国春秋》所记,真伪难辨——但不知道怎么一来,竟然又跑回了长安,拥戴司马邺登基。等到长安再次沦陷,梁芬也跟着司马邺二赴平阳,此后其身影便消失在了史书中,然而……

    裴该前世恰好有个同学姓梁,研究族谱的时候,发现不少野史记载,都说梁芬是梁氏南迁之祖,也就是说,最终他携家带口,落跑去了东晋……倘若确实如此,这还真是个跑路的大行家哪!裴该心说我不及也,你若再把我放胡营去,我估计直接自杀了,绝没有二度逃亡的勇气和信心……

    长安城虽是秦汉故都,但自东汉改都洛阳后,其地位便即直线下降,其后虽有董卓挟持汉帝西迁长安,但没过多久董卓就被杀了,继而一票关西武夫掌权,谁都没想着把长安再重新修缮起来——估计大家伙儿跟刘协的想法是一样的,长安止暂居行在耳,咱们迟早还是要回洛阳去的啊,又何必费工费力重修长安呢?

    此后一百多年间,魏、晋皆都洛阳,长安继续靠边儿站,因此城池规模始终是西汉时代的水平,没能与时俱进。

    西汉长安城其实不能算是一座正常的城邑,而只类似于后世的皇城而已,城内超过一半面积都是宫室,余为百官衙署、宅邸,以及各级府库,虽有东、西市,估计也皆官宦采买之地——基本上城里就没有老百姓住的地方。因此面积不大,甚至还不到如今洛阳城的一半儿。

    汉家宫阙,自然全已倾颓,司马邺入主后,贾疋即下令在城东南方明光宫的旧址建造一座小城,作为核心堡垒,也容皇太子暂居。裴该从正东清明门进来,一偏头,便遥遥可见此小城,搭建得相当雄伟,城墙竟然高达五丈余,他心说怪不得后来刘曜既破长安,索、麴尚能据小城而守,若非粮尽,还真是不容易被攻陷啊。

    他刚才对裴嶷说:“若麴大将军果有异心,返身入城,即可拘捕索公,夺其权柄……”其实心里在想的是,我又如何呢?虽然只有两千骑兵,但就看这满大街乱糟糟的状况,即便如同兵营,也是一座布局混乱、防卫松懈,而且士卒软弱怯懦的兵营,还真未见得难打。然而若攻小城,则确实不易,况且据说小城中还有索綝寄予厚望的那千余凉州骑兵在……

    好吧,裴该心说,我明日便当面去见一见梁芬、索綝,然后再定行止。

    梁芬早就为裴该安排好了下处,让他洗涤风尘,好明天一早上朝去觐见天子。就礼法上而言,未见天子,不见同僚,所以裴该住下之后,命令几名亲信部曲前往各处探听消息,自己打算等吃过晚饭就早点儿歇息的——终究连日行军,他也已经极度的劳乏了。

    冬季天黑得早,只是裴该习惯晚食晚睡,虽感疲累,也一直熬到了戌时左右——大概后世的八九点钟——他正打算洗洗睡了,谁料想突然有部曲来报,说:“令弟行之来拜。”

    裴该闻言愣了一下,心说黑更半夜的,裴通突然跑过来做啥?便即摆手道:“就说我已睡下,且待明日朝觐之后,兄弟再相见吧。”

    部曲出去少顷,又再折返回来,禀报说:“令弟坚不肯去,说有要事禀报主公。”

    裴该无奈之下,只得重整衣冠,命人请裴通进来,一见面就问:“行之,我初入城,未谒天子,礼不当与卿相见。何事急于见我?”

    其实白天裴嶷、王贡他们进城的时候,就已经派人去寻找和通报过裴通了,一是请对方做好在朝中相助的准备,二也是从亲眷口中打听一下长安内情。裴该是想跟裴通再见个面,好好聊聊的,但不必着急啊,怎么也得等明天我从朝中回来再说吧。

    裴通笑一笑,长揖行礼:“阿兄,弟焉敢违礼私见?此番前来,乃白身而受司徒所遣也。”

第九章、狮子大开口

    裴通夤夜来访,说是受了司徒梁芬所遣,裴该闻言,这才恍然大悟。

    终究明日一早便要觐见天子,虽然只是走个形式而已,裴该舞蹈叩拜,司马邺颁旨嘉勉,不会涉及到什么太过实质性的问题,但要怎么嘉勉呢?长安城长期被隔绝于中原之外,导致消息闭塞,很多情况都不了解,况且朝廷权威日堕,裴该又是领兵来勤王的,势不能敷衍了事。所以估计索綝和梁芬想在自己觐见天子前,双方先就某些问题达成妥协和一致,才好明日相见。但是他们不方便亲自过来,派别人吧,也怕遭到物议,想来想去,干脆就派裴通过来了——终究是同族兄弟啊,私下相见虽然于礼不合,但还不至于引发舆论上太大的讥嘲吧。

    倘若裴通无官无职,只是白身,那就更方便了。而及时抹去裴通这个七品小官的职务,等明天再以别官酬答,对于索、梁来说,自然也并不为难。

    裴该当即点头道:“既然如此,乃是亲戚相聚,当请叔父同来。”

    于是把裴嶷也请进来,叔侄三人对面而坐。裴该此前就已经派人探问过了裴通的近况,知道他如今是孤身一人呆在长安城内,老爹裴粹和兄长裴诜、裴暅他们,都早就找借口落跑啦。

    当日裴通奉使淮阴,就曾经对裴该说过,长安小朝廷朝不保夕,他想一回去就建议父兄,不如避至偏远——比方说到凉州去依附张轨。如今据裴通说,他大伯父秦州刺史裴苞因为抗拒司马保,遂为司马保联络张轨,合兵所杀——那时候裴通还在徐州,尚未能返回长安呢——其子裴轸、裴丕、裴彬则都已归降了张轨,如今在张寔幕下任职。后来司马保割据一隅,不肯来援,梁芬募人前往游说,裴诜、裴暅就趁机请命,落跑到上邽去了;不久前司马保断绝陇道,索綝遣人密往凉州,欲命张寔攻打上邽,裴粹也便主动接下了这一使命……

    裴该心说裴苞为张轨所杀,幕后黑手是司马保,结果你们叔侄几个还真是不记仇啊,为了逃出长安险地,连仇家都肯依附,人品真是大大的……出乎我意料之外。同样姓裴,我怎么觉得有点儿臊得慌呢?

    当时传来的消息很简单,如今夤夜相见,裴该随口就又问了问细节,裴通说起一事:“前家大兄(裴诜)有信来,云奉天子命征兵于南阳王,其左右皆云:‘蝮蛇螫手,壮士断腕。今胡寇方盛,我且宜断陇道以观其变。’大兄乃云:‘今蛇已螫头,而头乃可断乎?!’南阳王不得已,遂使镇军将军胡崧行前锋都督,声称来救长安……”

    裴该一撇嘴:“彼最终还是断绝了陇道,且并不见胡崧到来,尊兄之言,可著青史,惜乎无用。”

    裴通略略叹了口气,说:“胡崧实已兴兵矣,进至吴山,正好断绝陇道……”

    裴该摆摆手,那意思:算了,这些懊糟事儿我不想多听——“今梁司徒遣贤弟来,所为何事啊?”

    裴通拱手道:“明日阿兄往觐天子,不过尽礼数耳,其后梁公当请天子诏,设宴款待阿兄,然长安乏粮,席间并无珍品,还请阿兄勿怪。”

    裴嶷笑笑,说这些废话就不用多提啦——“想必宴席之间,梁、索二公当有求于文约,不妨说来听听。”

    裴通答道:“二公计议,当使阿兄与祖士稚并守弘农、河南,召聚流散,垦殖田亩,以供长安所须……”

    裴嶷点头:“此持重之计,可以应允,然而……”说着话注目裴该。于是裴该就开始按照商量好的,提出条件来了:“既镇司州,当有名分,二公何所予我?”

    “阿兄所求者何?”

    “以祖士稚为司州刺史,李世回为河南尹,且任祖士稚使持节,都督司、兖、豫三州军事。”

    裴通一皱眉头:“然则阿兄任何职务?”你不会这么大公无私,光为祖逖求名分吧?把整个司州都让给了祖逖,那你往哪儿搁呢?还是说,你打算完了就撒手不管,直接跑回徐州种地去?

    裴该捻须而笑:“贤弟,昔日在淮阴,卿与我之所言,难道自己倒忘却了吗?欲兴旺家门,进而摇撼天下,徐方不及关中远矣!”

    裴通听了这话,不自禁地就是一哆嗦,随即转过头去瞧瞧裴嶷,就见裴嶷也在莫测高深地微笑;他又再转回头来望向裴该,有些尴尬地笑笑:“昔日妄语,叔父、阿兄见笑了……然而,阿兄得无欲长留长安,参与朝政乎?”

    裴该笑道:“我便有此意,但不知梁、索二公允否?”随即一字一顿地说道:“因闻关中诸郡国不相救援,各行其事,遂至麴大将军独木难支,屡战屡败。卿可寄语二公,若欲守长安,先须合诸郡——敢请为雍州刺史。”

    “然则徐州如何处?”

    “徐方为我根基,岂可轻弃?然我已说服曹嶷来降,可授其青州刺史、都督,青州我不求也,但得总关中军事——若不如此,休言抵御胡兵,即南阳王亦不可不防啊!”

    “如此说来,阿兄是想并领雍、徐二州……”裴通皱眉问道,“然而悬隔千里,无此先例啊……”

    “先例可由我而开!”裴该双眉一挑,“若不然,敢请加号!”

    “请加何号?”

    “王彭祖僻处幽州,唯思割据,羯贼占据河北,竟不能御,反与拓拔鲜卑共伐辽西,岂有恢复社稷,勤王救驾之意啊?这般小人,还寄望他做甚?!”

    裴通又是一哆嗦,心说您这胃口未免太大了……王浚见为大司马,难道你想要当大司马不成吗?

    就见裴该望着自己,似笑非笑:“若大司马不可得,即大将军亦无不可。”

    晋官最高,当然是两个复古名号——丞相与相国——了,本非经制之职,只是临时任命的。那么在此二相两王之下,目前谁名位最尊呢?非常搞笑的,竟然是远在千里之外,几乎对中原局势产生不了太大影响,尤其救不到长安的王浚王彭祖。

    晋以太宰、太傅、太保为上公,除开国时外,基本上空缺不置,其下则为太尉、司徒、司空这三公——目前太尉是荀组,司徒是梁芬,司空是刘琨。此外还有大司马和大将军两个武职,除非特意说明,否则例居三司之上。

    ——晋朝开国之际,即以司马孚为太宰,郑冲为太傅,王祥为太保,司马望为太尉,何曾为司徒,荀顗为司空,石苞为大司马,陈骞为大将军,八公并置。

    西晋前一任大将军,乃是吴王司马晏,也就是如今天子司马邺的亲爹,洛阳沦陷时被害,就此不复置。大司马自然是王浚,当初洛阳六月陷落,五月乃诏王浚为大司马,纯属晋怀帝急红了眼了,不顾一切地封官许愿——可惜蛋用没有。

    裴该的意思,王浚那大司马就是一空号,对国家社稷丝毫无用,我早瞧着不顺眼了,不如把这个职位褫夺下来给我吧。倘若朝廷觉得面子抹不下来,还想羁縻王浚,没关系,大将军之职不是空着吗?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裴通苦笑道:“阿兄毋得戏言。”

    目前索綝也不过是骠骑大将军而已,你要是做了大司马或者大将军,直接就跳到他甚至梁芬头上去啦,若如王浚一般远在千里之外还则罢了,可你还想留在长安啊,那以后朝廷听你的,还是听索、梁二人的?他们又怎么可能乐意?!

    裴嶷笑笑:“行之,卿可将文约之语,通传梁、索二公,取法乎上,得乎其中,料二公必有以报我。”

    裴通咽了一口唾沫,心说好吧,你们狮子大开口,是否还价,要怎么还价,反正我也做不了主,我把话带到了就成啊。随即转换话题,道明了此番前来的真实用意:“梁司徒命我致语阿兄,若索公有征伐上邽之意,请千万劝阻之。”

    裴该略微一皱眉头,随即便问:“闻南阳王断绝陇道,使关西之粮难以供输,是故索公心心念念,欲讨伐之。然卿明与我说,长安存粮,可支多久?”

    裴通答道:“梁司徒使我对阿兄言,城中粮草尚可支一岁……然以小弟所知,关中诸郡早已断绝输供粮秣,前此唯得秦、凉二州之粮,今陇道既断,恐怕即精细打算,亦不过煎熬半载罢了。”

    裴该面露嘉勉之色——你瞧,关键时候还得是自家兄弟,就不肯帮着外人来对我扯谎,行之,我对卿寄予厚望矣。随即便道:“卿可归告梁司徒,即便有一岁之粮,关中诸郡不定,又如何西征上邽?若索公果有此意,我必竭力劝阻之。”

    然后顺便问一句:“卿今奉命前来,不知梁公许卿何职啊?”

    “许小弟治书侍御史。”

    裴该笑笑:“止晋一品,如何得够?”当即注目裴嶷,裴嶷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裴该——裴通斜眼一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些官职和人名,估计是徐、豫两军的有功将吏,打算来向朝廷请官求赏的。裴该即刻提起笔来,在最后面写上裴行之的名字,然后想一想,在前面加上“给事中或中书侍郎”字样。

    裴通不禁大喜,急忙拱手:“多谢阿兄!”这两个职位都列第五品,他等于连跳两级,那还能不高兴吗?

    裴通归见梁芬,先双手奉上那份请官的文书。梁芬展开来瞧了瞧,只见第一列就是:“司州刺史,使持节,都督司、兖、豫三州军事,祖士稚……”不禁点头:“祖、裴与我等所想一致啊……”他们既没打算奉建康之命,就此退兵回去,也没打算全数入关,而是愿意镇守河南等地,作为长安的屏障,此意与我暗合。

    一列列瞧下去,最后是“给事中或中书侍郎,裴行之”。梁芬不禁转过头去笑道:“尊兄甚厚爱卿也。”倒也是这年月的惯例,自家亲眷,岂有不照顾的道理呢?“应允汝了。”

    整张纸上,前前后后,都没有裴该的名字,梁芬不禁蹙眉,乃问裴通:“尊兄欲求何官?”裴通嗫嚅了一下:“家兄所求甚高,通不便言……”梁芬笑道:“得无欲为三公乎?惜乎已无空缺可任。”以裴该的出身,以及最近所立的大功,而长安小朝廷又正急着请他相救,给个三公也不是不能商量,只是,你想把谁抹下去你自己上?

    “家兄之意,王幽州名号虽尊,其实备员而已,实不称职……”

    梁芬眼皮一跳:“欲得大司马?!尊兄如何言讲,卿可备悉道来。”

    裴通这算是先给对方点儿心理准备,然后才肯把与裴该、裴嶷交谈的经过,大致无隐,向梁芬陈述了一番。梁芬听后,沉吟良久,这才把那张纸往袖子里一塞,说:“我知之矣,当往与索大将军商议。”

    他又连夜驾车去找索綝,把裴该的要求一说,索綝不禁勃然大怒,厉声道:“此是欲要挟朝廷也!彼为大司马或大将军,则置我与梁公于何地?!”

    梁芬抬起手来,朝下略略一压,意思是你且稍安毋躁,然后说:“裴文约高门之嗣,少年气盛,既破胡贼于河南,以为有大功于国家,乃欲取高爵显位,此亦人之常情。且先不言大司马、大将军,而言欲牧雍州,可见不过求高以就低之意……”

    随即压低声音:“而在芬看来,裴某出言如此,或有深意……”

    “有何深意?”

    “我闻裴文约在徐方四年,聚民屯垦,开山铸钱,所获不菲,即豫州军用,亦多赖其所出,则必无意久淹关中,而弃徐州也。故先云都督雍、徐,又请大将军、大司马显位,我若断然拒之,乃可藉机归去……”

    索綝两眼一瞪:“便其欲归又如何?我但得祖士稚足矣!”

    “索公,今唯裴文约率师来援,豫州军尚在河南,若彼归去,而祖逖不至,又如何处?且闻裴、祖私交甚厚,若彼游说祖逖亦归,则胡军再来,恐长安重陷危局啊!”

    索綝双手一摊:“难道便受他要挟不成么?”

    梁芬笑着摇摇头:“都督雍、徐,非其所真欲也,大司马、大将军之职,也非其敢于想望也,所求二者之中而已,何不允之?”

第十章、仪同三司

    梁芬从索府出来的时候,都已经后半夜了,他在一名参乘的拉扯下跨上马车,拍拍御者的肩膀,御者便即挥动鞭子,“喝”了一声,驾马迈开四蹄,缓缓朝前而行。

    那名参乘凑近梁芬一些,低声问道:“如何?”

