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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谁念西风     大雪满弓刀txt下载     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九章 不需言谢

    狗剩说话的时候语气用的很轻,表现的十分随意,左子寒嘴角勾出一丝笑意,并未深究,而是叹道:“王爷治下竟然出现这等鱼肉百姓的蠹官,实在出人意料。王爷原本在府里与人商议中秋酒会,乍闻此事,大惊,立刻就派在下前来查探。不料褚山良当真如此不堪,辜负王爷看重,也辜负皇恩。两位替王爷剪除此害,功劳匪浅,在下知道修行者大多视富贵名利如浮云,可既然二位不愿意随我去王府受王爷亲自道谢,在下实在不知如何感谢!”

    狗剩嘿嘿发笑,装模作样的拱起手,说道:“都是粗人,上不得台面,王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眼下还有事儿做,就不叨扰了。”

    左子寒万分惋惜,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曾老汉的院子,道:“此户人家落地此等地步,固然是褚山良为非作歹,可连亲王府也难辞其咎,在下来之前,王爷有过交代,务必全力弥补。二位大可放心,日后此家父子连亲王府必会负责到底,绝不会再让钧城内再次出现此事!”

    狗剩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想他们这个时候需要的不是连亲王府的弥补,而是从此之后的平静。若是可能,还是不要再惊扰他们为好。”

    左子寒皱了皱眉,却还是点点头,说道:“此话有理,受教了!”说完这话,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小可可,停顿一下,才笑道:“看二位装扮,难不成是来自应天学宫?”

    狗剩穿的衣服是普通的淡灰色粗布服,而小可可身上穿的却是淡青色的学子服,这种学子服并不常见,多被用于应天学宫志学的学子穿着,因此左子寒自然猜到小可可来自应天学宫。狗剩也没期望这一点能够瞒下去,于是点头道:“我们是应天学宫的仆役下人,因快要到了中秋灯会,所以跑过来买点灯笼。”话尽于此,狗剩不打算再说。至于为什么应天学宫的下人有如此身手,甚至还是难得一见的真武修行者,狗剩不想解释,他相信左子寒也不会如此无聊的继续追问下去。果然,左子寒听闻狗剩说了这句话之后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点点头,想想,又道:“不知可否留下名姓,连亲王府自当前往应天学宫拜谢!”

    狗剩摇摇头,婉拒道:“小事儿而已,不敢居功。至于前往应天学宫拜谢,更是惶恐,何至于此?”

    左子寒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二位志趣殊洁不慕名利,倒是在下唐突了,不过还是请二位能够留下姓名,以便连亲王时常感念。”

    小可可天真烂漫,并不多想,立刻开口道:“叫我可可就好了!”说着对狗剩抛去一个得意的眼神,意思很明显:你看你看,我做了一件侠义好事儿吧!

    狗剩无奈,随口道:“乡野粗鄙人,名字起的也难听,您就叫我狗剩吧,我娘说贱名好养活。”

    “狗剩”左子寒若有所思,点头道:“在下记下了,再次感谢二位惩恶扬善。”说着招呼身后的一名甲士,拿出了一只紫色锦绣袋子,也不看狗剩,而是对着呆若木鸡的曾老汉道:“这是王府所备的微薄抚恤,权且当做补偿。老人家放心,王府绝对会秉公处理此事,换老人家一个公道!”

    不知为何,小可可忽然想起了狗剩所说过的那句“公道这东西若是来的太迟,本身就不再是公道了”,没由来的叹了口气。只是这声叹气声音极轻,左子寒并未听到,只是狗剩斜斜往小可可所在的地方瞥了一眼,嘴角微微勾起。

    曾老汉双眼呆滞,显然没有听见左子寒在说些什么,看到左子寒递来的袋子,下意识的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愕然发现袋子中竟是满满的黄金,映的老汉的脸庞金光璀璨。老汉低低惊呼一声,不知如何是好,握着袋子的手当下就要松开,好在狗剩眼疾手快,帮他扶住,笑着拍了拍老汉的手背,轻声道:“掌柜的,人家既然给了,收起来便是,莫要惊慌。”曾老汉嘴唇颤抖,目光犹疑的看着左子寒,又看看狗剩,当目光转到自己那个双目失明的孩子身上的时候,才点点头,将钱袋收了起来。只是手脚犹在颤抖,显得瑟缩畏惧。左子寒暗叹,心道这一家父子二人所受伤害实在太大,一时之间恐怕无法祛除。又叹息在王爷治下,竟然出了褚山良这等狂发之徒,真是令人难以预料。想来有阳光的地方,自然都会有阴影,思虑良久,作为王爷帐下第一幕僚,左子寒心中立时便浮现出了“遮掩消息,大事化了”这几个字眼。毕竟若是此事闹将起来,对王爷清誉极为不利,对钧城也极为不利。看来,那褚山良,势必要赔上一条性命了。

    脑海中想了一会儿,左子寒朝狗剩一笑,准备说点什么,而狗剩却已经淡淡开口道:“咱是穷苦人家孩子,人穷志短,只求保暖,今日之事,睡上一觉恐怕就记不清了。”

    左子寒一愣,笑道:“如此甚好,多谢了。”狗剩挥挥手,笑道:“谈不上谢,小子很惶恐啊!”左子寒会心一笑,不再多言,又与小可可寒暄两句,发现这位深藏不露的真武高手似乎并不善于交际言语,便住嘴不谈,只是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便告辞而去。

    左子寒走后,原本喧闹的曾家小院顿时鸦雀无声,不过有那好事的街坊邻居,还是极为惊叹的瑟缩着探头探脑往院子里偷看。西市民居小巷里最大的事儿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哪里见过披甲配刀的军士,又哪里见过深不可测的真武修行者?加上方才院中的动静实在太大,一时安静下来后却多了无数双惊诧的目光和声声倒吸的冷气。

    狗剩也不在乎这些目光,只是淡淡对曾掌柜道:“掌柜的日后可平安无事,不过且请老掌柜不要将我们二人的事儿告诉别人。另外,请老掌柜将灯笼制完,我们也快要回去了。”

    曾老汉这时才回过神来,目光盈盈看着狗剩和小可可,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嘴唇颤抖良久,还是组织不出一句话来,好久,才猛的一拍大腿,前去糊那还未完工的两个灯笼。一直沉默坐在堂屋中的目盲男儿孩儿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此时却忽然道:“你们很厉害?”

    小可可愣了愣,下意识道:“什么?”

    小男孩儿重复道:“你们很厉害?”

    小可可不知如何作答,若是厉害,比自己厉害的人多了去了;若说不厉害,似乎比起一般人而言,自己已经堪称神仙人物了好在狗剩已经接过话头,笑着问道:“关你屁事?”

    小可可大皱眉头,心道你这家伙,对一个孩子说什么狠话?当下便想哄哄这目盲的孩子,却听到狗剩对自己道:“对付孩子,我知道的比你多,去院子里待会儿,我跟这小哥聊聊!”

    小可可很不满狗剩的态度,不过还是得承认这一点。她本身就是孩子,哪里懂得去哄孩子,而看着狗剩自信的目光和表情,不自觉的就认同的狗剩的话,于是缓缓走到院子里,有点好奇的看着狗剩。她看见狗剩这家伙趴在男孩儿的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那男孩儿却骤然抬起头来,脸色微变,仿佛是知道狗剩的具体位置,眼睛直直的盯着狗剩的眼睛,二人一动不动。狗剩的脸上是似笑非笑的戏谑表情,而小男孩儿的目光中却充满着让小可可都感到难过的愤怒和仇恨,小可可一时看的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径直走到屋子里,向狗剩问道:“和他说什么了?”

    狗剩嘿然一笑,摇头道:“没什么。”

    此时曾老汉的灯笼也已经糊制完成,四个灯笼长一尺三寸,宽九寸,皆用红纸裱糊,虽是在白日,但依旧红彤彤一片光芒。其间工艺极为精致奇巧,虽算不得上等,但能做到这等程度,依旧不易。狗剩接过灯笼,付了酬金,老汉连忙推辞,也不说话,只是将酬金往狗剩怀里推,踌躇良久,才颤着声音喊道:“恩恩人”断断续续说出两个字,便再也说不出别的了。狗剩了然,不过还是将酬金放在桌子上,思衬片刻,道:“若是害怕,就搬去别处好了,这孩子”说到这里,狗剩回头看了一眼沉默的目盲男孩儿,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继续,只是拍了拍老汉手背,然后对小可可道:“咱么走吧。”

    小可可嗯了一声,脚步停顿一下,又转身回来,走到男孩儿面前蹲下,打开自己的小布包,从里面抽出一支冰糖葫芦,递到小男孩儿手中,说道:“爷爷说,强者能以心为目,看世界尤为清冽。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想来也是很高明的,把这句话送给你,你要好好过!”

    小男孩儿抬起目光,他是看不见小可可的,但却接过了冰糖葫芦,以极为细微的声音轻言:“谢谢”

    小可可笑了起来,望了一眼狗剩,直起身子与狗剩一起走开。出了院子,小可可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狗剩笑道:“别看了,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肯定是要搬家的。”

    “为什么呀?”小可可很是不解。

    “在他们看来,逃避才是最好的选择。”狗剩忽然说出了这么句话,在小可可听来有些不着头脑,然而狗剩也不多加解释,只是也回过头看了一眼院子。只不过他看的是那一株形态奇异的广角玉兰,然后嘴角微微勾起,对小可可轻声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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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少年手中骰

    已是酉时初分,八月的天气在这个时候已经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温柔和浅黄,鱼鳞状的云朵覆盖在天空之上,一层层铺叠开去,晕染了温柔的阳光,让大半个钧城都掩映在淡金色的光线中。房屋的影子与河岸柳树婆娑的姿态相互交融,喧嚣的街市渐渐开始有归于沉静的势头,行来行往的百姓穿梭不息,狗剩深吸一口气,站在一座拱桥上,微微眯起了眼。

    阳光斜斜打在他一半的脸上,另一半脸沐浴着轻柔的晚风,狗剩站在石桥凭栏而立,显得格外俊逸潇洒,甚至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接近于魅惑的容光,小可可不禁看的有点痴了,然后微微红着脸想平时也没见这家伙有那么好看啊狗剩眯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些什么,良久之后他才眨了眨眼,舒了一口气,扭头对小可可道:“你不是要换书吗,去换吧。”

    小可可哦了一声,随即惊问道:“你不跟我一块儿?”

    狗剩笑道:“走了那么久,很累的,你自己去吧,我在这歇会儿。”

    “哼!”小可可不满的撅了一下嘴,刚刚兴起的好态度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嘀咕道真是个懒蛋货,狠狠的朝狗剩瞪了一眼,然后喝道:“懒死你!在这里等着我,不准偷偷先走。”

    狗剩苦着脸道:“就是歇歇脚嘛,哪里敢先走,若是让董老先生知道我还活不活了。”小可可仰起脸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然而还是瞪了狗剩一眼,才嘀咕着自去换书。狗剩望着小可可渐渐走开的身影,不禁苦笑一声,这个小女孩儿啊,真的是让人无可奈何了。看着小可可的背影消失在一个街巷处,狗剩才松了一口气,反身靠着青石栏杆,背对着一河青水,挠了挠耳朵,好像自言自语般问道:“你们在连亲王府下的有探子?”

    这句话说的很没有头脑,你们?哪里来的你们?什么探子什么王府狗剩好似梦呓一般,幸亏他这句话说的声音不高,否则若是被人听见,肯定会将他当做傻瓜白痴。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只停顿了一下,便有一个轻松稚嫩的语气回答了他无头脑的问题。

    “那种地方,哪里那么容易下探子。就算下的有,为了芝麻大小的事儿值得动用吗!七少爷似乎有点小看取栗郎了。”

    不知什么时候,狗剩的身边已经站了一个身材矮小年纪不大头上戴着草帽手里拿着骰子的少年,和狗剩一样,那少年也是凭栏而立,不同的是狗剩是背对河水,而那少年却是面朝河水。他的脸呈黝黑色,但却并不显得难看,反而呈现出一种健康阳光的姿态,这少年手中有两颗筛子,两颗朱红色的筛子,在他的五个手指间不停翻飞,动作熟稔轻快,显然是此间老手。少年眼望河水,嘴角带着一抹戏谑轻松的微笑,不看狗剩,口中却并不停,“褚山良这种人,在我们看来实在不值一提,今日出手只是给少爷卖个手艺,仅此而已。”

    “不值一提好歹也是个从六品的指挥使,似乎有点夸海口了吧?”

    那少年嗤笑一声,两颗骰子在手心猛的一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道:“我们不看官职,只看人。像他这种狐假虎威不知收敛的傻瓜,说不值一提都是抬举了。”

    狗剩默然,半响笑了一声,叹道:“火中取栗,果然不同凡响啊。”

    少年对这句话很明显奉承的话很不感冒,皱了皱眉头道:“少爷今儿跑到渭城大开杀戒,实在是有点蠢!”这少年说话极为直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似乎根本不考虑什么叫做谨言慎行,也从不去在乎眼前这位少主人的感受,说完这话少年自己都笑了起来,然后字正腔圆的重复了两遍:“有点蠢啊,有点蠢。”

    狗剩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而是轻声问道:“这个地方耳目众多,我们在这见面,没人会怀疑吗?”

    少年哈的笑了一声,摇头道:“少爷刚从曾家出来时候西市内就已经基本上被兄弟们清场了,不要说可能会有的各处暗谍,就是只翅膀少了条褶子的苍蝇,也甭想留下来。”

    狗剩也笑了起来,同样很字正腔圆的说道:“所以说,若是我的身份因今日发生的事儿泄露了,那不是我蠢,而是你们太蠢!”

    少年笑容顿时收敛,目光冷冷的扫过了狗剩,不过只是一瞬,他便收起了那玩世不恭的表情,略微思衬,然后微微向狗剩低了低头,算是正式对这位新主人、少主人行了礼,然后才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准备说话。

    可是狗剩却并没有让他说话,下一刻,少年手中一直翻转的骰子已经消失,电光火石间,狗剩已经将两颗朱红色的骰子举在眼前,眯起眼细细打量,口中啧啧有声。少年目光中森寒之色一掠而过,可脸上的戏谑却已经消去了大半,反而带上了一丝凝重和半缕骇然。他原先玩弄骰子的那只手已经握紧,半条胳膊都在微微颤抖,不知不觉间,少年已经将胳膊缩在了背后,脸色慢慢显得有些苍白。

    探手,点掌心,伸五指震飞筛子,紧接着和自己对上了一掌,再接着飞速接住骰子,从容收手这般精巧的手段,少年实在所见不多。骤然之间,关于七少爷一怒击杀顾垣的传闻浮现在少年脑海中,作为取栗郎,他比谁都清楚那件事的真伪,不过经后来分析,他总是认为七少爷能取胜的最大关键在于王梓丞来箭相助,而对七少爷本身的武道修为,却被他嬉笑“粗浅”二字。此时此刻,少年才深刻了解到,这位少爷身上的秘密,绝对不会比自己调查过的任何一个神州官员或江湖高手少。不由自主的,少年便收起了轻视之心,头也更低了些。

    在他心目中,七少爷的形象便是那种骤得富贵日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他实在想不明白三爷怎么会在临终之际将取栗郎交给这么一个废物,若是说兰明公子在京都叛了宋家,那不是还有武陵公子吗?武陵公子少年老成声名远播,若是执掌宋家,肯定会让宋家更上一层楼,再不济也不会堕了宋家威名。可这个七少爷嘛少年实在不敢苟同三爷。虽然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忤逆三爷的意思,都依旧会死保七少爷,可效忠是一回事儿,尊敬则是另一回事儿了,但自此时起,不敢说少年已经学会了尊敬,但至少,他学会了认真对待。

    少年相信,能够在一瞬之间让自己吃了苦头的人,绝对不会差劲就算差劲,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是下一刻,这位让他收起轻视之心的七少爷便说了一句少年五体投地话出来:“嘿,灌了铅的骰子哎!这可是好玩意儿,边上有赌场吗?”

    少年强忍着莫名的惊诧,摇头道:“西市没,赌场都在东市”

    狗剩脸上的失望之情顿时层叠涌现,长吁短叹:“那看来今儿来的不是时候不是地方。”说着从怀里掏出了点东西,少年定睛一看,那竟是两锭五两的白银,这位不说富可敌国但绝对家财万贯的少爷嘿嘿贼笑着将银子一股脑塞给了少年,道:“十两银子,算我一份子,你去赌,赢了钱咱们俩四六分!”

    少年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识的问:“谁六谁四?”

    狗剩大怒,一巴掌拍在了少年的后脑勺上,也不管少年发愣的眼神,骂道:“肯定是少爷我六你四了,什么脑子,敢占老子便宜!”

    少年揉揉脑袋,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位刚才还面如平湖波澜不惊而今却大呼小叫一副无赖样的少爷,脸色茫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心中猛的腾起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奇怪感受,以至于他浑身都轻松许多,情不自禁的酒嘟囔起来:“十两银子少了点吧?”

    狗剩嗯了一声,脸色凝重,点头道:“没错,是得下大注,这样吧”狗剩停顿一下,随手从怀里再取出一个纸条,笑道:“你去这儿,找一个叫绵延蒙蒙的人,找她要银票!”

    “啥!?”少年脱口而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绵延蒙蒙?”

    绵延蒙蒙是谁?那可是闻名吴国的眠月楼第一头牌,艳名远播的不二神话,传闻太守之子都为其失魂落魄的绝佳小娘子,怎么,怎么,怎么跟七少爷少年额头汗下,心中立刻腾起了无比尊敬的感觉,小心道:“绵延蒙蒙她”

    狗剩表情不变,但是却用你懂得的眼神斜斜看了少年一眼,这种男人都懂的眼神立刻让少年佩服的五体投地。不过少年不是傻瓜,自然明白少爷话里的意思,于是笑道:“少爷放心,绵延姑娘在钧城的安全兄弟们理会得。”

    狗剩满意的笑了笑,将骰子抛还给少年,手指微微敲打着石桥,顿了一顿,才道:“三个问题。”

    少年脸色一肃,道:“少爷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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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无论哪拉屎,有人来送纸

    “第一个,为什么祥记会有取栗郎的暗标,你们事前知道我要去那?”狗剩背对着一河清水,眼睛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逡巡而过,不时还舔着脸朝路过的那些紫色不错的小娘子投去一个贼兮兮的表情和眼神,任谁看都只会觉得这家伙真的是个长得不错但却是不折不扣的登徒子,而绝对没有人会想到,此时狗剩正是与近乎神州第一谍探系统钧城主事人交谈。而且,谁能想到这个手拿骰子的吊儿郎当的少年,会是人人谈之色变的谍子呢?

    少年再次拿着两只骰子的时候双手便有些不自然了,七少爷电光火石夺骰时留下的痛感犹在,让少年心中骇然之情尚未全部消退,此时听得少爷问话,少年便答道:“兄弟们自然没有猜到少爷会去祥记。在那里留有暗标只是因为祥记与钧城副指挥使之间纠葛颇深,是以需遣人手多加观察。少爷所见暗标,实在巧合。”

    狗剩点点头,忽然问道:“钧城每一处都在取栗郎观察范围之内?”

