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习惯
尤达袅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正疼的呲牙咧嘴,忽然脑袋上挨了红孩儿重重一巴掌,扭曲的表情一下子僵在脸上,瞬间茫然得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眼神都变得空洞空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红孩儿看到他这个样子,顿时一怔,还以为尤达枭伤势过重,让他一巴掌给拍傻了。在他悻悻收回手的时候,尤达枭机械的扭过脖子,目光落在他脸上的时候,立即变得通红。
“我他娘的杀了你!”尤达枭怪叫一声,猛地扑过去一把掐住红孩儿的脖子。
南宫第一和苏娥眉已经出现在李晔身后,正伸手准备扑向他,看样子是准备拖起他就走,好救他一命。
但他们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所以当他们出现在李晔身后的时候,正看到张忌从半空掉下去,动作一下子滞在半途。
两人同时陷入茫然,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张忌到底死了没有,要不要继续把李晔拖走,免得张忌回过神来,又冲回来要杀李晔。
唯独飞鸿大士站在旁边,一直不动声色,颇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然而此时看到张忌的模样,察觉到张忌生机全无,她也不禁杏眸一瞪。
比起这些人怪异的模样,众妖的反应就正常得多了。他们在最初的惊愕茫然之后,就一窝蜂的跑到张忌坠落的地方,去查看张忌到底死了没有。
等到确认张忌已经肉身死绝,魂魄不存,众妖立即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嘴里大喊:“安王威武!”
众人众妖反应各不相同,但都有剧烈的情绪表达,李晔这时却什么做,看起来一脸平静。负手立在空中的模样,充满了云淡风轻的意味。
他当然不是云淡风轻,他只是陷入了沉思中。
虽说得到天剑天盾时,他就知道它们威力非凡,但毕竟没有用过,不知道具体厉害到什么地步。方才跟张忌对战,李晔半分也不敢大意。
他没有阻拦众妖动手,而是让他们消耗了千离剑的威力,随后自己拿出全部实力,用“紫气阴阳”挡住千离剑。
最后张忌大怒,发出绝强一击的胜负关头,李晔这才动用了天剑天盾。其实直到那一刻,李晔没有能赢下对方的把握。
好在天剑天盾并没有让他失望。
能够轻易斩杀天仙境的一击,被天盾成功挡下;能够横扫除了飞鸿大士,场中任何一人的张忌,修为应该已经到了真仙境,也被天剑干净利落一剑斩杀。
如此威能,也算没有辱没天剑天盾的身份,毕竟那是天道的恩赐。
仙人境分为地仙、天仙、真仙、太乙真仙、金仙、大罗金仙六个境界,在这之上,则是不死圣人境。张忌下界后还有真仙实力,之前的修为堪称恐怖。
而且他身为仙廷修士,下界到神州后,就能发挥几乎全部实力,没有飞鸿大士、佛域僧人等外来仙人的“晕船期”,也着实厉害。
以张忌的实力,的确能够随意抹杀在场的任何人,哪怕是飞鸿大士,只怕也不敢说一定能战胜他,若是李晔没有天剑天盾,只怕红孩儿、尤达枭等人都要遭殃。
只可惜,他到底还是差了些。
现在李晔已经确信,以他目前的修为境界,天剑天盾要是用的好,足够他对付真仙境。这并不是说李晔就有了真仙境实力,毕竟天剑天盾只有一击之力,而真仙境却能发动许多次全力一击。
现在李晔气海中漂浮的天剑天盾,已经只剩下几近透明的轮廓,这说明它们进入了蓄养期。要经过李晔灵气的滋养,等到他们形状重新变得凝实之后,才能再次使用。
李晔现在也不确定,这个蓄养期需要多久。
不过就算没有天剑天盾,现在的李晔,也能战胜地仙境,对战天仙境。倒是并不如何弱小。
张忌的死出人意料,妖族修士狂喜,佛域僧人惊愕,但也有人暴怒异常。
那便是紧随张忌之后,在众仙廷修士之前,赶到此地张忌副手何敬成。
在李晔进入到他的攻击距离时,发生在眼前的,便是张忌从半空坠落的那一幕。
眼睁睁看着张忌摔下去,何敬成目呲欲裂,虽然他不知道,强如张忌怎么稀里糊涂就死了,但对方毕竟真的死了,这个做不得假。
“李晔你找死!”何敬成怒吼一声,身形一顿,手中出现一柄长弓,二话不说,当即挽弓如满月!
这长弓名为“射雕”,以仙玉蓝晶为弓背,金赤羽丝为弓弦,弓把镶嵌黑水墨玉,色泽厚重黯淡,密密麻麻的符文分列其上,神秘莫测而又威压浓厚。
随着弓弦被拉开,躬身纹路次第点亮,厚重暗淡的色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明亮刺眼的星辰流光。
一支元气凝结的幽蓝箭矢,在弓弦上浮现、凝实成型。那一刻寒光凌烈,方圆数百丈的温度都好似下降了无数,杀气浓得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哪怕李晔尚在百丈之外,此时也如坠冰窟,全身血液都流通困难,灵气更是运转晦涩。
他清晰感受到了被杀气锁定的寒意,更感受到了射雕的杀伐霸气!
然而此时李晔刚跟张忌大战一场,虽说仗着天剑天盾,将对方成功斩杀,但之前以阴阳道图迟滞千离剑,却是实打实的硬拼。
张忌可是真仙境的实力,李晔仗着龙气带出的一丝天道之力,仗着对阴阳之道的领悟,仗着“紫气阴阳”功法的不凡,虽然跟对方纠缠了片刻,但自身的损耗却是奇大无比。
这就跟背着五十斤的东西跑百步,和跟背着五百斤的东西跑百步,完全不同一样。
杀了张忌之后,李晔不仅灵气所剩无几,整个人更是虚弱不堪,已经没有再战之力。这个时候莫说一个天仙境,就算是地仙境,他也根本挡不了!
眼下的何敬成却不会去在乎,李晔是不是还有再战之力,他是不是趁人之危。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想杀了李晔!
射雕上的幽蓝箭矢凝聚成型后,何敬成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手指一松,箭矢就像李晔飞射而来!
苍穹下幽蓝光芒一闪而逝!
相比之千离剑发动时,威能席卷天地的模样,射雕一箭射出,并没有多么恐怖的异象生成,但速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瞬间到了李晔面前!
箭矢掠过的空间中,渐次爆开团团音爆云,一朵接着一朵,瞬间达到千数,前后连接成线,好似在空中打开了一条格外的空间通道!
当此之时,众妖重伤,已经没多少战力,圣子圣婴也无法像先前一样,再来拦住这一箭。李晔身后的南宫第一和苏娥眉,限于自身修为的局限,更是来不及反应!
所有人的心跳,都似在这一瞬凝固!
李晔瞳孔猛缩,盯着一闪到了眼前的幽蓝光点,眼神如狼。
他已经避无可避。
然而这必杀一击再度落空。
射雕箭矢并没有射中李晔。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水滴凭空出现,精准点在幽蓝箭矢上!
李晔看得再清楚不过,到了眼前的幽蓝箭矢,和水滴撞在一起,忽然当空爆开!
于是眼前只有爆溢的灵气,再无能够杀人的利箭!
一颗水滴,竟然将一箭消弭于无形?
众人循迹望去,就见飞鸿大士正一手托着羊脂玉净瓶,一手挥动了一根杨柳枝般的枝条。
那颗“水滴”,竟然是从“杨柳枝”上洒出来的!
飞鸿大士的声音依旧淡然,但眉间已经有了杀意,似乎还有一丝怒气,她对何敬成道:“先是张忌,再是你何敬成,当着我面杀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真当我是摆设不成?”
何敬成面色通红,面露畏惧之色,“飞鸿大士,你......”但是随即,他就身形一正,义正言辞的喝道:“佛域要跟仙廷开战不成?!”
飞鸿大士哂笑一声:“佛域是否要跟仙廷开战,我暂且不管,但是现在,我已经跟你开战。”
她话音未落,“杨柳枝”朝何敬成一挥。
这回不是一颗“水滴”飞出,而是三颗连接奔着何敬成而去。
何敬成面色大变,怪叫一声“疯了”,手指向水滴一指,袖中飞出无数张符篆,在面前组成一团密不透风的防御网,自身竟然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三颗水滴毫不费力洞穿了符篆防御,但也消失了两颗,最后一颗却是尾随何敬成而去。在何敬成惊恐回头的时候,水滴打在他背上。
何敬成好似被撞针撞了一下,一口鲜血喷出,身形一个趔趄,飞行轨迹一阵乱蹿,如同飞机失灵,要从半空坠毁!
不过他到底没有坠落,勉强稳住了身形,连一句狠话都没留,很快远去。
众妖望着神色淡然收起羊脂玉净瓶,好似什么都没做的飞鸿大士,一个个张了张了嘴,都是神色怪异,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他们这副见鬼的表情没有维持太久,很久恢复了常态,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了,好似对飞鸿大士帮助李晔已经习惯。
来势汹汹的仙廷第二批修士攻势,就这样被暂时打了回去。
原本李晔在今日就要死上两次,众妖也要灭亡。但在天剑天盾和飞鸿大士的帮助下,李晔再次在不可能的境遇中,成功战胜了挑战,化不可能为可能。
战力已经不能解释这一切。
如果算上运气和气运这些东西的话,实力二字勉强能够解释。
李晔来到飞鸿大士面前。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寒而栗
飞鸿大士收起羊脂玉净瓶的时候,李晔来到她面前,眼神在瓶子上掠过,拱手道:“多谢大士相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飞鸿大士淡淡道:“我并非助你。”
李晔笑道:“难道大士是在帮自己?”
飞鸿大士正大光明看着李晔,理所应当道:“你是我的机缘,于我修为有益,我还不想你这么早死。”
李晔点点头,毫不谦虚道:“这话无法反驳。”
无法反驳是因为这是事实,飞鸿大士在进入秘境前后,修为实力明显有所提升。何敬成作为张忌副手,虽说修为低了一截,战力更是不如,但要是放在进入秘境前,飞鸿大士也不能如此轻易击败他。
否则,当时陈继真、黄景元出现时,飞鸿大士就能轻松解决他们,也就不会有之后的秘境之争。
在秘境中,李晔在不断变强,飞鸿大士同样如此。
李晔领悟阴阳之道后,能够将“紫气阴阳”用的十分圆润,飞鸿大士方才的出手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也饱含阴阳之道的力量,这才让何敬成连抵抗的念头都升不起来。
但无法反驳并不代表就一点纰漏都没有。
飞鸿大士注意到陈青的眼神,“你对我的酒瓶很有兴趣?”
她说的酒瓶,自然就是羊脂玉净瓶,这个在仙域都威名赫赫的法宝,被她拿来作战的时候少,平日里更多是被当作酒瓶使用。
虽然如此做法被很多大修士,不忿的呼之为暴殄天物,很有为玉净瓶鸣不平的意思,但飞鸿大士从来没在意过。
玉净瓶装酒能装很多,多到怎么喝都喝不完,一般的法宝可没有如此强大,这对一个好酒之人而言,实在是再好用、再合适不过。
李晔当然不会说自己对玉净瓶很垂涎,毕竟在方才的战斗中,杨柳枝洒了几颗水珠,就让何敬成仓皇败退,这里面除了飞鸿大士实力提升之外,玉净瓶本身的强悍也是重要原因。
李晔正经道:“大抵是想喝酒了罢。”
这话让飞鸿大士立即展颜。
其实酒鬼最大的孤独,就是没有人陪着一起喝酒。不过她并没有把玉净瓶丢给李晔,而是悠悠说道:“总是我请你喝酒,你不会觉得过意不去?”
此言非虚,在进入秘境以来,都是飞鸿大士请李晔喝酒,毕竟李晔还没好酒到,身上随时都带着好几坛酒的地步。
李晔笑道:“即是如此,那便请大士移步太原城如何?听说太原城特产的‘十步醉’,是世上难得的佳酿,不仅够烈,而且饮来口齿留香。”
飞鸿大士道:“那还等什么?”
李晔遂招呼众妖和南宫第一等人:“收兵,回太原!”
众人这便一起飞向太原城。
那几个佛域僧人,眼见飞鸿大士就这么跟着“佛域大仇敌”李晔走了,彼此面面相觑,都感到无法理解不能接受,搞不清楚飞鸿大士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大士的想法本就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他们在不同的层次,罗汉们的境界还太低了些,不理解实属正常。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低头跟上。
南宫第一跟上李晔问道:“张忌带人下界,力量比七十二地煞更强,虽说眼下张忌已死,但是他带来的修士力量却还在,他们会不会紧跟着杀上来?”
南宫第一的担心很有道理,张忌带下界的力量依旧十分强大,即便李晔还在全盛状态,也不敢说能应对,毕竟一个何敬成就够他喝一壶,更何况他现在还很虚弱。
但此刻李晔却一点也不担心,他看了飞鸿大士一眼:“无妨,他们暂时不敢上来。”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飞鸿大士在,这些人暂且不敢造次。
南宫第一点点头,也暂时放下心来,但他的担忧并没有完全消失,因为他不知道飞鸿大士到底什么打算。
太原城被平卢军攻占,李克用败退代北,佛域在大唐的核心根据地眼看就要不存,飞鸿大士当真不会有帮李克用反攻的心思?
那可是关乎佛域大计的。
另外,天机争夺已经结束,飞鸿大士还会在河东停留多久?
仙廷会允许飞鸿大士在大唐停留多久?
李晔却好似没想到这些一样,根本就没有忧心的意思。
太原城祭坛。
祭祀已经结束,官将们已经陆续撤离,楚南怀斜着身子躺在石阶上,大汗淋漓的喘着粗气,一副劳累过度、虚弱不堪的模样。
不同于李晔在秘境吸纳天道之力时,所产生的浩大奇异景象,太原城祭坛沟通天道秘境的时候,并没有产生太多异象。对普通人而言,这就是一场寻常祭祀。
唯独主持祭祀的楚南怀,能够体会其中的凶险。
李岘站在石阶上,负手望着东天沉默不语,良久,他对楚南怀道:“事情果真已经底定?”
他虽然本领不凡,但毕竟还在“人”的层次,能够领军冲锋陷阵、攻占城池,却无法切身体会仙人境那些玄妙之事。
楚南怀没有回答,他已经无需回答,因为随着天际长虹掠至,李晔、飞鸿大士等人,已经先后到了祭坛。
楚南怀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向飞鸿大士见礼:“见过飞鸿大士。”
飞鸿大士的目光落在楚南怀身上,微微有些变化,但她并没有格外表示什么,只是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
李晔却知道以飞鸿大士的高度,不会对一般人的顶礼膜拜有什么反应,楚南怀只是见礼,却能得到她的回应,这已经不是难得,而是奇怪了。
李晔看楚南怀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他早就觉得这褐皮老道不是一般人,白鹿洞也神秘得很,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李晔走到楚南怀面前,一把攀过他的肩膀,把他带到一边,凑近了低声问道道:“老道头,你老实告诉我,白鹿洞到底是个什么存在,你又是什么人?”
褐皮老道日常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打死不打算说更多:“殿下这话老道可听不懂,白鹿洞就是个修行山门,老道就是一个落魄道人而已。”
说道这里,他立即一副谄媚的灿烂笑容:“白鹿洞日后要发展壮大,成为平卢第一山门,还要多多依仗殿下!”
李晔嗤笑一声,把老道的脖子扣得更紧了些,咬牙威胁道:“你今日要是不说明白,我让你一个月没有酒喝!你也别当我傻,从凤歧山击退释门金刚和八百僧兵团,到现在帮助平卢军攻占太原,你这老道头总是出现在最关键的时候,并且带来了直接扭转局势的关键力量!”
“毫不夸张的说,要是没有你这老道头,我已经败亡了好几回,早就投胎重新做人去了!”
“我还听说,每逢天下大乱,白鹿洞都会大出天下,门人弟子无不名震四海,封侯拜相都只是等闲。正因如此,白鹿洞才被誉为儒释道兵之外,天下第五山门!如此作为,如此影响,偏偏白鹿洞每代弟子才不过七人!你竟然还说你们只是普通山门?”
“儒释道兵,皆有门人千万,道门更有仙廷,释门更有佛域,作为巅峰力量。你白鹿洞能够搅动天下风云,要说在仙域没有非同一般的势力,说出去谁信?尤其是这回,你帮了我这么多,那已经不是影响天下局势,某种意义上,那是直接决定了天下走势!”
“老道头,你要是再说你只是一个普通老道,我就挖了你的山门,让你去种地!”
楚南怀被李晔紧紧箍着脖子,没片刻脸上就涨得一片通红。
等李晔稍稍松开双臂,他立即捂着喉咙咳嗽个不停,大叫表示抗议:“老道都一把年纪了,殿下动作竟然如此粗鲁,还要不要尊老爱护长辈了?”
李晔斜眼看着他,冷笑不语,摆明了任对方说什么,都不可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然而楚南怀仍是梗着脖子,没打算说实话。
这副不见棺材不下泪的模样,让李晔心里升起一股忿恨的怒火。
不过这回他没再去抱对方的脖子,而是冷冷道:“大乱之世,天下大争,为应对乱世纷纭,维护自身教派的利益,儒释道兵皆在提前布局,以求获得先机,在乱局中建功立业,影响天下气运。”
“道门仗着坐拥仙廷,最是傲慢自大,但也早就令许多仙人转世。只是因为我的出现,这回局势变化太快,很多转世仙人还未成长起来,所以道门处处受阻。饶是如此,仙廷也先后派遣大修士通过昆仑下界,开始直接对我下手。”
“释门勾结李克用,暗地里大肆扩充修士队伍,组成十八金刚,更有西域释门出动三十六罗汉,并及八百僧兵,直接进入神州,想要在黄巢之乱中与道门争雄!”
“早在我出镇平卢之时,我便知道,儒释道兵四门并及天下有志之士,包括绿林豪杰,为应对天下大乱,都已经开始隐秘布局。”
“形势发展到今日,道门、释门的布局已经显现,然而儒教、兵家却仍是形迹未露!两相比较,尚在暗处的儒门、兵家,更显深沉可怕,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们定有大布局,而且很可能是不动则已,动则惊天动地!”
“眼下大唐群雄并起,各地烽烟已经大肆燃烧,对这些人而言,大唐必须要亡,天下必须要彻底陷入内乱,旧秩序必须要完全崩溃,他们才有逐鹿四方、建立新秩序,并借此成就自身大功业的机会。”
“我身为大唐安王,上有皇帝信任,下拥十万兵马,征伐河东更得数十万兵马相随,看似风光无限,天下无人能及。然而不知觉不觉间,我却已经成了天下人的靶子,成了无数心怀叵测的暗中势力窥探的对象!”
“我不死,大唐不亡,他们如何出头?”
“在这种情况下,不显山不露水的儒门、兵家,到底作何打算,有何布局,要在何时行动,如何行动,怎能不让人忌惮万分?”
“不仅如此,整个天下看上去都如一个巨大的谜团,一座隐藏在黑云下的深渊,让人想想就不寒而栗!”
说到这里,李晔深吸一口气,他眼神如剑,刺在楚南怀脸上:“那么我再问一遍,白鹿洞到底是何布局?”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鹿洞之谋(上)
苍穹湛蓝,长天浩远,李晔的眉宇间犹如凝结了一层寒霜,隐有勘破万事万物的锐利光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偌大的空旷祭坛上,他看到自己和楚南怀相对而坐,周围再无旁人。
微风袭来,彼此衣袂轻扬。
楚南怀道:“听殿下方才之言,似乎胸中已有丘壑。”
李晔道:“丘壑或许没有,对白鹿洞却有些认识。”
楚南怀问:“那么殿下以为,白鹿洞是何布局?”
李晔语不惊人死不休:“置我于死地,陷天下于大乱,使门人逐鹿于神州!”
楚南怀怔了怔,立即反问:“上回凤歧山之役,此番河东之战,难道白鹿洞不曾匡助殿下?”
李晔道:“万事万物,皆有表象。”
楚南怀奇道:“助殿下为表象,害殿下为真心?”
李晔道:“难道不是?”
