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篇 禅七
佛骸篇(二十七)
紫袍大国师死死盯住那个黑袍飘摇的男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卫浩然。
“卫浩然......他在最后的记忆里,说了这么一段话。”易潇代替那个黑袍男人开口,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晰。
回荡在这片大地之上。
“这个世界上,有人积善行事,默默无闻,却不得善终。”
“有人仗恶作祟,并且以此为乐,却无有恶报。”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难道善与恶的界限,就当真只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就能够评定的吗?”
“没有绝对的善,自然也不会有绝对的恶。”
“可若是世上之事,没有头顶之上的一柄剑去衡量对与错,去诛判善与恶,那么即便八大国最终谁是胜出者,这个世界都不会迎来真正的太平。”
“苍生有难,故而有生皆苦。”
“他们修行为了抵达彼岸,为了求得大自在,抬起头望向天上仙阙,却时常忘了自己,仍然脚踏在人间大地之上。”
“修行需有烟火气。善心善骨,修成善道。”
“以心中一柄剑规划界限,若有朝一日修成正果,便以剑下界限回馈苍生。”
“所以我策杀了北岸诸国的高层,无论是权倾朝野的大臣,亦或是战功累累的将军,但凡违背了六道的准则,我便亲手送他进入轮回。”
小殿下微微停顿,片刻之后幽幽叹息道:“世间的善与恶太难评判,我只能制定自己心中的秩序,然后以此为界,清除不合界限之人,不求其他,只求能为乱世尽一份力。”
易潇将目光投向卫浩然。
三十年前的乱世棋盘,这个不名世的大棋师弃子自困,甘愿被岁月囚死在囚牢之中,留下了破局的希望。
希望之花终于绽放。
那袭黑袍缓缓睁开双眼,双眸之中是岁月的混乱,古老黑袍漂浮而动,他抬起双臂。
山枯海烂于双肩之前。
于是整个世界寂静只剩下一个人的声音。
“人道。”
“天道。”
“阿修罗道。”
“畜生道。”
“饿鬼道。”
“地狱道。”
第二道虚影破土而出,在佛骸大地之上,孕育着莫名的力量,缓缓脱胎,生根发芽,最终结出果实。
接着是第三道身影。
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
果实成熟而落地。
于是这座本就以六道轮回为力量和思路建造的佛骸,此刻被那截指骨疯狂汲取力量,六道轮回之意分别被抽取,接而孕育出六个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物。
“慧心。”
“痴胎。”
“龙血。”
“佛骨。”
“莲掌。”
“玉手。”
卫浩然为首,秦修途苏红月沈红婴柳白禅钟天道依次排开。
六道轮回重铸。
这六个上个时代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笑意不减。
风华绝代。
易潇声音平静道:“玄上宇,这片佛骸......早就不是你的了。”
紫袍大国师虚握袖中双手,这片天地之间的掌控之力被无端瓜分。
天地之间所有的光彩被这六个年轻人夺去,而仅存的月光,也尽数落在佛骸那条浩荡冥河之中。
易潇微笑道:“这片小世界......连接人间的地方,就在那处冥河之中吧?”
紫袍大国师眯眼不言语。
“大国师......自始至终,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绝非实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小殿下笑了笑。
“你要赠我魏灵衫魂魄是为真,要送我和她离开佛骸......是为假。”
“你不想与我厮杀是为真,可不贪图我身上的天相......是为假。”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无非想掩盖什么。”
“只可惜有些事**盖弥彰。你越是拼命去掩盖,甚至到最后不惜假意妥协,越是无法挽回......你一开始已经暴露的......想把我永远留在佛骸里的念头!”
易潇声音冷漠道:“在我离开这里之前......让我来猜一猜.....你所谓的佛骸......这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极为巧合在洛阳立国之时建立的天地囚牢......究竟是何样的真面目呢?”
紫袍大国师已经不再犹豫,双手结印,掐诀,将原本准备留至最后的那道印法此刻完整结刻而出。
漫天的符箓从那两道紫袖之中飘摇而出。
有仙家蝌蚪文,佛门篆文,玄术之中的古骨文。
这位极为博学的北魏大国师汲取百家之长,在这座佛骸之中筹划无数轮回的手段,此刻缓缓绽放。
黑发三千丈的小殿下刻意放缓语速,似乎有意等着这位紫衫大国师出手。
“曹家那个男人的这一台戏需要有人配合,那个人只能是你......”
“那么他凭什么能与你进行交流?”
“只有一个可能了......”
“佛骸世界,本就是曹家男人随身携带的物品。他随时可以与你心意交流,借你的眼,看到这片佛骸之中的一切。而你......自然也可以看到外面,看清洛阳。”
“佛骸......或者说,浮世印。”易潇柔声笑道:“这个称呼会不会好一点?”
紫袍大国师双手按压虚空!
倾尽整座仙器之力,将六道规则全部倾泻而出!
天地将倾!
六块古碑从虚空之中疾射而出,砸在大地之上!
小殿下缓缓眯起眼。
那六块古碑断背处依旧是被人一刀两断一般,只不过不是自己大雾深处所见的黑色,而是古铜之色!
碑面刻文连在一起,两两成双。
【“这里是永生之地。”
“吾将,念出你的名字,刻下你的面容,将你的灵魂雕琢成玉,把你的悲喜编制成曲......”
......
“这里是永生之地。”
“吾将,撕去你的姓名,毁去你的面容,将你的灵魂碾碎成末,把你的悲喜倾在指尖......”
......
“这里是死亡之河。”
“吾将,把爱恋坠入万钧之中,不复重生。”
......
“这里是死亡之河。”
“吾将,把憎恶留在灵魂深处,不得遗忘。”
......
“这里是浮世深处,佛的骸骨。”
“没有极乐,只有苦痛。”
“没有快乐,只有伤悲。”
......
“最后,真正的永夜里,请把这永恒的生命,尽情享用!”】
六块石碑,从佛骸四处冲出,被紫袍大国师袖中的狂暴之力携带而出!
六块石碑组成真正的六道轮回,一缕邪光照破大红月!
紫袍大国师浑厚喝道:“六道!”
天崩地摧,六道重组。
整个世界在规则之下寸寸扭曲!
在那缕邪光所照之下,世界被一点点歪曲,随这个紫袍男人心意所动,最终寸寸崩塌,回归混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紫袍大国师视线之中的六块石碑产生一道裂纹。
混沌之中走出六个风华绝代的年轻身影。
睥睨天下。
紫袍大国师深呼吸一口气。
这六个年轻人,他们象征着最早的六道。
比自己所铸造的六块石碑更早,更原始,更古老。
因为他们本就身怀六样佛骸镇世之物。
慧心痴态龙血佛骨莲掌玉手。
而当玄上宇极有耐心地等到混沌缓缓散开。
那道黑衣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
......
“玄上宇......好久不见。”
黑袍卫浩然微笑望着与自己不远处对立的紫袍男人,轻声道:“我们能够今朝相见,可真是个意外。”
紫袍大国师皮笑肉不笑道:“若不是这里处在仙器之内,怎会让你有借机返世的机会。算是我当年差了一招,取六道意味来铸造佛骸,让你钻了空子。”
卫浩然不置可否,只是摇头笑道:“很可惜。我们能站在这里说话......就说明......我们已经是死人了。而现在只留下须臾记忆的我们,也许在下一秒,就会沦为前朝的灰尘。”
“说这些有何意义?”玄上宇眯起眼道:“你打着拯救苍生的大义旗号,做的不过是谋求私欲之事。”
卫浩然哑然失笑道:“坏了你的佛骸大计,就是谋求私欲?”
玄上宇冷笑一声。
自己曾经与“六道”有过一场博弈,作为最终角力的胜出者,自己当时付出了鲜血淋漓的代价,最终依旧被卫浩然摆了一道三十年的阴坑,眼下这六个人有整片小世界规则的加持,一心想拦住自己,比那个开启两大天相的易潇更要难缠。
“你们不是为了所谓的大义么?你们不是心怀仁慈么?”紫衫大国师沉声道:“可知你们缠着我,不让我出世,洛阳会化为灰烬,几千万人化为齑粉,生灵涂炭。”
卫浩然轻轻点头,道:“我知。”
接着这个智谋冠绝天下的黑袍大棋师笑着反问。
“但你知不知......为何白禅他当年被你斩去莲掌,封锁佛骸之中,本该是与我一样的死去之人,为何依旧逍遥活在人间?”
紫衫大国师瞳孔猛然收缩。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卫浩然笑道:“柳白禅早就死了。”
“说起来有些好笑,现在活着的,是柳禅七。”卫浩然柔声道:“佛陀曾经在菩提树下自誓:若不成道誓不离金刚宝座,最终七日成佛。滥觞于此,便是谓之禅七。”
“你不必与我打什么禅机。”出身忘归山的佛门大师兄面色阴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黑袍卫浩然笑了。
“心怀大义,我来渡世。”
“可若是渡世之力不够,便等一人撑船。”
“他若愿来,便是渡世之人。”
这位六道之中冠为慧心之名的大棋师柔声道:“那位地藏王菩萨神魂于春秋年间转世,恰好分了一分入了禅七佛窍,算是赐福,更算是机缘。”
玄上宇闻言之后面色苍白,颤声道:“他本该是个死人?”
“不错。”卫浩然道:“他一直是一个死人。”
“那位地藏王菩萨的转世神魂......在他身上?”