    少年嘿了一声,答道:“不至于那么夸张,但是凡要害处,必有足迹。例如巡城兵马司正副指挥使,钧城提刑司,讼狱衙门,以及市令堂等地,则耳目遍布。”

    “连亲王府呢?”狗剩重复了一个之前便提到过的问题。少年的表情有些凝重,想了想才缓缓摇头,狗剩以为连亲王府并无布置,却听到少年很快应道:“我并不知晓,先前便向少爷说过,连亲王府那种地方,就算布了谍子,也绝不会轻易动用。您应该知道,王侯府邸,尤其是手握实权的王侯,安插谍探极为不易,所以那些谍子藏的自然也极深,不到万不得已,即便老死其间,取栗郎也不会贸然发令驱动。而且,如此等地方的谍探档案,一般都是由总头亲自把持,我的资格还太低,不足以触摸到这等隐秘”说到这,少年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狗剩,然后才笑道:“少爷如今身领家主之职,主宰取栗郎,您自然是有资格的。少爷若是想知晓,大可发一手令,我千里加急递往总头处,调取存档便可。”

    狗剩摆了摆手,道:“算了吧,没那个必要。”

    少年神色一松,看着狗剩的目光便更加敬服了,他以及他手下的若干兄弟对七少爷印象并不多,最怕的便是这位七少爷初掌大权少年心性,任凭喜好不加考虑便鲁莽行事。如此一来,取栗郎十余年辛苦营造的实力恐怕会朝夕崩盘,弹指覆灭。好在这位新任的主人并不是那种刚愎自用横加干涉的主儿,他也能松了口气。

    狗剩出神的想了会儿,然后才道:“第二个问题。取栗郎如今有多少人,势力影响范围有多大?”

    少年毫不迟疑道:“有多少人我知道的并不确切,毕竟有些暗谍是绝密存档,除了总头和家主之外,再无他人有权知晓。就目前我所知道的而言,取栗郎共九百四十二人,势力范围影响整个神州”说到这儿,少年忽然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了七少爷脸上腾起的惊讶神色,心中不禁小小得意了会儿,才继续笑着说:“少爷肯定不信吧?我初入取栗郎的时候也是不信,不过等少爷日后足迹踏遍神州,自然知道我没有骗你啦。取栗郎有个前辈曾开玩笑说,身为取栗郎郎君,无论在哪里拉屎,都有人跑来送纸,此诚不我欺也!”

    狗剩深吸一口气,显然被“整个神州”四个字给震撼的不轻,良久之后才慢慢道:“内部如何编制?”

    “取栗郎设职位四阶,总头、大头、中头、小头,总头总领取栗郎所有郎君,不分地域不分国别,有且只有一人担任。大头分四人任职,领晔、燕、吴、睢四国,中头就多了去了,较为关键的一城一池都会设有中头,嘿嘿,小人不才,如今职务便是取栗郎钧城中头。至于小头嘛除以上三阶外,所有取栗郎,都是小头。”说到这,少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钧城地位极为特殊紧要,所以城中取栗郎也是除了吴国京都和曾经的渭城之外最多的,共两百零二人,分布钧城城池与周边!”少年说到“曾经”二字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七少爷,当看到少爷脸上并没有其他神色的时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嬉笑道:“可以说,钧城这地儿,除了官府之外,就数咱们取栗郎最为厉害了。而且,有时西晔朝廷办不到的事儿,咱们取栗郎也可以办到。”

    狗剩道:“西晔朝廷不知道取栗郎的存在?”

    少年嘿了一声,道:“若是不知道的话,那西晔岂不是昏聩到亡国的程度了!咱们取栗郎虽然在各处行事都比较低调,但作为谍探,西晔同行们的嗅觉也是很灵敏的。只不过是抓不到,无可奈何而已。”

    狗剩嗯了一声,心中了然。宋家豢养的谍探组织自然身份龙蛇混杂极难分辨,就算是分辨出来,单凭官府力量,恐怕也只能干瞪眼。否则宋敬涛又怎么会说出“就算不该是你的东西,也只能是你的”这种话来呢。

    见得七少爷略微出神,少年挠了挠头,有点犹豫的小声道:“少爷,家里出了事儿,兄弟们都是知道的,如今家里基业尽毁,几位爷也都东南两迁,少爷您您难道不去?”

    狗剩愣了一下,反问道:“去哪?”

    “去找家里的爷们啊!”少年比狗剩还要愣,傻傻的道:“少爷待在西晔总不是个办法吧!”

    狗剩轻笑一声,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如今宋家东南两迁人心思变,原先生意财路十去七八,正是动荡之时,他这个新任家主若不趁势收拢宋家各处势力,接管家族,恐怕很容易被居心叵测的叔伯兄弟趁虚而入。狗剩对着那少年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让少年有点不着头脑,暗道难不成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可道理上没错啊!他却不知道狗剩的笑只是单纯的感激,如今能够和他推心置腹的人,并不多,很显然,这个年纪轻轻的取栗郎钧城中头很中狗剩的意。微微想了想,狗剩道:“我在应天学宫还有些事,总是要先办完的。”

    少年哦了一声,忽而笑道:“少爷就没什么吩咐的?”

    狗剩嘴角微微翘起,这个钧城的小中头,倒还是个心思灵巧的家伙。吩咐吩咐什么呢,自然是吩咐取栗郎盯紧睢国和南海,以防生变,不过狗剩完全没有这种心思,一来是他不怕有人造反抢势,二来是他知道大伯四伯和五伯都不会那么笨。不过既然提到了吩咐,狗剩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向少年道:“帮我看紧曾家院子,特别是那个瞎眼的男孩儿。”

    少年皱眉头,沉吟片刻道:“少爷,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价值,且已经引起王府注意,继续盯下去,既没什么意义,反而容易暴露!”

    狗剩摇头,固执道:“盯着就是了,一旦那个男孩儿出现任何问题,马上派人来应天学宫告诉我!”

    少年不再多嘴,而是点头应下。

    狗剩皱了皱眉,忽然又道:“你再办件事,替我查查一首词。”

    少年嗯了一声,狗剩便将飞鼠林那位爷说过的那首词向少年说了说,少年皱着眉想了想,嘿嘿笑道:“咱对这个还真不怎么在行,组织里有专工词道的人物,回头我加急将这首词递过去,让人给查查。”

    狗剩点点头,眼望着落日从城墙一隅散出万千光辉,透过河岸杨柳斑驳洒落桥上以及身下清水上,情不自禁的便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张开手掌,直腰眯眼,站了好半响。

    少年不明白少爷怎么突然好像发癔症一样摆了个这么奇怪的造型,不过也不敢出言惊扰,只是手中拨弄着两只骰子,百无聊赖的站在原地。少爷的问题只问了两个,还差一个,他是万万不敢走到的,只好安静等待。

    过了很久,少爷才睁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少年看不懂的失落和怅然,然后笑着对他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少年“啊?!”了一声,下意识道:“小人叫皮猴,您叫我猴子就行了。”

    狗剩哑然失笑,嘿然道:“你这个名字倒是方便好记。”

    皮猴挠了挠头,笑容灿烂:“取栗郎都是没名字的,就算之前有,进了取栗郎也得改。小人是孤儿,自小被取栗郎养大,倒是一直叫皮猴。”

    狗剩明白,谍子一般都是没名字,有名字也是假名的,毕竟有些人还带着一家老小,总是要提防身后人报复,提防一家老小的安危。当然,这个规矩,只有孤儿不用遵守。

    沉默片刻,狗剩摇了摇手道:“走吧,必要时我会联系你们。”

    皮猴扭头就走,毫不拖拉,仿佛从来没和狗剩说过一句话,甚至从来没有见过狗剩似的。这种干脆利落的作风是每个谍子必备的素质,不过狗剩一瞬间却好奇想到,谍子这种职业,当真是最不惜离别的吧?

    不过也应该是最惜离别的,因为往往一转僧间,便会成为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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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甩不掉的癞皮狗

    钧城在佳鸣谷南方,距离应天学宫虽不算太远,但狗剩和小可可毕竟回去的比较晚,等到进入一片松海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入了西山,只余下天穹上的紫色霞云映射着微弱的光线。小可可倒是挺开心,毕竟她年纪尚小,玩心很大,能够不回学宫看爷爷那张臭脸,实在是天大的好事儿,何况今天还做了一件除暴安良的侠义事儿,心情又是一阵激动,一路上嘻嘻哈哈跟狗剩聒噪个不休,连前面赶车的马夫都大皱眉头,暗想这小孩子怎么那么能说,敢情是被家里人惯坏了!马夫是郭家庄的人,对狗剩的印象不错,又看小可可与狗剩亲密,自然对号入座,认为小可可是狗剩的本家小弟,心中暗笑这回这位模样呢俊俏的小哥要被烦上一路了。与暮色相伴回归学宫,是马夫没想到的,不过好在他平时也走过夜路,当下也不害怕,而且穿过这段松海就能回到佳鸣谷了,是以毫无抱怨,不时还跟马车里的狗剩寒暄两句,问上一问学宫风景,像他这种农户山民,是很难进到学宫里的。

    “你说要是爷爷知道我在钧城行侠仗义,会不会夸我,哎哎哎,会不会给我多做两碗白玉糕啊?”小可可叽叽喳喳,说个不休,提到槐花玉白糕的时候尤为兴高采烈,欢呼着喊道:“我回去就跟爷爷说说此事,说不定今晚就能吃到玉白糕啦!”说完眉头一皱,又是愤恨不休的叫道:“说来也怪,为什么这几天的玉白糕分量总是比往日的少了很多,肯定是爷爷又偷懒啦!”

    狗剩老脸一红,轻咳两声道:“今日之事你就算不说,老先生也是知道的,不过依我看,他恐怕是没有闲工夫给你做槐花玉白糕的!”说完偷偷看了看小可可的脸色,发现她并没有怀疑,才松了口气。若是被小可可得知自己每天半夜都跑到厨房将玉白糕悄悄剜走一部分,依着这位小祖宗的性子那还不炸了天了。小可可听到狗剩如此说,顿时秀眉微蹙,问道:“为什么!”狗剩嘿嘿一笑,道:“董老先生隐姓埋名藏身后厨自然是有其道理的,你在钧城一番折腾,很容易暴露先生身份的好不好。先生若是发了性子,别说糕点,说不定罚你抄书都是有可能的!”

    小可可脸色大变,感激的望了一眼狗剩,拍着胸口道:“是哎是哎,好险好险,看来回到学宫之后是万万不能跟爷爷提这件事了!”

    狗剩嘿然道:“提不提都是瞒不住老先生的,你若是想大事化了,这两天就要多多表现,比如给老先生端茶送水什么的,反正多长两个眼色,说不定先生一开心,就饶了你啦!”小可可闻言大觉有理,当下拍了拍狗剩肩膀道:“看不出来,你很聪明的嘛!”说完之后小可可微微顿了顿,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于是重重的拍了下狗剩,骂道:“你个臭狗剩,故意耍我是不是,让我这两天多干点,你少干点?没门!明天照样起来挑柴去!”

    狗剩哀叹一声,无力道:“哪里有你这样欺负人的!”

    驾车的马夫当然听不懂这两位小爷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心地淳朴,呵呵笑道:“小哥可不能随意撂挑子,你若是不来西山,那庄子里的小娘子们可要伤心死了。用文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叫叫个,对了,叫个望眼欲穿!”车夫哈哈大笑,性格爽朗,直白的叫道:“小哥怕是不知道吧,你每次清早上山,满庄子尚未嫁人的小娘都会藏在山石大树后偷偷瞧你,虽然装的若无其事,但那痴迷劲儿,任谁看了都明白是怎么个意思。不过这段时间以来庄子里的小伙子们倒是都不忿的厉害,这叫这就叫有得必有失?咱可不懂!”

    小可可张大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狗剩,觉得我咋就没觉得这家伙有多好看呢?蓦然又想起在钧城石桥上看到的狗剩侧着阳光的画面,脸上微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斜着眼仔细又看了看狗剩,却看见这家伙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心里不知在想什么龌龊事情呢,不由得大怒,哼了一声,道:“空有一副臭皮囊的家伙,大叔不要理他,也不要让你们庄子里的女孩儿理他!”小可可声音刚落,又忽然想到这话岂不是承认了狗剩长的还可以?于是又一阵暗恼。

    那大叔哈哈一笑,促狭道:“这可不成,我可做不了主。”说完扬鞭策马,笑声不绝于耳。

    狗剩眯着眼看着小可可,好像是在说“怎么,你也觉得咱好看啦!”,小可可对上狗剩的眼神,心中有些慌乱,于是骂道:“看什么看,小心我让你变成乌眼熊!”

    狗剩笑了笑,转头看着车厢外的车夫,朗声道:“大叔,你不是还要打草料吗?我记得此地有一处草甸,极其丰茂,不如大叔先去打草,我俩在这等大叔一会儿?”

    车夫愣了一下,随即答道:“这个打什么紧,先将二位送到学宫才是正经事儿,草料什么的等回了庄子再打不尺”有一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这里松树遍布,遮天蔽日,虽然草木丰茂,但并不适合牲畜饲养,平日也没见哪户人家来这儿打草啊?他实在不明白这位小哥是什么意思。略微皱着眉头想想,车夫顿时变了脸色,“吁”的一声停了马车,压低声音道:“周围有人!”

    狗剩叹了口气,心想这回好了,全得被包了饺子。小可可在车夫停车的一瞬间便寒起了脸色,她身具真武气机,当然能够感知到周围有数十人正疾速汇聚而来,只是她想不明白,这都是哪里来的狂放之徒,竟然敢在应天学宫门口撒野,当真活的不耐烦了吗?小可可从鼻孔中冷冷的哼了一声,望着狗剩问道:“褚山良的人?”

    狗剩摇摇头,别说褚山良现在只怕性命不保,就算他尚有不服,取栗郎也不会丝毫不知。当下只道:“应该不是,褚山良没那么大胆子。”

    小可可一撅嘴,恨恨道:“竟然敢在应天学宫门口剪径,管你是哪家哪户,我小可可先生定要你有来无回。”

    驾车的车夫并不是那种懦弱的人,山民生活不易,故多悍勇,趁着狗剩和小可可说话的功夫,车夫大叔已经从木板下掏出一把朴刀和一杆钢叉,高叫道:“小哥出来搭把手,不能示弱!”

    狗剩跳出马车,还没来得及伸个腰,就看见一把朴刀扔了过来。他一愣,伸手接过,失笑道:“大叔驾个车怎么连这玩意儿都带?”那大叔不好意思的笑道:“山里不太平,拿着是为了防野兽,习惯了。”说完眼睛环绕四周,朗声道:“是哪里的朋友,出来见上一面,左右都是邻居有话好好说,可莫要伤了和气。”

    话音刚落,就见从东侧林子里钻出一个用青纱布蒙住半边脸的男子,手里掂着的是三尺来长的橡木棍。他出来之后,又有不少人从两侧冒了出来,大多拿的是橡木棍,还有的则是手持带着长长缨穗的长剑,冷眼盯着狗剩和那车夫,神情倨傲之极。

    那为首的男子略微打量一眼,目光扫向狗剩,冷冷道:“你就是学宫里打杂的杂役?”

    狗剩皱了皱眉,笑道:“没错,就是我。”

    那男子呵了一声,左右望望,然后才对狗剩道:“今日你需断一只胳膊一条腿,你看是我们动手,还是你自己了断?”

    驾车的大叔脸色大变,怒声呵斥道:“哪里来的贼人,手段这般凶狠,真当佳鸣谷都是读书人,好欺负吗!”

    狗剩拍了拍大叔肩膀,轻声道:“读书人可不好欺负哟”然后也不管大叔莫名其妙的眼神,上前两步,离那为首的男子极近,才轻声开口道:“是陈轩华还是齐莱辰?”

    男子眼睛微眯,嘿然发笑,同样轻声答道:“既然你知道了,又何必多说,自己了断还能少受点痛苦。怪只能怪你太没眼色,连齐大公子都敢惹,学宫里藏龙卧虎,岂是你这个蚂蚁般的角色所能张扬的?”

    “嗯!”狗剩点头,叹道:“看来是齐莱辰了。”狗剩转过头去,摇头晃脑喃喃自语,刚才与他说话的那人有点摸不着头脑,觉得这家伙莫不是疯了,却听到狗剩的声音传入耳朵:“齐莱辰未免也太缺脑子了点吧,蠢猪一样,看来齐家产业这头猪是没法安稳握在手里喽”

    这人不由大怒,手中橡木棍毫不犹豫挥出,口中骂道:“不长眼的臭虫,要死吗?”

    可紧接着,他便傻在了原地,因为他手里的橡木棍非但没有按照原本的轨迹落在狗剩的头上,反而挣脱了他的手掌,跃到了半空中。这家伙愕然愣在原地,四下望望,自己带来的二十六人都是一般模样,手中的无论是木棍还是长剑,都已经脱手飞出,悬停在各人头顶,状极诡异。

    这干人好歹还是应天学宫学子,并非目光短浅之徒,当下就明白了场间极有可能存在着那传说中的修行者。想到这里,众人脸色大变,当场就有人拔腿便跑,这还算聪明的。稍微笨一点的竟是大呼小叫起来,有喊“什么人”的,也有大叫“这里是应天学宫,不得放肆的”,更是有人当场便颓然坐倒在地,茫然的盯着头顶上的木棍,傻傻道:“这是什么鬼?”

    为首的那人瞳孔一缩,颤声问道:“修行”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个学宫下等杂役会是修行者的,但这等诡异场景,除了修行者之外,还能有谁能够做到?于是目光不由自主的盯向了马车,心中一个惊人的想法腾上脑海:难不成是学宫前辈高人?这个臭虫一样的下等杂役,到底什么来头?

    然而态势已经没时间让他细细思考了,瞬息之间,他们头顶悬停的木棍便暴雨般落了下来,批头盖脸砸了下去,平日里寂静的松林顿时喧闹不堪,间或夹杂着哭爹喊娘的叫喊声,显得驳杂之极。驾车的车夫傻傻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狗剩上前笑道:“大叔莫在意,肯定是应天学宫的人前来解围。学宫里高人无数,又岂是你我能够猜的清楚的。”

    那大叔深深的看了一眼狗剩,他又不是傻瓜,自然猜得出此间变故与眼前的小哥和马车里的那位躲不开关系,但他一介山民,哪里敢多说什么,当下便收敛目光,请狗剩重新上车,再不去管那些剪径不成反被痛揍的家伙,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狗剩坐在马车上,掀起帘子看了看身后四下逃窜的众人,叹了口气,轻声道:“甩不掉的癞皮狗,真他娘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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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灯火阑珊,墨迹还未干

    等狗剩和小可可两人回到应天学宫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中分了,天已经全黑,夜风中只能看见学宫内星星点点亮起的错落灯光。进入后厨,银杏树的叶子在中秋时节已经开始泛黄,狗剩望着银杏树,想起齐莱辰所作所为,不自禁的叹了口气。他原本想的是在应天学宫低调为人,但却莫名其妙的就惹了一大堆麻烦,不过狗剩倒是不后悔,毕竟他为人处世的最大一个原则就是不能亏待自己。若是因为想要低调处事而弗了自己心意以至于低声下气,那还不如痛痛快快的亮明身份和别人干上一架呢!