    梁芬并不回答,只是略略点一点下巴。

    参乘道:“如此,难道司徒果真要抛弃索巨秀么?”

    梁芬长须微颤,嘴角一撇,同样低声回答道:“非我抛弃彼等,实乃彼等抛弃国家社稷!方今艰危之际,进不能却胡贼以全关陇,退不能睦同侪而齐人心,但勾心斗角,各谋私计,岂不念覆巢之下,绝无完卵么?

    “卿可知,我视今日之长安,一如昨日之洛阳,而索巨秀有若东海武王(司马越),麴恭克虽无苟道将之跋扈,其势亦仿佛相似……昔日东海武王弃洛阳而往征苟道将,遂有永嘉之乱,孝怀天子没之于胡;如此下去,诚恐明日,今天子亦难以保全啊……”

    参乘的身影略略一颤:“何至如此?”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梁芬微微苦笑道,“故乡安定,半落胡贼之手,若长安不能守,安定亦必沦陷,则我梁氏还有何处可去?况我曾入胡,侥幸得脱,岂甘再次受辱?我不信祖士稚定不如索巨秀!”

    参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道:“我还以为司徒寄望的是裴文约……”

    梁芬笑笑:“卿见祖某使裴文约请为司州刺史,是以为他并无入关之意了吧?非也,不过索巨秀恶名在外,祖士稚不敢轻率前来罢了,故使裴文约为其先行,试探我等。裴文约不愿轻弃徐方基业,明矣,岂祖士稚欲弃豫州么?且若弃豫、徐,反为江东趁虚得利。

    “是故裴文约必不肯久淹于长安,要回徐州,到那时,必换祖士稚入关。祖士稚得掌长安军政,并督司、雍、兖、豫,东联徐方裴氏,天下无人可制,若能上下齐心,始有破胡之望……而索巨秀乃至麴恭克必然从中阻挠,两相争斗,徒使胡人得利,大无益于国家社稷也。我为天下计,故不得不抛弃索某耳……”

    “既然如此,司徒心意,还当暗示于裴文约知道。”

    梁芬微微颔首:“且待来日相见,我看看这被祖士稚赋予重任,视若臂膀者,究竟何如人也。若其有乃父一半的才华,始可以与闻大计。”

    翌日凌晨,裴该才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便即早早起身了。盥洗已毕,穿戴好朝服衣冠,他便在裴嶷等人的陪同下,骑马向长安小城而去。

    其实以裴该的身份地位,应该乘车而非骑马,但他是一路轻骑入关的,仓促间哪儿去找马车啊?若是太平年景,随随便便都能借到三五辆,但在如今的长安城中,估计包括天子在内,车乘不足一掌之数,真是没处掏摸去。

    一边前行,裴该一边仔细打量小城的内外构造和防卫情况。行在就在小城正中,占地面积很小,别说从前洛阳的宫城了,甚至还远比不上建康的琅琊王府,夸张点儿说,裴该一入小城,就到行在门口了,一进大门,即可入殿,然后估计穿殿而过,就是后门……

    来到“宫殿”门前,早有一名官员在此迎候,见到裴该过来,赶紧把右手一抬,手掌朝前,请他止步,问:“来者可是钜鹿郡公么?”裴该点头道:“正是裴该,阁下是……”那官员急忙躬身施礼:“末吏黄门侍郎张伟,请裴公下马,我引裴公去觐见天子。”

    宫殿名为“太极”,是仿效旧日洛阳宫之太极殿,但规模要小得多了,裴该觉得自己在淮阴所居之处(县署改造),可能都比这儿要略微宽敞一些。张伟引裴该来到殿前等候,自己入内通报,时候不大,宦者高声宣入,裴该急忙按规矩正正头冠、掸掸衣襟,然后拱手躬腰,急趋上阶,脱了鞋子,卸除佩剑,迈过门槛。

    这一套礼数,乃是从小得父兄所教的,演习过了无数次,即便旧灵魂已然残碎,这具躯体都能本能地完成一系列动作,姿势绝对标准,礼仪无可挑剔。当下入殿觐见天子,天子请坐,裴该这才抬起头来,略略打量了一下端坐在御案后面的司马邺。

    司马邺本年才刚十六岁(虚岁),就是一半大孩子,虽然发育得挺好,骨骼基本上长开了,却依旧一脸的稚气,且唇上无毛。裴该心说,怪不得司马睿、司马保都敢对你阳奉阴违呢,谁肯听一个高中生……或许还是初三男生的话?况且你又哪有自己的话,还不都由身旁臣僚操控着吗?

    不过也没法子,固然河内司马家族多代繁盛,司马防成年的儿子就有八个——是谓“司马八达”——然后司马懿生了九个,司马昭又生了九个……但架不住叔侄兄弟们自相残杀啊,实际搅进“八王之乱”的有十多家王侯,基本上全都不得好死,然后胡兵破洛阳又杀了一批,剩下的近支血统,可以拥戴的,也就只剩这么个半大孩子啦。

    真所谓“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

    当然心里这些想法,裴该是不会表露在外的,在司马邺面前,他十足十扮演了一名忠心臣僚,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等到坐定之后,游目四顾,全都是些生面孔,哦,最上首那位老者,应该就是司徒梁芬了吧。

    说是老者,其实梁芬本年应该才四十多岁,只是历经坎坷,加上犹劳国事,脸上全是皱纹,就连胡须都有不少见白了。

    然后梁芬下首,瞧着就似赳赳武夫的,自然便是骠骑大将军索綝索巨秀了。不过与传闻不同,索綝的仪态很谦和,倒似乎并无跋扈专断之相。

    司马邺随便和裴该搭了几句话,小孩子其实也问不出什么事儿来,只是随口提到,当日在洛阳城中,他为秦王之时,和裴嵩曾经见过一面。听天子提到亡兄,裴该乃垂首而作悲怆之色——他担心自己一辈子的表演天分,今天怕是都会被用尽了……

    也就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司马邺一颔首,旁边站起身一名黄门侍郎——不是领裴该进来的那个张伟——展开诏旨,便即大声宣读起来。内文不过嘉勉裴该驱逐胡虏、镇定河南、恢复故都、祭扫山陵之功,骈四骊六,裴该也懒得细听,一直到文末,才终于说到正题:“今加裴该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原都督青徐军事如故。”

    这个名位,大致和他估算的差不太多——终究他没真想做大司马或大将军,直接威压在索綝、麴允甚至梁芬之上。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他如今还并没有展露出强龙之姿来。

    裴该原来的将军号为龙骧,今改征西,其用意大概是想把他留在长安,负责西线军务(当然啦,只是虚名罢了,事实上征东将军也有往西打的,征南将军也可能屯扎北地),按照品位,算是略升半级,但依然是三品将军——因为缺了一个“大”字。唯骠骑、车骑、征、镇、伏波、龙骧等加大将军号,始为重号将军,入第二品,开府、持节为都督者则比公,为第一品。

    然而同时,却又使裴该持节,且“开府仪同三司”——此职含义是:可以开设幕府,选官命吏,且仪仗一同三公——那就是妥妥的第一品了。只不过同样为公,也分高低,如裴该狮子大开口索要的大司马、大将军,就比三公为高,而“开府仪同三司”则比三公为低,且由三品将军加号为公,比身为骠骑大将军的索綝和车骑大将军的麴允还要低半头。

    这一名号其实并不常用——后世用得比较多——索、麴皆无,索綝是靠“都督宫城诸军事”的头衔,麴允则靠着“大都督”的头衔,始得跻身一品。裴该也是都督,但杂号将军加都督衔,一样是三品。也即是说,虽同为公,但来源相异,无可类比,要比你们只能比将军号,裴该在将军号上,自然比索、麴要低上一头了。

    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裴该略抬起头来,眼角一扫梁芬,就见梁芬的表情似乎有些紧张,心里大概在想:如此安排,你究竟满意不满意呢?你肯不肯接受呢?

    裴该自然是要拜伏谢恩,恭领圣旨的,终究赏赐的额度跟他心理价位差不太多,具体细节,可以私底下再商量,找机会再微调。除非裴该一门心思要当大司马或大将军,否则还不至于当场扫朝廷的脸面。

    不仅梁芬,就连司马邺见状,也不禁略略舒了一口气。司马邺小年轻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他只是期盼各地兵马可以如同裴该一般,赶紧前来勤王,救他脱离苦海而已,那么裴该既然来了,必然加赏,以勉后者。只是这些年晋廷的权威几乎堕至谷底,对于他这个少年天子,更是少有人真正尊重,尤其各路外军将领们的无耻嘴脸,司马邺也见得多了。倘若裴文约也属同类,不满意朝廷对他的封赏,就此拂袖而去,那可该怎么好啊?这第一个走了,后面还会有人再来吗?

    见裴该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称谢接旨,司马邺不禁大喜,赶紧搜肠刮肚,又嘉勉了几句,然后就吩咐:“裴卿远来不易,司徒与骠骑大将军,且为朕设宴款待之。”说完这些套话,他就起身退朝了。

    早就在偏殿设下了接风的酒宴,由梁芬、索綝款待裴该。果然宴席上没啥好东西,好在肉菜俱全,朝廷再穷,也还不至于拿粗砺来招待远来的臣僚。不过估计再过半年一年的,就难说啦,根据史书记载,当司马邺最后困守长安小城的时候,“太仓有曲数饼,麹允屑为粥以供帝,至是复尽”——连皇帝都只有酒糟熬的粥喝,遑论旁人?

    三个人寒暄几句,相互敬酒,按照时下惯例,要等饭吃到一半儿,才开始进入正题。裴该首先就问了:“今得天子厚赏,授予显爵,使跻身于三司之列,该铭感五内,敢不粉身以报?然而,旧徐州刺史之任,不知转属何人啊?”

    诏书上只说“原都督青徐军事如故”,没提徐州刺史的问题,就理论上而言,应该是褫夺了裴该这一实职。道理也很简单,虽然想把裴该留在关中,但不是光留他一个啊,还得把他所带的徐州兵也留下来助守,那么倘若褫夺了徐州都督之任,裴该还可能驾驭得了徐州兵吗?倘若将士思归,可如何处?

    而至于徐州刺史,你既留朝中,那么遥远的地方肯定照管不过来啦,民政事务总不可能就此停摆,而必须转授他人。

    梁芬笑一笑,回复裴该道:“欲以卿妻父荀景猷刺徐,如何?”

    朝廷也不是要你把徐州给吐出来,安排一个你的亲眷去镇守,既能示好于你,又免得被建康插手,这份恩德你应该感激涕零了吧?

    谁想裴该却摇摇头:“家岳不足以当刺史之任……”开玩笑,就荀崧那种软弱而首鼠两端的个性,说不定一转眼就拱手把徐州让给建康了!

    梁芬微微一皱眉:“然则,公属意何人啊?”

    裴该道:“该此来,本为勤王护驾,驱逐胡虏,然而刘曜既退,该又何必久淹?自当返归徐州,为朝廷守得东方太平——曹嶷虽降,然若无该震慑,恐其复叛也,不可不虑。”

    索綝闻言,不禁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心说:小家伙岁数不大,胃口倒是不小啊,都让你一步登天比公了,你还有啥不满意的?还在这里以离去为要挟,跟朝廷提条件?!想滚就滚吧,只要换祖士稚过来就成啊。

    因为裴该说话的次序大成问题,一上来不是声明我还想要当徐州刺史,而是先问,你们打算把徐州刺史之职给谁啊?等听到人选不让自己满意了,这才假意要撂挑子——谁还能听不出他话中的隐意来?

    梁芬斜一眼索綝,心说粗鲁武夫,就不知道说话的艺术,你光哼哼叽叽地管啥用?随即把面孔一沉:“裴公毋得戏言,刘曜虽暂去,焉知不会再来?公既然率兵入关勤王,朝廷优赏,又岂能无功而便退呢?”

第十一章、乾坤一掷

    刘曜退兵的消息已然得到了证实,但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杀一个回马枪。而且刘曜、刘粲两虎相争,虽然肯定会削弱胡汉国的实力,但就怕太快分出胜负来,到时候胜者肯定还会率兵前来攻打长安。

    再者说了,就长安目前的状况,你就算给他们一两年的和平时期,恐怕也恢复不过来啊!

    因此梁芬就责备裴该,说你别说笑话,你既然来了,怎能毫无建树就走呢?裴该急忙拱手道:“梁公教训得是,是该言辞不当……”随即话题一转:“因在该看来,今关中各郡国皆自行其事,而麴公虽为大都督,却屡次为胡寇所败,则该虽入关,何以自处啊?

    “若留镇长安,长安暂时无警,徒费粮秣而已;若欲固关中之守,则实不愿受麴大将军所制——该自兴军以来,每战必胜,攻无不克……”当然这话里是有水分的,但可以说除了最初的蒋集岗一战外,徐州军确实再没有遭受过太大的挫折——“若麴大将军以乱命驱策该,则恐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索綝心说你个小年轻有啥盛名可言了?忍不住插嘴道:“从来无必胜之战,无常胜之将,麴恭克亦曾两败刘曜,又岂能因偶尔挫折而轻觑之?”

    裴该笑笑:“战无必胜,则先避之,候吾可胜,乃进取之;将无常胜,然虽遇挫而不损其势,败而能整,始为名将也——麴公可能当此言否?不若索公,建兴元年受命应援麴公,败呼延莫,二年再退赵染,何尝有败绩?麴公前后敌对刘曜,唯两场胜战,皆仰索公之助也,安得贪功为己有?”

    索綝听了这话,不自禁地就把脑袋给扬起来了,就听裴该接下去说:“是故该不明白,何不召还麴公,而使索公出而御敌?若索公为帅,该愿驰驱马前,以为前锋!”

    索綝心说我也想啊!每每听到前线的败报,我就心里起急,但问题我和麴允若是交换一下,他不但立刻就能掌控了朝政,而且说不定一转眼,还会把天子送到上邽去……到时候我又何以自处?于是敷衍道:“綝受天子诏为宫城都督,不便远离长安。”

    “既如此,洛阳已复,何不归天子于故都?”

    索綝心说我就怕这个……他和麴允手下都是关西兵马,一旦脱离故土,就怕不好掌握;再者说了,倘若河南没有足够强大的势力还则罢了,如今祖逖收复了河南,肯定已经密植根基,到时候一旦天子返归洛中,祖逖肯定会压到自己头上去。我是想把祖逖收为“守户之犬”的,怎么能接受走狗端居上首,我倒要朝它行礼呢?!

    “昔刘曜破洛,闻将宫室皆焚为灰烬,则天子若归,居于何处?”

    “该行前,已与祖士稚商议过,即刻修复洛阳宫室,以待天子之归。”

    “洛阳非长安可比,城池宽阔,宫室雄伟,不知多久能够整修完成?”

    “期以一岁可也。”

    索綝撇嘴一笑:“我看未必。河南残破,户口流散,劳役不足,钱粮不继,即三年亦未必能够修复洛阳——且待宫室、城防皆完后,再议归都之事不迟!”

    他这反应,本也在裴该意料之中,当即笑笑:“如此,该请荷营建之担,归洛修宫。”

    索綝说也无不可——“然关中不可不固其势,以防胡寇再来——命祖士稚率兵入关,替换裴公可也。”

    裴该一摊手:“即祖士稚来,亦如该前所言,若守城则徒耗粮秣,欲固关中则必奉麴公之命——该即不愿,况祖士稚乎?”

    他就咬定了麴允这人不能打——倒也是事实——所以无论我还是祖逖,全都不服他,不可能在他麾下作战。反正麴允不再眼前,随便裴该怎么编排,想必索綝和梁芬也是不会光火的。开玩笑,索綝若是在意麴允,两人能够同心一意,关中肯定就不会是如今这般懊糟局面啦!

    “二位,二位,”梁芬赶紧摆手,阻止裴、索二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下去,随即他就问裴该,“若欲挽留裴公,以实关中之防,裴公有何需求,但可明言无妨。”

    裴该心说这才对嘛,你们总是问不到点儿上,我一肚子话都不好意思明摆出来,当即笑笑:“该有上中下三策,还请二公斟酌。”

    他说上策是——“召还麴公,使实长安之防,而以该都督雍州军事,北御胡寇!”

    索綝摇摇头:“不可……且麴恭克必不受命。”你以为我不想把麴允召回来,换个能打的人上去吗?除非我交卸录尚书的头衔,让他来当这个家,否则他傻啊,岂肯交卸兵权?

    梁芬问道:“中策如何?”

    裴该道:“安定、新平、扶风、始平四郡国,各拥兵马,逡巡不进,且不输贡赋久矣,请皆罢其守相,聚集兵马,我与麴公分道御胡!”

