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平生只愿你平安(下)
任平生握了握手中剑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笑了笑。
“我任平生......”
“本来这辈子,就只想修一把剑的。”
这个满面鲜血的瘦削剑客,笑着摇了摇头:“但没了凤雏,平生此生......要如何圆满?”
他攥紧双剑。
九恨长鸣。
凤雏狂震。
“本宫听说,你有九招剑式。”
站在不远处的西妖,站稳身形,大袖鼓荡,笑着勾了勾手指,“耍来看看。”
任平生低下头颅,剑经禁忌卷流转的元气轻抚心坎,来回抚摸,骤而如清水流淌,骤而如暴雨砸岸,骤而瞬息凝滞。
天下之大,不过一剑而已。
心神俱宁。
他的确有九招剑式。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九恨有九恨。
得了凤雏之后,便再无遗憾,也无仇恨。
任平生闭上眼,任凭剑经剑气流转,最后慢慢渗入骨髓之中。
他平静说道:“我确有九剑。”
刚刚闭上眼的短暂刹那。
他在脑海之中回望了自己的一生。
那个瘦削的背影,在北魏的风庭城楼上,在西关的酒馆里,在西壁垒大雷鼓下,在南海荒域山头。
无数个任平生回过头来。
与自己对视。
他们身上,都只有一把剑。
此刻,任平生睁开双眼,他眼前一片漆黑,那无数个“任平生”,却缓缓重叠起来。
初出道时,如秋风扫落叶,横扫北魏剑客。
以剑冠成名之后,便是声名大作,如平地起惊雷,北魏十万里浮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风庭城被剑宗明一剑击垮,剑心崩塌,之后畏畏缩缩,失了剑心。
吴牛喘明月。
三九大雪,他孤身一人来到西关,衣不蔽体,艰难生存,然后遇到了江轻衣。
那个青衣男人,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凤雏改变了自己。
先前一条又一条的人生轨迹,重叠再重叠。
最后叠成了一个人。
叠成了此刻,双手双剑的任平生。
脑中所想,如今所做,仪态姿势,俱是一致。
他深吸一口气,腹部鼓起,两道滚雷从两袖之中递入九恨凤雏。
天地之间剑气大作。
西域边陲本是大雪飘飞。
在剑气鼓荡冲刷天层之下,不过数个呼吸,方圆数十丈内,便有暴雨骤然降落!
有一道瘦削剑客持双剑如伞,剑柄缩入袖中,忽然开始狂奔,两袖滚雷递入剑中,在剑身反复跳跃。
任平生瞎掉的双目之中,此刻升起煌煌大日。
他高喝一声,舌尖如绽雷霆。
听不清是何字眼。
九恨凤雏都是精妙细微之剑,剑身讲究古朴也好,讲究至简也好,都在精妙之处做足了文章。
任平生抬袖而起,先劈出霸气绝伦的九恨。
暴雨雨幕骤然被撕裂,不幸与九恨接触的雨点嗤然大响,像是滴砸到了滚烫灼铁之上,化作一阵烟雾。
梁凉急速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试图握住那柄集任平生毕生剑气于三尺的九恨剑,指尖接触到九恨的一刹那便有千军万马剑身奔驰,剑经禁忌卷的奔雷将这位西域第一人的雪白五指狠狠弹开。
梁凉面无表情侧过头颅,任凭九恨劈斩而下,狠狠剁在自己肩头,斩出一蓬赤红火花。
大金刚体魄之上覆盖一层朱雀虚炎。
剑身由滚烫入沸腾,纹路纵横龟裂。
任平生置若罔闻,五指攥拢滚烫九恨,浑然不觉疼痛。
天地之间有一声凤雏长鸣,与九恨截然不同。
凤雏宛若一道优柔寡断的阴风,阴恻恻吹过梁凉后颈。
西妖陡然眯起眼,肉眼未曾看清这柄古朴精美之剑何时从任平生袖中消失,又是何时来到了自己的后颈之处。
任平生面色平静。
一剑凤雏如秋风扫落叶。
一剑九恨如平地起惊雷。
祭奠出剑之时太如意。
这两剑一剑阴柔一剑狂放,但归根结底都是剑气肆意,如少年意气张狂,不计后果。
那位单手可掠杀任平生头颅的西域第一人揉身而进,并未理会即将落在自己粉白后颈的凤雏,肩头前送,拖拉着九恨递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火星。
她只需要轻柔出手,拂过任平生的脖颈,那么这位西关剑道宗师,便就此陨落在这片大雪原上。
只是那满面鲜血的瘦削剑客,早已看不见眼前物事,却陡然收了身子,肩头轻微抖动,整个人气势由外放转为内敛。
吴牛喘明月。
剑气如胆气。
他像是陡然失了所有的胆,再没了一丝一毫出剑递剑的勇气,那本该斩落在西妖后颈的凤雏只是吹了一阵冷风,便嘶哑绕了一圈,重新奔回他的大袖之中。
任平生飘摇后退十五步。
每一步后掠速度都无比迅速,偏偏脚步细微,像是待字闺中的出嫁女子,阴柔而卑微。
越是如此,越是让人觉得心生欺辱之意。
祭奠败剑之后太不如意。
西妖轻飘飘一掌,追了十五步距离。
到了十五步后,便轰然如雷鸣,即便如她,在落掌之后,也有些讶然于此刻出力太猛,并非自己初衷意愿。
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世间总有人欺之辱之毁之。
酒馆里凌辱过任平生的那些人。
瞧不起当年北魏剑冠,落魄至酒馆挨打讨酒喝的那些人。
西关大雪,三九天。
那一日,瘦削男人重新拎剑的时候,便拎起了自己的胆气。
还有一身剑气。
袖中青蛇粗,两鬓剑气长。
任平生长啸一声,眼角血迹斑斑,刺啦一声裂开。
半张面皮血肉模糊。
西妖那只手距离自己的头顶只有分毫之隔。
凤雏九恨交叠抵住。
梁凉面色极寒,盯着自己由火红转为雪白的那只手。
三九大雪,天地极寒,由剑身递入自己掌中,那股子寒意深入骨髓,自己的虚炎居然有些被冻结的意味。
任平生足底下陷一尺。
他惨笑说道:“请凤雏随九恨一同赴敌。”
两剑交叠,剑气迸发,有不可阻挡浑厚之力震颤开来。
梁凉压下的那一掌被震得抬起。
她一瞬间便再度压掌。
任凭你剑气再强,再是无双,我只需一掌。
若是此剑,能有他的“大元气剑”一半精妙,梁凉也绝不敢如此托大。
任平生腰腹收缩再鼓荡,整个人身躯向后倾倒,一刹那几乎与地面平行。
他脚尖沾地,两拨泥浆嗤然溅开,无风生力,硬生生避开这一掌,不断滑行后掠。
如若整个人轻盈到了无视重力的地步,背后有双翼轻颤,穿梭大雨,不沾染一滴雨滴。
双袖之中凤雏九恨缩了大半头颅,剑身不漏,只出剑尖,在泥浆横生的大雪原上不断轻吻泥土。
如穿花恋蝴蝶。
越是后掠,体内剑气越是强盛,穹顶之上先前满溢的剑气,居然有了些要降落的意味。
梁凉目光漠然地向上一瞥,浑然不在意头顶缓慢凝聚的雷云。
她猛然攥掌。
掌心之中本是虚空。
一柄丈余长枪,寸寸由虚炎凝实,在掌心轰然沸腾,最终凝实,灼灼滚烫。
一枪掷出——
天地被这一枪压到了极限。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平地后掠的任平生陡然站起身子。
那本是对准自己头颅的滚烫长枪便穿肩而过,半边身子被这一枪凿穿砸得微微停滞。
任平生面无表情,唇角微微拉扯,似乎浑然不觉这穿肩疼痛。
他起身之后便如奔雷一般前掠。
积蓄到了极点的剑气,便随他一同前压。
天地大势,滚滚东流。
九恨掷出。
那柄九恨刹那便入西妖面前咫尺。
梁凉单手攥拢九恨,目光已被这柄起手速度快得离谱的长剑吸去。
一叶障双目。
这位西域第一人心生不祥预感。
梁凉猛然跺足。
回马枪。
那柄刺穿任平生右肩的赤焰长枪,钉入大雪地上,此刻拔地而起,将任平生左肩也穿出一个巨大血洞。
两肩血窟窿的瘦削剑客身子踉跄一刹,奔走速度更快。
奔马不回首。
他惨笑一声,看着梁凉背后升腾起一柄又一柄的赤红长枪,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如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砸来。
汪洋肆意。
将他淹没。
任平生只有一柄凤雏。
他艰难挥舞着凤雏,剑尖流梭一蓬又一蓬火星,穿梭在朱雀虚炎的大洋之中,凤雏剑尖抵在自己面前,似孔雀开屏。
飞鱼逆洋流。
任平生跌跌撞撞闯出朱雀虚炎枪阵的时候,浑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所有的血肉,都被高温灼成了焦烬。
所有的肌肤,都溃成了飞灰。
他忘了所有的剑招。
忘了所有的事情。
闯出朱雀虚炎的时候,还犹自挥舞着那柄纹路四绽的凤雏。
纹路四绽,接着咔嚓一声,伴随大力挥舞的动作,化为了砰然裂开的铁屑。
剑已如此。
人又如何?
这个瘦削的男人,浑身上下,连鲜血都被烧干了。
梁凉站在他的面前,肩头一沉。
这个男人木然而缓慢地挥着已经不存在的凤雏,一点一点挪到了自己面前,然后动作轻柔地撞上了自己。
西妖表情木然地蹙起眉头。
她看着任平生膝盖一点一点下移。
跪倒地上。
然后倒在地上。
这个男人,有九招剑式。
只用了八剑。
第九剑,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第四十九章 此生只愿你平安(终)
春秋十八年年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域四十万大军,南北齐下。
守在西壁垒的四万大军,因江轻衣的冒失推进,被二十万兽潮在西域边陲外夹击,活着回到西壁垒的,就只有不到四千人。
西壁垒防线,被妖族大军连根拔起。
破垒之日。
西关剑道宗师任平生战死西域。
几乎已是北魏剑道公认第一人的任平生,拦住了大开杀戒的西妖梁凉。
他成功拖住了这位西域第一人。
不然西关的四万大军,可能会尽数覆灭,一个活口也不留。
西壁垒攻破,西关缥缈坡正式向北魏低头,由洛阳宫内派遣的三十万大军驻扎守线,紫袍大国师的森罗道殿会全面接手西关大小事宜,重新划出一条粗犷界限。
同一日。
烽燧宣布弃城。
卧龙和凤雏,南北两位注定会成为耀眼新星的人物,在这一日,都遭遇了极大的挫败。
......
......
宣布弃城之后——
站在烽燧城头的齐恕裹了裹厚袄。
烽燧的兽潮已经停住了小股小股骚扰的势头,准备集结大军,进行最后的总攻。
此刻烽燧城内已经搬空。
天地大冻。
有些萧瑟意味。
烽燧长城啊,说弃就弃了。
齐恕抿了抿嘴唇,心中百感交集。
“弃了就弃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站在他身旁的易潇面色还算平静,温声安慰道:“烽燧弃了,还有北姑苏道可以缓冲,妖族的二十万兽潮,对于齐梁来说算不上什么,算不得伤筋动骨。”
齐恕没有说话。
萧重鼎说的并不错。
烽燧到现在,并没有遭遇过伤筋动骨的打击。
而烽燧长城的设计,就是为了防止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导致骑虎难下。
弃了便弃了。
这是西域啃下的第一块肉,啃下之后,他们会发现,这口肉并不好吃,反倒会崩坏自己的牙。
......
......
“先生还在想些什么?”
“小殿下,我在想。”
齐恕轻轻启唇,说:“这些日子,烽燧已经陪棋宫做足了戏。”
“他们派三千三千的兽潮来攻城,烽燧就三千三千的对冲,在这片大雪原上,烽燧长城之前,齐梁的重骑对上妖族,仅仅正面对冲而言,根本不占优势。我无数次希望棋宫那边能今早发动总攻,他们应也知道,再怎么拖沓,最后也免不了殊死一战,而一次一次骚扰,表面上想摆出‘公平一战’,其实是想等齐梁集结几条北部道境兵力,再一口气吞下足够多的血肉。”
“现在我想明白了。”
齐恕落寞地笑了笑:“烽燧陪棋宫做戏,暗地里不动声色转移北姑苏道的人马,最后人去城空,把烽燧拱手让了,对棋宫而言,只是挂在嘴边势在必得的一块肉。”
齐恕猛然攥紧手中那张十万加急的情报。
黄纸被他攥出无数褶皱。
“破垒啊。”
西壁垒被攻破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他的手中。
齐恕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现在江轻衣生死未卜,但任平生的死讯已经被确认了。”
小殿下神情复杂,道:“西妖不在烽燧赤土,也不在棋宫,我们早该猜到她......其实是去了西关边陲。以她的修为,要在大胜之势下截杀一人,实在太过简单。任平生已经死了,恐怕江轻衣......”
齐恕摆了摆袖,松开那张被自己攥皱到几乎不能复原的黄纸,烽燧城头的大风卷起,将那张破旧黄纸鼓荡吹向远方。
“江轻衣没有死。”
年轻的“卧龙”眼神里有些黯淡,略显悲哀说道:“若是他死了,北魏不会藏着这则消息,江轻衣的死,可以让西关甲士拼命死战,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我担心的,便是他没有死。”
齐恕双手扶在城头,喃喃说道:“他之前的路,走得太顺了。而这个打击,又实在太大了。”
小殿下心领神会。
“先生是担心北魏的凤雏......自此以后,便一蹶不振?”
齐恕闻言之后,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人活着,不过是为了一个念想。”
“任平生死了,江轻衣若是还活着,便等于没了念想。”
齐恕低垂眉眼,按在城头的双手微微发力,手掌底下的古老雪层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音。
“如此大的打击,换做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会陷入最低谷。”
“但我担心的,并不是江轻衣从今日之后,会一蹶不振。”
齐恕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担心的,是他走出这段低谷之后,会变成一个彻底疯狂的人。”
“若是能够走出这段阴影,他势必要对西域大夏发动最狠毒的报复。”
“十倍百倍,千倍血偿。”
“我担心的,便是如此。”
齐恕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我一直想与他有一场对弈。”
齐恕先生声音轻颤,说道:“我和他......其实是无比相似的人啊。各自南北,一人一主,风起于微末之间,能够得势只是依靠陛下的一眼赏识,能够施展也不过是兰陵城和洛阳里那位的一言提拔,慢慢煎熬,最终才有了如今这个地位。”
“如果不是妖族的南北分攻,这些年南北愈发焦灼的局势来看,很有可能,此时我已经在与他交手了。”
“在这世上,能有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这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
“可我想对弈的,是浩气荡荡,不卑不亢,奇正相间的江轻衣。”
“而不是彻底疯魔,一心求胜,不择手段的江轻衣。”
裹着厚袄的书生喃喃说道:“齐恕有一愿。”
“愿江轻衣在与齐恕对弈之时,还是江轻衣。”
......