    董承运老先生并不在后厨里,以是于整个后厨一片灯火沉寂,小可可忙了一天,自然十分疲乏,白日里吃的冰糖葫芦太多,也不想吃什么晚饭了,只是和狗剩说了句别吵着自己便匆匆回去睡觉。狗剩倒是精力充沛,这一天之间根本没他费力的地方,自然比小可可要舒爽许多。在自己屋子里歇了歇,又随便吃了点东西,随意洗了个澡,便开始了自己的夜行书楼!

    走的时候,狗剩想了想,又带上了那四盏灯笼。飞鼠林的那位爷之前曾有吩咐,要狗剩在钧城寻个老先生将那首词题上,然而在钧城的时候所遇所见实在繁多,以至于耽搁太长时间,词也未能题上,此番去书楼,肯定会碰到徐庭月,狗剩见过徐庭月的字,一手行楷潇洒自然,让他来题字,自然是上上之选。

    酉时末,天暗非常,书楼里已经点上了灯,只是读书人不多,这灯光看着也极为阑珊。书楼的理书教习责任所在,也并未歇息,那一楼的教习对狗剩印象极深,看到狗剩掂着四个红彤彤的灯笼来到书楼,不禁大异,心道这小子难不成是要去参加中秋时节的灯会?便随意问了两句。狗剩只言自己是受人所托,两鬓斑白的教习便不再多问,只是欲言又止,向狗剩咕哝道要好好看书才是。狗剩恭谨应诺,缓步上楼。

    二楼的那位教习依旧不在屋里,窗口像往日一样,还是挂着几根细细的紫毫,狗剩随意扫了一眼便来到阁中,走到南墙第七书柜前,抽出上次看了一半的《并蒂莲》,左右看看,未见徐庭月,便点上油灯,自行看书。这里的书籍大多都是民间传奇和志怪小说,只因是二楼的那位理书教习推荐,狗剩才有心观看,他本身拥有过目不忘的惊人天赋,此时看书也自然是事半功倍,薄薄的一本《并蒂莲》不需多时就看的差不多了。等到将要合页换书时,却看到徐庭月进了阁楼,正笑眯眯的打量着自己,也不说话,但面上神情耐人琢磨。

    狗剩干脆又坐下去,手里晃着书,笑嘻嘻的问道:“我脸上长花了?”

    徐庭月今日行装很是随意,着学宫学子服却并不束玉带,脚踏木屐踢踏轻响,走到狗剩身旁坐下嘿然道:“你脸上没长花,可今天学宫里有不少学子脸上可都被打开了花,小混蛋兄作何解释?”

    狗剩哈哈一笑,道:“他们被揍跟我有毛关系!”

    徐庭月苦笑摇头,叹道:“小混蛋啊小混蛋,你何时才能不去装傻充愣”又道:“齐莱辰都要气死了,我从舍馆来书楼时隐隐听到那姓齐的正破口开骂,言道此仇不报他誓不为齐家子弟,你可是惹上了大麻烦喽!”

    狗剩不在乎的随手将书一抛,正巧落在书架之上原先的位置,拍拍手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咎由自取与我何干,不想姓齐话干脆随我姓好啦,权当收了个干儿子!”

    徐庭月冷不丁问道:“那你姓什么!”

    狗剩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这家伙,而是从怀里取出一支竹筒。这竹筒有两节,中间被打通,一般是周遭山民拿来储水饮用的器具,使用极为方便。此时竹筒中装的却是后厨里小可可最喜爱的槐花玉白糕,一打开盖子便香气扑鼻。徐庭月眼睛大亮,径直抢了过来,闻上一闻,表情澎湃,对着狗剩一竖拇指,笑道:“果然诚信!”

    狗剩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道:“你就贪吧你。”顿了一顿,又将桌底的四个灯笼揪了出来,往桌上一扔,说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也别光吃不干,今儿帮我个忙。”

    徐庭月愕然道:“哪来的灯笼?”又疑道:“帮什么忙?”

    狗剩道:“帮我写点字上去。”又将那位老爷子交代的词向徐庭月默背了一遍,起身在书架旁取下一副笔具,放在徐庭月身前。书楼中不乏有读书读上一半突发感悟者,所以每个书架两侧都会备有笔墨若干,以备不时之需。徐庭月听完狗剩默背的那几十个字,沉默片刻,忽然叹道:“清丽工整,婉转动人,可谓之词道大家!”

    狗剩呵呵冷笑:“可不是让你冒酸的。”

    “谁写的?”徐庭月拿起笔,对着正在磨墨的狗剩眨了眨眼睛,忽而笑道:“这词用情如此之深,难不成是你写的?嗯还有灯笼,你莫不是想要在中秋灯会上觅得佳偶?若是如此,我确实要助上一臂之力。”

    狗剩白眼频出,叹道:“真够贫的,我要是能写出这个,还天天跟这儿看什么书。”

    徐庭月展颜一笑,不予置评,待得狗剩磨好了墨,提笔便写。

    那首词共四十个字,四个灯笼,便是一百六十个字,徐庭月写的并不快,但下笔极为认真,行云流水飘逸俊采,让狗剩大为叹服。他虽然不学无术,但也算是粗通文墨,在燕国的时候那为他启蒙的私塾老秀才也极其的喜欢书贴,虽然字儿写的并不怎么样老秀才的书房里有很多四处搜罗来的各种拓本,因老头对狗剩寄望很深,所以狗剩也常常会跑到书房里随意翻看。那时他哪里懂得什么叫“飞龙走凤,落纸云烟”,也压根不明白啥叫“铁划银钩,赏心悦目”,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些字都比老头写的好多了!此番看徐庭月写执笔誊写,不由得十分佩服。细细观之,他发现徐庭月的字略显清瘦,辗转之间有点滴秀气蕴藏,看着仿佛一位临风玉树的佳人负手而立,潇洒动人。

    灯火阑珊,墨迹还未干,在微微泛黄的灯光映衬下,徐庭月的身影格外纤细温润,狗剩一时之间不由得呆住了,心想这姓徐的小子怎么看着有点怪呀?但却又说不出哪里怪,只是觉得这般气质,太不适合一个和自己嬉笑怒骂的男子了!

    怔怔出神的功夫,徐庭月的字已经写罢。正常的题字应该是在灯笼还未裱糊的时候就先行誊写在上,这样才能使得字迹更为正常优美。好在徐庭月UU小说功夫不低,即便是在已经制作完成的灯笼上挥毫也依然不受影响。狗剩提起灯笼接着灯光看了看,忍不住叹道:“技术活啊。”

    徐庭月甩了甩有些酸疼的手腕,笑道:“和你的阅尽千卷过目不忘比起来就差的远了。”

    狗剩摆手谦虚道:“不能比不能比,咱这是天赋,和你的字儿不在一个档次!”

    徐庭月无语,半晌叹道:“你不要脸的功夫,当真是炉火纯青了”

    “你此番殴打这一帮人,那姓齐的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虽然他心胸狭隘目光短浅难成大事,可毕竟身后有襄州齐氏一族做后盾。齐氏别的不说,护犊子倒是不遗余力,我劝你要早作打算。”

    徐庭月写罢了字,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木勺,背对狗剩望着窗外透进来的缕缕月光,拿勺子一口口挖着玉白糕。狗剩暗恼,心道老子难道会抢你的白糕吃嘛,把老子当贼防了不成!腹诽之后细细想了想徐庭月所说的话,沉默片刻,才道:“齐莱辰不过就是个典型的二世祖,我看他虽然难成大事,但也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至于揪着我不放嘛应该是姓陈的出的主意。嘿,姓陈的想要通过彭云成就庙堂大业,肯定要手段狠厉排除异己,我这个冤大头自然也就首当其冲了。至于打算嘛,暂时还没想好。陈轩华自瞒家门,我想他也不愿意为了我而大动干戈暴露身份,左右不过是利用齐莱辰跟我过不去而已。我大多时间并不在学宫内,他们短时间内也无计可施,彭云不日应该便要被调回京都或者取道直奔渭城,到时候吴国百官闻风而动,我就不信陈轩华还能继续在这跟我耗日子!反正就是一个拖呗,拖到他滚蛋,万事大吉!”

    徐庭月呸了一声,骂道:“还真是够无赖的!”

    狗剩嘿嘿发笑,伸了个懒腰道:“这叫以不变应万变,徐大公子好生学着点。”

    徐庭月扭头瞪了他一眼。玉白糕已经吃完,徐庭月拿勺子刮了刮四壁,送入口中,一副怡然自得万分满足的模样,恨的狗剩忍不住想下回要在竹筒里塞满屎尿。彻底吃完了白糕,徐庭月将竹筒还给了狗剩,嬉笑道:“人间美味莫此为甚,下回带着我去给做这糕点的老师傅道个谢去!”

    狗剩心中一提,含糊应道:“有机会,有机会”

    徐庭月却并没有听出狗剩话里的敷衍味道,他拍手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有玉白糕果腹,何用书本乎?”说完轻轻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疲惫。狗剩戏谑道:“听说学宫里有自带婢女的,徐老弟莫非是腰力不胜?”

    徐庭月愣了一下,并没有听明白狗剩话中的意思,然而下一刻便了然此间龌龊,脸刹那就红了半边,啐了狗剩一口连告别的话也不说了,扭头就走。狗剩看的有趣,不禁哈哈大笑。

    徐庭月走后,狗剩又坐了下来看了两册书,才分别是睢国的《破军》和燕国的《羌笛三千里》,然后才携着灯笼回到后厨。

    只是路过二楼理书教习的门口时,看到了教习老先生展颜一笑,意示嘉许。

    这让狗剩很是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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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胡不满的心事重重

    八月初十,天气晴朗,清晨露水浸透佳鸣谷山林枝叶,尽管是中秋节气,也依然青翠欲滴满目爽朗。狗剩清晨起床,熬了些小米清粥,自食了两碗,其余的留给尚未起床的小可可,便自行携带刀斧前往西山砍柴。入西山,先路过郭家庄,庄子内鸡犬相闻平静祥和,狗剩稍加留意,果然看见不少妙龄少女隐在树木或土墙之后,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神态羞赧。狗剩对此报之苦笑,不过心中还是略微有些得意的。在燕国的时候自己常常蓬头垢面邋遢不堪,行走在大街小巷上非但没有翩翩少女暗送秋波,反而会遭到白眼无数,如今骤然得女子青睐,狗剩心中不禁腾起一股怡然自得的难言情绪。想来这也是所有男子的通病,当下朝着那些女孩子递过去一个灿烂的微笑,待看到她们害羞的扭转头去才快步走开,低声嘿嘿暗笑。

    相比郭家庄,余家村的娘子们就显得拘谨矜持多了,并没有多少人争相观看,不过若是碰见那些年纪稍大的妇女,也还是免不得被评头论足。那些早已嫁做人妇的女人比起待字闺中的小娘子,显得格外泼辣,偶尔还会对狗剩喊道“好俊的后生”“可婚配否”之类的话。狗剩来往西山也有了不短时间,抵抗力水涨船高日渐加深,早就学会对这种调笑不动声色。时常还会感慨书中的写的真不错,果然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在面对郭家庄的美艳小娘子和余家村的半老徐娘时有如此大的弯转。

    飞鼠林一如往日,寂静非常。如同往日,先是打了一半的柴,才去的地洞见那位老前辈。这位不见天光的爷很是欣赏狗剩的绿蚁酒,酒水并不是雪水酿造,可显然也是上了年头的。品上一口之后对狗剩免不了又是一阵赞叹,让狗剩忍不住就翻起了白眼,没好气的道:“您别老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啊,好歹给点好处!”

    老爷子嘿嘿一笑,道:“爷的好处你现在还无福消受,等着吧。”一句话将满腹牢骚的狗剩给顶了回去,让狗剩无语半天。

    “老爷子,您交代的灯笼已经弄好了,这可是费了小子不少功夫,您可说过,不会让咱白出力气!”狗剩记性格外的好,马上便开始邀功请赏,脸皮之厚让老爷子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天的老爷子气色不错,一边微微眯着眼让绿蚁酒的味道在唇舌之间密密匝匝的化开,一边轻声道:“答应你的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只是爷我也说过,给你的好处你现在可无福消受,等着就是了。”

    狗剩嘿了一声,往潮湿的地洞里一坐,两条腿伸在老头身前,毫不客气的道:“今儿算是见着比我不要脸的了!”

    老头眯起眼。

    狗剩很知趣的嘿嘿干笑数声,盘起了腿,口中道:“喝酒喝酒!”

    老头瞥了他一眼,道:“别装腔作势了,那么讨好爷,肯定是在学宫里惹了麻烦了吧?”

    狗剩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老爷子果然厉害,咱最近确实有点小麻烦,不过咱想,老爷子是何等样人,徒手都能宰了紫电蟒,就算是随手教小子三招两式,小子也受用不尽了不是!”

    老头叹了口气,目光盯着狗剩,然后摇头道:“你小子不要诳爷,你又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用得着爷教你?”停顿了一下,老爷子又道:“林家枪法冠绝江湖,你既然学过一段时间,就要多加琢磨。哪怕是稍通一二,就足以自保!”

    一句话说的狗剩脸色大变,身子也不由得僵硬起来,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老头呵呵冷笑:“真以为爷藏在地底下那么多年就是聋子哑巴了?你小子身赋林家盈亏枪气息,一闻便知!”

    狗剩强自压下震撼惊惧,对这个老头的身份更加好奇,平复了一下心情,他苦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您老人家。您认识林家枪传人?”

    老头眯起眼哼了一声,道:“需要跟你说多少遍,不要打听老头的事儿,你脑子坏掉了?”

    狗剩唯唯,不敢再说什么,他发现今天老头的脾气似乎不怎么好,于是尽量保持了沉默,不去触这个霉头。却听到老头紧接着便说道:“今天懒得和你小子废话,把酒留下,滚蛋吧,等中秋节过了再来。”

    狗剩不敢废话,赶忙往外退,此时老头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看了看狗剩,脸上露出一丝颇堪琢磨的奇怪笑容,对狗剩颌首叮嘱道:“你小子记得要好好读书!”

    狗剩茫然,立马想问问老头是什么意思,而老头却根本没有想解释的想法,微微侧了侧身子,倒头便睡。狗剩愕然,心中暗骂老头非人哉,话说一半吊人胃口,真他娘的是高手臭脾气。好在这句话纯属腹诽,老头没有听见,否则的话狗剩恐怕就不是爬出去而是飞出去了。

    上了洞口,在飞鼠林里打完了柴,便径直回了学宫。小可可已经起床,早饭也已用过,正在写字读书,这是董老先生吩咐的每日必修课程,她可不敢耽误。从窗口往里望,小可可屏息凝视,看书看的极为认真,狗剩稍稍探头想望望小可可看的什么书,却被小可可极为敏锐的将书往里拉了拉。狗剩无奈,耸了耸肩便走开了。

    回到自己屋子,狗剩歇了会儿,心中对那位不见天日的爷更加好奇了。他曾经问过徐庭月,应天学宫以往是否有过真武修行者的高手。徐庭月那时下意识的摇头,想来是他也不甚清楚。自己在学宫里翻了两层的书楼,却并未查到蛛丝马迹,可从那位爷口中话里,却无时无刻不透露着对应天学宫极为熟悉的意思。狗剩心中暗暗称奇,心道这位爷只怕就是应天学宫曾经的某位大能。可是究竟是谁狗剩便无从得知了。

    歇了会儿,想了会儿,狗剩起身去挑水。一日两担水,早挑完早歇息,这点他还是明白的。北山碎碎泉离应天学宫并不是很远,只是山道崎岖难行,再加上那杆扁担是在太重,所以狗剩总是忍不住想要抱怨。有时候他也会疑惑,暗想董老先生就算再喜欢品茶,一天也喝不了两大桶水吧?若是说拿去和别的教习先生分享,那也用不完啊。狗剩记得藏书楼里有本话本故事曾用戏谑的语气写道,“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想到这儿,狗剩不禁暗暗发笑,难不成学宫里那些先生喝茶都是“饮牛饮骡”?

    时近中秋,一路上多见草木微枯,原本细密青翠的叶子在秋天的时候会渐渐呈现出淡淡不甚清楚的黑色,显得四下草丛格外杂乱。好在北山多水,水汽氤氲下就算天时流转,也未夺去青翠颜色。上山不久,几乎就能听见那接连不断的悦耳水声。顺着山道一直往上走,不多时就能看见有亭翼然泉上,这座古亭造型古朴却久历风雨而不破,狗剩上前歇歇脚,一抬头就看见了时常和他一起打水的胡不满。

    已经是两日未见这位胡大哥,狗剩从怀中掏出来前已经用竹筒装好的茶末,这些都是他从董老先生那里要来的,虽然是茶末,可依旧能闻到沁人香气,较之杀青翻炒后的茶叶反而更加香气浓郁。上次便说好,要送给胡大哥一些茶末,狗剩心知今日肯定还能再碰见胡大哥,于是早早的准备好了。

    胡不满比起两天前,显得憔悴了许多,脸上胡茬横生,久未打理的样子,眼眶也微微泛黑。在泉水旁打完了水,低着头慢慢往亭子这边走过来。狗剩看着奇怪,平日里胡不满绝对不会是这般颓丧的模样,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胡不满低头只顾走路,也不抬头看,这条山道他走的熟悉,所以也不怕撞到什么东西或者滚落山涧。正走着路,忽听得有人叫道:“胡大哥来的早啊!”

    胡不满惊愕抬头,看见了狗剩,生硬的脸上咧出一个稍显僵硬的笑容,点头道:“是啊,来的早小哥今天也来的早啊!”

    狗剩笑道:“我可是一天两担水,上午多忙会儿晚上能多歇会儿,胡大哥呢?您平常不都是一天一担水吗?”

    胡不满挠了挠头,他有点失神,所以并没有听清狗剩在说些什么,这时候才愕然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的应付道:“哦呵呵,是吗?”