“不错。”卫浩然又道:“那位菩萨的转世神魂分了一分于他。”
而紫袍大国师终于明白,自己以玄术推演无数次,只能算出一位了不得大人物即将降临洛阳,却无法推断出究竟是哪一尊大菩萨。
这世上的宗师只剩下那么几位。
可偏偏来的,真的是一位大菩萨。
“所以......”卫浩然风轻云淡笑了笑,黑袍如墨飘动。
“洛阳今天这一劫,不会有人死。”
“一个也不会。”
第九十七章 抬手是杀生,放手是渡人
佛骸篇(二十八)
洛阳城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南门之外漫天黄沙飞舞,纷纷扬扬,将这扇青铜门外的血腥气息尽数遮掩。
而漫天黄沙之中,有一道中年人身影缓缓显现。
跌跌撞撞,摇摇欲坠。
他抱着一柄锈迹斑斑的三尺剑,剑锋已经摧毁,剑身之上没有流转一丝剑意。
一柄废剑。
接着黄沙猛烈震颤。
这个中年人极为痛苦的闷哼一声,他口鼻溢出鲜血,长发随黄沙一同震颤,周身黄沙之中渗出若有若无的血雾。
接着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青衫落地,袖中双手无力下垂,仅剩双手十指各自攥着一缕衣角,勉力将下巴抬起靠在剑柄之上。
仅仅以一柄三尺剑支撑全身力量,勉强不倒。
宗横耳边传来由远至近的踩踏黄沙声音,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
只能看见无数殷红从自己口鼻之中抑制不住涌出,顺着玄黄流淌,将黄沙地都染红。
之后世界便黯淡下来。
他的面前多出一道颀长身影。
一身粗布麻衣的齐梁二皇子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手托沧生玺的萧布衣低头看着这个七窍流血,依旧没有倒下的北魏头号剑道大师。
这个人以九品修为,在不动用剑域之下,硬生生了抗住自己三道至强级别域意。
萧布衣头顶骑乘青狮的紫金童子虚影缓缓消逝,最终随黄沙一同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大威德域意也缓缓消退。
于是沧生玺上空流转的十六团柔和光团,此刻便只剩下了十三团。
萧布衣用去了三道最强级别域意。
“你很强。但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强。”
萧布衣笑了笑,轻声道:“这些域意互不相容,只能轮番上阵,本以为你已经快要迈出那一步,有可能算是半个宗师,再不济单以剑术也能称得上匹敌十龙十象的存在。”
“我一开始以为......至少要耗去五道至强级别域意,才能拖垮你。”齐梁二皇子抿唇淡淡笑道:“怎么,现在就已经扛不住了吗?”
宗横咳出一口鲜血,视线有些涣散。
北上第一步近乎完成的萧布衣面色平静,前踏一步。
这一步后,世上再无北魏玄黄剑。
没有这位剑道大师拦路,萧布衣便可以打穿这扇青铜门,杀入洛阳之中。
接着以沧生玺杀穿这座与齐梁争锋十六年,注定有朝一日一决高低的北方第一城。
刹那间空气之中杀气纵横!
没有任何蓄势的蛛丝马迹!
青衫染满鲜血的北魏剑道大师陡然抬起头,目光宛若大日般炽热,软绵绵下垂无力的双手倏忽抬起!
两袖甩开,如同泰山崩顶,刹那双峰灌耳。
趁着这个来自齐梁年轻人掉以轻心的一刹那,去反败为胜!
灵犀之间——
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萧布衣只是轻声吐出一个字。
“破。”
一个破字。
是破势的破。
也是势如破竹的破。
更是破开域意的破。
破开泰山。
北魏玄黄剑的泰山剑域在最后一刻依旧不死心地砸出,然而在萧布衣面前不过是一息之间,便被齐梁仙器沧生玺硬生生拦住,破为两半。
接着化为己用。
萧布衣翻转手掌,泰山盖压而下。
噗嗤一声。
北魏头号剑道大师身体被泰山砸中,猛然下沉,重重砸在玄黄剑柄之上。
血肉横穿声音。
宗横两只手臂真正落下,砸在滚烫黄沙之上。
两只青袖缓缓落定。
咽喉之处一片猩红。
......
萧布衣面无表情看着与自己一步之隔的尸体。
宗横面朝黄沙,被一柄玄黄剑柄捅穿了后颅。
这位北魏十六年来独步天下的头号剑道大师最终死于自己剑下。
自己的泰山剑域。
自己的玄黄名剑。
锈迹斑斑的玄黄剑柄在反作用之下戳 入他的咽喉,接着从后颅之处斜斜穿出。
一穿到底。
手托沧生玺的萧布衣深呼吸一口气。
“请宗横赴死......”
二皇子突然笑了笑。
发现眼前是一副比自己之前预想还要顺利许多的画面。
接下来就是入洛阳屠杀,杀到那位魏皇面前。
“请曹之轩赴死......”
萧布衣露齿而笑,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略乏的眉心。
他缓步走到那扇巨大青铜门前。
驻足而立。
缓缓端详片刻,也许在思考什么。
他终于抬起手。
此刻萧布衣与眼前的北魏千年古都洛阳,只有一尺距离。
接着他的手指微微在空中停顿。
......
......
洛阳以南的风沙向来有些大。
以北魏南方天狼城一带为例,冠名“龙门”的一整片黄沙大漠,连带着数千里漂泊浪荡,是江湖人最为头疼的地方。
地势起伏不定,宛若龙脊隐藏于地底深处,而这一带的周遭环境极为恶劣,动辄有江湖客迷失方向,渴死饿死化为枯骨,终生不得问津。
而在烈日炎炎的七月曝晒之下。
有一位年轻僧人赤足行走在洛阳南疆的大漠之上。
他眉眼清稚,双手合十,面上挂着一份真挚而诚恳的笑容。
身上的青衫依旧陈旧,沾染了些许黄沙,却遮不去这件跟随他许久的青衫佛性。
青衫伴古佛,脚下大漠黄沙磅礴。
而这件青衫拖曳在大漠之上,丝毫不显枯燥。
这个人笔直前行,流沙中留下一连串足迹。
他距离洛阳已经极近。
近到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那座北朝古都最高的剑阁。
近到可以在黄沙之中将整座洛阳看个模糊又确切。
近到可以隔着这一段距离,嗅到浓烈的血腥气息。
眉眼清稚的年轻人终于停下脚步,喃喃道:“到了。”
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梨花气息。
青石小和尚停下脚步。
顿时身后天空犹如神祇降临一般,大风鼓荡,一片极白云朵从天边涌来。
数里长空有无数梨花鼓荡飞舞,掺夹着水露气息,琉璃不染,蜂拥而来。
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北魏洛阳出紫竹,齐梁阳关谷出梨花。
世上唯一能令大半梨花闻风心诚跟随而来的,就只有大榕寺新出世的那位年轻活佛。
......
六月北魏剑酒会。
齐梁却出了一位年轻人,顺利登顶始符年间佛门大宗师青莲大师立下的佛塔。
接着将暮钟晨鼓一鼓作气砸碎。
大毅力大气魄。
活佛转世。
称得上世上佛道唯一硕果仅存的大榕寺住持在那一日感动到以头抢地,痛哭流涕,抱着历届住持的石碑哭得稀里哗啦,在寺里碑前一口气烧了三百根盘龙大香。
大榕寺六月飞雪,大雪磅礴,这位年轻活佛在塔顶三尺之地以大神通雪覆清净,神仙手段,燃去塔内经文典籍。
去陈推新。
接着这位据说极为年轻的活佛在自己无名师尊碑前三叩首,生出三尺琉璃青莲,结出无垢佛骨舍利。
他最终北上而去,一路梨花跟随千里,浩浩荡荡,消散于淇江之上。
世人再不知这位活佛踪迹。
而此刻,他站在洛阳南方大漠之上,原本沉寂在淇江江面之上的梨花便被天上仙人钓起,宛若一条大河,从南方天顶倾泻而来。
大气磅礴。
青石深呼吸一口气,赤足踩踏滚烫黄沙,面色平静,双手合十拆开,一只手立慈悲于胸前,另外一只手凭空抬起。
仿佛要拍出,落在一个人肩膀之上。
他一步踏出。
千万黄沙流转。
那只凭空抬起的手轻轻落下。
便真正落在了那个人肩膀之处。
......
......
萧布衣的动作微微停顿。
因为身后有一只手,轻轻拍在自己的肩膀之上。
那个人的动作很柔和。
因为柔和,所以恐怖。
这么一个人,是何时接近自己的?
为何自己没有丝毫察觉?
齐梁二皇子眉心已经渗出了冷汗,他浑身汗毛炸起,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平淡至极的声音。
“别害怕。”
那道声音柔和到了极点,干净到了极点。
只是令人如沐春风,化开了所有的仇恨。
心悦诚服。
萧布衣缓缓回头,有些恍惚望着眼前一幕。
原来那句话,根本就不是对自己所说。
身着古朴青衫的青石小和尚收回拍在齐梁二皇子肩膀上的那只手,那只立在胸前作慈悲状的手五指微松。
沧生玺之中的十三团柔和光团不知何时被他虚握在手中,只是轻微揉动,便宛若乖巧的猫咪一般服服帖帖,毫不炸毛的在他手掌之中来回滚动,甚至散发出极为柔和惬意的光芒。
“乖乖的。”青石小和尚露齿一笑,低头柔声道:“喏,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杀人了。”
十三团光团赖在他手中不肯离开。
最后极为听话依次排成队列,千般不情愿返回沧生玺中。
萧布衣有些微惘望向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小和尚。
青石小和尚笑眯眯道:“不如听我一言?”
他要叩开洛阳南门的手指微微停顿。
“抬手是杀生,放手是渡人。”
青石小和尚柔声道:“放手吧。”
一言落。
阳关谷的梨花蜂拥在洛阳城头。
然后倾倒而下。
漫天梨花飞舞在北魏国都之中。
每一寸土地,每一人头顶。
这是千百年来洛阳从未有过的壮观画面。
第九十八章 洛阳梨花雨
ps:说在前面,佛骸篇写到二十九,感觉不起名字有点说不过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起名字吧。
敲一下黑板,诸位,有了名字但本质上还是佛骸篇。
为了美观,以后会把前面的佛骸篇都改了。
......
......
佛骸篇(二十九)
洛阳的士子宴如火如荼进行。
一处偏殿考场。
陡然从殿外传来一声高呼!
“起火了!”
士子宴初试考校的乃是书卷之势,极静之中这样一声高呼自然极为刺耳。
而落座殿中的诸位学子只是眉头微皱。
在他们看来,北魏的士子宴便是人生头等大事,殿外起火,只要危及不到自己,便不值得自己浪费一丝心力!
接着是第二声高呼——
“大火!是大火!快逃!快逃啊!”
这时他们有些微惘抬起头,面面相觑一秒钟。
洛阳皇都起火了?
大火,能有多大?
接着是第三声——
火焰破空的倏忽声音!
世上竟然有如此高温的火焰,刹那便冲入整座大殿,将大殿之上渲染成一片赤红之色!
宛若猛禽高歌一般俯冲而过,无情碾压过去!
将一切都焚成虚无!
红光冲天三百里!
......
......
那座朱雀虚炎大阵缓缓运转,名列四圣的朱雀虚炎落地即燃,疯狂蔓延,瞬息将整座洛阳点燃!
极为凄厉的火光映照整座古都!
更映照出唐小蛮和钟雪狐极为惨白的面色。
她们耳边尽是传来凄厉的哭喊声音!