......
西壁垒被破。
西关的四万十六字营,几乎尽数折在了西关边陲之外。
西关那位白袍大藩王。
一共有八万十六字营。
一半尽殁。
那位原本红透了北魏庙堂半边天的青甲儒将,如今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他带着四万铁骑出关西伐。
只余下四千落荒而逃。
紧接着那位白袍大藩王坐镇年间,连一砖一瓦都没有被妖族撼动的西壁垒,在江轻衣的手上,被西域攻破。
破垒之后,西关的防线开始紧缩。
一日之内,洛阳皇宫内,无数封痛骂江轻衣的草谏都被呈了上去。
悍不畏死的言官,就喜欢做这类“痛打落水狗”的事情。
有骂江轻衣年少轻狂,不知进退,害得西关三万六千甲魂归西域,尸骨大寒,不得还乡。
有骂江轻衣害人不浅,身为罪魁祸首,铸下大错,害得十六字营的弟兄死在西域兽潮之中,居然还有脸活着回来。
曹之轩坐在皇座之上。
他饶有兴趣看着自己大殿之上,那一个个群情激奋,恨不得要将江轻衣刨祖挖坟,以泄心头只恨的言官臣子。
曹家男人只觉得有趣。
北魏庙堂上,四座关峡,那些接触到权力核心圈层的人,一直保持沉默。
江轻衣打了北魏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
这些言官自然要骂。
当然要骂。
若是不骂,便是失了职。
只是如今跳出来,拈髯长叹,唾星横飞的这些人,在一年前,全然不是这副嘴脸。
江轻衣的得势,有很大一部分的功劳,要得益于这些言官当年的大力吹捧。
西关每打一场胜仗,无数篇早已准备好的稿子,便从洛阳皇都的朝会之中流出。
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让曹之轩觉得有意思的一件事,是这些言官大骂特骂,却偏偏没有提及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江轻衣是北魏寒门子弟的代表。
他的崛起,没有官场深厚的积淀,也没有背后大势力的角力。
因为他的背后,是全北魏最粗,最大的那根大腿。
是陛下大人。
所以在场的所有言官,没有一人,去提到最重要的一点。
陛下用人不淑。
曹之轩很有耐心地听着这些言官一个一个进谏。
然后退朝。
他知道,未来的几天,洛阳朝会都是这样。
对江轻衣的痛骂,大贬,并不会随时间而停止。
曹之轩并不着急。
他在等。
......
......
离开西关的第三天。
郭攸之和董允靠在车厢篝火旁取暖。
两人有些担忧地将目光投向车厢旁,远离火堆的那个男人。
青甲破旧。
江轻衣一个人靠在树旁,蓬头垢面,看起来像是一条野狗,但好在安静到了极点。
抵达西壁垒城主府后,江轻衣去了一趟任平生的府邸,然后拿着一把木剑,疯了一样向着城外冲去,文弱的总督大人,居然有相当不俗的修为傍身,几位西关大汉都没有拉住。
直到那位出手。
郭攸之沉默望向将双手贴靠在篝火旁的那个黑袍女人。
阎小七的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直勾勾盯着火堆,表情木然,天然呆地轻轻哈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篝火。
郭攸之觉得,阎小七比如今还属于自己顶头上司的那位洛阳前任大花魁,还要美艳一些。
那种不近人间烟火气的美,冰冷到让人有些窒息的美。
阎小七很少一个人出来走动。
紫袍大国师坐在这个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女人身旁,神情淡然说道:“过不了多久就到洛阳了。你们俩准备好接手缥缈坡的官职,若是不出意外,应是缥缈坡说的上话的官职,仅论官帽之大,能在西关排在前十,只不过一左一右,相互监督。”
郭攸之和董允无比讶然,震惊抬起头来。
玄上宇没有抬头,只是微抬眼皮:“怎么,不愿意?”
篝火星星点点迸溅。
这是一份诸多人求之不来的机缘。
两人拼命摇头。
过了许久。
郭攸之留意到那个不远处颓废靠在树旁的青甲男人,拍了拍董允肩头,以眼神示意。
董允心领神会,小心翼翼问道:“那去了洛阳,江大人......该如何?”
玄上宇风轻云淡说道:“也许会死。也许会坐牢。也许什么事都没有。”
紫袍大国师并不忌惮这句话被江轻衣听到。
“这要取决于他自己了。”
靠在树那旁的江轻衣置若罔闻。
他眼睛里一片血丝。
双手鲜血淋漓。
他不断摩挲着怀中死死搂抱的木剑。
一遍又一遍。
这一路上,已经不知摩挲了多少遍。
西壁垒已破。
城主府已塌。
任平生已死。
九恨和凤雏,都葬在了西域边陲。
他唯一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有这一把木剑了。
上面以剑气刻着淡淡的一行字。
任平生本来准备日日回府之后以剑气温养,等江轻衣授封西关藩王的那一天,再将这柄木剑送出。
他准备了一句话。
送给江轻衣。
“平生只愿你平安。”
区区七个字。
如今看来,字字诛心。
第五十章 琐事
烽燧长城内部基本清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八大家派来的奇人异士,其实只不过是协力参与了萧布衣与齐恕的下九流推演之术。
大部分从兰陵城调遣而来的精锐力量,又急匆匆赶回了兰陵城。
齐梁失烽燧,北魏失壁垒。
两者的概念却全然不同。
萧望陛下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动怒,甚至连一丝波动也无。
齐梁的庙堂甚至还保持着以往的风调雨顺,与北魏不同,齐梁的言官队伍中没有那么多血溅庙堂的硬茬。
萧望似乎是一位温吞的君主。
但他其实对自己要求严格到了极点,每日批改奏折,庙堂召开,占据了至少六个时辰,而闲杂时间则是去书库,藏书阁,不近女色,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而到了重大节日之时的祭祀,礼仪,全都做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数百年以来都极为罕见的明君。
罕见的勤奋。
以至于......朝会之时,麾下大臣,言官,都劝谏希望陛下可以多多休息,将繁琐杂事,交给下面去处理。
萧望对于北姑苏道的事情,管得甚少。
烽燧开战了。
烽燧清城了。
烽燧拱手让给妖族了。
在他看来,在外人看来,都是一件不值得费心的事情。
北姑苏道,烽燧长城。
齐梁的三位殿下,如今都聚拢在一起。
再加上陛下这些年来倾力培养的齐恕,还有齐梁第一第二的两位大神将。
这些人,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足以稳住一方。
如今的齐梁,真真是强盛到了极点。
烽燧让出,只能算是吃了一点小亏。
萧望不是一个吃不得亏的人。
在当年八大国铁骑相互征战之时,齐梁还只是夹缝中艰难生存的小国,处处吃亏,处处碰壁,最后一点一点吞食江南气运,大小借力,才得以登顶青云之巅。
萧望听到烽燧决定避战之后,甚至松了一口气。
四月求签大榕寺的时候,青石曾经反复告诫过自己,若是那滴菩萨血求得了平安签,可能会将齐梁的气运推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萧望知道峰回路转。
也知道否极泰来。
更知道盛极必衰。
所以他知道青石那句话的意思。
他到了如今,已无更多念头,若是齐恕这些日子没有离开兰陵城,而是久伴陛下身旁,便会发现,萧望所做的大多事情,矛头开始掉转,天阙在缓慢的推行之中,无形的整合江湖,向着庙堂靠拢。
这些处理,是为了巩固齐梁,将这座富饶而强盛的江南土地,拧成一根绳。
萧望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想要打下北魏,就不能跟年轻的曹之轩耗下去。
而江湖最令人忌惮的一点,就是侠以武犯禁。
当齐梁的这片江湖出现了一位类似北魏剑主的大宗师,而这位大宗师又不在朝廷掌控之中,对于北伐,是好是坏?
谁也说不清楚。
萧望宁愿将整座江湖潜移默化握在手中,哪怕这样可能会导致......春秋的淇江以南,十九道的那半座江湖,在江南庙堂的钳制之下,久久难以诞生出一位造化钟神秀的大宗师人物。
始符大世,是大秦的始符皇帝所创,被大楚颠覆,其实也有各路江湖神仙应运而出的原因。
一呼而百应。
江湖低于庙堂,而后高于庙堂,最终无法压制。
天下大国碎裂,大秦变大楚,大楚变东西南北八大国,一朝玉碎,再难瓦全。
过了百余年,才有了如今的春秋。
萧望不愿齐梁重蹈大秦覆辙。
......
......
若说一直伴在萧望身旁的人,就只有苏家的千金大小姐苏鲟了。
苏家大小姐每日为陛下把脉,驱疾。
她很清楚陛下的身体状况。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症状。
像是自然的衰老,却又谈不上是大限将至。
陛下只有五十。
这个年龄,自然算不得大限。
可萧望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容乐观。他的五脏,肺腑,器官,脉搏,都活脱脱像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导就这一切的所有原因,苏鲟苦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暂时归结于是陛下劳忧成疾。
家事国事天下事。
陛下事事都要操心。
烽燧让出,对陛下而言,反倒是一件顺心事。
那座在齐梁鼎盛,妖族没落时期所修筑的长城,本就是齐梁试探性探出落在西域的掌爪,让了便让了。
烽燧并没有付出西壁垒那样惨痛的代价。
三位殿下都安然无恙,能从战事之中全身而退,这是陛下所希望看到的。
兰陵城那边并没有传出丝毫不快的声音。
陛下把北姑苏道境内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都交给了三位殿下。
他唯一的嘱托。
就是在十二月前,三位殿下都赶回齐梁,能够一起团圆,过个好年。
兰陵城内的萧家,已经很久没有聚在一起迎接新年了。
......
......
北姑苏道的事情,处理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
至少小殿下需要负责的事情很少。
他素来很少插手齐梁的朝纲,事实上北出之后,拜入圣岛,易潇便再也算不得是庙堂中人。
易潇帮着萧布衣做些琐事,大小打杂,算是跑腿。
北姑苏道的平妖司,城主府,算是两大势力,相邻的道境,如西宁道,都派遣了大量的兵力,驻扎在烽燧长城外,齐梁北姑苏内。
扑了个空的妖族似乎也并没有急着吞下烽燧这块肉。
烽燧是特地留给妖族吞的一块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既然齐恕拱手将烽燧送了出去,西域没有不收的道理。
负责烽燧战事的,是南吕宫的宫主。
顾胜城。
顾胜城真的没有吞烽燧这块肉。
他留了一整座空城。
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想要做什么。
......
......
“最近的齐梁,有点意思。”
这是齐恕找易潇喝茶时所说的话。
所谓的喝茶,只不过是个借口。
齐恕也并不清闲,哪里有空静心喝茶。
萧布衣和齐恕,几乎包揽着,要处理如今动荡时期,北姑苏道境内大大小小的繁琐事宜。
令人头疼的繁琐事宜,大抵就是为了妥善处理好平妖司和城主府的关系,以此稳住北姑苏道的军心,民意。
齐恕一边琐碎的说着,易潇一边琐碎的听着。
......
......
目前看来,妖族很聪明的没有直接吞下烽燧。
而是选择了在城外观望。
北姑苏道的战力已经集结完毕。
三十五万控弦之师。
整个齐梁北部的庞大力量,都聚拢在了北姑苏道境内。
与妖族在西域边陲玩的那一处伏兵藏潜一样。
这三十五万的控弦之师不动声色,已经来到了北姑苏道的边缘区域。
若是妖族踏足烽燧之内,便会遭遇到灭顶之灾。
齐梁与西域的边界,似乎有些冰雪消融的意味。
那座烽燧,名存实亡。
平妖司代表的是齐梁北部道境的江湖。
而城主府则是庙堂。
对于萧望颁布到北姑苏道的诏谕,大抵多是削弱平妖司,以及平妖司下属的效果。
易潇其实能够明白其中意味。
他知道,萧望已经开始打压江湖了。
齐梁如今容不得江湖与庙堂那么和平的“共存”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平妖司还没有能够与城主府抗衡的人物。
但这座北部江湖,已经开始慢慢起势,年轻的仙师大人,在游走西域之后,已经有了些气候初成的意味。
他们要成长,势必要分去齐梁的国运。
气运之说虚无缥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有站到了萧望这个地位的人,才会真正去重视气运这一说法。
大秦大楚的灭亡,都是气运被打散,最终导致功败垂成。
始符皇帝和西楚霸王,两人都各自占据了一国太大的气运,功成功败,都在于一人。
怕就怕,有这么一个人,像当年始符大世初始之时,从剑冢走出的那位年轻霸王一样,毫不讲道理地开始争夺大秦气运,如鲸吞吸水,不可阻挡,最终将一国都吸得“奄奄一息”。
萧望并不是一个赌徒。
他向来是一个尽力尽善,力求稳妥的人。
他以庙堂打压江湖。
平妖司之内,九品之后的修行者,都列入朝廷编制,一年遣送到十九道道境内,入十八神将麾下,接受各自时间不等的磨砺。
一身江湖气尽数磨去。
不仅仅是北部,这条谕令发布到了齐梁的十九条道境。
淇江以南的江湖,就这么一夜之间,被一人握在手中。
江湖看起来还是那座江湖。
萧望对于这些江湖高手的束缚,其实算不得太深,列入朝廷的编制,只是名义上的拘束,日后天阙行事,处理那些越界的江湖人,便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和律法。
对于那些江湖九品,所谓的磨砺,其实更算是一种好事。
至少有了与神将大人请教的机会。
很多人会觉得这条谕令的束缚,比起好处而言,几乎可以忽略。
“陛下行事向来快如闪电。”
“这几条谕令下的很准确,让人无法拒绝。”
“但谁都知道,陛下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眼前,而是未来。”齐恕认真说道:“陛下握住了齐梁的江湖,若是陛下不想看见大宗师这样的人物,那么这座江湖,二十年内,就绝不会有大宗师登场。”
易潇沉默了。
他听齐恕说完了这些。
关于萧望对于目前局势的处理。
最后齐恕神情有些古怪地说道:“陛下发布了这些谕令之后,又连夜发了一条很重要的谕令。”
易潇微惘地啊了一声。
“齐梁二殿下,年后大婚。翌日将广发请帖,帖上有名之人,万望能赴兰陵城,普天同庆,兰陵共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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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颓唐
“大婚......”
