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咿——呀
洪流城有三绝:一绝巨墨横渡淇江,二绝过江龙王截路,三绝戏子满月唱城门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先说这洪流城,北抵淇江,与这横贯了南北的大江相邻,百年前的西楚神匠墨班游历至洪流城,第一个造出了龙首十八槊巨船,不负重便达十吨,却可横穿淇江不受江水阻力。
后世船造大家受此启发,一代代改进,研发出了龙首百槊大舟,取名“巨墨”祭奠神匠,仅此一舟便耗费财力无数,仅仅在极为重要之时方才启舟,每日维护都是一笔不菲费用。
巨墨是洪流城一绝,当年签淇江之约,魏帝所乘在淇江中摇摆不定,而齐梁皇傲立巨墨舟头指点江山,孰高孰下,一目了然。说起巨墨来,洪流城老百姓至今尚有一股子傲气。
二绝过江龙王,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那龙王世传一百年前就在淇江中段扎了根,雷雨天气江面炸雷,绝非通行之日;有船夫不信邪,捡这天气出门,别说尸体,连船的碎片都没飘回来,说准是被炸雷打入了江中龙王的肚里。
这还不足以称绝,江湖高手,若是高到了一定境界,上了隐谷那张天榜,多会选择来洪流城渡江,不捡其他日子,就捡这雷雨天气,要寻一寻龙王爷的晦气。
“说到第三绝,”老段眨了眨眼,故意停住了声音,来吊这博学多才的殿下胃口。
萧易阅书无数,却对这市井传闻从未接触过,这几日与老段相处,不由染上了几丝烟火气,不像之前高高在上的皇子模样,闻言笑骂道,“老段,出息了,敢吊我胃口?”
老段这才嘿嘿一笑,“殿下,不是老段不说这第三绝,而是着实没必要去说。”
来洪流城已经三日,稍作休整,自然又买了两辆马车,两车厢书。这几日看书满了三个时辰,便听善谈的老段儿来说江湖段子,好不自在。
说遍天南海北,这小皇子殿下的记忆力着实惊人,今日不知从何说起,这才想起洪流城三绝。
老段此刻推开客栈天窗,小皇子殿下出行虽不嚣张,却绝不寒碜,住的自然是洪流城最好的酒楼,十六层红木雕楼,小皇子殿下独占最高一层,内有烛火安详,外有月满西楼。
此刻月落,正值十五之日,月儿光华清冽,洒落在洪流城门。
城门巅照例儿摆拉了一块大布,红木搭建一座戏台,正引明月光落。
老段叼着野草道,“ 殿下,这第三绝便是每逢十五,洪流城顶绝不阴天,更绝的是月满之时,月华正落那处戏台,月下赏戏,背靠淇江,看台上戏子唱戏,听背后江水轰隆,人生无憾。”
小皇子被清冽的月光摄住了心神,一时间看不清城门巅戏台上的那名戏子长什么模样,从十六层红木高楼上遥望下去,江水射月,洪流回荡。
耳边有清晰又模糊的江水轰隆隆隆回荡,等到回过神来,看见那名戏子的模样。
扮的是一名幽怨羞艾的女子,红衣覆体,红纱蒙面,红唇轻咬,红发飞扬,怀抱素琴,玲珑身段,灵罗细步,缓缓上台。
明月微移,把所有光都照在她面颊上,想看清什么,依旧看不真切,仅仅是一含唇,一咬牙,便是无尽哀怨,都付与大江东去。
“好。”萧易眼神微微朦胧,似醉如梦,喉咙间嗡动,才吐出这么一个字。
老段仿佛也是痴迷于那一登场的惊艳,嘴角的野草掉下楼去也不曾管。
戏子深深一鞠躬,坐在红木椅上,怀中素琴低下,平躺在美人膝上,十指轻触不动,不得出声。
在等什么?
萧易瞪大了眼睛。
那红衣戏子微微瞥头,喉咙微微沉淀,酝酿着什么声音,目光却是与萧易相逢,两人目光相触,一闪即逝。
一个在十六楼,一个在城门巅。对视一刹那有风吹过,扬起红衣戏子的面纱,好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蛋儿,大眼儿微惘失落,唇齿儿红白分明,惹人疼惜,令人忧伤。
正恰是那一对眸,红衣戏子低沉哀怨的声音犹如江水一般凄凄凉凉洒落,婉转一千里,遗落一万年。
听到那一声,萧易瞬间头皮发麻。
所有人全都头皮发麻。
“咿——”
“呀——”
一声咿呀,酝酿了多久?久到满城寂静,只等一声。
一声出,满城更静。
琴声扬起,红衣戏子凄凄凉凉的曲风油然而止,有如将军走马换剑佩刀,即将马踏江湖一般,轻唱戛止,琴声叠加,让城内许多寂静的人家复又点起了灯火,来观这场一个人的盛世绝唱。
伴随着戏子那惊艳一嗓,无数灯火从洪流城内亮起,有琴声千叠江水千叠一浪一声拨人心弦;有红衣唱戏明月观戏一字千金一曲断肠。
有人推开了自家儿的门窗,居住在洪流城的百姓儿,每个月十五都有上好戏子唱戏,可唱得如此惊艳的,这是头一回。
江水潇潇,月光潇潇,戏子声音同样潇潇。
带着一股子清凉,不着人间烟火气息,戏子先轻着嗓子浅吟低唱,随后声音随曲调一起激昂,满城回荡!
“淇水汤汤,有那过江儿龙王;
江湖沧沧,谁道浮沉悲凉;
北凉银城风雪苍,呜呼剑冢人间藏;
看春秋十国,雄踞天下烽火狼烟旺,尸裹沙场,只剩北魏齐梁;
滚刀儿江湖,点指生死酒剑赋诗狂,儿女情长,千古不变断肠;
笑那佛道儒三教不过尘埃遗物;
笑那古今雄主不过一抔黄土;
笑那江湖来客命比蚁贱;
笑那美人白发将军迟暮;
可曾见,天帝射麒蠡,明月出关峡,一苇渡淇江——
可曾想,举霞飞天界,沧海变桑田,一剑斩帝皇——
呜呼苍凉,不见百年前诗卷剑气——
呜呼荒凉,谁能醉卧沙场——
呜呼凄凉,都付与浮沧!”
一曲终了,满城寂静。
唯有那浮沧二字久久回荡,不肯停歇。
万盏灯火轻易不肯灭,只等绕梁声音彻底消散,确定没有后续这才陆续熄掉。
红衣戏子低头不语,膝上素琴铮铮回荡,城上城下,看客逐渐稀疏起来,置若罔闻般失了魂魄,行尸走肉一样各自散去。
盏茶功夫,人烟散尽。戏子尚未离开。
只等萧易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这绝世美人儿低头抚琴,沉默着以手掩面,沉闷地咳嗽两声。
“此曲何名?”萧易嘴角扯了扯,实则猜到三分,不由开口问道。
戏子置若罔闻,只是在沉默中收琴,转过身去不看红木楼方向,只待一阵清风从背后把红色面纱抢去,美人儿早已消失无影无踪,才留下一句回响。
“浮沧。”
老段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只看到萧易伸手抓住飘来的红色纱巾,叹了一声。
“好一个浮沧歌。”
方才一曲,几乎道出人间百态,古今万象,萧易怔怔看着手上的红纱,居然有一抹血迹染过,只道那位惊艳美人还是个病秧子?
笑了笑,安道,“老段,明日渡江。”
第六章 龙首十八槊
百年前,神匠墨班未生之时,渡淇江难,难如上青天!
如今龙首槊舟飞扬恶浪,只要不捡雷雨时节,渡江绝无危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纵然如此,以淇江宽度,两岸难相望,渡江亦要一个时辰。
洪流城码头无数,停泊船只一眼望去难以数清,密密麻麻随江水上下波动,尤为壮观。
只见一艘翻着青色新漆的皓首巨船缓缓启动,十八槊缓慢转动。
船头站着一位裹着红白呢子大衣的少年,唇红齿白,貂绒雪裘,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生的一副俊俏模样,身后寸步不离的跟着两位笠帽客。
自然是萧易,小皇子俯视江水,沧浪黄浊,十八槊两边排开,龙舟起行,居然感受不到太多颠簸。
“墨班大师得生,乃人间百年大幸。”小皇子偏立在舟头,有寒风吹过,红白绒裹得更紧了三分,已经是四月中旬,呼出的气在大江面上居然还是白色,可见江面寒意非同寻常。
“殿下,一百年前乃是黄金盛世,无数天才宗师应运而生,”老段看着龙首十八槊飞速前行,感慨道。
“单论武道,如今九品高手罕见,一张天榜便是列尽天下豪杰。一百年前,怕是那位都不足以跻身天下最顶尖的高手。”
萧易微微来了兴趣,老段嘴角草根微扬,神采有些变化。
“不说那冠绝天下的风雪银城城主,单单是白日飞升的传说人物,都出了好些个。墨班造出巨舟之前,两岸来回渡江全靠传说里那位神仙一样的摆渡人。”
萧易阅遍野史,自然知晓,春秋年前,淇江中段最是难渡,绕道需多行百余里,方能到水势平荡处渡江。可唯独有一人,一蓑衣一木桨一孤舟,来回穿行如梭,渡客只看缘分,不论善恶,渡了不知多少人,有亡国的西楚霸王渡江后重整旗鼓,有逃命的年轻俊彦借此逃过一劫。
书中并未写多此人其他事迹,只道此人一头白发及地,每行只渡一人,那位摆渡人绝不开口多说他话,只一句上船否,若是不答,便再无上船机会。
霸王重建西楚,派有心人去淇江寻那位救命恩人,却丝毫不见踪影。萧易也清楚,自己那位父皇在淇江之约停百槊巨舟于江心,派出无数高手搜寻江面,却找不见那位摆渡人。
那位摆渡人,的的确确存在,也的的确确不是凡人所能遇见的。
“可笑如今天下,强手凋落,”老段摇了摇头,“莫非高手全都生错了时代,挤到了一百年前去?”
萧易感到江面一丝寒意侵来,拉紧颈上貂绒,嘴角扯了扯,“江湖最不缺高手。老段,兴许再过几天,下场春雨,这一百年来稀缺的高手就跟春笋一样冒头了呢。”
老段哈哈一笑,卸下腰间花酒,也不管江水飞沫,一口喝下,眼神却由明转暗,声音低沉道,“殿下说的有道理,高手果然就像春笋,只不过这时节还没下雨,怎的一冒就冒出了一大堆。”
龙舟行到江心,只见江面茫茫雾气,远方两三点黑点破开迷障,向着十八槊龙首巨船飞速前行。
萧易退后两步,眯起眼睛,看着远方三叶小舟在淇江波涛中颠簸前行,却如同剑杆一般笔直飞速。
齐梁龙船,北魏剑舟。前者稳,后者快。
缪降鸿和段明胜心照不宣,各自前踏一步,气势鼓荡衣袖,只等两船相遇。
一舟三人,尽皆佩黑衣墨袖,外罩一层蓑草,雾气皑皑,看不清面容。
“这些年来,最烦你们这些过街老鼠,今天谁给了你们胆子敢露出那黑衣。”老段面无表情,灌下一口酒。
江心激流,龙船停住,剑舟止步。
“奉万金来借殿下头颅。”为首的剑舟端坐着一人,蓑衣被江风吹鼓,笑眯眯开口。
“阁下是天榜有名的高手,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小虾米。”老段眯着眼睛再踏前一步,“齐梁不缺钱,出双倍买那人头颅。”
为首蓑衣客笑眯眯露出一口白牙,“等完了这桩生意,自然来接阁下的散钱。”
“没得谈?”老段酒已喝完,醉眼朦胧。
“没得谈。”为首蓑衣客摇了摇头,十分惋惜。
“你既然知道那位跟在殿下身后,居然还敢动手,”老段喝完了酒,草根也嚼烂咽进肚里,“谁给你的胆子,莫不是那头活腻了的过江老畜生?”
“那位大人功参造化,若是正常随行,自然轮不到风某放肆,”姓步刺客抬手,天空传来一声清鸣,一道鹰隼身影俯冲而下,停在蓑衣刺客大臂上。
“殿下,可听过风庭之名?”蓑衣客轻轻抚摸着这只鹰隼,草帽微斜,露出了那杀气凌冽的眼眸。
“齐梁有两张金榜,一张题名书生谋客,另外一张题名穷凶恶极之徒。倒是有这么一个类似的名字挂在恶榜里凑数。”
“风庭者原名风青,喜豢鹰隼畜生,春秋十四年弑师叛宗,入那黑袖墨衣人人喊打的杀手宗门做了个狗屁刺客头子,窃了百年前剑道大宗师风庭的名字,”萧易笑了笑,语言里尽是贬义不屑,“天榜共三十六人,风青排名三十六,恰是个狗吃屎凑位置的角色,高不成低不就。”
“在下不才,只知一百年前的剑道大宗师风庭,不知阁下是哪个风庭,莫不是大宗师从墓里爬了出来不成?”
蓑衣客默然不语,抬起头不怒反笑,“世人说小皇子殿下博览群书,风某只道阁下是儒雅墨客,不料是个伶牙俐齿满嘴喷粪的书痴。”
“待我摘了殿下头颅,倒要看看小皇子殿下能否像方才那样文采飞扬?”风青长啸一声,放鹰隼上天,整个人踏舟跃起,犹如一道利剑向龙船飞渡而去。
段明胜冷笑一声,压低笠帽,掠身而出,呸得吐出嘴角末根野草,向那天榜高手风青一掌疾去!
两人一掌相触,内力鼓荡,段明胜眉头微皱,喉咙一甜,自知不是对手,向那蓑衣风青吐出一口乌血,借身飘退,算是抗下一击。
风青冷笑一声,另外一只手柚子半揽,那口乌血被隔空揽住抛向江心,自己稳稳后退,复又落在了舟头。
段明胜落回龙船,面无表情赞道,“好一个剑道大宗师风庭,在下能抗一招不死,岂不是妥妥的九品高手?”
萧易看得清楚,老段说自己比不上九品高手,方才对上,仅仅是落了一丝下风,可见那蓑衣风青不过是个八品实力。
怪不得老段说天下高手凋零,八品高手上天榜,确实没法跟一百年前那盛世相比。
“老家伙嘴硬?”风青一身杀气按捺不住,身后人递上一柄黑剑,萧易过目不忘,看出递剑人正是那日官道卷梨花来袭的刺客。
“今日,斩了你这龙首十八槊破船,拿你头颅换万金买酒!”风青剑意出鞘,身后八位刺客默默出鞘。
小皇子萧易殿下依旧是笑脸相看,面色寻常。
第七章 弦断有谁听
洪流城郊外数里,有一株老槐树扎根,蝶叶垂落,好不阴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树下一棋盘,两位老人相持黑白。
洪流城从不种槐,这里也从未有槐落根过,而路上行人虽不多,却仿佛无人看得见这偌大老槐。
披散长发的青衣老人面色阴沉,眼眸有杀气,“你这老鬼莫是活了一百年腻歪了,当初没被愚剑劈成两半,反倒劈成了白痴,如今来寻我的晦气?”