    狗剩愈加奇怪,冲胡不满招了招手,道:“胡大哥来亭子里歇会儿脚再走吧,我这儿给您预备了点上次说好的茶末。”

    胡不满原本已经挑着水都快走过了亭子,听得狗剩这般说,想了想,便转身进了亭子,将两桶水放下,扁担收起来,在狗剩身旁坐下,取掉了头上的草帽微微扇风。狗剩将竹筒递了过去,胡不满接过,打开塞子闻了一口,果然清香扑鼻。他虽不懂茶道茶叶,但也能闻出个好歹,于是对狗剩报之一笑,说道:“难得兄弟上心在意,我先谢过兄弟了!”说完又似乎觉得刚才自己的走神有失礼数,讷讷半晌再次冲狗剩报之一个歉意的微笑。

    狗剩看的真切,这位胡大哥每次笑的时候都太过僵硬,笑完之后立刻就回复了满脸茫然的神色,茫然中还夹杂着淡淡悲凉。这让狗剩好奇心大起,他知道胡不满是个典型的憨厚山民,为人淳朴心地实在,对其也十分有好感,今日见得胡不满神色游离心事重重,便问道:“胡大哥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说出来听听,咱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胡不满愣了下,很快又摇摇头,含糊道:“没没什么!”似乎觉得这样说太没底气,他又笑道:“真没什么,劳烦兄弟费心了。”

    他越是这样说,脸上的神色就越是不自然。山民多淳朴善良,并不懂得如何掩藏自己内心感受,所以狗剩愈加笃信他是出了什么意外状况。说起来,这些山民安居佳鸣谷,与应天学宫毗邻,日常多以植种少许的庄稼和渔猎为生,天然淳朴,朝廷税负也不甚重,很少有生计问题。所以胡不满此时的表现就显得有些奇怪了,狗剩笑了笑,看似无意的问道:“胡大哥,最近你家太平儿怎么样?可曾准备参加学宫童子班大考了?”

    太平儿便是胡不满二十六岁才得的那个儿子。也许是得子不易,胡不满虽然目不识丁,也还是请人给儿子起了个极为响亮吉祥的名字。太平太平——胡不满曾笑说过,就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太太平平安安乐乐。此时胡不满听得儿子的名字,脸上肌肉猛的一顿,眼睛里也腾起了淡淡的雾气,不过当着狗剩的面儿,他还是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鼻音稍重的道:“挺好,都挺好!”

    狗剩心下了然,恐怕真如自己所想,是他那儿子出了问题。不过能有什么问题呢?胡不满为人憨厚,对儿子极为宠爱,又怎会让自己儿子随便就出了问题。狗剩眯眼细细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太平儿生病了?”

    胡不满终于还是忍不住情绪翻涌,眼眶登时红了,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仰脸看天,又长叹一口:“兄弟,你别问了,谢谢你的茶,以后咱们还是少来往的好,这对你,有好处!”

    狗剩大惊,眉头皱起,问道:“胡大哥什么意思?”

    胡不满却不再说话,而是将木桶挑起,头也不回的出亭子下山而去。狗剩不好再出言喊住胡不满,只是眉头紧皱不得要领,这个平日里爽朗粗犷的汉子,如何变成了这般模样?看来太平儿真的是出了什么让他难以应对的意外。狗剩看着胡不满的背影,心中暗暗有了计较,等这担水挑罢,自己看来要去北山胡家村看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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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垂钓五百年

    应天学宫紫云殿。

    此乃学宫所有管事及老教习共商大事的地方,同时也是凡祭祀和宣布重大事件的地点。紫云殿是学宫第一个建筑,距今已经快要有百年历史了,虽然光阴久远,但紫云殿却历久弥新丝毫不见颓败。紫云殿共有三层,高五丈许,学宫中除了四个书楼之外,当数紫云殿最高。大殿中门口有一副楹联,还是当年的西晔皇帝亲笔所书,“学子频中第俊才擎西晔,应天始兴学书院冠神州”。蓬勃大气,震人心魄。而学宫也不负期望,很快就成为了整个神州第一学府。

    今日紫云殿的气氛很不一般,甚为压抑。殿中采光极好,可在这种气氛下,光线也显得弱了很多,再加上紧紧闭拢的门窗,殿内更是阴森可怖,令人望而生畏。殿里共有七个人,这七个人有三人穿着蓝色长袍,绘有紫色鳞云。另外四人身穿学宫青色学服,素净无他。七人尽皆沉默,围成了一个圈,没有人说话,只是紧皱眉头,好像都在极力思考着什么事情。

    蓝色衣服的三人坐北朝南,以方位论自然是首位,坐在三人中间的,是那位曾经在学宫后厨露过脸的学宫主事人吕正清吕老先生。吕老先生留有一小撮山羊胡子,胡子半白半黑,有点滑稽,但绝对不会有任何人因为这点滑稽而发笑,至少在西晔境内,在学宫之中,无人敢笑话他的胡子如何如何。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吕老先生原本并不属于学宫,他是根红苗正的西晔官宦之家,原先更是朝堂上四位大学士之首,被西晔先帝寄予厚望。后来因为年老,曾上表乞骸骨,先帝不准,便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吕老先生去应天学宫任学宫主事一职。不领官品,却依然为朝廷出力。其实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吕老先生来学宫,不过皇帝管理学宫的一则手段和方法而已。不过就算如此,也依旧不敢有人看轻这位吕正清先生。毕竟先生之名,是和董承运不相伯仲的——至少在学宫中,不分上下。

    吕正清在闭着眼睛,他身边的两个人却愁眉不展,脸色十分难看。剩余的四个人也是愁云满面,微低着头沉默相对,没人说话,场间气氛便更为诡异了。过了好久,似乎是忍受不了这种气氛,穿青色学服的某个年纪起码在不惑的教习左右看了看,轻咳一声,终于道:“事发仓促,从发现踪迹到有人染病,不过两日,我们实在是实在是来不及!”

    有人开了话头,其余人自然也就松了口气,另外一个青色衣服的教习叹了口气,接着道:“好在我们应变不算慢,迄今为止只发现了一例,已经被学宫暗中控制。我们几个私下商量的意思,是以不变对万变,此人既然敢下毒,必然会再次出现,到时只要安排得当,就一定能够抓到他的。”

    吕正清忽然开口问道:“此事董老先生可知道了?”

    方才说话的那人皱了皱眉头,道:“董老先生这几日以来都在姜懋那里,三日前就已经派人通知了,不过至今没有回音。”

    吕正清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扫了一眼右侧的那人,轻声问道:“虞老,你如何看。”

    右侧的是个和吕正清年纪差不多的老人,只是这位老人并没有滑稽的山羊胡子,蓝色的衣服上比起吕正清也少了一抹淡紫色的云鳞。他先是朝吕正清微微躬身,然后才缓缓道:“学宫取来的血样我已看过,此毒剧烈,但已经绝迹十余年。若是我猜的不错,是南疆巫蛊!”

    南疆蛊毒!

    场间众人的脸色霎时都变得极为难看,除了吕正清之外。

    吕正清抬起手,捋了捋山羊胡子,停顿片刻轻声道:“此事干系太大,不要若是。”

    虞老神色一凛,点头道:“可以确定,就是南疆巫蛊。”

    穿青色学服的一位干瘦老人眉头紧锁,出声道:“若真的是南疆巫蛊,应马上报知朝廷,然后遣医队南下,全面防治,重点扑杀!”

    吕正清嘴角微微上扬,手抬起向下按了按,道:“午老莫急,此事报知朝廷是自然,不过尚不需如此大动干戈。”

    “为何?”干瘦老头午老马上接口问。吕正清看了看虞老,虞老点头道:“南疆巫蛊是南方兽族所有,但蛊毒不比其他,数量是极少的,所以也酿不成大范围的疫病。兽族也不舍得拿金贵的蛊毒毒杀我西晔普通百姓,所以我们现在要防的,只有一处”虞老看了看四周,缓声道:“应天学宫!”

    众人脸色再变,心下了然。

    西晔之所以能够稳居神州第一国,很大原因便是应天学宫的不二文脉地位。因为文脉地位日久昌隆,西晔隐隐已经有了神州正朔的风头。而如果想要打压西晔,首先要打击的,便是应天学宫。学宫一垮,西晔势必受重创。

    吕正清叹了口气,缓缓道:“严密控制胡家村,派人盯紧佳鸣谷其余村落,一旦发现其余疑似病例,马上回报。此事诸位一定要守口如瓶,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好”

    众人纷纷点头。学宫子弟十有六七都是其余四国学子,若是让他们得知佳鸣谷内有南疆蛊毒为祸,恐怕不需要一天,就都走干净了。这样一来,就算蛊毒并不肆虐,学宫也要垮掉了。

    午老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那中秋灯会是否还要举行?”

    吕正清点头道:“照常举行,如往常一样,不要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其余众人躬身应是,虞老又道:“千余年前,兽族被我神州驱入南疆万山深处。先人上体天德,并未赶尽杀绝,却没想到如今兽族竟然妄想卷土重来,又以南疆巫蛊伤我西晔子民。嘿,难道神州与南疆兽族,又要有一战了吗?”

    吕正清微微笑道:“我西晔奉天承运,兽族反攻神州,无异于自取灭亡。”停了一停,他又道:“今日且到这里吧,诸位散了去,切记守口如瓶!”

    众人称是,纷纷起身离席,却又听到吕正清喃喃道:“必要时,杀了胡家村那个孩子!”

    众人凛然,沉默片刻一一遵是,推门而出。

    吕正清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山羊胡子上划过,半晌,才喃喃自语道:“董老先生,您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学宫渌水亭,位于佳鸣谷北方。应天学宫在佳鸣谷坐北朝南,有拥山望海之势,南边为学宫正门,北边则是北山飞瀑直流而下形成的一片天然湖泊。湖泊方圆不过六七里,如同一片小小的翡翠落在了佳鸣谷中,虽说秀丽,但绝无浩淼。难得的是湖泊之上被历代的学宫主事人加以营造,建筑了许多水榭亭台和小巧阁楼。水面上有长长且弯折的木桥贯通四面,木桥交汇处则是一座古朴典雅的敞亭,由上自下俯瞰,建筑与自然相互交融尽收眼底,也算得上是学宫一大盛景。

    这便是渌水亭,以前此处并不以亭来称呼,而叫渌水园。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改名叫做渌水亭了。此处极大的借鉴了江南园林的建筑风格和建筑特色,堂、楼、馆、榭、轩、舫、亭、廊、桥、墙无一不设计精巧独具匠心。

    坐落在湖中心的敞亭名字便是渌水亭,仲夏之时,周游四国多年的西晔词道大家姜懋回归应天学宫,所栖之所便是这渌水亭。那时姜大家开讲授课,前来渌水亭听讲的人可谓山海汹涌,而此时渌水亭却是安安静静,除了偶尔响起的空山鸟啼之外再无杂音。

    敞亭中有两个老头的身影,一个着灰色长衫,斜靠在亭中长椅上,模样慵懒不堪昏昏欲睡。一个着黑色棉衾,好像这中秋时光是腊月寒冬,以至于他很是畏寒似得,他半靠在长椅上,头扭向亭外,望着一湖碧水,手中持着一根以长篙所制但却做工粗糙的鱼竿,斜斜举着意态闲适。

    两个人好像是偷懒的富家田舍郎,又像是致仕归来的老翁,彼此保持安静,好像都快要融入了这山山水水中了似的。

    过了许久,灰色长衫的老头才打了个哈欠般长长呼了一口气,口中喃喃道:“大梦春秋转江山,灯也阑珊,星也阑珊,千帐越函关。”

    钓鱼的老头哈的笑了一声,手中鱼竿却丝毫不动,头也不回,而是轻声问道:“你不是最讨厌我的词吗?何以刚睡醒就念?”

    “你胡诌了那么多扯淡词,只有这么一句,好歹有点嚼头。”灰色长衫老头梦呓般匝了匝嘴,抬头望向北边高耸入云的山崖,嘴角微微勾起,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向那钓鱼的老头问道:“看了这么长时间,这年轻人如何?”

    钓鱼的老头平静道:“唯不足真。”

    “已经不错了”灰色长衫老头叹了口气,缓缓道:“不足真也好,日后不会坏了大事。”

    钓鱼的老头眉头微微锁起,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无力的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固执!”

    长衫老头哈哈大笑,长身而起,站在亭中仰望天空,“当年百里天涯也说过我固执,结果呢?来到学宫之后便留下了‘纵横阡陌,行者多矣’的话来。当年的你也说我固执,可周游四国回到应天之后不也安安心心的在渌水亭替老头读书钓鱼了吗?要说固执,固执的是这片天,我不过是奉天承运罢了!”

    “奉天承运”钓鱼的老头脸色平静,沉声道:“所以你才叫董承运。”

    董承运老先生的灰色长衫被风吹起衣角,他望着北山上的葱葱树木,轻声喃喃道:“我奉天,但承运的,却是这个年轻人啊!”

    钓鱼老头沉默不语,半晌,忽然猛的一抖鱼竿,一尾红色的鲤鱼被拽出湖面,跃入天空,鲜艳耀眼!

    老头眯起眼,喃喃自语:“垂钓五百年,今日得行者。”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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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李子林有风

    胡家村毗邻佳鸣谷北山,在东、西、北三山之中地理位置算是最为优渥的了。东山与西山虽然同样广阔富饶,奈何距离应天学宫有点远,不如北山之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北山在许多年来中,倒是不少受应天学宫庇护。因此胡家村也渐渐兴隆起来,最起码在佳鸣谷这若干个村庄中,胡家村可谓是“执牛耳者”了。而村子里年纪合适的孩子,也多有通过大考进入学宫童子班就学的,这对于愚昧多年目不识丁的山民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喜事,由此胡家村的村民在与其他村庄里的人擦肩而过时也多有得意倨傲心态。

    胡家村位于北山山腰,那里有一处地势较为平坦,存在着一大片宽广的开阔地,经土著村民多年营建,已经有不少建筑拔地而起。虽然也还不过是土石房屋,然而无论是布局还是格式,都已经有了蔚然大族的气蕴。这当然要多亏了应天学宫的庇护,才使得胡家村愈加的昌盛起来。不过这几日,胡家村村民却各个脸色难看,心事重重。

    胡家村人口并不算很多,满村加起来也不过三百余人,都是一个姓氏,族内人人团结,相处和睦。这几日来,村东头胡不满家却出了一件怪事,只因那胡不满的儿子胡太平几日前突染重病,几乎是刹那间便卧床不起奄奄一息,这让久居山林少见疫病的胡家村人人面面相觑,哪怕是族中长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也请了医生,不过山野之中的杏林老先儿治些头疼脑热还可以,哪里见过这等奇异的病状,当下束手无策,无言以对。至于去钧城请那些久负盛名的老医师却难上加难。倒不是付不起诊金或者不舍得,而是胡家村一直处在这穷乡僻壤之中,哪里认识什么有名有实的医师啊!

    胡家村村民大多淳朴良厚,见得胡不满家出了这等状况,都是叹惋可惜,那太平儿人们也是知道的,自小聪明伶俐,勤勉好学,原本族人都对其入应天学宫童子班寄予厚望,而今看来,恐怕能不能熬过这个秋天,都是问题。

    胡不满二十六岁才得这么一个儿子,宠爱疼惜自是不必说。如今年近不惑,细细看时两鬓都已泛白,不料儿子得了这么一个怪病,胡不满五尺的汉子每每听见儿子在病榻痛苦呻吟,都忍不住潸然泪下暗骂自己的无能。

    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偏方,有人说若是以北山碎碎泉擦洗身子,或许可以延缓病情,减轻痛苦。于是胡不满每天都要往北山碎碎泉跑个三四趟,为儿子清晨、中午、晚上各擦一次身子。虽然成效甚微,但胡不满依然坚持不懈,如今他也只能为儿子做到这个份上了。

    今日下午,胡不满回到家中,将碎碎泉水倒入自己做的粗糙木桶中,和同样愁云满面双目布满血丝的妻子对望一眼,尽皆垂泪。他勉强拭去眼泪,来到里屋儿子窗前,尽可能的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道:“太平儿,今天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小小的孩子似乎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的阿爹茫然无语,胡不满又是一阵心痛,微微叹了口气,也不敢让太平儿听到,只是弯身将他抱了起来,走到前屋,轻轻将他放入木桶中,然后慢慢擦拭儿子的身体。见得儿子胸口小腹甚至连手足之间都有赫然醒目的暗紫色淤印,心下大痛,泪水便不自觉的涌了出来。

    便在此时,胡不满忽听得门外有邻居叫道:“阿满,你们家有客人来!”

    胡不满擦了擦眼泪,示意妻子继续为太平儿擦拭身子,他前去开门。走过院子,打开院门,胡不满愕然发现来的人竟然是在北山碎碎泉常常邂逅的那位俊俏小哥。胡不满愣了愣,才问道:“兄弟怎么来这儿了?”

    来者当然是狗剩,他自从中午于碎碎泉和胡不满一别之后,便很好奇这位胡大哥为何心事重重的样子,回到后厨放下担子便来了胡家村探望。当下对胡不满笑道:“今天不是特别忙,我来看看胡大哥。”胡不满低头看去,果然见狗剩手提着两包油纸,狗剩嘿然道:“我那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所以随手带了点后厨自备的糕点。”

    胡不满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道:“兄弟有心了,只是你胡大哥这儿,实在是”说到这,胡不满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黯然摇头,然后退了一步,将狗剩让进院子,目光看着屋子里形如木头人的一样的儿子,眼泪再次汹涌而下。在北山碎碎泉的时候或许他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等回到家里,眼见得疼爱的幼子深受病痛折磨,胡不满也再忍不住难过伤心,眼睛始终都是红红的。狗剩只望了一眼,便知情由,转向胡不满道:“太平儿生了什么病?多长了?”

    胡不满喃喃道:“不知道什么病,请郎中看过了,都不清楚。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之前还商量着要让太平儿去参加学宫大考,如今”胡不满叹了口气,缓缓摇头。狗剩拍了拍胡不满的肩膀,便往屋里走去,胡不满上前一步拦住狗剩,踌躇道:“兄弟,你能来,我已经很感激,只是,你还是不要进去了。”狗剩不解,问道:“为什么?”胡不满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道:“郎中说,这病,很有可能会传染”

    狗剩愣住,眉头皱起,能传染的病,难不成是瘟疫之类的疑症?不过想了想狗剩自觉这并不能说的通。瘟疫多发于大旱大涝地区,像佳鸣谷这样山明水秀季候适宜的地方根本不可能会爆发疫病,一个总角之岁的儿童呢怎会染上这等疑难杂症呢。

    “胡大哥不要避讳,若真的是什么疫病就更应及时疗治了,学宫内或有医术高超的杏林老手,胡大哥何不求医于学宫。”

    胡不满叹了口气,“早先就有学宫的先生来看过,也是束手无策,只吩咐要好生照料。可是可是眼见得太平儿这么难受,光照料又有什么用。听人说用碎碎泉泉水擦身子会减轻痛苦,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计可施,只能挑水给孩子擦洗,但,作用却并不大”胡不满越说越是难过,声音不不自觉哽咽起来,嘴唇颤抖,话到最后都已经颤的发不出声音了。他一个五尺汉子,一提到孩子却无助的厉害,仿佛自己就是孩子一般。胡不满望着狗剩,凄惨落寞,神色变幻,那神色中的意思,却还是让狗剩最好不要进去看望太平儿。狗剩自然看得出胡不满眼神里的意思,停顿片刻,便道:“胡大哥不要在意,万一是郎中误诊呢?太平儿吉人天相,会逢凶化吉的。”

    胡不满点点头,任谁都能听出来这话里的安慰意味儿,所以胡不满并没有听进心里去,只是对狗剩道:“难得兄弟有这么一份心,我先谢过了,兄弟还是回去吧。”

    狗剩想了想,道:“那村子里的人是怎么看?”