萧布衣有些头疼的说道:“这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和小蛮其实,并不想太过隆重。”
“我和小蛮周游十九道,其实就是想离开兰陵城,不想父皇为我们的婚事太过操心。”
“可现在......上到天阙仙楼,下到各个城池的巡抚司衙门,似乎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我这位二殿下要大婚,下方各阶,想要奉承送上的礼物,恐怕会不计其数。”萧布衣叹了口气,说道:“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不愿看到。”
北姑苏道的繁琐事情,已经忙得差不多了。
城主府的安静雅间。
“萧望老了。”
易潇轻轻说道:“他现在想要看到的,是膝下子嗣平安,哪怕齐梁境内有所波折都无所谓。”
小殿下忽然笑了笑,自嘲道:“你要是回了兰陵城,跟他说,说你不想要这个大婚仪式,恐怕他都能连夜撤了谕令。他想看到的,就是我们能忙完北姑苏道的琐事之后,愿意回兰陵一趟。”
二殿下笑道:“怎么说的萧望......有些像是孤独无依的意味呢?”
他笑着笑着收敛了笑意。
二殿下低垂眉眼,静静思考了片刻。
他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北姑苏道已经忙完了,那就......明天回兰陵?”
易潇笑着托腮,一只手贴在茶盏瓷器旁,中指轻轻敲打茶盏杯沿,节奏时而缓慢时而轻灵,“别以为我是萧望的说客啊,我就是想回去过个好年。北姑苏道的事情,有西宁王他们处理,就已经足够了。妖族大军不敢随意踏入烽燧,那头白虎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主,稍微衡量一下利弊,就知道西域不可能同时得罪南北两座朝廷。”
萧布衣轻轻点头。
是了。
西域已经攻破西壁垒,逼得烽燧拱手让出。
仅仅如此。
也只能如此了。
齐梁如此鼎盛之时,春秋这些年来养精蓄锐抵达了巅峰之态,八尺山上的那几位,经受不住同时对抗北魏和齐梁的巨大压力。
陛下让出了烽燧,妖族也不敢随意吃下。
齐梁北魏近来本就有着不少的边缘碰撞,磕磕碰碰,以及小打小闹。
这些年来南北已不太平。
如今西域做了破局者。
洛阳和兰陵城两方都想做渔翁得利的那一个,才被那头老虎计中计,兵不血刃套取了西壁垒和烽燧两道防线。
齐梁退一步之后,在北姑苏道摆好了防御阵势。
西域妖族强攻齐梁北姑苏道,只会碰得满面鲜血。
本是北魏西关坐山观虎斗。
现在局势颠倒。
变成齐梁作壁上观,巍然不动,看一场热闹好戏。
......
......
“听说任平生死了。”
萧布衣想到了这个当年在西关有一面之缘,交手之实的那个瘦削剑客。
再往前推,关于这个男人的消息。
是风风光光一剑砍下,破开兽潮,晋升剑道宗师。
任平生之剑道天资,比不得李长歌这些妖孽之流,但放眼天下,应能列入前五。
跌宕坎坷,落魄得意。
大起大落之后,得了南海造化。
若是再给他一些日子,任平生未尝不能做西关乃至整个北魏的剑道扛鼎之人。
文有江轻衣,武有任平生。
可惜可叹。
江湖风光,庙堂如意,这些都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萧布衣轻轻说道:“江轻衣葬了三万六千甲,已经被紫袍押回洛阳了。”
小殿下低垂眉眼。
“很久以前,我想过一些问题。”
他望着二殿下,眼神并不闪烁。
“大概是在一起逃亡的时候。”
易潇此刻嗓音柔和,不掺杂质:“人都是会死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小殿下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靠在椅背上,笑着说:“想了想,没什么意义。意义这个词,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
“但活着......很有意思。”
“我并不讨厌任平生。”
“哪怕他活着,以后注定会成为西关的剑道魁首,在春秋大世真正坐实北魏剑冠的名头,成为齐梁首屈一指的沙场敌人。”
“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无论是从朋友的立场,还是从敌人的立场,我都希望他在遇见我之前,能够活着。至少不是死在别人的手里。”
“活着才有意思,死了不仅没了意思,也没了意义。”
易潇认真说道:“同样的,江轻衣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我希望他活着,活到能与齐梁交手的时候。”
萧布衣望着易潇,唇角带笑。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是欣赏。
也是赞同。
易潇托腮,想了想,面色复杂说道:“活着......挺好的。”
“错。”
易潇有些错愕地望着眼前布衣男人。
二殿下放下了这些日子一直紧绷的神经,大大咧咧伸了个懒腰。
“啊——”
他极尽胸膛这些日子憋屈的郁闷,缓缓吐气,感慨说道:“活着,不是挺好的,而是很好。”
“很好很好。”
......
......
“总督大人......最近有些颓唐。”
郭攸之有些愁眉苦脸,对董允说道:“我有些担忧他到了洛阳以后的事情。”
“三个错误。”
表情漠然的董允脊背挺直,即便坐在马背上,上半身随马身一同颠簸,却绝不弯腰俯身。
事实上,这块冰山并不是一位深谙修行之道的江湖高手。
董允在思考的时候,就会习惯性保持这个姿态。
他冷冰冰说道:“一,江轻衣已经不是西壁垒总督,在破垒的那一天当夜,陛下就撤去了他的所有官职。”
“二,他不是‘有些颓唐’,而是‘无比颓唐’。”
董允面色有些古怪,“我甚至怀疑,再这么下去,他会饿死在去洛阳的路上。”
两人的身旁,那节车厢内。
江轻衣有幸得了紫袍大国师的“押送”,而前往洛阳的这段路程,由那位森罗道大殿下亲自驭马护送。
这些天,江轻衣并不饮食。
不饮也不食,不眠也不休。
每日所做之事,就是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怀中的宝贝木剑,低声喃喃着一些难以听清的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红着眼渡过。
董允一瞬间像是泄了气一样,不再挺直脊背,而是换了一个压低身位,趴在马背上最舒服的姿势。
“第三......”董允有些苦恼地说道:“对于他的这种状况,我不是‘有些担忧’,而是‘无比担忧’。”
“可即便担忧,也做不了什么。”
“江轻衣是个什么样的人,整个北魏都知道。”
“每一次大胜而归的消息传到皇都,都会被洛阳城里的那帮言官添油加醋传到淇江南北,听说兰陵城那位与江轻衣齐名的‘卧龙’齐恕,在听到西关战报之后,每每恨不得亲自捋袖子上阵杀敌。”
“这是一个天才。”
“一个无比耀眼,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接过西关黎青重担的天才。”
“我董允.......心而神往啊。可注定这辈子也只能是心而神往了,扪心自问,若是把西关都放在我的手上,这个重量实在太沉......我根本没这个胆量去接,也没这个本领受命于危难之际,再挽大厦于将倾。”
“可笑那些言官谈及西关大胜,丝毫不提任平生的功劳,他们根本不知道,任平生对江轻衣和西关,究竟有多重要!”
董允猛然压低了声音,在郭攸之耳边说道:“那柄木剑,就是任大人留下的唯一遗物了。”
郭攸之面色复杂。
“看国师大人说的意思,就算是押回了洛阳,也不见得是坏事。”董允抿紧嘴唇:“愿一切安好。”
郭攸之重重嗯了一声。
他重复了一遍董允的话。
愿一切安好。
......
......
车厢之内。
披头散发的江轻衣,还套着那袭破旧的青甲。
他身子硬得像是一块铁,在车厢内随颠簸而摇动,坐在对面的紫袍玄上宇却截然相反,明明闭目养神,却视颠簸于无物,稳如泰山。
江轻衣只管抚摸木剑。
其他的什么也不管。
他大多时间是睁着眼渡过的。
一句话也不说。
一口水也不喝。
现在更多的时间,是闭着眼渡过。
玄上宇能感受到坐在对座那人,体内的气息,缓缓平复。
玄上宇当然能够听到不远处郭攸之和董允的对话。
颓唐?
大国师听到颓唐二字之时,只是浑不在意地一笑置之。
一个满怀仇恨的人,又怎么会颓唐?
若是现在有可能,恐怕他恨不得去把整个西域都生吞了。
北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接替黎青位置的年轻男人。
押回洛阳,又怎么会说处置就处置了。
这些年的造势,舆论,难不成都白写了?
玄上宇知道如何让人快速地静心。
“小七。”
车厢外有一只灿白如莲花的手臂,伸了进来。
玄上宇指尖在那条手臂上滑过,一道颀长血痕触目惊心。
阎小七收回那条手臂。
紫袍大国师指尖有一滴鲜血打转,凝实。
每日一滴。
魔道修行者的精血。
最是能令人无情。
最是能令人静心。
“江轻衣。”
玄上宇的声音轻柔,细细说道:“你仔细想想,要想见到陛下,你首先要活着回到洛阳。”
“若是死了,谁来替任平生复仇呢?”
江轻衣抬起头来。
与前几日的木然无动于衷不同。
他迅猛伸手,动作如野兽,掠来那一滴取自于阎小七的魔道精血,吞入口中,喉咙翻滚。
最终咽了下去。
睁开眼后,哪里还有半分颓唐的意味?
眼里藏着一头愤怒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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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兑子(一更)
“我有一个疑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关大败,西壁垒被攻破,十六字营在西域边陲死了三万六千甲,十不存一的逃回西关。”
“战报上说......西域边陲,西关交接,交战之处,大山大雾,极其隐蔽,江轻衣中了西域兽潮的埋伏,这才导致了这场大败。”
北姑苏道繁琐事宜忙完的那一日。
城主府,大殿下,二殿下,还有齐恕,都到了这里。
易潇皱着眉头,认真说道:“我知道那里。”
他指了指悬挂在城主府一面墙壁上的巨大地形图,在古老羊皮卷上,被他圈出了西壁垒大败三万六千甲的具体地点。
一马平川。
一片平原。
魏灵衫在易潇身旁,轻轻说道:“当年在洛阳的时候,玄上宇跟我说过这里,西关边陲深入二十里,一片大雪原,风大无山,雪势极大,不祥气运流转。”
“紫袍说......这片地势,无山可依,鸟不能飞。”
郡主大人面色有些复杂的说出后面四个字。
鸟不能飞。
凤雏展翅,便折翼于此。
萧布衣和萧重鼎没有说话。
“接下来要说的......就只是我的一个猜测罢了。”
易潇深吸一口气。
“诸位应该听说过,北原王庭,在前阵时间,已经被漠北王完成了合流吞并。”
在座的所有人,都轻轻点了点头。
小殿下伸出一根手指,在悬挂的羊皮古卷上缓缓移动,挪到了北魏邀北关以外,那片荒袤大寒比西域更为甚之的北原。
北原王庭,四大王庭之一的漠北王庭,在阎小七代表的北魏势力扶持之下,几乎是以王者之姿吞并横扫了其余三大王庭。
那位漠北王,在八大国期间,就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崛起于微末之间的草莽人物,都不容小觑。
“那位漠北王,我听说......”易潇斟酌着字词,缓缓说道:“他在大雪原之中,似乎有着能够操控天气,地势的大神通。”
齐恕闻言之后点了点头,附和说道:“天阙的情报,不会有假。”
小殿下深吸了一口气,道:“之所以要赶在今天,召集大家,说这件事,便是因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揉了揉眉心,按捺住心头那种不安的躁动,对在场的寥寥几人说道:“如若不出意外,我们兄弟三人很快就会启程,动身准备返回兰陵城,齐恕先生也会回到兰陵城负责处理一些中枢事宜,而兰陵城则会派出一部分齐梁的核心砥柱,抵达北姑苏道后,一同协助西宁王,妥善安排余下的细枝末节。”
易潇蹙了蹙眉头。
“可能是某些预感的原因,我觉得这些话不吐不快。”
他一只手攥紧莲衣衣袖,指尖隔着衣袖,在羊皮古卷上不断点指。
从漠北王庭开始指点,不断挪移,顺着他指尖的动作,易潇不断开口,不断叩击指节。
“漠北王庭完成北原合流,阎小七是最大的功臣,那个女阎王据说一个人杀了三大王庭各自千余人,有她这样的杀神坐镇,即便是如今的漠北王庭,也不得不威慑于她一人凶威,更不用说阎小七背后站着的庞然大物。”
“阎小七是曹之轩的死士,也是紫袍棋盘上最大的棋子之一。”
“当阎小七扶持漠北王打下北原之后,这个名存实亡的王庭,其实已沦为了紫袍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山海经可以藏匿妖气,可做不到将一整片大雪原,都变成山川,将妖兽的身形都隐匿起来。”
“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那位漠北王。”
“如果再去深究......”
当易潇的话说到了这里,意味便已经不能再明确了。
不言而喻。
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
大殿下猛然站起身子,下意识抬高声音。
“任平生死了!”
“西壁垒破了!”
“十六字营死了一半!西关......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实在太荒谬了......这,这对北魏有什么好处?”
萧重鼎面色很是难看。
他已经明白了易潇想要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这一切,没有理由,没有道理的。
那袭紫袍没有理由卖国,去通敌。
而跟妖族勾结,串通,坑杀西关将士这样的手段,又实在太过低劣和无耻。
“无论是齐梁还是北魏,对妖族都没有深入的了解,没有人知道‘山海经’究竟有什么样的神通。”大殿下声音有些急促,道:“若是能搬山呢,若是能做到这一切呢,你刚刚提的这些空想,又有什么意义?”
易潇沉默了。
他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对,没有意义。”
小殿下望向大哥。
萧重鼎还是一个太过天真的人啊。
齐恕先生和萧布衣的面色倒是还好,只是稍显古怪。
城主府里的这场会议很是短暂。
在这一句话结束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萧重鼎也沉默了。
他似乎明白了真正的意思。
当所有人都明白了易潇的意思。
这场仅仅有少数人参与的会议,便真的没有了意义。
......
......
“存在即合理。”
“但凡有一丝可能,就不能不去猜测。万一成真了呢?”
北姑苏道城主府灯火通明。
萧布衣和齐恕先生两个人匆匆行走在走廊之中。
“小殿下忽然提出这个念头,让我有些诧异。”齐恕低垂眉眼,走到自己府邸,开了一扇门,请二殿下坐入屋中。
他关上门后,静静站了片刻,忽然转头问了一句。
“二殿下明日回城?”
萧布衣轻轻点头。
“大婚是一件好事,不要因为琐事坏了心情。”齐恕轻柔道:“若是有可能,齐恕倒是愿意腾出时间,为二殿下做司仪。”
萧布衣有些烦闷,深吸一口气:“齐恕先生,你我都明白易潇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何必试着将担子从对方肩头扯下来?”
“是。”
齐恕眼神里有些细微的闪动:“齐恕笨拙,不知是否与二殿下想到了一起......”
“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萧布衣捂住嘴唇,连续虚弱的咳嗽数声,说道:“兑子......就是兑子。”
“任平生死了。”
“西壁垒破了。”
“西关死了很多人。”
“这对北魏有什么好处?”
他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重复了萧重鼎的话。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齐恕接过了萧布衣的话。
他喃喃说道:“可这对北魏......又有什么坏处吗?”
......
......
任平生活着,是一件好事吗?
西壁垒还在,是一件好事吗?