    索綝轻轻叹了口气,态度竟然变得温和了一些:“裴公所言,实为至论,然而……不易行也。安定太守焦嵩、新平太守竺恢、扶风相竺爽、始平相杨像,皆昔麴恭克请加征镇号,甚至于侍中、常侍衔者,乃各骄横,不从朝命。且若罢之,麴恭克必不肯允……”

    其实他原本想的也跟裴该一样,要统合关中各郡国的兵力、财力,以便与胡军决战,但是那些守相都是当初拥戴司马邺登基的功臣,本来就不容易摆平,加上麴允又一味宽纵,皆命其为重号将军,甚至使持节,加侍从、散骑常侍等荣衔,这一来他们就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别说胡军大举压境,实在没有多余兵力去收拾那些家伙——麴允要防胡,而索綝要防麴允和司马保——就算如今胡军暂退,麴允基于自家脸面,也是不肯受命去征讨他们的。

    麴恭克就是心肠软,且无决断,这既是索綝恨他的一面,却也是索綝爱他的一面——倘若换了一个杀伐决断之人上来,肯定先统合各郡国,然后便挥师长安,来夺他索巨秀的权柄啦!正是因为麴允够软,索、麴二人虽然相互使绊子,明面上却还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和睦,否则索綝要以一力而对麴允、司马保二人,他是必败无疑啊!

    当然啦,在他索巨秀败事之前,是不是胡军先已经先杀进长安城来了,也未可知。

    他跟这儿叹气,其实梁芬心中更是叹息声不绝,可是也不便表露出来,只好询问裴该:“还有下策为何?”

    裴该猛然间一挑双眉,一瞪两眼,厉声道:“下策唯该死耳!”随即当当当说出一番话来,掷地有声,听得索綝和梁芬无不大惊色变,瞠目难言。

    其实裴该在进入长安城之前,就已经跟裴嶷商量好了应对之策。当日他担心长安城中粮秣不足,就算自己率兵前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裴嶷就说:“我正因此要与文约商议……”说着话眼神略略一撇,王贡会意,便即躬身告退。随即裴该把其他人等也都摒除在外,独与裴嶷相商。

    因为裴该还要急着进长安城,好休息一晚,翌晨前去觐见天子,故此裴嶷的话说得很简略:“应对当前局面,嶷有三策。”

    裴该心说又来这一套?古人怎么总喜欢玩儿上中下三策的花样啊,笑笑便问:“请先言其上策。”

    裴嶷说无所谓上下,只是难易不同——“刘曜既退,长安暂时安堵,文约待觐见天子,请得节杖及不退兵之诏命后,即可离开长安,返归河南,乃与祖士稚固河南、弘农、荥阳之防,缓缓积聚,以待变局——此为最易者也。”

    裴该略一沉吟,缓缓摇头:“若如此,我又何必亲至长安?遣陶士行率军打开通道,叔父为我来朝可也——且言其难者。”

    裴嶷说道:“第二策,文约请得雍州都督之任,甚而褫麴忠克大都督之职,即将关中军务,一肩荷之,乃可整军御胡矣。我闻乏粮者,长安也,非关中也,各郡国皆有积储,唯自募兵,不肯贡输朝廷耳。若能统一事权,搜其存粮,应付一岁不难,且唯牢固各城之守,暂不北征,当无断炊之虞。”

    裴该皱眉道:“若果能统一事权,并驱各郡国,索、麴、梁岂不能为之,而要待之以我?我远来之人,不如彼等在关中根基牢固,可见彼等不是不能为,是不肯为也,既不肯为,安能容我为之?无异于虎谋皮!”

    裴嶷道:“若虎不肯假皮,则唯缚虎耳!今长安城中,除千余凉州军外,据云皆不能战,我军挟胜入关,谁人可御?先罢索綝,复召还麴允,文约可执国政!然不知梁公属意何方,彼今为朝臣领袖,任司徒数岁,必然根基深厚,若能说动之,此第三策反比第二策为易;若不能说动之……文约自择吧。”

    裴该又沉吟少顷,然后再次摇头:“索、麴及其麾下,皆关西人也,我军虽锐,终究人少,若不能分而制之,则胜算渺茫。至于梁司徒,彼亦关西人也,安肯弃索、麴而向我?即彼对索、麴等失望,我亦无盛名可以立朝……”不要以为打了几场胜仗就瞬间名扬天下,人人见而俯首了,即便你打仗再能,甚至治理地方也有一套,那么治国呢?能不能入梁芬的法眼,能不能和他完美搭档、配合?当这一切都是未知数的前提下,梁芬怎么肯放弃索綝、麴允,而跟你裴该联手?

    若无梁芬相助,那裴该在政坛上就是无根之草,即便把天子捏在手中,朝廷瞬间星散,你又哪来的大义名分,可以号令关中?更别说号令天下了。说不定司马睿、司马保马上就得着了借口,可以发兵来讨伐你,重现汉季诸侯讨董之乱相——可是胡人觊觎在侧,当此紧急关头,又岂能使关中再长期动乱?

    因此裴该就说了:“叔父三策,其下太缓,其上太急,其中因人成事,而人若不允,终是水月镜花。”

    裴嶷双手一摊,说:“我智穷矣,文约有何良策啊?”

    裴该案前正平摊着关中地图,他仔细端详了一阵,然后缓缓说道:“犹记叔父昔日与该语,以诸葛孔明为譬,云孔明在蜀中,连岁北伐,以求一逞,此非逆天也,实在争天!今关中孱弱,胡贼势大,即方内讧,亦恐胜负速分,实力未必大损,则小大之势明矣。我当面之敌,非索、梁也,是胡虏也,欲以小搏大,唯有争天!”

    裴该一开始琢磨的,是在徐州好好种地,支持祖逖在豫州向司、兖施压。要按照历史的正常进程,接下来就该是长安城破,愍帝被擒,旋即遇害,司马睿在建康建立东晋王朝;再然后胡汉就该起内乱了,刘聪死而刘粲继,然后靳准政变,刘曜、石勒东西合兵以讨伐之。到时候裴该出青徐,祖逖出兖豫,利用胡人三方内斗的机会,就可以一举而底定黄河以南地区,甚至于兵入关中。倘若选择的时机良好,说不定还可能保下靳准,使得胡人自此三分,则易平矣。

    如此顺时而为,貌似可策万全,然而这纯粹是靠着预知日后历史而开的金手指,其中一旦出现点儿差错,导致历史长河转向,立刻就会抓瞎——想靠先见之明牟利,必然因此而全身心地扑在这一点上,稍有偏差,立刻手足无措。

    好比诸葛亮一出祁山,倘若预知后事,相信他一定不会再驳回魏延的子午谷战略了。然而诸葛亮以其本身的性格和能力,就都不适合做乾坤一掷的大冒险,若去执行一场自己其实并不真心乐意的战略决策,怎可能不出意外?说不定结果还会更糟啊!

    还是裴嶷说得对,必须要“争天”,唯有靠着自己真实的能力争出来的,才是确确实实可以把握的成果——若胜,自能摇撼天下,转动时局;若败,那是自身能力的极限,也不会留下什么憾恨。

    所以裴该才打算不管什么历史了,一得建康之令,当即与祖逖联兵北伐。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容得他退回河南、弘农,缓缓踏步吗?既入关中,就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好好地争一争!

    “我意决矣,”裴该伸手在地图上一拍,“乃将性命,尽付于此间山川!”

第十二章、长城

    裴该一番话说出来,当日裴嶷脸上的表情,和如今索綝、梁芬脸上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那么裴该究竟说了什么呢?

    他说:“今胡贼已陷冯翊、北地二郡,前至长安,一马坦途,幸得内乱,刘曜暂退,否则该此来,恐将收公等骨殖于废墟之上!该愿请命,自将所部北进以复二郡,且镇守之,若寇迟来,则可缓缓牢固、积聚,以为长安屏障;若寇急来,该唯有战死而已,不欲见公等各怀心思而贻误国事!”

    长安之权柄,我不要,关中之军实,我也不要,我但求最前线且已陷胡的北地、冯翊二郡,我要挡在御胡的第一线,把我的躯体筑成一道牢固的长城!

    索綝和梁芬当场就惊了。

    对于裴该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来,二人自然早有猜想。首先肯定是要官啦,好,我们给,让你“仪同三司”,晋为朝廷柱石,但想直接跳到我们头上去,甚至于抢班夺权,那是白日做梦;其次要权,那你既然带兵来了,就不能白来,起码帮忙稳固一下长安城守,再威胁一下司马保等心怀叵测之辈,要是你办得好了,形势有所缓合,也不是不能放点儿权力给你啊。

    索綝是想利用祖、裴来制约司马保和麴允,这样他就有机会厚植势力,然后逐步地把关中各郡国守相替换成自己的人,到那时候,就不怕那俩货再暗中使绊子啦,自己权臣的位置也可以坐稳了。

    至于梁芬,他有换马的意思,想用祖、裴来替换索、麴,统一关中军政号令,如此才谈得上抵御胡虏,比较长时间地稳定长安的局面。但有两点尚不确定,一是祖、裴的能力是不是比索、麴要强,野心是不是比索、麴要低,自己能否掌控得住;二是一旦大权在握,将来祖、裴会不会如同今日的索、麴一般,也起龃龉呢?

    别看到处传说,祖、裴一体,二人同日北渡长江,击楫中流,豫、徐之间相互扶持,才有今次的北伐,然而人心难测,因时因势,随时都会改变啊。难道当日在贾疋麾下,以及对抗阎鼎之时,索、麴二人就没有同心一意过吗?就没有好得如同穿一条裤子的年月吗?

    所以梁芬才费尽唇舌劝说索綝优容裴该,先忍着,等把小孩子叫到当面来谈谈,才能明了他的真实心意。梁芬是想看看裴该,作为祖逖的代理人,是就会伸手要官要权呢,还是对于时局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没办法,身当乱世,武夫优先,好比如今朝中,论名位梁芬为司徒,是在索綝之上的,但诸事都得仰承索綝的鼻息,若以之比拟后汉,索綝就是曹操,梁芬只是荀彧而已——当然只是在小朝廷中的地位而言,比起能力来都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若非索綝手里有兵,乌氏梁氏比起敦煌索氏来,只高不低,且繁盛极大超越索氏,梁芬本人又是国戚,怎可能把索巨秀放在眼中?同理,太平时节,范阳祖氏连河东裴氏的背影都不配瞧,但当乱世之中,则自然是祖为主而裴为从啦。

    在梁芬看来,祖逖就是真正掌事、握刀的,裴该是他的臂膀,是跟在身边出谋划策的,或者更准确点儿说,是祖士稚扛出来以笼络世家大族且自高身份的旗帜。虽说二人职位相若,但徐州那偏远地方,能出多少兵?北伐主力还不得是豫州军吗?裴该怎可能超迈到祖逖头上去?

    故此梁芬想先见见裴该,恳谈一番,探测一下祖、裴二人的真实心意。只要你们貌似肯把国家社稷的安危置于自身荣辱之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儿——我也可以下决断抛弃索、麴,换上你们来掌兵试试。不过呢,其实祖、裴之间的关系,有若索、麴,而非索、梁,但梁芬因其所处位置而产生了误解,他也有点儿担心,一旦以祖逖换下索綝,裴该会不会不去替换麴允,却要替换他梁芬啊?以裴该的家世,那是完全有资格的。好在裴文约年纪还轻,在朝中也无根基,大不了我退一步,与他平等共事吧……

    小年轻懂什么,到时候还不都得听我老人家的。

    所以裴该前面说的那些话,所举上中二策,都不出索、梁意料之外,但同时也都觉得既不现实,我等也不可能答应——尤其是索綝;但裴该最后所言下策,两人一听,就彻底的懵了……不约而同地都在想:这小孩子疯了吧?!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甘冒如此大的风险,不谋自家私利,只是为国御寇?固然胡军若是缓来,如裴该所说,他可以在北地、冯翊二郡缓缓积聚,到时候势力日固,声望日隆,甚至于连关西人中都会有不少倾向于他,若是就此掉头,来夺长安之政,那真是拦都拦不住。但这等机会实在太过渺茫啦,别说胡军可能很快就会杀回来,即便胡乱持续个一两年,你能在一两年间就把几乎荒弃的两郡给搞好了吗?

    世间若有如此简单之事,那如今司马保早就坐拥强兵十万,可以直接杀进长安城来夺权了——他在上邽也基本上未逢胡扰啊,裴苞等不从命,被他请来凉州军,分分钟就碾平了,如今更断绝陇道,大积粮秣……可你瞧司马保如今还是怎么样一副德性?他麾下秦州各郡,都搜刮尽了能拉出五万兵来不?

    不对,这小子分明是假做豪言壮语,就等着咱们拦他呢。要不然他也不会说什么“下策唯该死耳”,言下之意:想我死你们就应了我的下策,要不想撕破脸皮,就好好琢磨琢磨我所说的上中二策去,没得商量!

    震惊过后,索綝当即就把脸给沉下来了:“裴公毋得妄语!”

    裴该瞠目而笑:“何为妄语?难道公以为,冯翊、北地二郡不当恢复,长安城不当有此二郡为凭依么?”

    索綝答道:“二郡自当恢复,且今胡寇暂退,正乃恢复之时。然而二郡已成荒墟,如何可守?正如公所言,往守者,乃自蹈死地耳!”

    裴该这才把双眼略略一眯:“我今即求死,二公不允乎?”

    索綝反问道:“若我等不允,公又如何?”

    裴该一拍几案:“我当觐见天子,云二郡不可弃,弃二郡即为弃长安,请天子下诏恢复二郡并且固守之。或我前往,或麴公前往,或索公自往,公等且请善择!”

    梁芬眉毛微微一跳,就问:“若天子下诏,属意裴公,裴公真敢往守二郡乎?”裴该一翻白眼:“天子有诏,其谁不从?该虽无能,唯不敢怯懦以避国难,二公当道者不能死国,则唯该死国而已——该愿将妻子亦自徐方接来,以明心志!”

    梁芬和索綝对视一眼,各自疑心重重,只得暂且敷衍道:“公言是也,忠悃可嘉,然而正不急于一两日,可再商议……”

    就在裴该在长安小城内觐见天子,继而与梁芬、索綝对谈之际,一名骑士出了长安城,纵马缓缓而行,假做闲游之态,逐渐接近了徐州军扎营的所在——豆田壁。

    从来安营扎寨必近水源,豆田壁附近正好有一条小溪,宽不过七八尺,溪水甚是清澈。徐州军距离溪水十丈外屯扎,规定在上游汲水,下游洗沐,不得混乱。

    那名骑士行近之时,正好见到溪水下游,有几名彪形大汉牵着坐骑,正在用刷子蘸水给战马刷理皮毛。骑士远远地瞧了一会儿,随即带马近前,隔着溪流扬鞭一指,高声道:“这几匹马底子甚好,可惜了,略略有些掉膘,怎不好生照应着?”

    一名刷马的大汉抬起头来,瞥了对方一眼,随口答道:“数百里奔驰,是劳累了些,但将养三五日便好,不致有损——客自何处来,听着却似凉州口音?”

    那骑士笑道:“我听汝也是凉州口音——我老家在宣威,汝等何籍啊?”

    先前回话的大汉脸上露出笑容来:“巧得很咧,我老家在姑臧,咱们都是武威人。”旁边数人也陆续答道——“我是张掖临泽的。”“我老家是西平临羌。”“某是日勒人氏。”

    那骑士缓缓地策马,涉水过溪,一边说道:“不期能于此见到恁多凉州老乡——汝等可是跟随钜鹿郡公来勤王保驾的么?”

    这几个刷马的大汉,正是北宫纯所领“骐骥营”卒,虽然随口回应,其中数人终究久历兵戎,已经开始警惕起来了,其中一人便道:“老乡何处来啊?军垒所在,慎勿接近为好。”

    那骑士突然间把面容一肃,扬声道:“某姓罗,自长安城内来,特来拜访汝等督将——可即速速前往通传。”

    几名“骐骥营”卒心知此人并非偶然路过,本是有备而来,当即便有一人答应一声,转身奔向营房,其余数人则用警惕的目光注视来人,并且在对方涉过小溪后,左右散开,隐隐呈合围之势。

    那名骑士的表情却甚是坦然,只是翻身下马,立在原地不动,隔着四五步的距离与众人随口攀谈,说说凉州的风土人情而已。

    时候不大,先前回营禀报的士卒又跑回来了,拱手道:“罗先生,我家将军有请。”

    这名主动找上“骐骥营”的骑士,姓罗名尧,本为凉州刺史张寔麾下督将,奉命率部东援,先在天水会合南阳王司马保,轻松擒杀了裴苞,随即便进抵长安城。他先是跟着麴允与刘曜别部见了几仗,虽立功勋,却因出身太低而受到麴允的慢待,一怒之下,弃麴允而跟从了索綝,索巨秀见其部兵马强壮,当即予以接纳,极为倚重。

    罗尧会来找北宫纯,本也在意料之中,因为裴该在从梁肃口中听说在长安还有一支凉州骑兵后,就请北宫纯写了封书信,加以笼络,在裴嶷入城时遣陶德前往递送。罗尧得信后,当即便禀报了索綝,索巨秀不禁冷笑道:“裴文约其心叵测啊……”你还没到长安呢,就想要挖我的墙角吗?