趁着自家那两位长辈谋事之际,这两位千金大小姐偷偷摸摸准备溜出洛阳。
谁也料不到洛阳会爆发出这么恐怖的一场火灾!
这样的一种火焰,焚烧虚空,凭空蔓延,没有修为之人几乎是触之即死!
钟雪狐两人凭借着自己的微薄元力,一路拼死来到了洛阳南门。
那扇青铜古门死死闭合。
绝望。
......
......
洛阳皇都城头。
朱雀虚炎燃起的一刹那——
洛阳八方一切血红!
恐怖的火焰以高温将这座古都围死。
钟家男人轻声笑了笑,道:“喏,现在你们要走,也走不掉了。”
“这是......朱雀虚炎?”
苏家家主面色苍白望着这突发一幕。
苏红叶想不通以绝户计断绝自己国都后路的大国师,与钟家男人联手,究竟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若是洛阳被焚尽,北魏等于废去了自己的心脏。
那位曹家男人,究竟在想什么?
而五大家俱是望着那个吞吐如山的黑袍年轻人。
前有钟家男人,后有朱雀虚炎。
局势之下无法两面顾全。
只能解决当下危局。
......
......
一袭黑袍的段无胤眉心浮现出一缕黑色如墨般的黑洞。
跌坐在轮椅之上的唐老太爷面色惨白,他身上的修为如同被吸噬进入一个无敌黑洞,而从八大国前修行至今的所有元力,此刻徒做他人嫁衣。
黑袍拢身的段无胤疯狂吞吸着这份大礼,身上修为水涨船高,面色之上浮现一抹病态红润。
头发花白的老爷子被一双白皙玉手按在轮椅之上不得动弹。
唐老太爷颤声道:“是......吞噬相?”
背后那个盛红色唐装的钟家男人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已卸下伏圣戒,浩瀚元力汹涌澎湃,将这位唐家老人死死制住,全身空门大开!
面色迅速枯萎的唐老太爷形同枯槁,最终放弃了所有的抵抗,浊声问道:“你这么做......是她的授意?”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元力从唐老太爷身躯之中流向黑袍段无胤,而钟家男人,在确保了自己此刻稳操胜券的局面之下,并没有选择对这位八大国期间的老人家保密。
钟玉圣摇了摇头。
他轻声问道:“老太爷。可知......为何我如今单论元力,也能压你一头?”
唐老太爷浑身猛然震颤一下。
这个钟家男人再是妖孽,单凭元力修行的浩瀚程度,也绝对不至于能够压制自己。
而只是一抬手,那双手上传来的无双巨力,传递而来的元力,已经远超自己,距离宗师地步也只差一步。
这股元力......从何而来?
钟家男人轻声笑了笑。
“老佛爷......在地下等您。”
唐老太爷瞪大双眼。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此刻,这位八大国期间曾经踏入宗师之境,最终跌境而下的老人家,修为已经被北魏新一代的吞噬相主人全部吸食殆尽。
段无胤深呼吸一口气。
眉心一缕妖异墨色。
那里蕴养着唐门最强者的几乎所有元力!
吞噬相之恐怖之处在于,在宿主能力范围之内,吞噬相可以无限吞噬,元力、气血、魂力,全部都是吞噬相的食物!
在人族八大天相之中,吞噬相无疑是最诡异难测的一道!
历代吞噬相主人,论修行岁月,都极为短暂,而修行根基,则极为牢靠。他们的积累底蕴,比之那些功参造化的老古董也丝毫不让。
为何?
吞噬相成长起来太过逆天,只要有足够的资源吞噬,便不存在瓶颈一次。
水滴石穿,积沙成塔!
可吞噬相的成长之路,却更为艰难。
几乎没有意外的,历任吞噬相主人在成为真正一代霸主之前,就已经陨落。
这样一道极为霸道的天相,靠着吞噬他人修为而增进自己修行,与魔道无异,往往吞噬相主人的身份一但暴露,便遭人围攻。
这便是段无胤拼命隐藏自己的原因。
而此刻段无胤迈出的第一步,在钟家男人的帮助之下,直接吞噬了北唐门老太爷近乎全部的修为。
除此以外,更加不容忽视的一点,是如今整个五大家的精锐子弟,被钟家男人拦在于此。
要助吞噬相的新主人一朝登天!
段无胤吞噬完老爷子的全部修为,此刻来不及细细咀嚼,就将目光投向了前方的人群。
苏家家主深呼吸一口气,已经笑不出来。
钟玉圣亲自出手,助那个黑袍吞噬相年轻人吸干了那位唐老太爷的全部修为,已经打破了世家之间的规则。
那位向来不让钟家入世的老佛爷......多半也是不在了。
苏红叶深深望向那个盛红色唐装笑容浅淡的男人。
隐藏在他笑容之下的,是四个再恰当不过的字。
狼子野心。
苏红叶面色严肃道:“钟家想做天下的扛鼎人?”
推一座枯槁轮椅的钟玉圣双手轻叩椅背,直截了当笑道:“是。”
他站在洛阳皇都城头,伏圣戒取下之后,那位老佛爷积攒的毕生修为尽数绽放。
在洛阳上空卷起一道元力风暴。
这个盛红色唐装的男人笑得灿烂。
他身上的气息节节攀升,势不可挡。
九品之后一步一登天。
钟玉圣一步登天。
域意与源意相互触碰,试探,撕扯,最终消融。
圆融如意。
合而为一。
这位八大国期间开始隐忍的钟家男人一步踏入宗师境界!
于是洛阳天地震颤!
......
......
苏红叶眯起眼。
他已经打消了以手中那颗魂守丹唤醒红棺龙血的念头。
因为这个站在天地之间便是唯一的钟家男人此刻给自己的感觉,比风雨雷电四大供奉加在一起还要强上数倍。
恐怕......已经踏出了那一步!
不可敌。
“八大世家......”苏红叶缓缓抚摸着那口红棺,喃喃道:“难不成真要覆灭在今天?”
然而,在一刹那——
钟家男人缓缓眯起眼,抬头望天。
洛阳皇都上空的元力风暴依旧肆虐。
只是极为狂暴的元力风暴之中,落下了一样物事。
一朵梨花。
钟玉圣死死盯住头顶苍穹。
第一朵梨花出现在洛阳上空。
夹杂着从南方带来,穿越数千里的悠悠香气。
钟玉圣想不明白。
这朵梨花从何而来?
头顶之上宗师境界的元力风暴,能够将九品修行者肉身撕裂的那股力量,居然没有将这朵花瓣摧残而去?
接着是第二朵。
花瓣晶莹剔透,纯白无暇。
犹如梦幻。
跨越淇江携带的湿润气息亲吻着洛阳上空的每一寸空气。
苏红叶微惘抬起头,接着神情恍惚。
天下第一家家主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景:
洛阳上空那道撕裂苍穹的元力风暴微微停滞。
接着无数梨花大雪磅礴而下!
不知从何而起。
却在洛阳而止。
那道宗师之境的元力风暴便烟消云散。
纯白如雪的梨花倾覆在皇都上空,花瓣穿透阳光,柔和遮住所有人的视线。
有一声遥远的钟吕之音颤动——
“这是......”
先鼓后钟,晨鼓暮钟。
北魏灭佛,立国都于佛骸,踏破佛宗无数山门,十万里版图之上只有修佛人的骸骨,没有修佛人的庙宇。
而世上修行佛法,能敲出晨鼓暮钟的地方。
只有一个。
齐梁阳关谷大榕寺。
苏家家主看着这千年不出的奇景,无比虔诚闭眼轻声赞叹。
齐梁的梨花雨落在北魏国都。
这片立在佛骸之上的大地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为波澜壮阔的一幅画面。
焚城的朱雀虚炎赤红吞噬着这座古都。
烈焰之下一切都被扭曲。
而一片梨花从洛阳上空,逆着热浪,缓缓飘落而下。
也许是一炷香的时间。
也许是一眨眼的时间。
那焚天势头的虚炎,便消融了一份。
接着是第二片梨花。
漫天梨花如雨。
浇灭这场焚世大火。
有佛音轻颤。
直抵人心。
北魏的子民在大火焚城之中濒临绝望。
哭喊声音戛然而止——
漫天赤红之色多出一抹白。
接着红白掺夹。
最后红色覆灭。
漫天梨花如雪。
熄灭朱雀虚炎之后,接着倾覆而下,落在每一人头顶,足下,身上。
这是一场人为的灾难。
也是一场天赐的神迹。
有一人跪下。
接着是第二个人。
跪在漫天纷飞,覆盖在洛阳青石大街小巷,宛若大雪一般纯洁无暇的梨花之上。
洛阳梨花雨下,皇都城头之上。
有一袭青衫落在城头,他虔诚露齿而笑,漫天梨花雨追随而来,映照得他琉璃无暇。
第九十九章 替北魏行棋
佛骸篇(三十)
时间倒转一炷香——
地点是北魏牡丹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青帷莲花台上的一出戏终于落幕。
凤仙宫主人声音颤抖道:“你要......焚了整片洛阳?”
而曹之轩只是淡淡一笑,声音平静道:“是。”
怀中一枚玺印不安分震动,而他表面风轻云淡,内心却已经有了些许不安。
浮世印之中的佛骸世界,此刻混沌一片,自己已经无法与那位大国师联系。
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十六年前布下的局。
佛骸之上,洛阳浴火重生。
一切劫数,由那只白袍老狐狸和玄上宇的分身来承担。
等到紫袍大国师本尊出世,第十境魂力为洛阳开辟新世界,届时北魏气运昌盛创千年魁首,当为天下之最,之后无论南下亦或是西伐,都将定上议程,举眉齐案,不过是抬指松弦,便可箭发昆仑。
“曹之轩......你,”黎雨已经不知如何言语,颤声道:“为何如此疯狂?”
疯狂。
曹之轩默然。
疯狂?
他哑然失笑。
“置之死地而后生,算是疯狂吗?”
这位北魏皇帝看到的,不是眼下与齐梁彼此相安无事的十六年。
更多的,是齐梁文评独占天下前十的妖孽盛世。
更多的,是齐梁天阙真正踩踏中原的十八神将。
北魏如今看似与齐梁平起平坐,可早已经落入下乘,暗地里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局面。一朝战势燃起,北魏便只能一步退步步退,面对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齐梁,真打起来,再是不甘,也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吞,最后说不得要退回北地,与北原五大王庭的草原蛮子去争抢生存资源。
曹之轩看到的,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是北魏铁骑踏破棋宫八尺山后,中原两国不再隐忍,彼此缓缓站起之后,终难避免的最终一战。
而如今的北魏,哪里有一丝胜面?