“北魏想要的,是江轻衣,也只是江轻衣,自始至终都是如此,北魏需要一位能够接过黎青重任的人物,江轻衣再合适不过,因为他是洛阳的人,等到他有朝一日接手西关之后,就不用再担心这块战力最猛的区域闹着脱离洛阳掌控。”
“可任平生在江轻衣身边,江轻衣已经逐渐开始变得与之前不同了。”
“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下一个黎青。但西关,却永远不会成为曹之轩的西关。”
“对齐梁来说,烽燧失了,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所以我们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西壁垒与烽燧截然不同,西关要死战,死守,也不可能丢了这座城池。”
“二十万兽潮攻城,江轻衣如果没有冒进,想要死守,即便牺身四万十六字营,也不一定能够守住西壁垒。”
“对洛阳而言,西关死了多少人,只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只要能够承受,那么守得住,守不住,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任平生死了,江轻衣一朝看不到真相,就一朝会以西域为毕生死仇,而如今失去所有助力的凤雏,就只有唯一的后盾,也就是洛阳。”
“关键时候扶了他一把的曹家男人,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再扶持他重归西关,最后成为第二个黎青。”
“然后......握紧西关。”
一言尽。
两人俱是沉默。
萧布衣声音沙哑:“很古怪的逻辑。”
齐恕面色苍白:“但是......可以说通。”
“他的想法总是与常人不同。”二殿下闭上眼,想了想易潇说话时候的言语,举止,动作,神态。
像是在担忧什么。
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口。
萧布衣沉闷咳嗽数声,不再去想这件事,而是望向齐恕:“父皇的身体最近似乎并不好,接近年关,我应是要回去一趟的。烽燧让出之后,齐梁便可以不变应万变,有些事情,无关紧要的,就随他去好了。”
齐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谁也不知道那个紫袍是怎么想的。”
“前些日子,西关也是坐在如今北姑苏道的位置,一夜之间就被破了壁垒。”
他有些微恼:“当下局势,错综复杂,齐恕......看不清楚。若是......”
后面半句没有说出口。
萧布衣知道他想说什么。
若是老师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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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三尺多一点(二更)
北姑苏道下起了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十二月年末,齐梁西北境内有些微寒,与西关不太一样,这股寒流并不会打得人面颊发疼。
易潇目送萧布衣和唐小蛮离开北姑苏道。
他们二人,将是一月里,整个兰陵城的主角。
齐梁皇室,为萧布衣和唐小蛮的大婚典礼准备了整整大半年。
二殿下即便回了兰陵城,恐怕也不好拂了萧望的意思。
在北魏的凤仙宫主人诞下一子之后,整个皇都举行了极大的庆贺盛宴,而如今,齐梁兰陵城的殿下与唐家喜结连理,哪怕陛下和二殿下都不是铺张宣肆的性子,但这场大宴的仪仗和规模,是必然不能输给洛阳的。
“有点羡慕呐。”
靠在城楼头,披着一件宽大黑袍的郡主大人,此刻托腮望着远方,一节贴满符箓的车厢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上。
她的手指上,有一个环扣熠熠发光。
戒指。
“羡慕什么呀?”
易潇背靠城墙,没有去看渐行渐远的二殿下和唐小蛮,而是偏转半张脸,似笑非笑注视着黑袍下露出的半张白皙侧脸,故作不懂的开腔说话。
“羡慕唐家大小姐咯。”魏灵衫眨了眨眼,轻轻叩击城墙头,细密而狭长的雨滴落在古老的城墙墙头,随着指尖的叩击而啪嗒一声碎裂开来,化为更加细碎的雨针:“羡慕她啊......找了个好男人。”
小殿下轻咳一声,作势抬手,要喊远方巡守的士兵,同时声音微微扬起:“我这就通知齐恕先生来一趟,把我们俩大婚的消息昭告天下,然后发请帖请南北两边的大人物都来——”
话音未落,魏灵衫微微恼怒的声音响起:“你敢。”
易潇满面笑意,心满意足的立马收手,自以为有些小聪明的举措,却听到郡主大人的声音带着一些认真:“你变了。”
易潇笑意凝滞,有些微惘。
“在洛阳,还有之前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小殿下微微抿唇,不再背靠城墙,而是认真竖起耳朵,听着冬雨里,自己最为亲昵的那个女子,轻轻说道:“你以前......很会讨人欢心的。”
易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有些错愕,望着魏灵衫,没有想过,当自己遇到这句话的时候,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我刚刚走出洛阳的时候,觉得除了洛阳,应该都是很有趣的。”
趴在城墙头,缓缓舒展娇躯的魏灵衫,像是一只伸懒腰的花猫,轻轻喵呜着咿呀了一声,然后眯起眼,目光游离在城前空旷的平原大地上,拿着不温也不火的语调说道:“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的。洛阳很无趣,出了洛阳也很无趣,因为有一些人,他们天生就是这样的无趣。直到......遇到了你。”
易潇听到这里。
他的心里没来由有了一种异样的情绪。
像是天顶翻滚的雨滴,一下子滴入了自己的体内,滴到了自己的心湖里。
那里是自己的神魂最深处。
本来是一片安宁。
但一滴又一滴,最后数之不清,连绵成线的雨滴砸落而下,心湖便再难保持平稳。
一股名叫恐慌的情绪,没来由涌了上来。
易潇不知道魏灵衫要说什么。
他知道,这世上最难说的,就是缘分二字,很多事情都讲道理,而缘分不讲道理。
易潇看着魏灵衫。
她距离自己有三尺,还多那么一点的距离。
但这并不是一个足够亲昵的距离。
很久以前,他觉得距离不重要。
当时在圣岛,彼此隔着十万八千里。
心无旁骛,更无挂牵。
后来,他觉得距离很重要。
那时行走江南,相互肩靠着肩。
翻山越岭,只为相见。
当你相信缘分的时候,距离的确不重要,无论隔了多远,缘分都会把空间牵成线,直到再次相见。
易潇看着魏灵衫,此刻忽然生出了一种陌生的错觉。
靠着很近,却又很远。
他听着郡主大人一字一句说着话,却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说第一次离开洛阳之后的事情,很详细,很认真,一件又一件,没曾想,她居然也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将离开洛阳之后,每一件有所触动的事情,都记在了心头。
这本来应是一个很好,很漫长的故事。
但是易潇的心情,有些慌乱。
他不知道魏灵衫为什么要说这些。
尤其是一开始的那句“你变了”,还有后面的那句“以前的你很会讨人欢心的。”
易潇有些没来由的害怕。
他其实是一个生性多虑,敏感又敏锐的人,对于一些细微的苗头,总是能够第一时间捕捉到。
他知道魏灵衫所有的小习惯。
她说谎时候眼睛会不自觉的闪躲。
她胡乱敷衍的时候会下意识捋发鬓。
她心不在焉的时候会敲打手指。
但是魏灵衫并没有。
她的眼睛并不直视易潇,目光却不闪也不躲,平缓而稳定地从远方大地上来回扫过,她双手拢在袖内,从开始说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挪动过,没有去捋发鬓,也没有叩打城头砖瓦。
易潇看起来像是在害怕一件事。
害怕他不能再一次,像以前那样,去猜中身旁那个姑娘的心思了。
但他更害怕另外一件事。
从江南到北原,从北原到南海。
一路颠簸。
当两人的距离,从圣岛到风雪银城,变成了如今的三尺多一点。
这已经经历了很久,很多。
可再近一点呢?
易潇心头有口古老的大鼓,鼓面绷起,咕咚一声震响。
他不知道魏灵衫的故事说到哪了。
他伸出自己的手,想要触碰,然后搂近身旁的那个姑娘。
像以前同乘车厢,去西域白鲤镇的那次一样。
像江南落花,一起走遍十九条道境的时候一样。
三尺多一点,还是太远了啊。
近一点。
再近一点。
然后他看到了魏灵衫转过头来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有些微惘的漂亮眼睛,眼眸里,闪着不明白为什么易潇此刻要伸出手来。
只管自说自话的魏灵衫,当然不会知道,在短短的一小会时间里,身旁的小殿下,心中生出了这么多古怪而匪夷所思的念头。
但她注意到了,她和易潇之间的距离,有三尺多一点。
这是一个不近也不远的距离。
她立马就明白了,易潇伸出手来,是想要把距离变得更近一些。
然后......她下意识的,微微往后缩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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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不祥预感(三更)
魏灵衫往后退了一小步,却并不是因为想要拉开距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因为雨有些大,她并没有动用元力屏开雨滴的原因,整件黑袍外面都被打湿,黏在身上,很不舒服,而雨滴顺延黑袍边角,将她的发梢,面颊两旁,都黏在了一起。
她轻轻后退了一步。
然后抬起两只手,从上拉扯黑袍,将一整件黑袍从自己的头上扯出,露出贴身的雪白软甲。
然后像是一只抖动毛发的猫咪,甩了甩鬓角两边的湿黏发丝。
接着很自然地,重新靠了回去。
像是西域白鲤镇的时候一样。
像是行走江南道境的时候一样。
靠在小殿下的肩头。
魏灵衫细眯起眼,喃喃说道:“喏......有时候很多事情,人呀,会想得复杂的。”
“让它变得简单一点,再简单一点。”
“不要留着一些猜疑,顾虑,凭借直觉去感应。”
易潇的心湖波澜起伏,摇摆不定。
他心神不宁的想,最近出现了很多不祥的预感,究竟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说了那么多......你不会嫌我烦吧?”
易潇揉了揉魏灵衫的头。
实际上,他很少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郡主大人是一个很讨喜的姑娘。
她足够强大,可有时候却又像是一只柔弱的猫咪。
当这样一种违和的感觉,强大与柔软,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能够被人依靠,总归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魏灵衫也很少会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去想,懒洋洋哼着轻轻的鼻音,靠在某人的怀里,肩头。
冬雨连绵,细密。
北姑苏道城墙头的两人相互依偎。
像猫咪一样的姑娘,抬起头看了看天,漫天细雨从天心飘落,嘀嗒落在北姑苏道古城的上空,飘摇而轻微的溅开,轻屑一般的雨丝四处摇晃,飘荡。
小白猫哼的小调声音慢慢变小。
姑娘儿舒展着的白色曲线,纤细腰肢,忽然扭动了一下,接着与墨色莲衣滚动糅合,轻轻转了个身,便贴在了一起,接着是含糊不清的悠长鼻音,起初带着一丁点的压抑,后来便是清神动耳的愉悦,夹杂着雨滴不断嘀嗒,一下又一下,有着频率的间隔。
好像不是那么冷了。
好像又有点热。
......
......
当两瓣湿润的嘴唇离开,还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芳香。
易潇抿了抿唇。
还是甜的。
抱着郡主大人,能够感受到怀中璧人凹凸有致的身材,与当年看上去截然不同,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是洛阳牡丹深藏不露,实在是令人口干舌燥,有些难以自拔。
小殿下深吸了一口气。
元力运转了一圈,将魏灵衫的发丝烘干,软甲上的湿润蒸发殆尽,顺势屏开头顶的雨滴,还有声音。
城头的视野相当开阔。
他就这么抱着魏灵衫,以额贴额,声音轻柔,说着呢喃细语。
有一搭,没一搭。
直到魏灵衫幽幽说:“最近......你有些不太对劲。”
易潇微惘的啊了一声。
他很快就明白了魏灵衫的意思。
“城主府里的很多人,并不明白你真正的意思。”
“恐怕齐恕,萧布衣,他们也没有真正的明白。”
“为什么西关边陲一战,平原地势会陡生变化,为什么做了这些的,一定就是漠北王,而不能是山海经......”魏灵衫抱着易潇,没有抬头,而是将脑袋埋进莲衣里,闷闷说道:“他们觉得,这只是有可能,也只是有可能。”
易潇低垂眉眼。
“是‘预感’。”小殿下语气有些古怪的说道:“我总觉得,这股预感来的没有道理。”
“为什么一定是漠北王?”
他顿了顿,自言自语。
“因为......山海经做不到,所以只能是漠北王。”
接着易潇皱起眉头,“为什么山海经做不到?”
他像是在寻找记忆中的那根线。
接着找到了答案。
那就是“预感”的所在。
“我觉得......他可能看过,所以我知道,这是山海经所做不到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易潇一根手指抬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
一个字,却意味深长。
破垒前那一日,易潇的一滴精血,引出十世转世的那一幕异象,在城主府显现而出。
萧布衣和齐恕当时便知道,这个消息若是流露出去,必然将引起极大的轰动,当下勒令八大家的奇人异士誓死禁口,坚决不可外传,快速出了城主府后,两人便将这一幕毫无保留的告诉了易潇和魏灵衫。
得知消息的时候,易潇似乎并不觉得吃惊,或是讶然。
他只是很沉默,很平静的听着萧布衣和齐恕说完了城主府里的所见所闻,还有猜想。
十世修行。
他记得那个书生在自己梦中的一生,完完整整,大起大落。
但他不记得再之前的,或许曾经记得,却又忘了?
所以此刻易潇口中的他,指的究竟是谁,便不得而知。
小殿下声音有些沙哑。
“一直挥散不去的不祥预感,便是从这个问题在我脑中诞生,而一同诞生的。”
“紫袍为什么要驱使漠北王,去替北魏改变西域边陲的地势,难道只是为了让江轻衣大败,四万十六字营死在西关之外,接着西壁垒被妖族攻破?”
“这样取得的收益,实在太低了。震妖族士气,而败自己大势。”易潇摇了摇头,说道:“我想不通。”
“听说江轻衣是中了西妖的蛊虫。”魏灵衫拿着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然后才出现了这个失误。”
“西妖......蛊虫?”小殿下很干脆利落的说道:“梁凉不屑于‘下蛊’,堂堂朱雀,又岂会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退一万步......”易潇眯起眼说道:“梁凉她,没有蛊。”
“我的这种不祥预感,是在西域身上,也在梁凉身上。”
“可她是西域之主,整座八尺山,整个妖族,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放眼浩袤西域,谁能伤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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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西域使团(四更)
空出的烽燧长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域集结的二十万兽潮,在城外汇聚,天地之间被一片黑海填满。
莫名的肃杀气息,隔着极远距离都能看见,直冲云霄。
兽潮里冲天的阵阵刺鼻妖气,没了山海经的遮掩之后,几乎凝成了实质。
有一行约莫数十人的团列,从二十万兽潮之中缓缓行出。
为首的是一个黑发束起,面容还算俊逸,只不过带着丝丝缕缕邪气的年轻男子,上紧下松的雪白大麾,在天地大风之间猎猎作响。
顾胜城的眉间有一道浓墨的红色印记,像是滴了血一样。
结痂之印。
那枚眉心鳞被他揭下,换给了身旁的秋水。
这个数量顶了天二十人的团队,每一个成员,都是八尺棋宫上,四宫五调之中,至少位列小棋公的人物。
被“玄武大圣”眷顾的顾胜城坐在白象身上,闭着双眼,神色看起来淡泊而平静,唇角微微扬起。
他身后聚集着四宫五调里,最顶尖的一批战力。
眼前的烽燧是一座空城。
当顾胜城身下的白象动作缓慢地踏入空空荡荡的烽燧城内,他缓缓睁开眼,不出所料看到了一片凄凉而惨淡的景象。
这座巨城已经搬空,大量的物事,那些来不及带走的,通通都被打碎。此刻人去城空,唯有烽燧城头,连绵无数里的幽幽烽火还在燃烧。
一眼望去,大雪红火,烈烈空旷。
顾胜城的心情还算不错。
这样一副惨淡而破败的场景,在他看来,与其用“凄凉”这个词,不如用“凄美”。
他很喜欢这样的场面。
西域没有耗费更多的一兵一卒,就拿下了烽燧。
但他并不满足。
他还想要更多。
顾胜城的使团继续前行。
贯穿烽燧城后,就是如临大敌一直提防警戒的北姑苏道。
而事实上,自从顾胜城的白象踏入烽燧长城的大门,一整只使团试着跨越烽燧,向着北姑苏道迈进的时候,天阙的探子,就已经将这个消息,传向了齐恕的城主府。
......