    不过裴该这事儿做得很不明显,书信只署名北宫纯,内容貌似也只是老乡间的互述衷曲而已,故此索綝不便发作。但他琢磨着,就许你来拉我的人,我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么?暗示罗尧,说你可以等到裴该进城后,前去拜访北宫纯,打探一下他在徐州军中是否如意,有没有可能收为我用。

    为此罗尧就来了,北宫纯将其迎入帐内,相互致礼。

    虽然都是凉州人,但其实两人从前并不认识——估计北宫纯受命援护晋怀帝司马炽,东抵洛阳的时候,罗尧撑死也就一名队主而已,两人资历上差着老大一截呢。故此罗尧当北宫纯是前辈——确实人年岁比他要大——执礼甚恭。

    随便寒暄了几句后,罗尧是个直性子,不知道拐弯抹角,就先问:“闻君无奈而降胡,不知是何时归附了裴公的?”

    北宫纯双颊略略一红,简短地回答道:“时日也不甚久……前胡中内乱,我时在河东,便即投归了晋营,从裴公攻打偃师,颇立功勋……”

    罗尧就说啦:“既如此,是裴公于君恩信尚浅,则若有更佳的去处,君肯改换门庭否?”

    北宫纯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反问道:“如此说来,索公待卿恩信深厚喽?”

    罗尧挠挠头皮,皱皱眉头,老实回答说:“也说不上什么恩信……今长安城中,能战者唯我凉州大马耳,是故索公于衣食器械上,资给颇厚。然而长安方贫乏,自不能与在凉州时相比……”

    北宫纯笑道:“我在徐州军中,所得衣食、器械、赏赐,却要过于凉州了。”

    罗尧一挑眉毛:“是裴公看重我凉州人,还是徐州军资饶富之故?”

    北宫纯说都有啊——“徐州军中本少骑兵,得我凉州大马,自然爱若珍宝;且闻裴公在徐方屯田,粮秣不缺,更得盐铁之利,掘铜山以自铸钱,物资自然丰厚——就连豫州军资,亦多由徐州供输。”

    罗尧点一点头:“怪不得……我方入营时,见非止我凉州人马,即别部亦器械精良,士气高昂。只是不见有多少粮秣。”

    北宫纯说那是当然的——“我等轻骑来长安勤王,唯携十日之粮而已,陶士行将步卒于后,自然由彼等赢粮,再有三五日,也便能够抵达了。”

    罗尧想了想,还是把话给绕回来了:“如此,君在徐州军中甚得意,恐无改换门庭之心了吧……”

第十三章、裴该真意

    裴该早就跟北宫纯打过招呼了,说你不光光写封信而已,得着机会,还是要见见那位老乡罗尧,帮我探听一下他的境况,看看是否可以拉拢过来。

    可是没想到双方才一见面,罗尧倒先来拉拢北宫纯……北宫纯心说我还没开口咧,你这孩子楞头青,说话如此直接,那好吧,我也不跟你玩虚的了。便即笑道:“若有更佳的去处,我岂能无动于衷?但恐索公非可以倚靠之主也。”

    罗尧皱眉问道:“何以见得?”

    北宫纯回答说:“索公拥戴天子,执政长安,已数年矣,而不能合关中之政,内有麴公掣肘,外有南阳王遮断陇道,胡寇不日而将再至,朝廷岌岌可危——索公岂能善保其身乎?我在徐州军中,即战事不利,亦可东归,性命无虞……这千名凉州子弟,不至于因我而尽折于沙场之上。而卿跟从索公,一旦长安城破,还有何处可去啊?难道要学我昔日,无奈而投向胡虏么?”

    随即正色道:“告卿知道,胡中不可居也。我等终是晋人,胡人岂能托以腹心,加以重用?”其实这话不尽不实,刘粲对北宫纯还是挺看重的,但若不如此说,则对方将如何看待北宫纯?罗尧可未必会秉持着华夷之分的理念,认为北宫纯是出于大义才回归晋朝的,只会鄙视:人以国士待汝,汝一叛而再叛(一叛于晋,再叛于胡),你特么的还是人吗?!

    “且今徐、豫北伐,已尽复河南地,兵势强盛,可见胡运不久矣。即胡寇陷长安,合司兖豫徐四州之力,亦足以拮抗之,我等又岂能归于胡寇,将子弟骨血无益地抛洒于中原大地上呢?”

    罗尧沉吟少顷,缓缓地说道:“然而……索公终是国家执政,裴公不过一外臣耳……”

    北宫纯笑道:“关中事尚不能一言以决,说什么国家执政?且裴公清华显贵,但入长安,三公有望,焉知政不可移?”

    “君若肯从,索公将以将军号及大郡守相酬答之……”

    北宫纯摇摇头:“我岂望大郡守相?至于将军号,我在胡中便是将军,若贪图名位,何必南归?”这话也是假的,其实他功名心挺重的——“不知卿在长安,任何军号啊?”

    罗尧有些尴尬地笑一笑:“我不能与君相比,不过庶民出身,今为骠骑大将军麾下督护……”

    北宫纯一撇嘴:“难道我北宫氏便是凉州豪门显户不成么?然在徐州军中,即猎户、土豪亦署守相,今裴公入觐,亦欲为我等各谋取将军号也。”

    北宫纯的意思,我这儿条件比你那儿优厚多啦,我怎么可能会背弃裴该,跑到索綝那里去呢?但他也并不藉此拉拢罗尧,只是说:“我等且各保其主,以观形势吧,卿慎勿轻将忠悃许人,多顾虑我凉州子弟,勿得埋骨异乡为好。”

    因为他投顺裴该时间也并不长,实话说没什么特别的忠诚心,只是就目前情况而言,瞧着徐州军比较方便投靠,实力也相对足一些而已。然而这些年天下大势瞬息万变,谁都不清楚下一步的局势究竟会怎么发展,所以他也不肯把这条门路给堵死喽,只是假做关心状,关照罗尧,说咱们还是都先维持现状,等等看再说吧。

    罗尧返回长安城,等到索綝从朝上退下来,便即上前禀报,说我去见过北宫纯了,但他目前还并没有叛离裴该的意思。索綝一门心思都在考虑裴该在宴席上所放的豪言壮语,暂时没空多考虑这个问题,便即点一点头,意思我知道了,吩咐罗尧且退。

    然后索綝就找机会与梁芬密谈,说你觉得裴该今天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何用意啊?是不是咱们没让他做大将军或者大司马,他不满意,所以故意来消遣我等?

    梁芬捋着长长的胡须,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他一边整理自己的思路,一边分析道:“以裴文约的门户、资历,再加收复故都之功,足堪为大将军矣,即便不与,亦当加之重号……”怎么就只给了他一个征西将军呢?怎么也该是征西大将军才成啊——

    “且宜加侍中、仆射等职,使参朝政……”侍中多为三公加号,实执朝政,左右仆射则被称为“端副”,等若“亚相”,若加上类似名号,就等于承认裴该为相,分润他部分权力了。但是昨晚商议的时候,任凭梁芬磨破了嘴皮子,索綝却执意不允,故此梁芬今日在朝上,当宣读圣旨的时候才会这么紧张,就怕裴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梁芬的意思,就算裴该功高盖世,终究是外臣,想要一入朝就迈过你我去,执掌朝政,那别说你索巨秀了,就连我也不乐意啊。而且无论梁芬还是索綝,都认为裴该是祖逖的副手,是帮忙祖士稚探路来的,那即便咱们乐意放权,把裴该捧高了,将来又将如何安排祖逖啊?而且若安置了祖逖,咱们俩又该往哪儿摆?

    不管裴该、祖逖的功劳有多大,名位有多显,终究目前是索、梁执政,想要让他们把到手的权力拱手与人,除非你们真率数万大军,气势汹汹杀将过来……而且即便如此,梁芬当即就会怂了,至于索綝,说不定还得先打过一仗再说。

    然而话又说回来,你总得分润他点儿权力吧,或者起码做出愿意分权的态度来吧,你光给他加“仪同三司”,他能满意吗?他此前论官品虽然也就三品,但论爵位就已经比公了呀,岂会在意这些虚名?

    但是索綝坚持说,裴氏家族虽然显贵,终究裴该年纪太轻,又从来没有执政的经验,怎么可能让他一来就为相呢?总得相处过一阵子,看看其人终究做何打算,才好分润权力吧——其实他心里是丝毫权柄都不想让的——我想他在天子驾前,不敢无礼,真要是心怀怨恨,咱们在其后的宴席上再商议不迟。

    梁芬拗不过索綝,最终也只好从了。正如索綝所言,他相信裴该在天子驾前不敢无礼——真要是敢甩袖子就走,那正说明祖、裴徒具野心,只想抢班夺权而已,必不能用——等到宴席之上,应该就会提出更多要求来了,到时候也不是不能商量。尤其若得梁芬助言,相信就连索綝也不便强压裴该。

    可是没想到裴该在宴席上压根儿就没提自家的品位、权力问题,却说要进至冯翊、北地,以身当胡,索綝因此就问了——他是在胡扯吧?他一定是在胡扯吧?他只是委婉地表达自己的不满而已吧?

    梁芬说了,裴该心中不满,那是肯定的,但他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表达出来。比方说一开始要求为雍州都督,统合军务,那就是伸手要兵权哪——其实若无麴允在,便暂且应允他又有何不可?“索公是否致信于麴忠克,或彼肯退居于裴文约之下……”这两人一定要分出个高下来,否则关中诸军,一个雍州都督,一个大都督,究竟听谁的为好?理论上是要听大都督的,那雍州都督不就彻底是个虚名了么,裴该岂肯罢休?

    索綝摇摇头:“麴忠克焉肯相让?”那厮打仗、用人是软,但在揽权方面,可一点儿也不比我疲沓啊。再者说了,我跟他正不对付呢,我写信去,他必然认定我是要收拾他,说不定立刻就跑去依附司马保了哪!

    “还是梁公致书为宜。”

    梁芬摆摆手,说此事且再议——“然如我所言,裴文约若欲表达不满,大可不必放言北进,收取冯翊、北地。我思其用意,或许有三……”

    “请梁公指教。”

    梁芬竖起一枚手指来:“其一,裴文约忠心为国,不贪名位,不避刀斧,唯思巩固关中之守。”

    索綝一撇嘴,那意思:我不信!

    梁芬随即又竖起第二枚手指来:“其意拮抗麴忠克也。彼固知我等立朝,不便插足,唯欲取关中兵柄,而麴忠克亦必不肯轻与……”咱们对权力不肯撒手,如你所言,麴允肯定也不乐意,即便咱们给裴该雍州都督甚至大都督号,那也不过一纸空文罢了——“是以欲勒兵北上,假意守牧二郡,其实寻机吞并麴部!”

    索綝闻言,双睛不禁一亮,连连点头,说这是很有可能的。

    他巴不得赶紧把麴允搞下台,省得那家伙整天和司马保眉来眼去。虽说以裴该代麴允,或有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之虞,但终究裴该年纪轻,有可能比麴允好糊弄一些。再者说了,司马保杀过他裴家人哪,裴该应该不至于再去跟司马保接近吧?只要两家不联手,则他索綝在长安就仍然是磐石之固。

    “其三为何?”

    梁芬说了,其三嘛,就是给祖逖让道。裴该为祖逖开路,已经来长安摸过咱们的脉了,那么他或许留下来以迎祖逖,或者退回河南去跟祖逖合流,但也有一条路,是先期北上,以待祖逖入关后可以加以呼应……

    索綝闻言,不禁悚然而惊:“若果如此,祖士稚其志不在小也!”

    梁芬说咱们光在这儿瞎猜也没用,我的意思,再派人去找裴该,就说官位问题还可以商量,以此来探听一下他的真意——上回派其族弟去,估计他未必肯往太深里说,而且裴通终究年轻,也未必靠谱啊。

    “如此,何人可遣?”

    “吾长史李容可也。”

第十四章、谋麴

    裴该接见了梁芬派来的司徒长史李容,坐定之后,询其来历,李容就说了:“末吏陇西李氏,字仲思,痴长三十二春……”

    裴该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李容,倒瞧得李容有些不好意思,心说我这相貌很普通啊,裴公何以看个不休?就算他有龙阳之癖,也没瞧上我的可能性吧……难道说,我的相貌与他熟识的某人相似?

    其实裴该端详李容,纯粹因为想到:陇西李啊……那是不是未来的李渊、李世民,等等大唐皇室,跟眼前这人本是一家呢?貌似此人姓名不见于史,他跟西凉太祖李暠又是什么关系?不过李唐之追尊西凉,其实也未必靠谱……

    裴该不说话,李容只好主动开口,拱手问道:“司徒遣某来致意裴公,今日天子之封赐,裴公得无不足乎?”

    裴该顺势点头,说当然有所不足啊——“我之家门、功勋,乃不如张士彦、王彭祖、刘越石乎?”

    前凉州刺史张轨,跟梁芬一样都是安定乌氏人——之所以他屡屡派兵来护守洛阳、长安,跟同乡梁芬也不无关系,否则单靠索綝等人的面子,是很难求到救援的——司马邺还称皇太子的时候,就遣使册封其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继位后又想拜张轨为司空,继而又晋升侍中、太尉,只是都被张轨推辞了而已。

    此外王浚为大司马,刘琨为司空,都由外镇一步登天而得公位。裴该因此就问了,难道说我的家世和恢复故都之功,不如那几人吗?怎么才给个征西将军、仪同三司来糊弄我?

    当然他也清楚,索綝、梁芬不可能拿出更高的位置来酬答自己了。对于张轨、王浚等人,终究身在千里之外,就算封他们丞相、相国,也都是虚名而已,不至于对掌权者造成什么威胁——就好比后汉时曹操退为司空,而尊袁绍为大将军,但实际掌控朝廷的还是曹司空,袁大将军想把皇帝迎到自己身边儿来,曹操完全当他放屁——裴该既然已到长安,那就不能骤予高位啦,否则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夺权了么?

    再者说了,他也正赶上胡军退去的时间段,人心总是如此,危难之时什么救命稻草都想一把捞住——王浚的大司马即由此而得——等到局势略微缓和一些,那就都跟项羽似的,“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了。

    所以裴该原本也并没有寄望太高,但既然人问起来了,就不能不做愤懑之态,否则人还真当你无欲无求,以后更是啥都不会给啦。

    他这种回答,倒也在李容预料之中,李容早想好了应对之策:“以裴公门户、功绩,大将军自可得也,然惜乎裴公齿辈不尊……”你年岁还是太小啊,三十都没到,怎么可能给得太高——“且今止予祖公司州刺史,因恐祖公不怿……”

    裴该当日把一张纸条给了裴通,请他交给梁芬、索綝,上面对于祖逖的官位,仅仅开列了“司州刺史,使持节,都督司、兖、豫三州军事”而已。既然落笔写明,那就说明这是必得的,没得商量,就算有所变更也只能在平级范围内微调;而至于裴该本人要官,纯属口头传达,就是说还有很大浮动空间。

    李容的意思,祖逖才是带兵刺史加三州都督,怎么可能给裴该你太高呢?到时候祖逖会不会不乐意?

    裴该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道:“卿以为我之名位,必当为祖士稚之亚匹乎?”

    他当即就明白了,敢情给朝中那些鼠辈造成了这种误解,以为我只是祖逖的副手而已,那么若相授我以高位,将来祖逖一旦入关,又该如何酬答?

    真是可笑的误会,其实我跟祖逖只是同盟关系而已啊!

    李容闻言,不禁双眉一蹙,急忙追问道:“或许传言有误,难道说河南之战,首功不是豫州军么?”嘴里说功劳,其实是在探问祖、裴之间,究竟是怎么一种统属关系。

    裴该微微而笑:“不分轩轾。”

    “然则裴公欲往守冯翊、北地,不是避让祖公么?”祖逖会不会前后脚入关,你自请率兵北上,是不是想跟身在长安的祖逖南北呼应呢?

    裴该轻轻摇头:“祖士稚尚无入关之意。唯其固守河南、弘农,而我往镇冯翊、北地,闭锁门户,长安始能得安。”随即狡黠地笑笑:“卿莫非以为,我等欲夺长安之权柄?休看裴某止将两千骑来,其后步卒亦不过两万而已,但皆百战破胡之精锐,若有异心,何必相待他人?”