对面老人面色枯黄,病怏怏斜靠着老槐,抚着垂叶自顾自道,“自是敌不过你安云昶,不过今日你不破了这棋盘,便是别想着去救那齐梁小皇子。”
安云昶怒极反笑,衣袖中探出一双如玉手,拍在棋盘上叮当作响,可惜这棋盘不知由何制成,居然丝毫不损。
“大夏棋宫会借你这臭棋篓子生死墨盘?”安云昶咬牙切齿,“天下拢共就三副棋盘,总不能是那种花小子借你的。”
“当年救过那小子一命,如今再以一株槐根借棋盘三日,一抵因果,”老槐鬼笑了笑,“莫要动怒,小皇子殿下福大命大,今日你不出手,也免得天机迁怒。”
安云昶自知寻常单挑,这老妖不是自己对手,如今碍于生死墨盘限制,须定胜负才可解开束缚。
这老槐鬼棋艺天赋巨差,可自己偏偏对棋道一无所知。今日被这破棋篓子来一招以棋缚人,一世英名已然毁于一旦,老槐鬼淡淡开口了,“你下还是不下,老槐鬼自知棋艺虽然不精,却也不想同一个不通棋道之人博弈,有辱身份。”
安云昶怒了,解下腰间花酒猛灌数口,酒壶内似乎有美酒万斤,毫不见少,咬牙切齿,“老鬼今日羞辱我,墨盘解除,第一件事就是拔光你的槐叶酿酒喝!”
老槐树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都是要入土的人了,莫要动怒。”
……
……
说回淇江,小皇子一行人遭遇杀手。
小皇子殿下萧易看着九名刺客江心劫船,要借颈上头颅,却波澜不惊,恰是因为他了解那位算尽天下的老师。
国师源天罡临行前交于萧易一个锦囊,要过淇江方可拆,只此一点,此行淇江便不会出现波澜,别说是风青,怕是有更厉害的人物出现,也在老师的算计中。
再者,洪流城一台戏给小皇子殿下的印象着实太深,与那红衣美人一对眸,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三分。
此刻岸边码头,有一位妙人儿赤足前行,背负古琴,一身红袍,遮住了玲珑身段,却遮不住绝色容颜。有心人仔细看去,丹凤眸内平静如水,眉似浮柳令人痴醉,唇红齿白;惊艳之余,却能看见雪白的脖颈处有喉结微微翻动。
这眉目绝世罕见的美人,居然是位男子。
齐梁大内第一高手樽云觞,幼年被国师源天罡游历捡回皇宫,怀有天人八相中的鲛狐相,生得绝世容颜,却是男儿身,根骨天赋更是绝佳,几乎是无师自通,仅仅在皇宫秘阁中翻阅秘籍,便是在十七岁晋升为天底下罕见的九品高手。
国师源天罡此行留一锦囊,要他抵达洪流城拆开。
依锦囊所言,此行将浮沧歌唱于小殿下,殿下渡江时必有刺客来袭。樽云觞眯了眯眼睛,放背后琴斜入怀,侧着脑袋看向江中。
茫茫雾气,好不清楚。
单手隔着红袖捻住一根琴弦,铿锵一声!
“铮”的一声十道琴弦齐齐崩断!
剑气呼啸,破江斩去,其速度居然比龙船快上数倍!
红衣樽云觞一指断琴弦,从古琴中抽出一柄赤红色剑鞘。鞘中剑柄镶白穗,刻画红池白鱼,铮铮作响。
他回想着国师大人锦囊最后几个字,剑不出鞘,震出古琴,整个人如同出鞘利剑,踏琴而行!
锦囊后语:渡淇江登天榜,借春雨开大世。
最后还有七字:成则报十年大仇。
红衣渡河,天心处说变脸就变脸,阴云密布,低沉着有雷声回荡。
春季正是好雨时,此刻却恰逢佳时。
……
……
段明胜与天榜风青已经过了数十招,每一招都极为艰难,萧易看得出,这天榜虽有水分,风青却当得了高手名号。老段见招拆招,顶多再过十个回合就要落败。
缪降鸿一步未退,气机牵引之下,八名刺客剑意逼迫,暂时却是那这名“怒目金刚”毫无办法。
只待段明胜败下阵来,风青领头,便杀得天下那无数人垂涎的大好头颅。
老段一招一咳血,打得极为艰难,风青剑意每每触及衣袖便被他以绝学化去,可即便如此,久而久之剑气攻心,也逃不过败亡的下场。
又是一口老血喷出,老段耳朵微微抿动,破口大骂。
“再不来老子可真的要死了!”
萧易亦是察觉到了一丝波动,微惘中,只见风青掠起的身形如同大鸟横空,势不可挡!
“纳命——”
那个来字没有说出口。
一道鲜血喷薄而出,那风青杀意凌冽的眸子带着一丝迷惘,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即就被无形剑气摧毁,无数鲜血崩出,斩成千段万段千万段,如同爆碎的西瓜一般稀里哗啦。
空中鹰隼哀鸣半声,一捧血雨淅淅沥沥洒下。
八名刺客连反应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在一刹那身形就被看不清的东西所摧毁,先后爆体而亡。
江面一片红。血雾升腾,小皇子萧易哇得捂住了嘴,依旧抑制不住的吐了起来。
这才听到悠悠的一声琴音——
“铮——”
弦断有谁听?
……
……
吐得一塌糊涂的小皇子半响后眼泪迷糊抬起头,那位红衣美艳不胜寒的大内第一高手赤足站在龙船首,只留下一个凄凄凉凉的背影。
红衣樽云觞面无表情的傲立舟头,看着三艘剑舟被大浪拍过,沉入江底;看血红色被江面吞噬,风平浪静。
天心终于降下春雨,淅淅沥沥,要除去初春气息。江心有黑影游动,其形不知几里大小,如龙似蟒,好不吓人。
有羽翼破空声音,远方一只黑色大鸟拍击长空,背上一人面目清俊,剑眉星目,虽不及红衣樽云觞,也是罕见美男子,仔细看去眉目居然有几分相似。额前覆一道白巾,挽住墨发,黑衣白巾,似笑非笑。
“这鸟人居然会来这凑热闹?”老段骂骂咧咧一脸不敢相信,看着空中黑云压低,那黑衣人傲立在大鸟背上,冷傲不可一世。
若是说方才的天榜末尾风青是个充数的角色,自己还可以拼命抵上数十个回合,眼下这位主儿,可是天榜排名第二的狠角色,毫无悬念,怕是拼了命抵不过一招。
老段怒骂,“雨魔头,你这厮来凑什么浑水?逼那位出手,便是要断了你的命路!”
雨魔头姓穆,实名穆雨,看也不看老段一眼,只是冷声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老段敢怒敢言,只道今日是死局难解,不知这红衣人儿能扛过几招,索性骂道,“老子算你祖宗。”
雨魔头不为所动,背后那柄巨剑气机迸发,未曾出鞘,剑意破空斩去!
江水拦江起开,有黑影咆哮低沉。
万千水幕起飞,随即炸开,老段安然无恙,却有些惊悚的看着眼前。
红衣妙人儿以一己之力拦下剑气,沉默着从腰间拿出一条白色丝巾,缓缓系上自己额前,挽起如墨长发,面无表情望向雨魔头。
“你又算什么东西?”
第八章 过江龙王
雨魔头何人?萧易眯起了眼睛,仔细打量那黑衣男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十年前八大世家之一的穆家被嫡长子穆雨屠戮殆尽,三位大长老被吸干修为,穆家主家上下千人不留活口,血流成河。自此除名八大世家!
那一日,绰号雨魔头的穆雨便犹如地狱修罗般横空出世,横扫江湖。每一次出手杀人必在雨天,人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天地为之哭泣。
萧易嘴角泛起了冷笑,十年前老师源天罡北行访友,捡回了一位孤儿,如今看来,正是这红衣樽云觞。至于穆家?萧易心中略微琢磨,便是猜出一二。
“还不快走。”红衣儿冷声开口,手中剑鞘忍不住颤抖,发出铮铮细鸣。
十年前,天下尽佩穆家剑。穆家制剑无双,被雨魔头屠戮干净之后,取走了镇族之宝巨阙与池鱼。
如今雨魔头背负那把的巨剑气势非凡,面容狰狞,显然是巨阙剑;樽云觞手中细剑柄上雕有红池素鲤,看来便是池鱼。
巨阙池鱼,今日相遇。
“此行不杀你,我要取回池鱼。”雨魔头黑衣墨发,眼神漠然,冷漠着对萧易开口,“至于你们,给你们十息逃命。”
接者穆雨面无表情念道。
“一。”
红衣樽云觞置若罔闻,傲立在龙船首。
段明胜骂骂咧咧,拎起来小皇子萧易便只管踏江飞掠,哪里管的上惊涛巨浪,缪降鸿也不逞强,紧随其后。
一行三人,不过八息,便已经消失在雨魔头的视线中。
第九息——
樽云觞蓦然拔剑,剑意锋锐不可匹敌,江水刹那轰鸣被剑意所引,逆袭成龙卷,呼啸中,红衣美人儿剑指天空,遥对雨魔头。
快要掠出百丈距离,萧易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茫茫白雾被一股巨大之力横扫而开,轰鸣声音中,那道冷漠至极无情至极的黑衣犹如巨石一般刹那坠跌在了龙船上!
流苏一般撞击龙船!
只一刹那巨阙剑光出鞘,无双锋锐划过一道半圆——
老段拼了命一样狂掠,他绰号“暴雨梨花不沾衣”,自然是轻功极好,一瞬间飞出了将近二十丈。
而缪降鸿则不比老段,被拉下了将近三十丈的距离。
却见怒目金刚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后背如遭雷击,横飞出去,瞬间就超过了老段和小皇子殿下……
“轰!!!!”
小皇子萧易目眦欲裂,视线所及,是龙首十八槊的巨船被那巨阙一剑砍翻,剑气寸寸绞杀而过,瞬间被碾成废铜烂铁。
而红衣儿樽云觞面色不变,在爆炸中心以尺余细剑抵住巨阙。
两人相抗画面迅速被江雾笼罩,萧易被老段拎起来踏水狂奔,只一刹那便是再也看不清楚。
再下一秒,萧易便看到了人生最不可思议的画面。
龙船爆炸中心,两位高得离谱的高手交手之处,正是淇江正中间的江心。
江心处有巨大漩涡,一刹那吞噬了龙船碎片,那团仅仅潜伏在江底就有数里大小的黑影缓缓上移。
老段亡命狂奔,这十息来也不过跑了百来丈,此刻恰巧不巧正在黑影边缘。
“这是……”
萧易只觉得口干舌燥,那团阴影太过恐怖,还有山哭海啸般的奇异声音。
“嘻哈哈哈哈哈——”
如同猿啼般凄厉,还似杜鹃啼血,如兽还禽,似哭还笑,令人听到就头皮发麻。
有数十里大小的黑影一刹那冲出江面,伴随着嘻哈哈哈哈的恐怖声音,波涛狂啸!
那一秒,绝望。
那团黑影带着腥臭气息,一刹那上浮,居然是张血盆大口!
缪降鸿面色一变,喷出一大口金色血液,死命扯住老段一只衣袖,狂吼一声,“走!”
萧易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老段跟自己都飞了起来,看着缪降鸿七窍流血狰狞的面容在朝自己吼着什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小皇子想伸出颤抖的手,却发现只是徒劳。
那个不苟言笑只是沉默的汉子在一瞬间就被黑影连同半江江水一同吞进肚子里,只是那个嘶吼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过立刻就被雨打风吹去。
缪降鸿随行至今为止只说过一个字,他从来缄默,都由老段开口。
一刹那脑海中回荡无数片段:
——老段那天陪自己观戏,说老缪啊什么都好,就是个闷胚子,打死也憋不出一句话那种,不如去修个闭口禅出家当和尚。
老段还说老缪由衷佩服能说会道的劳什子学究,当年辗转九国当卧底,两个人一个伍晚上睡炕头,那老缪还是个口齿伶俐的能人儿,说自己小时候想当教书先生。
萧易记得那晚老段笑着抹眼角,说想不到那么想当先生的老缪,没听到别人喊自己一声缪先生就当了杀人不偿命的屠夫。
老段吸了口气,笑道殿下问什么是江湖?
若有一天殿下身不由己,便是已经身在江湖。
随后他扯了扯嘴角苦涩道,“当年执行任务在北魏当卧底,初次认识老缪,便是他替我出头,向伍长讨公道。结果?结果被伍长领着一群狗日的北魏兵蛋在角落里打了一个时辰。”
“后来我杀了这批兵油子,唯独留了他一命,把这家伙领回了皇宫。”老段自顾自说着,眼角有些落寞。
“再后来?再后来他找人讨公道,我帮他抗了一剑,那时候真真窝囊,就只来得及说了一个走字,被那狗屁城主砍翻在地。再再后来?”
“再再后来,老缪就不说话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囔囔着找人讨公道的老缪了。估摸着是明白了,天大地大,拳头最大。讨什么公道,都是讨打。”
老段喝光了腰间花酒,轻声道,“老段我见识过那位的通天手段,便知纵然努力一生也不可能抵达此境,便偷懒练了一身轻功,遇到危险好逃命。不过老缪他每日勤勤恳恳练功,练得是最苦最累的横练功夫,怕是还存了一两分报仇的心理。”
“小殿下……算老段我喝醉了,求求您,”老段眉眼带着恳求,“若有朝一日老缪他还存着向那人报仇的念头,殿下帮我说说,他性子倔,不过小殿下肯开口一定没问题,那倔驴就服气小殿下和国师大人这般博学的人。”
萧易当时听着沉默,想了想答道,“好。”
只一字,老段便是感恩戴德,不曾怀疑,甚至像个孩子般有些兴高采烈,咕哝道,“嘿,我看有朝一日齐梁大军北上,那狗屁城主倒是什么表情?”
所有片段,夏然而止。
老段身形不曾停顿,却是颤抖着嘴唇,咬出了斑斑血迹,拎着殿下一路狂奔,算是逃出险境。
老段拼了命地狂跑,再也不去看那黑影,只是小皇子殿下犹如失了魂儿般,被那幕恐怖的血口吞江所慑住。
裹着大衣,头发被大雨冲开的小皇子,眼眸里血丝密布,听着大雨滂沱在耳边回响,那嘻嘻嘻嘻嘻嘻的声音回荡在江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萧易喉咙嗡动,面无表情,垂下眼睑,任老段把自己扛在肩上,“老段,你说老天有没有眼。”
老段不说话,只是沉默,还有一刻钟便可以渡过淇江。
江心黑影冲破黑雾,虽离了些许距离,萧易还是看清了那团惊世骇俗的黑影模样。
单单是露出江面的一部分头颅便长有十丈,蟒头银鳞,不看那似蛇长眸,像极了蚯蚓,生有圆形巨口,一圈不知多少利牙,江水哗哗哗从巨口中流出,不知里面有没有老缪的血?
萧易披头散发,也不管这恐怖的怪物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狞笑道,“狗日的过江龙王,原来是一条蚯蚓。”
第九章 明月出关山
兰陵城空中悬阁,有少年模样的文士羽扇纶巾,遥望北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远方阴沉沉黑云压来,一线天光紧紧连接黑夜。
“大时代。”
源天罡自言自语,身后一位老者只是沉默,半面白发披散,遮住眼帘,露出的那只眼浑浊无比,不能视物。
“春秋前谣传天上有仙楼巨阙,藏宝无数,仙人在巨阙前那混沌池子里植下一株青莲,种下一尾白鲤。那登天的霸王抢来青莲镇墓,反被窃了气运。随行的西楚剑匠观得巨阙藏剑,自瞎双目,走出仙楼。”源天罡眯着眼睛,自顾自说着,“后来仙楼塌了,气运断了,一百年来再无神仙人物。”
“那穆家老祖宗便是西楚第一铸剑师木鬼子。”源天罡轻摇羽扇,一双稚嫩的双眸仿佛把远方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他造出了巨阙池鱼,来封这遗落的仙气,只等今朝成仙,来复活昔日的霸王。”
“此事太逆天机,霸王若是复活,我辛苦为齐梁谋划的这些年,又算得什么?”源天罡自嘲一笑,“那一尾鱼如今变了样子,辛辛苦苦蛰伏了一百年不肯现身只为化龙,如今看这仙人雨下得热闹,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露头。”
“他要登仙,要开天门,我就断了他的念想,”源天罡眼眸里面阴鸷一掠而过,“我倒要看看,谁能拦住这个大世降临。”
“挽弓,淇江中段。”源天罡不作过多言语,面无表情望着北方淇江方向。
白发瞎眼老者心领神会,虚指捻住什么,搭在另外一只手构建出的看不见的弓上,会挽雕弓如满月,北望淇江,气势如虹,只等一声放。
……
……
老槐树下,安云昶与老者博弈之中。
那老槐鬼面上笑意多了三分,身后槐叶被风尽数吹去,飘飘洒洒飞向淇江方向,在空中便是凝聚成一道人形。
浩浩乎如凭虚御空,脚踏万丈清风,头顶无数春雨。
正是元神出窍的大手段,那老槐面带微笑,眯眼看向淇江那面目可憎的可怕怪物,像是望着一只小虫子,“池鱼池鱼,终于有了胆子去出那巨阙池子,是要化龙,还是要变麒蠡?”