......
顾胜城将速度放得很慢。
他似乎并不急于离开烽燧,而是将这头白象,停在了烽燧城内的重门门前,重新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眼,这座耗费了齐梁无数人力物力翻修的长线。
他保持着回头观望城池的动作,向着身前缓缓伸出一只手,对准紧闭的玄铁重门。
接着缓缓将头颅偏转回来。
头颅转正的那一刻,掌间有无形气机迸发。
刹那如山崩海啸!
轰然一声重门倒飞而开,无数箭簇从城外蓄势已久,数以百计,此刻铺天盖地砸来,箭潮密集如龙,轰然卷起漫天大雪,单单箭簇之间的虚无箭道,便将顾胜城面前的空间扭曲。
时间骤然凝固。
无论是顾胜城,还是顾胜城身后的秋水,以及一整个骑乘白象的使团,此刻面色都无比平静。
失了眉心鳞的某人微微攥掌。
天地之间只得一声闷响。
整座烽燧的一面城墙被射得坍塌,土块崩裂,唯独一片十丈空间,以顾胜城为圆心,在其头顶之上,有一头老龟虚影缓缓消弭,无数箭簇射在龟壳上四溅而开,崩成数条龙卷,余下力道,直接将一整堵墙,都震得坍塌崩离。
天地之间静了那么一刹那。
八百弓弩手,在微微停滞了那么一下之后,在漫天烟尘之中,确认了那个男人果然没有收到一丝损伤,立即开始第二波搭箭。
弓弩的箭弦和弩身都没有一丝颤动。
而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箭簇本身,伴随弓弩手搭弦的两根手指,指腹发力摩擦,而产生轻微且紧攥的震颤。
“嗖嗖嗖——”
无数箭簇震破耳膜的尖锐呼啸声音。
第二条箭龙贯穿而出,同样被顾胜城以掌间元力隔着极远距离握拢,甚至还没来得及射入钉穿老龟背壳,就被玄武巨力震作齑粉。
这一下天地之间,真正的寂静无声了。
没有弓弩手再去张弓搭箭。
北姑苏道的所有弓弩手都望着顾胜城的方向。
烟尘四散。
一头白象缓缓从坍塌的城门口走了出来。
白象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缓缓甩了甩手,以元气震开附着在雪白大麾上的些许灰尘,然后望向远方城门外,那些占据地形优势的弓弩手。
“八百个。”
顾胜城轻轻笑了笑。
“我不杀你们。”
年轻的南吕宫宫主笑意盎然,柔声说道:“我知道天阙的行事速度很快,我横穿烽燧的消息,这个时候已经传到城主府了。你们大可放心,在齐恕派人来之前,我一个人也不会杀。”
这句话说得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在齐恕先生派人来之前,一人也不杀。
派人来之后呢?
顾胜城重新闭上眼,对外界声音置若罔闻的坐在白象上闭眸养神,身后一头又一头白象,踏着烟尘,从坍塌的城墙那头走来。
这是一只来自西域的使团。
谁也猜不到,顾胜城是为了什么,而特地搁下西域的二十万兽潮,孤身带着这么一只人数稀少的使团,跨越整个烽燧,来到北姑苏道。
直到天地之间,有一团火焰凭空燃起。
火焰嗤然熄灭的时候,八百弓弩手,还有白象顾胜城面前,便多了一位青衣冉冉飘溢的大神将。
顾胜城笑了起来,望向眼前的青衣大神将,甚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翼少然的速度冠绝齐梁,从城主府得到消息开始计时,能在如此短时间内赶到这里的,除了他以外,的确别无他人。
北姑苏道与西壁垒截然相反,并不是处于“无人可用”的地位。
相反,齐梁的纸面实力强大到令人窒息。
即便二殿下和八大家的奇人离开北姑苏道。
这片广袤道境,即便没了二殿下,也有着易潇,大殿下,第一神将翼少然,第二神将王落,还有西宁王等诸位王爷,哪怕正逢多事之秋,亦可以守得安稳。
领着一只西域使团的顾胜城,笑着说道:“来了个齐梁最厉害的神将,看来齐恕并非名不副实。”
他清了清嗓子。
“我代表西域,来谈判。”
顾胜城缓缓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这座烽燧。
他笑着说道:“谈判......这座城的归属问题。”
翼少然眯起眼。
烽燧已经被弃出。
想要重新拿回烽燧,不说要打多久,单是要与妖族厮杀而牺牲的甲士,数目便难以计量。
他不明白有什么好谈判的。
齐梁既然已经让出了烽燧,就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但当他听到顾胜城说的话之后,一时之间,居然还是有些恍惚。
顾胜城笑着说道:“我们想拿这座城,换一个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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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妖族走狗(一更)
西域的使团,在青衣大神将的带领之下,来到了紧贴烽燧长城和北姑苏道腹地的鹿珈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烽燧长城自南而北,在北姑苏道的最西方,一条长线。
鹿珈镇,算是北姑苏道肚内,距离烽燧最近的一个小镇。
小镇上的居民,看着并不算空旷的街道上,十几头巨大白象,速度缓慢,巍峨走来,为首的男人系着雪白大麾,端坐前方象背,脊背挺得很直,长发一蓬一蓬随颠簸而起伏。
这一行人来自西域,身上的妖气在刻意控制之下并不算浓郁,即便如此,依旧能闻嗅到淡淡的刺鼻气息。
妖族。
没有人比北姑苏道的原住民更痛恨妖族。
齐梁十九道,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而唯独与西域毗邻,面积最为广袤的北姑苏道,有平妖司和城主府两个附属势力。
妖患严重。
现在整个中原都知道了“顾胜城”这个名字。
人族百年来最大的叛孽。
事实上,几年前,“顾胜城”这个名字,就已经在北魏境内如雷贯耳,洛阳城内连败十八位大棋师,将这个年轻男人推上了风口浪尖,一时之间风光无二。
都说北魏齐梁终有一战,当时已有人开始担忧,这个叫顾胜城的年轻棋师,有一日会不会转而成为幕僚,为洛阳皇宫出谋划策,作为南北大战的一颗棋子。
谁又能想到,不过区区几年,顾胜城亲自率领大军逼迫得齐梁不得不让出一部分领土。
只不过嘲讽的是,他已与北魏断绝联系,彻彻底底成了妖族的走狗。
妖族的走狗,这是大部分人的看法。
如果这只妖族的走狗,带着仅仅只有二十人的使团,来到鹿珈镇,没有其他人,这里的这些居民,一定会把他们撕成碎片。
他们不管这只使团里的修行者有多么强大。
他们只知道,西域害得这里许多人家破人亡。
赤土外战死的烽燧甲士,一直是齐梁的骄傲与荣耀,沙场无退兵,死后无全骨。
他们也是鹿珈镇的荣耀。
兰陵城的陛下大人以此为荣,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齐梁西北的民风相当彪悍,比起江南的文人风骨全然不同,甚至比起西关也不遑多让。
有一种骨子里的疯狂。
这股疯狂,被他们压了下来。
因为使团的最前方,有一个青衣大袖飘摇不绝的男人,
兵圣的唯一弟子,是兰陵城的神将之中,杀力最强,也是潜力最强的第一人。
整一条北姑苏道道境,上上下下,对于那位兵圣大人,都有着无比的崇敬之心。
吕颂卿曾经平定过西北的近百场纷乱,马蹄轮番踏过江南最北最西的诸个大国,砸得各大国主头破血流,才拿下了如今这块单一道境面积最大的土地,之后又是连年妖患,在北魏黎青成名之前,兵圣大人就已经打得棋宫不敢发动兽潮。
那是北姑苏道最太平的几年。
后来即便齐梁风调雨顺,修筑烽燧,却一直都不算安宁。
直到萧重鼎大殿下入主烽燧,承接“烽燧侯”封号,奉行守城孤锁政策,才稍稍有了些好转。
如今烽燧被破。
罪魁祸首居然堂堂正正入了北姑苏道。
那个端坐在白象背上的年轻男人面目无论怎么看去,都是一副可憎神色。
顾胜城不管不听不闻不问。
他索性闭着眼,拿着只有青衣大神将,还有自己身后女子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镇。”
翼少然面目平静。
鹿珈镇。
他不明白为什么身后的顾胜城要定在这么一个小镇进行谈判。
仿佛猜到了翼少然心思的顾胜城,轻轻笑道:“没什么特别大的原因。一是因为鹿珈镇距离城主府不算很远,很多‘熟人’方便赶过来,而这场谈判对于我来说很重要,我一定要见到其中的某个人。”
“二呢,是因为......”
被称为“妖族走狗”的顾胜城顿了顿,自嘲说道:“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现在回来了。所以想看一看这里的人,对我是什么看法。”
这句话有些矛盾。
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现在回来了。
既然都没有来过,谈何回来?
但翼少然知道,一直生活在北魏的顾胜城,这句话里“回来了”的意思,指的是回到人类世界。
“现在你看到了,这里大部分人的看法和态度,与我的并没有区别。恨之入骨,恨意滔天,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翼少然说话的语气很轻,看起来倒不像是有些许恨意,只是这世上有些人说话,愤怒或是喜悦,并不一定要从语气之中流露而出。
越是轻描淡写,或许就越是刻骨浓烈。
“是的。”
顾胜城唇角微微翘起,摇了摇头:“妖族走狗?”
他缓缓俯下身子,拍了拍身下白象的硕大头颅。
十几头白象,在最前方那头止住脚步之后,缓缓停住了势头。
顾胜城翻身落在地上,卸下雪白大麾,将其递给了身后的秋水,露出了内里漆黑如墨的贴身软甲,又接过秋水递来的玄黑大袍。
这袭玄黑大袍笼罩在身。
顾胜城有些恍惚。
黑袍上雕篆着极其细微,极其难以看清的墨色玄线,一根又一根。
这其实是一件很古老的衣袍,在南吕宫内的大殿妖龛之内,放置了许多年。
在南吕宫内,这件衣袍的地位无比尊贵。
即便是南宫般若,也没有资格穿上。
这是留给玄武大圣的。
翼少然忽然觉得“妖族走狗”这个称呼,的确有着十足的讽刺意味。
“八尺山有资格穿上大圣袍的,就只有四个人。”
“我就是其中一个。”
顾胜城笑了笑,指了指玄袍加身的自己,问道:“八尺山现在有四分之一是我的,是我给妖族当走狗,还是妖族给我当走狗?”
他声音不大,却没有避讳身后任何一个人。
顾胜城就这么笑着说出了这句大逆不道到了极点的话。
而身后的一众小棋公全都噤声。
低头躬身拢袖。
像极了所谓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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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一条人命(二更)
顾胜城站在鹿珈镇的小山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披着一身玄黑色的长袍,秋水站在他的身旁,十几头白象俯下头颅,前足跪地,恭敬不敢出声。
就这么等着城主府的人来。
顾胜城不在乎城主府来的是谁。
第一神将翼少然,第二神将王落,甚至是北姑苏道如今的那位卧龙先生齐恕......
他都不在乎。
他想看到那个人。
鹿珈镇的小山头上,山势不高,但视野开阔。
顾胜城看到远方有一阵阵烟尘飞起。
他眼眸里的笑意便不再隐藏。
马蹄踏地,驭马的人刻意收敛了落地声音,不然这一行人踏过鹿珈镇外,便真的势若奔雷。
一男一女在最前方。
小殿下一身墨色莲衣,马背颠簸之中,莲衣猎猎张开,他从极远的距离就开始抬起头来,直直盯着远方小山头。
魏灵衫同样盯着小山头上笑意迎人的黑袍男人,冷冷说道:“西域使团,为首的是如今的南吕宫宫主顾胜城。”
易潇距离小山头还有一段距离之时,便轻柔一拍马背,整个人腾空而起,如大鸟一般掠起滑翔,莲衣起伏又落下,便落在了鹿珈镇小山头上。
顾胜城笑着拍了拍手,身后的十几头白象便倒地长跪,头颅几乎贴到了地面,要砸入泥尘之中。
“西域的大君。”
他笑起来倒是有些阴柔的意味,虽然很好看,但听起来,总让人觉得格外不舒服。
“有些人总是光彩照人,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修行,无须做些什么努力,便可得到这世上最好的冠冕加持,真是让人......好生嫉妒。”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他顿了顿,而且停顿的时间很长,像是经过了很久的思考,然后微微咬牙说出的这四个字。
白鲤镇伏杀易潇之时,顾胜城只以为是八尺山上,想需要这位齐梁皇储的性命。
这些年跟在西妖梁凉身后,顾胜城慢慢开始觉察了些许端倪,越是时间推移,便越是觉得这位棋宫主人,对世人格外的杀伐果断,可偏偏对这个齐梁小殿下,一副绕指柔肠,恨不得痴缠赴死。
天大的离谱。
他在棋宫得势,花了多大的心力?
即便得了玄武的造化,也让他穷尽心机。
南吕宫宫主是那么好当的?
血池里的痛苦,每一秒都是比起死亡更大的折磨。
他这具身体,如今能够“脱胎换骨”,得益于彻头彻尾换了一具躯壳,在血池里浸泡之后,除了本身这副还算“玲珑”的心肝,便真的没有一处,还属于曾经的自己。
那个大棋师顾胜城,已经死了。
顾胜城瞥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
果不其然,齐梁城主府的那些大人物都亲临在场。
魏灵衫,萧重鼎,翼少然,王落,除了齐恕,几乎尽数到场。
他笑着指了指易潇,认真说道:“我想跟他单独谈一谈。”
......
......
“你这是锦衣夜行,还算是富贵还乡?”