    徐州军真实的战斗力,尚不为小朝廷所知,故此在索綝看来,就这两万多人,即便进关也仅仅能够与麴允相拮抗罢了,想要直接把长安城端了,难度肯定很大——除非祖逖也跟着来,你们把长安城围困得有如铁桶一般,而麴允、司马保又不来救援,那我估计悬了,因为粮食不够吃啊。

    裴该初始未尝没有直接夺取朝廷权柄,挟天子……奉天子以令不臣之意,但经过仔细斟酌,他觉得时机未到。一则根据后事,刘曜长期围困,长安在缺粮的情况下也守了不短的时间,可见不是那么好打的;一旦战事拖延甚至焦灼,就怕胡军再度南下,到时候自己不反倒成了搞内讧、坏社稷的罪人了么?

    后来入城观察了长安小城的防御水平,裴该更深感自己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二则即便自己能够顺利击败索綝,掳得天子,恐怕小朝廷也将星散,难以很快重振权威,反倒易为司马睿、司马保渔翁得利。这是因为如今的长安朝廷中,多是关西人,天然因为地域观念,不见得就肯跟自己合作——除非裴该能够在关西也打出自己的名声来。

    所以当日裴该就这么对裴嶷说,我如今年龄是硬伤,由此也制约了声望的提升——“昔在徐方,韬光养晦,唯欲使寇轻我,乃可放心积聚也。此番北伐虽然屡胜,且极力宣扬己名,恐尚不济事……”

    他虽然搞出种种花样来,想要振扬徐州军的威名,终究这年月信息传递速度太慢,还未必就能传入关中,而且就算传到了,有年龄的硬伤摆在这儿,索綝等人也未必就能信喽……否则的话,索、梁就不会是这种态度啦,自己一入关,梁芬说不定当场就跪了,索綝则可能干脆闭锁四门,不放自己进长安来觐见天子。

    所以想要控制关中,就先得在关西人眼眉前打出自己的威名来。由此裴该才起意北镇二郡,在他想来,胡汉内讧,怎么着也得持续三五个月吧,我就算不能把二郡稳固住了,选择几个关键战略节点,修缮城防,应不为难。只要我能挡住胡寇的进攻,威名一起,想收拾麴允、索綝,还不是手到擒来吗?且挟此威名立朝,即便关西人也不敢不俯首听命了。

    风险自然是存在的,但不冒风险,哪来的收益?

    而且一旦让后事成真,真把司马邺给折进去了,就算自己占据了关中,恐怕也于大局无补啊——到时候司马睿在建康一登基,自己徐州老家还稳得住吗?要么回去镇守,要么只能抛弃徐州,单守雍州,皆非裴该所愿也。

    再者说来,祖逖还在河南,即便冯翊、北地两郡守不大住,自己也能向祖逖求取增援啊。到时候只要祖逖假做渡河之势,行围魏救赵之计,则两郡可安也。

    裴该往守二郡,一是为了保障长安,二是为了在关中站稳脚跟,三是为了显扬自身的威名,只要这三个目的可以达成,长安朝廷如在股掌之间也,拿起来很简单,也不会耽误国事。

    故此他就跟李容说了,你们别胡猜乱想,我纯是出于卫护天子、保全社稷的一番耿耿忠心,才建议北复二郡的。李容将信将疑,于是便问:“舍此之外,裴公尚有所欲乎?”

    裴该说有啊,随即竖起手指来说:“其一,我既离开长安,则索公不应猜忌,名位当与我;其二,请以卞望之守牧徐州,以免我后顾之忧……”对于老丈人荀崧他是不放心的,卞壸终究共事多年,经过裴该反复洗脑,也对建康政权不大感冒,暂时是可以相信的——“其三,我在冯翊、北地,不受麴公所制,且二郡之守,由我命之。”

    李容回去之后,就把这些话跟梁芬备悉道明,梁芬沉吟良久,缓缓地说:“难道我错看裴文约了么?或彼实有乃父之德也……”可心里还是不怎么确信。

    李容道:“为今之计,只有暂允之,且厚其名位。若裴文约实非祖士稚所遣,则厚其名位,可阻祖士稚入关。彼既不能南北呼应,则欲有所谋,唯麴忠克也,梁公可无忧矣。”裴该若是想对付长安朝廷,那么索綝倒霉,梁芬也未必不会靠边站——终究他还并没有跟裴该正式商议过换马之事——但若仅仅想要收取关中的兵权,那首当其冲的只有麴允而已啊。

    梁芬微微颔首:“如此,我乃以谋麴为说,奉劝索巨秀吧……”

第十五章、我亦书生

    数日后,长安朝廷下诏,加裴该卫将军——卫将军不必再加“大”字,本即重号——命为侍中;分雍州之冯翊、北地二郡为朔州,命裴该前往收复,并刺其州而督其军。且如裴该所荐,任陶侃为冯翊郡守,裴嶷为北地郡守,卞壸为徐州刺史,召荀崧入京参与政事。

    拜祖逖为司州刺史、右仆射,使持节督司、兖、豫三州军事,李矩为河南尹、魏该为荥阳太守。其余有功将吏,各有封赏,徐州军中——刘夜堂为左卫将军、甄随为右卫将军、北宫纯为骁骑将军、高乐为步兵校尉、陆衍为长水校尉;赦王贡之罪,命为重泉长;使卢志父为华阴令、徐渝为郃阳长。

    其中把华阴重镇交给卢志父,这不在裴该最初草就的小名单上,而是临时妥协的产物。裴该一开始想拿下弘农郡来,以便他在冯翊、北地二郡隔着渭水与祖逖相勾通,但索綝坚持不允,仍然要让梁肃在弘农郡守的位置上再做下去,经过反复协商,最终只把华阴县给让了出来。

    这时候陶侃等人率领后军也已抵达豆田壁,索綝如临大敌,诡称有人欲谋作乱,加固了长安城的防守,并且下令宵禁。裴该对此嗤之以鼻——我要真想攻长安,小城或许难取,外城那还不是玩儿一样,你再设防也是没用的。他入朝陛辞后,便即出城与陶侃会合,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卢志父,说我把运粮的要冲交给你了,千万给我守好了,对于刺史梁肃,也尽量敷衍着,别起什么龃龉。

    卢志父虽然貌寝,不为裴该所喜——他固然不至于以貌取人,但谁都喜欢美人,不爱搭理丑八怪啊,且卢志父自归徐州后,也还没有立过什么大功——但裴嶷多次向裴该进言,说此人才堪大用,故而裴该才为卢志父求得了华阴令的职务。关键还是裴该麾下人才太少,尤其是行政官员,裴嶷他还要留在身边,以备参谋呢,王贡终究不能让人放心,故此只得暂且相信卢志父了。

    裴该依照承诺,让士卒们在长安过罢了年——其实是在长安城外——便即拔营启程,浩荡北上,在霸城北方沿着渭水,东指阴般和新丰。他本来还想请屯兵万年县的麴允过来见一面的,瞧瞧此人究竟是何性情,是否可以加以笼络,然而麴忠克借口生病,婉拒了裴该的邀约。

    麴允为大都督,其实这个名号跟司马睿的“都督中外诸军事”是同一个意思,根本重复,只是司马睿管不到关西,麴允也管不到关东,所以才能暂且相安无事。但就理论上而言,华阴以西各州郡兵马都得听麴允的,但前此他管不了长安的索綝,也管不了秦州的司马保,就已经很郁闷了,如今一听说啥,又出了个朔州都督,就在我旁边儿,我仍然管不了……心下自然不怿。

    其实对于裴该入关之事,朝中自然要去通知麴允,麴允为此写信给索、梁,建议让裴该担任侍中乃至更高职位,留朝辅政,裴该所带的徐州兵马,则起码调一大半儿到我麾下来……当然啦,无论索綝还是裴该,对此都绝不可能答应,麴忠克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所以他不想见裴该,尤其如今二人都为一品,麴允虽然貌似略高半头,但架不住裴该门户显贵啊,则当以何种姿态与之相见呢?算了吧,见面争如不见,双方各司其职,不相来往最好。

    裴该在新丰县内屯扎三日,不得与麴允相会,便即继续启程,渡过渭水,指向下邽。下邽县就已经是冯翊郡所辖了,但目前还在晋室手中,至于更北方的莲勺、重泉等县,乃至冯翊郡治大荔,则早就已经沦落胡手啦。

    裴该和裴嶷等参谋仔细研究了西河的水文状况,认识到胡军若逾河再来,可容大军涉渡之处有三,自南向北分别是:蒲坂(在司州)附近的蒲津渡,夏阳、汾阴(在司州)附近的夏阳渡,以及壶口山(在司州)附近的采桑津。

    当然再往北肯定还有渡口,但自梁山以北,直至刘虎盘踞的肆卢川,其间本为汉代的西河、上郡所属,如今早已为羌胡所占据,城邑丘墟,田地荒芜,只星罗棋布着零散的牧场而已,大军通过,补给为难——终究胡汉朝也不是富得流油,粮食同样捉襟见肘,不可能给出足够数量以备如此长途转运的耗费啊。

    故此裴该的前进方略,就是先取大荔,再夺郃阳、夏阳,封锁蒲津、夏阳二渡,然后在北方的梁山险要处立寨,防止胡军从采桑津或者更北的什么地方渡河后一路南来。至于偏西侧的几个县,乃至于北地郡,得着空儿再遣一营前往接收即可。

    一开始的军事行动非常顺利,刘曜虽然遗留兵将守备各县,但终究所得未久,基层组织还没能建立起来,导致防守非常薄弱——尤其他撤得匆忙,那就更拦不住裴该亲率大军往攻了。对于城邑,裴该主要以攻心为主,只要肯降,前此从胡之罪皆可不论;对于乡村,则一路猛杀过去,将所有坞堡尽数摧毁。

    正所谓“王权不下乡”,这年月掌控城邑容易,要想牢固地控制各乡各村,那难度相当之大,且裴该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可以调用。一旦胡军杀来,那些坞堡武装朝秦暮楚,对于裴该而言,就是相当棘手的变数。因此各坞堡若肯解散武装、毁弃防御工事,还则罢了;稍有抵抗,裴该也不费脑筋、唇舌去劝降了,直接架起砲车、云梯来将之攻克,然后以附胡之罪杀其首脑,并毁弃坞堡,没收粮食、财产,堡众无论男女老幼,一概充为官奴,发往渭北去屯田。

    夺占诸城后,他便命陆和率“武林左营”前往梁山择地屯扎,命高乐率“武林中营”入驻夏阳,陆衍率“蓬山中营”入驻郃阳。陶侃受命巩固大荔之防,王泽、谢风率“劫火”二营去攻略西部各县,以及北地郡。

    一切安排妥当,才只是建兴四年的二月份,估摸着长安封拜卞壸徐州刺史、召荀崧来长安的诏书,以及自己迎接妻子荀氏入关的信使都还没能抵达淮阴呢——留一营镇守战略要点成皋和物资产地巩县,命刘夜堂率余部入关来会,也尚未到;去睢阳劫持司马裒的郭默更是影儿都不见——裴该踏踏实实地与裴嶷共赴渭北下邽县境内,去组织民屯——差不多也快到春播之期了。然而他才到下邽,席不暇暖,突然得报,说在蒲津渡劫住了一伙商旅,据其所云,胡乱已平,大军即将再来攻打关中!

    裴该当场就惊了,速度好快,真正出乎我意料之外。急忙询问:“刘粲得胜,或刘曜得胜?”得到的回复是:“二贼并未见仗……”

    裴该本以为,这场原本历史上并没有出现过的“清君侧”,胡汉大内讧,起码会持续小半年的时间,足够他收复并巩固好朔州之防了,而且胡人因此而实力遭到一定损失——会否大损,其实他倒并不敢报以奢望——说不定更要迟至秋高马肥之际,才会再度南下。

    主要裴该所了解的是后世历史,而非真真正正的当世之人,历史都是由人来创造的,往往一念之差,虽未必扭转历史的走向,却能加快或延缓历史长河的流速。故此他料错了三个人:

    其一是刘乂,此儿废物,裴该自然早有所知,但被逼至绝境谷底而能够反弹,这是此前裴该所料想不到的,同时废物个性并未反弹,他也没能想到……刘乂前在华阴,写信与刘曜联络,虽然得着了满意的答复,他却仍然心生疑虑,生怕刘曜将其诓至渭北营中,然后绑送到平阳去,所以使节反复来往于渭水南北,刘曜压根儿就没提更多的要求,刘乂却主动将承诺逐步加码,最终许给刘曜的是:

    黄河以西,尽属刘曜,封为秦王,拜相国、大单于,都督中外诸军事,军政一以委之……要不是刘丹拦着,估计还得加九锡。

    就此耽搁了时间,而相对的,刘粲还没得着刘曜动兵的消息,就急急忙忙赶回平阳去,结果到了地方一打听,敢情刘曜、刘乂还没东渡黄河呢……

    刘粲心说早知道我就在偃师多留几天,帮忙兄弟刘敷先挫一挫晋军之势了,也不知道刘敷能否守住偃师——其实这会儿刘敷差不多该挂了,只是消息尚未传递回来而已。

    裴该第二点错认,是刘曜野心不炽。别看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最终夺得大位,但那是因为刘粲、靳准把刘渊的嫡系子孙先后都杀了个精光,刘粲遂得以屠各旁系继承大统——这人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擅权乃至篡位之心。他之所以相助刘乂,纯粹因为刘乂是正经的皇太弟,其实论继统资格比刘聪还要高,加上靳准、王沈等奸臣又闹得天怒人怨,刘曜与刘粲素不和睦,于是才慨然应允了“清君侧”之事。

    然而刘曜知道,兵贵神速,一旦刘粲及时率兵赶回平阳,自己的希望就不大了。叵耐刘乂总是拖延,对方越是封官许愿,刘曜越是觉得这事儿不靠谱……那位皇太弟自然就更不靠谱啦。因此大军才过黄河,屯扎在河东郡内,刘粲遣人来与刘曜谈判,刘曜就自然而然地改弦易辙了。

    第三点错认,是刘粲此人杀伐决断,实有父祖之风。他回归平阳后,眼都不眨,当即杀尽了刘乂的属官,拘押其家眷,同时也派人监护住刘曜之母胡氏、妻卜氏及二子刘俭、刘胤,然后遣使去和刘曜谈判,要刘曜交出刘乂来,所做出的让步是——从前答应过你的雍王,不附加任何条件,直接给你了!

    刘曜自然也会提出自己的要求,可以归纳为四点:其一,宽赦刘乂,不废其皇太子的地位;其二,饶恕党同刘乂的前太尉范隆和金紫光禄大夫王延,可以罢官,不得伤命;其三,命刘丹和陈元达留在刘曜军中,以参幕政;其四,杀靳准和王沈、宣怀等中官以谢天下。

    刘粲直接就把尚书令王鉴给派过来了,对刘曜说:“皇太弟谋逆,不可留居储位也;靳准为国家重臣,且其女侍奉天子,亦不可害。余皆听命。”

    两人就此开始讨价还价,秘密商谈了一整个晚上,最终得出的结果是:

    贬刘乂为北部王,罢范隆、王延为庶民,押归平阳,刘粲承诺不伤三人性命;降刘丹和陈元达官职,使参雍王刘曜军事;杀王沈、宣怀等宦官,靳准不再担任尚书,出而为辅国将军。

    随即刘粲率兵直入后宫,当着老爹刘聪的面把王沈、宣怀二人揪将出来,一刀一个,割下首级。刘聪勃然大怒,呵斥道:“彼等侍奉朕,每日勤谨,并无罪过,即有罪亦皆汝等外臣所为——何得擅杀?”刘粲拱手道:“非我欲杀彼等,实为刘曜所求。除非陛下亲提六师,征讨刘曜,否则唯取彼等人头以退兵耳!”刘聪“啧”了一声,无奈而关照道:“既如此,靳准不可杀也。”刘粲说爹你放心吧,不但不杀,只等刘曜退兵,我自会找机会把靳准调回中枢来的。

    随即刘粲就携带着两颗宦寺的人头,亲自跑到临汾去与刘曜相见,双方歃血为盟。刘曜这才送出了刘乂、范隆等人。刘乂哭天抹泪地埋怨刘丹道:“此皆阿叔害我也。”刘丹惭愧垂首,不能对答。倒是陈元达说了句公道话:“害殿下者,殿下自身也,本非刘公。刘公之谋虽然扰乱国政,使元达不敢与闻,然若殿下断然而决,行不延挨,又何至于此啊?”