“终究是为我作了嫁衣,”老槐有泪洒出,“西楚今日当复国!”
一步踏出,千万里尽皆化作脚下长路。
那淇江波浪滔天,蟒首银鳞的怪物咆哮一声,仰开血盆大口,血腥气息冲天而起,整个身躯就要飞窜而上,天心处虽降大雨,却有三寸仙光普照,有如太阳降临,洋洋洒洒。
蟒首怪物沐浴天光而舞,飞起过程中身躯前半截银鳞脱落,生出了熠熠生辉的金色鳞片,前身奋然伸出两爪,如同巨龙一般昂首奋爪,直冲云霄。
那蟒首渡化成龙面,生出了稚嫩的龙角,圆形巨口沐浴圣光逐渐变得狭长而威严。
化龙!
一百年前仙人阙下池鱼,今日化龙!
萧易与老段此时已经渡过了淇江,在岸边累得够呛,却是看得目瞪口呆。
“这蚯蚓修行了多少年,今日真能化龙?”老段喃喃。
“四圣书记载化龙有无数气运加身,”萧易木木看着江心不可思议的神迹,“一日化龙跃天门,遭遇九重劫难不死,便得永恒不死不灭,超脱三界。只道是随手写来糊弄小孩的,不曾想居然是真的。”
陡然间眉心生疼,眼前黑复亮,萧易抬眸,看见无数道青紫之气飞渡而来,向江心聚拢。
“这是气运?”
脑海中有一株青莲虚影轻轻摇摆,萧易阅书无尽,也是被此惊奇画面所慑,心中有无数疑惑,
书中记载有奇人可看清气运,紫气东来,紫最为尊贵,青次之,若是气运败尽将死之人,则是浑身黑气。
江心汇聚无数紫气,不能直视!这是何等气运昌隆,说是一国气运都不为过。
却见一道身影飞渡而来,阻挡在天门与池鱼之间。
那苍老身影像极一根枯木,却如同山岳般不可动摇,长啸一声,一掌拍在硕大的龙首上,那池鱼双目流出赤金色血液,怒吼一声,却不得不停滞住飞升的势头。
“孽畜,还我西楚气运!”
萧易眯起眼睛,那横空老者浑身死气,乃是寿命早该结束之人,黑气缠身,不知早该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
老妖怪长发飞舞,一瞬间气势暴涨,两只手凭空握住浩大龙首上两只龙角,一手渡死气,一手吸气运。
却见得源源不断的黑气被渡入本该飞升的池鱼中,紫气则不停被抽取,龙首怒啸声音中不断枯萎,金色发光的鳞甲如同枯木般蜕皮剥落。
“好一招偷天换日,这偌大气运,就这么作了嫁衣。”
城郊数里外,安云昶眯眼看着淇江异象,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拿出一封锦囊,拆开后扫了一眼,啧啧称奇,“国师算无遗策,安某佩服。”
当下落子一道,生死墨盘棋结全尽,束缚立解!
安云昶怒哼一声,老槐树虚影被震成碎片,整个人化作一道白虹直冲云霄。
“安云昶休要误西楚好事!”那存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槐鬼冷眼看去,他本是西楚第一铸剑师木鬼子,一心想要复国,今日吸取池鱼化龙气运,便可复活昔日天上地下无敌宇内的霸王。
“若要让你复活了那气吞山河的西楚霸王,”安云昶一瞬间便是掠到了淇江半空,“那北魏齐梁岂不是成了笑话。”
“滚!!”一声怒吼,如同巨龙咆哮,吸取了大半气运的木鬼子背后升起一轮紫青色大日,大日沐浴烈雨,宝相尊严。
“你当北魏齐梁是个笑话,莫非也当我是个笑话?”安云昶眯起眼睛,一双玉手轻拍,腰间花酒化作一道水幕,撑开一片天地。
当下轻松对着小皇子笑了笑,“殿下当作看戏即好。”
阴雨天,池鱼化龙,紫日升空,木鬼子借化龙气运要开天门登仙。
淇江中,花酒遮天,青衣飘洒,安云昶探如玉双手邀明月出关山。
安老头气势暴涨,眉须飞扬,暴喝一声,“月来!”
天心云层被一双遮天巨手直接撕开,一轮冉冉皓月从关山处飞起,停在安云昶正上方。
江心处如同一只大碗倒扣,外高内低,江水被轰然排开,那明月皓辉浩浩荡荡,横扫大江!
与紫日对抗,两相不让。
明月出关山!
第十章 那一箭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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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仙人存在吗?仙人真的无敌世间吗?”
在萧易六岁时候,他问那喝醉了的安老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云昶抱着小殿下,遥指那悬空阁楼,看似睡意朦胧实则清醒无比的回答,“小殿下看那悬空阁楼,无外力凭借,便可以纵身青云间,这何尝不是仙人手段?”
萧易手捧秘阁藏书,乃是隐谷失传不知多久的天象卷拓本,歪了歪脑袋好奇道,“安爷爷,这书上说一百年前有位了不得的城主大人一连斩去九位仙人头颅,那岂不是比仙人还要仙人?”
安云昶眯眼不语,腰间花酒仿佛从不会喝完,像是陷入了回忆,许久才说道,“仙人名字里还带着人字,只是那位城主大人着实已经算不得是人。”
萧易闻言若有所得,指了指天道,“仙人可以开了这天吗?”
随从的大内高手在数里外恍恍惚惚抬头,阴云密布的天空,却有一道豪爽笑声虽老不朽,直冲云霄。
“这有何难?”
“莫要说仙人,老朽今日便为殿下开天!”
安云昶一手怀抱小殿下,另外一只手虚空一扯!顿时万里阴云被一只大手拍散,轰鸣声音回荡,远方大地与天空形成的黑线被一缕清光破开。
东边有座山,横亘千万里,连绵不绝,犹如祖龙脊梁,名为关山。明月就从这里升起,普照人间。
“明月出关山!”
萧易被眼前头顶那轮皓月所震惊,久久不能言语。
安老头眯着眼睛喝花酒,头上明月光辉普照,摇了摇头笑道,“小殿下当作看戏即好。”
“此等仙人风流,世间当有几人?”小皇子虽然六岁,震惊中不忘喃喃问道。
安云昶便是那对小皇子有问必答的性子,挥手散去了那皓月,“不过双手之数。”
“双手之数?”小皇子天资聪慧,还是忍不住讷讷扳了扳手指数了数,啊的一声,“这么多?”
安云昶爽朗一笑,“小殿下,天下万顷,无论是太平盛世,亦或是动乱年代,就算是缺黄金缺白银什么都缺,也唯独不缺高手。 ”
说罢悄悄把头凑过去,指了指空中阁楼那位跟在国师身后的林老瞎子,“小殿下瞧见没?那整日跟在国师大人后面寸步不离的老瞎子,可是立了戒不出手的,要是有朝一日破戒露一手,怕是比刚刚的异象来的还要恐怖,犹有过之。”
......
......
淇江江水咆哮,被老槐头顶紫日灼烧沸腾,化为万道蒸汽,聚拢在头顶凝成一道道紫霞。
古诗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多半是见了这般仙人手段,心有所感。
西楚铸剑大师木鬼子借化龙气运,此刻攀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手中两根干枯快要断裂的龙角被他随意丢去,那百年化龙功败垂成的池鱼哀鸣一声,断了角流出金色滚烫之血,跌下滚烫的淇江。
“老树妖,头上顶着太阳,就不怕烧死自己?”安云昶感受到木鬼子身上汪洋肆意般暴虐的气息,面色凝重,却是忍不住讥讽。
木鬼子一脸淡然,“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就这一句遗言?”
“老子日你祖宗!”安云昶笑眯眯道,“待会拔光你的破叶子,闷进夜壶里喂狗喝。”
木鬼子深呼吸一口气,胸膛迅速隆起,怒啸一声,声音穿金裂石,竟是有三分龙威,压倒江面无数波涛!
赤金色燎原火焰被一口喷吐而出,顺着江面嘶嘶嘶疯狂烧去!
“好家伙,吸了化龙气运就学来了龙息?”安云昶不敢怠慢,双手虚揽,将百里龙火笼聚在手心,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握,便是将龙火熄灭。然而松开双手,晶莹剔透如同白玉的手心却是有一丝焦黑气息。
木鬼子活动了一下身子,伸展中佝偻的身子缓缓拔高,挺拔如剑,披散的枯发变黑变长,整个人如同回到了最年轻的时刻,尤其是头顶紫日,一身英姿,犹如天仙下凡,当下狂声而笑。
“这就是仙人境界?”萧易看着江半空不可一世的狂傲身影。
“很强。”安云昶给出了评价,头上皓月不比那一轮紫日,却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出手硬憾!
木鬼子尚在熟悉这气运加身的恐怖身躯,动作偶有生涩,却与安云昶拼杀在一起。
前一百个回合,两人互有优劣,安云昶占据一席上风。
再一百回合,木鬼子吞吐间气运如虹,招招大神通,直接压下安云昶,将其三次打入江心。
再一百回合,安云昶腰间花酒被木鬼子顺手夺去,头顶明月被紫日打散,整个人披头散发,败象已显,而木鬼子愈战愈勇,一双眸子盛金色如同灼灼烈日。
轰!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打入江心,却不见安云昶上浮的身影。
木鬼子气定神闲,丢去那可笑酒壶儿,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力量,开天门,登仙境,复活霸王,眼下无人能挡。
他望了望江底,一眼看穿在江下沉伏着不肯上来的安老头,漠然道,“跳梁小丑,不成威胁。”
再望一眼北方,在等一道声音。
遥遥风雪之处,隔着千万里传来一道略带戏谑的浑厚声音。
“自是遵守承诺,不会干预此事。”
既然天底下已无人能挡自己,此刻还等什么?
随即张开双臂,气势再度暴涨,无数气运从眉心凝结,在天心阴雨中开出一道巨门。
开天门!
木鬼子面带微笑,低声在心里默念。
“迎接吾王!”
天门宛若鬼斧神工而雕,被巨力搬开一道缝隙!
几乎是与此同时——
“放。”国师源天罡眯眼开口,声音凌厉无比。
那位老瞎子松开虚搭在不存在的弓上的那只手,无弓无箭,却听到嗖的一声,九天齐鸣!
一闪而逝!
轰隆隆隆——
远方天空被什么所破开,天际随老者松手而排开万里阴云!
一箭,万里无云——
后一秒,天门洞开!
极光照破天际,从天门中迸发出无尽光彩!
有什么如箭矢般眨眼即逝。
那似乎是一柄箭矢,射出天门,射入紫日,射穿紫日又射入木鬼子胸膛,紧接着传来穿金裂石般一声闷响,木鬼子来不及反应便已经瞬间被轰入江中。
他微微侧着脑袋,乱发飞扬,想看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的嘴角笑容尚在,紫日却已经止不住的崩溃。
一切,都来的太快。
一身仙气,居然就这么被一箭炸散。
紧接着轰的一声,紫日崩塌,江水炸起百丈。
一道庞然大物的身影从江心跃起,正是那被断了化龙机缘的池鱼,面带怨恨,一口吞向仙气溃散的木鬼子。
木鬼子披头散发,被一箭贯穿了胸膛,狼狈之极地伸出手掌,却发现池鱼口中一道红色人影窜出,以巨细之物洞穿了自己的手掌,是一柄细小尺余之剑,微微转头间瞧见那噙着一抹冷笑的绝世美人儿。紧接着背后一道黑衣身影跃出,递出巨阙斩进自己腰肢,两人眉目皆冷,宛若一致。
池鱼入掌三分不得再进,巨阙拦腰一尺难以寸前。
红衣樽云觞面无表情,再递剑也难以更进,眼神却像是看着死人,讥讽道,“还想不通?”
穆雨大魔头剑意想要侵入这仙人儿身躯,亦是无功而返,舔了舔嘴唇,“老祖宗,你当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
木鬼子眼神微微涣散,想说什么,又看到天边一轮皓月势不可挡,江底蓄势已待的安云昶一击酝酿,那皓月沉向不能动弹的木鬼子。
红衣儿黑衣儿一触即撤,竟是连名剑巨阙池鱼都不要了。
被扳去了一双角,化龙功亏一篑的池鱼两眼无神,仅仅有着一股怨念,木然的凭借着一丝意识,要去吞仙气鼓荡的木鬼子,继续完成从那不可能完成的化龙。
却见大月沉下,天门倒闭。
痴呆池鱼吞下木鬼子,紧接着被皓月光辉炸成无数段尸块,被淇江只是刹那便吞了去。
阴雨气息一扫即空,春来第一场雨来得快去得更快。
雨魔头看了一眼浩浩汤汤的淇江,不发一语,只是乘上大鸟北去。
红衣妙人儿落在萧易身边,神色有些惘然,摸了摸绝世俏脸,竟然有两行清泪。
安老头恼怒着被木鬼子随手丢进江里的酒壶儿不好找,也不管浑身湿漉漉披头散发,一个猛子复又扎进淇江。
老段被江水飞沫炸了一脸,只是瞪大了双眼,却再看不到那道沉默的身影儿了,整个人行尸走肉一般,呸的一口吐向了涛涛淇江,扔了挂在腰间的酒壶,只是喃喃骂道,“狗日的龙王,怎么就这么死了,还老缪命来啊,我老段还要修炼个一百年,来取你狗命,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猛地蹲下身子,抱头痛哭,不知是对谁说话,咬牙又悲切,“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萧易惘然看着万千气运被炸向天地四方,吞了一百年气运的池鱼被炸成碎沫,木鬼子与天门一同烟消云散,仙气却是随着气运一同去往世间各地。
也不管脑海中青莲轻轻摇摆中吸取了多少气运,只是拧着湿透了的衣袖,也喃喃道。
“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第十一章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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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霸王曾经一袭血甲,沙场万人敌,让天下英雄闻风丧胆,楚字巨旗占据了几乎整片天下。
可惜非要做那逆天而行的长生痴儿,登上天阙杀仙人,夺了一株青莲要镇压识海来证长生不老,反因此遭劫。
霸王一日殇,那红衣人儿引颈自戮,淇江两岸齐哭,那气吞山河的西楚王朝一朝崩塌。
十八路臣服诸侯尽皆反起,草莽英雄亦是揭竿而起。
世人道西楚,只笑成也霸王,败也霸王。
却不知霸王因何而殇,西楚为何而亡?
已经是淇江事变后的第十六天。四月之末尾。
兰陵城悬空阁楼上,两位关系极好的君臣下着一盘妙棋,之所以说妙,是因为棋盘不以墨线隔开,而以楚河为线,不分黑白十九道,而有棋子兵马相车炮士将,以细篆体画有金线九宫格。
此棋乃是南海花圣所送,一表当日借生死墨盘于木鬼子之歉意,以此棋盘换回生死墨盘。花圣亦当世棋圣,居然是开创出一种全新的棋道,初学来不比黑白围棋有趣,三盘上手,便是胸中肆意嶙峋,脑海里有无穷变化。
林瞎子安静默立,听那享有半壁江山的帝王赞了三声好棋,也不知是赞国师棋艺还是此棋新奇,半响后才温言问道,“此棋何名,能得陛下一赞,日后必一争黑白围棋大势,改天换地。”
国师源天罡摇扇子,笑道,“那花圣说此棋无名,只请陛下取名。”
贵为九五之尊的齐梁皇帝嗅着四月空中楼阁无数花开,清香醉人,喃喃道,“不如叫香棋?”