易潇有些戏谑地望着顾胜城,目光停留在那副令自己觉得有些忌惮的黑袍之上。
棋宫的所有人马都已经离开了这座小山头。
除了秋水。
所以齐梁的来客与棋宫一样。
除了魏灵衫。
这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
顾胜城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黑袍,说道:“这是锦衣,也是大白天,我的确富贵了,可这里不是我的故乡。所以......既不是锦衣夜行,也不是富贵还乡。”
两个人说起话来,都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杀气,怒气。
看起来温柔平和到了极点。
但就在不久之前,易潇和顾胜城,包括身边的两位女子,刚刚打过了一场相当惨烈的生死战。
既没有分出生死,也没有分出胜负。
顾胜城想了想,认真说道:“我们俩,就像是行走在黑夜和白天的两个人,注定会成为宿敌。”
这是一句大部分人听来,都觉得没有什么问题的话。
早在风庭城,两人的梁子就已经结下。
当小殿下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顾胜城像是一只野狗一样逃到了八尺山,处处饱受打压,折磨。
忽然有那么一天,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叫顾胜城的男人,可能已经死在西域的那么一天。
世上多了一位年轻的南吕宫宫主。
也多了一位要对易潇不死不休,进行报复的男人。
而易潇听了以后,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他没有打断顾胜城的话。
“这些年,我跟在西妖身后,你应该能猜到,我做了些什么。”
顾胜城清清淡淡的说道:“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要我杀什么人,我就杀什么人。那些齐梁北魏的探子,死在西域手里的,我一人就杀了九成。”
“她要我打听你的消息,收集你的情报。”
“然后我抽了十九位天阙探子的皮,剥了二十五张人皮,最后发现你......真的是一个让人好生嫉妒的人。”
顾胜城眯起眼笑道:“你这一世,上一世,再上一世,都会让我怀疑,这世上怎么会有气运这么好的人?可想到了他们,又有些释然,如果真的是他们,理所当然分到这么多的气运。”
“所以你......理所当然让西妖像疯子一样。”顾胜城指了指北方,“易潇......你猜猜,疯女人攻破西壁垒之后,会做些什么?”
小殿下皱起眉头。
他心底的那股不祥预感愈发浓烈。
当他听到顾胜城喊的第一声疯女人,心头咯噔一声。
他望着眼前孤身前来鹿珈镇的顾胜城。
这个几年来都在西妖面前服服帖帖,背后也从来不说一句诛心之语,近乎完美的“妖族走狗”,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这是顾胜城第一次对西妖用“大不敬”的词。
若是被人听见,传到梁凉耳中,即便他奉承玄武大圣传承,也要被抽去魂魄,打散修为,皮骨尽脱,像“巴公”一般挂在八尺山山巅,保一点神魂不死,受山巅寒风折磨百年。
顾胜城浑不在意的笑了笑。
“这真的是一个疯子......”他忽然捧住心脏位置,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居然想要为你取回北魏的那半张书页,然后......送你一个天大的礼物!”
易潇瞳孔缩起。
顾胜城忽然收敛笑意。
他猛地将自己的半张脸贴近小殿下。
以额抵额。
易潇清晰可以看见那张脸上,布满细微而密集的瓷器般裂痕。
“西域来齐梁,想要换一条人命。”
“西域能破西关,便是与北魏换了一条人命。”
顾胜城咧嘴而笑:“你猜猜,玄上宇跟我们,做了什么交易?”
那一刹,易潇脑海之中宛若雷霆划过。
天地齐震。
若是西壁垒大败,是紫袍刻意所谋。
那么他图的是什么?
无二。
一条人命。
西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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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治我的罪(三更)
八尺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风白每日要浸泡在血池里的时间,越来越短。
她能感受到,妖族的血池,是西域最大的机缘造化之地。
血池的池底,似乎与八尺山山脉的底部相连,生根。
八尺山的最底部,究竟藏着什么,无人知晓。
这座山存在了很久,但在妖族最为势微的那个年代,那个楚字王旗插满天下的大世,似乎被某位剑道大修行者撼动过。
血池的池底,有丝丝缕缕的剑气。
于是浸泡血池,便如浸泡剑气,剑气入体极为煎熬,一丝一缕,便沁人入骨,剐到了心底。
风白捋了捋飘在浓墨血池上的长发,微微偏转头颅,长发如孔雀开屏。
她缓缓站起身子,于是孔雀屏收。
露在血池之外的,是一具白得让人不敢去看的躯体,长发紧贴凹凸有致的腰身,每站起一些,便收敛一些,最后风白缓缓走出血池,黏在血池池面的最后一点发丝,便拖曳到了地上,随着这位不着分缕的白虎大圣一同行走。
风白**着身子,若有所思的前行。
她缓慢走在空荡大殿之中,殿内所有的妖物,全都低下头颅,恨不得剜瞎自己的眼睛,压抑住心底勾魂到了极致的**,不敢抬头,生怕亵渎了眼前的女子。
“大圣!”
一声又一声。
风白听着有些恍惚。
她自己却心知肚明。
西域所谓的四尊大圣。
顾胜城只能算半尊。
她和从虎两人加在一起,也算不得一尊。
只有西妖,算得上是大圣降临,妖族的威能,血脉,天赋,都能被她运用到极致。
所以她很清楚。
如果有一天,西妖重新回到了这个大殿,那么这些喊自己大圣的妖物,全都会归顺在西妖的麾下。
西域的主人一直都是西妖。
很多年前都是这样。
风白想了想那个紫袍男人对自己的承诺。
以后便不再会是这样了。
她走到大殿的主心梁,伸出湿漉漉的手掌,动作轻柔而缓慢地抵在柱上。
如此便像是,与千里之外的某个人心有灵犀。
她声音无比温顺说道:“恭喜您攻破西壁垒。”
千里之外只传来不冷不淡的一句话。
“听说任平生战死,江轻衣逃了一命......”风白想到了这个小插曲。
负责统领全局的,一直是她。
她坐镇八尺山大殿,以这根妖柱发布号令。
她没有想过,以西妖心狠手辣的性格,居然会放江轻衣一条生路?
千里之外的声音依旧漠然:“那个儒将逃得很快,本座没有追上。”
风白轻轻笑道:“并不碍事,江轻衣已是个废人。怕只怕他知道真相之后,会对西域进行疯狂的报复。”
西妖微微蹙起眉头。
她有些疑惑地说道:“你怎知,西关会越过那条边陲长线?”
这是西妖一直想要问的一点。
她远赴西关,大局当前,做主的一直是八尺山上的风白。
风白要自己先行等在西域西关交错之线,示敌以弱,最好能逼得任平生动用双剑,看看能不能杀了这位西关剑客,若是不能,再退入西域,等西关追击。
江轻衣一直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西妖本不相信,江轻衣会犯了失心疯,去冒险带着数量如此庞大的铁骑跨越西域边陲,来到自己山海经笼罩的区域。
江轻衣居然真的来了。
这是一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站在八尺山大殿中的风白,沉默片刻之后,声音略微沙哑:“只是碰巧赌一赌,又赌赢了。仅此而已。”
西妖冷漠的“哦”了一声。
“您可以向东继续撕开口子,妖族的兽潮会在您的身后,给您提供最坚实的保障。”风白平静说道:“我建议您,一人攻城,您完全有这个能力。一人攻城,可以使妖族的推进速度达到最快,尽可能的切入北魏的腹地。”
西域轻轻嗯了一声。
她看起来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是说了三个字。
“我会的。”
之后便切断了联系。
......
......
洛阳的大殿。
与往常一样。
无数言官怒骂一个人。
曹之轩坐在皇座之上,觉得好生无趣,这群言官翻来覆去骂的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无视皇权,私自出兵,置十六字营于死地。
西壁垒破,任平生死,唯他一人苟活性命。
算了算日子。
也该是时候了。
大殿之上,怒骂的声音一直不曾停熄,嘈杂声音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曹之轩的眸子倏忽有一抹光芒闪逝而过。
喧嚣吵闹之中。
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走进了大殿。
他走路的声音无比的轻。
轻到了,在这一片纷扰的环境之中,甚至没有人听清,有这么一个人,走了进来。
但他实在是太起眼了。
一身破烂到了极点的青甲,轻制的甲胄破开翻出,露出内里一片灰黑焦炭颜色,甚至沾染血渍的衣袍。
在一旁群情激奋,高昂声音的言官,冷不丁瞥到这个大殿上男人的眼眸,吓得浑身一个寒颤。
蓬头垢面的男人,每走一截距离,便有一截距离的声音熄灭。
他就这么走在大殿之上。
一直走到最前方。
最后只剩下两个声音。
“臣以为!江轻衣十恶不赦,罄竹难书,该治他的罪!”
那两个言官站在了大殿的最前方。
浑然不知,大殿已经再无他人开口,而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已经走到了他们的身旁。
曹之轩没有说话,面带笑意,带着鼓励的眼神,望向言官二人的方向,眼神示意这个方向的人开口说话。
于是有个沙哑的声音,在言官身旁响起。
“你们说说看,该治江轻衣......什么罪?”
两位言官几乎没有思考,高声喊道:“当然是死罪!”
微微扭头,瞥见了声音的主人。
是身旁蓬头垢面的男人。
接着认出了这张脸。
而吓破胆神的,却不是这张被他们定下死罪的脸。
江轻衣那张脸一片邋遢,灰黑难看。
可那双眸子,却像是住了整个地狱的森然恶鬼。
大殿之上,曹之轩两旁带刀侍卫悚然而惊。
两位八品境界的带刀侍卫,见了鬼一般想要按住刀鞘,却只听到锵然两声出鞘声音!
两道刀光从鞘中拔出,如银河落九天。
划破大殿。
滑入江轻衣手中。
江轻衣手起刀落。
刀光斩下,两颗人头落地,骨碌碌一路滚。
滚过自己来时走过的路,在这大殿上滚成一条死寂的血溪。
江轻衣没有抬头,任血迹从刀尖汇聚,在自己脚下流淌。
一片死寂。
他轻轻问道:“还有谁要治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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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权力中心
大殿之上,雅雀无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静的落针可闻。
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拎着双刀,与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
在西关西壁垒边陲的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位寒门登顶的书生,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唇心一抹红。
浑身上下的杀气,像是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恶鬼。
江轻衣的声音带着一丁点的沙哑。
他重复着问了第二遍。
“还有谁要治我的罪?”
大殿外,有两道身影,在江轻衣入殿之后,才缓缓进入殿门。
这一紫一黑两道身影的进入,只会让整个大殿更加安静。
洛阳皇都内,那些靠近皇权中央的大人物,在这场西关大败的事件之中。自始至终,都相当睿智的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声音。
之前没有发出。
所以现在也不用发出。
与那些言官不同。
在洛阳大红月那一日,守得府邸上下安宁的万金侯,此刻安然不动,微微低垂眉眼。
他只听身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就知道是紫袍大国师和那位森罗道大殿下如今入了场。
这二位负责押送江轻衣回来。
万金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整个事件,关于江轻衣,关于西关,关于所有的所有,还有即将发生的后续......都并非取决于他人。
那位紫袍大国师,是棋盘上的棋手。
陛下和娘娘,则是赠给国师大人棋子和下棋权力的人物,享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即便是玄上宇,想要挪动棋子,也要经过陛下或娘娘的同意和认可。
江轻衣只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是杀是留,是生是死。
取决的是下棋的人,更是赋予下棋者权力的皇权。
而那些言官骂的再凶,再狠,再愤怒,也无济于事。
因为陛下说杀,一字便可杀。
陛下说留,一字便可留。
甚至陛下说赏......洛阳也会给江轻衣一份天大的奖赏。
陛下,才是这个大殿上的主人。
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未曾说话。
他在等江轻衣回来。
他想看看江轻衣的态度。
现在江轻衣回来了。
江轻衣杀人了。
陛下看到了江轻衣的态度。
万金侯低头不语,没有做出什么的表情和动作,只是动作僵硬的站着,心底想到了一句话。
越是靠近权力中心的东西,越是让人觉得恶心和不安。
陛下与黎青大人,是情同手足的兄弟。
娘娘是黎青大人的妹妹。
但西关,即便黎青死了,也只是黎青的西关。
不是陛下的,也不是娘娘的。
它只是黎青的,也只能是黎青的。
所以就有了江轻衣。
万金侯不知道,此刻坐在大殿之上,逐渐展露笑意的那个男人,是否在派出江轻衣抵达西关的时候,就想到了有这么一天,自己将西关的强大战力重新握在了手中。
这是春秋以来,大魏立国之后,北魏的皇权第一次握拢西关。
但是却以近十万的生灵血肉作为代价。
有希望成为北魏剑道大宗师的任平生死在了西妖手上,成了春秋大世第一个夭折的年轻天才宗师。
现在登殿的江轻衣,如陛下所愿得展现了强烈的**,若是不出万金侯的预料,今日之后,西关凤雏就会重新拿回自己的兵权,接下来又将是回归前年的大胜捷报,一路厮杀,拿妖骨作为铺路石,重新登顶西关,只不过等这个书生重新回到那个位置上的时候,已经与以前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他的命是陛下给的。
他的西关也是陛下给的。
这些是他的,更是陛下的。
万金侯终究还是抑制不住的皱了一下眉头。
好在没有人看见他如此细微的动作。
他轻轻压回叹气的念头,没来由想,洛阳里会不会......还有比这个更加恶心而无耻的事情了?
......
......
鹿珈镇的小山头。
一男一女与一男一女。
易潇终于明白自己心底那股浓烈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十世转世修行。
梁凉伴随了九世。
而那股强烈的不安,便是在那十世神魂觉醒之后,预感到这个陪伴自己度过漫长轮回的女子,即将如鲜花凋零一般,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易潇不知道自己体内的轮回神魂,究竟还能安分多久。
但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些神魂觉醒之后,便越来越活跃,株莲莲池之中的魂力,已经有了在第九境澎湃的趋势。
这些神魂释放而出的日子,可能不会太久。
小殿下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是这些神魂肆意疯涨,会不会有朝一日喧宾夺主?
以那十世神魂的积淀,若是真的能够“井喷”一般,易潇的魂力很可能会抵达史无前例的第十境,而紫府被觉醒神魂扩大之后,那些前世神魂......一一苏醒,株莲必须要保持更高的常驻境界。
第四层,或者第五层?
但易潇的本意并非如此。
他宁愿这些神魂觉醒之后的积淀魂力,全都舍去,也不想面对那十世修行的烂摊子。
前面九个还好。
第十个,着实是一个很难招惹的角色。
山头上,易潇看着顾胜城,那张贴在自己额头上的面颊,一片一片如瓷器一般脱落,露出白皙如婴儿一般的肌肤。
这似乎是一种奇特的妖术。
上一次见面之时,顾胜城身上的气息,还并非如此。
魏灵衫忽然开口说道:“棋宫有两只老虎。哪一只跟你有勾搭,还是说......两只都有?”