楚南怀拱手:“愿闻其详。”
李晔道一字字道:“天下不乱,英雄不出。大唐不亡,旧秩序不灭,儒释道兵与白鹿洞,皆不能依照自身谋划,塑造天地新秩序。不得重塑天下,便无功业,不得天地气运,不能兴旺本门!因为谁平乱世,谁立秩序,谁便是天地之主!”
至此,楚南怀不再跟李晔争锋相对,而是点头表示赞同:“一切之前提,便是天下大乱。”
李晔一甩衣袖,盯着楚南怀的眼睛:“而我诛奸佞、除权臣,助天子继位,横空出世,名震天下,威望盛于一时,却有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即倒之象。当然为尔等所不容!”
楚南怀顺着李晔的话道:“两代安王,皆有中兴大唐之才,亦有中兴大唐之象,所以两代安王都必须死!”
李晔语气转冷:“所以前有八公山之役!我父李岘,修为冠绝当世,才智独步天下,主政能安定一方,出征能平定乱贼,有令黎民安居乐业,而社稷长治久安之能。其既有如此智慧,仅凭韦保衡、刘行深之流,又怎能仅靠在战场设伏,就让他一头掉入陷阱之中?”
楚南怀声音渐显低沉:“殿下曾与与韦保衡、刘行深之流正面交锋,斗智斗勇,自然深知其能!”
李晔眸中有了寒意:“不错,我深知此辈绝无大才!若非如此,以我父亲当初之权势、威望、修为、才智,都只有从巅峰坠落的下场,而仅凭我及冠时安王府微薄之力量、我练气低段之修为,面对此等恶獠,又怎能将其一一扳倒?此辈既无高智,又怎可能让有惊世之才的我父,入了八公山之瓮?!”
楚南怀轻笑一声:“当日尚有终南山道门从中作梗。”
李晔嗤笑不迭:“牛首山一战,终南四剑连南宫第一都对付不了,又怎么让我父陨落?便纵是五大道门高手齐出,若我父根本就不去八公山,他们又如何得手?”
楚南怀无法反驳:“看来一切之前提,是让老安王心甘情愿去八公山,自入伏圈。”
李晔冷冷道:“我父戎马半生,乃沙场宿将,常为三军统帅,经验何其之丰,当日乱兵已败,大战已胜,我父又怎会为追击一个,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亡命贼首庞勋,舍弃大军孤身进入荒野?若是我父连‘穷寇莫追、逢林莫入’的常识都没有,他的不败战绩又从何得来?”
楚南怀漠然点头:“看来,老安王之所以会去八公山,必定另有缘由。”
李晔盯着楚南怀:“除非有人以其它缘由,诱骗我父去八公山!而这个人,必然跟我父极为亲近,让他无条件信任,而这个理由又事关重大并且紧急万分,让他不得不去!”
楚南怀道:“若有那个人,后面的理由即便不可思议,老安王也还是会成行。”
李晔双拳紧握:“当其时,宣宗既崩,我母早亡,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得他如此信任?”
楚南怀道:“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李晔眸中杀气满溢:“看来你并不打算否认。”
楚南怀沉默不语。
李晔惨笑一声:“我父英明一世,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令万民颂扬,注定要青史留名,却没想到,最后竟然为自己人所害!”
说到这,李晔狠狠盯着楚南怀:“如我父这等大才,自身毫无弱点,几乎不可战胜,若非自己人出卖,又如何会败亡?”
楚南怀依旧沉默不语,但眼角已经开始抽动。
李晔冷笑一声:“然而人间自有正道,尔等怎么都想不到,袁天罡最终会救了我父亲!”
楚南怀脸色变幻不停,良久,他看向李晔,平素向来浑浊无光的眸子,此刻却清明如境。
他问:“若白鹿洞真要害殿下,在殿下初露峥嵘、修为尚且不济之时,老道直接将你暗杀,岂不省事?”
李晔冷笑不迭:“我父没有陨落在八公山,反而得袁天师相助,踏入真人境,早在黄莉乡一役,就已经暗中现身助我。彼时,你便是想要暗杀我,又真有得手把握?而一旦行刺不成,岂不让我父认识了尔等真面目,弄巧成拙?”
楚南怀不置可否,再问:“既是如此,老道又为何要屡次助你?凤歧山之役与河东之战,让你名动天下,得利良多,使今日之殿下,威望、权势、修为皆远胜老安王,眼看已有中兴大唐之力——白鹿洞为何要这样做?”
李晔闻言冷笑不迭:“为让天下大乱,为与仙廷争锋,为使白鹿洞成为最后赢家!”
楚南怀眼神一变,顿了片刻:“愿闻其详。”
李晔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这才从头道来:“天下势力,依大小有教、家、门之分。世间门派,儒释道兵并列为四大家,其中儒释道可称为‘教派’,势力最盛,所谓儒教、释教、道教是也。与之相比,兵家也只能称为‘家’,谓之兵家,势力要弱一线。而白鹿洞势力最小,虽然被誉为天下第五势力,但每代弟子不过七人,只能称之为‘门”。一座山门而已。”
“但无论是儒释道兵,还是白鹿洞,毕竟流传千载,且又‘以天下为己任’,每逢乱世必要现世争雄,谁不想成为唯一至尊,一统天地,自立仙廷,主宰万物生灵、世道运转?然而在过往的千年中,虽然乱世每有大争,但道门地位不可撼动,每每成为最后赢家。”
“在千年斗争洪流中,为了生存发展,迫于形势,各教各派不得不做出改变。儒教另辟蹊径,转而以治世为中心,替天子牧民,所以每逢天下太平时,儒教都会大兴。当其时也,儒士居庙堂之高,手握天下权柄,连道门都只能暂避锋芒,势力落入江湖。不过道门自有修行法门,乃世间最完善之体系,所以道门虽然位在江湖,却能借此跟儒教争夺修士,保持自身权威。”
“兵家则索性舍弃治国理念,转而专注于征战杀伐之道,所以每逢乱世,兵家战将横行沙场,为人主所倚重,扬名四海青史留名者多不胜数。这两者都找到了各自的定位,也算蓬勃发展。”
“唯独白鹿洞,每代弟子不过七人,却个个儒释道兵兼修,尤善纵横术与权谋,所以每每都能在乱世扬名。但也仅此而已。比之其他四门各有立身根本,白鹿洞杂糅百家,其实最是‘四不像’,再加上势力弱小,所以千年以来,从来没有真正大兴的时候!”
“但越是如此,白鹿洞越是心有不甘,越要搅动风云。白鹿洞的弟子,个个自视有经天纬地之材,能够以天下棋盘,以苍生为棋子,决定天下走势。所以千年以来,你们前赴后继,从未放弃过努力。那张仪苏秦,贾谊孔明等人,就是你门最耀眼的星辰,也是无数后来弟子的榜样!”
说到这,李晔停了下来,看向楚南怀。
楚南怀喟叹一声,神色莫名。
李晔沉声道:“你还是不肯说?”
楚南怀苦笑道:“殿下既已洞悉一切,不如就请说完罢。”
李晔一拂衣袖,这便继续道:“天下不乱,英雄不出,白鹿洞要乱世争雄,自然不能容忍大唐出现中兴之臣,这便是你们要害我们父子的原因。然而有了之前千年的经验,你们深知白鹿洞实力弱小,即便有门人成名一时,天下最终还是属于道教儒教。与各门相比,你们莫说比不上儒道,便连兵家都不如,对方好歹成名的弟子更多。”
“所以你们需要竖立一个靶子,让他成长起来,成为势力庞大的存在,来吸引儒释道的仇恨,成为他们对付的对象。对这样一个靶子,你们名为辅佐,实为谋害。只有这样,在儒释道对付这个靶子,被分去了绝大部分实力的时候,你们的门人弟子,才有机会扶植你们真正的君主,在鹬蚌相争的时候渔翁得利,最后问鼎中原!”
“要做成这件事,你们需要这个靶子足够强大,因为你们争天下最大的敌人——道门仙廷,就强大到难以应对。所以你们前期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帮助他,让他越强越好。过往的经验告诉你们,再强大的存在,最终都会灭在道门手里。这是当然,道门可是有仙廷。哪怕那个人势力再大,仙帝要对付的人,他还能不死?哪怕他占据半壁江山,群雄俯首,只要仙廷全力出手,他也只能灭亡!”
“很显然,我就是这个靶子。”
“从谋害我父,变为扶持我成势,你们的策略转变得迅捷、及时而有效。但这就是白鹿洞,不是吗?”
“而我也不负众望,迅速成长起来。因为我横空出世,所以我征战四方的时候,道门仙廷的转世仙人,都还没成长起来,我占据了先机,所以没人能够阻止我。于是我平了黄巢之乱,成为功劳最大的那一个,于是我攻占了河东,让释门的谋划毁于一旦!”
“因为扶植我,你们抢占了先机,让道门、释门接连吃瘪,也成功让我变得足够强大。现在,太原都入了我手,天机都被我得到,我这个靶子已经足够显眼,道教释教仙廷被我吸引了目光,儒教兵家接下来的谋划,也会重点针对我。”
“于是,你们真正要辅佐的那个人,现在就能安然无恙的韬光养晦,等到时机一到,就再度上演‘横空出世’的好戏,雷霆出击,一举问鼎天下!”
楚南怀张口无言,半响才道:“老道似乎无法反驳。”
李晔道:“你当然无法反驳!我只需问你一个问题,白鹿洞每代弟子七人,如今我都已经攻太原,为何只见我父李岘,这个本该已经不在人世的老人,却没有看见其他弟子?!”
“这个问题当真是不必问,因为他们已经在了别的人主身旁!”
说完这些,李晔长吐一口浊气,盯着楚南怀,“所以凤歧山之役,你们借我的手,覆灭了释门谋划,为你们解决了争天下的一个大对头,还让我成功吸引了释门仇恨。这真是一举两得!”
“所以河东之役,在最关键的时候,你带着我父出现,赶在张忌现身之前,攻占了太原城!自此,我被仙廷、佛域忌恨,不共戴天,被儒教、兵家觊觎,势不两立!”
“当此之际,我已成为众矢之的,莫说我还只有十万兵马,就算我有百万雄师,还如何能成事?而偏偏我还有几分战力,更得了天机,一时半会儿还真败不了,足够给你们挡箭!”
“白鹿洞这个捧杀之策,比杀人诛心还狠毒百倍!枪打出头鸟,我这个乱世最先冒出来的出头鸟,可真是戏份十足啊!”
言尽于此,李晔嘴角抽了抽,双眸一片猩红,死死盯着楚南怀,杀气浓得犹如实质。他手指屈动,已经忍不住要拔剑!
而楚南怀三度低头,沉默不语。
良久,他抬起头:“殿下说不见白鹿洞弟子,那苏娥眉、卫小庄如何解释?”
李晔声音更加寒冷,口齿间好似都在往外冒着雪气:“我孤身入平卢时,世间无人知晓,而你白鹿洞,却已经早一步完成布局,让苏娥眉、卫小庄以一个完美的理由,在路上与我相遇,这真是巧得天衣无缝!若说不是早早就对我有心思,怎能有此谋划?”
“我信任苏娥眉与卫小庄,所以你让苏娥眉跟在我身旁,进一步迷惑于我,为的不就是让我不生疑?至于卫小庄,他建立全真观,在平卢压制蓬莱道门,破坏仙廷根基,这难道不是进一步吸引了仙廷仇恨?”
此言罢了,李晔闭上双眼,长久不言。
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面前的楚南怀已经无话可说。
李晔莫名的笑了笑:“连袁天罡都被你们算计,连飞鸿大士都跳不出你们的布局,白鹿洞成名千年,你们以天下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门人弟子凭着无双纵横之才,以经天纬地的权谋之术,不着痕迹就倾覆社稷,决定天下大势之走向,将无数英雄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们还真是不负白鹿洞之名,不曾辱没初代掌门鬼谷子之威!”
李晔站起身来,仰头看向天空,目中杀气重逾山峦,“什么儒释道兵,什么百家争鸣!为乱天下,为自身功业,天下英雄,不过是一丘之貉!”
他收回视线,再度看向楚南怀的时候,卢具剑已然在手,喷薄的灵气萦绕剑身,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论布局之深远,论心思之深沉,论势力之庞大,你们无不做到了能做的极致。乱世当道,妖魔并出,仙佛同战,是你们让着人间变成炼狱,令众生皆为鬼魅!”
“但是那又如何?我既生于当世,奋斗于此间,自当手握帝剑扫**,承秉帝道立纲纪,御仙役魔证帝业!”
言罢,李晔眸中厉芒一闪,卢具剑如电扫出。
于是血光乍现,楚南怀人头飞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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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白鹿洞之谋(中)
李晔目光闪烁了一下,从恍惚深思的状态中脱离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苍穹依旧湛蓝,长天仍是浩远,李晔眉宇间的寒霜却已不见,眸中勘破万事万物的锐利光芒,也化作了两汪清澈的潭水。
空旷的祭坛上,楚南怀和李岘就站在他面前。飞鸿大士坐在一旁的白玉石栏杆上,偏头看着遥远的天际,纯白的衣袂和青丝一同随风轻扬,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名罗汉肃立在她身后,隐隐将她保护起来,徒然隔空与场中众人对峙。
圣子圣婴与南宫第一、苏娥眉等人,围在李晔身后,全神贯注的作聆听状。众妖在祭坛前休息,微风平和无害,场中一切都没什么异样。
李晔看向道袍破旧的楚南怀,道:“那么我再问一遍,白鹿洞的布局到底是怎样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并不如何和善,隐有被欺瞒的怒意。
楚南怀面容苦涩,无奈的叹息一声,不过他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示意众人落座。
等到众人围圈席地坐定,楚南怀这才看着李晔徐徐道:“看殿下的意思,倒是对老道的所作所为,有所怀疑了。也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殿下势大一方,诸侯皆不能及,各门若有什么布置,只怕也会多针对殿下一些。就更不必说,佛域和仙廷已经和殿下仇恨似海,只怕会不死不休了。”
李晔轻轻颔首:“的确如此。”
楚南怀收敛了那副惯有的为老不尊的模样,正色对李晔道:“老道且问殿下,倘若没有此番河东之战,殿下便不会与儒释道兵争雄了?殿下想要独善其身又有何难,若无匡扶天下之志,自然不会进入到天下大争之局中。而殿下既然决定于乱世有所作为,意欲成就功业,那么同争天下的儒释道兵,就皆是敌人,早晚都会碰上,又岂能避免彼此相斗?”
“殿下若是想要安稳求存,那便不该平定黄巢之乱,建功立业,威重于人前。殿下既然想要手握神器,那么必然要发展壮大,迟早都会成为天下最势大之人。也唯有成为势力最盛者,才能有可能最终廓清宇内,成就大功业!欲成就大功业者,又岂能忌惮被诸方所觊觎?不扫荡诸方,又如何成就大功业?”
李晔闻言稍怔,随即默然,陷入沉思。
“没有与天下为敌的胆量,没有与天下为敌的准备,便没有资格参与乱世之争,也没有资格成为最终问鼎之人!”
楚南怀沉声道,“而势大之人,在被各方诸侯忌惮的同时,也必得四方豪杰争相投效。兴亡相依,不进则退,便是如此。”
这话无法反驳,李晔肃然抱拳:“受教。”
楚南怀摆摆手,示意无妨,旋即又道:“殿下想要知道白鹿洞的布局,这有何不可?其实就算殿下不问,此番战罢,老道也觉得是时候将此间之事,和盘向殿下托出。殿下是主,我等是从,各种谋划,自然没有瞒着殿下的道理。”
李晔期待道:“愿闻其详。”
不仅是他,众人皆是迫不及待的好奇模样,包括李岘在内。红孩儿已经急得直扰头,看他火急火燎的模样,只差没扒开楚南怀脑袋看一看了。
楚南怀不急不缓道:“殿下方才说,若无老道相助,无论是凤歧山之役,还是此番河东之战,殿下都不能胜,只怕早已败亡。所以殿下觉得,老道和白鹿洞显得太过......诡异?”
李晔实话实说:“非是诡异,而是太强。”
楚南怀笑了笑:“若是殿下知道白鹿洞的源起,便不会这么觉得了。”
李晔好奇看了看李岘,心说白鹿洞的源起还能是什么,总不至于对方都不知道吧?若是对方知道,那对方在一系列事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面对李晔的眼神,李岘开口道:“白鹿洞起源于鬼谷子,所以门人弟子善纵横、权谋之术,而且兼修百家之长。”
李晔微微点头。
但其实这个解释并不能让他满意,白鹿洞每代弟子只有七人,势单力薄,想要搅动天下风云,跟道门为敌相争,仙廷岂会坐视不理?
而偏偏千年以来,白鹿洞次次都会大出于乱世,仙廷好似并没有把他们怎样。
楚南怀道:“殿下不必看师弟,此间秘辛,只有每代掌门才知晓。这个秘辛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殿下先前其实也提到了——我们在仙廷的确有人。”
李晔释然。
这个解释很合理,当然,与其说白鹿洞在仙廷有人,倒不如说,白鹿洞本就是仙廷某些仙人,扶持的凡间代理人。
之前苏娥眉就不止一次提过,仙廷并非铁板一块,也有派系之争。说到底,那是大家的治世理念不同。就如政客政见不同,所以有政争一样,仙廷内部也是如此。
很显然,广寒仙子、巨灵天神所在的派系,就跟仙廷主流理念不同——也就是跟仙帝不是一伙儿的。否则,他们就不会下界来帮助李晔,这个仙帝的敌人了。
事实是,卫小庄在李晔的授意下,建立的全真观,也的确跟蓬莱道门完全不一样。蓬莱道门受百姓香火,得百姓供奉,自视为仙门,高高在上,全真观却深入乡野,以帮百姓消灾解难,和治病救人为功业。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楚南怀继续道:“诸位可还记得,千年之前武王伐纣之役?”
这事当然没有人不记得,红孩儿急不可耐道:“好好的提那么久远的事情作甚,难不成彼时老道你就活着了,还参与了那场大战?”
楚南怀笑道:“圣婴大王还真说对了一半。只不过不是老道亲身参与,而是教主和其它弟子。”
“教主?”李晔怔了怔,脑中灵光一闪,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什么,“难不成贵教主名为通天?”
楚南怀笑容更甚:“殿下当真是博闻广记,事实的确如此。”
不过他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一声长叹:“只不过那一战教主战败后,就改号为‘泥尘道人’。寓意天地间充满污秽泥尘。说到底,他这就是在骂仙帝,说仙帝一派的人自私自利,不以苍生为己念,把天地治理的一团乱麻,枉为仙人!”
李晔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按照地球上的说法,武王伐纣,也即“封神之役”,是截教与阐教之争,通天教主作为截教教主,最终战败。而究其根由,自然是违逆大势,帮衬无道的纣王。
但听楚南怀此言,很明显此界的武王伐纣之役,跟李晔熟知的版本大相径庭。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李晔已经习惯了两界的差异。
李晔思绪飘飞的时候,楚南怀并未停止言语:“当时商纣王雄才大略,不服仙廷对人间的统治,继位为王后,想要重现人皇之治。他意与仙廷划清界限,让人间百姓做自己的主人,破除众生对仙廷的香火供奉,重塑人间秩序。”
“为此,纣王拆神像,毁道观,并时常公然出言忤逆仙廷。仙帝闻之大怒,派遣仙官下凡,持‘神谕’呵斥纣王,责令其立即‘迷途知返’。纣王当然不会听从,在朝堂上当众撕毁‘神谕’,并轰走仙官。随后,纣王开始处斩那些虔诚侍奉仙廷的大臣。仙廷由是震怒,遂令西岐文王纠集大军,联合各路诸侯,发动攻商之战。”
“教主素来与仙帝不合,于是号召门人弟子,襄助纣王,与仙廷大战,这便是武王伐纣之役。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教主战败被囚,门人弟子死伤惨重。”
楚南怀说这些往事的时候,红孩儿、尤达枭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一点也没有怀疑的意思,很显然,他们都认为对方说的是事实。
李晔见状,也唯有继续听下去。
穿越前,李晔知道的武王伐纣版本,自然是纣王无道,所以被群起而攻之。不过史书都是胜利者写的,所谓成王败寇,历史的真相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当然,李晔就是随便想想,毕竟此界不是地球,故事的版本很可能原本就不同。
依照楚南怀的讲述,此界的通天教主,貌似也跟地球上不一样,对方仅仅是仙廷仙人中,跟仙帝政见不合的另一方势力而已。
楚南怀道:“教主被囚后,本教式微,只能选择蛰伏。大周末年,诸侯并起,自相征伐,王室威严不存,天下再度陷入大乱。于是百家争鸣,共同挑战仙廷统治秩序,是为春秋战国。本教先贤鬼谷子,由此下界开山立派,收受门徒,延续香火,参与天下大争,世间遂有白鹿洞。”
说到这,事情大体清楚了。
楚南怀看向李晔:“春秋战国,还没有儒释道兵鼎立之局,而是百家争鸣,乱成一团,这才有本门立身的机会。而本门为免势大,引起仙廷过多忌惮,所以每代弟子只收七人。”
“七人要争天下,难度非常,自然不能拘泥于哪一门的学问。所以白鹿洞自建立之日起,就是以纵横、权谋之术著称,而且兼修百家之学。也因如此,白鹿洞门人要么不出,出则必然名动天下!”