    刘粲押着三人返回平阳,一到地方就把刘乂幽禁起来,并将范隆、王延下狱——我确实没杀他们啊,反正机会多的是,等刘永明你走远一点儿,我再找借口除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至于刘曜,趁机还向刘粲索要了更多的粮秣、物资,然后便即转过身来,欲图再渡黄河,攻伐长安——雍州那是刘粲许了我的,得赶紧将之拿下来。谁想前锋进抵汾阴,却发现河对岸已有晋师旗帜,急忙探听得实,返回来禀报刘曜。刘曜也不禁吃了一惊:“晋人好大胆,我才后撤,便敢来夺冯翊了么?!”就问是谁的人马,麴允吗?

    当得到回报,说是长安派了裴该率兵来收复冯翊、北地二郡,刘曜不禁垂首沉吟起来。长史曹恂问他:“裴该书生耳,只因徐方偏远,王师不及,方能苟活至今。今彼率军来,若从祖逖,尚可一战,唯其独守河西,有何可惧啊?大王因何面有难色?”

    刘曜笑笑:“我难道不是书生么?”

第十六章、大荔奴

    刘曜刘永明,虽然是屠各贵族,但却少读诗书,六经皆通,文辞优美,一笔草书称雄当世——比裴该要强得多了。年方弱冠,刘曜游学洛阳,不慎犯法,遭到通缉,他为曹恂等人所救,一口气逃去了朝鲜。遇赦而归后,自以为形容俊伟,恐将不容于世,于是隐居在管涔山中,每日只是读书、弹琴为乐。差不多二十五岁之前,除了体格好,勤练武以外,刘曜就跟个普通书生没啥区别。

    所以他才说,我本来也是书生啊,岂能以“书生”二字轻人?然后又道:“即汉光武原,亦不过书生耳,二十九岁战于昆阳,三十一岁而为天子……且此前皇太弟来说,彼在阴沟水畔为徐州军所破;近日又有败卒具言偃师之战,云徐州之强,无人可当。则能御此强兵的书生,我又岂敢轻觑呢?”

    曹恂说既然这样,皇太弟咱们虽然已然送回去了,刘丹和陈元达见在军中,何不召他们过来,详细询问一下裴该和徐州军的情况呢?

    刘曜点头,便即召见刘、陈二人。陈元达不怎么明白军事,不敢开口,刘丹则说:“阴沟水之战,徐州军不过二千余人,而能拮抗我数万大军竟日,此非将之能也,实在士卒精锐……”

    他说自己所遭遇到的徐州军的素质,足以与屠各本族精锐相当,唯一的弱点是欠缺骑兵——“闻裴该军中有厉风、武林、劫火、蓬山四营,昔日于阴沟水畔逆我者,武林营也。乃有传语:‘徐州有一熊,虏过不敢凌;徐州有一陆,虏见军必覆!’则其督将为熊某,副将陆某可知也……”

    还有后来生擒刘丹养子刘光,勇夺成皋关的,据称乃“劫火营”督甄某,刘丹说了,大王你要当心这三个人,还有所谓的江南名将陶侃陶士行。

    估算起来,徐州四营中,“武林营”排名第二,那么排第一的“厉风营”,素质应该不会比“武林营”差,则徐州精锐,起码得有四五千;“劫火营”既由猛将甄某为督,也不应当轻视。至于徐州军其他各部,以及据说新近招揽的郭默等人,是否能打,我就不清楚啦。

    刘曜笑笑:“郭默我打过交道,也非易与之辈。”随即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说这是个劲敌啊,相国等人都以为此番晋师北伐,只有祖逖的豫州军能打,而徐州军几可不论,相信是中了敌人的奸计。且如今祖逖就在河南、弘农,若自华阴渡过渭水,急行军的话,也就十日,可抵冯翊——刘曜是真没信心一举而击败豫、徐联军。

    至于万年的麴允、长安的索綝,以及关中其他各郡国兵马,刘曜还真是没放在心上。

    曹恂建议说:“既然徐州军乃是劲敌,则应暂避蒲津、夏阳,而自采桑津西渡,以免为敌半道而击……”

    刘丹摇头道:“虽是劲敌,终究远来,立足未稳,且以裴文约之家世,而不留镇长安,却北向二郡,分明为索綝、梁芬所排挤,士气未必旺盛。今当趁其营垒未全、城邑未固,急渡河而西,倘若迁延时日,恐怕就真不可制了。”

    刘曜颔首道:“公所言是也。”

    刘丹又说:“还当上奏天子,请大单于再伐河南,若能牵绊住豫州军,则徐州军再勇,终究不足三万之众,大王只要用兵谨慎,不中其计,获胜可期。若求稳妥,可再遣使虚除权渠,卑辞厚币,请彼发兵……”

    旁边儿陈元达终于得着插嘴的机会了,当即一拱手:“元达负罪之身,得大王相救,无以为报,愿出使氐、羌,说权渠来降。”

    刘曜摆摆手:“我曾与权渠交锋,其兵甚锐,其子伊余勇不可当,若想靠口舌之利说降之,恐怕难若登天。唯赍财货,使其发兵相助可也——此事便托付元达了。”

    计议已定,刘曜便命大将刘岳为先锋,打算强渡夏阳津,然后趁着裴该立足未稳之际,南下直取大荔。

    那边裴该才到下邽,就听说了胡军杀来的消息,急忙与裴嶷商议。裴嶷叹息道:“故昔日文约言北取二郡,我便虑其悬危,今果然也……”不过马后炮不宜多放,点到即可,那么应对目前的局势,又该怎么做呢?

    “今各城邑初下,渡口尚未筑垒严守,恐怕难阻胡军西渡。应当召还各部,护守大荔,恃此一城之坚,以与刘曜作长期周旋。再行文河南,请祖士稚发一旅之师相助……”

    裴该皱眉道:“我因与祖士稚合,所得战绩,人皆云是豫州之功……本欲倚靠自身之力,于此败胡,不想还要麻烦祖某……”不过形势如此,却也无法可想——“然若刘粲再南渡河,恐怕祖士稚无力救我吧?”

    裴嶷说这倒不用担心:“刘粲初平乱事,则若刘曜不远行,他又焉敢再离平阳?若止遣别军来,以祖豫……司州之能,退之必矣。”祖逖应该有余力来支援咱们的——

    “且当请麴忠克亦率师来援……”

    裴该望了裴嶷一眼,点头会意——估摸着麴允是必定不肯发兵救援的,那将来咱们收拾他就有借口啦。

    裴嶷继续说道:“我军虽精锐,终究数量不足,今当急料民为兵——即此渭北屯垦者,其中不少为旧日坞堡民卒,可加整训,以备来日之用。”既然打算跟刘曜打长期战,那么兵源的补充就很必要啦,不可能从徐州现拉人过来啊,也只能在当地募兵了。

    裴该点头说有理,便即命人召唤殷峤过来。

    殷峤是河内人,本为郭默参军,前不久被裴该收入幕中为从事,而以亲信裴度往监“雷霆营”。接触时间虽然不长,裴该却发现这个殷峤为人忠厚,做事也很谨慎、细致——怪不得能为郭默所重呢,两人的性格完全互补——而且对于军中事务非常稔熟。因此在渭北屯丁中募兵之事,他就交给殷峤去干了。

    至于裴侍中自己,在此暂歇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要赶紧返回大荔去组织防守。

    裴该仔细关照了一番,殷峤得令,不敢怠慢,急忙前往屯所,把所有男丁都召集起来——老弱妇孺就不必见了——乌央央的足有七八千人。殷峤登高而呼:“汝等身为晋人,胡来即降,尚可说天性怯懦,且不读书,无忠悃之心,唯求苟活而已;然王师既至,不肯箪食壶浆而迎,反而据垒抗拒,罪在不赦!

    “只是首恶皆已伏法,汝等不过协从而已,裴公有好生之德,今予汝等重生的机会。凡能执械而斗,能开弓射箭者,皆可应募从军,阵前杀胡,以赎罪愆。有一技之长,或能斫木,或能制器者,幕府也可召募之,为大军整备甲仗、器械。余者安心在此垦殖,期以三岁,无抗拒事、怠工事,乃可放其返乡,且予汝等田地,安为良民。

    “汝等可肯从么?!”

    这票人都是被徐州军攻破坞堡,强掳来的,曾见徐州军精锐、凶狠,不在胡兵之下,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当然说啥就是啥啦,有几个还敢顽抗到底?敢顽抗的其实在路上就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当即齐声应诺,有愿意当兵的,有愿意做工的,绝大多数则表态会在这儿好好地种地。

    只要给我们饭吃,且让我们能够养活家中老小就行啦。

    殷峤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正待步下高台——后面具体事务,有更低一级的佐吏去实际操办——突然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来至台前,朝他一拱手,说:“我是儒生,不识甲仗,且不会做工,不亲稼穑,唯于简牍间有一日之长,还请长官开释,允我效力。”

    殷峤上下打量此人,就见他约摸三十多岁年纪,五官清秀,相貌堂堂,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袍,倒确实不象是个普通百姓。于是便在台边弯下腰来,探问道:“汝何人耶?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因何被擒?”

    那人回答道:“小人即冯翊大荔人,姓游名遐,草字子远。曾举孝廉,唯世乱而不得仕。前此因为得罪了冯翊梁守,为其构陷,下于狱中……”

    游姓先祖为春秋时代郑穆公之子公子偃,字子游,乃以先辈之字为氏,从汉代就居于左冯翊,为郡中大姓。所谓“麴与游,牛羊不到头……”的金城游氏,其实只是冯翊游氏的分支而已,不过如今分支繁盛,主支反倒衰败了。

    这个游遐就是冯翊游氏族人,少有高名,据他自己说,十五岁的时候前往洛阳游学,拜见过宰执张华,张华与之交谈后甚奇,夸赞说:“此儿雅洁洪方,精公才也。”当然啦,张华如今骨头都烂了,必然不能够站出来作证。

    然后二十出头,游遐就被举为孝廉。孝廉本是汉代儒者的主要出仕之阶,不过这年月仅仅只留虚名而已,孝廉出身未必就能当官,再加上世道越来越乱,游遐也就逐渐淡漠了出仕的念头,只管在家乡照顾家族产业,平素以读书、写字为乐。

    前几年梁肃担任冯翊郡守,贪图游氏的产业,想要榨出点儿财货来,却为游遐所阻,一怒之下,便遣人诬告游遐与盗贼相勾结,将其下于狱中。其后不久,刘曜率大军来攻,北部各县逐一陷落,梁肃慌了,胡军游骑才刚出现在大荔近郊,他就主动弃守而逃。于是趁着大荔城内官吏尽散,而胡汉大军还没有抵达的机会,游氏族人劫了大牢,把已经被拷打得只剩半条命的游遐救了出来,暂时安置在城外某坞堡中静养。

    然而游遐的伤才刚养好,裴该又率大军北上,一路神挡杀神,那家坞堡主因为不甘心彻底交出权柄,略略抵抗了一番,就被徐州军半日间攻破壁垒,屠其全家丁男。坞堡中的兵卒、仆佣、农夫,老弱妇孺,以及游遐这种寄居者,全都被一绳所系,押送到了渭北来。

    游遐先是瞧着徐州军没有屠堡的意思,自己性命得全,不禁大舒了一口气;继而瞧他们的举动,貌似是想在渭北屯田……完蛋了,我根本就不会种地啊,而且别看身量高,其实力气小,也扛不动什么锄头、耒耜。对于有用之人,不肯不分良莠,一概杀却,裴侍中这就算很仁慈了吧,那么对于无用之人,还怎么可能客气?行见自己的未来将是一片灰暗哪!

    再者说了,就算裴侍中是仁人,自己又见不着他,管理自己的那些徐州兵、吏,可是个个目露凶光,可怕得很哪!

    游遐筹谋对策,连续几天都没能睡好觉,天幸今天有位从事过来,安抚人心,并且要募兵、召工,于是游遐便即凑近前去——他力气虽小,胆子却是大的,否则当日也不敢硬顶一郡之守的梁肃了——开口自荐,说我是读书人,你把我放在军中,或者屯营中都无用,但我能够写写算算,希望能尽此所长,勉强养活自己。

    殷峤本人出身不高,也就比郭默强点儿有限,但他饱读诗书,所以对读书人也天然抱有好感——都是同类嘛——再加上听说这位还举过孝廉,自然不敢怠慢,当即就说了:“既是儒生,如何没在蓬蒿之中?汝可随我来,若果有所长,并非虚语,自当将汝荐于裴公。”他知道裴该幕中正缺人呢,普通吏员一个都得当俩使,对于他这种有点儿能力的,肩上的胆子比寻常州郡重了三倍还不止,同样亟欲寻人分担。

    于是便领着游遐返回县署,与之相谈,不禁大喜,赶紧连夜跑去拜见裴该——因为裴侍中向来睡得晚,殷峤虽然入幕时日不久,也已经很清楚了——说有这么这么一个人,我测试了一下,经史娴熟、文辞优雅、书法精良,而且他还是本地名门出身,少小游学,对于地理、人情也有丰富的见识,才堪大用。

    裴该一开始并没怎么在意——经史娴熟、文辞优雅、书法精良又如何?我幕中虽然缺人,但这种刀笔小吏从来就不难找啊——等听说对于周边地理比较熟悉,他才自然而然地坐直了身体,想一想,追问道:“卿言此人,姓甚名谁?”

    殷峤重复了一遍:“姓游名遐,字子远。”

    裴该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大荔奴,原来在此!”

第十七章、你不该来

    裴该“哈哈”大笑,拍着大腿说:“这大荔奴,原来在此!”

    殷峤见状、闻言,不禁皱眉,心说裴该清华贵族,一直都以谦谦君子的形象示人,怎么这会儿突然间说起粗口来了?“大荔奴”,是指游遐么?“明公,此非待士之道也。”

    裴该摆摆手,意思我并无辱人之意,只是……这事儿还真不好解释,只得含糊过去,即命殷峤:“可即唤游子远来见。”

    历史上有些人“以字行”,也就是说其字为人所熟知,名反倒逐渐被淡忘了。好比说屈原,原为字,本名应该叫做屈平;项羽,羽是字,本名应该叫做项籍——不过那些是姓氏尚未正式分流,名字之用也还并不严谨的古代,暂且不论。后世比较有名的,唐诗人孟浩然,其实本名叫做孟浩;明画家文徵明,其实本名叫做文璧。

    还有汉末三国时代,诸葛亮的岳父叫黄承彦,曹操曾杀其父友人吕伯奢,这二位都不是平民百姓,按照当时习俗,惯取单名,故此“承彦”、“伯奢”很可能是以字行,本名则失传了。

    殷峤推荐的这个人,也是类似情况,名为游遐,裴该还琢磨呢,这是谁啊?史传有提么?貌似没啥印象。但是一提其字“子远”,又正好是大荔人,裴该当即醒悟过来——原来是他!

    游子远这个名字,他倒确实是有印象的。

    史书上,此公神龙见首不见尾,一露面就已经是前赵的光禄大夫,三品高官了。因为长水校尉尹车谋反,巴酋徐库彭受到牵连,刘曜就把徐库彭等五十余人逮起来,准备处死,游子远叩头苦谏,刘曜不但不听,还把他一起给逮捕下狱喽。结果不出游子远所料,徐库彭等人被杀后,关中氐、羌,一时尽叛。

    旋即游子远又从狱中上书,刘曜更怒了,斥骂道:“大荔奴不忧命在须臾,犹敢如此,嫌死晚耶?”下令将其即时处决。

    ——所以裴该想明白了游子远是何人,才会脱口而出:“这大荔奴……”

    不过看起来游子远在朝中人缘不错,重臣刘雅、朱纪、呼延晏等人竟然全都出面为他关说,甚至威胁刘曜,说你要白天杀了游子远,我们仨晚上就自杀!刘曜这才假模假式转怒为喜,赦免了游子远。

    不过倘若仅仅如此,则游子远不过一名前赵的谏臣而已,跟胡汉的陈元达有得一比罢了,后面的情节发展,那才叫峰回路转,令人始料不及甚至于目眩神摇哪。游子远觐见刘曜,劝他不必亲自率兵征伐氐、羌叛逆,而要加以宽赦,尝试怀柔之。当然啦,普通民众一听有了活路,可能会偃旗息鼓,某些大贵族既然掀起了反旗,是不大肯善罢甘休的,游子远就说:“愿假臣弱兵五千,以为陛下枭之。”

    随即他一名文官就真的领兵出征了,在抵达雍城的时候,就已招降了叛众十余万,然后进讨不肯降服的巴酋归善王句渠知,获得全胜。转过头来,复攻上郡,以坚壁疲敌之计,大破贼酋虚除权渠,迫其归服,就此稳定了前赵在关中的统治,被刘曜策拜为大司徒。

    由此观之,这人实在是厉害,便无冲阵之勇,也有统御之才,只可惜前赵政权没维持多久就被石勒给灭了,而游子远的下场究竟如何,史阙所载,无人得知。

    裴该前世读《晋书·刘曜载记》,就觉得全篇的亮点唯有这个游子远而已,并且记住了他是大荔人——“大荔奴”那句詈骂实在太朗朗上口啦。不过此番进屯大荔,他却并没有及时想起此人来,因为游子远终究是前赵的官儿嘛,刘曜又已经来过了,理论上他早就应该降胡了吧。

    没想到自己搂草打兔子,竟然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急命殷峤唤游遐游子远进来,见了面一瞧,虽然骨架子不小,却貌似只是个文弱书生,而且穿着很蔽旧,正当初春,天气尚寒,他身上却只有单衣而已——此前混在平民百姓之中,怎么可能有好衣裳?就算有,估计也被押送的徐州军给扒了。徐州军法虽严,这种小摸小抢,为当时的风气使然,裴该还真管不过来。

    当即招手:“先生近些来坐。”然后解下身上的夹衣,亲手给游子远披上。

    殷峤没太在意,一则裴该素来待下亲厚,他早有所知;二则估摸着裴公大概是因为才刚冒了句粗口,遭到自己顶撞,故此特以此举相示——不是笼络游子远,可能是做给我看的吧……

    游遐却是受宠若惊,赶紧俯身:“微末之身,不当裴公如此看重。”

    裴该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卿非庶民,本儒生也,我一时不察,使卿沦落蒿莱之中,特此致歉耳。”其实他这是假话,裴该从来一视同仁,还真不会对什么世家、儒生有特殊的好感,但要不这么说,没法解释自己刚才一时冲动的行为啊,你凭啥看重这么个从来没做过官,还刚从屯垦营里被发掘出来的家伙呢?