缓缓后退的顾胜城,轻轻笑了笑道:“这就不劳郡主大人操心了。若是郡主大人愿意回归棋宫,接受血池洗涤,八尺山上会为大夏龙雀,留一个大圣的位置,送出一个宫殿,未来的妖族皇权,也会为你留出很大的份额。”
魏灵衫温柔说道:“若是我有一天登上八尺山,那么应该会和师兄一起,把这个让人讨厌的妖族圣山给平了。”
顾胜城眯眼笑道:“千年以来,很多比李长歌还要强大的修行者,都有过这个念头,而且付之行动了。但可惜的是,他们都失败了。”
披着玄黑大袍的南吕宫宫主,此刻肌肤白得有些不太自然,除了细长阴柔的黑发之外,全身没有一丝多余的毛发,甚至连眉毛,都伴随着上一层肌肤的掉落,而变得极为浅淡。
降青龙,伏白虎。
与那个浸泡在血池之中的女子,多了几分相似之处。
顾胜城双手拢袖,背负在后,玄黑长袍在小山头上轻轻摇摆。
“一个月内,妖族会拿下西关一半的土地,一直推进到大稷山脉。”
他轻描淡写说道:“而那个疯女人......会死在凉甲城。”
“淇江南北,所有人都盼着西妖死。这个女人是西域的主人,但很可惜,我不认同,其他人也不认同,如果任由她一意孤行,八尺山会毁在她的手上。所以她死了,对我们都是一件好事。”
顾胜城诡异的笑了笑,问道:“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易潇没有说话。
继承玄武位置的顾胜城,潜移默化,已经有了高位者的大气魄,举手投足,俱是一派威压。他此刻轻轻吸了一口气,淡然说道:“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等西妖死了,我就可以接手棋宫,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公平的对弈。”
“一个月后,我会定下地点。”
顾胜城挑了挑眉:“西域有着可以攻破齐梁西部道境的实力,不要质疑这一点,你永远也猜不到八尺山后还有多少妖兽。”
“那个疯女人死了,我会带着西域的诚意,跟齐梁谈一谈,如何对抗北魏。”顾胜城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得意,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真挚:“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大家都只是为了利益而斡旋。齐梁没有理由拒绝西域谈判的请求,对吧?”
易潇依旧保持着沉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齐梁的二殿下那时应是大婚之宴,若是谈判顺利,我会送上一份大礼,送到兰陵城,为萧布衣的大婚献出一份诚意。”
顾胜城微笑说道:“如果有可能,我希望齐梁能摆出同样足够的诚意,这场谈判,对你,对我,都很重要。”
顾胜城说完之后,本该转世,带着他的使团就此离开。
但他没有。
他站在山头上,想了许久。
“与所有人都盼着西妖死一样,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妖族走狗’,这其实很荒谬。”顾胜城最后平静道:“一个月后,我将成为妖族的主人,而妖族如此漫长的岁月之中......从来没有过,由一个人类当棋宫主人。”
“你错了。”
易潇站在他的对面。
小殿下一直没有说话,等着顾胜城。
直到此刻,他终于开口了。
小殿下很认真的说道:“有两点。”
“你到现在还认为你是人?”
“你早就不是人了。”
“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妖族走狗?”
“我并不这么认为。”
易潇语速放的很缓慢,很诚恳:“我只当你,是一条狗。”
第六十章 命运的宿敌
易潇说完这句话,顾胜城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说我们俩......是行走在白天和黑夜的宿敌。”
“我不赞同。”
“很不赞同。”
小殿下缩在莲衣袖中的两只手微微捏了捏衣袖,无人看见,淡淡的赤红纹路此刻在手臂之上缓缓蔓延,爬升。
易潇依旧面色如常,平静说道:“你想说......你行走在黑夜,我行走在白天?凭什么西域的大雪山就是黑夜,圣岛就是白天了?凭什么你一句话,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失势者?”
顾胜城唇角带笑,他似乎觉察到了易潇袖袍内一股无名的气息在缓缓升腾,只不过他披上这身玄武黑袍之后,便再也无所畏惧,于是任之不断蓄势。
更何况,这只仅有二十人不到的西域使团,胆敢越过烽燧,来此定下谈判的日期,并非没有凭仗。
每一个人,都带着一张空间卷轴。
八尺山上剩余的空间卷轴并不算多,但以顾胜城如今的权势,大可以做到带着一整只使团来去自如。
“世人都说你是如今天下的第六大妖孽。”
“可我并不觉得你比我强多少。”
顾胜城笑着说道:“你大可以试着在这里打上一架,看看鹿珈镇能有多少人活着出去。”
小山头上。
易潇抬起头来看着顾胜城。
身旁郡主大人腰间的漆虞已经开始不安分的震颤。
顾胜城笑而不语。
他右侧的秋水,体内剑气同样臻至满盈,隐隐沸腾。
此时的鹿珈镇与彼时的白鲤镇,有些许的相似之处。
只是小殿下的两只华手,蓄势到了一半之处,便再没了声息。
他放下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
易潇轻声说道:“你们的确比白鲤镇要强上很多。”
他有些微微的感慨。
这世上的确有很多造化。
顾胜城的眉心有一点血痂,与白虎大圣“胎珠”一样贵重的玄武眉心鳞,就这么被他赠给了身旁的秋水,而他本尊修为竟是不减反增,同在九品境界,却抵达了一种常人不可仰望的高度。
易潇如今距离宗师之境,只差一步之遥。
可这一步,便是天堑。
他很可能明日就入宗师,也很可能此生不入宗师。
与八品入九品不同。
踏入宗师境界,需要的不仅仅是积累,还需要玄妙的领悟。
东君西妖北仙南圣中菩萨,这五人在九品境界驻待的时间并不算长,而他们五人,一直想要在九品境界多停留一些时日,便是存了抵达自身大圆满的念头。
为何?
因为九品是一个圆。
想要踏入宗师,不一定非要把圆画满。
只需要找到这个圆中,适合自己的点,然后破开,便可踏入宗师。
譬如任平生。
任平生的九品经历了大起大落,领悟了剑道境界大圆满之后,便距离找到自己的那一点,差的不算太多,最后在西壁垒破开宗师门槛,一剑穿杀妖族攻城白猿。
五大妖孽希望能在九品境界停留的时间越久越好。
很简单的原因,这五个当之无愧的妖孽,早在晋入九品的极短时间内,就已经找到了自己应当突破的那个点。
所以他们只希望能把这个圆画满。
破开九品之后,便再也没有把这个圆画满的机会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而易潇如今的状况,与五大妖孽截然相反。
小殿下已经抵达了五大妖孽梦寐以求的九品大圆满。
完美九品。
任平生破开宗师之境才能击杀的那头白猿,在烽燧攻城的第一日,就被小殿下轻易虐杀。
单单以战力杀力来算,易潇已经可以媲美那些初入宗师境界的人物。
比当年的白袍老狐狸,要高出明显的一个层次。
白鲤镇那一架,如果没有妖族逼近的兽潮,即便没有郡主大人掠阵,易潇也可以做到以一人之力,掠杀顾胜城和秋水两人。
当时拥有“玄武眉心鳞”的顾胜城,大金刚体魄不输青石,想要击杀,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而对于秋水这般的剑修,只需要以硬撼硬,便可轻易打杀。
只是如今再见。
顾胜城去了那枚眉心鳞,修为更趋向于圆满。
易潇无法看透。
居然像是抵达了与自己一样的完美九品。
而秋水得了这枚眉心鳞,体魄大增,剑意盎然,有了以伤换伤,以死换死的剑招打法,同境之中,三尺近身,便不输剑道大圆满的剑修。
西域的这两人,着实有些让人心悸。
“从来都没有命运的宿敌......这种说法。”
易潇认真问道:“你走你的八尺山,我去我的兰陵城。这世上的路那么多,为什么......非要跟我挤在一起?”
顾胜城微微一怔。
“我能理解你在八尺山,忍辱负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才能有今天的日子。”
“但是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还要来挑衅我呢?”
“难道,你们都以为我,脾气......很好吗?”
小殿下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猛然抬手。
双手的大红纹路一刹那填满整整两只衣袖。
两只墨色大袖一瞬便飞扬而起,高昂的火红流光抑制不住的从两袖间隙如瀑布一般溅开。
心头早已经压抑难耐的烦躁,在此刻,随着两袖抬起,而迸发开来。
鹿珈镇的小山头上,有一缕火红圣光迸发。
远方的翼少然愕然看着那一缕火红圣光,像是从某人的黑色大袖之中倾泻而出,接着填满了整个山头。
鹿珈镇如大日下沉,来至穹顶。
光芒耀眼不能直视。
青衣大神将和王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出手了。
那么大概率就是谈判破裂了。
周遭的西域使团在看到光芒迸发的一刹那,纷纷下意识缩手入袖,手指指尖按住实物,距离按碎空间卷轴,只差毫厘之隔。
在微微停滞的一瞬之后。
漫天刺目光芒,被一点黑色缓缓压住。
接着压了回去。
顾胜城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身后不远处的西域使团,无须浪费袖中宝贵的传送卷轴。
易潇神情有些凝重。
顾胜城压回易潇的红莲华手之后,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句有些烫,接着抖了抖玄武黑袍下的雪白手掌。
他柔着嗓子说道:“殿下,无须惊讶,你是很强大的修行者,在九品境界举世无敌,这一点无人质疑。而遗憾的是,你现在很强大,而我跟你一样强大。”
“所以你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顾胜城沉闷咳嗽了数声,说道:“没有什么仇恨是不能化解的,我收回关于‘宿敌’的那些话,西域......更想跟齐梁做一个朋友。”
易潇的神情更加凝重。
他看到了顾胜城的巨大蜕变。
这是一个很古怪,很奇怪的人。
他似乎一直在纠正自己的念头。
他每时每刻都在反思,并且做出改变,就像他不断脱落又不断诞生的肌肤一样。
这是功法导致的原因?
还是他本就是这个一个无法以常理揣度的事情?
“一个月后,西妖死了,我希望能在鹿珈镇见到你。”
顾胜城摆了摆手,大袍飘忽落定,他的脚底窜起猎猎狂风。
风声一闪即逝。
易潇站在小山头上,蹙起眉头,盯紧那个坐在白象上,带着一整只使团渐行渐远的男人。
“很突兀。”
“很古怪。”
“但......说不上来。”
魏灵衫在他身旁如是说道。
掠到小山头的翼少然声音有些焦急。
“顾胜城似乎急着要走,要不要试着去留住他?”
易潇摇了摇头。
“留不住,也没有必要。”
回望这只西域使团的整个过程,都带着一股浓浓的阴谋气息。
顾胜城来时气定神闲,走的时候,却带着一抹焦急意味。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
......
这只西域使团的行进速度很快。
离开了鹿珈镇。
离开了烽燧。
来到了赤土。
顾胜城面色逐渐变化,越来越难看。
他面颊上越来越多的肌肤开始如瓷器一般碎裂,剥落,接着掉坠。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轮回。
接着他的喉咙开始嗡动。
一阵恶心,眩晕,涌了上来。
他想要吐出什么。
顾胜城跌落下来,黑色大麾沾染雪色,裹粘灰尘。
他伸出一只手,扣向自己的喉咙,嗓子。
想要吐出来。
脑海之中有一个念头,不断告诉自己——
吐出来!
接着他艰难的嘶吼一声。
长嚎。
剧烈的长嚎。
压抑了吐出来的意志。
顾胜城赤红着双目,忽然伸出双手,抓住身旁的白象,一口咬了下去。
那头白象悲伤至极的跪倒在地,却不敢动弹。
撕咬自己的那个男人,唇间鲜血淋漓,野兽般的嚎叫声音不断从齿间迸发,喉咙开始胀大。
他不断撕磨牙齿,不断吞咽。
玄黑长袍猎猎大作。
不知过了多久。
黑袍倏忽落地,飘然而止。
有一道身影狠狠向前栽倒在地,已无更多力气。
秋水温柔的把他抱起,抱入怀中。
顾胜城眉眼伐然,微微开阖。
他嘴唇不能合拢,象血缓缓流淌而出,把自己搂在怀中的女子,亲了亲自己额头的血痂,动作轻柔替自己擦干血渍。
片刻之后。
西域使团继续前行。
在停留处,留下了一具巨大的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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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有个人要死了
易潇回到兰陵城已经有了大半个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段日子。
心神颇不安宁。
他把北姑苏道发生的事情,大抵汇报了一下,然后便匆匆回了经韬殿。
陛下大人看出了易潇的心神不安。
即便是候在殿外的侍卫,也都觉察出了这座经韬殿主人的烦躁之意。
这些日子,殿内不时有古怪的声音和动静传来。
易潇回兰陵城之后,所有的客人通通不见。
除了魏灵衫,萧布衣这一类的亲近之人,其他人连经韬殿的大门都没有资格入内。
郡主大人一直陪着易潇。
所以她很清楚,易潇的烦躁从何而来。
此刻的经韬殿府邸之中。
有位身形几乎要凝形的年轻画师,背着大画篓,在大殿的柱上勾勒作画,每一笔画下,魂力溢出,凝作实体的墨汁,整个大殿,墨迹一片。
浓妆重墨的戏子花旦,自己搬来了几个桌台,就在上面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跳一场花旦笑捧。
锦帽貂裘的王府少爷和眉眼清稚的青楼小厮在台下看戏。
一共九道身影。
经韬殿里“热闹”得不太正常。
只是很是安静。
除了唱戏的花旦,一片寂静。
作画的年轻画师,此刻画的是一片惨淡画像,女子捂袖在哭,画像上寥寥墨色,勾勒的女子清冷动人心弦,哭相令人心生摇曳。
戏台上的花旦,浓妆早已花。
他声音沙哑,哭红了眼,依旧在戏台上唱戏,一片大哀。
小殿下就这么看着,这九道由自己魂力凝聚而出,如今不受控制的九个人,在经韬殿内,时不时将目光投向自己。
他的烦躁,更大的原因,是九道分开的神魂缘故。
画师王爷戏旦青楼小厮,所有人都带着一股悲意。
更多的,是一种焦急的意味。
急躁。
焦虑。
易潇眉尖絮拧,想不通这些神魂为何此刻显化开来。
每过一日,这些神魂就浅淡一分。
焦急哀伤之意,就浓郁一分。
而除了那个唱戏的戏子,其他神魂居然无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是重复生前的某些行为。
即便是戏子,也只是咿咿呀呀唱着古戏,不知所语。
不知悲从何处悲。
不知哀向何处哀。
但易潇和魏灵衫,都猜到了这九道由神魂凝聚而出的人形,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南道要刮风,凉甲城要下雨。
西域八尺山,有个人要死了。
......
......
“从虎......在哪里?”
梁凉的声音,透过传音石柱,在八尺山大殿之中回荡。
只是风白这一个月来,第四次听到她提到那头老虎。
她低垂眉眼,清空脑海里所有的思绪,来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从容而不迫:“他......去了南方,烽燧战线。”
这一次梁凉没有如以往一般,轻轻嗯一声,就此揭过。
遥隔千里之外的西妖,此刻正站在西关一座不大也不小的城池之上,看着满城的废墟,瓦砾。
这里已经放弃了抵抗,攻破西壁垒后,沿途打下的四五座城池,大部分的人马都进行了清空,以此来作为缓冲。
西妖若有所思。
她早就听说那位紫袍大国师已经全面接手了西关的战事。
洛阳调遣而来的兵力已经抵达了西关。
可为何直到现在,攻破西壁垒后快要一个月了,妖族的兽潮还没有遭到抵抗的力量?