“好一个象棋!”安老头不知何时找回来那破酒壶儿,醉意盎然从天外飞回,啧啧大舌头吐字也不甚清楚。
齐梁皇帝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好一个象棋,安世叔可是在淇江找了整整十天?”
安云昶咧嘴笑了笑,两只手各一个酒壶儿,兀自咕哝道,“找了整整十天,怎的找到两个酒壶儿?”
“说回西楚灭国,”齐梁陛下捻起一枚棋子,仿佛思踌着如何落子,“国师不如道出天机,好让寡人明白一二。”
源天罡闻言,爽朗一笑,以清秀童颜摇了摇头,“陛下,可知西楚灭亡其实只是个笑话。”
“霸王幼年时在剑冢练剑习书,夜夜勤恳。有一童子为其挑灯碾墨,为其以血养剑。后来霸王出剑冢,带上了这剑童,”源天罡眯眼望着天边,“只可惜剑童随霸王一路,从未有过私心,只到霸王开天阙,这青衣小厮忍不住跟入仙境,乘着霸王入天阙与仙人厮杀之际,偷了一尾白鲤回到人间。”
“这青衣小厮便是西楚铸剑师木鬼子,西楚名剑多半出于他手。”源天罡笑了笑,“他才是西楚灭亡的原因,他窃走天上池鱼,引戾气入体化槐妖,取其血铸造池鱼巨阙两剑,却无法开锋,要先饮万人血再饮仙人血。再加上霸王一心逆天,又硬生生从天阙抢回青莲,气运颠覆之下,西楚这才亡国。”
“木鬼子偷池鱼铸剑,霸王莫非不知?”齐梁陛下来了兴趣。
“霸王自然知晓,”源天罡笑了笑,“只是他这人性子倔,最不信气运这一套,估摸着是觉得自己足够强,能扛过**天劫。扛过天劫,什么气运之说确实都是狗屁,莫说窃了一条池鱼,就是砸了天阙也没仙人敢找你麻烦。”
国师居然来了这么一句脏话,怕是自己都觉得有损国师身份,这才摸了摸自己鼻子,文绉绉道,“如今西楚气运重见天日,借春雨开大世。便是天下高手,尽数风流,得以今朝施展。”
“那红衣小子?”安老头纳闷道。
“木老鬼看西楚气运殆尽,霸王已死,戾气压制不住,尽数渡给了自己族人以求续命。穆家上下三代,出了穆雨这么一个戾气纵横的魔头,也正在其算计中,要借小魔头之手来养嗜血巨阙池鱼。”源天罡再次轻轻摇晃羽扇,“只可惜,那兄妹儿情深,穆雨入魔亦没有杀那小红衣儿。”
这会轮到安老头来兴趣了,“红衣小子居然是个女的,老朽居然没看出来?”
“春秋六年,我奉天机来为她续命,”源天罡回忆,“改命换姓,躲木老鬼占卜;奇门手段,伪装阴阳,藏天眼下一人。”
接着摇了摇头,也说不清是今日第几次摇头,“只等池鱼巨阙重聚,借春雨开大世,顺便还她一个亲手了断十年前仇恨的机会。不过她阴阳已尽,活不了几年了。”
说到这敏感话题,齐梁陛下眉头皱起,默默放下棋子,心想不知易儿此刻在何方,过得如何?
国师心有所感,安慰道,“陛下无须操心小殿下,易潇之名乃上上签,天机不能查,气运加身,紫青之相,续命三年不成问题,求到药王一颗长生丹,便是解开了天人相结,此生无虞。”
齐梁陛下不言语,国师也不多话。
安老头俯下身子,轻声对源天罡开口,“淇江没发现那老鬼儿残躯。”
源天罡摆了摆手,笑眯眯不以为然。
......
......
北魏境内,有一辆马车摇晃过境。
车夫带着笠帽,不多言语,叼着根草根,却不见腰间酒壶。
车内车外俱是无言,只是多了一红衣美人。
红衣妙人儿掀开车帘,摸不到习惯性佩在腰间的细剑,讷讷出神。
她想起不知多少年前,只穿白衣的小哥哥初次拿剑,便是被认定为穆家百年一出的剑道奇才,直追那位在传说中为西楚霸王剑臣的老祖宗。那一年她笑的很开心。只到白衣变灰衣,那位小哥哥越是练剑,便越是不爱笑;他笑不出来,她便也笑不起来。
那一夜,黑衣漆黑如墨,血液流尽穆家大地,那哥哥笑的开心,露齿猩红,拔起了家族从未有人拔起的巨阙,抽出了巨阙剑柄中暗藏的池鱼。他收敛了笑意,拿池鱼剑粘裹着唇齿上的鲜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上。
她忘不了池鱼叮当颤抖落在地上的声音,黑衣戾鸣中乘坐一只巨鸟远去,再不去看自己一眼。从此江湖中少了个八大世家中的铸剑穆家,多了个杀人不眨眼的雨魔头。
可是否有人,还记得穆家有一袭红衣儿呢?
国师为她改了名,为她藏了阴阳,不过十年岁月。
可国师不曾为她改去这天人八相,不曾废去她一身根骨。便是给了她亲手了断的机会。
这是第一个十年,她再见他,却是未问出一句话,只是应那无双国师的计策,报了穆家血仇。接下来会有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因为她无法忘却那一袭黑衣发自内心的冷酷笑意,要报仇雪恨,就要活下去,至少要比他活的长。
红衣樽云觞美眸微皱,手中白丝巾捂住唇齿,便是一阵低沉咳嗽,低眉看去,白色丝巾已经是血迹斑斑,红意渗透。
还会有第二个十年么?
她自嘲笑了笑,不再去想,却发现喉咙间不再有什么滚动。
十年已过,阴阳全解。
小殿下坐在偌大车厢另外一边,同样拨开车帘,他可没兴趣一直去打量同为男人的绝世美貌,只是思考着国师那封锦囊,不由出神。
十六岁命格游离,得以西楚气运续命三年?
颠倒性命躲避天机,五行缺水,从此便叫那易潇名字?
小殿下笑着把锦囊揉成了碎片,内力震动,飞扬出去。
西楚气运,便是扎根在自己脑海里那株青莲旁边的那位紫鲤鱼?
可不会长成第二条池鱼,哪天再吞了像老缪这样的老实人了,小殿下,此时应该叫易潇,沉闷着的小脸微微扬起,甚至忘了自己不曾习武,哪里来的震碎锦囊的内力。
想着锦囊尾词:明珠。
心想老师就是喜欢故弄玄虚,偏生来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词,要怎么去找?
马车压过,路两边春意盎然。
方才一场春雨才过,就有春笋按捺不住的生长。
小皇子没了看书的兴致,索性闭上眼,任风拂过脸庞,再开眼,便是书页自动摇摆停下,南朝词人的狂词儿,寥寥几字: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第一章 序幕起(上)
洛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洛阳是千年古城,虽老犹新,为当今北魏的皇都重地。洛阳皇都恢弘大气,宫殿嶙峋,殿宇煊赫,比之兰陵城精妙不如,却大气三分。正值四月末,百花争艳,万紫千红纷至沓来。
洛阳牡丹名动天下,花大色艳,雍容华贵,有花中皇后美誉。
北魏皇宫中有一处牡丹园,此刻正是万千牡丹齐齐怒放,花香冲天中有一尾红亭,亭中是一位粉衣粉颊的少女,她手中轻轻捻着一朵饱满的粉红牡丹,面若桃花,眼角唇角俱是微翘,若不是腰间环吊着一柄漆黑如墨的三尺剑,便似乎要融入这粉红牡丹丛中。
粉衣少女身边静静站着一位白衣长须的中年人,中年人抱剑而立,似乎是不愿意打扰了少女的赏花性质,却又不得不开口,“郡主,国师大人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这位粉衣少女便是北魏奉为掌上明珠的龙雀郡主,魏皇膝下无女,这位龙雀郡主自幼双亲俱丧,被接入皇宫,便是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身边这位恭立的长须白衣中年人,则是隐居北魏皇宫三十年的天榜排名第四的玄黄剑宗横。
龙雀郡主随国姓魏,名灵衫。魏灵衫喜牡丹,所居住之地有一顷盛红,每逢四月五月便是人间盛景,洛阳最美不过牡丹,牡丹最美不过此处牡丹园。她自幼师从北魏国师玄上宇,北魏玄上宇与齐梁源天罡并称天下双士,一个号称国师无双,一个则是自诩风流倜傥。
从师十年,魏灵衫未学丝毫国师玄上宇毕生所长之玄术。从师第一天,那位极尽北魏风流的国师大人就对自己有言道“天下人皆可学玄上宇之玄术,唯独你不行”,言毕就将年幼的龙雀郡主撂在皇都武阁,北魏藏书千万,任其翻阅,却从不许其踏出皇宫一步。
也便是从那一日起,天榜排名第四的宗横便是抱剑恭恭敬敬站在她的身边,看护着龙雀郡主之时也随时为她解答疑惑。而那位国师大人,与自己虽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
此时,这位北魏明珠龙雀郡主手中拈着大红牡丹,淡然开口,语气甚是不以为然的意味,“再等一会。”
“不必等了。”话音刚落,便是有位紫衫来客轻飘飘从牡丹园墙外飘来,身形飘转,凌空踏在牡丹丛上,花丛凭空弯腰,便是下一刻,这道紫影就斜斜出现在红亭中,懒懒半靠在椅上,他虽为北魏国师,却是生得风流倜傥,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一袭紫衫飘忽落定。玄上宇轻轻摆手,那位身形不离龙雀郡主的玄黄剑便是苦笑着低头退下。
宗横默默离开之时,脸上带着一丝无可奈何,这位国师大人名动天下,却是行事风格太过不羁,没个正行儿,与另外一位传闻中稳如泰山谋定后动的源天罡完全是两个极端。
玄上宇坐定,也懒得去看此刻这位极喜牡丹的北魏明珠俏脸上溢于言表的厌恶之情,只是淡淡开口,“你可知这十年间为何我从不授道于你。”
说完便是自己回答道,“你自然不知。”
若说魏灵衫最讨厌谁,一定是这位在她心目中无耻之极,可恶之极的国师玄上宇。偏偏此人顶着自己老师的名头,行事多是嘲讽贬低。她微微皱眉,看也不看北魏国师,右手拇指腰间按上了腰间那柄三尺剑。
玄上宇嘴角含笑,仿佛没看见魏灵衫准备拔剑之举,轻飘飘道,“此刻起你便不必再留在洛阳。”
魏灵衫微微一怔,有些出神,下意识松开剑柄。
“天下大势俱是群起,齐梁源天罡玩了一手釜底抽薪,成了便是百年盛世,败了也是齐梁倒霉。如今算是他开了大世,没道理北魏还藏着掖着,”玄上宇头一次认认真真开口解释,“西楚霸王气运天下散去,无数高手应运而生。武学奇才,无非道胎佛子剑胚云云。天下人有天下路,各人走各路,你不适合我之玄术,我自然不会教你。”
魏灵衫听着这位紫衫文士侃侃而谈,后面内容却是越听越难入耳,忍不住皱起眉头,面色逐渐阴沉如水,右手又复按上剑柄。
“十六年来你钟情剑术,自以为习剑十年,有所小成。只是我要提醒你,出了洛阳,天下三处去不得,一去不得风庭城,今儿正赶上六年一度剑酒会,剑道群雄聚首,若是去了,可要丢尽你北魏明珠儿的脸面。二是去不得南海终巍峰,怕你留仙碑上一个字的笔划都刻不上去。”
玄上宇话尽,自顾自笑了笑,看着出鞘三分寒光凌厉的“漆虞”剑,摸了摸鼻子,“是不是很好奇什么地方是第三个去不得的地方?”
沉默以答。
他很认真地开口,“前面两个都是逗你玩儿的。最后一个放在心上。”
“这趟出了洛阳就别回来了。”紫衫文士头也不回地站起了身子,“曹之轩把你当作掌上明珠捧着,所以我忍了你十六年。以后曹之轩容得下你,北魏也容不下你。北魏容得下你,我也容不下你。”
曹之轩,北魏只有一个人敢这么直呼其名。
那个人已经飘然远去。
魏灵衫的漆虞剑已经归鞘,她看着空空荡荡的牡丹园,满是一片红意,却是无趣至极,只到玄黄剑宗横去复归来,她才缓缓开口。
“去风庭城。剑酒会。”
这位龙雀郡主此刻心存的心思极为简单,那个可恶之极的男人不让她去哪,她偏偏要去哪,凭她大魏明珠的身份,天下何处去不得?
先去风庭城剑酒会,再去南海留仙碑,接着再回洛阳。
玄黄剑宗横诧然看着自幼冷漠寡语的龙雀郡主魏灵衫眉尖微扬唇角上翘,像是含苞待放的牡丹,轻声开口,“走吧。”
魏灵衫最后一眼望去,牡丹依旧惊艳。
可是已经看了十年了。
任什么惊艳之物看了十年,也会腻的吧。
......
......
出了北魏,再北就是一片荒原,银光照铁衣。
这里是北原,有最凶猛的王庭,最彪悍的勇士。四大王庭中正值鼎盛的漠北王庭有勇士上万,彪马无数。每每南下劫掠,必满载而归。
漠北王庭在十多年前,尚是个不入流的小部落,如今一跃而起,全都要靠那位十年前辅佐漠北王的大先知。
漠北王呼延修罗,行得是北原四王中最凌厉的杀伐之道,只敬修罗,只尊自己。据说呼延修罗年轻时行走中原,正值春秋战乱,群雄迭起,却入得了江湖天榜,遭遇袭杀无数,从未有刺客得手,能刺伤其一丝一毫。
呼延修罗有一幼子呼延琢,天生负有扛鼎之力,如今十五岁。草原勇士十四岁便要举行成人礼,以猎得北原中最凶猛的雪狼为荣。呼延琢九岁出猎,扛回一头四米长奄奄一息的雪狼王,剖腹得到雪狼王幼子。如今那头雪狼逐渐张开,身形比老雪狼王只大不小,有巍峨小山气势。
呼延琢端坐在巨大雪狼的背上,悠悠四处眺望,他呼出一口热气,想着大先知托付给自己的事情。
“风庭城,风庭城是哪?”他轻笑着拍了拍巨大雪狼的脖子,那只身形如山般的雪狼呜呜长啸,如同雪中凄歌。呼延琢笑着开口,“你只管送我入北魏即可,接下来便回北原,等我回来,赏你好肉。”
巨大雪狼又是长啸,扬起脖子,欢快迈步。
“雪歌雪歌,雪中唱歌。”少年哼着小调儿,穿着单薄的黑衣,却好似感受不到冰天雪地的寒冷,听着雪狼呜呜的声音,哈哈大笑,“父王说,这天下无大先不知之事,便是连你长大后喜欢唱歌,大先知当初也早就预料到了。”
那头名为雪歌的巨大雪狼唱歌而行,精神抖擞,毛皮雪白,落雪尚不如之,时不时回头舔舐.着这位黑衣单薄的少年。
一路南下,直奔北魏。
......
......