    胡不满低首擦了擦眼角,苦笑道:“还能怎么看?族人没有要求我把太平儿送出胡家村,我已经是感恩戴德了,只是自从太平儿生病之后,也再没人来我们家了。村子里的人都已是仁义之极,若不是太平儿生了病,应该很快就能成为胡家村第一个在应天学宫志学的孩子了。”提到这一茬,胡不满悲不自胜,叹息无语,神情苦涩。

    狗剩嗯了一声,扭头看了看在屋里木然的太平儿,轻声道:“胡大哥放心,我马上就回学宫,打听一下可有什么实至名归的老医师,如果寻到了,一定将他请来为太平儿诊治。”说完扭头看了看在屋里木然的太平儿,眉头倏然皱起,然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向胡不满点头致意,转身离去

    北山山路崎岖,多有不平处,狗剩在碎碎泉担完水后也走的极为小心,此番从胡家村回来,已经日渐西下,树木葱茏疏影横斜,路途更是难走。他心中记挂着胡不满一家,对太平儿的骤然患病更是摸不着头脑,心里想着佳鸣谷何时出过瘟疫?若不是瘟疫,又是什么呢?既然学宫已经派人来看过,可为什么没有专人疗治?这等疑难杂症,学宫应不会袖手旁观。许多年来,学宫与山民和睦相处的一大原因便是学宫多有助人为乐的习惯,山民若是碰见什么难事或得了什么病症,也多有前来求医问药的,学宫也来者不拒,一一应其所求。可怎么面对这胡不满一家,却态度大不同了呢?看来太平儿的病,没那么简单。

    这般想着走着,已经快要看到了学宫后门的影子,那片李子林早已成熟,此时果子都已经被人摘取干净,唯留青叶,看着郁郁葱葱一大片,随风摇动沙沙声响。

    狗剩仰头锁眉,想了想却始终不得要领,便迈步往学宫而去。

    便在这时,忽然一阵清风自李子林向狗剩的方向吹了过来。风中带着些许草香味道,在微热的空气清爽沁人。可敏锐的狗剩却刹那间皱起了眉头,平白向后退了两步。

    这风中,夹杂着血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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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强吻不谢

    晚风轻拂,本应更加凉爽,可狗剩却感受不到半似的凉快。一些普通人或许并不会闻到那李子林中的血腥,可狗剩自幼便是在血腥中成长长成,因此对这些味道格外的敏感。

    可还没等到他做下一步动作,猛然之间,李子林中便冲出了一个深黑色的人影,速度极快,好似凶猛的猎豹,挟着风便朝狗剩扑过来。狗剩瞳孔猛缩,右脚向后踏了一步,左脚猛的一踩地面,不退反进,同样朝着那黑色影子冲了过去。这一下灰色与黑色两个影子猛然撞在一起,响起“砰”的一声,连带着周遭树叶都被震下来不少。二人亦是一触即分,同时向后退了一丈有余,狗剩胸口一阵闷塞,心中大惊——这人是谁,为何一见面就要大打出手,而且看其身手,实力亦是不弱,难不成是齐莱辰派来的?可是那血腥味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电光火石一刹那,狗剩分明闻到,先前的血腥味,正是出自于那黑色的人影身上。

    暗暗深吸一口气,微微平缓了一下胸口闷塞,狗剩开口问道:“阁下是谁?”

    黑色的人影好像是受了不轻的伤,半跪在地面,低着头,喉咙中发出沉重的咳嗽声,也不说话,只是一只手向后慢慢缩了几寸,膝盖压低,貌似猛兽扑食,形态像极,看着就像是山中潜伏的饿虎花豹一样。狗剩心中一凛,免不得有些忌讳,同时心中更加好奇,于是重复了一遍:“阁下是谁?”

    那黑色人影不再咳嗽,但呼吸却较为沉重,狗剩定睛看去,发现那人受伤的地方应该是左侧肩头,因为那里衣服有些破烂,仔细看的时候几乎能看见翻卷的血肉和淋漓的鲜血。这一下狗剩倒是微微安了心,至少可以知道此人绝对不是齐莱辰派来的,否则怎么会如此狼狈?想到这里狗剩便道:“你受伤了,要是再打,会伤的更重!”

    黑色人影显然没想到狗剩会说这么一句话,情不自禁的便侧头看了看自己的肩头,然后猛然抬头,怒视狗剩!

    “女人!”狗剩大惊。他看到的,是一个面色苍白,但眉目间明显可以看出女气的女子。这女人全身黑色,一张脸便显得格外白皙,不过这种白皙却是失血过多的那种白。她眉毛稀薄,可偏偏锋锐异常,脸上有不屈倔强的神色,看着便感觉此人定然格外要强。令人惊讶的是她的眼睛,那一双眼睛非常的明亮清澈,好像是一泓春日碧水,潺潺而过,不染尘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女子此时非常的愤怒,目光中射出的也是恼恨的神色,不过也仅此而已。她恨恨的盯了一眼狗剩,猛的转身便走,倏忽之间就奔出了七八丈,好似电闪一般。

    狗剩眼睛微微眯起,也并不追赶。他并不知道此人是谁,然而从这女子的着装和打扮上来看,恐怕并不是神州百姓。而且,狗剩自认为,神州之中,很少有如此清丽明亮的眼神和不屈倔强的神色!

    愣愣的在山道上站了一会儿,狗剩忽然笑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她干嘛生这么大的气,难道是因为我看了她的肩,啧啧”说罢摇头晃脑的笑了会儿,走下山去。

    回到后厨,天色已经变得非常晚了,狗剩在小可可的聒噪下愁眉苦脸开始做饭,左右不过是淘米洗菜生火蒸饭,也没什么难的,他实在想不明白小可可为何这么懒,宁愿挨饿也不动手。不过这话倒是不敢在嘴里说出来,只能无奈腹诽。

    小可可的饭量并不多,狗剩虽然正长身体,饭量也并不算太大。其实说起来整个后厨中饭量最大的,当数董承运老先生,老先生若是在家,那狗剩恐怕就得多加上起码两份的量,否则董老先生一定会跳脚大骂的。完成了乱七八糟的琐事,小可可便去抄书睡觉。狗剩一如既往前去藏书楼看书,此番到藏书楼之后并未见到理书教习,连一楼的教习都不见了,也不知为什么。

    看的依旧是南墙上的话本小说,继《并蒂莲》《破军》《羌笛三千里》之后,今晚又读了晔国民间传奇,例如《九狐》和《枯藤记》,因为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所以他读的很是清闲,还特意去理书教习的门口取了些热茶。教习门口有只炉子,今天并没有见它生火,可留的却有热水。

    读到一半的时候徐庭月依旧按时出现在藏书楼中,和狗剩说了些近日齐莱辰与陈轩华的动作,听说齐莱辰恼羞成怒,虽然在松海中对狗剩的伏击狗剩并没有报知学宫,可齐莱辰还是气不过,准备从襄州调一批护院高手来晔,一雪前耻。狗剩对此报之一笑,这些纨绔子弟,当真是随心所欲不知收敛,调人过来有屁用,他若是想,直接让取栗郎暗中伏杀就是了。因此面对这个消息的时候狗剩只是微笑却并不言语。徐庭月仿佛一点也不为狗剩的淡定而感到意外,只是自顾自的又说起了陈轩华,说道陈轩华学业已经大多完成,用不了多久,大概是今年年末,就要启程回南吴。狗剩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却还是没有什么太大的表示。徐庭月暗笑,咳了咳才说起了彭云太守的千金彭静娜。听说彭云已经准备从西海迁往渭城,不日即将动身。而彭静娜却并没有随父亲东归,反而要留在学宫过中秋灯会。她是以私人名义观灯会,学宫也不好阻拦,此事就这样被定了下来。狗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徐庭月在说些什么,不由得跳脚大骂:“这小娘皮,疯了不是!留学宫干嘛,老子又不是他姘头!”

    徐庭月嘿然一笑,道:“这就很说不准喽,我还一直没问你呢,跟这个太守千金,有什么关系?”

    狗剩不耐烦的挥手道:“能有什么关系,我都快被这小娘皮害死了,有关系那也是仇家的关系。”

    “能和太守女儿成仇,那也是了不得的呀。”徐庭月调侃,“难不成小混蛋兄曾经和人家有过**的往日情愫,如今是痴情女追负心汉来了?”

    狗剩翻了个白眼,再不耐烦和徐庭月废话,而是装傻充愣的道:“老子不就是当初摸了一下这小娘皮的胸吗,至于如此追个不休?”

    徐庭月脸色微微一红,这点狗剩并没有看到。徐庭月翘起大拇指,赞叹道:“小混蛋兄果然厉害,怪不得那彭静娜对于死缠烂打,果然是有原因的。”

    狗剩嘿然不语,只顾低头看书。徐庭月皱了皱眉,说道:“你大好天赋,怎么全用在了这上面,这叫不学无术。”

    狗剩耸肩不语,继续看书。徐庭月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自去取了一本小说来,和狗剩相对而坐,百无聊赖的翻书看书。

    狗剩笑了起来,心道这徐庭月倒也是个妙人,和普通的迂腐学生比起来,生动多了。

    这一下又是小半个时辰,狗剩抬头望天,已经不早了,便与徐庭月拱手告辞。徐庭月也不废话,放下书和狗剩一起出门而去。徐庭月要去的地方是学宫学子舍馆,而狗剩要去的则是北面后厨,两人并不顺路,稍稍说了两句话便分道扬镳。

    只是他并没有看见,自己的身后,跟了一个隐在夜幕中的黑色人影。

    当他回到后厨的时候,小可可已然沉睡。月已中天,皎洁的清辉撒在金黄的银杏树叶上,交融成了格外动人的色彩画面。狗剩看的多了,自然也不称奇,只是仰头略微看了一眼。然后他忽然很突兀的皱了皱眉,停顿了一下,便向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进了屋子,狗剩并没有关门,而是坐在床上,手指抠着床梆上的一根稍稍探出一寸头来的竹条上,目光随意的望向屋里角落,神态自然。

    下一刻,如他所料,一个黑色影子猛的便冲进了屋子。速度奇快,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似一阵风般飘进了屋子,随后不等狗剩抠动竹条,便扑到了床上,将狗剩扑倒在床,两只冰凉的手瞬间按到了狗剩的手上。这种冰凉让狗剩一时失神,便没能抠动竹条,而竹条上牵引的毒针自然也没能射出来。

    下意识的,狗剩便向出口说话,然而他刚刚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发声,两片薄薄的东西便抵住了他的嘴,将他下意识中的低呼憋在了盒。

    狗剩的大脑嗡的一声,立时茫然。

    他并不是傻瓜,就算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所以他知道,此时自己抵在自己唇上的,自然是另外两片嘴唇。天可怜见,他实在是一个如假包换实实在在的小处男,不要说破瓜成人,就算怀抱红颜,也只有和绵延胧胧的那一次,至于亲嘴这种事,他根本没有任何经验。所以刹那间,这位小处男的脑海便空白起来,眼睛瞬间睁大,说不出半句话,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好大会儿,狗剩觉得脸都快憋红了的时候,身上的那人才将嘴唇挪开,然后用很是生硬的神州话低声嘱咐:“不要,出声。”

    狗剩点头,随即泫然欲涕。

    娘的,咱今儿算是亲了女人了,可他奶奶的为什么是被强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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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水谣

    夜色静谧,偶尔还能听到虫声新透窗纱,狗剩的心情很是郁闷无奈,连带着整个人都颓然无力起来。他身上的那个黑色人影还是紧紧的扣住他的双手,让狗剩更加无奈。好半晌,那女人没有说话,狗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又过了一会儿,狗剩才轻声问道:“能先下去吗?”

    女人沉默无声,听到这话之后歪着头想了想,便从狗剩身上翻了下来,不过也只是翻到狗剩身旁,五指依旧紧紧抓着狗剩,并且将头歪过来盯着狗剩的侧脸,一动不动。狗剩无奈,手足受缚,相当郁闷,问道:“女侠什么路子,我招惹过你?”

    那女人的容貌并不算很美,但透着一股锐利干脆的样子,迥异于神州常见的秀丽温婉和小家碧玉。她的神州话好像并不怎么熟练,所以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狗剩判定这个女人肯定不是神州人,估计是番邦异族,要么就是来自海外?不过海外夷人狗剩在渭城是见过的,大多金发碧眼,鼻梁高挺。这女人显然不是夷人,看着更像是传说中的南疆人想到这,狗剩心中一提,猛然联想起了太平儿的病,心中疑窦丛生,情不自禁的扭头望了一眼那女人。

    女人的眼神很清澈,可目光中却透露着极为深刻的警惕和茫然,显然她对于狗剩并不放心,时刻防备着。当狗剩扭过头的时候,二人距离极近,几乎呼吸相闻。这让狗剩愣了一下,他毕竟是个尚未经人事的小处男,偶然女儿香拥在怀中,无论如何也是保持不了淡然镇定的,脸色也不由得微微红了点。然而紧接着,他便看到了那女人蹙起的眉头,狗剩目光一缩,瞥到了女人肩头伤口,那原本破裂开的血肉已经开始呈现出淡黑色,显然是长时间未经处理伤口已然开始腐坏,况且如今天气尚自炎热,这女子也不知隐匿在周遭山林中多长时间了,伤势逐渐加重,看她的脸色,恐怕已经快要晕厥过去。想到这里,狗剩便沉声道:“你的伤很重,需要医治。”

    女人显然听明白了这句话,神色中的警惕稍微收敛一些,然后摇了摇头,生硬道:“我,医不好。”

    狗剩叹了口气,心道你能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却医不好。

    “我略懂一点,可以帮你。”

    女人睁大眼看了看狗剩,显然在做决定,不过也只是片刻,她便说道:“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狗剩点头,那女人便也跟着点头,意思是可以让狗剩帮忙医治。狗剩再叹一口气,轻声道:“那女侠先把我手松开成吗?”

    女人好像并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茫然了一会儿才骤然明白过来,脸上表情自然,松开了狗剩的手。狗剩翻了个白眼,从床上坐起来,然而还没等他观察伤口,整个人就又被女人拉了回去,那女人盯着狗剩,手却不松开,握紧了他的右手,沉声道:“你,不能走。”

    狗剩了然,暗叹一声这个女人可真的是警惕的厉害,随即用左手慢慢揭开女人肩头上已经快要连在皮肉上的那破烂的黑色碎布,只看了一眼,狗剩便明白过来这伤口是因为长时间未经处理而逐渐腐坏所致。看样子像是利刃所伤,因为切口整齐,在这女子的肩头留下了一个长约三寸深约半寸的伤口。这中伤对狗剩而言实在是小意思,他在燕国的时候没少跟人对砍,平常也都是自己处理,所以收拾起这样的伤口还算是驾轻就熟。当下便要去找一些清水药酒和后厨常备的刀伤药以及纱布。后厨多有厨具刀伤,由是常备药物。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这女子还是死活不愿意松手,狗剩无力的叹了口气,连说带比划:“医治,处理伤口,我得去找点东西,你在这儿等等。”

    女子这才稍稍明白过来,低头想了想,松开了狗剩。狗剩将所需器具都找过来,步骤很简单,以清水清理伤口,然后用药酒逼出里面的黑血和腐肉,再辅以刀伤药,缠上纱布即可。只是做这些事情之前女子的上身衣服必须脱掉。然而狗剩清楚的知道,这女子黑色衣服看似宽大,但里面似乎并没有多穿什么,至于狗剩是如何得知,床上“缠绵”的那股旖旎风景,便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东西准备好,狗剩忽然有些赧然,不知该怎么跟女子言说,毕竟脱衣服这种事儿,嘿嘿,嘿嘿谁知道那女子很是聪明,眼见得狗剩拿来的东西,便立刻明白过来,三下五除二将黑色的长身袍子解开,下身还有做工粗糙的褐色麻衣遮挡,上身便是,一片洁白莹玉了。

    狗剩感到鼻子有些发痒,茫然愣在当场,两只眼睛瞪的如同牛屎,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他当然不是个正人君子,但确确实实是个地道的雏儿,虽然在渭城的时候常常往眠月楼跑,但那不过是逢场作戏,假装调笑罢了。在燕国小镇的时候倒是没少跑到勾栏瓦肆或者暗娼小屋去听墙角跟,不过憧憬幻想是一方面,真刀真枪便是另外一方面了,此种道理不亚于天壤之别,狗剩这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所受冲击里自然不必多说。

    下意识的,狗剩便想扭过头去,不过细细又一想,娘的,不看白不看,人家自己脱的,又不是老子霸王硬上弓,咱做男人的,好歹不能怂不是。

    于是就硬着头皮坐在了床头,只不过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此时他的脸已经红成了江北大族园林中植栽的成熟苹果了。女子是背对着狗剩的,从狗剩的视线中,只能看到脖颈和自脖颈处向下的温柔曲线。不说别的,单看那轻柔仿若天际倾落的光线般的曼妙曲线,便足够让天下十之**的女人黯然失色。狗剩鼻子更痒了,当下目光游移,有点失神的嗯嗯啊啊大半天,好久才定住了心神。他想了想,先是用棉絮蘸水,慢慢清理了一遍女子的肩头。这女人很显然受伤时间不短,而且恐怕一直也都是在隐匿和逃亡之中,身上多有污痕,尤其是左肩,鲜血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斑块,加上泛黑的一片腐血,更显得触目惊心。然而和女子后背、脖颈、以及腰肢间的一片雪白比起来,此处的触目惊心更显得极富视觉冲击,好像是一朵娇艳的蔷薇花盛开,热烈,却也锐利。

    狗剩收敛了一下心神,待得伤口清理完毕,便用药酒逼出血肉,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这伤有段时间了吧,怎么不去寻个郎中瞧瞧,若再拖下去,这只胳膊恐怕都要不得了。”

    并无回应,狗剩略感尴尬,想了想又道:“看你这样子好像是被人追杀,你功夫不弱,是江湖上的人?你倒是聪明,知道往佳鸣谷跑,江湖人再嚣张,也是不敢来应天学宫撒野的。”

    还是没有应答,狗剩有些暗恼,嘀咕道:“我也算救了你一只胳膊,你好歹说句话啊,太不给面子了!”

    那女子背对狗剩,但肩头依然能够感受到狗剩手指触过的触感,她为人豪爽干脆,这是族人都知道和钦佩的,但尽管再怎么豪情万丈形如男子,总是没被人碰过自己身子的。她原本并不在乎这些只有神州人才会迂腐在意的繁文缛节或者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废话,不过今日,怎么感觉这样奇怪?不过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嘴角依旧带着倔强的神色,听得狗剩似乎开始抱怨起来,才轻声道:“我谢谢你!”

    狗剩摆手,嘿然道:“你现在胳膊都保不住了,拿什么谢。”同时心中却道:“不如以身相许”

    那女子倒是较起了真,认真道:“等我回到族里,一定,会好好谢你。你现在,可以说一说想要些什么。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必然给你。”

    狗剩口干舌燥,张了张嘴,却不说话,沉默片刻自嘲道:“还是等你伤好了吧。”

    此时药酒已经清洗完毕,狗剩开始给这女子敷上刀伤药,忽然问道:“这个,这个你怎么找上我了?”