言语罢了,楚南怀向众人示意李岘,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李岘就是白鹿洞弟子中的典范。
这个故事让圣子圣婴等人听得如痴如醉,脸上都有十分满足的表情,很是尽兴的模样。
......
从祭坛下来,众妖各自去休息,李晔自然‘鸠占鹊巢’,入住了李克用的郡王府,同行的除了苏娥眉、南宫第一等人,李岘也在其中。
方经大战,苏娥眉等人都去休整、修炼。李晔在房中默然坐了半响,觉得有些不太自在,索性去找李岘。
“当年八公山之役,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晔坐下后就直接问李晔。
在祭坛上,楚南怀回答他的问题之前,他在脑海里就推理过白鹿洞的布局。在他的想象中,那是另外一个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李晔是被白鹿洞推出来吸引各方仇恨的靶子。
李晔一度认为,自己的那个推理就是真相。只不过这里面也还有很多疑点,所以他在回过神来之后,才没有直接对楚南怀动手。
最大的疑点,其实也是李晔得出那个结论的最大的论据:凤歧山之战和河东之役。在这两场战役中,白鹿洞帮助李晔赢得强敌,获得极大成长,也吸引了仙廷、佛域仇恨。
但问题在于,这两场战役都凶险异常,李晔能成为最后的胜者,其实楚南怀的帮助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自身的实力超乎常理。
这里面有很多变量,是楚南怀也无法预料的,譬如说李晔在凤歧山能手刃那么多释门金刚境,在秘境能和飞鸿大士联手,并且最终“化敌为友”。
也就是说,楚南怀事先也根本就不能确定,李晔能否得胜。他之所以能胜,是各方拼了性命换来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李晔这个“靶子”能不能竖起来,事先根本无法预料。
而且就事实而言,可能性极小。
如果白鹿洞的谋划,是把希望寄托在概率如此小的事件上,那白鹿洞也就不是那个“世人不知白鹿洞,天下人杰无师门”的白鹿洞了。
相反,只有白鹿洞是真心辅佐李晔,打定了主意跟他同奋斗共存亡,楚南怀的所作所为才解释得通。因为同奋斗共存亡,本就不一定成功的。
不一定成功的事,不能作为前提,只能作为目标。
那么李晔心中仅剩的疑点,就是八公山之役,李岘是怎么入瓮的。
李岘的回答格外言简意赅:“因为天子敕令。”
李晔愣住。
这个回答当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却又如此真实。
“大战将胜之际,宦官刘行深带来了陛下的敕令,要我无论如何,必须带回庞勋的人头。”李岘补充道。
李晔默然。
对于一生致力于匡扶大唐,生社稷死社稷的李岘而言,皇帝的旨意根本无法违逆。
这也解释了,为何李岘侥幸活下来,并且修为踏入真人境,再回长安之后,愿意帮助李晔“谋反”,将李俨扶上帝位。
意识到这点,李晔只能苦笑摇头。其实他早该想到,以李岘的才智,如果真是楚南怀把他引去八公山的,他不会没有察觉,也就不会到现在还跟楚南怀相处。
李岘忽然问李晔:“对白鹿洞的布局,你怎么看?”
第一百三十八章 白鹿洞之谋(下)
跪坐在小案前的李晔沉默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夜晚风声呼啸,窗花被怕打得不停抖动,好似在害怕什么。不知从何时起,风声渐渐小了,院子里转而有了噼啪的依稀雨声。
当李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打在屋檐上的沉闷雨声已经密集如沙场鼓声,院中那颗老槐树上的雨声倒是清脆,然而这并不能让李晔心情稍微轻松一些。
雨水混合着淡淡泥土味道,在微风里涌进屋子,寸许烛火轻轻摇曳,地板上昏黄的光亮闪烁着,李岘也出奇的沉默下来。
其实白鹿洞的布置很简单。
但很多事并不是简单,所以就好接受的。
楚南怀给李晔的答案只有简单一句话:旧君亡旧朝崩,新君立新朝起。
使得旧朝崩塌的,自然不会是李晔,而是儒释道兵,藩镇节使,大小官员,绿林草莽,各路豪杰。
楚南怀的解释其实大家都明白,大唐的国运已经所剩无几,非是几个中兴之臣所能挽救的,乱世没有名臣生存的土壤,只有枭雄崛起的机会。
李晔并不忌讳这些,作为穿越者,此界的大唐皇朝亡不亡,都不是他在意的。万物生灭,国家盛极而衰,皇朝兴亡交替,是阴阳相生的基本规律。
哪怕这个曾今光芒万丈的皇朝叫作大唐,曾今带给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以数不清的功勋荣耀,但随着黄巢攻占皇宫,皇朝巍峨的身躯就已经轰然崩塌,只剩下一个在血火中黯然远去的落寞背影。
在自身得道飞升、长视久生之外,比起维持一个盛名皇朝的国祚,李晔更加在意的,是这片土地上的苍生能否好好活着。
如果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么这片山河能否和谐,人和草木走兽能否延续下去,才是李晔关注的对象。
李晔甚至不在乎谁来统治这片土地,道门也好释门也罢。他更加不在乎往后的皇朝是名为大宋还是蒙元。
与这片铁打的山河、亿万年的岁月相比,任何统治者都只是匆匆过客,每一种文明都只是昙花一现。
皇朝兴衰都自有规律,大道最终会做出最优的选择。
无论现在的人们如何相争,无论眼下此界有多少势力,或敌或友,争权夺利,打着各种旗帜,为着一个小团队的利益流血牺牲。最终,世界都会不可逆转的,向着大道的选择迈进。
生存,融合,共存,和谐,才会是最终的结果。
李晔愿做的,要做的,能做的,无非是加速这个过程。
惟其如此,唯有那个结果早些出现,苍生才能少些苦难。
这是他作为帝道领悟者,以天下苍生为己念的基本素养。
悟道阴阳之后,李晔可以不在乎大唐的兴亡,但却不能罔顾李岘的感受。
身边任何一个亲朋好友的感受他都无法忽略,这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基本。
渐小的风声忽然又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珠斜刺落下,拍打在窗棂上,好似要掀翻这座宅子。
李岘的声音在风雨声中响起:“每个人都有执念。释门说有执念放不下,有自我放不下,便无法顿悟成佛;道门说有执念放不下,便无法得真逍遥,不能证道飞升位列仙班。然而若没有执念,没有自我,释门又何必与人相争,执意渡人成佛,仙廷面对诸神进攻,又何必掀起仙域之战。”
“我自打跟在宣宗身边,就只有一个念头。胸中能装下的,就只有大唐的江山社稷。而现在,要我放弃大唐,面对社稷崩塌而熟视无睹,那么我的存在又还有什么意义?”
李晔知道李岘会这么说,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局面。
楚南怀要放任大唐灭亡,白鹿洞要拥立新君建立新朝,他们在天下的布局也是为此而运转,于是李晔就和李岘就站在了对立面。
李岘继续道:“今日得报,李茂贞趁着河东之役,发兵攻打王重荣,大胜,随后挥师东进,陈兵长安城下,大言不惭请陛下迁都凤翔。”
此事李晔今日也得到了消息,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前世他继位为帝后,也被李茂贞逼迫过。
那会儿,他刚刚新建了神策军,想要大展拳脚,挽救大唐社稷,因声势浩大,藩镇颇受震动。
却因为先讨李克用兵败,神策军毁于一旦,再被李茂贞欺辱,皇帝威严丧失殆尽,局面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他也成了真正的城中天子,诏令再不能出长安城。
可以说,李克用、李茂贞就是李晔前世的催命鬼。
只不过这一世的事情发展,远比前世迅捷。彼时这个时候,李茂贞还在招兵买马,距离陈兵长安还有几年。
李晔沉声道:“李茂贞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长安危殆。父亲想要回救长安?”
李岘笑了笑:“凤翔兵马的确善战,但王重荣也不是易与之辈。李茂贞才刚出镇凤翔不久,他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拥有击败王重荣的力量,已经足够令人吃惊。现在他又马不停蹄陈兵长安,逼迫天子西迁,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李晔微微皱眉。李岘若不说这话,他还不会想太多,经对方这么一提醒,他立即感到事态不对,而且里面大有深意。
李晔道:“天子若是西迁凤翔,便就此受制于人,李茂贞稍加运作,几年后就能让天子禅位,登基为帝。于是......大唐亡。”
李岘点点头:“不错。加速大唐灭亡,正是此事的深意。”
李晔问:“是谁要让大唐速亡?”
李岘道:“谁不想要大唐速亡?道门仙廷是第一个可能。此刻你身在河东,分身乏术,明知李茂贞意图不轨,也无法发兵征讨。而一旦大唐亡了,你这个大唐的中兴之臣,不就成了无根浮萍?此计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
李晔默然。
仙廷的确可能这么做,而且很容易做到。
仙廷已经两次派人下界,来直接杀他,那么自然也有力量去帮助李茂贞。偌大的仙廷,人才济济,要对付他,为了确保周全,未必只使用一种法子。
然而仙廷已经在帮助朱温......
那么仙廷帮李茂贞,既有速亡大唐之效,也有帮朱温做嫁衣裳的可能。等到日后朱温占据中原,仙廷再让李茂贞败于朱温,朱温岂非可以轻易占据关中、凤翔?
一石二鸟。
李岘等李晔思索了片刻,又接着道:“除了仙廷,儒门、兵家有没有可能去帮助李茂贞?当然可能。眼下你势力庞大,他们无法直接对付你,但你中兴大唐,又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于是他们便另辟蹊径,先辅佐李茂贞成势,再让他得到天子,那么大唐既可以速亡,李茂贞也能声势大振,可以立即扩充地盘,短期内就有跟你正面抗衡的实力!”
李岘毕竟曾今久在中枢,论及对社稷国事的见解,的确鲜有人能及。
李晔眼界渐渐打开,轻叹道:“的确如此。而且根据午后收到的青衣衙门的情报,秦宗权已经击败宣武节度使周岌,占据了许州。淮南高骈、蜀中王建,也在招兵买马,强行霸占附近州县,俨然是要准备自立旗帜!”
“不仅如此,各州县的草莽纷纷崛起,袭杀刺史,霸占府衙者多不胜数!我虽然攻占了太原,看起来帮朝廷解决了一个祸患,但天下的祸患反而更多。天下的确已经大乱了。”
李岘点点头,道:“你出征河东,本就是给了天下英雄趁机举事的机会。在天下英雄看来,平卢跟河东交锋,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战,极可能打很久,他们不趁着这个时机举事,还等何时?大唐百官之中,也只有你拥有制衡藩镇的权力和能力。”
李晔听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听李岘的语气,虽然严肃沉重,但并没有痛恨之意。若是他仍是以匡扶大唐社稷为信念,面对天下这等局面,应该是痛心疾首才对。
不等李晔发问,李岘忽然又问道:“帮李茂贞的,难道就不可能是白鹿洞?”
李晔心神一震。
白鹿洞的确也可能这么做。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岘站起身,来到门口负手而立,望着院中风雨沉默下来。
在黑夜的狂风暴雨中,他的身形备显消瘦单薄。
他道:“你们都说我生社稷死社稷,这话虽然是谬赞,但也一语道出了某些真意。我现在就问你一个问题。”
李晔起身道:“父亲请说。”
“你愿意做光武帝吗?”李岘转过身,看着李晔的眼睛,眼神肃杀。
自打八公山之役后现身,他总是显得落寞萧索,从未有如此严肃的时刻,哪怕是刚才谈论崩坏的社稷时。
汉光武帝,击败篡位称帝的王莽,重立大汉,延续了大汉国祚,是为东汉。
李岘此问,自然是问李晔,在他成事之后,是否仍会以“唐”为国号。
哪怕知道天下乱了,大唐要亡了,他仍是放不下心头的执念。
他这个问题对一般人而言,是个很大的问题,因为任何一个建立帝业的英雄,都想有自己的国号,惟其如此,他们才是彪炳史册的开国之君。
但李晔明显没有这个问题。
他郑重道:“我若平定天下,这天下自然还是李唐天下!”
李岘如释重负。
“即是如此,我明日就启程。”李岘道。
李晔怔了怔:“父亲要去何处?”
“河西。”李岘复又看向被风雨封住的夜空,他语调沉缓而有力,好似整座江山都卡在咽喉,“我可以看你席卷天下,但不能做覆灭大唐之臣,跟着你抛弃当今天子,自立真龙大业。所以我去河东,为那里的大唐百姓,抵御不停入侵的吐蕃、回鹘大军。如此,我就还是唐臣,还在为社稷出力,也算不负本心。”
李晔望着李岘的背影,久久无言。
李岘忽然笑了笑:“我这一生,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佩服的人不多,只有两个。宣宗自不必说,另外一个,就是从吐蕃手里,夺回河西沙瓜十一州,让其重新纳入大唐版图的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
“昔日,张议潮归朝时,我曾与他对酒当歌,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彼此相见恨晚,引为平生知己。如今,张公已经先走一步,而河西复为回鹘所攻,十一州之地又有再失之险。到了如今,我能做的事不多了,可以在活着的时候,为老友守住流过血的疆场,也算不枉彼此相交一场。”
李晔张了张嘴,又一次不知该作何言。
哪怕他两世为人,修为高绝,此刻也只能默默心潮涌动。
有些人有些事,是不需要人评价的。有些人做有些事,连赞美之言都不必有。
那是他们在面对自己的灵魂,是只属于他们个人的事情。
李晔来到李岘身旁,两人在门口并肩而立,对着夜雨沉默了许久。
夜幕中时有闪电浮现,平地中有惊雷炸响。
这天下,无论乱成什么样,事情都是需要人去做的。
“明日不必送。”李岘摆摆手,转身进屋,已经准备去休息。
李晔点头应是。
李岘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他没有回头,顿了片刻,这才语调并不平静的说道:“我已经老了,有些固执放不下,有些事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你还年轻,能够做的事比我多得多,也可以有很多改变,对自己、对这个世道都是如此。我对你很放心。”
他又停了须臾,声音中渐渐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语气在显厚重深沉之余,多了一丝温和:“这片山河内忧外患,我去河西......为你守住国门。国中的事,就交给你了。”
一时间,李晔喉咙硬如磐石。
他只能对着那个背影弯腰行礼:“是,父亲。”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朱温的选择
白鹿洞的谋划决定了李晔争夺天下的基调,或者说在李晔采纳这个谋划的时候,就决定了他对待当下朝廷的态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晔对眼下的朝廷并无感情,他需要做的,仅仅是保证李俨的安全。
李茂贞陈兵长安城,无论是否会攻打城池,有杨复光等人在,长安城至少可保暂时无虞。当然,就算李茂贞将李俨挟持到凤翔,后者的人身安全在几年内仍旧是有保障的,李茂贞一日不称帝,李俨就一日就会有生命危险。
只不过,真让李茂贞挟天子以令诸侯了,李晔的处境就会十分被动,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所以现在李晔要挥师迅速攻占河东全境,将逃到代北的李克用残军彻底击败,这才能早些腾出手来,应对中原和关中局势。
同时,李晔让青衣衙门潜入关中,查探李茂贞的底细,要弄清楚他背后到底是谁在支持。如果对方身旁没有仙人境修士团,李晔不介意直接去把李茂贞擒了。
只不过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次日,李岘果然单人独骑,只身离开太原城,一路向西而去。
虽然李岘说不必送,李晔还是在对方出城的时候,在城头目送。
方经大战的太原城内外,只有甲士巡逻队伍,和不时奔过的游骑,官道上并无什么行人。
空旷的官道两侧杨柳依依,李岘策马渐行渐远,马后扬起一路烟尘。
他好像一个远行的孤独侠士,落寞而壮烈。
直到李岘的背影已经看不见,李晔仍旧站在城头。
自打穿越以来,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心情难言过。
其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成为这一世的李晔时,就已经落在他肩上。如果这就是宿命,那么他无路可逃。
宋娇不知何时到了李晔身侧,轻风吹卷紫袍,她那张艳丽的脸好似一池秋水,无论是明澈的眸子,还是妖异的红唇,此刻都好似藏着千言万语。
许久,她轻声道:“有时候我羡慕他。他总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这样的人生哪怕再颠沛流离,自己也不会觉得有多苦。有时候我又可怜他,他背负的东西太过沉重,哪怕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在这个离乱的世道也只能酿跄前行。”
“天下有那么多自视英雄之辈,却没几人真能理解他的心思。哪怕身边有再多浴血并肩的人,彼此所求也迥然不同,他这一生注定只能孤独前行。”
李晔沉吟许久,喟叹道:“扛着山河负重前行,却唯独把自己摘离出来,是苦是乐,大抵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说完这话,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李晔身边有很多人,形形色色的同伴朋友,这里面有转世仙人,也有妖族圣子。但论起心思细腻体察人情,大体没有人比得上同样历经风雨,而后成熟智慧的宋娇。
所谓女人的善解人意,本就不属于年轻女子,再聪明的年轻女子也只是迁就;也不属于经历单纯的女子,再善良的单纯女子也只会奉献。
而无论是迁就还是奉献,都很难长久。
不经历世事变故,心口没几道此生都不会消散的疤痕,谁又能真正从这个物欲横流、光怪陆离的世道变得成熟智慧呢?
片刻后,宋娇拢了拢被微风吹乱的青丝,充满雌性柔媚的声音渐显低沉:“刚刚得到急报,先前集结在大河之畔的宣武军,于日前挥师向东,有向平卢进发之意!”
这个是惊人的消息,李晔听完之后却没有马上说什么。他闭上双眸,将中原藩镇、山川形势图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尝试去理清朱温的争霸路线。
很快,李晔睁开双眸,目中渐露锋利光芒,掷地有声道:“大唐天下,藩镇数十,最强不过平卢、河东、宣武、凤翔等军,西川、淮南、幽州都要弱一线。而在藩镇之中,又以平卢为尊——准确的说,是以孤王为尊。”
“天下地势,犹如棋盘,金边银角草肚皮。平卢占据泰山以东,是为棋盘一边角,自古得平卢者,可至挥师四方。大军向北,则至燕赵故地,可席卷幽云等州,若能攻占河东三晋之地,则可雄踞北方,俯瞰天下。向南则直抵淮泗,得秦岭淮河之地,可坐淮望江,威逼江南。若往中原出兵,则可长驱直入,横扫河南腹地,进而谋求入主关中,成就帝业。”
“平卢之地,偏居一隅,不可守成,只能进取,且进取极为便利。当年黄巢之乱初起,我便谋求出镇平卢,则是如此缘由。而今河东之役,我一路平定魏博,威服昭义,攻占太原,三晋大地就要尽握手中,所谓势力大成,莫过于此。”
“天下有识之士,志在逐鹿中原的英雄豪杰,观我今日之势,怎能不忧心忡忡,彻夜难眠?朱温有吞吐天下之抱负,又有仙廷相助,自然野心勃勃,可毕竟宣武只有一军,他不能不详加谋划。宣武军汴州之地,深居棋盘之中,周围被诸多藩镇围绕,山川地势更是无险可守,就算我不去攻他,在我的大势面前,他岂能不胆战心惊?”