北原再北,极北,便是那座银城。
早在一百年前的那个盛世,北原风雪银城就立下了煊赫名势。第一代城主惊艳绝伦,却给后辈立下死规矩,风雪银城城中弟子潜心求道即已,不得入世与人争锋,每一代江湖,银城只出一人行走天下。
世人不知银城在何处。
世人不知银城多少人。
世人只知,银城每一代来客都惊艳无比,银城每一任城主都风采卓然,银城不比其他宗门,城中弟子不入天榜,不与世争锋。
风雪银城,是当之无愧的圣地。
就在银城巅,月圆之时,巨大圆月悬在城门前,有一道身影拎着小酒壶靠在城墙上,便像是靠在了月上。
他年纪轻轻,却是身材瘦削,面色苍白,像是患了重病,偏偏长发如墨漆黑,用银城独有的白凉木做髻,轻轻挽起。素白轻衣一尘不染,有飞雪覆落,更添三分白。
银城极北,月圆飞雪。
极冷。
可李长歌不冷,任谁喝下一大口烈麝,都不会冷。银城最烈的是烈麝,北地最烈的,也是烈麝。此酒只有银城出,一斛千金难求。只可惜风
雪银城不入世,谁也尝不到一口。
他是风雪银城大师兄,年纪轻轻却偏爱嗜酒,按照师父的话说,好的没学去,坏的一学就会。
每喝一口,酒壶里的酒就少一口,他的脸上白意更重更寒。师父说他天生命寒,喝酒能添暖,能续命。李长歌眼神迷离,算了算待在风雪银城的年头。
有二十年了。
师父说的没错,确实要出去走一走。只是他心中对于师父做的决定尚有疑惑。此行南下,他便是要看看那位小师妹修行如何,若是如信中说的那样,风雪银城倒是不介意打破百年来的规矩,破天荒行事一番。
他轻衣微振,吐出一口酒气,白雾凝结后如剑意扩散,在空中波澜般一触即化。
月满之时,那道身影饮尽小酒壶中烈麝,翻身出城,身形如电似光,消失在莽莽北原风雪中。
有一道声音追来,“接酒。”
李长歌头也不回,伸手接住师父丟掷而来的酒壶,狠狠灌下一大口,混杂着寒风吞入喉咙。
“好酒!”
活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李长歌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位师父私藏了比烈麝更好的好酒。当下心中腹诽,却不敢骂出声,只得闷声喝酒低声嘀咕这师父忒不厚道。
他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城门口那道不再年轻的身影披着白色大麾,满头银发苍然,有些蓦然的沉默,许久后喃喃自语。
“你小子可别说我不厚道啊,老子连这酒壶都给你了。”
第二章 序幕起(下)
北魏一家寻常客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书人轻手拍案,眉飞色舞,嘴唇微缀茶水,掌间折扇倏然启开,待得人群视线汇集,方才清了清嗓子。
“各位看官,上回说到那雌雄难辨的齐梁红衣大美人一剑过江,是大战雨魔头三天三夜不分胜负,直战到天地昏暗,突降大雨!切莫忘了,淇江可有条过江龙王啊,每逢那下雨时刻可要吞人不留情。”
说书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眉须皆白,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小眼睛笑眯眯看着四周茶众纷纷凑过来,刻意顿了顿,座前案上的铜钵摇晃两声,“咳咳......各位看客老爷儿,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小老儿我先谢过各位的茶水钱呐。”
说完也不去管有没有人丢些铜板进钵,自顾自开口道,“这江心龙王本是百年恶蛟,仗着自己百年修行,一口便是将那红衣人和雨魔头吞下肚子去......”
这一开口,便是喋喋有一炷香的功夫,看客们多是沉浸在说书老头儿的世界里,不知不觉有一些铜板丢入钵中。
客栈有一个隔间,能清楚听见这说书老头儿的声音,其中细节均是被那锦帽貂裘的公子哥儿听了记住,那公子哥唇红齿白,面色含笑,看着邻座那位面覆红纱罩红袍的那位,不由开口打趣,“雌雄难辨的齐梁大美人,岂不是默认是个女子?”
樽云觞也不开口,只是掀开面纱一角饮茶,沉默良久后方道,“出了齐梁皇宫那刻起,我便与齐梁再无瓜葛。”
“所以?”小殿下易潇干笑一声,不露痕迹地往后靠了三分,一手抓住老段。
樽云觞的池鱼剑已在淇江随木鬼子一共沉江,此刻却是弹指一扣茶盏,剑气凌厉绕着易潇额前转了一圈,滴溜溜切下一缕黑发。这一手惊得贫嘴小殿下差点没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樽云觞这才悠悠道,“所以再贫嘴,就准备好顶着光头出门。”
易潇嘿得一声,抓紧了头上的帽子,“光头好呀,至少能认出来我是男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道剑气斩过,这回连帽子都直接削去了,险些真给小皇子殿下理了个光头,易潇见红衣剑气不依不饶,急忙低头念叨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老段无可奈何看着两个人,按理说那红衣儿乃是大内第一的高手,年纪轻轻就晋升九品的人物,这些年同为大内,均是知晓此人生性冷漠,雷打不动的性格。怎的就会理会小殿下幼稚的言语,对这些戏弄话儿如此上心?还有小殿下,自己心目中儒雅文静的小殿下,出了一趟门,这才多久,就染上两岸纨绔插科打诨的习惯?
果然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易潇脸上笑意正盛,却听见隔间外小老儿说书到正精彩的地方,“嘿,那池鱼巨阙是穆家重器,被雨魔头取走,如今啊可是屠龙利器,只见两人一手池鱼,一手巨阙,从恶龙王二的体内一同乱戳,哇呀呀呀,这龙王再大神通,也受不了啦,只得吐出两人,这趟险旅,才算得结束。两人脱离险境,约好改日再战,是如何个情况,且听......”
“慢慢慢!”一个毛头儿少年抓耳挠腮,将准备丟掷出去的铜板收了回来,瞅着老头儿打量一番,好奇问道,“这池鱼巨阙剑,是穆家重器。雨魔头杀光穆家人,岂不是收下两柄绝世好剑。怎么如今还有一柄剑在他人手里?”
小老头闻言眯眼,不缓不急的开口,“这位小哥有所不知,那红衣儿据传是雨魔头留下来的穆家活口,苦练剑术好些年,要找那穷凶恶极的雨魔头报仇。”
毛头儿少年又抓了抓脑袋,“这池鱼,难不成还是雨魔头留给红衣儿的?那岂不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说完呸了一声,看着周围戏谑的人群涨红了脸,“我读书少,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小老儿哈哈笑了笑,人群都笑了起来。
易潇却收敛了笑意,认真望向樽云觞,“其实我猜出来了。早些听老师说过,当时记下来了。”
猜出来什么,易潇没有说,樽云觞也没有去问。
樽云觞沉默片刻,手中翻出一个锦囊,“国师给你的。入北魏后随时可拆。”
易潇收下锦囊,并没有急着去看锦囊中的内容,反而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准备去哪。”
红衣儿置若罔闻,继续喝茶。
“北魏虽大,可要寻一人不难,难在寻到以后如何。你要找十年前的真相,可你早就知道真相了。你要找他报仇,若......你真的找到了他,就真能下手?”易潇拢了拢衣服,有些焉巴,“我听说穆家当年鼎盛之时,有穆家九剑,雨魔头追杀九剑十年,不知可有活口。”
樽云觞淡淡瞥了一眼这位小皇子,不予言语。
“此行我要去风庭城,”易潇眼神含笑,颇有些不好意思,“风庭城外黄沙遍天,难觅住处,有一家客栈。据说十年前客栈多了一位老板娘。”
齐梁万象阁,北魏森罗道,合并在一起号称万象森罗,俱是天下一流的情报组织。这样明显的暗示,樽云觞岂能不懂,她轻轻放下手中茶盏,微微扣指,唇角带有戏谑,“要我当保镖?”
易潇闻言,自知心中算盘被看穿,哑然失笑,“明明是双利,我好心好意提供情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说出来,忒没人情味。”
红衣儿面纱下有笑意渐起,她轻声开口,“好。”
......
......
兰陵城空中楼阁。
自从小殿下萧易赴北魏之后,齐梁雄主萧望来此处的次数明显增加。南北分据之后,政事并不繁重,这位拥兵百万的齐梁之主也乐得自在。每日来找国师下棋。下的不是围棋,而是南海花圣魏奇所篆刻发明的象棋。
这象棋独具匠心,棋盘分九宫九道,楚河汉界。双方红黑分立,分别有十六子共计三十二子可供双方对捉厮杀,有天下大势起承转合,烽火狼烟棋盘雄起。这位齐梁帝皇是越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终是棋子殆尽,不及神机妙算的国师源天罡,他无奈笑着认输,依规矩败者收棋,这位麾下百万大军的帝皇,此刻便是乖乖低下头整理棋盘,将红黑归类收好。
而源天罡抬起眼,笑着开口,却一语中的,“陛下天天来这下棋,莫非还是担心小殿下的安危?”
萧望穿着一身寻常样式的宽大白袍,拾掇着棋子的同时目光越过棋盘,声音浑厚,“朕不担心北魏那些挑梁小丑,只是担心易儿体内......”
源天罡笑意渐渐收敛,仔细想了想道,“小殿下十年不曾触剑,想必它蛰伏长眠十年,便是不会再苏醒。”
“小殿下若是想不起六岁之前之事,便是它依旧深睡,不会有所危险。”源天罡轻摇羽扇,若有所思,“若是遇上了真正的危险,它苏醒也未必是件坏事,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朕怕再失去一位至亲。”这位雄主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落寞,“这么多年,每一日夜里朕都会想起小白衣。朕已经愧对她,就不能再愧对易儿。”
萧望怔怔出神。
“不会出事的,”源天罡微笑开口,“天下岂有人敢再触怒齐梁百万雄兵。”
这位无双国师手中的羽扇停止摇晃,他眼中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问道,“陛下,若是时间能够回转到元年,您是选择北上 ,还是重复当年之选。”
萧望一笑置之。
你笑我不够心狠,笑我不够果决,笑我明明坐拥江南百万大军却像个傻子。
可你说过,慕容就喜欢这样的萧望。
如今你不在了,这天下打给谁看。
萧望低声笑道,“若是时间回转到元年,我不会让悲剧上演。但如果她还是死了,那么我还是会选择踏平江南道武林,不留一个活口。”这位人间唯二的帝王脸上是毫无犹豫的强大自信,“因为区区北魏,挡不住朕。”
前半句言语为我,后半句为朕。
萧望当年为齐梁皇子之时,恰巧遇上了那位喜穿白衣的慕容姑娘。他问她叫慕容什么,那位让他一见倾心的白衣立马就跳脚骂他笨啊本姑娘就叫慕容,姓慕名容。
再后来,她喊他大傻子,他喊她小白衣。
再后来,大傻子封帝了,可还没来得及掀开红帘。
她死了。
之后,就没有再后来了。
萧望还记得,她说她想看一看天下江山是不是像以前书上看到的一样波澜壮阔。
萧望望向北方,心想就快了。
第三章 白衣慕容
这几日,易潇发现自己脑中那株时而摇晃的青莲,已经有了逐渐长大的趋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原本只是一朵虚影,现在逐渐凝实扩大,有三分神韵。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马联想到了天人八相。可天人八相太过虚无缥缈,国师源天罡也不曾交代自己其他,易潇只当是脑中株莲相所产生之异象,不放在心上,多了这株青莲,自己在凝神之时,能够看清百米外的风吹草动。对于习武之人或许算不得什么,可易潇六岁记事起便从未修行,便也算是有所裨益。
掀开车帘,已经是黄昏,他揉了揉看书看得发酸的眼睛,车内红衣儿抱剑而寐,眉心有一股白气结龙化凤,不断进出。易潇当年浏览齐梁书库,得知武者修行,乃修一口元气,元气是体内气息与外界交流沟通之源。唯有九品高手才能做到体内元气出体吐纳,也有传闻中万里无一的天生道胎,与大道无比契合,生而可以元气出窍,修行速度一日千里。
老段心血来潮化了个匪妆,浓眉大眼,络腮胡须,嘴里叼着根大烟枪,顾忌着小殿下身体不好,不敢吸烟,只是叼在嘴里过过嘴瘾。他驾车手一向很稳,却是在此刻抖了一丝。
刹那间便有三根黑色弩箭破空呼啸,几乎是一瞬间就来到了车厢外。
几乎是同一时刻不分前后,一直闭目养神的樽云觞眼角微动,眉心那白气瞬息收敛,红袖一拂,便见三根黑色弩箭破空而回,顶着呼啸声倒退,速度更快十分。
易潇低下头继续看书,似乎对此情此景习以为常,淡淡问道,“又是黑袖?”
先前在淇江上遭遇了天榜风青的刺杀,之前在齐梁境中还有无数次骚扰,包括现在一路上的袭击,全都来自于那个臭名昭著的刺客宗门。
黑袖。
黑袖的刺客或许不是中原最厉害的,可毫无争议是中原最多,最烦,最让人防不胜防的。顶着一袭墨衣,不求一击必杀,不求一针见血,在无尽的边边角角磕碰中不断出手,直到你累了倦了,这才割下头颅。
齐梁境内的数场刺杀,让黑袖摸清楚了小殿下身边的守卫实力,紧接着就有了淇江上看似必杀的惊天杀局。只不过国师藏了一手红衣反杀,让黑袖杀局功亏一篑。
杀手中高手很多,那些顶尖杀手可以做到越级杀人,杀手不同于武夫,敛息屏气,只求一击,一击不成便千里远遁。且杀手隐姓埋名,顶尖杀手不在世人眼前显露真实身份,往往形成敌暗我明的局势,极难应付。
“按照黑袖的规矩,一单生意分磨刀出鞘杀人三步,三步完,不论成不成,一单生意便是结束。”易潇笑吟吟看着百米外的草丛中倒下三位黑衣人,皆是弩箭击穿眉心,来不及毒发身亡便是命丧黄泉,自顾自念道,“黑袖一单不接二客,如今第二轮磨刀,便说明是有了第二个人买了黑袖刺客来杀我。”
他想了想,今日读书约莫已经满了三个时辰,便是轻轻合上书页,“风庭城里那位剑主号称知晓天下事,如今四月末,要赶去剑酒会时间刚好够用,可若是路上无你相护。袭杀只怕会再多三分,届时便会错过剑酒会,莫说问长生下落,便是连风庭内城的门都进不了。”
说完自嘲笑了笑,“也许不是杀我,只是阻我。”
他眼观鼻鼻观心,脑中株莲轻轻摇头晃脑,却听到樽云觞冷不丁开口了,“阻你问长生,与杀了你有何异?”
易潇想到兰陵城那位终日隐于垂帘重幕的二哥,无奈苦笑,“我自幼体弱多病,老师对外说我活不过十六岁,便算是半个断了我二哥的念想。好让我十六年来还有个安稳读书的日子。父皇宠我,大哥也宠我,二哥不说话,却也不为难我。现在想来,只怕是觉得我时日无多,想抢什么也抢不来,与其撕破脸皮,不如做个名不副实的兄弟。”
樽云觞睁开双眼,望着面色稍白的易潇,他顿了顿,继续道,“可如今我就这么北上了,若是寻到了长生术呢。父皇最是宠我,又对娘亲心怀愧疚,到时候他们就不一定抢得过我了。”
“所以他们盼着我死。”易潇脑海里那位不苟言笑的二哥确实符合买通黑袖杀人的动机,只是大哥这些年来确实是个宅心仁厚的角儿,怎么想来也不像是第二位迫不及待要杀自己的人。
“你想争吗?”樽云觞眼神望向车外,看似无心的抛出了这个问题。
而易潇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不想争的。”
出乎意料的,红衣儿没有追问下去。
于是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易潇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对皇位真的不敢兴趣。”
樽云觞怀中那柄朴素长剑铮铮而鸣,“人总是会变的。”
易潇不置可否,依旧是笑了笑道,“或许吧。”
樽云觞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想到了那个在皇宫里频频出现却至今仍然等同于空白的人,好奇开口,“你的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料易潇摇头,很果断地回答,“不知道。”
“准确的说,我不记得了。”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父皇说娘亲在我未满岁的时候就离世了。可我......毫无印象。”
“你不是过目不忘么?”樽云觞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易潇一番,才发现这位齐梁小殿下身形着实有些瘦削,四月末还裹着大衣,也不知为何身子骨如此羸弱。
“坦白说,我清楚记得满六岁夜殿试那日起,所有发生的事情,”易潇苦笑着回答,“之前的,全部没有印象了。”
樽云觞脑海里隐隐约约联想到了元年的一件大事,念头越是思极越是不能抑制,甚至有一丝荒谬,她尽力平稳着声音问道,“那位,除了轻宣皇后的追谥,还有其他的称呼吗?”