    再者说了,即便游子远从前做过官,以其家世、年齿,最多千石,跟裴该还是差得十万八千里远。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要不给点儿解释,对方心里反而会犯嘀咕,甚而就此谨惕起来哪。

    游遐说了:“我寄身于坞堡之中,知道行藏者寥寥无几,合当受难——此非裴公或幕下将吏之过也。”

    裴该就问了:“卿可愿辅佐于我,安定社稷否?既知我督朔州,何不与看守将吏明言,投效于我?”

    游遐拱手道:“裴公军行神速,吾方警醒,已陷囹圄,尚不知将徙往何处,是以不敢言。”这也只是客套话罢了,实际情况是:你说你是读书人,想要投效裴该,看守的徐州兵真会搭理吗?他自己都未必能够亲见裴该,怎么给你通传?若非今日殷峤奉命去募兵,按照裴该的嘱托,先开个万人大会,告之于众,以安民心,说不定游子远就会埋没于田垄之上,甚至劳累而亡了……

    裴该知道游遐所言只是敷衍罢了,也不点破,随手指向书案上自己一直在研究的关中地图,问游遐道:“卿为大荔人,闻通周边地理,不知今胡军来攻,我当如何抵御啊?”

    游遐这段时间消息闭塞,只知道胡军来了又走了,然后裴该率领徐州军收复了大荔,具体缘由何在,他是一头雾水啊。于是只得含糊地回答说:“大荔城北,约五十里皆为平原,沃土良田,为关中佳处。然再北则地势逐级上升,胡若自北而来,可呈高屋建瓴之势,王师唯退守大荔,别无守御之策……除非,能在梁山诸孔道前构筑坚垒,使胡不得而前……”

    裴该微微皱眉:“此事不易为……我才到冯翊,不足一月,而胡寇将大举来攻,前确命将前至梁山,然若无三四个月,堡垒必然难成。”

    游遐就问了:“不知胡军与王师众寡如何?”

    裴该笑笑,竟然实言以告:“刘曜所部,恐不下十万之众,我军止两万耳。”

    游遐沉吟少顷,拱一拱手:“某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可直言无妨。”

    “裴公不当到冯翊来,”游遐尽量使自己的态度显得恭敬,但说话却一点也不客气,“当率所部徐州劲卒,会合麴大将军,退守渭南,倚水为险,始可抵御胡寇。冯翊为秦汉腹心之地,旧日繁盛无比,今却日渐衰败,且经兵燹、劫掠,户口十不存一,仓廪粮秣无余,不知裴公所图者何,而要受命来复冯翊啊?”

    我听说过你裴文约,你爹是前朝名臣裴頠,你家为河东闻喜裴氏,高名一时无两,且如今你又被加了侍中之号,那干嘛不留在长安城里享福——好吧,其实也无福可享,但多少安全一点儿吧——偏要跑到这片已经荒弃的土地上来?你不想来,索綝、麴允他们能逼得动你吗?你图的究竟是啥啊?

    裴该微微而笑,语气和缓地说道:“关中精华,半在冯翊,若冯翊失,长安折其一翼,形若孤雁,安能长久?我所图者,并非大荔府库中存底的钱粮,也非统督一州之虚荣;所虑长安不守,天子蒙尘,所惜中国土地沦于夷狄之手,百姓膏于锋锷,贱为牧奴。故所图先御胡,后破胡,重造社稷,晋戎得安耳。安能退守渭水,受制于贼?”

    这一番豪言壮语,配合上貌似很平静的语气,听得旁边的殷峤不禁热血沸腾,然而游遐脸上却波澜不惊,貌似毫无触动。他只是又一俯首:“人有千金,始可行千里,未闻无食无车,而能远途者。裴公志存高远,然而战阵之上,并非豪言即可退敌。”

    裴该点头:“卿言是也。前胡中内讧,刘曜返归平阳,本以为或历半岁始归,足够我收复且巩固冯翊之防了,不期胡乱速息,数月即返……”

    “既然贼情有变,裴公何不就此退返渭南呢?”

    “子远,”裴该伸手按住游遐的肩膀,“事有可为,也有似不可为而必须为者。我若未见贼锋,便即退去,则与梁衷正(梁肃)等辈何异啊?国家土地,尺寸不可让人,欲谋夺者,即便一命换一命,亦当令其血流漂杵,唯有如此,胡寇始知畏惧。人有辱我者,为我先自轻也,若我不自轻,其谁敢侮?

    “实言告卿,该自兴军以来,一步不曾退,一城不曾弃,唯此始能在数年间屡破胡寇,自徐方千里而伐,直抵关中。若然一退,是我畏胡,而非胡畏我,安有怯懦畏惧之军,而可以取胜者乎?”

    殷矫在旁连连点头:“子远,裴公所言,确确实实。”他是在北伐半道上跟从郭默归附裴该的,就他所见所闻,徐州军确实没有退过,除了在成皋那里示弱诱敌外,也没吃过什么败仗。

    但在游遐听来,裴该这就纯属是大话了,只是不好当面道破——再说了,他对裴该和徐州军也并不怎么了解——于是回复道:“裴公,胜败兵家常事,进退之际,本无确算。若唯知进而不知退,实非将兵之法啊。”

    裴该笑笑:“这我自然知道。然而,便我后退,也须先极大杀伤贼,使其不敢来追。”

    游遐点头,心说这倒是正理,随即便道:“既然如此,还请裴公急召各军回防大荔,且巩固其守,以待胡寇之来。倘若粮秣充足、士卒用命,可保大荔数月不失,则即便被迫撤还渭水以南,想胡寇亦不敢急逼长安了。且闻裴公尚督北地,若有余力,可使一军自北地抄掠贼后,起牵制之效。”

    裴该说这才对嘛,我暂时是不会后退的,今天找你来,就是问问你对于抵御胡兵有什么良策没有——“刘曜所部,虽号十万,其实多为氐、羌依附,精锐亦未必多于我,我凭坚城而守,足挫其势。”

    游遐偏头想了一想:“我观徐州军,确实精锐,然而只恐刘曜今来,所部不止十万……”

    “哦?”裴该不自禁地就把身体朝前一倾,“如何说?”

    游遐回答道:“如裴公适才所言为真,所部徐州军北伐,一往无前,屡破胡寇,则刘曜不会将裴公与麴大将军等相提并论,恐将目为贾酒泉(贾疋受封酒泉公)之俦,如此,则必不敢托大。故上郡之内,本多杂胡,而以虚除部最盛,有五万聚落,若刘曜卑辞厚币往说,恐又得一强援,裴公不可不虑啊。”

    裴该心说啥,虚除?那不是你将来的手下败将吗?随口便道:“卿可能为我去说虚除权渠助晋攻胡么?”

    游遐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我只知其人而已,素未谋面,如何往说?且若欲彼助晋攻胡,不知裴公以何为贿啊?”你得着冯翊这个烂摊子,估计筹备一整年的军粮都难,要拿什么去说动杂胡相助呢?

    裴该笑一笑:“我亦无所有,徐州所产,唯铜、铁与盐而已。”

    游遐闻言,双睛不禁一亮,脱口而出:“若有千斤铜、铁,或万斤盐,遐愿试为裴公游说虚除部!”

第十八章、睢水贼

    游遐说要为裴该去游说虚除部,裴该就问他了:“卿有几成胜算?”游遐老实回答道:“三成而已。”裴该笑笑:“铜、铁与盐自有,然在徐方,千里输运,非一二月可至朔州,若先以空言许之,胜算又如何?”你知道那个虚除权渠,他炒期货不?

    游遐闻言,不禁颓然:“如此,则毫无胜算了。”

    裴该拍手大笑:“方戏言耳,我岂肯使子远身蹈陷地?”给你五千兵你能镇定半个关中啊,怎么舍得让你为一介之使,孤身去跟人谈判?随即正色道:“我即命徐方输运铜、铁……”盐就算了,千里迢迢往关中运东海海盐?吃饱了撑的吧——“若虚除不来,还则罢了,若彼果受刘曜所邀,彼等杂胡唯贪利耳,我乃可以利动之。

    “今日交谈,足见子远非凡俗之辈,昔日壮武郡公(张华)所称,不为谬也。可肯入我幕中,为我谋划么?”

    游遐赶紧拱手:“愿受明公驱策。”那当然啦,即便不想当官儿,人目前强兵围绕,主掌一州,所提要求你敢不答应吗?还想不想活命啦。

    裴该目前卫将军幕府中,左膀右臂是司马陶侃、长史裴嶷,其下从事中郎二人,一是殷峤,一是卢志父,再下王贡为主簿,尚缺记事督。于是裴该便任命游遐为记事督,着绛服,秩六百石——等于大县之令,也算一步登天了。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坏消息总是接踵而至,使人难以招架。裴该才刚听说刘曜再扰雍州,随即郭默的书信也送到了——他没能逮住司马裒。

    当日郭默挑选骑兵及能健走之卒,总数一千,急匆匆离开河南,前往睢阳,想要去劫持司马裒,途中直接超过了祖逖派去献俘的队伍。可即便如此,等他气喘吁吁赶到睢阳,所见却只有空城一座而已。

    建康的退兵之令首先送到了睢阳,那边祖逖和裴该还一无所知呢,司马裒就已经打点行装,预备上路了。其实以司马裒的本意,并不想就此撤退,可惜小年轻见识有限,真被公文中所说石勒、曹嶷有联兵犯界的消息给吓着了——徐州那可是裴公的根基,且一过徐州,胡贼便可抵达江岸……退吧,这仗打不下去了,还是赶紧退兵回防为宜!

    戴渊贪心不足,还打算把仍然扣押着的部分豫州军的粮秣,也一起打包带回江东。太尉荀组时在睢阳,跑去警告陆晔,说:“我闻祖、裴已至河南,与贼决战在即,或不肯奉令退兵,则如何处?”陆晔说那我就管不了啦,但我必须把东海大王给全须全尾地带回去。荀组提醒道:“若彼得令而不肯退,或将遣军来劫……护卫东海大王,长史不可不虑也。”

    陆晔觉得荀组所言有理,急忙跑去跟戴渊商量,戴渊却对此嗤之以鼻:“彼等焉敢如此?”他说你们要害怕,你们就先走,我舍不得这些粮食,我来合后好了——“祖逖等若敢来劫东海大王,渊请率兵御之!”

    他终究与纯文士的陆晔不同,青年时代还当过贼嘞,胆子总要大上一些。

    可是司马裒带过江的也仅仅只有三千人罢了,最终留下一千,同时强拉睢阳城内百姓为力役,让戴渊押着粮草,缓缓而行,陆晔、荀组则保着司马裒,急匆匆自睢阳南下,返归江东。

    总体而言,他们占了先机,动作也快,所以郭默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光得着了睢阳一座空城。郭默这个气恨啊,便与司马裴度商量,说:“不期彼等如此警觉……我若就此折返,不但无法缴令,且自身愤懑亦且难平;若欲往追……都督将令中止云到睢阳——当如何处?”

    他才刚违过一次将令,好不容易有引归北宫纯之功,能得将功折罪,未受责罚,就这样,裴该还把他的心腹殷峤给调走了,所以短时间内,实在不敢再擅自妄为啦。

    然而裴度却回答说:“将军若为平自身愤懑而追,是违令也;欲为都督息后日之患,即违令,都督亦不责罚……”你若是一门心思只为裴该和徐州军考虑,那还怕什么违令?只要别捅出太大的篓子来,只要心是好的,必会受到宽赦。

    “然则,往追为是?”

    裴度说你追吧,有事儿我帮忙担着。

    有裴度帮忙背书,郭默不禁喜出望外,心说这个新司马看着死板,其实也挺好说话的嘛……当即率兵出了睢阳,继续往南方追去。一口气跑出五十多里地,抵达谷熟,正好撞见戴渊——谷熟县城濒临睢水,戴渊正调集了不少的船只,打算往船上装粮食,直接南放到竹邑去。其后是走水路,是走陆路,到时候再考虑,虽然走水路要经过徐州,但这粮食袋上也没打着你徐州方面的印戳啊,地方官不至于胆敢截留吧。

    郭默心眼儿很多,自己领着兵暂不露面,只派裴度率数骑前往,说是裴该遣来送信的——确实有信,若无裴该的亲笔给司马裒,司马裒怎么肯跟郭默走——打听东海王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大王先期南归,料此时已抵沛国矣。”

    裴度回来禀报,郭默这个郁闷啊——估摸着追不上了。于是把满腔怒火全都发泄在了戴渊身上:“船中料是我徐州粮秣,本欲供输豫州军,而为彼等宵小所劫。我今不能得人,无可归禀都督,不如取还粮来,供大军用!”当即下令隐藏旗号,领着一千名健卒便直向渡口杀去,并且嘴里还喊:“我等常年在睢水上往来,岂容客过而不留?!”

    这是假充盗匪了,不过世上又哪有穿戴如此齐整,器械如此精良的盗匪?

    戴渊闻报大惊,急忙指挥士卒结阵抵御。可是江东那些弱鸡,又怎比得了郭默麾下与胡寇百战余生的中州勇卒?才一个照面,江东兵便即大溃,民伕也彻底跑散,戴渊逃到睢水上,勒令开船,可是才刚驶出半箭之地,就被郭默在岸上引弓而射,一发正中后颈,当即倒伏气绝。

    随即郭默就把船只和粮草全都给劫了,命俘虏的江东兵和民伕撑船,顺着睢水而下,直放浚仪。有士卒搜到了戴渊的尸体,还想斩首报功,被郭默及时阻止,并且飞起一脚,踢了个筋斗——“既充盗贼,又待往何处报功去?”杀就杀了,但别砍脑袋,直接把所有尸体都给我扔水里去吧。

    途经睢阳,打听到祖逖派来献俘的人马也已经到了,找不到司马裒,正在彷徨无措之际。郭默趁机上岸进城,去跟豫州将领商量,说东海大王已经走了,你们要么想办法追上去——不过估计得追过江——要么……不如把这些俘虏都送给我吧,再押回去多麻烦啊?我写封信给祖豫州,算是商借,将来肯定会还的。

    郭默前在偃师,就听裴该慨叹过,说祖逖把那么多胡俘白送司马裒,实在太过浪费了。不管是招募为兵,还是派去做苦役,这都是资源哪——现而今天下什么最贵?人啊!胡寇所到处劫掳我晋家百姓,成千上万地往平阳运,导致中原大片土地荒弃,我们就算想垦殖积聚,也找不够农夫、力役,你怎么舍得白给人呢?是啊,江东也缺人,但总得先紧着咱们江北吧。

    再加上裴度是跟着裴该渡江的,在徐方多年屯垦,对于裴该对人力的贪婪需求,知道得很清楚,故此他跟郭默一商量,郭默便即登岸要人去了。

    郭思道终究挂着河内太守的头衔(虽然只是刘琨署的),豫州方面领兵的却只是一员无名下将而已,胆子也小——因为祖逖并没打算按照裴该所说,派这名下将过来搞兵变,劫司马裒,掳粮草,而且听裴该那么一提,还生怕派人不慎,真闹出什么乱子来,干脆挑个怯弱点儿的——当下不敢违拗,接受了郭默的亲笔书信,就把俘虏拱手奉上。

    郭默押着俘虏上船,那名将领还问了:“将军舟上,都是何物啊?”