“凤仙。”曹之轩柔声笑道:“我没有选择的。”
“你说这是疯狂?”
曹家男人深呼吸一口气,微笑道:“其实这不是疯狂,这是北魏唯一的活路。”
若是北魏有朝一日注定要落幕,那么他曹之轩也不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十万里浮土以这么一种窝囊的姿态退出历史舞台。
大世之争,气运之争。
齐梁的气运好到令人发指。
萧家三条幼蟒已经展露出峥嵘头角,而世俗之巅的八大世家,绝大多数也安根在江南道。
所以北魏要焚城,试着把那两条幼蟒扼死在北魏,将八大家都留在这片旧城,随着朱雀虚炎,一同烟消云散。
真正的绝户计。
绝户,绝北魏的户,浴火涅槃。
绝户,绝齐梁的户,赶尽杀绝。
凤仙宫主人怔怔看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站起身子,最终在木门前微微停顿。
曹家男人笑了笑,背对黎凤仙笑道。
“保下北魏的龙种,朕出去一趟。”
这位北魏后宫之主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念头浮现。
咿呀一声——
牡丹园的那扇木门已经合上。
曹之轩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不出意料的滔天火焰。
漫天火海之中,这个身着宽松皇袍的曹家男人微微抬臂,滔天红炎不得近身三尺之内。
北魏皇袍落地。
他卸下一身龙袍,露出一身白衣。
一枚呈金黄色宛若琉璃的玉玺被他从怀中取出。
曹之轩笑了笑,将这枚玉玺托在手上,轻声道:“火散。”
漫天火海为之让道。
牡丹园上空倒扣一只大碗,将朱雀虚炎格挡在外。
接着这个男人托印而行,一路笔直。
漫天火海之中,北魏年轻皇帝一个人轻声自言自语。
“古人云行棋一百步,终得一长生。”
“第一步从布衣起始,草庐之间,俯首隐忍,不敢展露锋芒,落子在凤毛麟角之处,只求平稳开局。”
“第二步从乱世出名,重胄加身,血战沙场,世人逆行倒施,朕奉行王道,称霸天下,逐鹿群雄。”
“之后棋数如何去算,去计,去量?”
“八国厮杀,深浅难测,江湖庙堂折煞神仙,何况一介凡夫俗子?”他笑了笑,道:“谁能想过朕能走到这一步?算一算,勉强就算是走了九十步,临近终场......不为过吧?”
“第九十一步,春秋十六年六月初九,为北魏扶直脊梁。”他轻声笑道:“自此一招翻转局面,与天人交战。”
接着那份笑容停顿。
曹家男人的笑面极为难看,火星在他眼前扑散开来,席卷成一个高大男人形象。
他无比落寞道:“付出的代价是......北魏十年内再无举旗人。”
“后来再行棋,便多了一些杀伐气息,想的便是你死了,这些人又何必苟活着,不如为北魏去赴死好了。”曹家男人哑然失笑道:“洛阳七月七,被那只老狐狸射杀的权贵,与他全是私人恩怨,他们死了,便为柳禅七今日的血孽,造下一层不可饶恕的罪过。”
话语微微停顿。
“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说给你听。”
曹家男人托着浮世印,望着火海之中翻滚不息的高大男人身影,轻声道:“朕走了那么多步,为北魏行了这么多手棋,到如今,冒着生死禁忌,将浮世印留在洛阳。朕不求古人说的长生,只求北魏对上齐梁,能赢得最终的胜场。”
那个火海之中白袍猎猎作响的男人面带微笑。
“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曹之轩轻轻道:“若是那个人入洛阳请朕赴死,朕不得不死。”
“可若是朕死了,那一百步棋呢,谁来下呢?”
那个火海之中的白袍男人轻轻摇了摇头。
“对。”曹家男人也笑了,柔声道:“这盘棋,她下不来的。”
这个已经有些神经质的男人一路前行。
浮世印在前,漫天火海开路。
一路上絮絮叨叨。
可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在朱雀虚炎的呼啸之中,他的声音是如此卑微。
原来人间至高的权力,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人的悲欢而已。
而一个人的悲欢,在生与死的面前,微弱的听不见丝毫声音。
可是洛阳满城的悲呼声音,哭喊声音,却是如此清晰。
......
......
曹家男人微微停步。
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所以不出意料看见了这样一幅场面。
漫天火海没有在他面前再退避三尺。
而汹汹朱雀火焰之中,有一黑一白两道极为贴近的男女身影。
大白袍男人保持着僵硬的姿态,他怀中搂抱着一位贴入胸膛的黑衣曼妙女子。
一头红发瀑散开来,在热浪之中层层抖动。
而那位黑袍女子贴入白袍男人怀中,以面贴面,双手搂抱,极为亲昵。
白袍老狐狸面上的笑意还没有消退。
他眼前那张被自己亲手解开面纱的面容,眉眼惊艳一如十六年前,一如忘归山上,一如自己年轻时的所有岁月。
只是多了一丝冷漠意味。
同为大金刚体魄的黑袍女人与他贴在一起,亲昵背后有如蛇蝎,双手撕扯白袍,裸露一大片肌肤,十指如钩,拉扯,收缩,顿时抓去一整片血肉。
整面背部鲜血淋漓。
柳禅七沉闷咳嗽一声。
血染白袍。
他没有理会咳出的鲜血,只是深情凝望这个怀中女人。
而怀中女人抬起头来,却是面无表情望向这个男人,亲昵抚摸他背部的双手再度撕扯。
于是血肉再度开花。
触目惊心。
柳禅七突然笑了。
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白袍老狐狸笑着望向黑袍红发的女子,确认了这个人,无论是神魂气息,亦或是面容音貌,都与沈红婴如出一辙。
她就是沈红婴。
自己苦苦找了十六年的沈红婴。
白袍老狐狸颤抖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这个与自己极为亲昵的女子脸上。
没有知觉的她连一丝颤抖都不曾有。
双手十指钩开血肉,从背部探入这个男人的血肉之中。
一寸一寸。
白袍老狐狸的两鬓上已经沾染了凝结的血块,他身躯随着那双手的深入而不断颤抖。
可他的笑容却如此灿烂。
“沈红婴......”
白袍老狐狸的手指颤抖落在她的脸庞,却发现自己的血污沾上之后,无论如何也擦抹不去。
“我终于找到你了......”
沈红婴那双探入白袍老狐狸肺腑之间的双手微微拉扯,一把抓住了他的心脏。
那颗在大金刚体魄蕴养之下活跃跳动的心脏。
......
......
白袍老狐狸再也不能动弹。
他想过如果有一天,再见到沈红婴,会是什么样的一副场面。
却没有想过,会是如今这幅场面。
心脏的跳动渐渐衰弱。
“我真的......一直在......找你......”
渐渐衰弱。
“今天......找到了,真的,好开心......”
再衰弱。
“可是,为什么......”
白袍老狐狸将下巴轻轻搭在她的肩膀,鲜血染红雪白牙齿,从他口中溢出。
口齿不清。
我找了你十六年。
可是为什么,今天找到了你。
你却不认得我了?
白袍老狐狸依旧在笑。
笑得眼角有两行浊泪。
他双目之间已经涣散,倚在沈红婴身上,满口鲜血,附在她耳边,喃喃道。
“红......红婴......你说句话......就,就一句......好不好?”
第一百章 檀陀地藏
佛骸篇(三十一)
洛阳焚城的朱雀虚炎拥抱成一团火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火海之中。
那个双膝砸在地上的白袍男人死死搂住黑袍女人。
用尽最后一丝力量。
两个人有些木然地搂抱在一起。
柳禅七的大白袍被血染得通红,拖曳在地上,粘稠而触目惊心。
猩红之色遗落满地。
而他怀中黑袍女人的表情很奇怪。
沈红婴微微仰着雪白脖颈,任由那个白袍男人死死抱着自己,眼神木然而空洞。
她的瞳孔之中分明不带一丝情感,却闪过些许微惘。
她在炽烈的拥抱之中,有些木然的挣扎了一下,接着从白袍男人背后缓缓抬起手,惘然凝视着满手的鲜血。
然后她轻轻、轻轻地将手搭在了那个白袍男人的肩膀上。
极轻极轻的抬起。
极轻极轻的放下。
然后从鼻腔之中轻轻发言,吐出一个轻逸的音节。
“嗯。”
白袍男人背部被打开了一道极长的豁口,鲜血淋漓,金色的心头血从背部流淌而出。
他勉强笑了笑,喃喃道:“红婴......是你吗?”
黑袍女人没有再回话。
于是那道大白袍身影的金色血液流淌殆尽,身躯僵硬。
向前倾倒。
无比缓慢,无比决然。
像是一座大山,历尽了无数年的风吹雨打,终于崩塌。
黑袍女人面色平静,感受到那个男人的体重,压在自己身上。
她却没有推开柳禅七,而是任那个男人身躯靠在自己身上,而后倒下。
两个人一同倒在地上,姿势颇为怪异。
沈红婴背部贴在地面,她胸前是那个男人满面热血的面孔。
她躺在地上。
柳禅七永远倒在了她的身上。
像是情侣之间的亲昵,却多了十分冷漠。
一人活,一人死。
一人无情,一人有情。
红发在火浪之中微微扬起。
而红发主人微惘看着漫天火焰。
朱红色极美的朱雀虚炎,号称能够焚尽虚妄。
火星儿在自己眼前不断泯灭。
一片赤红。
的确极美。
她没有眨眼。
漫天火焰之中,有一朵红莲的倒影在火海之中缓缓浮现。
那朵红莲绝美无暇宛若赤红色琉璃,从沈红婴身下大地沐浴金色鲜血,缓缓绽放。
......
......
手托浮世印的曹家男人全程目睹了这一切。
北魏的年轻皇帝沉默看着那个倒地的白袍男人,最后以双手撑在地上,赤红色的红莲纹路便从他双臂之上蔓延而下,一路延伸到大地之上。
六道轮回。
开花结果。
红莲华手埋下的引子被点燃就不会停止。
世上唯一修行红莲华手的男人已经阖去,
于是第一朵红莲盛放,接着便是第二朵,第三朵......