“我记得,我很小时候问过,可我忘了,真的记不清了。”易潇居然也有记不清的时候,他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父皇曾喊她,小白衣?”
樽云觞听见这三个字,便是面容再平静,心中也是掀起万丈波澜。
世人对于齐梁北魏,只知齐梁陛下萧望只封侧妃,有一追谥皇后,可从未有人见过那位轻宣皇后的面容。谁也不知道那位轻宣皇后生前是谁,关于这方面的历史,被这位强悍的皇帝遮掩的严严实实。
十六年前齐梁连破残楚旧赵 南吴,正是一统江南道,兵强马盛,却没有立即北上,只是屯兵,看似蓄势,实则让北魏有了缓冲之机,这才有了如今的南北对立之势。
其他人或许不知,穆家红衣却是一清二楚,当年齐梁并非不出兵。而是那位铁血雄主,铁了心要清洗江南道。
百万雄兵从九州三十六郡调转,强行镇压江南道武林,血洗了十大宗门。整整三个月,江湖武夫,任你境界再高,也要化为一捧焦土。不仅仅是明面上的十大宗门,只要参与了那件事,连附属的小宗门也一并拔起。
而穆家所庆幸的,是没有参与那件事。
樽云觞沙哑着嗓子,面纱下看不清表情,似乎有些同情,又带着悲悯,“你要知道真相么。”
易潇看出了红衣儿的不安,他摇头,“不必了。”
他当年阅尽藏书阁,拼了命看书,看野史,看杂文,看三教九流,看歪道斜理。就是拼了命想看到与那白衣相关的词。就是想找所有人都不愿意让他找的线索。
可是他在皇宫,又怎么可能找到?
他找不到白衣。
九岁那年藏书阁,他在二楼第一阁左数第五本找到了记载了春秋元年江南道十大宗门覆灭的江湖志,仅仅翻了一遍,第二日那本书便再也寻不到。
再过一月,在二楼第三阁左数第二本寻到了记载吴王夫差死于魔道刺杀下的魔道修罗传,他仔细翻阅,春秋大战,魔道刺杀众多将领,数位诸侯,却无一人列在齐梁境内。
之后,他了解到魔道原来已经覆灭了,就在春秋元年。
之后齐梁吞食楚赵吴,江南道十大宗门随之覆灭。
他就生在春秋元年啊,他的娘亲,至今仍然不知姓名的她,也是死在春秋元年。
他努力仰起脸,对着樽云觞挤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他们不说,我就不问。”
红衣儿看着这位心思玲珑剔透的小皇子,默然不语。
良久后,红衣樽云觞探出头看车外风景,声音轻飘飘传到易潇耳中。
“我还记得,她叫慕容。”
“姓慕名容。喜穿白衣。”
第四章 天缺
天人八相是什么?
易潇曾经问过自己的老师,而源天罡的回答简洁明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一种天赋,更是一种缺陷。”
老师从来不愿意给自己更多的解释,而翻阅了无数典籍,至今易潇都未曾真正找寻到关于天人八相的一字一句,连蛛丝马迹都未曾找到。
这是一个古往今来几乎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区域,充满着禁忌与神秘。
拆封了源天罡给自己的锦囊,易潇一字一字看着锦囊里那封长信,不知不觉,信面被自己的双手捏出褶皱,双手不住颤抖。
信上的内容,正是关于那个神秘领域。
“天人八相是真正存在的,并未虚构。你曾经问我,天人八相到底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天人八相,是一种万中无一的异象,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过目不忘也好,修行境界一日千里也好,这些天赋绝超常人,但是!”
“所谓的超凡天赋‘天人八相’,实则是一种病,且几乎是无治的绝症。”
“得之者天赋异禀,在某一方面天生有着近乎于妖的能力,但是付出的代价,乃是天缺之症。天缺之症,顾名思义,是天生的缺陷,无法避免,几乎不可能被修复。”
“株莲相能过目不忘,甚至可以看清他人的因果是非,传说中有株莲相的仙人能够一眼看穿命格,甚至能够逆天改命。而对应的天缺,是自断命格。命格是人注定的命运格局,若无逆天改命的大手段,命格断了,便是死了。占卜卦象显示你命格游离此年,不知何时断开,自渡过淇江,大世气运缠身,能够保你一年无恙,这一年内,有两种方法可以救治你的天缺。”
“第一个方法,找到那位当世药王,以长生仙药炼出仙丹命明珠,续命断格,从此得到完美株莲相。”
“第二个方法,是在一年内习武并且冲破九品,以天劫对抗天缺,洗涤神魂,有一定几率能够根治天缺。此条太过荒谬,世间无人能做到。”
“为师曾给你定下了三个不许,一不许与人争辩,二不许一日阅书三个时辰以上,三不许练剑。第一条不变,第二条解封,第三条也解封。之前之所以不许你练剑,是你命相相冲,一但练剑必然气血逆涌,凶多吉少,如今气运护身,如料不错,便是已经有了元力在身,”读到这,易潇默默揉了揉手,才发现手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这就是所谓的元力了吗?只是实在是太弱了,几乎可以忽略。”
红衣儿在车厢里阖目抱剑,细长的眼睛微微开启一道细缝,声音好听道,“这几天你自个儿没发现?这是元力不假,按照品级来算,只怕是微薄到可以忽略,连一品都没有。”
易潇苦笑一声,“有总比没有好吧?”
红衣儿微微来了兴趣,“你修行元力,难道不怕气血逆涌?”
易潇哑然失笑,不知如何解释,只是低下头,株莲相产生的那株青莲在脑海中微微摇晃,便看见自己的双手缠绕着浓郁的紫青气运,身上更重三分,确实称得上气运缠身,“我现在情况有点特殊,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托株莲相的福,能看见自己有气运护携,这样总不至于还不能修行吧?”
红衣儿咦了一声,“你能看见气运?”
易潇笑着抬头,这一抬头,便是看见浓郁的黑气,仿佛实质般从那红衣儿美人身上翻涌而出,赫然是将死之人才有的气象,愕然不知如何言语。不料樽云觞却是置之一笑,仿佛洞悉易潇心念一般,抱剑安然,“早死晚死都一样。我若亲手杀了他,便死了又何妨?”
易潇皱眉,想到信中“天人八相对应天缺之症”的说法,不由看了看樽云觞,自语道,“你的天缺是什么?”
“天缺?”樽云觞从未听过如此说法,柳眉蹙起。
黑色气运乃是红衣剑斩木鬼子时所沾染,易潇亲眼看着木鬼子的黑色死气被转移,而樽云觞受老师阴阳法遮掩天机,便是以生命力为代价,这才多病多咳,可这些都不足以称之为天缺。
天缺,天生所缺。
心念至此,易潇猛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说天缺是天生缺陷,是天人八相对应的病根,自己身负两种异相,龙蛇相与株莲相,是不是具备两种天缺?
天缺天缺天缺!易潇在脑海中疯狂搜索着有可能成为自己天缺的“病根”:身体羸弱气血虚寒经脉不稳不便修行......
这些都不能算是天缺!
疯狂的搜索后,记忆停留在六岁,殿前试。
再往前,是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看向手中的信,心跳微沉。
“你有株莲相,龙蛇相两种异相。”
“也有两种天缺。”
最后的字迹以元力灌注,浓郁的元气几乎从纸上溢出,字字珠玑玄妙无双,几乎是一眼看去,便睚眦欲裂。
信有玄妙。
这一刻,端坐在车厢中的红衣儿樽云觞双眼睁开!
怀中剑锵然一声出鞘一尺,怎么都压不下。十息之后,那封信已随风而燃,化为袅袅轻烟。
下一刻出鞘剑归,樽云觞仿佛见鬼了一般的神情,看着面容呆滞混混沌沌的小殿下,下意识提高了声音皱眉道,“你看见了什么?”
易潇恍然惊醒,看着飞灰一般的信,猛然一拍腿,懊恼无比,“怎么会这样?”
随后小殿下觉得脑海中仿佛炸开了一般剧痛,那株青莲再怎么摇晃也起不来作用,只能狠狠揉着眉心,咬牙切齿,“我记得我明明记得,可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句话有些拗口,说的自然是信最后的内容,易潇对于信的后面部分已经遗忘殆尽。樽云觞默然,看着易潇自顾自懊恼,淡淡开口。
“天缺是一种病吧。”
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只有肯定的语气。
她知道了,猜出来的?!易潇心中狠狠一跳,却听到樽云觞自言自语,有些惘然。
“我也记得我明明记得,可我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记得穆家主家有很多人,我记得有大长老,有穆家九剑,有他们。可我不记得他们这些人究竟是谁,长什么模样,说过什么话。”红衣儿靠在车背,喃喃道。
“我记得要复仇,要杀他。”
“我记得血流成河,所有人都死了。”
“我记得他的样子,我记得我恨他入骨。”
樽云觞五指用力掐入掌心,苍白的手指颤抖微缩。
“其他的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易潇也沉默了。
自己忘记了六岁之前的事情,那是很重要的记忆吗?至少在今天看来,并不重要。
可是樽云觞记得自己背负着仇恨,却不记得为何背负仇恨。
不知为何,易潇感觉那封信最后的内容向自己揭示了真相,可时机未到,自己无法记住,于是信灰飞烟灭。
人生十六载,这是易潇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位老师离自己站得很远。
远到自己看不透,连询问的机会都没有。
第五章 魔道
又是好几日过去,已经快要到天狼城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要赶去风庭城,须在天狼城落脚。
五月初天榜开,易潇算好此刻正在天狼城,红衣与自己在天狼城都需要解决一些事情。
易潇这几日没忙着看书,而是翻来覆去地将体内少的可怜的元力绕着自己的体内循环,试图完成一次周天运转。可能是资质太差,元力运转到一半就会堵塞,怎么也冲不过,连一次运转都无法完成,元力无法繁衍,也就是说,按照目前的现状,自己依旧是不能修行。
这几日相处,红衣儿樽云觞渐渐不再如初见般冷漠,大部分时间依旧是在车厢里抱剑闭眼修行,只是两人都是修行,却是天差地别。这位穆家后人不愧是铸剑世家子弟,怀中剑虽普通,却被元气渐渐灌注了神意,渐渐有了那么一丝玄妙的感觉。
“又失败了......”易潇看着指尖那道堵塞的白色气流,呼出一口浊气,无奈着放弃了这一次冲击。这已经是数不清多少次失败了,连一个周天都无法运行,不过好在这几日勤于不缀的修行,已经比一开始好上太多。
对于脑海中藏了半个齐梁书库的小殿下来说,天下武功几乎庶出同流,那些武林中人奉为神典的秘籍,尽数在自己脑里,而这些秘籍对于元力都有一种近乎于苛刻的要求。
要修行武库里那些顶级的秘籍,元力必须精纯且强大,否则无法运转心法,更是没办法进一步修行秘籍。而自己如今的现状是一个周天都无法冲破,根本没办法繁衍元力,那一缕白烟一样的气流倒是纯白色,可是数量已经不能用少来形容。
根据易潇的估测,自己的元气至少需要再强大一百倍,才能堪堪达到修行顶级秘籍的门槛。
樽云觞瞥见易潇还在运转第一个周天,苦于元气堵塞的问题无法解决,好笑道,“遇到了修行问题?”
易潇抬眼看见这尊红衣气定神闲,心想着这么多天,终于算是肯出声指教了,心中便是安定了三分,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情况说一下一遍,便看见樽云觞陷入了沉默,只道是在思考这种罕见的情况。
樽云觞不说话,易潇只能试着努力去调动体内元力,可是那道元力依旧是没法带动运转一个周天,甚至只转到一半的地步。
半晌后,红衣开口,“人体内有大小两个周天,你运转的是哪个周天。”
易潇闻言,下意识道,“元气由丹田起,入会阴,分两股,下涌泉,提气过三关,合于舌......”
说到一半,红衣儿的剑鞘就砸了易潇一个措手不及,樽云觞怒道,“你这蠢货,这是大周天。元气不够,怎么可能运转成功?”
易潇捂着脑袋喊疼,嘴上又嘀咕道,“凭什么不能直接运转大周天......”
樽云觞又赏了小殿下一剑鞘,这才说道,“修行之路,讲究循序渐进,小周天打通任督二脉,之后气机百通,才可能运转大周天,如果一开始就让你运转了大周天,岂不是痴人说梦?”
易潇抱头委屈说道,“可是我这几日一直在冲击大周天,而且已经冲击了一半了。”
樽云觞闻言,怒道,“白痴!”言罢一手迅疾如同闪电,点上百会穴,顺着气息直下,看见易潇体内零零散散,有无数元力碎片,都是在冲击大周天的时候残留在经脉中的。
“知道为什么要先小后大么!亏你读了这么多书,若是二脉不开,再顺着大周天运转元力,元力会被锋锐如剑的经络切割,这样运转一万遍也不会增长那股元力!”红衣已经不知道如何说这位糊涂小皇子,“当元力散遍全身,也就是你自以为打破大周天的时候,你就再无法修行!”
“这么严重!”小殿下听到再也无法修行,吓得立马停止了运转,“怎么会这样?”
“无论是北魏,还是齐梁,甚至远到中原外的关山南海西夏,都无人会去这么做。一但在没有小周天基础的情况下冲破大周天,便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这条路有悖天道,不被认可。”
樽云觞眼睛眯起,仔仔细细,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这,是,魔,道。”
车外老段懒洋洋的声音传来,“魔道怎么了,那位不是魔道中人?”
樽云觞想到那白衣慕容,哑口无言,只能讥讽道,“若是你自认为修行魔道能活下去,但试无妨。都说魔道修行者遇上天劫即刻陨落,无法存活,不过凭你这修行速度,就算修了魔道,也修不到遭遇天劫的时候,凭你齐梁小皇子的身份,倒是没几个所谓的正道大侠敢来替天行道。”
易潇无奈摇头,“都说正邪不两立,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车外老段声音再传来,“小公子,离天狼城很近了,不过眼前来了个拦路的。”
老段的声音便得有些古怪,甚至带着一丝干涩。
“老子怎么瞅着这小子像是那个传说中的刀鬼传人?”