    那女子皱了皱眉,很干脆的道:“我只认识你一个,在这里。”

    狗剩愕然:“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那女子似乎想要回头,不过想了想又停住了,只是淡淡开口道:“今天下午,我们打过一架。”

    狗剩无语,叹道:“这就算认识了?你怎么不说那个时候你还想杀了我呢。”

    女子沉默片刻,缓缓道:“神州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我觉得很有道理而且,那时我以为,你是他,所以才会想要和你打架。”

    狗剩敏锐捕捉到一个字眼,立刻问道:“他是谁?”

    女子很机警的闭上了嘴,好像觉得这样太不礼貌,她很快又解释道:“我曾经的一个朋友,他,做了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

    狗剩这人的想法较多,试探性的,但却用很轻松的语气问道:“你身上的伤该不会是你那个朋友打出来的吧?”

    女子想了想,终究还是无声的点头。狗剩微微耸肩,继续上药,嘴里却不停,说道:“刚才听你说‘族里’,你应该是神州边疆异族吧?是羌人?应该不是,羌人在燕国以北,这几年混同塞北六族已经快要被燕国赶到北海了;那就是鹘人?也不对啊,鹘人还在晔国的西边呢,最近好像被晔国征西将军拒在天山脚下了;总不能是氐人吧?听说氐人因劫掠西晔北关,已经快要被灭族了,现今多藏在松山境内”狗剩一口气瞎扯了几个异族兴衰史,显得聒噪且喋喋不休,等好大会儿,才骤然说道:“难不成,你是南疆人”

    南疆,苗人!

    女子的脸色微微一变,肩头淡淡耸起又很快平复。狗剩心中一凛,知道自己猜的不错。方才他瞎扯了许多异族,便是要让这女子放松警惕,然后突兀说出南疆二字,看来效果不错,已经成功套出了这女人的来历。

    女子神情淡然,丝毫不为所动,方才的惊讶稍纵即逝,片刻点点头,嗯了一声。

    狗剩暗赞一声这女人胆气过人。

    南疆苗人又称兽族,千年前驱兽纵横神州,杀戮无数,将神州昼夜间化作了人间炼狱。后来与神州在西晔钧城处有一场惊天大战,结果以神州大胜告终,而因此,南疆人也被驱赶到了南疆百万之中,从此再不许踏足神州。所以神州人对南疆人的仇视十分浓重,哪怕是千年过去,敢于踏出百万大山行走于神州大陆上的苗人,也多被刁难歧视甚至遭人虐杀。这女人虽然谨慎,但敢于承认自己种族,已是胆识过人非常不易了。

    狗剩点头道:“你挺厉害。”

    女子当然能听出狗剩话中的意思,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微笑,并不说话。狗剩已经上完了药,正慢慢替她包上纱布,又问道:“你来神州干什么?”

    女子不再说话,狗剩闹了个尴尬,也不再问了。过了会儿,女子忽然又开口道:“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是,有些事情,我依然不会告诉你。”

    狗剩耸了耸肩,示意自己可没那么没意思。不过想了想,又嘱咐道:“伤口虽然已经包扎好了,可你还得修养一段时间,最起码这几日间是不能剧烈运动了。”

    女子点头,道:“多谢。”

    狗剩笑了笑,并不在意。他看着女人那洁白的肩头和自肩头而下的柔美曲线以及女子披肩顺流直下的长发,心中猛的砰砰跳了起来。顺着腋下向前看去,几乎能看到双峰轮廓依稀,在漆黑月色中格外的皎洁动人。狗剩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多看。要是说女人刚刚脱衣服的时候她还有些旖旎想法,现在已经是荡然无存。毕竟苗人姑娘脾性迥异,自己可不见得有这份能力可以安然无恙的吃下这块女儿香。

    包扎好伤口,狗剩恋恋不舍的看那女子将衣服重新穿上,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那女子转过身来,望着忙的鬓角微有汗意的狗剩,想要道谢,却又觉得太浅薄,想了想,躬身对狗剩道:“我来找你,还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

    狗剩愕然,脸现失望之色,停顿了一下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女子展颜一笑,轻声道:“你叫我水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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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字字句句说定春秋

    水谣,水谣狗剩默念了几遍,笑着说道:“很好听的名字,这是你的神州名字还是你本名就是这样?”狗剩知道,但凡异族,因言语文化和中原不同,名字也都会迥异,通常都会起两个名字,一个是自己族内的本名,另一个便是音译过去的神州名字。水谣二字听来倒是颇具风雅味道,很像是特意起的神州名字。那名叫水谣的女子听得狗剩发问,淡淡道:“我们没有神州名字的。”狗剩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南疆苗人和神州众国芥蒂极深,且苗人很少会出现在神州大陆上,因此那里的人也都没有神州名字。狗剩好奇问道:“那你这个名字哪里来的?”水谣似乎不愿意谈她的名字,神情有些冷漠,淡淡道:“我母亲为我起的。”

    狗剩没有听明白这句话有什么意思,于是撇了撇嘴,下了床,抱起床尾的一抉席和一条棉被,朝水谣投去一个困倦的表情,道:“你伤的不轻,先休息休息吧,我去柴房睡,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儿你就直接敲敲墙就行,当然,最好不要有什么事儿。这里是应天学宫,万一出了什么乱子我可护不着你。”

    说罢转身就走,却听到背后的水谣狐疑问道:“你为什么愿意救我?”

    狗剩愣住,心道你这算他妈什么问题,来找老子还问老子为什么要救你,老子还特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老子呢。不过这些腹诽可不敢让这位明显不是好惹的主儿听见,于是狗剩说道:“不救你总不能让你死吧,你不是说了吗,我是个好人呀。”

    水谣若有所思,停顿片刻笃定道:“如果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你尽管提。”说完再朝狗剩点了点头,然后目视狗剩,不再言语。

    狗剩心中一提,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摆摆手示意她早点休息,蹑手蹑脚打开门,悄悄摸到了柴房。其实还真的被这个水谣说中了,狗剩收留她,自然还有一层想法。应天学宫、南疆人、受伤、胡家村意外的怪病,这几点联系起来,狗剩坚信,其中必然大有文章。而且对于这些事情,学宫的反应更是让狗剩纳闷,从胡不满的言谈中狗剩隐隐觉得,学宫对胡家村怪病一事似乎保持着观望和隐瞒的态度,狗剩不得不将事情往教坏的方向去想,然而最坏的可能性,便是南疆准备渗透进佳鸣谷。

    不得不说,有时狗剩的想法,和那些奸诈诡谲的老头们,总不谋而合。

    渗透佳鸣谷,甚至危害佳鸣谷,狗剩都不在意,狗剩唯一在意的是太平儿的病。虽然并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但狗剩总觉得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不该被卷入西晔或者南疆的某些阴谋之中,继而成为陪葬品。这种感觉和在梅州城眼望那小货郎时的感觉差不多,水谣不也说过吗,他狗剩,是一个好人。

    暗自骂了一句他妈的,狗剩拥着棉被闭上眼睛,缓缓闭上眼,开始调动体内为数不多的龙息,轻轻刷洗自身经络百骸,期望参透契机,一跃真武。

    他已经重复做这种事很多很多天了,日日不断,夜夜不辍。

    虫声新透绿窗纱

    神州地大物博幅员辽阔,纵横万里上下千年,是令人心旌摇曳的一片锦绣大陆。在大陆之上,各国朝廷都修建了许多错落分布又绵长通达的驿站,用以信息传递和邸报发送,最快的驰驿速度可达到日行八百里,被称为飞星流马,辗转山河。但这只是对普通信息传递而言的方式方法,若真的是碰到了紧要军情或者特大变故,例如敌国突袭及君王驾崩等轰动全国的事情,则都是借千里鸿进行加急。千里鸿是被驯化的一种奇异飞禽,速度可一日千里,甚至不止千里,然而千里鸿却又价格昂贵极为稀少。原因便是千里鸿只能飞翔一次,千里传信,飞到目的地之后便会力竭而亡。所以各国对千里鸿的驯养和培育,都极为重视。狗剩在渭城差点杀了王梓丞,这点情报便是当初的宋家三太太借千里鸿传递到上官将军府上的。而紫衫重甲赶赴旧旗镇,也同样是上官将军以千里鸿授意,所以才达到了兵贵神速恰逢适宜的效果,使得那位小王大人平安归京。

    今日应天学宫内灯火稀疏,吕正清老先生居住的小院风清月朗,吕先生站在庭院当中,身影和竹影相互交融,院子里的几株月月红被篱笆围住,正开的绚烂,老先生微微叹了一口气。这花在看他来,实在不怎么好看,奈何自己的那个老妻十分喜欢,所以就在庭院一角栽植了些许。此时并不是花季,可此花却不负“月月”二字,开的浓妆艳艳,抢去了大半月夜的淡雅气质。老先生抬首北望,那是京都的位置,夜空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清澈高远的雁鸣,老先生手搭凉棚远远望去,只看见一只灰色的影子直直扑来,随即跌落院中,奄奄一息。

    吕正清上前,捧起那只灰色鸿雁,将鸿雁右脚的一根竹筒解开,倒出宽窄不过三寸的纸条。纸色明黄,是典型的皇家御用纸张,纸上字迹工整,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写下来的。吕正清缓缓看罢,皱了皱眉,将纸条叠在一起,塞入口中,缓缓咀嚼,咽入腹中。

    三皇子已经忍不住了吗?

    三皇子已经长大了。

    三皇子开始懂得紧握兵权。

    三皇子很好,很让人满意。

    吕正清微微闭上眼,脑海中猛的浮现了那个虽授黄带被尊为三皇子但却因是宫女所生一直沉默寡言郁郁不得志的孩子来。那个时候他吕正清还只是一个虽为大学士但却并无实权的帝王近侍,被扔给这位三皇子做了老师。

    一个是受尽白眼的庶出皇子,一个是庙堂失意的新进学士,两个人算是惺惺相惜吧。犹记得那孩子见到自己之后第一句话便是问:阿恪何以不见亲母?

    南宫恪,庶出皇子,母亲是卑微宫女,刚一出生便被抱走,生孩九年,母子从未相见过。也许吕正清便是被这一句话打动的。又或许真正感慨唏嘘的时候,是那个虽然被帝王临幸但却死在冷宫一生都未曾见过自己孩子一面的女人死去的时候。到底是哪个时候决定要辅佐这位年轻的庶出皇子夺嫡的呢?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所以他才会为南宫恪出谋划策,才会献言献计,才会不顾党争的罪名为三皇子搜罗幕僚培植羽翼,才会在朝中安排自己的门生弟子逐渐投向三皇子,才会努力的为三皇子争取到出宫辟府,受封亲王的荣宠。

    吕正清叹了一口气,缓缓坐在小院中的石桌旁,想了想,又到屋子里拿了一壶绿蚁酒和两个杯子。倒满两杯,吕正清自饮了一口,忍不住呲牙咧嘴。说实话,绿蚁的味道他并不喜欢,但却格外钟爱那种入喉绵长,悠久不散的辛辣。如同细蚂蚁的绿色酒渣在杯子里沉沉浮浮,看着颇为可爱,让吕正清苍老的面庞上渐渐浮现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听说吴国的那位庙堂元老谷平夏为吴国开阳皇帝挑选了一位堪称雏凤的年轻人,而他吕正清,又何尝不是在江华城为三皇子挑选了一个算无遗策的西晔锦衣郎君。唯一的差别,只不过是吴国雏凤辅佐的是现在的皇帝,而他的锦衣郎君,辅佐的将来的皇帝。

    是的,三皇子必定要继承大宝登基为帝,这是不容置疑的。

    吕正清缓缓饮着酒,而另一杯却丝毫不动。他一边喝酒,一边轻声喃语,好像是在和某位知交好友言笑晏晏。

    “南疆沉默了这么多年,也该动一动了。放眼神州,只有晔国和南疆完全接壤,若是南疆动乱,国内必然要出兵征讨。无战事,如何握兵权?等到我将那南疆逼上不得不反的死路,等到南疆苗人竖起反旗,等到朝廷大军南下逼近百万群山,恪儿自然便有了用武之地。”

    “圣上膝下七子,如今封王的不过三个,其余还未及冠,不成气候。能和恪儿争嫡的,只有大殿下止,二殿下舒。大殿下现如今在北方镇守松山,轻易动不得,南疆一事他是分不到份子的。唯一能够威胁到恪儿的,只有总领钧城的南宫舒。不过你放心,我自然会合理安排,让恪儿立于不败之地。”

    “如今天下大势当以吴国兵锋最盛,差不多年关的时候,燕吴二国便会开打了。圣上将大皇子放在松山,未尝不是有盯紧吴国的意图,而除此之外,又有什么深意,明眼人自然都看得明白。不过等到恪儿手握兵权,一切就都好说。”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用似醉非醉的语气轻声喃语:“到时吴晔二国平分天下,我想你一定很乐意看到。”

    吕正清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奇异表情,这种表情让人很难捉摸,而且与他原本的儒雅淡定气息全然不同,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天高月朗,云淡星稀,从高高的天空向下俯瞰,应天学宫如同沉睡但却又没有深睡的佳人。

    没有人知道,在吕正清先生的小院中,先生正在缓声絮语,絮语一段变革春秋的字字句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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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锦衣郎君,南宫皇子

    晔国江华城是神州四大国都之一,也是最为人乐道的一座雄城。只因为这座城池,是当之无愧整个神州中最为庞大坚固的城池。呈方行,长宽各二十余里,占地千顷,共分九门,城池雄伟壮观,巍峨如山。城中御道笔直通往皇宫内城,贯穿皇城禁宫正门,直达太极殿殿前台阶。此御道与整个江华城南门离火门遥相呼应笔直相连,前后共十余里长,泱泱大国气势雄浑。且又有直道与御道相交,在整个城池中间再划一条横线,勾通东西震兑二门,像是天人泼墨挥就,划定整个江华城格局。皇城在江华城中央偏北,面南俯瞰天下,如龙盘虎踞,气吞神州。皇城向左右延伸,是比邻而居的达官贵族和皇室宗亲,绵延不停如众星拱月环绕皇城周围极尽奢华。再向左右则是各处官府衙门办公地点,像是雄鹰展翅,皇城于中心,由此向东西慢慢张开两翼,睥睨山河。

    再向北,便是皇家御用园林,如兽园、马园等地。出北城门,再向北,不远即是西晔的皇家围场,便于皇室狩猎秋游,亦是气势惊人。皇城向南,则是百姓居所,按等级层层分割,离皇城越远,地位便越是低下,直到出内城到外城。江华城有双城墙,一道城墙拱卫京畿,一道城墙拱卫京畿外作为军事缓冲的外城。说是城池,其实不过是下等人居住的居所,不曾有江华城十分之一大小,但却围绕着江华城转了一个圈。此地百姓多穷苦低等,由此此城也被称为铁寒城。

    铁寒城内多是贱籍,多从业纺织、打铁、制炭和轿夫苦力等,当然还有买卖丫鬟小厮,经由训练后交入内城富贵人家府邸的,杂七杂八不一而是。但他们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贫穷卑微。贱籍不光是在晔国,就算是在神州其余四国,都是社会最为底层的人物。当然,沦落为奴籍的则不算,因为那些人在其余人的眼中,算不得人。

    铁寒城比起内城江华城而言,当然寒酸落魄的厉害,但也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此处的百姓都已经习惯了自身贱籍的身份,他们也渐渐的学会了乐天安命,好在这些年头圣上体恤万民,不管是税负还是徭役,都减少了许多,能够保证温饱,这些百姓们已然十分乐意了。何况也不会一直都是贱籍,若是有那些杰出的人才,也有可能从外城混到内城去的,到时候一人升天鸡犬得道,连一家老小都能带到内城享受荣华富贵,岂不快哉!

    外城的打铁声叮叮当当常常彻夜不绝,打铁铺的程老头是个非常不苟言笑的人物,不管见了谁都是一副要死的脸色,不过是手艺高明,所以生意一直不错。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当程老头看到那个一到傍晚就会准时出现在铁寒城街头的年轻人的时候,脸上总会露出和蔼温暖的微笑。程老头并不知道那个一到时候就带着微笑出现在街头的年轻人是谁,看那年轻人的打扮,应该是内城的公子哥,怎么天天跑到穷苦肮脏的外城来呢?程老头不明白,但他总能看见年轻人每天都带桂花糖来街头分给馋巴巴的孩子们。那些孩子年纪很小,可是父母很忙,根本没有人去哄去疼,好在年轻人心善,准时来这里陪着百无聊赖的可怜孩子们聊天唱歌,品品桂花糖,做做游戏。难能可贵的是年轻人并不嫌弃孩子们挂在嘴边的鼻涕和蓬乱的头发以及脏兮兮的手和衣服,年轻人也没有给孩子们买什么新衣服,程老头看得出来,这个年轻公子哥,对孩子们很细心。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应该是尊重!没错,是尊重,那是整个铁寒城最缺的东西。

    年轻公子哥在教孩子们唱歌,唱的是程老头听不懂的歌。不过这不影响他对这位公子的尊敬,当歌已唱完晚风轻轻扬起的时候,程老头终于鼓起勇气,对那年轻公子哥道了声好,将自己亲手打造的一柄青锋短剑递了过去。

    朝廷管制军械,但一般都是禁止弓和弩,对刀剑什么的,却不甚严苛。所以很多士族子弟都以配刀佩剑自命风流,美其名曰侠客之情怀。老头每个月总会接下不少生意,不过他总会在自己的工钱中留下一些,攒了半年,终于攒够了一把普通的青锋短剑的钱,于是便为这位公子打造了一把。青锋青锋,顾名思义便是刀锋泛青,这种剑锻造时候对火候的控制要求极为严格,需要超高的手艺才能锻造出青色锋芒。抽剑之时青光顿显格外潇洒,以是于世家子弟都极为喜欢佩戴此剑。程老头眼见得这位公子身上并没有此等务事,便留了心,今日总算大功告成。

    那年轻人愣了愣,随即笑道:“谢谢,不过我想我用不上。”

    程老头不善言辞,只是将青锋剑强行塞到他的手中,再不多言。

    年轻人微笑,也不再拒绝,只是轻轻将一个钱袋放在程老头桌子前,收下青锋剑,点头致意而去。当真有股温润君子谦谦如玉的感觉。程老头神色窘迫,想要将钱袋还回去,可是手中还捏着一块生铁,刚将生铁放下,却见那年轻人已经走远进了内城。两城内外有别,内城人可以随意进出外城,可外城却万万不能随意进入内城,否则会被内城巡城甲士当场捉杀。