“朱温若想成就大业,首先要四处用兵,扫荡宣武周边藩镇,如此才可保自身稳固。占据河南,拥中原腹地,牧亿万百姓,他才有南上北下东、出西进之可能。而他要扫荡周边藩镇,首先要面对的,不是那些藩镇节度使,而是孤王!”
“孤王盛名无双,势大无两,天下藩镇谁不威服?孤王只需一纸军令,或许不能让宣武四面藩镇发兵攻打朱温,却可让他们坚壁清野,固城自守以拒宣武。若是如此,朱温四面攻打坚城,且不论战况如何,首先失了大势。”
“若是如此,孤王要对付他,只需派遣大修士前去相助各藩镇,朱温即便有仙廷相助,又岂能速战速决?等我了结河东战事,再回头挥师南下,他还有什么争夺大势的可能?”
“朱温要扫荡中原,首先要建立威信,让各藩镇敬畏恐惧,如此往后发兵攻城掠地,才能事半功倍。而宣武军若能趁孤王还在河东时,发兵攻占平卢,不仅能展现自身实力,威服各个藩镇,让他们不再唯孤王之令是从。且他一旦夺取平卢之地,便能大大折损孤王的威望、实力,一举两得。”
“往后,无论孤王是否雄踞北方,在军争大势上,他都将不再如现在一样不利,而是有了一搏之力!”
“河南人丁兴旺,虽然富庶已经不及江淮,但毕竟是中枢之地,若能成功扫平中原,那也是帝业之基。”
说到这,李晔哂笑一声:“迫于孤王如今之势,朱温要想求存,就必须寻求破局之法。一劳永逸的法子,也只有攻打平卢。他根本没得选。”
宋娇听完李晔这番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之言,桃花眸如同蒙上了一层雾气,竟然望着李晔有些恍惚。
半响,她掩唇而笑,声音也恢复了一惯的柔和动人,朝李晔抛了个媚眼道:“我现在发现,比起李岘年轻时,你现在的样子更加顺眼。那厮太正经严肃了些,缺了些活泼之气,既让人觉得呆板,也会不由自主产生距离。而你不一样,猖狂便猖狂,大笑便大笑,得意便得意,让人觉得像个人。”
李晔被她这话说得一阵无力:“什么叫我像个人?难不成我是妖?”
宋娇一副“你难道没有自知之明吗”的眼神:“看看你从沉云山下来之后做的这些事,成就的修行实力,你还敢说自己是个人?你也别说你是个妖,妖族都不敢认你是同族。”
她这番话说得颇为俏皮,充满了打趣意味,言语中竟然意外的充满了小女人味。
李晔却没时间跟她胡扯,转身回去王府,擂鼓聚将,同时召集幕僚们议事。
议事针对的自然是朱温用兵平卢之事。
结论也很明确:眼下大军聚集在河东,且不说回援需要时间,很可能赶不上,所以不自乱阵脚。况且河东战事未完,李晔也不能虎头蛇尾的现在就走。
于是李晔下令,四镇各遣精锐,向河东其它州县用兵,尽快攻占地盘。
与此同时,令圣婴大王带着妖族精锐,先一步赶回平卢,帮助崔克礼稳住局势,镇守青州。上官倾城则率领狼牙都并及两万平卢军精骑,紧随其后回援。
安排完了之后,圣婴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说:“我不回平卢,我就跟在你身旁!要是没我在,你被仙廷修士袭杀了怎么办?”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简直无法反驳。
不过让他会当众忤逆李晔军令的,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他接着道:“你得了天机,势力已经不同于往日,我已经传讯回去,让我父亲和几位大圣增派修士过来,让他们直接去平卢就行。”
李晔想了想,便同意了红孩儿的请求。
妖族增派的修士肯定比前两波更强,让他们去平卢挡住仙廷修士是更优选择——何敬成这波仙廷修士的主力,很可能还是会过来刺杀他,他也需要人手应对。
毕竟对仙廷而言,只要他死了,万事大吉。
安排的最后一部分,则是李晔自己带领大修士,先一步北上追击李克用。
李晔可不想把李克用放跑了,还有李存孝。一个兵家上将,加上一个兵家大将,要是投靠了草原部族,日后必成祸患。
第一百四十章 不要忘记(二更)
以朱温放手一搏之态势、宣武军百战士卒之精锐,留守平卢的两三万兵马要坚守旬月并不容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饶是上官倾城带领精骑,轻装简行快马回援,一锤定音的可能性也不大。
而且朱温有仙廷修士相助,妖族也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但是李晔却仍是没有自己先回平卢,稳定大势的打算,哪怕只要他回去平卢,对战局的影响肯定十分巨大。
事后宋娇问起的时候,李晔给出了他自己的理由。
这个理由再简单不过:“因为崔克礼。他是儒家士子。”
以宋娇的聪慧练达,很快就想明白了李晔此举的深意:“你是要试探儒门的态度,试探儒门在天下的布局?”
李晔点点头,眼神深邃:“道门仙廷,统治天地已久,任何一个阶层,扮演统治者的角色久了,都会是那副讨人厌的德行。但是儒门不同,他们的理想向来是天下大治,为人间苍生立身立命,这也就决定了,他们会择主而事。选择合适的君主,一起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是儒门的行为根基。”
“所以你觉得,儒门有可能选择你?”宋娇眼中有了揶揄的笑意,这厮虽然善解人意,但轻易却不愿展露出来。
随即她话锋一转,哂笑道:“天下官员,多半出自儒门,可你看看他们的做派,跟道人有什么不同?无论什么理想,一旦碰到了权力富贵,都得往后让一让。董仲舒连‘君权神授’的话都能说出来,可见为了儒门进入权力中心,他们已经不惜数典忘祖。”
李晔不置可否:“这毕竟是乱世。乱世总会有些改变。”
宋娇稍作沉吟:“若是儒门没有选择你呢?”
李晔淡淡道:“儒门有没有选择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选择朱温。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今日之朱温,已经跟黄巢之乱时完全不同。马上就要跟朱温交手,我得摸清他的底细。”
宋娇问:“你如何得知?”
李晔道:“若是儒门也选择了朱温,崔克礼就会敞开平卢大门,迎接朱温入境。”
宋娇怔了怔:“崔克礼可是你舅舅!崔家当真会如此?”
李晔呵呵笑了一声:“江山面前,连父子都能相残,何曾有过亲情容身之地?”
宋娇沉声道:“所以你这是在赌!”
李晔道:“赌注就是平卢。”
宋娇声音渐寒:“平卢可是你的根基之地!”
李晔道:“与摸清儒门的选择布局相比,平卢五州之地,并非不可放上赌桌。”
宋娇哑然。
李晔的目光渐渐变得如锋刃般锐利:“这就是天下大争!”
受他影响,宋娇眼中也有了杀气:“所以河东必须要拿下,绝不容有失!”
......
愿意将平卢放上赌桌,不代表就要舍弃它,要不然李晔也不会派上官倾城率军回援。就算崔克礼打开了青州城大门,上官倾城带两万余精骑,配合妖族修士,也足以守住平卢西面二州,撑到李晔领军回援。
扫荡河东各州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军还没从太原城开拔,李晔就收到了几个州主动递交的降书。
其实也不是降书,因为这些州的刺史,无不自称大唐忠臣。
他们在表书中对李晔歌功颂德,盛赞李晔赶跑李克用这狼子野心之辈,解河东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壮举,并自我辩解他们从来都没有从贼的意思......
李晔当然知道,这些刺史是怕他治他们的罪,所以眼见李克用大势已去,便争先恐后来表忠心。
这也是李晔之前诸番布置的功效。
早先攻打沁州时,他对刺史以礼相待,也没有怪罪沁州官员,但是在攻打汾州的时候,态度就严厉了许多。战后借着汾州刺史不迎王师的由头,将他们收押,准备送往长安请朝廷治罪。
但是追根揭底,一切还是因为李晔现在的威势如日中天,扫荡河东已成定局,这些刺史若不赶紧表书示忠,就只有官位不保,性命难全的下场。
事情如此顺利,李晔也感到欣喜。能少一些战事,将士就少一些伤亡,钱粮军械也能节省一些,毕竟接下来还要对付朱温。
河东未被攻占的州县,在接下来几日中降了大半,形势一片大好。李晔也懒得跟这些刺史多言,一律不问罪过。原本准备出击这些地方的将士,自然不必再出动。
这倒是让康承乾、薛威等人大呼遗憾。
毕竟他们都看得出来,若是出战这些州县,战事并不会艰难。而一旦攻占了城池,就能趁机发一笔财。现在少了许多战事,他们也少了洗劫钱财的机会。
钱财收入注定是会少了,但跟随王师讨逆的功名还在,战后必定加官进爵,康承乾等人也不至于生出什么怨言。
当然,也不是所有河东州县,都望风而降了,代州就是其中之一。原因再简单不过,李克用带着数千兵马逃到了这里,控制了城池。
......
数日后,李晔处理好各种政务军务,正待北行时,有人在夜里找到了他。
飞鸿大士。
李晔在窗前的书案上审阅完最后一份公文,正放下玉笔抬起头来,透过窗台便看到了隔着一个院子,站在殿宇屋顶上的飞鸿大士。
窗棂限制了李晔的视野宽度,却也勾画出一副意境完整的构图。
明净的圆月正落在轮廓宽广的飞檐上,瓦片上洒满了凯凯白雪般的清辉,旁边的槐树枝繁叶茂,风声中传来韵律完整的莎莎轻响。
白衣白裙的飞鸿大士,安静站在飞檐翘起的一角,发脚在皓月前纷飞轻舞。她手里提着一个酒坛,也不知在彼处站了多久,久到跟月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李晔这几日忙于俗务,倒是忽略了跟对方的约定。
“我马上就要返回佛域,你答应我的酒,却还没有请。”她说。
李晔有些失神。
他从未发现,原来飞鸿大士的身形也是那样纤瘦,单薄的好似一片会随风而逝的飘叶。
或许是圆月的衬托,或许是夜风的吹佛,或许已经到来的离别,某些从未发现的情绪,才在此刻浮上眉头,沉入心头。
原来真的有些人,就算不看脸,也可以让人体会到窒息的美。
李晔从书案后站起身,掠出窗台,落到飞檐上。
然而当他看到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张脸固然肌如凝脂,五官完美到没有丁点儿瑕疵,精致的像是绝品瓷器,但这并不是原因。
曾今,他日夜面对这张脸四十年,却没有格外的触动。那是是因为,这张脸上的表情总是一成不变,哪怕她再美,哪怕这里面早就隐藏了江南小雨般的淡淡愁绪,他也不曾用心去体味。
而今夜,或许是清辉让羊脂般的肌肤有了异样光泽,才让她鲜活的看起来不再千篇一律。
但李晔知道,月光并不是原因,此刻飞鸿大士的脸上,的确别有言语。
飞鸿大士将手里的酒坛递给不无尴尬的李晔,动作轻缓,声音同样如此,但听起来却有些不一样,因为她脸上浮现了一缕明动的笑容:“当你想要喝酒的时候,并不会特别在意酒是谁买来的。”
两人在飞檐上并排坐下,飞鸿大士拿出羊脂玉净瓶,两人先喝了一轮。
即便还不够格被称为酒鬼,李晔却也是好酒之人,然而此刻佳酿入吼,他却失败的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大抵烈酒确实径直入吼了,都没有在舌尖停留。
承接着飞鸿大士方才那句话,李晔苦笑道:“大抵只有一个人饮酒的时候太多,一个人饮酒的时间太长,才会在有合适酒伴的时候,便觉得欣喜,不会有心思去管其它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飞鸿大士望着明亮的圆月,声音悠远:“太多是多少,太久有多久?”
李晔低头默然片刻:“多到海水也可斗量,久到千年岁月从指尖溜走。”
飞鸿大士笑了笑,笑意莫名。
片刻后,她开口说话,声音轻飘飘的忽远忽近:“在万里之遥的西方天际,有一个地方叫作佛域。那里云遮雾绕金光边地,有着说不清的辉煌佛寺,随处可见的虔诚僧人。紫金花在雷池绽放,七色彩虹当天悬挂,那是世人倾羡的长生之所。但你知道,这里面唯独缺了什么吗?”
李晔灌了一口酒:“饮酒的人。”
“不错,饮酒的人。”飞鸿大士转过头来,那双分外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此刻却潭水清浅,以至于其中蕴含的意味是如此易懂:“那你可知,这里面最多的是什么?”
李晔转头凝望着眼前这张绝美的脸,忽然发现自己心跳的节奏有些紊乱,这让他感到一阵荒诞,但到了嘴边的答案,却还是脱口而出:“孤独。”
“是的,孤独。”飞鸿大士嘴角的笑意已经快要从酒窝里溢出来,约莫是察觉到李晔的窘迫,她没有再凝实对方,收起目光重新看向远方:“那你可知,其实比起永无休止的枯燥、乏味、无趣,孤独也是一种生动而珍贵的东西?至少,它能让人感受到些许生命力。”
李晔默然。
他忽然发现,在面对李岘与飞鸿大士时,特别是在两人吐露心声的时候,他常常只能默然以对。
他已经两世为人,算得上是阅历不浅,但此刻也只能承认,面对有些厚重的情怀,在千万年的岁月面前,他还有太多未曾深味的情愫。
王府地势够高,足以俯瞰大半个太原城。从两人坐着的方位看去,月色下的太原城,街坊整齐如棋盘,长夜未央的时刻,数不清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亮,好似夏夜萤火。
从飞鸿大士齿间吐出的音节,夹带着她淡淡的体温,动人心弦:“当年,离开尘世飞升仙界的时候,对世间繁华弃若蔽履,以为到了白云之上,就有数不清美过海市蜃楼的好景色。”
“然而长视久生,千万年以降,才在索然无味中明白,万家灯火才是天地间最美的风景,因为里面总有那么多温情。这才醒悟,原来三千大道,真谛就在这萤火深处,所谓证道成仙俯瞰苍生,不过是修士狂妄自大编织的幻梦。”
“起初我以为自己勘破红尘,再不会为情所动,无牵无挂无拘无束,终于得到解脱,拥有了真正的逍遥自在。我也确曾逍遥千载。然而千年以后,蓦然回首,才发现我已经活成一尊雕像,寺庙里被供奉在香案前,威严木然的雕像。”
“那个时候,我才惊觉,原来没有心动的岁月,跟一潭死水毫无差别,了无生气带来的,就真的再无眷念。没有眷念,不惧死亡,随时可以离开此界,无论是湮没还是重生都不再在乎,这就是修士的逍遥自在?”
“于是我看向其他人,那些菩萨金刚,我原本以为会看到相似的落寞,却惊讶的发现,他们早已投身到争权夺利的漩涡中,为了修炼资源,为了地位提升而面目狰狞,浑然忘我。这跟凡尘俗人,被他们俯视的人间富人、权贵、官吏,又还有什么区别?这就是心向大道的仙人?难道这就是大道?”
“从那时起,羊脂玉净瓶里,便装满了饮之不尽的烈酒。”
“千万年过去了,我还是喜欢明月映秋风、桃花落百里的凡尘美景,街巷井然、万家灯火的默默温情。因为那里曾有一颗不木然、会心动的心,鲜活明动可以喜怒哀乐的心,历经万年岁月也不会觉得乏味的心。我亲手埋葬的......那颗心。”
言至此处,飞鸿大士终于停了下来,她举着玉净瓶仰头痛饮。
酒水成股溢出,洒满了胸襟。
李晔只能陪她同饮。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奋斗在成仙的路上,有着朝不保夕的压迫力。为了生存苦苦挣扎,普通的犹如一介凡人。
飞鸿大士那个高度的愁绪,他可以感同身受一些,却到底不曾真正体会。与其妄加评判,说些无关痛痒的宽慰之词,不如一起饮尽坛中烈酒。
那样的话,至少此刻,她是被理解的,不是孤独的。
“我就要回佛域了。”放下玉净瓶,飞鸿大士二度说了这句话。
今夜她的确很不一样,或许她的假面已经被摘下,或许本就没有假面,只有一具枯死的灵魂。而现在灵魂里进入了一缕生机,所以她活了过来,连说话的时候,惆怅也如此明显,触手可及。
她转头,再次凝望着李晔。
她就那么看着他,眼眸里如有满山盛开的杜鹃花,美则美矣,却也有杜鹃啼血的哀愁残忍。片刻之后,她的朱唇、酒窝、眼角里,都有了笑意。
她认真而不失俏皮地说道:“大唐广明二年四月初八,亥时将尽的这一刻,你跟我一起,坐在飞檐上饮酒。共赏明月同沐清风,面前有万家灯火。因为你我会记得这一刻。从现在开始你我就是朋友,至少曾今是,你改变不了,因为亥时已经过去了。”
这番话让李晔愣在那里,怔怔看着对方。
与千万年的岁月相比,这一刻是如此短暂。
然而那又如何呢,比起在悬崖上被展览千年的无味,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的放肆,本就会被铭记的更久。因为后者会被时时回味。
飞鸿大士脸上鲜灵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她重新坐好,又开始饮酒。
就像无涯的大海里,再好看的浪花都只是短暂一瞬,一切到底都会重归平静。
许久,她放下酒瓶,轻声说:“有些东西,那些人那些事,当你注定要失去,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你能够做什么呢?”
李晔看着她的侧脸,轮廓分明青丝纷飞的侧脸,重重地说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第一百四十一章 原罪
黎明到来后,飞鸿大士就在朝霞下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临走前,她在地平线上刚露头的红日前侧过脸,问了李晔一句话:“你可有心仪之人?”
李晔意外之余,点了点头。
无论是身在花果山的郦郡主吴悠,还是曾今跟随他征战的大少司命,都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话音一落,李晔就看到飞鸿大士肩膀僵了半响。然后她说了一句话,便从飞檐上掠走,化作长虹消失在红日与朝霞相接的广袤天际。
她说的是:“原谅我孤陋寡闻,不知你心中有人。”
李晔哑然。
他在原地目送许久。
直到飞鸿大士的背影再也看不见。
他忽然觉得怅然若失,心头有一股莫名的忧慌挥之不去。
他感到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良久,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仙域修士自昆仑通道下界后,有很大可能再也回不去。但飞鸿大士身为佛域四大菩萨之一,修为高绝地位尊崇,根本折损不起,圣佛敢放她下来,自然有办法接她回去。
区别只在于,佛域要付出多大代价。
念及于此,李晔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若是仙廷也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派一个实力跟飞鸿大士相差无几的仙官下来,他岂不是只能引颈受戮?
仙廷先后派遣了陈继真、张忌与何敬成出面,却没有让这样的大能下界,固然有瞧不起李晔的意思,认为李晔不值得他们付出如此代价。但在何敬成也败亡之后,他们会不会做出如此选择?
哪怕现在仙域正在大战,大能们可能脱不开身,而且在这个时候,放下大能再接回去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大到仙廷也不愿轻易承受,但这个可能性仍在。
而且随着形势的发展,这个可能性会越来愈大。
毕竟攘外必先安内。
李晔双眼微眯。
白鹿洞背后的泥尘道人,虽然被囚禁在东浮宫已过千年,但扔在仙廷有不小的势力,且经过千百年的韬光养晦,势力应该已经有所发展。或许他们能在这件事上,影响仙廷的布置。
但李晔不想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他收回目光,返回房中,开始做些必要的谋划。
除此之外,针对代北战事,李晔其实并不敢掉以轻心。
原因只有一个。
李存孝还在。
他这个兵家大将,到了战场上无人能敌。在李岘已经西行的情况下,李晔这边没有一个人能够制裁他,他自己也不行。
李存孝只需要数千精兵,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决定局部战场的胜负,从而影响整个战争大局。
李晔是想去直接袭杀李克用,釜底抽薪的。但李克用若是躲在军营中,跟李存孝形影不离呢?只要李存孝兵家战阵一开,李晔也很难拿他怎么样。
这一战并不会轻松。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但是无论如何,李晔决定启程了,他总得去试一试。
......
代州刺史府。
议事堂中的气氛格外沉闷,李克用依旧高居主位,俯瞰群僚将领们,但却没了往日里那股睥睨四方的气势。哪怕他依旧是往日那副面容、坐姿,也努力想要重现昔日威严。
但威严从来都不是能够装出来的。
没有权势的衬托,几个人又能有真正的威严?