第六章 刀鬼传人
明月从东边升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东边有座关山。
明月出关山。
可关山不仅仅有最原始的出山明月,还有最凌厉的出鞘刀术。
宋知轻是关山刀鬼的亲传弟子。
关山离中原很远,翻山涉水,他已经跋涉了不知几千里。
他身上的青衫经过风吹雨打,已经有些破烂。他眼中满是风尘仆仆,满载霜重之色。这位看起来儒雅似负笈学士的青年人已经赶路很久了。
他要赶在剑酒会来之前,找到那个人。
他背上背着刀,可他不学刀术,他修道术。
当今天下赫赫有名的有道术集大成者有二:一是齐梁无双国师源天罡,道法自然,能未卜先知,如同谪仙降世,春秋平乱,风采卓然;二是北魏国师玄上宇,玄术通玄,可拨乱反正,辅佐魏皇曹之轩拢收江北,对抗齐梁,最是人间风流。
宋知轻眺望远方,霜寒隐约被笑意遮掩,他俯下身子,从身前小溪中鞠一捧清水,轻轻擦拭脸庞,顿时神清气爽,喃喃道,“看来是赶上了。”
他此行来中原,有两个目的。一是想见识一下那两位道术大成者,二是想看一看那两位道术大成者的弟子又是个怎样的风采。听闻北魏玄上宇绝世风流,有一位极美的女弟子,被奉为大魏明珠的魏灵衫;而齐梁源天罡则是三位皇子殿下的老师,其中小皇子萧易最是博学多才。宋知轻拿着自己那瞎子师父说的“半吊子狗屁道术,占茅厕方位都不准”的道术略略算了算,若是在四月末赶到北魏,说不准真能遇上其中一位。
于是这位关山刀鬼的亲传弟子开始谋划着出走事项,整整写了一墙壁的策划方案,想着瞎子师父也看不见,怎么着第一次出走,得越远越好。等自己悟道归来,就告诉老瞎子学劳什子刀,没用。
第一次出走,约莫着刚走了一里路就被瞎子师父敲晕了扛回去,宋知轻发现墙壁上的墨痕被人摸得一片糟糕,而老瞎子双手一片漆黑,这才想通原来自己师父不是一无是处......居然还有个摸物识字的本领。接着就有了陆陆续续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那老瞎子气不过,拎起刀鞘就要一顿暴打。刀鞘举到半空,颤颤巍巍又放下去。老瞎子叹了口气,终究那一刀鞘还是没有打下去。
当时宋知轻怒目瞪着老瞎子,也没有说话。
后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师父是不是不瞎,是不是看见了自己的执拗,就服了自己的软?
他突然有那么一瞬间不想走了,刚准备开口,老头子扳起了脸,一刀鞘敲下去,一字一句开口,“要出关山,就不要丢老子的脸。”
宋知轻捂着自己的脑袋,看见年逾古稀的老家伙握着刀鞘的手隐隐约约在颤抖。
老头子迅速背过身去,踮起脚,双手在刀堂上摸摸索索,声音却是决然无比,“走。”
宋知轻爬起来,磕了三个头,抬起头碰上了老瞎子递过来的那只手。
手中一捧青布被刀形撑起,破破烂烂,是老刀鬼高高供在刀堂前的那柄刀,被破烂青布笼得严严实实,里里外外裹了三层,只看得一个大致轮廓。
“老子还没来得及教你刀法。”老刀鬼那只手被墨染黑,犹有青筋暴起,干瘦的五指紧紧攥住青布刀,声音有些柔和,缓缓道,“臭小子,遇到打不过的人就把这块破烂布扯掉。”
“师父?”宋知轻抬起头来,已是眼眶含泪,心想不愧是亲师父,还给自己留了压箱底的保命招数。不料老刀鬼冷笑一声,“该打不过还是打不过,到时候老子找刀的时候好帮你报仇,赶得快说不定可以收个全尸。”
“啊?”
“啊什么啊?接刀!”老刀鬼耐不住性子把青布刀一扔,宋知轻双手微沉,看见那佝偻身影背朝着自己摆了摆手。
于是他负刀而走,这一走,便是风餐露宿,从关山赶赴北魏。
好在他紧赶慢赶,算是在天狼城外赶上了,此处尚距天狼城有十余里,按照自己无师自通的占卜道术所算,便是在此处应该能遇上一位继承国师道术的人。
宋知轻卸下背上层层裹着青布的长刀,拦在路中央,等着那个人出现。
青衫宋知轻杵着刀傻傻看着空空荡荡的路面,心想那个人会是谁呢,北魏境内,多半是那位龙雀郡主吧,只是听说洛阳皇宫对这位明珠儿禁足极严,几乎是到了不许出宫的地步。可齐梁那小殿下同样是未曾出宫的角色儿,怕是遇上的几率更低吧。
他自然是盼着能遇上大魏明珠儿,江湖上传言这龙雀郡主生得娇美如花,最喜牡丹,就住在洛阳牡丹园中。若是有朝一日能与其坐而论道,传出去岂不是一桩美谈,他想着想着不由笑了起来,多半是想到了自己一战成名,众人瞩目的情形。
盼着盼着,宋知轻盼到了那辆穿林而过的马车,却是有些傻眼。稀稀疏疏的树木两道边歪立,一匹老马悠哉悠哉,马车上的车夫叼着一根大烟枪,斜着眼瞥了一眼路边这位青衫公子,满脸的络腮胡子煞是狰狞,长得是满脸匪气,仅仅是一眼看过去,宋知轻上前搭讪的势头就微微停滞,有些讪讪地顿住。
大胡子土匪呸的一口浓痰吐在宋知轻脚边,含着烟枪道,“你小子霉运当头,别挡道。”宋知轻硬着头皮准备开口,不料面前老马也学会了狗仗人势,呸的一口唾沫星子糊了他一脸。
马车顿停,安静看书的小殿下易潇和闭目养神的樽云觞几乎是同时抬起了眼,各自掀开帘子,看见了这位青衫拦路客。
易潇第一眼看去,面前傻乎乎杵着刀的青衫人身上有紫青流转,他从未见过气运如此深厚之人,隐隐约约有气运凝成实体气息的趋势,只是这人貌似未曾习武,身上没有太多元气流转的迹象。
而樽云觞则是一眼看到了那柄被宋知轻当做拐杖杵在路中央的青布刀,她面覆红纱,看不清表情,眼中却是有异样光彩浮现,随即一闪而逝,声音淡然道,“你是关山宋知轻?”
宋知轻有些诧异,似乎略有些惊讶于红衣人能一口报出自己的身份,当下也不否认,“正是在下。”
易潇哦了一声,面色古怪,“你真是宋知轻啊。”
连老段也诧然打量了一下这个青衫人,“怪不得老子看你霉运当头,原来你真就是那个刀鬼传人宋知轻。”
“在下想问一下,”宋知轻讷讷道,“不知今天是......”
话音未落,易潇笑着打断宋知轻,“你从关山出发已经有三十七天,此刻是四月最末一日,之我们所以能认出你,是全天下都应该认出你。”
宋知轻想了想,有些不可思议,声音稍顿,却听到易潇懒洋洋道,“关山刀鬼是你师父吧?他昭告天下,传说中的鬼刀‘修罗刹’就在你手上。想要鬼刀杀了你就好,而你那师父已经帮你喊出狠话,要在六月的剑酒会上砸天下剑客的场子。”
说完小殿下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宋知轻,发现这厮面色惨白,打趣道,“安心,现在离你去剑酒会砸场子还早。”
易潇手上还有第二份情报,一路上万象阁有三位探子接触过这位青衫刀客,只是从此人沿途跋涉的细节,背刀姿势......以及时而把刀当拐杖用的习惯来观察,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位关山刀鬼的亲传弟子,根本不会用刀。
宋知轻面色惨白,声音颤抖,一个音节憋了十几息,“操......”
这个老瞎子,这个老瞎子......宋知轻此刻在心里默默把自己师父骂了十八遍,如果那个老瞎子此刻真在他面前,他真的会拔刀,要跟这老家伙决出一个生死。
想一想归途遥遥无际,宋知轻回头望向来路,不由心中有些悲凉,听到车内那人戏谑的声音,“算一算也差不多了,现在整个北魏的刀客都在找你,想着一战成名好拿走那把鬼刀。至于北魏剑客,你都放出话来说要砸剑道盛会剑酒会的场子,他们怕是见到你就要拔剑将你连人带刀砍成十七八段。”
易潇看着宋知轻面色如霜的样子,哑然失笑道,“只是你体内连元气流动的脉络都看不见,不像是习武之人,莫非真是什么懂得隐藏元气的超级高手?”
樽云觞嗤笑一声,放下帘子,轻声说了一句人来了。易潇眉头微挑,砸了砸嘴,“你这是来给我们送刀来了,还是送麻烦来了?”
话音刚落,便是有连续数道身影降落,他们尾随宋知轻已经有好几天了,根据他们的观察,这位抱刀青衫人便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关山刀鬼那位亲传弟子宋知轻无疑,那小子手中层层青布裹起来的刀,便是传说中的鬼刀修罗刹。这几天跟踪下来,青衫小子丝毫不觉,连续几天都没有一丝元气痕迹,竟然是个不会武功的嫩雏儿。
为首人是有“北魏过江刀”之称的蒙冉,身后三位皆是刀中好手,虽不及自己的六品境界,也有五品巅峰实力,对付一个没品的小子自然绰绰有余。只是面前这俩马车主人似乎也认出了青衫小子的身份,蒙冉冷笑着提刀,刀未出鞘,看着毛头少年一样的易潇冷声道,“你也想要修罗刹?”
易潇与蒙冉对视一眼,笑眯眯道,“不好意思,我与此人素不相识,也不知道什么是修罗刹,各位要如何处置此人,更与在下无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老段叼着烟枪,也懒得去管闲事,就要调转马车头。
蒙冉呸了一口浓痰,吐向老段,
老段身形微闪,便是轻松躲过,不去看那四位刀客,只是语气转冷,轻声道,“小公子?”
易潇无奈叹了口气,心想一路上低调行事,便是要入天狼城了,被这莫名其妙的关山刀鬼弟子拦路,眼看着事儿越码越多。只是临近天狼城,老师特地交代了自己不得在此地惹是生非,他也只能叹一口气,看了一眼红衣儿,她安静闭目养神,却是不闻不问。
这宋知轻浑身上下一片青紫,乃是身负大气运之人,怎会被区区四位刀客难住,心念至此,易潇淡然道,“老段,走了。”
蒙冉四人见老段忍了一番羞辱,也懒得去寻马车主人晦气,当下准备抽刀,磨刀霍霍向着宋知轻走去,刀光即将出鞘之时——
“哎哎哎啊,”宋知轻来不及骂娘,看着马车就这么绝情要掉头,他迅速拍了拍身上灰尘,抱着青布刀颇有些狼狈,口中念叨着得罪了得罪了。然后眉头微挑,朗声开口。
“齐梁小——”
那句“齐梁小皇子萧易在此!”只来及出口三个字,宋知轻便是被一股大力踹进了车厢中。便是在声音刚刚出口之时,老段身形暴起,一掠而过,蒙冉为首的四位刀客只看到面前多了一道残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手中刀已经不由自主地出鞘,刀光犹如青蛇一般轻飘飘缠上自己的脖子,下一秒便是头颅狠狠跳了起来。
四道血光乍起,蒙冉四人各自留下一具无头尸体倒地,老段骂骂咧咧一脚踹上宋知轻,将这厮踹进了车厢里之后。
一进车,宋知轻便感觉自己眉心一寒,原来是一柄元气凝成剑尖,恰恰抵在自己额前,那面覆红纱的高手只怕有了元气出窍的可怕境界,比方才那些土匪要强上不知多少倍,当下只得苦笑道,“先别急着动手,且容在下解释,方才在下也是身不由己。”
易潇收敛笑意,看着宋知轻被剑抵住眉心不敢动弹,私下却忍不住从宽大青衫中伸出一只手揉向屁股,颇为狼狈。
易潇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宋知轻心想方才那一脚踹得可真狠,一点不留情,此刻屁股真是疼的要死。他看着比自己稍小一些的少年裹着大麾,便知晓自己方才恰巧蒙对了。此刻遇上的不是那位龙雀郡主,而是那位北上而来的齐梁小皇子,讷讷想了想,服软道,“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红衣儿向来懒得听废话,淡然开口,白气抵上宋知轻眉心,微微用力,“一句话说完,说不完就不用说了。”
宋知轻憋红了脸,憋出来一句话。
“在下......蒙的。”
易潇饶有兴趣打量了一下宋知轻,发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青衫人身上气运实在是浓得可怕,要说是蒙的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于是老段处理完尸体,马车缓缓前行。
只是多了一个人死皮赖脸不肯下车,抱着柄青布刀。
第七章 天狼
天狼城距离风庭尚有百余里,距离不算远,只是再行便是风沙居多,车马难劳,易潇等人经过协商,选择在此处歇脚,稍作休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北魏有四王三十七城,天狼王宁风袖乃是春秋年间最年轻战功最煊赫的大将,北魏称帝据北,宁风袖被授封天狼之号,北魏南域九城便在宁风袖辖内,其中天狼城便是四大王城中最为繁华,商人来往最为密切之城。
只因南北虽然分据,却立下淇江之约,经济合流,南商北上,多是不愿意赴远北交易,一般又多在安定有序的王城立足,故而都选在了天狼城。
可以说,无论是江湖客,还是朝廷人,在天狼城都有一足之地。天狼王宁风袖风采卓越,城下风气肃然,麾中高手无数,镇守方圆,在如今太平年间,更是无人敢闹事。定下的城规,更是没有一人敢挑衅。早年有洛阳皇室官宦子弟游至天狼城,见色起意,居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掳民女,不幸被天狼王遇见,亲自一枪挑下马,以一颗头颅寄回皇都。
皇都那位不怒反喜,昭文北魏,以天狼王纠正北魏民风有功为名,对那位枪挑皇族的宁风袖居然是不罚反赏,反倒是将那位在天狼城惹事的皇姓大族一贬再贬,贬出洛阳。
此后天下皆知北魏天狼王圣眷无双。
这位被街坊百姓亲昵称之“白马银枪,清风素袖”的天狼王宁风袖不仅仅马上军功显赫,为人亲民,更令人称道的是宁风袖用情专一,北魏多有纳妾习俗,堂堂天狼王却只有一妻,令人遗憾的,是至今膝下依旧无子。
其实宁风袖曾有一子,只不过夭折尚早,此后夫人便是再无生育。如今尚算得年轻的天狼王坐拥天狼城,与齐梁洪流城遥遥相望,只要有一枪尚在,便是北魏门户紧收,齐梁难以北上。
......
......
易潇一行人入城后随意找了间客栈,入住了一宿。
倒也无事,只是一大早,宋知轻就被小殿下拉着出门,倒是看见大街热闹非凡,不知是何盛事,居然引得如此多的人出门来看。
“诶诶诶,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天狼城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有位络腮胡子中年人拎着一位黑衣少年如鱼得水般穿行在人潮中,那黑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面色有些病态苍白,穿得严严实实,街上有不少人已经穿着短袖露臂了,这位少年还穿着一件长袖实衫,后面跟着位青衫抱刀的年轻人,怀中那柄刀鞘大的臃肿,刀柄明显与之不是一个型号,他嘴里咕哝着,却是没有络腮胡子大汉那般好的身法,在人群中只能勉强行走,堪堪跟上前面二人的脚步。
易潇被老段拎着走,自然是轻松无比,回过头看着抱刀艰难的宋知轻,笑道,“入天狼城,自然是做了歇脚打算,不过今日是特殊日子。没发现街上人群几乎往一个方向去吗?”
宋知轻环顾四周,惊讶道,“嘿,这些人是赶着上集?我怎么不知道天狼城有什么习俗传统,能有这么多人急着上街。”
老段嗤笑一声,“就你小子还行走江湖,连天榜都不晓得的?”
易潇笑道,“天榜一年一换,中原为之瞩目,都巴不得知道第一手的消息。”言外之意异常明显,今日便是中原开榜之日。
宋知轻脸上一阵尴尬,讷讷道,“我又不是中原人,我怎么知道天榜什么时候开榜?”