依次传递开来。
三百朵大红莲,即将在这座千年古都地底盛开。
沐浴朱雀虚炎,为人世间送上极乐的大礼。
曹之轩轻轻道:“柳白禅,你那位大师兄说的果然不错,你是个世上罕见极为重情的人......只是因为长了一副一样的容貌,你便是宁愿被她剖去心脏,断送命脉,也不愿相信沈红婴其实已经死了。”
“玄上宇说的一点也不错。”
“只要给你一丝希望,你便会燃尽全力。”
曹家男人喃喃道:“十六年来,入洛阳埋下了三百朵大红莲,为的就是这一天,单枪匹马来洛阳救沈红婴。”
“只可惜......只要把你最后的希望掐断,你便会陷入疯狂。”
“就好像十六年前北魏洛阳踏佛骸立国都的那一日,铁骑浩浩荡荡灭了忘归山佛门,于是你义无反顾提着菩提来守山门,宁愿一死,不愿独活。”
卸下皇袍一身素衣的曹之轩缓缓收起浮世印。
柔和的光芒依旧笼罩住这位北魏皇帝。
他轻轻道:“三百朵大红莲,你终究还是引爆了。想让洛阳的百万生灵陪葬......这股嗔念,便是你无端的业障。”
......
......
抬头望天的沈红婴瞳孔微缩。
漫天火海之中,有一抹极为惊艳的白色迅速从视觉中心盛开。
刹那渲染开来——
接着是纷纷扬扬的素白一刹那迸发,瞬间侵占全部的视野。
世界一片白。
滔天的高温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刹那噤声!
一身素衣的曹家男人动作僵住。
洛阳上空的滔天火焰为之一怔。
曹之轩怔住,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他失声道:“怎么可能......这可是朱雀虚炎!”
号称连世间的虚妄都可以焚尽的朱雀虚炎,此刻不再燃烧。
时间如同凝固。
接着一片极为轻柔的素白梨花落在曹家男人肩头。
不着丝毫火焰灼烧痕迹。
曹之轩惘然抬头,看着生平从未见过的一幕。
漫天梨花不知从何而来,纷纷扬扬。
大雪磅礴。
朱雀虚炎一寸一寸熄灭。
从苍穹之顶,被漫天梨花落雨盖压而回。
直至彻底熄灭。
漫天的梨花纷飞在洛阳街道的每一寸空间,每一尺土地,每一人头顶,每一个生灵的足下。
神迹。
远方传来浩大而虚无缥缈的钟鼓声音。
渺渺佛音。
连灭佛十六年的曹家男人心中在这一刹那都生出了皈依的念头。
北魏皇帝怔怔望着这惊为天人的一幕。
磅礴梨花随风席卷,卷走一切杀伐气息。
将这座千年古都积郁已久的戾气全部带走。
整个洛阳焕然一新。
......
......
当青石小和尚踏上洛阳皇都城头的一刹那。
天降磅礴梨花。
钟玉圣听说过这位横空出世的大榕寺活佛,本以为只是个缪言,以讹传讹罢了。
却不曾想过这个一朝闻道的年轻人居然真的可以踏灭佛气运脱胎出世。
那个无比妖孽的活佛究竟是个什么境界?
三十大天人相。
千里阳关谷梨花跟随。
单单这两大异象,就足以令钟家男人心惊胆战。
所以那位已经跻身宗师之境的钟家男人仅仅是略微一瞥,就做出了最迅速最正确的决定。
“走。”
这个盛红色唐装的男人声音依旧平静,元力包裹住黑袍段无胤,带着这位新一任吞噬相主人离开了洛阳皇都城头。
宗师之境的大修行者没有选择硬对硬的碰撞,而是退避三尺。
宁愿放弃这次对五大家之间的狩猎,而不愿意对上这位来历不明的活佛。
而青石没有去追,甚至没有出手。
他眉眼自若,轻声笑了笑。
依旧只是双手合十,低声平静诵了一声佛号。
五大家有人心悦诚服跟随他颂了一声佛号。
接着第二声佛号。
整齐归一的颂声之下,苏家家主面色复杂,看着这个背影孑然的佛门少年背对众生。
青石继续前行,不回头。
他独自走在漫天朱雀虚炎之中,身后千里梨花磅礴。
洛阳满城风雨,不留火焰。
他的身后不断有人虔诚跪下,满面流涕,自那一刻皈依佛门,不增烦恼。
站在洛阳皇都城头的苏红叶看得很清楚。
这样一场神迹之后,奉行灭佛的北魏,日后的信仰将从内部开始瓦解。
而世上无疑会多出一尊真正的神祇。
那个默默无闻出自大榕寺的清稚少年,今日以一己之力浇灭洛阳朱雀虚炎,便真正坐实了一尊转世大菩萨的地位。
大世之中,佛门当兴。
......
......
青石一路前行。
他路过洛阳大街小巷。
赤足丈量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北魏十六年前建立国度,在这片佛骸之上,最终选了这座古都。
灭佛二字背后,是不知多少佛门修行者的鲜血淋漓。
洛阳的赤土之下,埋葬着数之不清的佛门尸骨。
青石轻声而叹。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
微微停顿。
这段失传无数年的经文从他脑海之中缓缓浮现。
“如是人等,闻地藏名,见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满万遍,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乃至睡梦中悉皆安乐。”
佛门六大经文之一的《地藏轮转经》,超度亡灵,积累业力。
伴随着这声轻颂声音,一丝一缕肉眼无法看清的力量从地底渗出,纠缠在青石背后。
他一路前行,无数愿力追随而出。
曾经信奉佛门,却被北魏森罗道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抽筋剥皮的亡灵,他们的怨念积累在洛阳之下,即便死后,亦是千千万万年不得超生。
化为六道轮回之中的地狱道。
整片地狱浮现在青石背后。
尸山血海,亡灵嘶吼。
青石每行一步,便更多一恶鬼,在他背后以十指撕扯他的肌肤,利爪啃食他的颧骨。
青石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依旧前行。
世人看不见他的无垢琉璃之身,究竟沾染了多少业障。
一袭青衫之下,究竟是怎么样的皮囊。
而皮囊再下,又是什么样的一颗赤子之心?
他终于停下脚步。
漫天恶鬼依旧在撕咬他的肌肤,妄图啖食其血肉。
无动于衷。
青石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一身血染的粘稠白袍身上。
还有那个双目之中满是惘然的佛骨女子。
从齐梁不远万里北渡淇江而来的小和尚温柔道:“这份檀陀地藏的神魂我且收下,就送你们二人......最后的温存。”
他轻柔招手。
一缕淡如墨的神魂之力凭空划入自己眉心。
接着漫天恶鬼的虚影震颤。
一尊高**相从他背后凝聚而出。
端坐莲花宝座的清俊菩萨面色淡然而笑,左手持人头幢,右手结甘露印。
地藏六法相。
檀陀地藏,专门救助地狱道诸生。
第一百零一章 为君生佛骨,双手有莲香(上
佛骸篇(三十二)
巨大的檀陀地藏佛像迎风而生,坐落在洛阳上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身后万千恶鬼相随而至,不断撕咬这尊巨大地藏佛像。
“若是世上业障无人愿担,那便由我来担好了。”
青石面色平静而悲悯。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白袍男人身上,喃喃道:“你替我保管了这么多年的檀陀神魂,那么如今洛阳的三百朵红莲业障......我便帮你担下好了。”
那尊巨大的檀陀地藏佛像肌肤金灿,座下巨大莲花开始旋转。
万千恶鬼,入地藏轮转。
渡劫。
本是万里晴空,却刹那凝聚黑云。
天地昏暗。
紧接着苍穹之上一道雷霆倏忽落下!
天心之处聚集了一抹雷光,黑云密布,隐隐约约凝聚出一方雷池。
凄厉的雷光连绵不断炸响!
青石抬起头,眸子里是不断炸开的雷光。
他轻笑一声。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于是洛阳万千业障皆入吾身。
天地震颤。
密集雷光之下的那袭青衫,独自站在浩瀚天地之间,显得渺小而孤独。
他双手合十,轻声开口,佛号不大,字字落在洛阳城内。
无比庄重。
一尊巨大檀陀地藏佛像缓缓伸出一只手,遮住洛阳苍穹。
那尊佛像宝座下的莲花缓缓旋转,庇护住正下方的两道身影。
“沈红婴,柳白禅。”
那个佛门清稚少年轻声喃喃道:“即便我以伪菩萨果位凝聚你们二人的神魂,可这世间轮回规则不允许死人复生,业障之后,便是尘归尘土归土。”
声音落在那两道依偎在一起的男女身影耳边,不断回荡。
“地藏轮转......轮回!”
......
......
黑袍红发的女人,抬头望着漫天火海,一动不动。
看漫天火海被磅礴梨花覆灭。
看头顶之上的檀陀地藏浮现。
她那双眸子略微黯淡。
低下头,望着怀中那个一动不动的人。
轻启朱唇。
吐出三个久隔无数年月的字。
陌生而熟悉。
“柳白禅。”
......
.....
【七月的忘归山山巅,午后细碎的阳光透过细密的枝丫落在地上,投下的剪影斑驳而隽永。
沈红婴微微睁开双眼。
天顶云卷云舒,在这忘归山山巅之上,仿佛伸出手,就能触摸到整片苍穹。
沈红婴挪开搭在自己胸上的白袍,还有那只不安分的手,接着微微转头。
旁边是四肢大大咧咧张开,呈大字型睡得正酣的柳白禅。
她伸出一只手理了理鬓角红发,接着双手枕在脑后。
清风吹过耳畔,闭眸睁眸,俱是一片清净。
极惬意的画面。
忘归山传来佛香,沈红婴轻嗅。
这股香气......有些陌生,不像是师父以往常用的檀香。
她放空思绪。
而少女的心思往往都让人捉摸不透。
就好像天边的流云。
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哪里都是终点,又都是起点。
沈红婴闷闷想到。
在山上修行了十六年了,何时能够下山呢?
大师兄在山下过得怎么样呢?
旁边的傻白禅什么时候能够开窍呢?
天边流云微微停滞。
沈红婴眼帘之上多出了一双手。
“咳咳......”
这一声故意而出的咳嗽,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猜猜我是谁?
沈红婴不假思索微嗔道:“柳白禅。”
那双手的主人笨拙顿了顿,依旧倔强不肯松开双手。
沈红婴双手挪到那双手上,略微施力。
纹丝不动。
“你玩那样?”沈红婴咬牙动怒道:“我数到三。”
“一。”
“二......”