不过对李克用而言,威严虽然已经不复往昔,但修为威压却不曾打了折扣。所以无论是跟随他败退代州的符存审等将领,还是代州的本地官员,此刻都只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李克用很愤怒。
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众人这副模样仅仅是因为对他强大修为的畏惧,再也没有往先那种发自心底对他的敬佩。
有些东西,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人心是一面最好的镜子,任何人都能从中清晰看到自身的处境。
代州刺史声音颤抖道:“王师......贼军自攻占太原城后,附近州县望风归降,石州、岚州、忻州皆已派遣使者前往太原城,拜会贼首李晔。据报,李晔在太原城整顿兵马,其部先锋已经向代州进发,李晔还派人大肆散发檄文,数落郡王的罪过,代州现在也人心惶惶......好在代、朔、云、蔚四州仍以郡王为尊......”
李克用心头怒意更甚,连带着呼吸都粗重起来。
因为他发现,代州刺史在禀报这些军情时,明显表露出足够浓厚的敬畏之情。
敬畏当然不是对他,而是对官军,对李晔!
他就坐在代州刺史面前,李晔尚在百里之外,而对方仅仅是言语中提到李晔,表现出的敬畏就远远胜过了对他!
这让李克用怎能不怒?
李克用深吸一口气,勉强按下怒气,现在他还不能把对方怎么样。
符存审紧随其后进言,他慷慨陈词:“郡王勿忧,眼下我们还有代、朔、云、蔚四州,并未一败涂地,只需要收拢兵马,招募勇士,仍能据城而守!先前败给贼军,不过就是轻敌而已,我等跟随郡王南征北战,什么局面没见过,只要上下齐心,不用多久,郡王必能反攻太原!”
李克用点点头,朝符存审投去赞赏的目光。
他在太原兵败,当然跟轻敌没有关系,但是现在却要这些话,来稳定代州人心。
议事散了之后,众人都退了出来,李克用唯独留下符存审继续商议大事。
“本王已经派了康君立北去草原,向鞑靼部借兵。只要鞑靼部的兵马一到,本王就能发动反攻。”李克用言语凿凿,充满信心,说罢便充满期待的看着符存审。
符存审立马抱拳:“郡王英明。如此,大事可期。末将请求带领一部兵马,前去阻截贼军先锋,挫其锐气,提振大军士气!”
李克用对符存审的反应很满意,他向来亲近看重对方,要不然眼下也不会只留下对方一人。符存审既然还有战意,那便证明士气还没有尽失,他还有机会。
一时成败算什么?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沙场名将,都会遭遇挫折,但只要战胜挑战,总能反败为胜。李克用觉得他也是如此。
就像之前兵败大同,被迫遁入鞑靼部,后来还不是重振旗鼓了?
“贼军锋芒正盛,这个时候不必去自找麻烦,本王现在忧心的是另一件事。”李克用忽然饶有深意道。
符存审表示洗耳恭听。
李克用却没有明说,而是沉声道:“你可还记得仪州之役?”
李晔攻仪州时,刘大正在攻汾州,彼时仪州战事不利,李克用派了李存孝过去,最后却因为李晔的离间计,李克用召回李存孝,致使仪州被破。
符存审很快明白了李克用的意思:“郡王是说......十三太保?”
李克用对符存审的迅速反应很满意,他点了点头,声音渐渐寒冷:“十三太保在仪州的时候,跟李晔那厮来往甚密,两人不仅阵前相晤、互相称赞,暗地里还有私信往来!十三太保身为兵家大将,李晔对他垂涎万分,开出的招降条件十分优厚......”
说到这,李克用不再多言,那意思却已经再明显不过。
符存审沉吟片刻,试探着道:“十三太保......的确是个变数。”
“当然是个变数!”李克用马上掷地有声的说道。
仪州之战后,李克用为守太原,关键时刻让李存孝重新上了战场。
但无论是李克用还是符存审,此刻都明白,先前李克用解了李存孝的兵权,让他赋闲在家,这件事并没有做错!
李克用当然不会错!
他自己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要是他这么觉得,那么仪州之失,河东战局崩坏,责任岂不在他?
大战期间,他却猜忌大将,此事传出去,众将岂不寒心?还会有谁跟着他出生入死?
符存审也不会觉得李克用错了。若是他这么觉得,岂不是非议主公?那岂不是对主公不满?是不是也想投靠李晔?
若是平时,以他的地位,可以觉得李存孝不会投靠李晔,也可以劝谏李克用。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岂敢跟李克用不是一个念头,不是一条心?
所以李克用没错。
那么错的人只能是李存孝。
于是李存孝便真的有勾结李晔!
至于太原城之战,那也是李克用胸怀博大,给予李存孝将功折罪的机会。
只可惜,李存孝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
李克用道:“太原城之战最激烈的时候,李存孝这厮,竟然在城头当着众将士的面,向敌军将领抱拳行礼,口呼‘安王’!他想干什么?若说他跟对方没有交情,没有投靠李晔的打算,又怎么如此?李晔当时不在战场,他却说什么‘拜见安王’,难道这不是投降暗号?”
李存审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看来当日太原城之败,是十三太保勾结贼人,防守不出力,这才让战局崩坏,城池失守!”
李克用作愤然击节状,“这厮平素时时以忠义之臣自居,说什么为了河东大业,甘愿赴死,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做出这种事,真是罔顾我对他的信任!这都是本王用人不察,才有如此下场!”
说着,李克用眼中落下泪来,痛哭不已,俨然是被李存孝伤透了心,懊恼万分的模样。
主辱臣死,李克用如此模样,让符存审当即大怒,忿然起身:“郡王勿忧,末将这就去斩了李存孝这狗贼,提他的人头来见!”
李克用却一把拉住符存审,装模作样道:“将军!十三太保毕竟战功赫赫,就算此番被贼人蒙蔽,可要这么杀了他,本王于心何忍......再说,本王也没有他勾结贼人的直接证据......”
他表现的对部下很仁义。
“郡王,还要什么证据!他若是果真忠义,当日城破,就该战死城头!他没死,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符存审已经血冲脑门,完全是怒不可遏的模样,“郡王仁义,爱兵如子,体恤部下,我等谁人不知?正因如此,我等甘愿为君王赴死!但是李存孝这厮狼心狗肺,此番若不杀他,将士不服,军心涣散!”
李克用讷讷失言,好似失魂落魄一般:“他没有战死,这,他没有战死......”
“就是如此!他没有战死,已经是铁证!”符存审寒声道,“太原之败后,他还跟在郡王身边,必然是图谋不轨,说不定就是要等贼军大举攻来时,对郡王不利......这厮,所谋甚大,郡王不可不察!”
当日李存孝在城头浴血奋战,战将领域被破,最终力竭不敌,浑身是伤,只能败回城中。
谁曾料想,骁将没有战死城头,却成了他最大的原罪,投敌的最大证据。
李克用收了哭声,叹息道:“为了三军将士,本王......只能对不起十三太保了!”
言罢,李克用站起身,脸色已经恢复了铁血,“传令,让李存孝来见!”
李克用下令的时候,符存审嘴角闪过一抹冷笑。
李存孝早就战功赫赫,独步军中,其他太保都不能及。现在又成了兵家大将,可想而知,往后会是何等光芒万丈。
他若不死,军功岂不都成了他的?符存审这些人哪还有出头的机会?
太过优秀也是李存孝的原罪。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李存孝之死(二更)
城外军营,校场上烟尘四起,将士们挥汗如雨,或者在演练战阵,或者在训练各科技艺,无不精神抖擞,一片热火朝天之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此军容,哪里有半分残兵败将的痕迹,分明就是蓄势待发的精锐之师。
原因再简单不过,站在点将台上的,是兵家大将李存孝。
校场上这数千将士,是他在败退代州的路上沿途收拢的,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训练,但在他兵家领域的影响下,将士们已经迅速改头换面,成了绝对精锐。
这些士卒原本就是精锐,技艺娴熟,精于战阵厮杀,只不过在太原败了一场,军心不振而已。普通将领或许不能让他们士气迅速提升,但李存孝自然不一样。
李存孝环视校场,目光陈静,眸底隐有战意。
有精兵在手,无论面对什么境遇,兵家战将都有必胜信念。
若无此念,便没资格称为兵家战将。
副将秦明义站在李存孝侧后,他望着校场不无感慨道:“短短数日,就让将士们恢复了全盛军貌,除了将军只怕也没人能够做到了。”
言语之间,是对李存孝发自心底的敬佩。
其实不只是眼下的秦明义,李存孝麾下的将领,基本都会对他敬佩万分。这是必然的,因为李存孝未逢败绩,部将跟着他就有莫大军功,谁不畏服?
况且李存孝深谙带兵之法,对部下十分体恤,所以到了战场上,他们都愿意跟着李存孝拼命,血性之气一上来,连死都不当回事。
李存孝却平静道:“郡王若是练兵,效果就只会比本将更好。”
秦明义尴尬的笑了两声,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因为这话明显不对。但他又不能反驳对方,对方说这话的语气,可是分外严肃认真,没有半点违心的意思。
秦明义只能叹道:“将军忠义,郡王得将军,何愁不能荡平天下?眼下小小挫折,根本不值一提。”
李存孝不置可否。他其实不善言辞,对这种当面的露骨夸赞之词,往往只能默然以对。
不过李存孝自然知道军心士气,需要时时激励,所以他道:“本将听闻,郡王已经派康君立去鞑靼部借兵。我们只需守住代州,等草原精骑一到,便有了反攻之力,克复太原指日可待!”
秦明义闻言果然振奋不少,“这就太好了!”
不过随即他又目光一黯,犹豫了半响,“末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存孝看了他一眼:“秦将军是想说,安王麾下那员战将境界奇高的骁将?”
秦明义抱拳:“末将失言......”
李存孝并没有名言李岘的身份,要是让将士们知道老安王没死,还跟新安王合力了,那对士气绝对是沉重打击。既然李岘没有表明身份,李存孝也乐得顺水推舟。
他道:“那员骁将虽然境界奇高,半只脚已经迈进了名将境界,可以称之为半步名将或者准名将境,但毕竟还不是名将,并非不可战胜。”
说着,李存孝陡然一握拳,浑身气势猛然爆发。一股灵气带着杀伐之意从他头顶冲出,直上云霄,将白云都直接轰散,不知尽头何在。
校场上的将士,感受到动静,无不侧目而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敬畏。
秦明义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随即就大喜,连忙抱拳:“恭喜将军,境界又有精进!”
李存孝收了气势,淡淡道:“如你所见,我已经到了大将中期境界。再对上那员骁将,虽然不能胜他,但也能支撑一段时间,不至于速败。再加上郡王的境界,李晔麾下无人能敌,大军到了战场上,胜算极大!”
上回与李岘交手,李存孝虽然败得毫无悬念,但那本身也是一次感悟机会,他抓住了,经过这几日参悟,境界立即得到提升。
这也是为什么兵家战将,都是在战场上成就的原因。
李存孝本就天资非凡,又是军中宿将,所谓厚积薄发,便是如此。
秦明义当即振臂高呼:“将军威武!”
校场上的数千将士,也都停止了训练,全都齐声高呼:“将军威武!”
气冲斗牛。
李存孝同样振臂高呼,只不过言语不同:“郡王威武!”
将士们遂一起道:“郡王威武!”
经过这个插曲,将士们训练更加卖力,士气已经十分高昂,看得出来,很多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战了。
军心可用。
但就在这时,郡王府一名录事参军进入军营,到点将台来传李克用的命令:“郡王有令,让李将军换了常服,去刺史府赴宴。”
李存孝不疑有他,“本将这就去。”
很快,李存孝换下甲胄,只带了一柄横刀,和两名亲兵,就跟着录事参军到了刺史府。
在门前下马,李存孝将缰绳交到亲兵手里,他们会在这里等候。
进入大门前,李存孝将横刀交给了卫士,跟着录事参军进入府邸。
在垂花门前,李存孝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李克用,对方满面笑容,显得格外亲切。
“怎敢劳郡王等候?”李存孝受宠若惊,连忙快步上前行礼。
“听说将军这几日整顿军纪、训练士卒殊为辛苦,已经多日未曾好生歇息,本王不忍,故而准备了一些酒菜,请将军过来歇一歇。”李克用走下台阶扶起李存孝,笑容更加柔和,眼中满是赞赏、体谅之意。
言罢,不由分说就拉着李存孝进门。
李存孝感动万分,心底涌起一股热流。
当日太原城兵败,他自责万分,这些日子十分愧疚懊恼,觉得辜负了李克用在战事关键时期,对他委以重任的信任。
没想到李克用竟然丝毫没有怪罪他的意思,现在还体谅他练兵的辛苦,设宴亲自招待。
练兵有什么辛苦的,至少不比征战辛苦,李存孝觉得李克用真是仁厚,自己能跟在对方麾下,实在是三生有幸。
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天下有才之士何止千万,却大多碌碌无为、郁郁一生,能够施展才华抱负的百中无一,所以才有士为知己者死的说法。
李存孝觉得李克用就是他的贵人,心里决心更加坚定,此战定要竭尽所能,哪怕马革裹尸,也为大军打开局面,让李克用东山再起。
“将军这几日只怕没有吃过几顿好饭吧?我们目前处境不好,将军是本王麾下第一良将,你若是不好生吃饭,影响了身体,那便是大军的损失。往后本王还要多多依仗将军,待会儿将军可不要拘束......”李克用拉着李克用走到了门台正中。
“承蒙郡王抬爱,末将......”李存孝哽咽难言,他不善言辞,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已经不必说什么。
这句话都不用说完。
因为李克用已经忽然向他出手。
一柄锋锐无比的匕首,在电光火石之间,毫无预兆捅进了李存孝没有甲胄防护的小腹!
李存孝浑身一僵,脚步顿住。
他茫然的看向李克用,眼中充满不解和疑惑,就像无故被大人扇了一巴掌的小孩。
他全无防备。
他当然不会去防备李克用。
有哪个小孩子,会无缘无故防备自己的父母拿刀捅自己?
而且兵家战将一身修为都在战阵中,离了战阵,就是个普通练气修士,战力所剩无几。他又不像李岘,是道兵兼修。
此刻他看到的李克用,脸上已经没了半分先前的亲切笑容。有的,只是冷漠和残酷无情。
匕首在他小腹猛然一搅,捣碎了他的气海、脏腑。
李克用闪电般拉开距离。
符存审带着无数携盾持刀的甲士,从门台两侧冲出来,将李存孝团团包围,严阵以待。人人脸上都写着对他的痛恨、不屑和畏惧、防备。
李存孝捂着鲜血大股涌出小腹,艰难的站在那里。疼痛让他五官扭曲,看起来分外狰狞,但这都没有他眼中的哀伤,给众人的冲击力大。
“郡王......你这是作甚?”李存孝面容惨淡,脸上还有不可置信、无法接受之色,“这是......为何?”
李克用已经站到了甲士身后,哪怕明知此刻的李存孝,已经不能对他有任何威胁,他也不愿靠近对方。
他冷笑道:“你勾结贼首李晔,妄图谋害本王,本王倒是要问你,本王待你向来不薄,屡屡委以重任,你为何如此辜负本王?!”
说到最后,李克用已经是声色俱厉。
李存孝无力的辩解:“末将忠心郡王,绝无背叛之意......”
“住口!若非你背叛本王,投靠了李晔,太原之战,你又怎会消极怠战,放平卢军攻上城头?若非是你背弃信义,太原城岂会被平卢军攻破?你坏了本王的大业,还有脸在此说忠义?!”李克用厉声呵斥,充满了义正言辞之意。
鲜血在脚下蓄积成潭,又迅速蔓延开来,李存孝已经站不稳,他跪倒在地,一只手勉强撑着地面,仍是倔强抬头看向李克用:“本将从未勾结敌军......”
“你口口声声自称忠义,若没有勾结贼军,太原城被攻破,你怎么没有战死城头?!”符存审这时候大喝出声,“若不是你,我军根本就不会有仪州、太原之败,河东大好局面也不会葬送,数十万将士更不会平白枉死!”
李存孝怔怔望着符存审,对方脸上的仇恨之色,浑如跟他有杀父之仇。
不仅是符存审,众甲士听了这话,一个个咬牙切齿,都是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模样。
李存孝如坠冰窟。
他终于明白了。
李克用不仅要杀他,还要将河东之役失败的罪责,推到他的头上。
他今天死在这里,不仅会丢了性命,名声也会丢了。连过往无数次浴血沙场换来的功勋,都会被抹掉。
李存孝终于无言,他只是怔怔看着李克用,忍不住留下两行清泪:“郡王......”
仁厚的李克用,怎会如此对他?
他很想问李克用,怎忍如此对他!
但是他没有问出口。他看到李克用冷漠的眼神,就知道一切已成定局,问了也是白问。
李存孝的双手,沾满了自己的鲜血。
他绝望了。
他忽然低吼一声,一把拔出小腹的匕首!
“这叛徒要行刺郡王,快杀了他!”符存审脸色一变,连忙大喊。
众将士一拥而上。
但李存孝的匕首并未刺向其他人。
而是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哀莫大于心死。
他双目圆睁的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甲士们却没有停下来,他们一拥而上,嘶吼着长刀齐下,用仇恨的力量,将这个叛徒剁成了碎肉。
片刻后,甲士们陆续退后。
他们面容扭曲的望着李存孝的尸首,恨意难消,有人还向那堆血肉吐了口唾沫。
李克用负手望着李存孝,眼神冷漠,他又看向众甲士,忿然道:“李存孝为财帛所动,背信弃义勾结李晔,以至于让河东接连大败,枉费本王真心信任!如今李存孝已经伏诛,传本王令,夷其九族!”
“得令!”
李克用最后看了李存孝的尸首一眼,用力一佛衣袖,转身离去。
他猜忌李存孝。一个忠心难辨的兵家大将在他军中,已经不是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而是卧榻之顶有利剑悬挂了。
不解决内部隐患,自身都朝不保夕,还谈什么对付外部的敌人?
他必须除掉李存孝。
另外,河东之败,他也需要一个人来背锅。
有人背锅,其他人才没有过错。
李克用要让人知道,河东之所以会败,会是眼下这个局面,全因李存孝丧心病狂,勾结敌军里应外合。
他只是信任麾下大将而已,无可指摘。
如此,众人才不会去怀疑李克用的能力。
李克用需要三军将士,需要代、朔、云、蔚四州的官吏百姓,依然像以前那样相信他。
他要让人相信,如今李存孝已死,铲除了这个叛徒,他自然能够重振旗鼓,像以前那样屡战屡胜,克复太原,再定河东!
现在,只待鞑靼部援军一到,他就能反攻李晔!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宿命的聚首
然而李克用并不能反攻李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为没有兵马。
在李克用杀了李存孝没多久,卫士刚刚将对方尸体用草席裹了,要扔走的时候,去草原鞑靼部借兵的康君立回来了。
他身后并没有跟着鞑靼部的千军万马。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李克用在书房接见了他。
康君立一进门就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他的确是一个人回来的,单人独骑,连卫士都不见。
卫士已经在草原死绝。连康君立本人,也是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看起来狼狈不堪。
李克用听完康君立的哭诉,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双目无神的愣在那里。
鞑靼部发生了变故。准确的说,整个草原都发生了变故。在大唐天下大乱,李晔发兵攻打河东的时候,草原也是烽火连绵,大战一场接一场。
每一场大战,都跟一个名字分不开,那是每场战争的胜利者,契丹。
准确的说,是有神教支持的契丹。从东方草原的一步部族,到扫荡四方,击败周围诸部,契丹只用了短短数年。
而现在,契丹的国境线推到了草原中部,这里原本是鞑靼部的地盘,他们是草原实力数一数二的大部族,现在却被契丹大军一战而败。
康君立去鞑靼部借兵的时候,正赶上契丹大军横扫鞑靼部。在契丹精骑的铁蹄下,鞑靼部方圆千里之地都变成了血火炼狱。康君立还没见到鞑靼部首领,就遇到了一股契丹精骑。
于是彼此交战,康君立且战且走,最终只身逃回塞内。
“契丹骑兵精锐异常,而且修士比例高得出奇,个个修为不俗,末将带去的卫队已经足够强大,却莫说跟对方抗衡,连逃走都不能......”康君立自知误了大事,跪在地上连连叩首。然而这事并不能怨他。
说到这里,康君立眼中露出恐惧之色,“对方领兵的大将十分年轻,修为却强得不像话,少说也是真人境的实力。迎接末将的鞑靼部官员认出了他,他好像叫作......耶律阿保机!”