    老头叹了口气,手拿着钱袋,却见上面留有两个小字:易青。

    想来,这应是那位公子的名字吧老头粗糙的老手攥紧钱袋,有些慨叹,如今像这位公子这样的好心人,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江华城的雄伟程度举世无双,繁华程度却有一城能与之相比,甚至犹有过之,那便是吴国的渭城。渭城商通四海货行八方,来往者络绎不绝,接踵而至的商客可谓如织如幕从不停歇。从这点上看,渭城确实是冠绝天下无能有与之匹者。曾经神州有个很有趣味的打油诗,写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天涯处处有商人。娘子且来斟杏花,遍城不论君与臣。”足见渭城之商业地位是多么的让人心向往之。而这首打油诗的最后一句倒更加揭示道理。“不论君臣”,古人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里能有不论君臣的地方?然而渭城便是。虽不能说真的不论君臣,但渭城确确实实的等级划分不怎么严格,毕竟都是商人,商人讲求和气生财,更讲求人际往来。而且商人地位在整个神州都不怎么高尚,哪里还去分君臣上下之别。但江华城与渭城相比,却正好相反,这也是江华城一个十分显眼的特点。

    那就是等级制度森严。

    从城池的整体布局上便可管中窥豹。社会等级与地位的高低随着与皇城之间的距离远近逐渐区分排开,中等人不屑与下等人同住一巷,上等人又耻于和中等人比邻,而特等贵族却睥睨全城,除皇亲国戚外谁都不待见。至于皇亲国戚,那更是趾高气昂倨傲之极了。

    离皇城最近的,便是各个王府。从开国至今,封下来的王爷可谓如同过江之鲤,层出不穷,谁让晔国是神州中历史最为悠久的国度呢。随着晔国几次的兴衰荣辱沉浮涤荡,当权者也适当的剪除了一部分混吃等死的王公贵族和皇族后裔,运用政治手腕也褫夺了一部分爵位和恩泽,但毕竟加者多余去者,逐渐的,皇城周围已经汇聚了不下五十个王爷府。当然,王爷与王爷之间也还是有区别和地位高低的。有些王爷府只求平安喜乐,唯袭爵位而已并不涉足朝政且不握实权,这类的不说逐渐衰败,起码是不为人道了。

    而真正引得晔国侧目的王府,却只有为数不多的三家,其中还有一家并不在江华城。

    一,晔国如今大皇子殿下南宫夏的成亲王府;二,是如今三皇子殿下南宫恪的穆亲王府;三,则是远在钧城的二皇子殿下的连亲王府。

    世人都知道,如今陛下虽然正值春秋鼎盛,但早晚要立下太子,这太子人选,恐怕就只能出于这三位殿下之间了。

    三皇子是庶出,王府规格比起隔的不远处的两位哥哥自然少了一份奢华和庞大,但也极尽精巧铺张。王府占地三十余亩,修建的阁楼亭台亦是不少,极土木之盛,令人乐道。

    三皇子年岁不大,仅仅十五岁而已,但从身形上看,已经瞧不出任何少年稚气,也许是生在皇家的缘故,三皇子年纪轻轻已经表现的温良恭俭,极为沉稳。而且朝野上下都知道,这位年纪轻轻就被封为亲王的殿下极为好学,也极其勤勉。而今斜阳西下,三皇子却还在书房读书,并手抄陛下曾亲自撰写的治国评略,非常认真。

    余晖漫洒,残阳斜照,阔达的书房里忽然走进了一个挺拔的年轻男子。那男子非但没有敲门,而且进屋之后连话也不说,只是安静的看着三殿下抄书,神态从容。若是平常人,恐怕马上就会被治一个不敬之罪,但三殿下只是微微扬了扬眉,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因为他知道进来的人是谁。

    那是老师推荐给自己的王府第一幕僚,被老师称为锦衣郎君的不世奇才,轩琅易青。

    三殿下南宫恪认真抄写完治国评略的最后一行字,才放下笔,揉着手腕,轻声问道:“先生有个锦衣郎的绰号,为何总是一身朴素衣物?”

    轩琅易青微微躬身,答道:“先天下之忧。”

    南宫恪笑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问道:“老师可有回信?”

    轩琅易青平静道:“并无回信,不过吕先生运筹帷幄,殿下足可放心。”

    “嗯。”南宫恪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半开的窗户前,微微关上窗,笑道:“老师前不久托人从学宫带了株天海梦昙,虽然花期已过,但还是吹不得风。”这窗户已经半开了许久,南宫恪却到现在才去关上,想来刚才只是抄书,腾不出空来关窗。南宫恪之用功,足见一斑。可是轩琅易青却皱了皱眉头,不过并未说话。

    “咱们出去走走。”南宫恪冲轩琅易青微笑,走了出去。轩琅易青跟上,听得三殿下轻声问道:“老师在应天,我是放心的,只是学宫还有个董老先生,我实在看不明白。”

    轩琅易青随着南宫恪走到庭院当中,又漫步到书房后面的园子,这里有半亩方塘,柳树成行,曲折回廊格外精致,二人一边走在回廊上,轩琅易青一边道:“此事自由吕先生费心,殿下放心便是。”

    南宫恪大笑,指着轩琅易青道:“你可真是个懒人,什么事都要别人费心!”

    轩琅易青微笑不语,南宫恪嘿然道:“我知道你也没少出力,不过你也未免太严肃了些,开个玩笑嘛。”

    轩琅易青点头称是,神色却始终不变。

    南宫恪走到方塘中间,水面上有柳叶飘洒,南宫恪叹了口气,轻声道:“南下苗疆,得兵权而控江南,从而北望京都老师的安排自然是好的,可我总觉得,心中不安。”

    轩琅易青问道:“殿下何事不安?”

    “不安我的两位皇兄。”南宫恪非常直白,忽然压低了声音,在轩琅易青耳边道:“你知道吗,两天之间,府里又多了两具尸体。”

    轩琅易青平静道:“殿下未声张此事,足见沉稳,吕先生必然老怀安稳。”

    南宫恪苦笑道:“有什么好声张的呢,大家心知肚明,都是三个王府彼此安插谍子而已,难不成要拉着尸体跑到皇宫跟父皇讨一个公道去。易青,说起来这几年间,你又帮我安插了多少暗谍,拉拢了多少朝官呢?若不是你和老师,我早就写在宗人府早夭皇子的名单上,封档存入箱子了。”

    轩琅易青恭敬低头,并不言语。

    南宫恪悠悠叹道:“轩琅,你知道啊,我今年才十五岁呢”

    忽然之间,三皇子南宫恪脸色一变,有点好奇又有点欣喜的问道:“快到中秋了吧,听说应天学宫每年中秋都会有灯会,你说好看吗?”

    轩琅易青认真道:“想来是好看的。”

    南宫恪眼望南方,怔怔出神,半响才舒了一口气,有点失神的轻声道:“一夜鱼龙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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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钓起故人六十寒暑

    八月十二清晨,天气依旧晴朗,阳光明媚,佳鸣谷内惠风和畅,从西山向下俯瞰,能够看到薄雾在谷中渐渐散开,应天学宫轮廓慢慢清晰起来。狗剩砍柴完毕,又跑去和飞鼠林的那位前辈闲侃两句,送了壶酒去。这位爷的脾气这两天似乎格外的不好,连搭理多懒得搭理狗剩,喝了酒觉得口感还不错,便让狗剩滚蛋。狗剩察言观色,自然不敢在这位爷面前拿捏什么,赶忙溜了出去。挑着柴在山道上回学宫,过了郭家庄,意外的看到了站在一株古树旁垂着头的水谣。狗剩有点惊讶,先是左右看看有没有旁人,才小声问道:“你来这儿干嘛?”

    水谣的伤势恢复的不错,人也显得放松很多,听得狗剩发问,她皱了皱眉头,才轻声答道:“我想找找他。”

    狗剩实在不明白水谣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便好奇问道:“找着没?”

    水谣摇头,然后道:“他藏的很深,我没有找到。”

    狗剩嘿然一笑,道:“那你可赶紧找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我这儿也藏不了你多久,你要是伤好的差不多了,就赶紧走。万一被学宫里的人知道,我可就麻烦了。”

    水谣是南疆苗人,为人爽朗天真,显然没想到狗剩会说这么一句话,停顿片刻便道:“我,再找三天,如果还是找不到,就回去了。”

    狗剩点头,道:“那就好,要不我心里老是不踏实。”想了想,他挑着柴开始往山下走,示意水谣跟上,问道:“真不能说?”

    水谣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无外乎是她是谁,来西晔做什么,或者追的是谁,只是这些东西涉及南疆苗族生死存亡,水谣忌讳很深,踌躇片刻轻声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应该告诉你,但,我不能告诉你。”

    这话说的有点拗口,但狗剩已然听明白,翻了个白眼也不强求,道:“佳鸣谷东西北三座山你找了多少?”

    水谣愣了下,道:“东边。”

    狗剩笑道:“那你任务不轻啊,还有两座。不过你难道没想过,你找的人可能已经不在应天学宫了,已经跑了?”

    水谣也笑了,她笑的很清澈,甚至只是嘴角的微微上扬便充满了一种和风扑面的感觉,狗剩看的有点发愣,于是轻咳两声,听到水谣说道:“他,没有走,这点我是知道的。”狗剩很想问问她如何得知,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又道:“那要是藏在了学宫里面呢,这里房间众多星罗棋布,他随便往哪一藏,你一个苗人,哪找去?”

    水谣轻轻摇头,对狗剩道:“我是苗人,他也是苗人。”

    狗剩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一拍脑门笑道:“傻了,一个苗人往应天学宫藏,确实没那么容易。”说完这话,狗剩忽然一笑,有点贼兮兮的道:“毕竟像我这么好的人,还是少数的呀。”

    好人这两个字是水谣那一夜说过的,自然而然的,通过这句话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夜的旖旎香艳风景。狗剩脸上的笑很欠揍,水谣却是大大方方并不在意,狗剩再次失算,哀叹一声,继而像是刚刚想起来什么事儿,眉头微皱,问道:“你去过北山胡家村吗?”

    水谣想了想,摇头却又点头,“我记得,我去过北山,我就是在那里被他打伤的,可是,我不知道哪里是胡家村。”

    狗剩点头。

    眼见得就要走到学宫侧门,狗剩回头对水谣摆了摆手,说道:“得了,快到学宫了,你继续找你的吧,我还得回去干活,等晚上的时候你再回来。”

    水谣嗯了一声,转身几个起纵便不见了踪影,狗剩目视着那黑色的影子远去,心中一凛,这么俊的功夫,着实少见,看来这个苗族姑娘水谣,在族中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至于这位姑娘是谁,在苗族内到底有什么地位,又追的是谁,狗剩并不想仔细琢磨,他救这个女人的原因并不麻烦,只是因为不想她死而已。至于其余的,狗剩甚至连隐瞒她的身份都不想,因为狗剩没有那么天真的以为董老先生会不知道有一个苗人甚至两个苗人闯进了佳鸣谷,若是董承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他这个神州文脉第一人也该早早让贤了。至于老先生会如何处理此事,狗剩亦已猜出一二。从他为这个女人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天之内整个应天学宫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足见董老先生并不排斥苗人。

    不过狗剩心中自有计较,无论如何,与这个女人的交情,也不能太多。

    回到学宫,与小可可随意聊了两句,狗剩收拾扁担等物便去挑水。小可可倒是可怜无比,整天除了看书就是抄书,董老先生为这个孙女留的任务实在繁重,狗剩窃笑之余又不禁好奇,心道这个小妮子整天看的到底是什么书呢?只是可可不让他看,狗剩便不去抚这个脾气爆裂小妮子的逆鳞。

    往返于北山挑水两趟,时间会用去不少,狗剩在山道上也碰见了来挑水的胡不满,彼此说了两句话,狗剩只是宽慰胡不满切莫太难过,胡不满好似已经习惯,脸色平静许多,谢过狗剩便走了。

    当然,狗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山道上挑水的时候,北山山下渌水亭中却有两个闲适的老头,正对他评头论足。

    董老先生今日很反常的提了一壶酒,是七年陈酿的绿蚁,好像是吃饱喝足后的富家翁一般躺在亭子中,看着身侧的姜懋在削一根绿色的竹竿。亭子里稀稀拉拉掉了许多翠绿色的竹叶,姜懋苍老的面容与竹叶对比显得格外残酷,姜大家叹了口气,看着董承运道:“六十年前你戒酒,六十年后却又重新把酒壶捡起来,我很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董承运头发花白,也不打理,虽然并不像姜懋那般苍老,但看着却有股垂垂老矣的暮年气息。他品了口绿蚁,将微绿色的酒渣舔在舌根处细细品味,半晌才幽幽道:“快到中秋了。”

    姜懋脸色微变,眉头皱起,道:“他固步自封了六十年,如今你要逼他重见天光吗?”

    “当年我不愿意逼他,如今,更不愿意。”董承运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缓缓道:“当年是他自己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他后悔了整整一个甲子,任由仙人气运自行消散,将自己封在地下六十年。而今,也该出来看一看了。”

    姜懋似乎很不愿意提起很多年前发生过的事,只皱了皱眉便将话题转开,抬头看着北山崖壁,微笑道:“你挑的这个孩子,很有趣。”

    董承运玩味道:“说说看,如何有趣?”

    姜懋把小刀和竹子放在一旁,眯起眼看着空无一人的北山峭壁和飞流直下的一川泉水,喃喃道:“世人求真善美,恨伪恶丑,好似阴阳对立,令千夫横眉。但这个孩子真不足但善有余,行过伪可内不恶,形态美哉奈何气运丑陋,天下间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他却都有。仔细看看,此子用两个字可以形容。”

    董承运笑眯眯的看着这位至交老友,姜懋伸出两个手指,轻声道:“不甘。”

    “不甘”董承运笑意弥漫,手拿酒壶向姜懋晃了晃,道:“为这二字,可浮一大白。”姜懋呵呵一笑,又重新掂起了身旁的竹子,喃喃道:“世人多有不甘,可不甘之外,还有欲壑难填。这孩子即便不甘,也能不甘出一份真挚简单,不得不说,你挑人挑的很合适。”

    董承运笑而不语,姜懋便继续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人,能安安心心让你摆布吗?”

    董承运的笑容敛去,恼火的看了一眼姜懋,道:“又来了又来了,我何时说过要去摆布某某,强调过很多次了,我只是奉天承运而已。”

    姜懋报之一笑,问道:“宋敬涛死后,这孩子的不甘便已经消去了一大半,如今他能够安安心心的留在应天学宫,说白了,只是为了善后,等凡事一毕,他肯定是要走的。无论是去松山,还是去燕国塞外,或者回到渭城哪怕是出海,都非你所想见,到那时候,你还怎么留住他在这大好山河中?”

    董承运呵呵一笑,道:“善后的事做的并不容易,在此之间,我当然会安排更多的麻烦事儿来。”

    姜懋掂着竹子试了试分量,一时间也不接董承运的话,而是自顾自道:“吕正清欲借南疆之手逼迫朝廷下放兵权给陛下三子南宫恪,此事你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董承运哈哈一笑,摇头晃脑道:“你真以为若没有我的帮助,他吕正清能有这么大能耐挑动安分了千年的南疆苗族?能有这么大能耐从风云诡谲的晔国朝堂中掰出兵权来?借他姓吕的十个脑子他也得再修炼几辈子。”

    姜懋笑了起来,骂道:“你个乱臣贼子。”

    董承运不屑的哼了一声,问道:“你指的是哪国的乱臣,哪国的贼子?”

    姜懋叹息无语。

    竹子终于削好,姜懋上下看了看细长且笔直的竹竿,因为尾端受力,竹子有些向下拱,姜懋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董承运,征求道:“够吗?”

    董承运看了看,沉吟片刻道:“若是做鱼竿当然够了,若是想钓起已经自封一甲子的他,还是难了点。”

    姜懋手握竹子,眼望亭下碧水,不知想起了什么,长长叹气,久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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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月出东山,故人道

    天色已暗,佳鸣谷山风微起,八月清秋虫声力有不逮,次第响起声音渐弱,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北山山道上倏忽闪过,很快冲进山道两侧的密林,而后隐去了身影再不得见。

    这黑影自然是被狗剩救下的南疆女子水谣。

    这两日之间,天一黑,她便会穿梭于佳鸣谷三山之中,寻找那个她口中隐晦的“他”。今日亦然,只是尚未有所获。

    佳鸣谷山峰多奇峻,想要在几座大山之中寻找一个隐身于其中的人,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水谣却显得不慌不忙不焦不燥,找人的时候也显得很有步骤,有条不紊。

    今天夜晚多云,月色并不特别明亮,水谣站在一处山石上,不远的地方就是碎碎泉,她眯起眼打量了一眼从山顶倾泻而下的泉水,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小木盒。

    木盒是淡紫色的,上面刻着许多繁冗诡异的雕纹,像是夏日里葳蕤的草木,又像是干老的枯藤。水谣轻轻将盒子打开,里面顿时飞出了一只不过一寸大小的绿色虫子。

    虫子刚刚飞出来,便围着木盒转了两圈,随即朝着东面飞去。水谣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毫不迟疑的跟着那只虫子而去。

    若是有见识广博的神州人看到这般景象,肯定会惊呼出“子母蛊”三个字来。南疆苗族善于养蛊,又被人称为巫蛊或者蛊毒,千年以前神州人几乎是谈蛊色变。而所有的巫蛊中,却又一样并非毒物,但却让人印象十分深刻。这种蛊便是子母蛊。此蛊没有毒性,但却是追踪定位之不二利器。这种蛊虫是用一子一母搭配而成。通常都是将子蛊血肉研磨成粉,涂抹在所需要追踪的人身上,那子蛊的气味便会残留在此人身体上经久不散。等到追踪的时候,只需将母蛊放出来,那母蛊便能感知到子蛊气息,循迹而来。

    显然,水谣之所以会有条不紊,便是因为她所要找的人,身上有子蛊气息。不过水谣这两日每夜出去寻找总是无功而返,恐怕是那要找的人行踪飘忽,实难抓到。而且,就算找到了人,能不能打的过,还是另一说。

    跟随着母虫,渐渐的翻过了北山,径直来到了东山山脚下。抬头望了一眼这座山峰,水谣的眉头略微皱起,这座东山她昨日是找过的,不料今天那个人又跑到了这座山上。若是他不停的跟自己兜圈子,那不要说三天,就算十天半个月,都是可能的。水谣紧蹙眉头,想了想一咬牙,山上而去。她下定决心,就算是抓不到那个人,也不能让他歇下来。因为水谣知道,此人在叛出苗疆的时候已经中了蛊毒,若是能够让他歇息下去,说不定就解了这份毒。但是如果他始终不得停歇,就算自己追不到他,毒也能毒死他!

    水谣深吸一口气,纵身上山。不时便已经到达山腰,这里有几个静谧的村庄,村子里有狗吠阵阵,不过并没有哪家灯光亮起。水谣心知不能闹出太大乱子,眼见得母虫又往山上飞去,便提气开始猛追。

    东山之上有很大一片空台,听说是当年仙人饮酒,一指削去的坐卧之所。月出于东山之上,一片光滑的山石泛着月光格外的皎洁明亮,水谣刚刚上山,映在眼帘中的便是这一番令人心旌摇曳的景象。只是当她刚刚上山,便听到有一个极为低沉的男子声音传入耳膜。

    “我只是不想杀你,并不是不敢。”

    这句话是以南疆苗语说出,而且这声音对于水谣而言,又是那么的熟悉,只是时隔半年重新听到这个声音,水谣竟是有种恍然若隔世的感觉,她定了定心神,四下望去,只看到空台的尽头,在峭壁之侧,有个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母虫顿在原地,猛的发出一声震耳的“嗡”的一声,四下纷飞,显得格外焦躁。水谣取出木盒将母虫重新收在盒子里,抬头看着对面那人,用苗语,寒声问道:“那你怎么不杀了我!”