第三声没有落下,那双手已经挪开。
沈红婴张开双眼。
紧接着柳白禅略微紧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别眨眼。”
她微微怔住。
忘归山的苍穹纯净如同一汪冰湖湖水,而天边的流云,如同被一只手搅动,此刻凝聚成一个世间本不该有的形状。
一颗心。
一颗纯白无暇的心。
接着那双遮盖自己双眼的手在自己眼前出现。
双手各自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拼构出一个正方形。
对准那颗天外流云拼凑出的心。
柳白禅深呼吸一口气:“看好了!”
那双手上浮现细密而复杂的红色纹路。
天外流云猛然一颤。
一刹那由白转红——
赤红色宛若不染尘埃的琉璃!
沈红婴惊呼道:“红莲华手?”
柳白禅嘿嘿笑了笑,眸子里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他是个笨拙之人,哪怕想送一个惊喜,也会弄巧成拙。
目前看来,效果挺好。
接着柳白禅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沈红婴先是微怔,接着不确定道:“今天是七月三十......师父说当年捡到我们的时候就是今天......所以,是我们的生辰日子?”
“嗯。”
成功。
柳白禅摸了摸鼻子,柔声道:“祝你生日快乐咯。”
天外那颗赤红色琉璃般的云朵缓缓散开。
沈红婴的俏脸通红。
“你就拿红莲华手做这个?”
“......嗯。”
“你个傻瓜啊。”
“......嗯。”
“你就不会换句话?”
“......嗯。”】
......
......
黑袍鼓荡,复又落下。
火海已经熄灭。
而那个黑袍之下的眸子多出了一些与之前不同的东西。
是情感。
沈红婴理了理鬓角红发。
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抚摸着怀中那个男人的面颊。
不断抚摸,不断呢喃。
不知不觉红发女人满面是泪。
这道早已消散天地间的神魂,被顶立天地之间的那尊檀陀地藏佛像,以不可思议之大神通重新凝聚,得以归回躯壳之中。
沈红婴与柳白禅。
这两个注定在十六年间得不到相见的两个人,终于有了一面之缘。
跨越了生死的距离。
青石默默抵抗漫天雷劫。
他面带柔和笑意望向下方的两个人。
独自承受万鬼撕咬而巍然不动。
那尊巨大的檀陀地藏像愈发宝相庄严。
......
......
【“这是洛阳?”
“这就是洛阳。”
一男一女站在巨大的青铜城门面前。
柳白禅不确定道:“大师兄......就在这里?”
沈红婴笑了笑,柔声道:“眼下是魏君的王城洛阳,大师兄当然就在这了。”
“那我们......算是离开忘归山了?”柳白禅略微兴奋,接着头上挨了少女一个暴栗。
“傻啊?早就离开忘归山了。”沈红婴揉了揉粉拳,嗔道:“脑壳这么硬,疼死我了。”
柳白禅只是傻笑。
“就知道傻笑,傻笑,傻笑。”沈红婴没好气翻了一个白眼,道:“啥时候能开窍啊?”
柳白禅依旧傻笑。
沈红婴无奈牵马而行,洛阳黄沙席卷。
她背对那个傻子,不出声的轻轻笑了笑。】
.....
.....
沈红婴怀中搂抱着那个白袍男人。
她以面贴面。
脑海之中无数的画面,犹如花火一般,瞬息点燃,而后瞬息熄灭。
于是她又哭又笑。
“你是不是傻啊?”
怀中的白袍不再动弹。
【漫天星空倒垂。
洛阳紫竹林下的夜色是世上最波澜壮阔的场景。
星河凝固,从天边流转,如同远古蜿蜒的时空长河,踏破世上所有门槛,浩浩荡荡画出一副横贯千万年的极美画面。
一男一女躺在紫竹林下。
“白禅。”沈红婴换了一副打扮,红衣凌厉,双手枕脑后,叼着一片狭长红叶,一副行走江湖的女侠打扮。
躺在漫天紫竹之下的沈红婴痴迷于这片瑰丽画面。
真的太美。
“白禅......”沈红婴轻轻道:“你觉得好看吗?”
视这幅极美画面于无物的柳白禅死死盯住身边侧躺的红衣女侠,一脸正气,极为认真的重重嗯了一声。
“好看。”
沈红婴依旧望着那片星空,笑道:“有多好看?”
她在漫天星辰。
他在看她。
有多好看?
柳白禅认真思考了很久,然后坚定道:“最好看了。”
沈红婴闻言微微一怔,眼神黯淡道:“先前在忘归山,我觉得天顶的流云也很好看。后来我觉得江湖上的刀剑也很好看,书上那些一剑压天下的高人也很好看。”
“这些都是我向往的。”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就倦了。”
她笑了笑道:“就好像现在的洛阳紫竹林,我就觉得很美,美不胜收,这辈子都不会忘。”
沈红婴轻轻道:“可是会不会有一天,这些本来极美的东西,你看倦了,看烦了,突然就不喜欢了,突然就不爱了。然后......就不美了?”
柳白禅微微怔住。
“忘归山的流云,总会看累的。”
“江湖上的打杀,总会腻歪的。”
“再好看的,有一天也会不好看。”
沈红婴喃喃道:“你说......对不对?”
漫天星河之下。
白袍少年声音平静道:“当然不对。”
沈红婴微怔,接着扭头。
猝不及防与那双纯洁无暇的眸子对了一个正着。
“你最好看了。”
“无论看多少遍,”柳白禅露齿而笑,声音清儒道:“我都看不厌的。”】
第一百零二章 为君生佛骨,双手有莲香(中
佛骸篇(三十三)
洛阳上空一尊巨大的檀陀地藏像,不动如山,抵御着无穷无尽的恶鬼潮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数业障,轰然降临在那一道瘦削青衫身上。
整个世界的重压施加在一人肩头。
青石闭上双眼,无声笑了笑。
于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下方的一男一女,在相互依偎之中,紧紧拥抱。
生机流转。
最终白袍男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漫天梨花纷飞如雨。
血迹干涸的白袍上沾染纯白梨花。
那只干枯的手轻轻搭在沈红婴的脸上。
白袍老狐狸的发丝上密布着血迹,背部骨肉翻开,一片凄厉。
他满面血污,目光却胜过世间一切温柔。
手指搭在那张细腻如玉的脸庞上。
距离约莫一毫,却不再触碰。
接着一双青葱双手握住自己的手,将之轻轻按在那张脸上。
沈红婴柔声念道:“白禅......”
白袍老狐狸浑身一颤。
他浑浊的眸子之中闪过一道雷霆,声音颤抖,不敢置信。
“红......红婴?”
沈红婴满面泪水,无数复杂的情绪,此刻缓缓沉淀,最终化为绕指柔。
于是只有轻轻的一声回应。
从鼻腔之中哼出来的温柔。
“嗯。”
......
......
【“相思子,安红豆。”
“四张机,六面骰。”
“百般苦痛酿做酒,入骨爱慕熬为粥。”
“喝清酒,喝清酒。”
“微醺眼,不开口。”
“我是痴儿为侬笑,醉卧春秋了无忧。”
苏红月斜着眼瞥白袍柳白禅,道:“秃驴,写得不错啊。”
柳白禅傻笑。
苏红月摇了摇头。
相思子,安红豆。四张机,六面骰。
这是八大国期间最为盛名的四首词,这个秃驴素日里不喜文道,怎么突然拿了这么一手词过来。
这厮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托卫大棋师写的。”柳白禅故作神秘,嘿嘿笑道:“托你来谱一个曲。”
苏红月噗嗤一声笑了,坏笑戳了戳柳白禅傻小子的光脑门,道:“红婴?”
那个时候,还不通人情世故的柳白禅,只是个懵懂少年。
不懂偷藏心思。
不懂遮遮掩掩。
他只是腼腆笑了笑,摸了摸脑门。
“快到七月末了,想给她一个惊喜。”
“一个永远忘不了的惊喜。”
只是谁也想不到。
写了词,谱了曲。
请了世上最有文采的词手。
请了世上最有才华的琴师。
这首曲子,却没有机会,送给挚爱的那个人。】
......
......
白袍老狐狸声音苦涩道:“我还以为我死了。”
在方才自己闭上那双眼的时候。
生命的尽头。
一片黑暗。
柳禅七心底没来由闪过一丝后悔。
好在眼底的画面,最后一秒,还是那张脸庞。
有生之年,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你陪伴。
黑暗迅速袭来,将所有画面冲刷而去,记忆随着脑海远去,不断远去,再远去。
直至一片虚无。
于是那张脸庞也迅速消失在无边的虚空之中。
然后画面流转。
沈红婴笑着摸了摸柳禅七的脸,柔声道:“是那位菩萨。”
白袍老狐狸面色复杂抬起头,望向天空之中的那一尊巨大檀陀地藏佛像。
“原来是这样啊......”
他苦涩笑了笑,喃喃道:“果然,我还是死了啊......即便那位菩萨掌管轮回,手持六道,留给我的,也不过是一炷香时间吧?”
“红婴。”他柔声道:“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沈红婴微微一怔。
白袍老狐狸揉了揉鼻子,笑了笑。
“练了蛮久的,如果唱得不好听......”
他望向那个红发女子,清了清嗓子,认真道:“不准笑。”
沈红婴落在白袍男人身上的目光无比柔和。
她轻轻道:“保证不笑。”
于是那个已经年过四十的男人笑得像个孩子。
......
......
【“三千赤甲铁骑回都。”
“八百王甲从忘归山返回。”
“南门洞开。”
一道道军令传入洛阳。
洛阳这两个字,在今日,便变得意义不同起来。
魏君易位,自此以后,北魏的魏,便姓了曹。
而洛阳,便是北魏的国都!
立都之日,曹家男人麾下铁骑浩然踏出。
灭佛!
在佛骸之上立国!
举世之力,倾覆佛宗气运。
而令世人噤声的,是那位谋划灭佛毒计的幕后之人,正是出自佛门千年圣地忘归山的大师兄。
数以千计的佛骨,堆积在洛阳城门。
巨大的青铜巨门悬挂,铁骑轰然踏过,马蹄如雷,马背上一根铁索拉得笔直。
拖行无数尸体。
极为血腥的场面。
一袭大紫袍拖行在洛阳南门城头之上的玄上宇孤独望着南方气吞万里如虎的场面。
一国之始,以玄术辟国。
这个紫袍男人轻轻念道:“灭......佛。”
出身佛门的忘归山大师兄,是一手促进佛宗覆灭的罪魁祸首。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那里一道封印猩红如血,将自己的魂力死死封锁住。
终生修为不得存进。
“师父......你封死了我的活路。”他面无表情道:“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北魏铁骑踏破万里河山。
一举覆灭佛国。
而立在佛国之上的,是人间新升起的大朝。
冉冉如同大日。
一个捆缚严实的红衣女子被压上洛阳城头。
玄上宇没有去看身后那个一脸怒容的沈红婴。
他轻声喃喃道:“你猜......小师弟今天会不会赶来?”