房中静谧无声,只剩下康君立不安的心跳声。烛火轻轻摇曳着,帷幔下的阴影不时晃动,房梁上的黑暗的角落里好似隐藏了鬼魅,能一口吞下房中忐忑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李克用猛然站起,却身子一晃,脸色一阵发黑,忽地一口鲜血喷出,飙了数步远。
“郡王!”康君立大惊失色,慌忙起身去搀扶。
李克用一把挣开康君立,抬头悲愤大吼:“天命,天命!这都是天命!”
言罢,他又猛然吐了一口鲜血,颓然倒坐在椅子上。
“郡王!”康君立见状于心不忍,连忙劝道:“郡王勿忧,就算没有鞑靼部的援军,我们也能在代、朔、云、蔚四州招兵买马。有十三太保在,贼军就攻不下城池。假以时日,我们依然能够重振旗鼓!郡王,现在只需从长计议,胜负犹未可知啊!”
康君立不说这话还好,说完之后李克用又连吐了好几口血。
康君立手足无措:“郡王......”
李克用面色惨淡,眼中有了绝望之色:“从长计议,计议不了了......十三太保,已经死了......”
康君立脸色大变,眼下这个局面,若是没有李存孝来稳住前线,抵挡官军兵锋,李克用等人根本就没有招募勇士的时间,就更别说慢慢发展了。然而康君立在出发之前,李存孝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
谁能杀李存孝?对方可是兵家大将,往战阵中一坐,仙人境都不能奈何,谁能杀他?
是李晔?
若是李晔来了,还杀了李存孝,代州城怎么会如此平静?刺史府怎么会没有大战痕迹,李克用又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
康君立猛然想起,他慌忙归来跑进府的时候,看到一群甲士正用草席包裹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匆忙出门。他惊鸿一瞥,还看到一块碎肉从草席里掉了出来,貌似是断手......
康君立陡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立即从脚底冒了起来,脊背阵阵发凉。这让他震惊、茫然、恐惧、慌乱,如坐针毡,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克用,想起李存孝投靠了李晔的传闻。
他声音艰涩道:“难道......难道刚才被抬出去的,是十三太保?!”
李克用默然以对,因为他耳中已经没有康君立的声音,随着精神恍惚,他已经神思不属。
因为跟鞑靼部交情匪浅,之前平定黄巢之乱初期,李克用离开鞑靼部时也向其借过兵,所以李克用笃信这回的事也不会出差错。所以他才能在这个时候杀了李存孝。
现在没有鞑靼部兵马的支持,仅凭他们这些残兵败将,根本就不足以应对李晔的大军。失去了李存孝,连固守城池都已经做不到。
李克用现在的心情,大抵只有他自己理解。
这一刻他或许不后悔杀了李存孝,但一定后悔杀早了。
然而木已成舟,李克用除了悔恨还能如何?
自断双臂、自毁长城是什么滋味,李克用现在体会得比谁都清楚。
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
李克用失魂落魄,瘫软在椅子上,哪里还有一个人主的威严,一介郡王的威仪?到了这个份上,一切伪装和硬撑都失去了意义。
“素闻大唐陇西郡王李克用是一代豪杰,仪表不俗修为不凡,更有纵横天下之资,耳闻不如眼见,如今观之,却是让人大失所望。”
一个傲慢的声音幽灵般忽然传来,充满了调侃之意,“此身未死,大军未散,成败犹未可知,郡王却如此失魂落魄,真是贻笑大方。”
被如此嘲讽,李克用顿时大怒,他连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厉喝道:“谁在口出狂言?!”
他很容易就看见了对方。因为对方已经站在院子里。
那是一个七尺男儿,就那么孤身立在院中。他有一张五官棱角锋锐的面孔,身着草原贵族服饰,哪怕是身处敌营,却有一股闲庭漫步的气质,充满了睥睨天下的自信。
李克用不认得对方,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但这是代州刺史府,是他的地头,一个草原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他怎么敢堂而皇之闯进府邸,还大言不惭?
李克用沉声大喝:“来人,拿下此獠!”
没有人回应,四周一片寂静,就像是没有人烟的荒野。
李克用心头陡然一沉,已然意识到不好。
大军新败之际,李克用很重视自身安全,所以刺史府有甲士千百。而他方才那一声喝令,已经用上了修为之力,声音足以传遍大半个刺史府,现在却没有人响应。
这是怎么回事?
答案有且也只能有一个。
李克用后背发寒。
而这时,一个又一个人影,鬼魅般出现在院子两侧的院墙、屋顶上,须臾便聚集了十多人。他们沉默无声,面对的方位也不同,已经摆开了警戒阵势。
这些修士里面,有身着草原常用服饰的,也有身着黑色宽大袍服的。
但无论是谁,散发出来的修为威压,都在真人境之上!
至少十多个真人境修士!不排除还有人修为更高!
李克用手脚冰凉。
这样一股力量,若是想要杀他,眨眼间他就会人头搬家。
他盯向院中站立的草原贵族。
李克用不认得对方,康君立却认得。后者见到对方的时候,就脸色大变,此刻连忙对李克用道:“此人,就是之前率队击败末将的契丹大将......耶律阿保机!”
契丹八部,每一部自成一派,数年前还是轮流做大酋长的时代。耶律阿保机隶属迭剌部,还很年轻,之前名不见经传,李克用自然没听说过他。
然而就像纷乱的中原一样,数年前谁知道李茂贞是谁?而现在,他竟然已经陈兵长安城前,敢请天子移驾凤翔,行挟天子令诸侯之举!
既然是横扫草原的契丹大将,李克用稳住心神,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底气,哪怕是要死,他也要死得有尊严,所以他沉声问:“阁下到此,意欲何为?”
还没到而立之年的耶律阿保机,本就生得丰神俊朗,此刻听了李克用的话,他露出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他一边迈步进屋一边真挚的说道:“相信我,我的朋友,我是来帮你的。之前在草原不小心伤了你的部下,我很过意不去,你知道的,契丹人热情好客,并不想无缘无故多一个敌人,所以我一直很想做点什么来弥补。恰好,我们听说你现在遇到了点......嗯,小麻烦。所以大祭司让我带人过来,帮你重振旗鼓。”
他堂而皇之进屋,轻松自在全无防备的样子,就好像走进自家厅堂,很自然在李克用先前坐的椅子上坐下。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他跟李克用是至交好友。
李克用冷笑一声:“你恐怕不知道你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才敢如此大言炎炎。莫说十几个真人境,哪怕再多一倍,也于大局无益!”
耶律阿保机耸耸肩,表示听进了李克用的话,随后他又认真而不失轻松的道:“相信我,我的朋友,我比你更加清楚,你的敌人是多么的......嗯,难缠。不然我为什么亲自来了呢?你现在要知道的是,比起那个并没有真正帮到你什么的释门,神才是你该真正膜拜的对象!”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宿命的联合
李克用闻言哈哈大笑,就像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神?”
耶律阿保机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看起来阳光明媚人畜无害,然而内里却已经隐藏了不为人知的凌厉锋芒:“郡王似乎对神有什么误解?”
李克用一甩衣袖,嗤笑一声:“人间有神像,天上有仙人,但天地间只有一个神,那就是我自己!”
“神就是神,人就是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既然郡王如此摆不清自己的位置,看来我有必要帮帮郡王,让你认清自己的身份。”耶律阿保机口吻如常,连脸上的笑容都未有丝毫消减,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生气,但他轻轻向李克用抬起了手。
他抬手的动作如此轻盈,就像是去接落下的雪花,温和的没有半点威胁。然而当李克用、康君立看到这一幕时,却无不眼神剧变。
房中的灵气在刹那间被抽空!
两名修士如陷泥沼,不仅再也无法感应到身周的灵气,连气海中的灵气运转都分外艰涩。这就像大汉被绑住了手脚,再也无法行动自如,而对修士而言,这就是致命的困境。
能够如此迅捷抽空屋中灵气,同时还压制两人体内灵气运转,这只有一个解释。
对方的修为远高于他俩!
他俩意识到不妙,连忙同时抽身爆退。
然而为时已晚。
耶律阿保机笑容灿烂,眸中却满是戏谑之色:“两位这么着急出门,作为朋友我当然得送你们一程了。”
他手腕猛地一提一压。
风流般汇聚到他手掌前的灵气,便化作两股透明的泉水,陡然击出。
李克用双目一瞪,他明明看到了灵气泉流飞来,而且速度并不那么夸张,但他偏偏就是闪避不及。因为他的身法速度已经被完全压制。
砰砰两声,灵气飞泉砸在李克用与康君立前胸,两人同时喷出一口鲜血,断线风筝一般噗通摔落院中冷硬的青石板上。
李克用与康君立同时大怒。
在他们的地盘,他们的府邸,被一名外来的草原人如此不留情面的出手击伤,任谁都会觉得颜面扫地。
但两人只能强压怒气。
因为四面的屋顶、院墙上,还有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十多名契丹大修士。
即便没有这些大修士,仅是耶律阿保机方才的出手,也足够让他们心生敬畏,不敢再轻举妄动。
耶律阿保机来到门口,负手看着他们,阳光般的笑容里透露着让人无从怀疑的真挚:“我的朋友,现在你们总该知道,不能对神有丝毫不敬。神若是要杀你们,都不必亲自动手,他的勇士和仆人就能让你们......嗯,只能趴在地上。”
李克用勉强站起身,他先前已经吐过几次血,方才又被耶律阿保机所伤,元气大损,现在已经没多少战力。但即便他处在全盛时期,他也深知不是对方的对手,所以这没什么区别。
“你到底想做什么?”李克用阴沉着脸问。
耶律阿保机笑道:“看来我们的郡王殿下,并没有认真听我说话,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说一遍:我们是来帮你的。而且我们的实力你也看见了,还亲身体会了,相信你不会再拒绝。”
李克用确实无法再拒绝,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认为对方强过李晔的修士团,而是他清楚知道对方强过自己。所以,现在他的性命都握在对方手里。
他并无选择。
李克用明白这一点,耶律阿保机自然更加明白,所以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如果郡王想明白了,我们不妨坐下来谈。相信我,神的勇士有足够的力量帮你东山再起,而这并不需要你付出什么,相反,神还愿意给你的一个膜拜他,成为他仆人的机会。这绝对是天大的好事,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成为神的仆人。”
当李克用在屋中坐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方为什么要帮他对付李晔。
这个事实是不必怀疑的,如果对方别有所图,根本就用不着藏着掖着,他们有那个让李克用乖乖就范的实力。
契丹强势崛起,横扫中、东部草原,势力既然到了鞑靼部领地这一带,若想再度扩张版图,就只会面临两个对手。
西面,是信奉明教、主体势力在天山周围和西域的回鹘部族,南面,则是道门仙廷统治下的大唐皇朝。
比起贫瘠的西域与别无特殊之处的回鹘领地,繁华富庶人丁兴盛的大唐,无疑是更加诱人的存在。
然而眼下草原还没有彻底平定,契丹当然不希望出现一个和平兴旺的大唐帝国。毕竟大唐强盛时期,整个草原都俯首称臣,而且受其统辖。
如果大唐迅速平定国内乱事,再度中兴,那便会顺理成章再定草原——至少,大唐不会希望北部出现一个统一了草原的强大敌人。
发展起来的契丹,与中原是宿命之敌。不是契丹挥师南下,就是唐军发兵北上。
这还是其次。
更重要的是,没有哪方神灵仙人,不觊觎大唐这块富庶灵秀的洞天福地。
李克用冷笑道:“真想不到,区区一个李晔,麾下兵马不过十万之众,征战区域不过数个藩镇之地,却已经引得草原忌惮,连你们契丹都要借本王之手来制约他。”
耶律阿保机不置可否:“李晔的强大,郡王应该比我们体会得更加深刻才对。以平卢五州之力十万之兵,而能迅速扫荡强大的河东,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吗?”
李克用不再废话:“拿出你们的条件,说出你们的要求。”
耶律阿保机拍手称快:“跟聪明人谈话就是省力,既然郡王爽快,我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道理呢?我们能给的条件十分优厚,郡王没从鞑靼部借到的兵马,我们可以给你,郡王从鞑靼部借不到的强大修士团,我们也可以给你。而我们的要求就十分简单了,你只需要向契丹俯首称臣,接受我们的册封,并且成为神的仆人,奉神教为尊即可。”
李克用皱了皱眉:“神教?”
耶律阿保机的笑容里充满自豪与自信:“神的勇士自然有个名称,就跟释门、道门之所以叫释门、道门一样,神的勇士便是神教。”
李克用沉默下来。
耶律阿保机已经说得很明白,他如果要契丹帮他的忙,就必须成为契丹的臣子、神教的门人。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他将不再是一个独立的诸侯,而是契丹扶持的代言人。
然而对李克用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对他而言,无非就是把释门换成了神教而已。他从内心里,并不会去做释门的弟子、神教的门人,他只是虚以逶迤,借助对方的修士力量而已。
等他成就真龙大业,手握天下权柄,得皇朝国运加持,他便会把对方一脚踢开。到了那时候,他还会发兵草原,攻灭契丹。
说到底,一切都是暂时联合和借势的策略而已。
所以李克用沉吟片刻之后,便接受了耶律阿保机的条件。
耶律阿保机很欣赏李克用的识时务,他信心满满道:“郡王果然是英雄豪杰,相信我,有神教和契丹的帮助,郡王必定能够成就大业。”
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无比真心,就像完全不知道李克用的真实心思一样。
但事实上耶律阿保机对一切都洞若观火。
毕竟,他会是契丹国的开国之君,辽朝的奠基者。
神教仙人正在仙域跟仙廷作战,双方打得不可开交,这个时候,神州当然是越乱越好,这样仙廷就无法汇聚神州力量。所以耶律阿保机根本不在乎李克用是否真心投靠。
而无论李克用是什么心思,耶律阿保机都有信心掌控他。
毕竟,对方只是一介凡人,他背后却有仙人。
而李克用只要成了神教门人,神教的势力就渗透到了大唐,那就像一个楔子,插进了道门仙廷的骨肉之中,会不停让仙廷失血。
就像之前释门在北方扩充势力一样,李克用一旦投靠了神教,神教庙宇就会在河东大肆兴建,无数百姓就会成为神教信徒,仙廷就没了这些地方的信仰和香火供奉之力。
两人各怀鬼胎,都认为吃定了对方,脸上洋溢着格外亲和的笑容,好像生怕对方感受不到自己的“真情实意”一样。
接下来便是盟誓的时刻。
既然以神教为尊,那么一切礼仪规章就得依照神教的模式来,李克用吩咐康君立下去准备牲畜熏香等祭祀物品,要在刺史府摆下祭坛,进行耶律阿保机收他入神教的仪式。
等待之际,两人亲切交谈,闲聊了起来,耶律阿保机吐露心声:“契丹起于微末,浴血奋战才有今日局面,所求不过是称霸草原而已。郡王应该明白的,我们草原人并不适应中原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们也不会南下黄河。等日后郡王成就大业,成为中原之主,可莫要兴兵北上,破坏草原的和平啊!”
李克用当即保证:“本王志在中原,无意北上。况且数千年来,中原也从来没有真正把草原纳入郡县过,劳师远征其实并无益处。”
两人相谈甚欢,都感到很满意。
但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好一副宾主尽快的和气场面,孤王都要被二位的真诚所打动,恨不得立即打道回府,将河东拱手相让。”
听到声音,耶律阿保机和李克用脸色一变,同时飞掠出门来到院中。
两人抬头一看,就见高远的漫天星海下,悬空立着一个身着玄袍的年轻人,仪态万千,俯瞰众生。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宿命的背离(二更)
来的自然是李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晔淡淡扫了李克用和耶律阿保机一眼,目光在后者身上停留片刻,意味莫名:“耶律阿保机?”
他当然认得耶律阿保机。
前世他继位为帝后,契丹便侵入东北营州,成为大唐又一边境大患。朱温占据中原,和当时已是晋王的李克用鏖战多年,耶律阿保机就和李克用有过联盟,相约共同对付朱温。
只不过,后来耶律阿保机背信弃义,攻略李克用统辖的州县,给他带去了很多麻烦和伤亡,气得李克用愤恨不已,临死之际还嘱咐自己的儿子,要北伐契丹报一箭之仇。
想不到,现在李克用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耶律阿保机还是找来了,这还真是冥冥之中的宿命。
耶律阿保机没见过李晔,第一时间他并不知道,此刻悬立在空中俯瞰他们的,就是那个在大唐搅动起莫大风浪,让神教也不得不提前应对的年轻安王。
在耶律阿保机仰望的眼眸里,此刻孤身出现在面前的玄袍男子,身姿风流意态闲适,没有颐指气使,没有咆哮怒喝,但平静的语气中,却透露出一股俯瞰众生的自信。
他的衣袂无风自动,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耶律阿保机也感受到了对方的意气风发。对方的修为之力无形散发出来,以一己之力笼罩全场,耀眼得就好像夜空中出现了两轮明月。
耶律阿保机的眼睛亮了起来,作为契丹扫荡草原诸部的风云人物,他有自己的骄傲与自信,但是此时他却禁不住心生倾羡之情:“天下竟然还有此等英雄人物?大唐真是人才济济!”
相比之于耶律阿保机的欣赏,李克用看到李晔时候,眼帘就沉了下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阴沉的字眼:“李晔!”
听到他的话,耶律阿保机神色一动,“这就是安王李晔?果然,能够名传万里,让大祭司都惦记的人物,确实不同凡响!”
李克用冷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夸赞对方?”
耶律阿保机轻笑容纯粹,说出来的话意味明确:“郡王不要恼怒,我不是针对谁,但安王的风采的确要胜过你很多!”
李克用气得脸色阵青阵白:你到底帮谁说话?到底谁是你盟友?
耶律阿保机却看向李晔,继续道:“也只有安王这等人物,才有资格做神教的敌人。光芒万丈却锋芒内敛,骄傲自信却从容含蓄,才智无双却从不张扬,生于当世,能跟这样的人共争天下,是我耶律阿保机的荣幸啊!”
他的话里都是赞美,但他的眼中却满是战意,这话一说完,他便一挥手,陡然大喝道:“那便让我看看,这样的人物到底有多强的实力!”
话音方落,一名身着黑袍的神教修士,和一名身着契丹贵族服饰的世俗修士,便从屋顶拔地而起,猛然冲向李晔。
他们速度极快,调动到极致的灵气在身周萦绕,随着他们的飞掠,灵气在夜空下拉出两道耀眼的白色轨迹。
李克用神色一凛,他敏锐的察觉出,这两名修士修为强悍,胜过他许多,只怕已经是阳神真人的实力!
李晔看到上来了两名阳神真人境的修士,嘴角勾勒出一抹不屑的弧度,“蝇营孱弱之辈,不在草原好生呆着放羊,也敢在我大唐境内放肆?”
他都没有取出卢具剑,只是吐气开声,双拳齐出,遥遥轰向两人:“紫气聚云拳!”
被清幽月光照耀的半空,陡然升起几抹紫色云霞,又在刹那间蔓延开来,就好像牡丹花开的瞬间。须臾半空就是云蒸霞蔚的盛大景象,而两只凝实的偌大紫色拳头,兀一云层中探出头,便到了两名契丹修士面前。
两名契丹修士齐齐心头一震。
他们只看到李晔出拳,连对方灵气运转的轨迹都没看出来,夜空就已经紫云升腾,充斥了整个视野。他们陡然感应到极致的危险,却只来得及双臂交叉护在胸前,拉开灵气护罩,就被聚云拳击中了身体!
轰然两声爆响,椭圆形的灵气护罩还未完全显形,两名修士就被紫色灵潮湮没。
等到灵潮消散,半空中哪还有两名修士的身影?