    郭默心说都是粮草啊,而且早就许了你们豫州了……这可不能告诉你!随口回复道:“此裴公原留彭城的后续辎重,今使我追东海大王,既不能及,乃载运以归。”其实不管怎么计算时间,他都没空再赶到彭城去,但豫州将领是个土包子,对东方的地理并不熟悉,虽然有些疑惑,却也不好再多问了。

    就为了安置这些胡虏,郭默耽搁了不少时间——他想等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行文禀报裴该,否则裴该光听到些坏消息了,还没等好消息上报就降下责罚来可怎么办?那么把胡虏运往何处去呢?最终遵从裴度的建议,押去了河南巩县。

    河南地区这年月唯一的矿产资源就是铁,其中巩县郊外有“铁生沟”,西汉时便已经开始采掘、冶炼。裴该占据彼处铁矿后,因为人力不足,暂时还无法恢复生产,但既然到手就不想拱手送人啦。因此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只留要隘成皋,而把河南所得各城全都让给祖逖,却偏偏把着一座巩县不肯撒手。

    裴度暂时留在巩县,驱策胡虏掘铁、铸冶——你还别说,那些杂胡还则罢了,正经屠各、匈奴,以及司、并二州胡化的晋人,并不只会放牧射猎而已,其中有不少都掌握了一技之长,包括种地和打铁。“徐州下属河南铁生沟官营铁场”,就此正式开工。

    郭默这才写下书信,遣人送报裴该,还说自己已经会合了刘夜堂,听说都督北镇朔州,打算这就一起过去。裴该接到了信,计算时日,“厉风”、“雷霆”二营以及所携粮草,再有五六日,也都可以赶到大荔来了。

    裴该本人尚未返回大荔,镇守夏阳县和附近渡口的高乐就已经遭遇了胡军先锋的攻击。

    夏阳对面是河东重镇汾阴,胡汉方面调集物资、船只非常方便,刘曜的先锋刘岳亲率五百勇士乘船而渡。高乐还在县城中与大户们饮酒,联络感情呢,闻报急忙散了酒宴,率军疾行,来到河岸边。

    他前几天就已经安排士卒在此构筑营垒,封锁渡口了,只可惜时间太短,工事才刚起了一个头,都没能扛过头一轮攻击,胡军便顺利地登上了黄河西岸——终究徐州军就从没接受过这种河岸防御战的专项训练啊,而且还无主将坐镇……

    估计高乐若再晚来一步,防守渡口的“武林中营”便要全面溃败了——一营原不过八百多人,裴该在荥阳、河南等地收俘、募兵后,如今也才过千而已,守河岸的不足半数——好在高乐及时率领余部到来,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阵脚。

    可是河岸阵地已经彻底丢了,眼瞧着敌军放舟回去,河东方面乌央央的全是胡汉旗帜,就等着船只摆渡呢。高乐不禁心生怯意,心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胡军不从蒲津、采桑涉渡,干嘛非要从我的防区过来?

    今天这仗是输定了的,就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逃回去……

    正在彷徨无措之际,忽有快马赶来,传达了裴该下令各军放弃驻地,一律撤回大荔的公文。高乐这个气啊,一鞭子抽在传令兵脸上:“汝若早来半日,我又何至于此?!”

    不过既然都督有令,那就不是逃,而是撤,应该不至于遭受责罚吧。高乐急募勇士百人,虚张旌旗,以迷惑和阻挡胡军,自己率部朝西就跑。

    只不过他本来就是仓促而来的,并无坚固营垒,行动也缺乏地形掩护,刘岳沙场宿将,怎么可能上当?当即从后猛追,那百名勇士瞬间就被十倍以上的胡军给吞没了,竟无一人幸免……

    高乐惶惶如丧家之犬,只知道闷着头逃,竟被刘岳追杀出整整三十里地去。还幸亏陆和也得到了退兵之令,率“武林左营”从梁山方向过来,本打算到夏阳去跟老上司高督会合,同归大荔的,得报匆匆来救。刘岳带过河的终究只有五百人,还得留半数驻守河岸,接应主力涉渡,见到敌方已有增援,这才主动收兵回去,高乐侥幸逃得了一命。

    等返回大荔,前去拜见裴该,就听守门的部曲大喝一声:“主公有令,命高乐报门而入!”

第十九章、拷掠

    裴该打探得实,刘曜主力在河东郡北部,那么他很有可能自夏阳西渡,或者北上采桑津——去采桑津还则罢了,若走夏阳渡,就怕高乐来不及撤,会有危险啊。

    更南面的蒲津渡,本是由驻郃阳的陆衍“蓬山中营”把守,因为距离大荔较近,陆衍接到军令也早,他按照裴该的吩咐,从容不迫地搬空了郃阳府库,还把愿意跟随南下避胡的县内七百多户百姓也全数领到了大荔。裴该才刚嘉勉陆衍所为,就听闻了高乐的败报,两相对比,高下区别太明显啦!

    高乐是很难隐瞒败报的,因为各营中司马多由裴该亲自任命,都是识文断字之人——要不然也不好核计功勋啊——他们不能干涉军务,但可以直接向裴该行文,通报军中情况。“武林中营”司马的报告书比高乐本人早半天送到了裴该案头,上面写得很清楚:胡军渡河之时,高督还在县城里宴饮,然后接到退兵命令后,只留百人殿后,自己跑得比谁都快……

    裴该心说这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想当初支屈六杀到淮阴城下之时,高乐就有畏缩不救的前科,为此被甄随嘲骂了好几年。还以为他能知耻而后勇,想不到……岂可再容忍、姑息?由此才下令,命高乐报门而入。

    高乐听到这话,就知道情势不妙了,只得强自按捺住胸中的恐慌,老实报名:“‘武林营’督高乐觐见都督。”躬着身,尽量摆低姿态,拱手而入。实话说,以他的出身、地位,本来见着裴该就应当是这副德性,只是裴该从来待下宽厚,貌似并不以出身来评判高低,所以徐州军将此前多少都有点儿恃宠而骄了。

    裴该责罚部下,非止一次,但对于营督一级的,向来还没有太疾言厉色过,即便“汝可知罪否”,往往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也仅仅严肃而已,并不见有多恼怒——况且后话往往是将功折罪。不过高乐也不傻,知道自己这回是犯了大错啦,而且……自从开年以来,貌似也并没有什么功劳可以折抵吧……

    入得衙署大堂之后,他就老实跪在了裴该案前——时人虽云跪坐,但跪和坐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身体后塌,臀部挨脚,重心放在腿脚上,是坐;身体前倾,腰背挺直,臀部高高提起,重心在小腿和膝盖,那就是跪了。

    裴该冷冷地瞥了高乐一眼,声音是前所未闻的峻厉,虽然还是那句话:“汝可知罪否?”但与当日询问熊悌之、陆和,以及其后询问郭默之时,明显有着天壤之别。高乐急忙俯首,老实回答:“末将知罪……不料胡寇渡河如此之急,未能封堵,反遭败绩……”

    裴该双眉一竖,打断他的话,呵斥道:“如此,汝是尚不知罪也!胡寇渡河缓急,判断在我,若止难以封锁渡口,过错在我而不在汝。然胡寇渡时,汝并不在津渡,且得退兵之令,不顾军士伤亡,率先而逃,才真正罪不可赦!”

    高乐忍不住就辩解说:“原不料胡寇之来如此迅速,末将在夏阳城中宴请缙绅,也是为了护守地方平安……至于急走,胡寇络绎不绝,大队也即将渡河,若走得迟了,只怕全师覆没……”

    裴该一拍桌案:“款待缙绅,与护守津渡,难道冲突么?既知胡寇有来犯之意,何以此时设宴款客?且敌前溃逃,难道便不怕全师尽没?!人当危急时,或许手足无措,迭出错招,待反思时尚且狡辩,是汝心已坏,非不能也,实不敢担当罪责!”

    “汝心已坏”这四个字,真把高乐吓得不轻。他本愚氓流民,即便在祖逖麾下,也不过奔走驱驰,等若奴仆罢了,到了徐州才骤然得掌军权,吃香喝辣……固然裴该宣扬将兵一体,谆谆告诫督将们不得奢靡腐化,但身为一军之将,供奉自然与小兵不同啊,若遭抛弃,直接打回原型,那谁受得了?高乐不敢再逞口舌之利了——他也知道辩不过都督——只得再次俯首,坦承罪责:“还请都督念在高某侍奉多年,无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我一命吧……”

    当然了,他知道自己罪不致死,裴该要想动刀子,不仅同僚们兔死狐悲,都会相劝——除了甄随,那厮大概乐见其成——他自己肯定就先反出徐州军去了。生死关头,谁也不肯引颈受戮不是?

    最终裴该决定,将高乐押至辕门前,杖责二十——实话说裴该的灵魂来自后世,还真是不习惯肉刑,然而自将兵以来,发现对待这年月普遍无知识的民众,往往易畏威而不易怀德,还是肉刑最有效,所以军法中虽然减轻了肉刑的处罚,但真不敢彻底将之废除。

    同时免去高乐“武林营”督之职,降为左副督,而使陆和代之。才跟高乐一起进来的陆和闻言倒是吓了一大跳,急忙摆手推辞,说自己无论经验、履历和年齿都难当此任——“若都督定要罢黜高督,则当以熊兄继之,末将何德何能,岂敢居此要任啊?”

    其实当初阴沟水之战,裴该在仔细询问和研究了战局之后,就认识到陆和的忠勇更在熊悌之之上,早有提拔之意,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而已。如今正好趁这个机会,把陆和给托起来,闻言便道:“熊悌之前归徐州,尚未赶来,卿可暂继营督之职,且待翌日熊悌之来时,再做区处。”

    他既然这么说了,陆和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躬身领命。这小子猎户出身,惯常独往独来,并不娴熟于人情事故,但终究高乐待下宽厚,平常与他们熊、陆二副督也很谈得来——那二位本来就是经过高乐选拔、举荐,才得就任副督之职的——所以当天晚上,陆和还是带着金疮药和酒食,特意前去探望高乐的伤势。

    陆和反复申辩,说我没有当营督的欲望啊,全是都督硬性点将,我不能不做……希望大兄你不要责怪我。高乐摆摆手:“卿正不必辩解,今日恰巧卿在,若悌之在,则营督之职必落其手……”熊悌之岁数比他们都大,又是“武林营”右副督,顺序接任,怎么也该轮到他吧——“此都督之意也,我知本非卿意。”

    然后又对陆和说:“酒肉是发物,我杖创未愈,便不用了,卿可自食自饮……”幽幽叹了口气:“自家做差,岂敢怨怼都督,何况卿呢?只是我等跟随都督,所为何来?不过为封妻荫子,博个出身而已。今胡寇势大,实在难御……不知都督为何偏要到此处来……”

    陆和正色道:“阿兄,我等受都督大恩,唯思粉身以报。否则以我等的出身,即乡吏亦做不得,今我署一郡之守,阿兄任步兵校尉,足以光耀门户,慰藉祖宗,难道还怕死么?”

    高乐嗫嚅道:“我也欲为都督效死,我也不想怕死,然而人当绝境,自然而然便只望求生了……”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把满腔的苦水,全都向陆和倾吐而出。

    等到陆和告辞高乐出来,但见夜凉如水,他心中却更是冰凉一片,知道这位高大兄……这人天性如此,恐怕是没得救了……

    刘岳放弃了追杀高乐后,本欲原路折返,却接到刘曜派快马传来的指令,要他直接南下,去夺郃******据在夏阳渡口的所见所闻,刘曜判断,裴该才刚率军进入冯翊不久,只遣少数士卒前来护守津渡,可见正如刘丹所料,他对于自己快速回师的认识不足,准备更不充分。倘若易地而处,自己是裴该,刘曜考虑,肯定会下令诸军后撤,全力去固守大荔的。

    倘若自己猜得不错,那么郃阳很可能即将或已经放空了,只要能够快速夺占,得到了稳固的前进基地,大军便可南取大荔。这时候正是徐州军匆忙更改部署的紧要关头,早一步南下,就有可能打乱裴该的调动和防御节奏,赢得战场主动权。

    故此他才命刘岳去取大荔。刘岳一开始心里还打鼓,终究自己才领着几百兵而已,且涉渡黄河,又激战半日,人马皆疲,怎能去攻城垒?只是刘曜将兵甚严,他不敢拖沓懈怠,只得硬着头皮率军南下,可是到了郃阳一瞧,城上不见只旗片影,然后才刚尝试着往城门前一凑,大门便即打开,城内缙绅抬酒牵羊,出来投款……

    刘岳真是意外之喜,当即笑道:“大王料敌机先,晋人无能为也!”

    可是等进了郃阳城,却发现府库皆空,几乎粒米无存。刘岳大怒,就把那些前来投诚的缙绅全都扣押起来,严刑拷打,最终也不过从各家抄出来几百石米粮而已……金珠宝货倒是不少,刘岳全都塞进了自家腰包。

    当初陆衍得令南归,裴该要求他,不但要搬空府库,亦当迁徙人口,不能让百姓们落入胡虏之手。不过胡军来得甚快,若是强令搬迁,不但耽搁时间,还怕有不肯追从的煽动闹事,故此——全凭自愿好了。约七百户晋人——大概是郃阳县城内外居民的一半——本欲逃亡,干脆就跟着“蓬山营”走了;但留下的也还不少,其中颇多缙绅大户,一方面舍不得自家房屋、产业,另方面……胡寇又不是没来过,只要及时投降,献上贡奉,在谁手底下不是做顺民啊?

    ——等遭到刘岳拷掠,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刘曜率大军先占据了夏阳,然后再南下郃阳,听刘岳禀报说粮秣所获甚少,不禁笑着点点头:“裴该乃欲坚壁清野待我乎?”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既然如此,那就不能仓促南攻大荔啦,得等后面的运粮队伍跟上来——不过,他可以先派刘岳的前部兵马再去尝敌。

    刘岳跟随刘曜数次渡河而攻关中,对于地理也是很熟悉的。他知道郃阳地势略高,由此南向三十里,就能迈入平原地带,晋人几乎无险可守,于是率本部兵马四千余,昂扬振奋,大摇大摆地便出了城。

    可是谁成想才刚进入关中平原,迎面就撞见了徐州的骑兵。

    从郃阳南下大荔,晋方无险可守,但这并不是说,大荔就是一座孤居于平原之上的四面漏风之城。在大荔城南方,有洛水流过——这条洛水源出羌中,南注入渭,为了与河南的洛水相区分,习惯上亦称为“北洛水”——谷深坡陡,水流湍急,也是天然的屏障。逆着洛水而上,在大荔城西十五里处折向西北,然后拐个大弯,又转道东北,在这大拐弯之间,有条不高的山岗,古称“商颜”——颜是崖之意——又名“许原”。

    所以说大荔所控守的大片平原,从南而西,再到西北,有山有水,地形复杂,只有东侧才是一马平川。刘岳几乎是沿着黄河西岸,自县东而南,原本以为不会遭遇晋军——终究这儿距离县城还有五六十里地呢,就算裴该想要扩大防御范围,就他那点点人马,也不可能撒得这么远吧。

    再加上此前在夏阳渡与徐州“武林营”交战,在刘岳看来,敌方士卒素质是不错的,武器是精良的,但行动迟缓、应变笨拙,至于将领的勇气那就更是……嘿嘿~~不值一提。真是这个“武林营”击败过皇太弟……不,老将军刘丹吗?要么刘丹远没有哄传的那么能战——或许十年前还勉强能战,但他终究是垂垂老矣——要么就是裴该在河南等地盲目扩军,使得军队战斗力极大下降了。

    因此刘岳对徐州军是存在着一定轻视心理的,远没有初渡黄河时那般谨慎,加上徐州军之一部竟然全是骑兵,从商颜南麓快速穿插过来,实在出乎意料,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支骑兵,自然便是北宫纯所部“骐骥营”了,原本不足千人,但自入关以来,搜罗到不少良马,裴该又往营里掺砂子,塞了几百能骑善射的司、雍之卒,乃至归降的胡兵进去——比方说他就把那个刘光从“劫火营”调至“骐骥营”,担任北宫纯的副手——总数已经突破了一千。

    北宫纯这些天就一直在商颜南麓徘徊。根据裴该的判断,胡兵渡河之后,很可能快速南下,想打自己一个冷不防,但基于夏阳存粮不多,郃阳的存粮又已被陆衍尽数运走了,刘曜必不敢全师而南。他很可能派遣前锋兵马,先期杀至大荔城下,以阻碍乃至封堵自己一系列的军事调动。

    既然如此,那北宫纯你就先去杀他一阵,挫挫胡军的威风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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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