她这一路来杀的人并不算多。
因为遭遇的人本就不多。
这样的一座城池,被妖族兽潮踏过之后,只留下一片废墟,看起来损失惨重,其实并非如此。
人活着,便留下了种子。
梁凉望着满目疮痍的西关大地。
她轻声而坚定的重复说道:“让从虎过来。”
八尺山上的风白低低笑了笑,应了一声。
“一天内,我要见到他。”
梁凉轻轻抖了抖大红袖,虚无的火苗在大地上流窜,她回望一周,最终竟是没了焚烧城池的兴趣,于是火光倒流,重归她的袖中。
这座城后,是大稷山脉。
这就意味着,西域的兽潮,真正打入了西关的腹地。
那位紫袍大国师无论如何,再怎么能忍,也必须要对兽潮进行绝地反扑。
大稷山脉,是决战之地。
梁凉需要一个强大的助手。
一个足够强大,能够改变的战局的人物。
风白负责操纵八尺山的大多数事宜。
顾胜城带着棋宫的大部分精锐去了烽燧战线。
而能够帮到自己的,就只有从虎。
这个向来看起来漠然而无情的西域主人,此刻声音并不带着杀气。
她轻轻说道:“风白。”
远在天边的女子没有说话。
西妖望向煞气凝结的大稷山脉,苍穹昏黑。
“妖族生杀多年,比起齐梁北魏,人族世界的生存规则,妖族要残酷许多。”她木然说道:“我知道从血池之中厮杀出来,是一件痛苦无比的事情,但西域的妖,注定生下来就要经历许多的痛苦,西域大雪,没有春光。”
此刻站在大殿上的**风白,罕见的怔了怔。
“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西域主人,这些年来都是如此。”
梁凉挑了挑眉,望向天顶煞气絮结的黑云,缓缓说道:“我可以一人攻破西壁垒,也可以打下半个西关,但我无法给妖族春光,流水,还有生存。我无意于此。”
风白保持了沉默。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选。”梁凉轻声说道:“顾胜城只是一个人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有着很强大的野心,所以不可以给他足够匹配野心的实力,这一点你比我要清楚很多。”
风白轻轻嗯了一声。
“从虎虽是妖族,但灵智太差,只懂厮杀。要想成为妖族的领袖,与人类对抗,首先要具备人类那样狡黠的灵智。所以即便从虎生了反意,也不足为惧。若是你觉得用不到他了......那么吞了,便吞了吧。”
梁凉**着双足,皱了皱眉,虚无的火焰围绕自己一圈一圈旋转。
“我对于这座八尺山,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对我而言,妖族,人族,都无意义,这片大地上,所有的生灵都有着活下去的资格。所以大家厮杀,胜者为王。”
她望着很远处的大稷山脉,声音清冷。
“所以......每一世都是如此,等到妖族合适的人选出现,我会把一切的位置都让给它。”
风白终于开口了。
“梁凉。”风白这一次没有使用敬称,而是直呼了这个名字。
西域的主人一直都是梁凉。
这只朱雀的每一世都是本尊。
她最喜欢的名字,就是这个叫做“梁凉”的人族名字。
风白有些疑惑,有些不解,有些好笑地问道:“你既然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么你活着......为了什么?”
风白知道梁凉这句话的意思。
她知道梁凉这时候对自己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一个月。
风白操纵棋宫,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无比的顺利。
推进了五座城池。
调遣了大量的兽潮。
棋宫的主人,说是西妖,其实已经易位,交到了风白的手上。
而风白所做的每一件事,西妖都未曾过问。
西妖把这个位子,交给了自己。
所以风白觉得好笑。
这是信任了自己吗?
风白本以为,西妖什么都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将做的这些,无所不知,又无所畏惧。
风白以为梁凉是一个对于自己的强大,到了无所顾忌程度的一个人。
原来她,并不是。
原来她,真的很傻。
......
......
西妖问了四次从虎的下落。
这意味着,西妖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她还是在乎某些事情的。
西域除了自己,站在最高处的还有三个人。
顾胜城。风白。从虎。
她知道顾胜城是一个野心甚大的狼子。
这些年她带着顾胜城,早就看清了这个放到人类世界也是佼佼者的狂徒,在得到机缘之后,会成为一个很难驾驭,又很好驾驭的人物。
只要你比他强,他就会永远的听话。
只要你比他弱,那么你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她也知道,风白是最适合成为妖族领袖的人物。
要智有智,要机缘有机缘。
而从虎,是她最不看好的一类。
从虎是妖族的土著,在血池之中脱颖而出,只是顺承了妖族的天性,厮杀而勇猛,所以显得笨拙而劣蠢。
西妖知道妖族最近的风波不算太平。
人为权死,妖也如此。
想要自己死的人很多,妖也不少。
但她一直认为,从虎是三人之中最无用的一人,也是最可能会抑制不住耐心,第一个向自己伸出爪牙,试着把自己从西域主人位子上拖下来的那人。
现在她下了妖族诏令,要在一日之内看见从虎。
大稷山脉凉甲城的一战。
若是紫袍大国师出动了足够强的杀力。
那么从虎会毫无疑问的死在这里。
在妖族,在人族,都是这样。
君要你死,你便不得不死。
......
......
废墟上,安静了很久。
梁凉在想风白说的那句话。
“你既然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么你活着......为了什么?”
些许时间的沉默之后。
她说道:“我活着......当然是为了他。”
风白觉得更好笑了:“大君?”
站在废墟上的女子摇了摇头。
肩头长发流火飞扬如流苏。
“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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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你还有我
郭攸之和董允,两个人入住了凉甲城的城主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入住时间已有近半个月。
玄上宇大国师给了他们承诺应有的授封之后,就将他们派到了凉甲城。
郭董二人负责的事宜并不算复杂,与统领将士无关,更多的,是接受从凉甲城外,大稷山脉更远处,各个城池逃窜而来的难民。
妖族入侵,对西关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
那位白袍儿大藩王在位的时候,西域八尺山的棋宫妖族,连西壁垒的大门都不曾攻破。
而因江轻衣误判导致的这场妖族大灾变,使他在西关的名望跌到了谷底。
可即便如此。
统领凉甲城甲士的,还是他。
大稷山脉,有着白袍黎青残余的袍泽,四万四千的十六字营,十万的西关铁骑,还有二十万洛阳的精锐部队。
那位踏平了八大国淇江以北的紫袍大国师亲自坐镇。
几位大将军各自领了兵符。
凉甲城的十六字营,四万四千之数,在这场大战当中,是最重要的兵力。
握住它的,是江轻衣。
郭董二人等候在城主府外,安静不出声音。
江轻衣刚刚从洛阳回来。
郭攸之和董允都不知道,总督大人,在洛阳究竟做了什么,才拿回了这道如山之重的十六字营兵符。
洛阳金銮殿上,必然有人头落地。
朝会散议之后,必然有万般言语。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让北魏的皇帝陛下,把一部分权力分出,真的是很难的事情。
哪怕他已经握住了整个北魏。
哪怕你要的只是一个很小的十六字营。
这只能说明一点。
即便有如此庞大的兵力支持。
这场凉甲城之战。
还是需要凤雏。
还是需要拥有凤雏的西关,十六字营,十万甲士。
妖族的推进,到了这个时刻,已经逐渐放缓了速度,那位西妖明显领先了身后兽潮一大截,这一路走来,西妖展露了极其强大的杀戮攻城能力,一人攻破数座城池。
她在等身后的兽潮。
郭攸之,董允,四万四千的十六字营,数十万的北魏兵卒,也在等那股兽潮。
凉甲城外,黑云密布。
大稷山脉,有一场春秋以来,最大的战役。
打雷了,下雨了。
要死人了。
......
......
江轻衣卸下胡乱插在乱发上的发髻,将这根已经破损不堪的木髻放在盥洗铜盆之旁。
他将残破的青衫,连同混粘着自身血渍污块的部分,缓缓揭下,拉扯至肩头,露出轮廓鲜明的上半身。
他的肩头,还算苍白的肌肤裸露在外,一条又一条细小的血线,如游蛇一般,在肌肤之下游走,亲吻着他的血管,骨骼,经络,带来一股又一股的痛楚。
江轻衣置若罔闻。
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面容带着血渍,一片胡须邋遢。
眼里有什么死了。
又有什么苏醒了。
他用力捋着自己的发丝,一抹又一抹,用力之深,以至于指尖发白,将发丝捋得绷直,几乎快要揪断。
接着是狠狠擦拭自己满是污血的面容。
一下又一下。
他紧盯着雾气腾腾的铜镜。
看着铜镜里的男人,变得不再邋遢,不再肮脏。
洗漱完毕之后。
江轻衣看到了一个与当年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自己。
他换上了崭新的衣饰。
红白相接,一部分鲜红如血,一部分纯白如月。
他面容还算平静地整理自己的衣容,尤其是上身的宽大衣袍,他小心的捋齐衣襟,不让自己肌肤下看起来狰狞而骇人的血丝露出蛛丝马迹。
江轻衣赤足站在浅淡的水流之中。
盥洗溢出的水流,哗啦啦旋转,从他脚边流过,清流将他脚边的木剑冲刷得剑身微微摇晃。
这柄木剑就靠在一侧。
江轻衣微微低垂眉眼,他将木剑拎起,别在红白衣袍的一侧,缓缓踏出湿漉雾气,顺手取了一件更加宽大的白袍,笼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将那柄木剑也严严实实的遮住。
自从任平生死后,他便再没有笑过。
江轻衣保持着木然的表情,推开城主府的门,不出所料看见了郭攸之和董允二人等在门口。
他微微偏转头颅。
视若无睹。
就这么一路前行,转换几次方向,一直走出城主府,登上凉甲城城头,而身后郭攸之和董允二人阴魂不散,索性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跟着,以至于大大小小的官员,一位又一位,不敢不从,在自己身后成了一条长队。
哒嗒哒嗒的脚步声音甚是烦人。
江轻衣猛然停下脚步。
他蹙起眉头,微微吸掌。
锵然一声,凉甲城城头佩剑的甲士剑鞘倏忽弹起,一道剑光窜入江轻衣掌中。
那道剑光被江轻衣握拢之后向下插去,贯入凉甲城城头一点,声势浩大,狂风裂出,但剑气力度控得极好,几乎无缝,故而他的脚底没有绽放出一丝一毫的蛛网裂纹。
一道界限。
划分开来。
官员们都怔怔看着这位曾经脾性很好的江大人。
包括此时已在凉甲城头眺望的紫袍黑袍两人。
江轻衣面无表情,没有回头,向着城头唇角带笑的玄上宇走去。
白袍猎猎而舞,他肌肤下有战鼓擂动,心脏如雷鸣。
以前,他是一个文弱书生。
但现在他不是了。
......
......
经韬殿。
九道凝形而出的神魂,似乎都疲倦到了极点,支撑他们自主意识化形的魂力,也几乎要散尽。
花旦停住了沙哑戏腔,呆呆而立,缓缓跌坐,最后病怏怏伏在台上,水袖凄凉,掩面而泣。
王府少爷,青楼小厮,大抵都是如此。
小殿下保持着盘坐姿势,耳畔终于没了最后的喧杂之音。
他的神魂同样疲倦到了极点。
心不能静。
道不能平。
这九道神魂化形而出,分去了自己九成的魂力,如今这些魂力即将耗磨殆尽,对自己而言,无异于动用了“大魂力剑”。
易潇刚刚闭上眼,耳边又响起了幽幽的声音。
与戏子的声音不一样。
这个声音很好听,很悦耳。
“哥哥......”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喊你啦。”
他皱起眉头。
脑海里浮现了千里之外的画面。
那个女人,似乎有着某种类似读心相,他心通之类的妖族术法,在南海之时,自己便听到了她在妖宿山上的轻声呼唤。
易潇闭着眼。
他的紫府微微震颤。
看到了一片天地之间黑云,城池崩塌,瓦砾废墟,有一个披着红纱系着白巾的女子,面容有些呆滞,托腮坐在坍塌的城头上,望着远方的大稷山脉。
那个女子手里拈着一朵小红花。
她踢踏着**的足尖,清凉的穿山风,从大稷山脉那头吹来,将红纱吹起,白巾飘摇。
咿咿呀呀,口中念着稚嫩不清的字眼。
像是童谣又像是古曲。
踢踏着脚丫的女子,自顾自轻轻说着话。
“哥哥......我有些,想你了。”
千里之外的易潇没有说话。
府邸内的九道神魂,他们生前都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甚至除了书生,没有一人活过了十六岁。
此刻他们都猛然抬起头,目光一致地望向某个方向。
坐在废墟城头的女子,说话声音,轻轻柔柔。
“你给我买的发簪,我弄丢了。”
“你给我攒的银两,我也找不到了。”
“你送我的书,画,那些......都没有了。”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梁凉微微阖眼,凄凉说道:“连你也没有了。”
千里之外。
经韬殿内。
王府少爷先流下了两行血泪,他声嘶力竭,破开了神魂的禁锢,几近全力,吼出了一个晦涩的音节。
震耳欲聋。
小殿下的神魂甚至要被这个听不清发音的字节震得寸寸崩碎。
他的道心几乎快要碎了。
九道神魂,在这一刻齐齐崩裂,回归紫府。
这世上——
再没有一个人,能比易潇更加亲身实际的体会到,此刻这股深入骨子里的悲哀。
一世又一世。
轮回开花,然后生锈。
有个人,跟了你这么多个轮回,为你献出了心脏,奉出了生命,舍弃了永生。
她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要你。
那个人是雪山上杀生无数的魔头,妖域的主人。
那个人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喊自己哥哥。
然后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于是念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剑。
所以说的每一句话,都入了骨。
剑入了骨,当然很痛。
易潇嘶哑出声。
紧阖的眼眸里,有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魏灵衫看着小殿下忽然之间泪流满面,哭红了眼。
她听到了一个疲倦又沙哑的声音。
“青梨......在哪?”
......
......
梁凉身前,凉甲城外雷光穿梭,在压低到山脉云层的高度来回攒动,如龙如蟒,风雨如晦。
梁凉身后,大地震颤。
妖族的兽潮即将来临。
大战在即。
西妖全不在乎。
她此刻端详着手中的小红花,心头有一根弦被狠狠拉扯了一下,怔怔说道:“哥哥,你......哭了吗?”
她轻轻吹了一口气。
漫天的小红花花瓣,飞舞轻掠,一朵又一朵的火光,将红花吞去,一同化为山风之中闪逝而过的花火。
“哥哥,别哭。”
梁凉站起身子。
她灿烂笑道:“你还有我呢。”
(ps:希望大家发一下书评,想看一下大家的书评,这会影响梁凉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