竟是被李晔一拳轰得直接灰飞烟灭。
这一拳震得李克用愣在那里,说不出半个字来。
而耶律阿保机眼眸却更加明亮,就好像看到了什么绝世美人一样,俊朗阳光的脸上竟然满是兴奋激动之色。
这回不等他说话,就有三名契丹修士再度从屋顶、院墙上飞起。
这三名修士,都身着黑袍、手持刻满符文的棕色权杖,此刻他们衣袍鼓荡,兀一出动,周围就响起鞭炮般的气爆声,一朵接一朵音爆云次第炸开,在他们身后连成一道通天之路。
这三名修士,竟然都是地仙境!
空间中的灵气以肉眼可见的轨迹,大海漩涡般向他们聚集,眨眼间他们手中的权杖上就明亮如日,并在间不容发之际,权杖上射出三道直径数丈的灵气光柱,直取李晔!
灵气光柱亮到极致,李克用肉眼已经无法直视。那是属于仙人境的力量,本就不是他一介凡人能够直面的。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仅仅是面对这三道灵气光柱,他就感到自己的生机受到了莫大压制,仿佛被烈日灼烧的小草,下一刻就会枯萎!
然后他就听到了李晔的声音。
漠然而轻蔑的声音。
“区区地仙境,也敢向孤王出手,急着投胎不成?”
李克用骇然抬头,就看到星海下闪过三道青色匹练,刹那间,他如坠冰窟,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如果说三名契丹地仙境出手,已经让他只能引颈受戮,那么此刻,面对这三道匹练,他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是剑气。
更有剑意。
一股霸道无匹,君临天下,蕴含帝王之威的剑意。
三道灵气光柱就如豆腐一般,被剑气当中剖开、切碎,轰然流散。
三名契丹飞起的修士,如撞南墙,下饺子般从半空坠落下来。
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浑若已经没有骨头,浑身漏血。
随着三名仙人境不知坠落在什么地方,刺史府一下子安静下来。
再没有契丹修士冒然出手。
他们已经不敢。
耶律阿保机却已经激动得浑身颤抖,脸色通红,他竟然失声叫道:“好,好,好!如此强敌,不愧是我耶律阿保机的对手,跟这样的豪杰对战,才有酣畅淋漓的可能!果然是人杰地灵的大唐,无论世道乱成什么样子,总是会有亮若星辰般的强势人物!好,这样的大争之世才有趣,这才是我想要看到的精彩纷呈!”
转眼死了五名强大修士,他没有丝毫心痛的意思,更没有怒气,竟然只顾着高兴。
与之相比,契丹众修士却都集体沉默,心神凛然。他们感受到了对手的强大,每个人都已经知道,全力应对尚且可能不敌,哪里还敢有半分懈怠?
至于耶律阿保机疯疯癫癫的做派,他们也没有给出半点儿反应,好似已经习惯。
李晔低头环视众人,见对方都已经不再有异动,不由哂笑一声,对耶律阿保机道:“草原广袤万里,已经足够你们放牧,好生在水草丰腴之地活着难道不好,为什么急着来大唐送死?”
耶律阿保机也不介意仰头看着李晔,他拍掌笑道:“安王说的没错,草原上有许多水草丰美的地方,可以让我们衣食无忧。但是安王应该能够明白,大丈夫生于当世,若是只求锦衣玉食,是不是太没出息了点呢?”
李晔对耶律阿保机并无好感,毕竟这是一个给大唐边地百姓,带来无数苦难的草原枭雄,他秉承帝王之道,自然看不惯让自己子民受难的异国君主。
他漠然道:“所以这就是你们没事找事的理由?”
耶律阿保机认真的回答:“若不没事找事,人生岂不无趣?天下之大,英雄豪杰多如海水斗量,若不能与之对决战场,人生岂不要少了许多精彩?就如安王这般人物,我若不能与你生死搏杀,空有一身本事岂不白白浪费?”
说到这,他神色又虔诚起来:“神给了我们强大的力量,当然不是为了让我们去放牧、种田,而是让我们去纵横天下,书写让后人传唱歌颂的传奇故事!”
“好!”李晔没有反驳耶律阿保机,也懒得反驳,平心而论,他也不觉得对方说的话一点道理都没有,“既然如此,那便让孤王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斤两,敢自视能够纵横天下、书写传奇!”
这是战书,示意耶律阿保机出手。
然而耶律阿保机却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他笑容又灿烂起来:“只怕今日要让安王失望,因为我们已经打算撤了。”
李晔微微一怔,却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看着他,仿佛在等他戳穿自己的谎言。
然而耶律阿保机并没有说谎。
他手里已经多了一颗鹅蛋大小的黑色圆珠,随着灵气注入其中,圆珠散发出强烈刺眼的琉璃光芒,先将他包裹在内,再飞出去数缕,将其他契丹修士也笼罩其中。
至于李克用和康君立,并没有被照顾到。
李克用这才意识到,耶律阿保机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要走!
李克用心头一片凌乱,这家伙是不是脑子不大清楚?做事怎么如此无迹可寻?
他连忙叫道:“阁下方才还说要跟我联合,共同对付李晔,现在果真要走?”
耶律阿保机笑容不减,连开溜都显得理直气壮:“此一时彼一时,安王的强大,远超我们之前的预计,所以我们原本的谋划已经不能再用。眼下在此逗留,就算能够胜了安王,也无法将他迅速击杀,而且他的修士团马上就到了......所以,我的朋友,很抱歉,之前的盟约作废。”
第一百四十六章 王死
看来耶律阿保机手上圆珠就是逃遁法宝,如果只是凡间法器,在现在已经能够瞬杀地仙境的的李晔面前,只怕也没什么作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眼见耶律阿保机果真要走,李晔也不能不感到意外。方才这厮还在大言炎炎,一番话说得斗志昂扬激情四射,依照常理接下来就算不拼命,也该好生与他大战三百回合才是,哪曾想他说溜就溜?
饶是李晔也不得不感到啼笑皆非。
李晔感受了片刻,很快心里就有了判断,哪怕是施展“紫气阴阳”,他也没有把握让那颗黑色宝珠失去效果,于是选择静观其变。
李晔只是诧异而已,李克用却已经面无血色。
他愤怒的盯着耶律阿保机:“你们契丹人怎么如此不守信义?方才你我还发誓结盟互助,你要给我兵马修士,现在不过就是来了个李晔而已,你竟然就要背信弃义?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胆小如鼠之辈,你还自称什么英雄豪杰!”
他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好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在斥责毫无人性的恶徒。
已经被光团包裹的耶律阿保机,淡淡瞥了他一眼:“说完了?”
“本王还说完!本王还有话要说!”李克用怒不可遏,但却语气却忽然柔和了下来,“能不能带本王一起走?”
“不好意思,不能。”耶律阿保机漠然回了一句,在看向李晔时,脸上又洋溢开醇和的笑意,并且以手抚胸弯腰行礼:“那么安王殿下,我们后会有期。”
他说完这话,包裹他和众契丹修士的光团陡然一闪,他们便消失在原地。临走的时候,耶律阿保机脸上的笑容都没消失。
他们前脚刚走,圣婴大王带领的妖族修士团就赶了过来。
夜空中长虹道道,好似无数流星划过。当众人露出身形后,他们和李晔一起看向院中的李克用,眼神玩味。
李克用呆立当场。
没多久,耶律阿保机等人就在长城外露出身形。
随着光团消失,众人检视了一番自身,然后都看向耶律阿保机。
耶律阿保机转身向南方看了一眼,长长叹息一声,朝众人挥了挥手:“回营。”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李晔瞬杀三名地仙境,表现出来的战力,已经强过一般天仙境。这个实力,让一直自负修为草原无敌的耶律阿保机也只能徒然叹息。
耶律阿保机也确实带来了两名天仙境,要不然,李晔也不会放任他们离去,连出手的尝试都没有。
但这两名神教的天仙境修士,对上李晔并没有迅速制胜的把握,而一旦李晔的修士团赶来,他们反过来还要身陷重围。那时候就算要走,只怕也很难了。
所以耶律阿保机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
至于李克用,就算带走他又如何?没了河东立足的基业,在大势面前,李克用并无大用。而且耶律阿保机知道,如果他真的带走李克用,李晔势必追击,那就是自找麻烦了。
这回针对鞑靼部的战斗,耶律阿保机并未带多少大修士来,因为不需要。在草原碰到了康君立,他有了匡扶李克用的打算,并且立即汇报大祭司,得到了大祭司的首肯。
所以如果今夜的盟约顺利达成,神教会派遣许多大修士过来,明日就能赶到。但是谁能料到,李晔恰好在今夜出现呢?
“临时起意南下,竟就恰巧碰到了安王本人,还真是意外。原来安王也有孤身入敌营的爱好,跟我还真是一路人。”
耶律阿保机摇头晃脑的自言自语,说到这里,他的身心又恢复了轻松,双眼都眯了起来,“日后跟他正式交手的时候,一定会十分有趣,还真是期待啊!”
两句话用了三个还真是,说明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平静。
耶律阿保机兴致大发,到代州城逛了回街,意料之外损失了三名地仙境,可谓是吃亏不讨好,但好歹自个儿还能全身而退。李克用就不一样,他既没有耶律阿保机那个修为境界,也没有法宝可以逃命,面对李晔的俯视,就只能徒叹天命。
李晔落到院中,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理顺了衣袍,好整以暇的看向李克用:“明人不说暗话,明年的今天就是郡王的祭日。郡王若有什么遗言,便赶紧交代了吧,你我好歹相识一场,能办的孤王一定给你办。”
李克用面色惨淡的站在那里,此情此景他是什么心情,大抵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等李克用说话,康君立偷看了他一眼,一咬牙下定决心,忽然向李晔拜倒在地,悲声大呼道:“罪将康君立拜见安王殿下!殿下容禀,罪将跟随郡王......李克用征战沙场,全都是迫不得已,并无跟殿下为敌之心,请殿下明察!从今往后,罪将愿为殿下马前卒,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克用转头对康君立怒目而视,猩红的双眸里如藏烈火,要将康君立烧成灰烬。
李晔的目光这才落在康君立身上,却淡漠的没有任何温度,“你倒是识相。不过孤王麾下,从来不养庸人,你有什么资格,能做孤王的马前卒?”
康君立马上急切道:“罪将愿为殿下效死,永不背叛,无论殿下要罪将做什么,罪将都万死不辞......”
李晔摆摆手,不客气的打断他:“孤王不在乎麾下将领是否忠心,孤王有这个让你们不敢反叛的实力。如果你只有这些无用的表忠心之言,那么你可以闭嘴了。”
康君立脸色瞬间纸白,战战兢兢浑身发抖。
李晔的修为强大到连地仙境也能瞬杀,若是他稍微让李晔不顺心,对方杀他不比碾死一只蚂蚁难多少。他只能忙不迭向李晔磕头,很快额头就满是血水。
好在康君立还有一个底牌,他忽然福至心灵,一边磕头一边道:“罪将,罪将是兵家战将,只要殿下不杀我,末将一定能为殿下杀敌......”
“兵家战将?”李晔稍稍有些兴致,“这还差不多,勉强可用了,你起来吧。”
康君立如蒙大赦,惊喜万分的站起身,连忙两步走到李晔身后站定,以示跟李克用划清界限,从此唯李晔之命是从。
他又赶紧表忠心:“罪将还能劝降别的其他将领,符存审也是兵家战将,一定能对殿下有用!”
李晔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康君立的作用。
李克用五官扭曲,嘴角一阵抽搐,脸色也涨得由红而紫。眼前这副场景,让他心头一片绝望,悲愤的绝望。
片刻之后,李克用如卸重担,整个人竟然轻松起来,只不过是了无生机的轻松。
他看向李晔,“安王,你赢了。天命如此,人不能奈何。我李克用戎马半生,也曾辉煌荣耀过,今日虽然败亡,也不算愧对祖宗。你要杀要剐,只管动手就是。死在你手里,也不算丢人。”
他好似已经放下了心头的疙瘩,对失败坦然接受了。
当一个人把不能成事的一切过错,都推给命运,并且认为自身确实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心里总会好受很多。
李晔不由得轻笑道:“孤王很好奇,李存孝现在何处?原本孤王到代州来,其实并没有取你人头的绝对把握。毕竟只要有李存孝的兵家战阵护着,你们要自保并不难。”
李晔没说这话还好,李克用尚能泰然自若,一提起李存孝,李克用脸上肌肉就禁不住扭曲起来,看起来分外狰狞。
他当然知道,李晔没有必要骗他,这也就说明,如果李存孝真的还在,他今日至少不会死。而只要李晔不能杀他,他就还没败,还有跟契丹联合的余地。
耶律阿保机若是见到了李存孝,见到他麾下有兵家大将,一定也会改变主意带他走吧?至少,不会那么果断就放弃盟约。
然而此刻,李存孝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所杀,成了一堆碎肉,怎么都救不活了。
李克用追悔莫及。
他心中的痛苦到底有什么深,已是无法对外人道。但从他不停颤抖的身体就能看出来,那绝对很深很深。
李晔看到李克用这副死人脸,便知道李存孝可能有了什么意外,这让他脸色一沉:“难不成你还真杀了李存孝?”
李存孝有兵家大将的境界,若是能被李晔收入麾下,绝对是一大助力。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大。以李存孝的忠心程度,他倒是很可能跟李克用一起死。
但李克用杀了李存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代名将之材,竟然死在了他自己忠贞不二的主公手里?
世间恐怕少有比这更悲哀的事。那根李岘被皇帝设计伏杀有什么两样?
李克用忽然仰头放声大笑,笑声豪迈不羁,又充满疯狂悲凉。很快却又变得凄苦难言,就好像大笑的人,心头被人插了无数刀。
他的笑声在这个夜空久久回荡,备显可怖,让人闻之不寒而栗。
良久,李克用止住了笑声,用吐血的方式。
他嘴角挂着血迹,狠狠瞪着李晔:“李晔!算你狠!你好狠!你这道离间计,当真是诛心!若有来世,我李克用一定不会放过你,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跟你不死不休!”
言罢,李克用手中多了一柄匕首。
杀李存孝的那柄匕首。
那显然是一柄不错的法器,要不然李克用也不会回收。
匕首扬起,在月光下寒芒一闪,猛地倒刺进咽喉里!
匕首横过半个脖颈,几乎把他的脑袋切下来,鲜血从切口迅速溢出。
这柄杀了李存孝的匕首,现在以几乎同样的动作,了结了李克用的全部生机。
李克用倒在了血泊中,抽搐了半响,便再无动静。
唯独双目圆睁,跟李存孝一样死不瞑目。
只不过李存孝是恨李克用,而他是恨自己。
他们恨得倒是同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她的大道
大修士交手大多会事先布下结界,以免伤及无辜或者被百姓看到异象,影响凡间秩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微凉的夜风掠过屋顶,从瓦片上倾斜而下,拂过李晔的衣袂发脚,又从院门溜走。树叶的枝梢沙沙作响,很远的地方隐有打更声传来。除了刺史府,这座古老的城池今晚依旧行进在原本的轨道上。
这个夜晚并没有死特别多的人,但血腥程度却不遑多让,只因死得人都够分量,也死得够残忍。
院子里多了许多寒意。
血腥味扑鼻而来,让李晔也皱了皱眉。
他看了一眼倒在青石板地面上的李克用,忽然觉得意兴阑珊,这便站起身,一卷衣袖腾空而起,离开了这处荒诞之地。
或许,李存孝注定要死在李克用手里。
在没有李晔横空出世的时空里,李存孝最后也因为李克用的猜忌、众将的妒忌,而被李克用下令斩首。事后李克用也后悔不已,但那又还有什么用?良将死,长城崩,终李克用一生,也没能够一统北方,就更别说击败朱温,入主中原了。
本有极大可能成就大业的晋王李克用,到死也只是晋王,只拥有三晋及周边之地而已。
如今李克用、李存孝双双赴死,李晔北上的目的算是达到,旬日之后官军就会赶到代、朔、蔚等州。相信到时候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战事,哪怕李克用已经纠集了不少残兵败将。
历经数月,河东平定,或者说,纳入了李晔的统辖范围,战事不日即休,接下来的重点就是治理州县,与民休息的政事范畴了。
相比之于平卢五州,河东十一州无疑更加地广人多,只要治理妥当,李晔能够吸纳的百姓气运自然更广,按理说突破仙人境不是问题。
然而道门仙廷统治九州,要在这里飞升成仙、位列仙班,必须得到仙廷认可,否则就只能终生停留在阳神真人境。也就是说气海中的灵气,打破天也只能到阳神真人境巅峰的状态,更多的灵气只会溢出来。
这是常识。
对李晔而言,一旦吸纳的气运饱和,再多的气运也根本吸纳不了,无法突破屏障进入地仙境。
如果修为只在阳神真人境,仙廷若是派遣真正的大能下界,李晔就只能束手待毙。
但李晔并不觉得悲观,这毕竟只是寻常情况。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消化河东之地。
眉心的天机卷轴隐隐有所异动,李晔凝神感知了片刻,却又没有真的发现什么。卷轴,或者说画卷,仍旧是闭合的状态,还没有展开的意思。
得到河东之地后,李晔也接过了河东军的责任。所谓代北边地,即代州以北之地是为边境,跟草原接壤,目下以长城为界。
一旦草原兵马南侵,越过长城,西边朔州,中间偏北的云州,东边的蔚州,就是边防战线,是大唐防御草原兵马的第一防线。
李晔现在有了边防重任,而防御的对方,随着契丹攻占鞑靼部地盘,也由鞑靼部变成了契丹。刚刚跟耶律阿保机见过一面,虽然对方看似很没面子的遁走,但李晔心头并不轻松。
他知道耶律阿保机拥有怎样的潜能。
离开代州后,李晔径直北上,到了长城边关。
天光未醒,黑夜未央,斑驳的墙体饱经风霜,依旧尽职尽责的为大唐守卫边疆。李晔在古老的长城纵目北望。
贞观年间,大唐文治武功盛于一时,太宗曾言,古人戍边靠修建长城,而我大唐独不修长城,只练精兵。长城并不能真正抵御草原兵马入侵,而大唐的精兵能。
河东军三十万,基本已经折损,但这个所谓的折损,是对李克用而言。官军俘虏不少,加上代、朔、云、蔚等州的兵马,加在一起数量会很多,李晔只需稍微招募青壮,就能在短时间内,再能凑齐一支十万数量的精锐河东军。
河东军骁勇善战,论精锐不是寻常藩镇可比,这从昭义军对待河东军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他们将是李晔戍守边关,以及南下问鼎中原的强力依仗。
李晔手抚冷硬的石墙,目光在星海下穿过暮色,遥遥看向北方。
他现在需要考虑两个问题。
其一,平卢的民政之事大部分是崔克礼主持,提拔起来的官员,也大多是崔家俊彦。现在朱温发兵平卢,崔克礼敌我不明,李晔带来的那些崔家官员,现在还能不能用?
其二,攻占河东后,北方其它藩镇,是否要趁机收服。
若是不收服,河东周围藩镇环绕,中间还有一些颇为强力的藩镇,例如振武、幽州,并不能轻视。如果官军回援平卢,一旦道门、儒家、兵家包括神教,有什么居心叵测之举,这些藩镇就是他们搅动风云的机会,搞不好还会合攻河东。
李晔很快梳理出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首先,让李振主持河东民政。对方麾下的心腹要员,都是安王府旧人,忠心不是问题。虽然面对河东十一州之地,人手显得不够,但以李振的才能,再合理利用河东本地官员,问题应该不大。
其次,平卢军先回援平卢,毕竟那是李晔根基之地,平卢军将士的家属都在彼处,若是见死不救,军心势必不稳。同时,李晔也需要遏制朱温。
......
在李晔处理河东收尾事宜,准备回师平卢的这段时间内,天下局势风云激变,仙域同样也不平静。
佛域,雷音寺论禅殿。
大殿雄伟巍峨,高大的地基将殿宇送入云霄,殿前有千级石阶,俯首观之不见尽头,视线极致之处,唯有金光盈天。
白衣白裙的飞鸿大士站在石阶前,面色平和宁静,若是眉间没有那丝风尘仆仆的倦怠之色,那便与往常一般无二。
在她身侧,站着一名身着紫金袈裟的大修士,面阔耳方,面容慈悲又不失威严,正是文殊。
文殊朝论禅殿望了一眼,目中不无感慨之色,他对飞鸿大士道:“圣佛亲自出手,耗费了说不清的佛域资源,才让你安然无恙从凡间归来。此行你一无所得,十八罗汉更是折损大半,圣佛虽然没有表现什么,但心情肯定说不上好,你上去之后可要小心些。”
相比之于文殊的慈眉善目,和身上无形散发出来的威严之气,飞鸿大士看起来就如绿叶一样纯净。
她没有说什么。
文殊又道:“虽说世间事皆有定数,大道高深莫测,在他面前众生平等,或许一切因果早已注定。但我辈修士,夺天地造化而成仙,若是凡事不能去争一争,不能争到手里来,又有何理由立于此地?”