易潇啧啧道,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天榜时候的神情,“等到了空旷地方,你就明白了。”
宋知轻被卖了一手关子,眼前两人说完便不再理自己,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也不知道那神出鬼没的红衣儿在哪盯梢,想着想着,想到自己上车后就被那柄剑抵上眉心,差点被那人不讲道理地取了性命。
想到了这两天的遭遇,宋知轻开始后悔自己背刀出走。
宋知轻对这两天来的遭遇简直是不堪回忆到了痛心疾首的地步。
先是被逼着拿自己全部家产买了一把刀鞘,只是自己说什么也不肯扔那块裹刀青布,买了大一号的刀鞘将青布和刀一同收好。接下来的日子懵懵懂懂,不由分说被迫又是洗车又是喂马,挑担拎行李杂事儿几乎自己全包了,只要敢说一个“不”,那柄剑就会在三秒内递到自己面前。
到现在宋知轻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辛辛苦苦从关山过来是为了干嘛?就为了当一个杂役儿?想着昨晚喂马喂到半夜,被那性格暴烈的马兄踹了好几脚,数星星才睡着,一大早又被这位小殿下“易潇”叫起来“赶集”,宋知轻实在是忍不住了,怒容刚刚上脸,就看到易潇一双大眼睛天真无邪看着自己,略带同情道,“宋大哥,周围好多用剑用刀的大侠啊。”
这一句话出口,街上那些佩刀戴剑的江湖客听到了那个敏感的“宋”字,下意识纷纷往这个方向看来,只是目前的传闻来看,据说那个宋知轻是孤身寡人,带着把青布刀,身手不凡,前几日有人回城,带来“过江刀”蒙冉和几位弟兄离奇失踪的消息,只怕是被那刀鬼传人给解决了,看来此人绝非易于之辈。眼前那人一脸没睡醒的模样儿,哪里有半分刀鬼传人的风采?
众人只是看一眼儿就移开了视线,嚷着喊着往前挤啊,不去理会这位青衫年轻人,而宋知轻则是抹了一把汗,怒目盯着易潇,敢怒不敢言,半晌后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你就不怕我不小心说些什么?”
易潇一脸无所谓,“怕什么?大不了跑路呗,风紧扯呼,看谁跑得快。”
“你狠。”宋知轻挤出微笑,强颜欢笑,“易兄好手段。”
......
......
就这么挤了半晌,宋知轻实在闷得慌,忍不住先开口,“我说易兄,这天榜是个什么情况?”
老段拎着易潇,已经是刻意放慢了速度,便是已经快要到天狼城中央了,此刻城中央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只为听到天榜开榜的第一声。
易潇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中原历史悠久,春秋前便有上千年历史,大国雄起衰落,江湖潮起潮落。可有三大江湖宗门,被公认为永不衰败,并称为三大圣地。一个,是一百年前才跻身圣地之流的风雪银城,位于严寒北原的极北之地,但每一代城主都是傲视天下的可怕人物;另外两个,便是剑冢和隐谷,剑冢里的可怕人物不比风雪银城要弱,只是谁都不知道剑冢在哪,只知道每一代剑冢只有一个人出世,一把剑随行,剑在人在,人亡剑亡。”
“之所以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你,”易潇看着宋知轻一脸认真,忍不住道,“三大圣地真的是与众不同,很奇葩的存在。”
“而隐谷,就奇葩在......这个宗门,在中原数百年来一直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啊?”宋知轻有些困惑,易潇笑着解释,“没有一个人知道隐谷是什么宗门,是干什么的,弟子有谁,宗主是谁?但是大家都知道,隐谷是三大圣地,这仿佛在人们生下来的脑海中就有那么一个印象,每个人都会去怀疑它的存在性,因为没有人接触过隐谷中人。”
“那......隐谷真的存在吗?”宋知轻轻声问道。
“存在的。”易潇点头,“因为每一年的天榜,都出自隐谷之手。这样一个宗门,以天榜每一年都如期而至的可怕的准确性,击破了所有人的质疑。”
宋知轻正在疑惑,突然听到一声喊。
“看!”
易潇抬手,宋知轻看去。
所有人群全部抬起头,下意识仰望天空。
那是宋知轻在关山从未见过的异象!
天空原本晴朗无云,却是在如同被一只大手搅动,碧海般翻涌,刹那间有雾气蒸腾,太阳光芒一闪而逝,被云气遮掩,只是在数秒间,便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陡然间似乎有一道凌厉的剑气斩过,将天中万里阴云齐齐斩断,只留下。
一方长长黑云,边缘处是霞光微露,黑云上隐隐约约有字浮现。
那是一张以天空为底的大榜。
是谓,天榜!
第八章 新榜
宋知轻难以想象,有这样一个从不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宗门,有如此大的手笔,能以天空为书,写一张世间大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早些年听师父说过,练刀练到极致,能与天地共鸣,可再怎么共鸣,眼前的景象都有些夸张了。
天空中浮动着蝌蚪一样的符文,闪耀金光,慢慢放大,到每个人都能看见。
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个金光最为闪耀的名字。
不是那个独占鳌首十六年的那个名字。
这些年来,天榜第二曾经换过许多人,有屠灭穆家而凶名远扬的雨魔头穆雨,有一剑渡淇江的玄黄剑宗横,有九龙九象护体真正金刚不坏的佛门悟玄大师。但是天榜第一,一直未曾动摇,就这么稳稳压制着每一届天下第二。
剑宗明,自春秋元年天榜起,稳占鳌首十六年。
如今,他不再是天榜第一。
天榜第一。
北原风雪银城,李长歌。
而剑宗明,天榜显示并无此人。
“这......”易潇看清楚那个金光璀璨的名字,先是微怔,然后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可思议。
隐谷天榜,不列庙堂中人,不列圣地弟子,不列超脱九品强者。
李长歌的名字前面,便是风雪银城四个大字。
接着第二位是齐梁的少然神将。
后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大致一眼望去,远远超过了三十六之数。
老段的嘴巴先是微张,再是启开,最后惊诧无声,像是在感慨什么,却最终归于无言。
良久之后。
“老子这辈子,值了。”
一百年前黄金盛世,据说那一辈只出了一张天榜,囊括了天南海北之人,含金量极高,能入榜者无一不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一流高手。
这张天榜,影影绰绰有近百人登榜,放眼望去,金光璀璨不能直视。这张新天榜,比之百年前那张巨榜更要恢弘,有圣地传人,有南北大将藩王,有南海西夏东关山数不清的惊艳人才。
雨魔头的名字在新榜第十一位出现,连天下前十都没进。可见这张天榜里有多少恐怖人物,易潇亲眼见识过雨魔头一剑拆船,那可是龙首巨船,说拆就拆了,曾经的天榜第二,如今连天下十大高手都算不上?
那张天榜金光扭转,这些名字陆陆续续浮现,易潇目不转睛凝视天穹,把这些名字全部记下,上榜人实在太多,红衣儿樽云觞也在榜上,榜位在二十名,金光赫赫,越来越多的名字出现,半晌后这些名字逐渐定格,陡然有一阵风吹过,那团凝做天榜的云层恍然一震。
这些名字烟消云散,又有新的字迹出现。
隐谷弟子世代行:不出大世不出世,今日出世,后无天榜。
特昭天下人,此榜列有一百零七人,并无排名先后之分。
无排名先后之分?易潇的表情有些精彩,心想着这张天榜怎么可以这么任性,说列一百多人就列一百多人,说不排名次就不排名次?
只是这样的话,天榜带来的讯息就不如以前那般准确,好在齐梁的万象阁探子遍布中原,易潇手中还握有内部的资源消息。
......
......
半个时辰后,大街上人烟散尽,那些观看天榜的群众见此异象,凑够了热闹,大部分都离去。
三人往回走。捡了一条没人的小路。
宋知轻看着易潇,好几次想说什么到嘴边却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疑惑道,“为什么我师父不在榜上?”
宋知轻师父号称关山刀鬼,年轻时持鬼刀修罗刹风采卓然,据说岁数大到能触及上一个百年黄金大世。
易潇笑了笑,“天下高手可不止这些人,难道都能在榜上?”
“可这隐谷列了天榜,这次我看关山有许多人都上榜了,难不成他们都比我师父还强。”宋知轻忍不住嘀咕。
易潇低下眼,轻声道,“我凑巧也知道一两位比这些天榜中人要更强的前辈......我想,这张天榜是不配写下他们的名字的。”
“说得好。”
一道平淡的声音传来,声音醇厚,自街边小巷深处传来。
老段眯起眼,下意识攥起来易潇的衣领,那醇厚声音轻轻道,“天榜不列这些人,不是不想列,而是不配列,更不能列。”
这道声音幽幽而来,不太像名门正派,反而有些鬼气森森,只是又多些岁月韵味,醇厚如酒,让人无法生厌。
“阁下何不光明正大的出来一叙。”易潇示意让老段没必要那么紧张,大大方方开口。
“非不愿,实不能。”醇厚声音道,“小公子不妨入巷,此趟北行必不会空手而归。”
易潇闻言一怔,嘴角牵起笑容,旁边宋知轻忍不住道,“你这厮装什么神弄什么鬼?谁知道你躲在巷子有没有安好心?”
醇厚声音顿了顿,“在下正与一小友弈棋,不方便出巷,小公子可等那人出巷,确保无误再进。”
易潇笑了笑,正准备入巷,不料宋知轻拽住了自己,向巷子里喊了声,“告诉你,我的武功高着呢,你这厮要是敢捉弄我们,担保你吃不了兜着走!”
易潇见宋知轻忙不迭就虚张声势,听了宋知轻一本正经的解释更是哭笑不得。
“打小那老瞎子就喜欢骗我,老子出山第一件事就是发誓再不上当受骗,没想到还是被老瞎子黑了一道。这小巷子里要是有人摸黑一板砖拍倒你,老子岂不是白走了那么多路?没了你保驾护航,老子可回不去了,保准给人拿刀砍成十七八段。”
易潇哑然失笑,又听见宋知轻大声道,“喂,我能不能跟进来?”
那醇厚声音的主人笑道,“你大可以进来,只不过要留下你那把刀在这巷子里,好教你明白,不是什么人都能见我一面的。便是你那瞎子师父来了,也绝不敢二话。”
宋知轻闻言,毛骨悚然,心道只怕是遇上了不得了的大角色了,当下乖乖收声,免得招惹麻烦。
老段俯下身子,放心不下,“小公子,这巷子里面的气息难以感应,深浅莫测。要不......”
一路上宋知轻都没有见到那位红衣儿,便知此人并不在易潇身边,只怕是有事去了。虽然只是偶尔瞥见几眼,宋知轻也早已知道那红衣人武功绝强,若是有他在,便是高枕无虞。
醇厚声音的主人又笑道,“只可惜穆家那小红衣儿刚刚出城找宁风袖的麻烦了。怎么,觉得九品顶了天,有她在便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
易潇看着巷子,没来由觉得打小心头缠绕着许久的那股寒意居然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那声音主人笑骂道,“臭小子,怎么胆子变得这么小?”听了这话,易潇倒是感觉此人并无恶意,当下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两人在外面等自己,转身走进了小巷子里。
巷子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暗潮湿,狭小幽长。
只是走了约莫十几息,易潇便走到了巷尾,阳光斜照,他看见一道浮空棋盘,黑白纵横十九道,靠近自己这端的,是一道背对自己的黄衫身影,看不见容貌,长发披散,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背对着自己双手抬起绕在脑后,将一席长发盘起,用一根木髻挑起。
眼前明媚的黄衫少女手持黑子,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英气,易潇这才发现,这位少女居然是坐在轮椅上,而少女对弈的,应该就是刚刚那醇厚声音的主人。
棋盘对面持白子的是一位文士,看起来颇为年轻,生得有三分书卷气,一身墨色长袍,纹着无数白莲,居然盘膝坐在半空中,长发失重般在身后散漫漂浮,一手撑着下巴,另外一手持着白色棋子,只是淡淡一瞥棋盘就迅速落子,好似心不在焉。
然后那白莲墨袍的文士抬起了眼,与易潇对视。
那双眼眸里仿佛有无数年月沉淀,有数之不清的沉重,让人一眼看去就沉沦,仿佛心中绽放出无数莲花,而易潇看见的,更多的是一种重逢的蔚然,长辈欣赏晚辈的淡然。
“好,很好。”
“不好,很不好。”
这位盘坐在空中的长发文士摇了摇头,说出了这两句自相矛盾的话。
黄衫少女面无表情,持黑子轻敲一下棋盘,“该你了。”
......
......
天狼城郊,一片古木郁郁葱葱。
“锵!”
长剑出鞘清鸣,一袭红衣如同鬼魅般出现,樽云觞不急着出手,掌中一泓剑光流转,她赤足踏在落叶上,目光投向面前那个面带微笑的男人。
阳光透过树叶,正洒在两人相距三丈之处,天蓝色长袍加身的宁风袖眼角微眯,他已经年近四十,却是儒雅依旧,负手而立,淡淡开口,“阁下约我至此,不会就是晒晒阳光这么简单吧?”
樽云觞解开面上红纱,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绝世面容,笑意里含掺着十分冷意,“那个人北渡,必然经过天狼城。他去哪里了。”
宁风袖笑意不改,只是此刻有些皮笑肉不笑,“天下人北渡都必然经过天狼城,那么多人,你问的是哪位。”
“你不知道我是谁?”樽云觞缓缓提剑,那抹清光上移,对准了三丈之外的天狼王宁风袖。
宁风袖不为所动,双手依旧是插在袖里负在背后,不愠不火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宁风袖心中早已明了,敢对自己出手,又穿一袭红衣,必然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那位穆家后人,至于他所问的那人,也必然是北行不知所踪的穆雨雨魔头。只是此人虽晋入九品,可年纪轻轻,总不可能有信心来挑战自己。须知在春秋期间,宁风袖便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武道高手,封王之后更是无人敢来挑衅。今天这种情况,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遇见。
此刻他虽是笑意不改,心中却是恼火,他还急着赶回城中,那位小侄女身子不好脾气更不好,此刻可正是等着自己推轮椅呢,若是出了什么麻烦,又免不了一番头疼。
这位天狼王也不想过多纠缠,只是一抬眼,便是看到无数杀机从那道剑光迸发,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悚,好家伙,一言不合就杀人?剑光煌煌而起,刹那落指处巨木斜斩而断。
天蓝色长袍身影如风腾起,宽大双袖起舞,锵然抵住如同跗骨之蛆般黏上来的剑光,两道身影一蓝一红,所过之处树木轰然倒塌一片。
只是一刹那,宁风袖便发现这道红衣身影远远比自己想象的难缠许多,剑术剑意剑道俱是无双锋锐,还有那道凌厉至极的杀气,只怕是不必那位雨魔头差多少。
宁风袖头疼至极,自己那杆孤胆不在手,以双袖对敌,居然微落下风,心中便有了三分和解之意。当下也不计较此人之前的不敬,大袖一挥,刺啦一声生生击退那道如蛇挥舞自如的剑光,重新拉开距离,冷冷道,“别动手了,此处虽是天狼城郊,再打下去对你可没好处。”
樽云觞停下手中动作,面无表情重复问道,“他去哪了。”
宁风袖嘴角微微拉扯,“雨魔头途径天狼城不假,可是来时隐匿了气机。”
樽云觞微微蹙眉,穆雨宁风袖这种层次的高手,不可能凭借区区隐匿气机的法门就能瞒天过海。却听到宁风袖沉声道,“他来时身负重伤,看动向应该是往北原去了。”
北原。樽云觞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北原二字,最后她揉了揉眉心。
剑入鞘二尺余。
留出小截剑面。
樽云觞缓缓按住剑柄,之前那白莲墨袍人说的不错,她确实是来找天狼王麻烦的。
天狼王眉心一跳,看见面前那道红衣按剑姿势有些奇怪,心头涌起一阵不祥预感,惊道,“你疯了?”
红衣儿嘴唇若翘,笑得如同谪仙般,拇指按剑,小指微微翘起。
“我有一剑,请指教。”
剑柄被她缓慢提起。
天狼王看着这毫不讲道理的一剑气势缓缓蓄起,当下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如同一人身陷无边黑暗,便是面前多出一道长光,那道光慢慢雄起,直至占据整个视线。
“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剑出鞘二尺,剑光不可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