沈红婴咬牙切齿道:“卑鄙。”
玄上宇面色平静。
远方大地传来一声震颤。
北魏的铁骑宛如一线潮,聚集在洛阳南门巨大青铜门下。
千骑之前,黄沙阵阵。
而一声龙象咆哮从远方天际传来。
黄沙席卷,从苍穹尽头席卷而来!
沈红婴怔怔看到那个宛若天神降临的男人。
天地尽头,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人从黄沙之中冲出!
白袍鼓荡,青筋毕现,那个酣睡的男人一袭白袍席卷黄沙,宛若一头陆地龙象,奔跑在无垠大地之上。
而北魏铁骑座下的战马开始不安分咆哮,鼻腔重重喘息,马蹄踏地。
洛阳城楼之上的紫衫大国师轻轻道:“来了。”
一声令下。
黄沙狂起!
千骑开始冲锋!
无数黄沙迷住了视线。
狂乱马蹄声轰然如同雷震。
接着是一声更为狂躁,更为暴烈的砸地声音!
如同天神以万钧重锤抢地,砸碎漫天飞尘!
数十道铁骑被轰然震动砸得飞起,人仰马翻,倒跌出黄沙幕中。
漫天黄沙散尽。
洛阳城前。
一个白袍男人面色肃穆。
他白袍之下鲜血淋漓,双手十指弯曲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
一株巨大古木被他背负而来。
忘归山菩提。
一人一木,形成巨大的反差。
那株菩提古木被他狠狠扎入大地。
沈红婴怔怔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白袍男人。
他深呼吸一口气。
不断颤抖的双手,在胸前合十。
菩提树下,结发生根。
柳白禅的胸膛微微凹陷,接着鼓起。
滔天气血被他一声吼出。
声撼洛阳。
“来啊!”
白袍鼓荡,柳白禅站在那株菩提树下,双眸赤红,声嘶力竭。
“灭佛!”
“你要灭佛!”
“就灭了我!!!”
声音迅速扩散开来,洛阳上空流云倒卷。
玄上宇沉默望着这个以一己之力搬来忘归山菩提树的小师弟,他的身后,北魏三十二诸侯依次排开。
诸位大人物饶有兴趣欣赏着这一龙困斗的场面。
紫袍大国师只是揉了揉眉心。
然后他下令解开沈红婴的束缚。
“我改变主意了。”
玄上宇轻声道:“给你一个出洛阳的机会。”
“若是你劝得动他,把这株菩提树留在洛阳,为北魏稳住气运,我便送还你们二人一条生路。”
“我说到做到。”
沈红婴被松开了束缚,她怒极反笑,只是冷声问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玄上宇面色平静道:“你既然知道我对佛门没有情义,甚至不惜亲手弑师,就应当知道,我愿意背负这一切骂名,为的不过是亲手创立这个国度。北魏就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国度。在这份大义面前,我可以牺牲一切。我没有必要杀了他,只要他送还菩提,稳住洛阳灭佛气运,我何必杀生?”
沈红婴面色阴晴不定。
“我......信你最后一次。”
“放我下去。”红衣女子声音冷冽,决然道:“我为你劝他。”
紫袍大国师轻笑一声,道:“嗯。”
一袭红衣出城而去。
而那位大国师收敛笑意。
他面无表情望着黄沙之中,向着那一株菩提古木奔袭渐远的女子身影。
对身后三十二位诸侯开口道。
“诸位,搭弓。”
气氛骤然变冷。
三十二诸侯大部分极为默契接过弓弩,默默上弦。
洛阳城头森然如同地狱。
“等她一句话。”
玄上宇微笑道:“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无论她说了什么,等她行至菩提树前,你们便送弦。”
紫袍男人在洛阳城头的笑意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幽幽盯住那个红发女子。
北魏铁骑将菩提树下的白袍年轻男人团团围住,为那个女子开出一条道路。
谁都知道菩提树下,是这位紫袍大国师在北魏立国之前,时常挂在嘴边,那最为疼爱的小师妹和小师弟。
可一朝灭佛。
便永世为敌。
“诸位......不要留情。”
玄上宇声音沙哑。
“以她佛骨血染菩提,来镇我洛阳千载气运。”】
第一百零三章 为君生佛骨,双手有莲香(下
【洛阳城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十二位诸侯的目光投向远方。
远方黄沙阵阵,红发女子端坐在白马之上,背对洛阳,衣袂飞舞,一人一马,飞速奔向那个菩提树下枯坐的白袍男人。
北魏铁骑为她开出一条狭长小道。
一路从高悬青铜门下,来到忘归山那株苍老菩提面前。
结发授印的白袍男人紧紧闭眸。
天地寂静下来。
他缓缓睁开双眼。
白马之上的红发身影,占据了整个世界。
柳白禅缓缓站起身子。
沈红婴一路疾驰,风采绝艳,眉尖挑起,离了十丈距离,隔空翻身下马,飞掠而出。
立于菩提树下的柳白禅望着那道与自己隔了十丈距离的红发女子。
红发翻滚如浪,英姿定格在这一刹那。
她胸膛微微起伏,从洛阳一路出城,到现在为止,酝酿的话终于要吐出嘴唇。
玄上宇要她劝柳白禅留下菩提。
她轻轻启唇,以唇形向着那个白袍男人无声轻微道。
“带上菩提......”
后半句是:还有我。
兴许是上天之神的眷顾,时间在那一刻变得极为缓慢。
柳白禅下意识一只手负后,按在菩提树上。
他身形微微前倾,一只手抬起,微微上扬。
要接住她的手。
下一秒。
沈红婴眉眼之中的柔和之意突然颤抖一丝,她的身形在半空之中猛然停顿一刹那——
胸膛之处一个凸起之点冒出,下一瞬间钻出一柄旋转而出的箭镞,身姿曼妙如轻燕的女子便在这一箭之下,如同折翼一般被箭镞冲击之力带得重重向前跌去。
跌在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的白袍男人身前。
柳白禅面色惨白,眼前那道女子身影。
一捧鲜血在自己面前陡然炸开——
耳边是那根穿心而过的箭镞破空声音。
铺撒半面鲜血。
修行佛门秘术,向来八风不动的柳白禅,此刻身形踉跄,面色苍白接住那个柔若无骨的女子身躯,只是低头看一眼,心头便如同万箭穿心,接着天旋地转。
双膝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地尘土。
白袍男人双目之中只有一片猩红。
不断缭绕。
不断升腾。
一点星火,仇恨,在胸膛积郁,环绕,迸发,燎原!
洛阳城内城外俱是极静。
青铜门高悬,数千北魏铁骑勒马而停,沉默注视那道怀抱红发女子的白袍男人。
洛阳城头之上。
紫袍大国师缓缓松开右手,绷紧的弩弦在左手五指前狂颤不止,他缓缓睁开眯起的右眼,右臂被这满圆的一弦之力崩得有些酸涩。
将北魏重弩递给后方的青鸾营校尉,大国师垂下右臂,紫袍重新落下,再度在城头大风之中鼓荡。
紫袍大国师缓缓吐出一口抑郁不得出的浊气。
接着注视那一道血线在漫天黄沙之中弥漫,然后消散。
菩提古木,树干之上,多了一柄没入一半的箭镞。
震颤不已的箭羽尽是猩红之色。
而菩提树下的白袍男人死死抱住怀中的血人。
他喉咙深处,缓缓酝酿着野兽一般的嘶哑声音。
时间恍若静止。
接着洛阳上空风卷残云。
苍穹席卷,避让出天心——
无数黄沙倒飞而起。
那个白袍男人缓缓抬起头,生长而出的长发遮住眼帘,一道极为痛苦的声音,从喉咙撕扯而出,如同拉锯一般,极为缓慢,极为缓慢从胸膛深处升腾。
“啊啊啊——”
这一道声音如同利刀一般,狠狠剐在每个人的心口。
灵魂深处的嘶吼。
距离较近的北魏铁骑在马背上端坐不稳,面色如同金纸,身形随马背一同摇晃不止,最终喷出一口鲜血,人仰马翻。
柳白禅死死盯住那个洛阳城头紫袍飘舞的男人。
玄上宇挥了挥手。
他面色冷漠,无情道:“射。”
“把洛阳城头的箭镞都射光,射空;把这个白袍男人,连带着那个女人,都留在菩提树下。”
“北魏铁骑侯命,防止那个男人突围。即便他留下那株菩提,也绝不让他离开这里。”
玄上宇揉了揉眉心。
他看得很透彻。
从他亲手射出那一根箭镞之时,松开重弩箭弦之时,事态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只剩下了一种结局。
将自己曾经最看重的白袍小师弟,彻底留在北魏国都。
彻彻底底的灭佛。
“别让他逃了。”
留下这一句话,紫袍大国师有些微乏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开洛阳城头。
意兴阑珊?
算是吧。
胜局已定。
在数量如此庞大的北魏铁骑层层包围之下,世上有谁人可以从这里离开?
至少自己这位白袍小师弟,现在还没这个能力。
只是玄上宇有一点错了。
他不曾想过,当心爱女子死在洛阳城前的时候,那个白袍加身的小师弟,便再也没有离开这里的念头。
洛阳城头的北魏铁骑微微后退,空出了约莫百丈的空地距离。
围着菩提树下的白袍男人掠阵,周转。
而那个一人敢来只身挑衅洛阳权威的白袍男人,此刻双目之间一片死气沉沉,缓缓站起。
他的脊背挺得极直。
怀中的柔软女子身躯下意识还搂着他的脖颈。
“喂。”
柳白禅声音苦涩。
“喂......”
抬起的双臂微微颤抖。
他咬紧嘴唇。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我是来接你的。
接你离开洛阳啊。
你醒一醒。
可是无论怎么摇晃,自己怀中的那个红发女子如同陷入了世上最美的睡梦之中,微阖的双眸,残余的柔和,红唇流转的朱红温存。
柳白禅哑然失笑。
睡一会吧。
他微微垂下双眼,唇角不自觉挂上了笑意。
“你总是那么贪睡啊......”