见飞鸿大士目不斜视,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变化,都不知听没听他说话,文殊不禁摇摇头:“你去吧。无论圣佛说什么,切记莫要反驳,真心认错就是。”
飞鸿大士终于有了反应,她点了点头,拾级而上。
论禅殿是佛域圣地,也是圣佛**所在。
这条道飞鸿大士先前走过无数遍,但显然没有一次的心境和此时等同。作为毛遂自荐,下界为佛域谋大事的大修士,又贵为佛域四大菩萨之一,事败而归,怎么都该自责忐忑。
但飞鸿大士心间或许有诸多情绪,却唯独没有这种念头。
大殿足以容纳万人,此刻却空旷无物,只在视野尽头,有僧人坐于九尺佛台上,身着金色袈裟。他虽然身高不过七尺,却给人躯长万丈之感,压迫力十足。
那便是圣佛。
飞鸿大士在殿中行礼。
圣佛没有马上说话,他看了飞鸿大士一眼,那双形状并不如何奇特的眸子,却有能够勘破一切虚妄的能力。
等了许久,圣佛才徐徐开口,声音不辨喜怒:“原本以为,此行就算谋事不成,你也该有所得,心境修为都该有所精进才是。现在看来,你不仅误了大事,自身也沾上了许多污秽,连佛心都受损了!”
秘境之行,飞鸿大士得益良多,悟道更深,实力精进,但这些到了圣佛眼里,却好似全都消失不见。他看见的,只是所谓的飞鸿大士佛心受损。
或许,对圣佛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
飞鸿大士没有说话,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圣佛不悦,沉眉道:“你便没什么想说的?你若不想说,本座可以替你说。本座且问你,进入你心底,损了你的佛心的那个人,对你意味什么?你若还不说,本座便帮你将他从你心中剔除,让你永远都不能再想起这个人!”
飞鸿大士终于抬头,看向圣佛。
她目光依旧沉静,唇角却荡漾开了一丝笑意,就像是想起了最美好的事。
她道:“圣佛若要问他对弟子意味什么什么,弟子可以说给圣佛听:于弟子而言,他就像一个梦,挥之不去,触不可及。”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笑意愈浓,但眸底却有悲哀之色流淌。这让她看起来备显凄凉,像是荒野中对着不能回的家独自抹泪的孩子。
仙凡有别,这固然是阻隔,但这对飞鸿大士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唯独佛域重压,才是她也无法逾越的天堑。所以那人哪怕时时浮上眉头、沉入心头,挥之不去,但也不过是像梦一样,注定了触不可及。
圣佛怒。
他自然明白飞鸿大士话里的意思,所以他的怒意已经大到不想掩饰,厉声呵斥:“你要为了这一介凡人,舍弃我佛大业不成?世间皆苦,苍生皆苦,那么多苦难等着你去抚平,你竟然为了一介凡人,而影响了佛心?你还是证得菩萨果位的飞鸿大士?!”
面对这样大义凛然的呵斥,飞鸿大士只是一笑了之。
她不避圣佛愤怒的目光,平和道:“所谓佛域大业,不是去解苍生疾苦,而是想让佛法传遍四方,将其发扬光大,以便收受更多的信徒,得到更多的香火钱财和信仰之力,以此扩充释门的势力而已。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为了一门之利,跟道门仙廷并无差别。”
“住口!”圣佛大怒。
飞鸿大士却没有停下来。
不仅如此,她眼眸反而越来越亮,“真正能解苍生疾苦的,只有人间帝王。古往今来,释门僧人做了多少事,修了多少路补了多少桥?医了多少病,救了多少人?难道释门只负责劝人积德向善,而自己却置身事外?即便释门做了一些善事,又何曾比得上帝王一纸劝课农桑、废除苛捐杂税的诏令?明君心怀苍生,仁德施政,才是真能有利天下苍生之事。而他们和他们的官吏,一生都在做这样的事!”
圣佛冷冷道:“是谁跟你说了这些?”
飞鸿大士好像回忆起什么,唇角的笑容犹如融化冰雪的春阳,“有一个人,贵为皇朝亲王,却能甘心四十年耕作不辍。他不是为了故意修心,以便在修为上得到多大精进,他只是单纯的在做这件事而已。”
“可以做到这些的人,才是一个真正了解苍生疾苦,并且愿意为之呕心沥血的人。弟子去看过平卢五州,那里的百姓鲜少苦难,家家仓禀实知礼节,万家灯火温照世间,其乐融融。如果佛域释门的宗旨,真是了结世界疾苦,哪又何必让百姓去求虚无的来世?助这样的人君临天下,苍生今生就有无数福祉。而且来世也是。”
圣佛已经平静下来。
他当然要平静下来,因为他认识到自己遇到了挑战,一个必须心静才能战胜的挑战。
他冷冷问:“所以你不是佛心大损,而是佛心已经不在!你要以仙人之资,去投靠那个凡人,供他驱使?”
出乎圣佛预料,飞鸿大士并未点头,而是双手合十,虔诚无比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飞鸿身为释门中人,若是舍弃千万年坚守,执意去投他,不也是着了相?飞鸿所愿,身在本门,传道布施,让本门弟子,皆奉大道,诚心去解苍生苦难。”
圣佛嗤笑,眼中充满不屑:“你要坐本座的位子?”
飞鸿大士仍是虔诚:“若是心向大道,又何必在意自己的位置?在什么样的位置,都能心向大道。”
圣佛平静的心再起波澜,不仅如此,他五官都扭曲起来。
飞鸿大士这番话,可是把他骂得不轻:她不在乎所处的位置,他第一个考虑的问题,却是对方要夺他的位置。
两者境界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圣佛深吸一口气,觉得已经不能继续跟飞鸿大士讨论下去,便厉声道:“你此番下界一无所得,反而让佛域损兵折将,罪孽深重无可辩驳。自今日起,罚你幽闭禁室,无令不得出门。室中所置,唯佛像一具,青灯一盏,佛经一卷。本座要你好生悔过,好生忏悔自己的罪过!”
飞鸿大士再度双手合十。
她说出来的话,却含义深远,出乎圣佛预料:“若是此身用情已深,何惧古佛伴随青灯?”
圣佛一怔。
随后他冷笑不迭:“用情已深?你倒真是不惧大逆不道!那本座便告诉你,早晚本座会把那人的头颅制成佛珠,将他的神魂炼成灯芯,让他生生世世只能做佛域的物件!”
飞鸿大士面色未变,目光却异常坚定。,她的神情仍是虔诚,那是她对自己选择的大道的虔诚。
她一字字道:“若是真有那时,就请圣佛原谅弟子:这一世用情已深,不能古佛伴青灯!”
圣佛闻言怒不可遏。
两句用情已深,含义截然相反。
前一句是说心念已有牵挂,所以无论身处何地,面对什么境遇,因为心心念念,都如那人在侧。
后一句则是说,如果圣佛真杀了那人,她便要为那人反出佛域,用一身修为帮他报仇雪恨!
如此言语,圣佛怎能不怒?
圣佛大喝道:“滚!”
这一声天雷滚滚,有着让人神都颤抖畏惧的威能。
飞鸿大士转身施然走出大殿,云淡风轻。
圣佛望着飞鸿大士的背影,脸上浓厚的阴云久久不能散开。
那可是佛域四大菩萨之一,只不过下界走了一趟,竟然就身心都系于敌人了?
佛域可经不起这个损失。
想起为了召回飞鸿大士付出的海量资源,圣佛就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一介凡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诛我四大菩萨的心?本座倒真是迫不及待,想要跟你会一会了。”圣佛如此想到。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麻烦,佛域还要对付西面来的安拉神,短时间内并不能抽开身。
飞鸿大士离开大殿,到了千级石阶上,忽然停下脚步,纵目远眺。
她脸上的轻松之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淡难分的怅然。
望着远天无物的尽头,她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轻轻呢喃:“我固然孤陋寡闻,不知你心中有人。但你岂非同样孤陋寡闻,也不知我心中有人?”
第一章 道不同
大唐行政区划分为州县乡里四级,泰山以东地势大体平坦,平卢治州所在之地青州,更是沃野百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州城外农田密布阡陌纵横,各乡各里的村舍十分密集。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近几年来,平日这里总是一派农忙的景象,有劳力的人们荷锄而出荷锄而归,到了秋日,丰收会保证他们一整年的丰衣足食。
然而现在,青州城外的农田已经面目全非,长势正好的庄稼被践踏摧残,零落成泥,跟杂草已经没什么分别,燃起大火的乡里村舍里已经没有人,大家都逃到了城里避难。
方圆数十里之内,除了荷甲带刀的甲士,往来奔驰的游骑,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连绵十数里的军营。
那是宣武军的军营。
宣武军刚到青州城外,虽然还在准备攻城的状态中,但方圆数十里都落入了他们的控制范围。无论是道路还是要地,都已经没有平卢军的身影。
偌大的州城成了一座孤岛,要以微弱的力量,独自面对强大的敌人。
城楼前,数名官、将聚在一处,正在观望宣武军热火朝天的大营——彼处正在赶制攻城器械。
青州官、将以一名文官为中心,这位面阔眉正的中年男子,现在是这里品阶最高之人,曾今被兴师讨伐河东的安王,在临行时赋予节制整个平卢的大权。
节度使府掌书记崔克礼。
此刻崔克礼正微微皱着眉头。
他向来不苟言笑,看起来有些过于严苛,或许是心中总有一些事关苍生江山的忧思,而这样的忧思又太大了些,尤其是在这个离乱的世道,所以肩头的担子总是很重,让人很难喘口气,便也很难轻松下来。
“宣武军号称二十万,实则不过十万之众,但现在整个平卢也不过有守军两三万。青州作为治州所在之地,防御是重中之重,但也只有八千骁勇。以八千对战十万,将士们需要以一敌十。”
说话的是青州守将王治,一个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的魁梧汉子,出自青州王家。
在李晔初入平卢收服青州各大家族之后,这位沙场宿将从起初的不被重视,后来逐渐被李晔认可才能,委以重任,现在俨然已经是平卢军中有数的大将。
崔克礼知道王治这番话的意思:青州城不好守。
当然不好守。
汴州距离青州距离不近,宣武军发兵来攻,沿途的藩镇州县无不四门紧闭,并未有人出面阻拦,任由宣武军借道而过。
十万兵马得以长驱直入,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那些藩镇节度使、州县主官,并不是不畏惧安王权势了,而是正面临大修士给予的生命危险。
崔克礼回应道:“本官已经传令各州,让他们发兵来援。稍后本官会安排人手,组织城中青壮协防,同时征召各个大小家族以及江湖上的修士,令他们上城帮助守军。将军只需固守三日,本官可以保证,能给你两千修士,三万青壮。”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王治抱拳应诺,精神稍振:“有掌书记鼎力相助,青州可以一战。三日之内,末将就算战死城头,也绝不会放一个敌军入城!”
崔克礼点头:“那就有劳将军了。”
王治带领众将下去巡视城防,崔克礼还在城楼未曾离去。
此时他身边只剩下一个人,一个身着布衫、气质文雅而出尘的青年儒生。
见周边再无旁人,青年儒生轻笑道:“十万大军围城,势必控制要道阻隔援军,而城中青壮就算再多,也无法跟精锐甲士相提并论,江湖修士就算戮力杀敌,也不是军中正规战阵的对手。青州城已经成了一座孤岛,要以微弱的力量独对强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崔克礼应该对这个众人陌生的男子很熟悉,听了对方的话,他都没有回头去看对方一眼,“天下本就少有容易的事。”
儒生道:“那么师兄运气不错,因为眼下恰好就有一件。”
崔克礼:“哦?我怎么没发现。”
儒生:“师兄博学多识,智谋万千,总该知道,任何一件困难事情的反面,对应着就有一件容易的事。”
崔克礼:“容易的事,做起来总是索然无味。”
儒生:“可有些不容易的事,做起来就会没命。”
崔克礼:“青州战事在安王归来之前,的确凶险万分,但只要安王回援,攻守便会易行,难易便会对调。”
儒生:“只怕青州城支撑不到安王归来。”
崔克礼:“不去尽力尝试,又怎知结果?”
儒生:“师兄难道不知,智者当有先见之明?”
崔克礼冷笑一声,他脸上的耐心之色已经消耗殆尽,他回头看着自己这位同门师弟,语气已经称不上和善:“看在同门的份上,这次我允许你活着离开。”
儒生仍是笑道:“对待同门师弟,师兄现在的语气可称不上和善。”
崔克礼:“我从不对敌人和善。”
儒生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声音也变得低沉:“师兄莫非以为我是朱温的说客?”
崔克礼冷冷道:“难道不是?”
儒生摇摇头,正色道:“我这回来青州,是奉先生之命。”
崔克礼稍感错愕,对方之前言语之中的意思,尽是让他弃守青州城,这当然是对朱温有利的事。而他很了解自己这位师弟,对方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他沉声问:“先生意欲何为?”
儒生道:“先生的志向,师兄应当知晓,因为那从来都没变过——匡扶天下,解黎民之倒悬,为苍生谋福祉。”
崔克礼:“儒家士子,皆是如此志向。但通往志向的路并不止一条,志向并不代表选择。”
儒生:“难道师兄以为,儒家选择了朱温?”
崔克礼:“这不重要。”
儒生:“重要的是什么?”
崔克礼:“重要的是,儒家没有选择安王。”
儒生却摇摇头:“相反,我认为这并不重要。”
崔克礼:“重要的是,我已经选择了安王!”
儒生怔了怔,随后寒声道:“师兄莫非要忤逆先生?不尊儒家之令?师兄要叛出师门,做大逆不道之人?”
崔克礼冷笑不迭:“我很好奇,先生为何认为安王不值得选择?”
儒生沉眉敛目,声音锋锐:“儒家要的,是辅佐新君,成就真龙大业。而现在大唐国运已经消散,安王注定无法实现中兴之志,跟着他岂非是自取灭亡?”
“一派胡言!”崔克礼一佛衣袖,愤然转身,他看向城外宣武军大营,眉眼渐渐蒙上了一层寒霜,他停顿了片刻,“看来,在安王与朱温之外,先生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
儒生道:“儒家当然会做出自己的选择,最适合儒家的选择!”
崔克礼嗤笑道:“所以你劝我放弃青州,无非是想害安王。”
儒生理所应当道:“安王虽然注定无法中兴社稷,但眼下毕竟势力最为庞大,儒家需要安王基业覆灭,让北方再陷混乱。如此,儒家选择的那方诸侯,才有足够多的时间聚众成势。”
崔克礼:“所以你们宁愿北方百姓,再度经受乱世兵祸之苦?”
儒生道:“比起昏君继位,施政不仁,会给天下百姓带来的灾难,一时之痛,自然是可以接受,而且必须付出的代价。大礼不辞小让,师兄应该明白才是。”
崔克礼点点头:“那你为何还不走?”
儒生愣了愣:“师兄此言何意?”
崔克礼:“道不同不相为谋。”
儒生终于愤怒,他禁不住质问道:“师兄当真要大逆不道,背叛先生,背叛儒家?师兄选择必败之人为主,便不惧身死道陨?!”
面对如此质问,崔克礼眉宇间的寒霜反而渐渐消散,因为他的目光,已经从宣武军大营,移到了被毁坏的庄稼、燃烧的村舍上,他的眼眸渐渐被哀愁痛苦所充斥。
他心头并不平静,但他的声音很稳,他道:“通往终点的路从来都不止一条。乱世当道,上到儒释道兵,下到修士书生,每个人都面临选择,比太平盛世多得多的选择。或许人生就是选择,而我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接下来的人生,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那便是坚持。”
他的眼神渐渐悠远,他的声音徐徐低沉,透露着厚重沧桑的力量,明练洞达的智慧:“或许我的肉身不能抵达终点,或许我的志向会在中途湮没,或许我精疲力竭也走不出黑夜,注定了看不到狂风暴雨之后的彩虹,会倒在泥泞的道路上,只能做一个死在路上的人。”
“然而天下有志之士不止千万,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此生都到不了终点,志向得不到实现。便是死的时候,也只能默默无闻,没有伟岸悲壮的背影,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豪迈也不会被记载于青史。然而这才是真正的青史,在一个个光辉显赫的名字与功绩下,隐藏着的普通人的青史。”
“我崔克礼不过七尺之躯,或许没有天眷,或许没有人助,但我愿意倒在路上,只要是在路上。大道在前,迷雾漫天,便纵有无数荆棘,便纵有千万人阻拦,我亦奋躯前往。我辈儒家士子,不求证得大道,唯求向道而死。”
崔克礼再度转身,认真的看着面前的师弟,这位儒家杰出的人才,“春秋战国,百家争鸣,而自汉以来,百家汇流,彼此融合,时至今日,已只有儒道兵三家。我儒家士子,也不再是单纯的圣人门生,也学会了纵横之术,也懂得了权谋之争。通往终点的路有千条万条,我们总要选择容易到达的那一条,这无可厚非。”
“但对我崔克礼而言,我今天站在这里,那么我肩上便担着责任,守护平卢五州百万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是我不能舍弃的使命。自古以来,皇朝交替,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平卢百姓的安居乐业来之不易,我不能让它就此消失。”
“你回去告诉先生,就说我崔克礼已经选择了自己的明主。无论他是成是败,我都将终生跟随。他成,我治理天下,他不成,我治理平卢五州,他亡,我跟他一起埋骨在这片我们流过血流过泪的土地!”
儒生张口结舌,望着崔克礼久久无言。
崔克礼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平稳,并不如何掷地有声,但这番话落在儒生心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无异于夜雨惊鸿。
他叫张仲生,是儒家俊彦之一。
儒家立门,向来有四贤八杰七十二俊彦的说法,象征着儒学传承。
崔克礼和张仲生曾今同窗求学,拜在四贤之一的王载丰门下,因为才学过人,在结业时都上了七十二俊彦榜。
两人求学时曾形影不离,实际上交情匪浅。
良久,张仲生喟叹长叹,他向崔克礼拱手一礼,“师兄既然心意已定,仲生亦无他法。原本此行受先生之命,以为会很容易就能达成目的,却不想时过境迁,现已物是人非。”
他站直身,笑容里不无苦涩:“昔年你学成下山,我送你到山门,曾戏言学舍万般好,俗世是非多,一旦踏入繁华世间,再相逢时彼此都可能面目全非,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在庸俗的富贵权力面前,成了陌路人。不曾想,昔日戏言,却一语成谶。”
张仲生从衣袖里抽出一张拜帖,双手递给崔克礼,意兴阑珊,神色萧索,“六月初六,大江之畔扬州城,先生会和其他三贤一起,点评天下儒士,再定八杰七十二俊彦榜单。此乃本门盛会,届时天下士子,都会争相前往,还望师兄能够抽空南下。”
崔克礼接过帖子,默然片刻,“若能抽身,自当前往。”
张仲生再行一礼:“师兄,就此别过。”
崔克礼还礼:“师弟珍重。”
当张仲生走下城楼,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时,崔克礼分明感觉到世事无常。两个曾今无数次醉酒当歌、抵足而眠的同窗手足,正在这个离乱的世道渐行渐远。
他收回目光,转身再度面对城外大军。
今日阳光明媚,四野寂寥,在这个被孤立的城池中,崔克礼却在长天尽头,看到了整个天下的风起云涌。无数人在其中沉浮奔走,或哭或笑。
而他脚下的青州,却笼罩在摧城般的黑云下,正被无数心思各异的人虎视眈眈。
昔年求学时,他曾想顶天立地,用肩膀为天下人撑起一片晴天。从山门走下时,他就走向了天下,而现在,他走到了青州城。此刻面对十万敌军压境,他要用七尺之躯和一腔热血,守住这饱含无数人希望的古老城池。
他走在了路上,或许会死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