    “如果你再追我,我自然会杀了你。”

    那个男人有点失神,沉默片刻同样很冷漠的说出一句话来。水谣上前一步,嘴角微微颤抖,“你已经杀了阿爹,杀了阿兄,杀了那么多族人你不杀了我,我也会杀了你。”

    男人大半的脸被都他头发的影子挡住,不过水谣还是能够看见他露出的一丝冷笑,继而听到他继续说道:“你不要激我,从小到大,你是知道我的,从来不怕被激。”

    “原来你也知道从小到大。”水谣眯起眼,声音越来越寒冷,“为了去中原荣华富贵,你连族人的安危都不顾了吗?连待你像亲生儿子一样的阿爹都敢杀吗?我追你半年,从南疆云海万山一直到晔国,更是想问问你,你的从小到大,都活在了哪里。为什么,为什么甘愿成为中原人的一条狗!”

    “你懂得什么!”男人的声音骤然变得恶劣且狂躁起来:“你是族长的女儿,你永远都是无忧无虑,你从来不会明白什么叫无力和痛恨。在你阿爹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中原人和苗人的杂种而已,杂种你懂吗?我恐怕你连这两个字的意思都不明白吧。你还记得我阿妈是怎么死的吗?就是被族人骂着杂种的母亲,然后用火烧死的!”

    男人咬牙切齿,双目通红,不过只一刹,他便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反而略带着一丝戏谑和平静:“现在你说说看,为什么我要为了我的仇人,而放弃来到中原的机会而且——”他的声音猛然一顿,双目紧紧的盯着水谣:“我原本也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剿灭苗疆!”

    水谣皱紧了眉头,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悲凉痛苦,水谣本想说些什么,可是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喃喃:“仇人,原来阿爹和阿兄在你眼里,只是仇人!”水谣说着说着,眼泪便淌的满脸都是,她猛然之间嘶哑着嗓子哭喊道:“延纳,阿爹看错了你,阿兄也看错了你,我更是看错了你。”

    延纳这个名字已经有许许多多时间不曾响起在男人耳边了,他一时有些恍惚,好像自己依旧是刚刚十六岁的少年,每天和水谣在山里打猎采花,和水谣的兄长比拼臂力,比试箭术。好像此时并不是八月清秋,而是草长莺飞的三月晚春。不过这种念头只是闪过一弹指的功夫,便被他无穷的怨念重新压制了回去,他冷冷的看着水谣,瞥了瞥她的肩头,“你的伤并没有恢复,现在和我斗,你没有一点点胜算。”紧接着,他就用非常冷漠的语气,对水谣道:“你如果再不走,我真的会杀了你。”

    水谣缓缓的往前走,语气同样冷漠平静:“你已经杀了很多人,不在乎多我一个,或者少我一个。你不在乎,我更加不在乎,今夜,要么你杀了我,要么,就让我和你同归于尽。”

    她说话的速度开始很慢,然而在短短的几个字间就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说到最后已经是快语如珠。而同时,她的身影也越来越快,渐渐的像是一团黑色的雷云朝着男人飞速撞了过去。这模样和邂逅狗剩时所使的招式一般无二,只是今天看起来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增加了许多许多。

    男子冷哼一声,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水谣,只是微微扬起一只手,猛然下按,顿时间仿佛天上的月光都被他攥在手心,化成了一只庞大的手掌,骤然压向水谣。水谣闷哼一声,身形顿了顿,然而却并未停止,而是一往无前的继续向前冲去。男子显然已经猜到水谣会这般的不顾一切,轻轻叹了口气,另一只手也扬了起来,在水谣将要冲到自己身边的时候猛然推掌而出,与水谣的手掌撞在了一起。凭空之中,顿时间响起了“砰”的一声,周边的石屑被四散震起,水谣肩头原本绑好的纱布骤然崩开,鲜血顿时间染满了肩头,顺着手臂流淌下来。可男子却纹丝不动,好像只是被清风吹过一般。

    男子延纳的目光中微有不忍之色,不过也是匆遽闪过便化为无形,他叹了口气,有些惘然,“谣谣,你知道,你打不过我的。”

    水谣不声不吭,依旧死死的往前挪动,可是任凭她如何努力,也难以将延纳逼出哪怕一步。延纳摇头道:“你真的想和我同归于尽吗?还是希望这个样会让我体内的蛊毒发作?”

    水谣脸色大变,惊讶的看着延纳,有些不敢置信。

    延纳长长出了一口气,一只手与水谣相对,而另外那只手又重新提了起来,五指微曲,轻声道:“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蛊毒我难道就不会解?还是你太天真?”

    水谣拼尽全力,始终在和延纳的一只手较量,只是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悲哀,越来越难过,她想说些什么,但却并没有说出口,只是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她在想,自己总是为阿爹和阿兄做了些什么,就算今天死去,也可以没有遗憾了。

    延纳的手微微扬起了起来,水谣的身子被轻轻托起,随着延纳猛的一挥手,水谣被重重的摔了出去,整个身子飘在了半空之中。

    延纳眯起眼,脸色一横,沉声道:“我说过,我不想杀你,并不是我不敢杀你。你既然求死,我自当成全!”

    话音刚落,延纳猛然拔高,朝空中跃起,朝着水谣再轰出一掌。

    二人远隔十丈有余,可是这一掌仿佛有了实质一样,凝结着月光,斩向了水谣。

    这一掌坐实,水谣必死无疑。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变故横生,电光火石之际,有另一个灰色影子从山顶平台之下拔高两丈,跃上平台。继而一道极为细小的银针化成渺茫一线,朝着延纳疾速射去。而灰影本身却趁着延纳被银针逼退的一刹那,抱起水谣,扭头就走,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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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月下细语南疆(上)

    狗剩实在没有想到,怀里的这个女子竟然一心求死,他更没有想到水谣口中的那个“他”竟然有最起码明意境界的修行者实力。以至于狗剩本人都被拳风波及,虽然逃脱,可背后一阵生疼,胸口淤塞。

    清秋时节夜里有露水渐重,一路飞奔,衣服上沾染的露水已经将狗剩的衣服浸湿。水谣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眼睛微闭,只能听到耳畔风声呼啸,以及抱着她的那人不急不缓的呼吸。好像梦一般,刚才自己还在半空漂浮,生死一线,而现在却已经逃出生天。水谣只觉得好生滑稽,本来想笑,然而嘴角刚刚扯出弧度,身上就已经痛的不行。她知道,尽管自己没有死在延纳的手中,可是延纳的那一掌,已经让自己受了更加重的伤。下意识的,水谣抓紧了狗剩的一角衣衫,攥在手心,好似浩荡江水中握住了一把浮萍,也像是在汪洋大海里抱紧孤木。

    耳畔有风持续不断,间或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山蹿下跳的腾挪辗转,水谣能够明显感受到,他很细心的不让自己感到颠簸。水谣忽然想到,这个给自己疗过伤但好像有点胆小怕事的俊俏男人,还挺细致呢。

    狗剩努力调息自己体内的寡淡真气和同样所剩不多的龙息,在东山中一路狂奔。这些日子以来,他虽然日日都冥想修炼,以龙息冲刷体内百窍,可也绝对没有勇气直面一个明意境界的修行者。当初在玄衣营击杀顾垣,毕竟还有小白龙和王梓丞的鼎力相助,如今不说王梓丞,连小白龙都不在,以他一个尚未通窍入真武的凡夫俗子,跟修行者拼斗,傻子才会做这等赔本买卖。

    不知奔了多久,眼见得山石奇峻,松林阵阵,晚风吹过四面声音悦耳漫来,狗剩总算松了一口气。此处是一座悬崖,身后有茂林修竹,层层叠叠一片青翠。身前则是云海飘渺,随风涌动。皎洁的明月挂在远方天空,清辉遍洒,经由山崖下的云雾折射散开,极有仙境之感。佳鸣谷中有不少这样的景色,狗剩自是见怪不怪,只将水谣放下,便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胸口起伏,汗流浃背。

    水谣身子乏力,努力的坐了起来,却是将双膝拱起,双臂环膝,怔怔望着眼前云海,失神落寞。过了好久,狗剩才恢复过来,长长舒了口气,转而向身后望望,道:“那家伙一时之间找不过来,咱们能好好歇歇。”

    水谣神色没有丝毫改变,有些木然,但一双清澈的眸子中透露出的却是极大的悲哀和惘然。她睫毛微卷,眼神如往日一般格外的明亮清晰,只是今夜她的眼睛里却蓄满了一些将落未落,将流未流的泪水,如同氤氲了青色云雾的秀色山峰。狗剩一时看的呆了,情不自禁的也沉默下去,手足无措起来。

    水谣脸色白皙,黑发披肩而下,并未经过多么细致的打理,但偏偏胜在自然纯粹,比之中原女子多了份灵动纯真。所谓我见犹怜,不过如此。狗剩自从从燕国到渭城之后,见过的漂亮女孩儿也不算少了,稚嫩可爱的小丫鬟紫云、倔强偏执的太守千金彭静娜、渭城第一花魁却始终不称第一的绵延蒙蒙以及她的妹妹绵延胧胧,都是难得一见的可人儿。而且各有千秋,不一而是,但比起眼前的水谣,却都少了一份灵气。

    狗剩不是那阅尽千帆,且善于点评胭脂的无聊人,也不懂得女子与女子之间的细微差距究竟在哪,更不明白女子该如何品评如何赏玩,他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而论,觉得眼前人,已经不能够用漂亮二字形容了。漂亮一词俗气,用不得,而美丽一词虽不俗气,可却不足以描绘出眼前人的神韵,想了许久,狗剩才记起看的某本书里的一句话,忍不住脱口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这话刚刚一出口,他便红了脸。狗剩读书无非是囫囵吞枣,只求能看得住,背得下,而不求甚解,万一水谣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可就抓了瞎。

    好在水谣正出着神,根本没有注意到狗剩说了些什么,狗剩略微松了口气,心中却腾起了一丝失落,便叹了口气,微微笑了起来。

    此时此景,明月当空,有女子如深谷幽兰,孑立青冥之下云海之上,抱膝而坐,蹙眉出神,狗剩猛然间觉得怅然若失,不知心中该如何说,如何道,又叹了口气,咕哝着嘴没由来的低声骂了一句扯淡。他不知道为什么骂,可就是忍不住,好似眼前风景必然留不得,看不得,仿佛自己能够一看,就已经是亵渎,这种感觉让狗剩十分的不爽。

    许久之后,水谣才回过神来,轻声道:“谢谢你了。”

    狗剩愣了一下,他几乎都要觉得水谣变成石头人了,此时猛然听到她说话,竟然有些惊讶,于是道:“没事儿,嘿嘿”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有些赧然。毕竟自己大半夜没事儿跟着人家一个女人翻山越岭尾随不辍,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好在水谣并不在乎狗剩的不好意思,只是微笑着说道:“你知不知道他很厉害的,如果你有一点点不小心,就要和我一起死在那里了。”

    狗剩撇了撇嘴,似乎对“很厉害”这三个字很不屑一顾。继而又想到“一起死”三个字,心中微动,猛然想到,和这般的人儿一起死,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定了定神,狗剩道:“那个人是谁,你为什么要追他?他又为什么要杀你呢?”

    清辉如玉,人影清瘦,听到这个问题的水谣咬了咬下嘴唇,目光转向云遮雾绕的群山,却只能看到群山露出一个尖尖的头,好像植栽不久的松树。好久,水谣才缓缓道:“你听说过南疆苗族吗?”

    狗剩愣了下,点头道:“听说过,南疆苗族,又被称为兽族,族人善驯兽,善养蛊。原本世代居住在南方万山之中,千年前神州太古,沧海横流,兽族北出万山,领千万凶兽屠戮神州百姓”狗剩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后来和神州战于今日的晔国钧城,大败,随即被重新驱逐到南疆群山之中,再不曾出山一步。”

    水谣点头,忽问道:“就这样?”

    狗剩道:“书中就这样写的,自然就是这样了。神州幼儿启蒙,几乎家家父母都要讲一讲这个故事的。”

    水谣笑了起来,轻声道:“难不成没有别的说法吗?”狗剩沉默不语,水谣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也不再询问,而是出声缓缓道:“苗人战于钧城,天生异象,大败,溃散南归”

    “诸部乃追亡逐南,流血千里。苗尸横江,梦华为之塞。及至南山,尽搜苗人族类,高辕者皆屠之。三月之内,血流漂杵,万山色为之赤。诸部乃徐徐北归,掳之为奴者,万余,未至梦华,已无生还之人。”

    狗剩忽然打断了水谣的话,徐徐道来,语气平静。

    水谣却骤然扭头,看着狗剩,说不出话来。

    这是神州很少知道的一段历史,是被诸国君王刻意抹掉的一段历史。人人都说苗族当年纵兽北上,屠戮神州中原百姓,手段之残忍世所罕见,但又有谁知道,当神州胜利之后,对苗人的屠杀,也丝毫不逊色于苗族。狗剩是在学宫藏书楼偶然找到了这本书,著书者已然不可考,而且书也被放在一个少有人问津的偏僻角落,若不是狗剩细致认真,也是根本没有机会看到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的。

    “梦华为之塞万山色为之赤”书中轻描淡写,对这段骇人听闻的历史着墨不多,可单单只看这几个字眼,就已经能够想象的到当年的神州诸部,亦是有多么的凶残和了无人性。

    水谣好奇的看着狗剩,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狗剩笑了一下,轻声道:“也许是我看的书比较多吧。”

    水谣也笑了,只不过笑容中却有无数的苦涩和无奈。

    “听阿爹说,当年族人凡是高过车轮的,都被杀的一干二净。只有极少数的族人从你们神州人的手下逃了出来,一直往南逃,直到逃到了南边的大雪山山脚。这才避免了被灭族的危机。千年以后,往事渐渐淡薄下去,族人就开始逐渐迁往旧地,而我,就是当年那一支族人的后裔。”

    狗剩心中了然,如今的苗族,人丁稀薄,已经是神州众所周知的事情。当年神州诸部落大行搜山,所见苗人无一能幸免于难,侥幸逃脱者自然不多,而留存下来的,如今也是辗转流离,在神州四国的打压下惶惶不可终日。

    水谣继续说道:“我阿爹说,族人历经千年繁衍生息,现在虽然不复当初盛景,可还算是人人安居乐业。原本是想着能够让族人平平安安就好的,可是哪怕是这么小的愿望,都难以满足。”

    “去年的时候,有一群神州人来到南疆,找到了我阿爹。阿爹和他们在寨子整日密谈,整整聊了半个多月,我并不知道谈的是什么,可是我知道,阿爹和他们谈不来,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此事阿爹并没有向族人多说,也就没有人多问。”

    说到这里,水谣停了一下,眼眶有些湿润,她闭上眼似乎在沉思什么,而狗剩却知道,她是不想在别人面前哭泣。好久,水谣才睁开眼,喃喃道:“今年开春,阿爹忽然说南疆故地已经荒废日久,而且当年的冤魂并没有散去,不宜族人继续居住,要带着族人南迁,去往雪山。族人虽然不想继续颠沛流离,可是阿爹做的决定很少有出错的时候,于是大家都开始准备迁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很多变故”

    水谣脸色悲戚,声音忽然有些哽咽,断断续续的说:“就在大家正要南迁的时候,阿爹忽然去世了,很突然,族里人说这是暴毙,前一天还见阿爹像没事人一样,可第二天他就死了。阿爹死后,族人没了头领,都很害怕,可是紧接着,阿兄也死了”这一段话水谣说的很难,有些地方一连停顿了好久,显然是不愿意回忆起父亲和兄长死去的景象,她眉眼中蓄着的泪水也再止不住,顺着她白皙的脸庞向下流去,如同鲛人对月流珠,让狗剩都感到了莫名的悲戚和难过。

    不过很快的,水谣便擦去了眼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轻声道:“阿爹死后,本应是阿兄掌管族中事物,可是阿兄也紧跟着去世了,我的族人开始感到了害怕,于是大家都怀疑起了那群行迹可疑的神州人。不过神州人很早之前就已经走了,他们当然没法杀了阿爹和阿兄。所以后来大家开始怀疑是不是族人中出现了叛徒。”

    “我们不敢相信真的是自己的族中出现了叛徒,可事实说明,真的是如此。”

    水谣虽然尽量的使自己的语气平静,甚至波澜不惊,可依旧挡不住那些微的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就在大家越来越害怕的时候,族中忽然丢失了一件东西,那是苗族圣物金王蛊。而随着圣物的丢失,他也跟着不见了。”

    水谣只把话说到了这里,然而狗剩已经明白其中曲折,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在藏书楼饱览群书,自然知道那金王蛊是何物件。苗人善养蛊,而蛊虫等级又分为金、银、紫、蓝、黑五色,毒性或者灵性自然也各有不同。其中金王蛊可谓是历经百年培养也难得一见的绝品。苗人曾说过“万银成一金”,意思便是成千上万个银蛊中才能养出一只金蛊。而银蛊却又需要万余紫色蛊,以此类推,可想而知金蛊是如何难得。所以苗人通常都会将金色蛊奉为蛊王,甚至奉为神灵。水谣口中的那个他偷了金王蛊,其后果可想而知。

    “阿爹和阿兄都去世了,我作为阿爹的女儿,自然要为族人清理门户。所以我一路从南疆追到了神州,追到了这里。可是我打不过他,更擒不住他,甚至想同归于尽,都做不到。”水谣言语悲哀,淡淡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她左肩的伤口重新崩裂,而今鲜血淋漓,看着极为可怖,但水谣视而不见,只是轻声诉说:“他杀了阿爹,杀了阿兄,自然不能够在苗疆立足。我一路追来,和他斗了不止一次,他告诉我说,他这番前来神州,便是要投靠神州的朝廷,然后领兵南下,将苗人全都杀了”说到这的水谣忽然之间失声痛哭,哽咽道:“其实其实在南疆的时候,我是有机会杀了他的,可是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对族人这般痛恨,他竟然会想毁灭苗族,他竟然会这样”

    狗剩愣了愣,看着这个在月色之下,云海之上不顾一切失声痛哭的女孩儿,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过了许久,才轻声叹道:“你喜欢他,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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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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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介绍:
一个无父无母的无赖男孩儿,意外成为高门望族的唯一继承人;怀揣着对便宜老爹的恨,带着对世俗的不满,他该怎么样一步一步砍瓜切菜完成自己的期望,又该怎么面对错综复杂的神州风云。一个无赖的生活,一段史诗般的传奇,让我们在这个全新又古老的神州大陆上,找到关于梦想,关于生死,关于情大雪满弓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雪满弓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