“那就再睡一会咯......”
“再睡一会,我再叫醒你咯......”
这个白袍男人不愿意打扰怀中人的清梦。
他轻轻将沈红婴放在地上。
撕扯右臂白袍,轻轻叠成一个枕头,替她捋齐发丝,枕在白袍之上。
裸露出右臂触目惊心的红莲纹路。
密密麻麻,繁琐而复杂。
忘归山的不传之秘。
红莲华手。
柳白禅眼观鼻鼻观心。
他轻轻笑了笑,喃喃道:“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修了二十三年的禅。”
“师父说,要长生。”
白袍男人倔强咬了咬牙,轻声道:“可是我偏不。”
北魏铁骑开始冲阵。
却突然停下。
一切只因复又登城的紫袍大国师微微抬手的手势。
于是全洛阳再度寂静下来。
白袍男人沉闷咳出一口鲜血。
抬起头,幽幽与城头上那个熟悉的忘归山大师兄对视。
他拉扯嘴角,轻描淡写开口。
“沈红婴若死,我不愿独活。”
红莲盛放在这片大地之上。
这个白袍男人半佛半神仙。
城头去又复返的紫袍大国师站定在洛阳之上。
玄上宇轻轻道:“成全他。”
漫天箭影倏忽射出,在洛阳上空撕裂黄沙,喷薄出无数锐利杀气!
......
......
一日一夜的箭雨。
菩提树下三尺清净。
全是密密麻麻插入大地的箭镞。
生机竭尽的白袍男人,最终枯坐在菩提树下。
白袍早就染红。
他的胸前一根箭镞齐根没入,箭尾折断,第二根箭镞钉死在箭尾之处。
肩头,琵琶骨,肋骨,脊椎,大腿,小腿。
即便是真正金刚体魄的活佛转世,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他长发垂落。
眉心一柄箭镞没入一半。
滴滴答答粘稠的鲜血本应顺着箭镞落下,此刻却干涸在箭身之上。
最终缓缓形成一滴血滴。
白袍男人巍然不动如山。
他的背后。
是那个酣睡香甜的红衣女子。
尚存一息的柳白禅轻声笑了。
没有一丝力气。
再也睁不开眼。
身上没有一处是能够动弹的。
他一整夜都保持这么一个姿态,将身后的女子,死死护在自己背后。
“有点......累了呢......”
他咳出肺腑之中的最后一口鲜血。
勉强笑了笑。
疲惫不堪的北魏铁骑已经没有余力冲阵。
他们双目赤红,盯住那个白袍破烂,却依旧随风飘摇的男人。
柳白禅闭上了双眼。
他轻轻呢喃道:“红婴......我就睡一会......一会......”
......
......
白袍老狐狸目光柔和,与沈红婴四目相对。
入眸所见,皆是温柔。
他只觉得眼前恍然如梦。
如果一觉醒来之后,睁开眼所见的,便是她的笑容,该有多么美好?
十六年,朝思暮想。
而此刻美梦成真。
白袍老狐狸抬起头,看着那尊巨大的檀陀地藏像,在业力侵蚀之下摇摇欲坠。
他从鼻腔之中,缓缓哼着自己十六年前滚瓜烂熟的曲调。
“相思子,安红豆。”
“四张机,六面骰。”
“百般苦痛酿做酒,入骨爱慕熬为粥。”
“喝清酒,喝清酒。”
“微醺眼,不开口。”
“我是痴儿为侬笑,醉卧春秋了无忧。”
这是上阙词。
还有自己笨拙无比,耗费极大心力填的下阙词。
“梨花镜,胭脂红。”
“凡俗事,忧白首。”
“红衣姑娘不开心,姑苏大雪落满头。”
白袍老狐狸微微停顿,手指触碰在沈红婴脸庞之上。
目光微醺。
腔调温柔,沈红婴却泪流满面。
因为那声音胜过世间一切的温柔。
“不喝酒,不喝酒。”
“今生尽,来生修。”
“来生侯君艳阳里,未须风雪也白头。”
第一百零四章 今生未与卿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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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小巷。
那个白袍男人轻轻哼唱的悠扬声音,穿透梨花,洋洋洒洒。
像是古老的歌谣。
像是天心照破的一缕阳光。
岁月的苍凉,在曲调折转之中,缓缓沉淀。
檀陀地藏菩萨佛像之下。
那个白袍男人轻声而哼唱,怀中的红发女子伏在他肩头。
下半阙词。
像是哽咽。
那个白袍男人的声音悠扬,清澈。
他凝视着她。
“梨花镜,胭脂红......”
那个八大国期间爱梳妆打扮的沈红婴。
“凡俗事,忧白首......”
那个忧国忧民天天愁眉苦脸的沈红婴。
“红衣姑娘不开心,姑苏大雪落满头。”
陪自己去看北姑苏磅礴大雪的沈红婴。
“不喝酒,不喝酒。”
不喜欢自己喝酒的沈红婴。
“今生缘尽,来生再修......”
白袍老狐狸拨开沈红婴额角发丝,轻轻吻在她的额头。
世上有一百种你。
我爱的,就是那一百种你。
只可惜,我今生的路......已经走到头了。
那个红发女人泣不成声。
她一拳重重擂在了白袍老狐狸身上。
白袍老狐狸不躲也不闪。
第二拳。
第三拳。
最后沈红婴趴在那个白袍男人肩头,重重咬在白袍上,抑制住自己的哭声,声音哽咽道:“柳白禅,不许走!”
那么多年来,只要我说的,你都会听我的。
“不许走不许走不许走!”
哭相难看的沈红婴死死拉住柳白禅的衣袖:“你.....别走......”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
他白袍的边缘,已经开始羽化,化为璀璨的光雨,消融在空气之中。
柳禅七轻轻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不走。”他笑着摸了摸沈红婴脑袋,柔声道:“别哭啦,我不走。”
沈红婴哭得一塌糊涂,抬起一双雾气的大眼睛,咬住嘴唇。
白袍老狐狸柔声道:“还记得以前师父给我们念的故事吗?”
沈红婴满面泪水拼命点头。
白袍老狐狸声音沙哑道:“师父说,世上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好的结局,一个坏的结局。”
“但师父说,好的结局,坏的结局,都是因果。”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白袍老狐狸微微咳嗽一声。
他微微瞥了一眼手心的血污,低声笑了。
“我那么那么喜欢你,故事的最后,怎么会是一个坏的结局呢?”
“怎么会呢?”
沈红婴怔怔看着那个白袍男人的衣角,缓缓虚化,飞舞,犹如飞雪一般消融在天地间。
那个男人的笑容,纯白如当年。
柳禅七柔声笑道:“其实......这样的结局,还蛮不错的呢。”
沈红婴怔住。
白袍老狐狸的声音渐渐虚弱。
“我们一起去看北姑苏道的大雪......”
“我们走了那么多地方,走了那么年.......”
白袍老狐狸的额头贴在沈红婴额头上。
“我有时候会想......”
“一起看了北姑苏道的大雪,算不算一起白了头?”
“现在,算不算......一起走完了一生?”
当地藏王菩萨的愿力在这个白袍男人身上消散,他的神魂被天地所排斥,连带着整具躯体,都开始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他轻轻吻在沈红婴唇上。
像是北原的龙脊,初雪消融。
那对年轻男女,去了北姑苏道赏雪。
当两个人相互依偎。
当北姑苏道大雪磅礴落下。
两个人眉眼柔和,彼此对视。
有一句话没有出口。
迟到了二十年。
今生......算不算一起白了头?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
......
......
昨夜风雪落满头,今生未与卿白首。
来生侯君艳阳里,未须风雪也白头。
......
......
沈红婴愕然抬起头,看着那个白袍男人笑着对自己眨了眨眼。
从白袍边缘,到白袍衣角,转移到衣襟,最后一点一点,全部开始羽化。
化为纷纷扬扬的光雨。
握不住,留不住。
她向前跌去。
前方那个白袍男人笑着伸出双手。
一如当年。
却没有接住她。
......
......
【春秋元年。
北魏天狼城。
一个小酒馆。
一身粗布麻衣的盲目说书人神情淡然,浑浊双眸扫视一圈。
他不能视物,却好似慧心通明,将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最终轻抖声音。
“北魏立都洛阳,踏灭万千佛骨。”
“在立都之日,那位紫袍大国师下令灭佛,十万铁骑浩浩荡荡尽出,佛门第一圣地忘归山首当其冲,被铁骑踏灭。”
酒馆里人并不多。
在偏僻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黑袍罩身的男子,他面色平静,听着那位说书人的声音,自己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的酒碗里缓缓搅动。
一碗清酒。
“北魏的新一任大国师玄上宇,修行玄术,天资绝艳,与齐梁那位名动天下的源天罡并称为春秋之后两大国师。”那个盲目说书人轻声笑了笑,道:“诸位可知,紫袍大国师玄上宇是北魏灭佛的主张者,亦是北魏第一佛门圣地的大弟子?”
禁忌话题。
这位大国师出身佛门,亲手摧垮佛门,已经被人标上了“弑师”之名,可论得势之盛,天下谁人敢借此话题来凑热闹?
这个盲目说书人,难道是不要命了?
噤若寒蝉。
于是本就寥寥的酒馆里气氛更加冷清。
那个黑袍笼罩的男子面无表情,缓缓抽出那根手指,悬在自己面前。
他认真注视着自己的手指。
一滴清酒,酒液顺延自己的手指凝结。
凝结成一滴晶莹剔透的酒滴。
盲目说书人若有所思微微转头,浑浊不堪的双目扫过,与那个偏僻角落的方向略微交错。
“立都之日,洛阳以万千佛骨奠定千秋气运。”
说书人认真道:“可是立都之日,那株来镇洛阳气运的佛门圣山忘归山......却出了差错。”
说书人微笑对着那个偏僻角落道:“那株千年菩提树,在洛阳城前枯死了。”
“孽缘,因果,佛门讲究这个。”
盲目说书人笑了笑,平静道:“何以破解?唯有六道轮回。以因果,解因果。”
黑袍笼罩的男子默不作声,凝视着手指的酒气成液。
最终落在碗中。
他沉默起身,不拖泥带水的离开这个酒馆。
清酒碗中一抹淡淡紫色荡开。
......
......
天狼城的酒馆外有一辆马车在等着这位黑袍男人。
他面色平静登上马车车厢,进入车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自己的黑袍。
黑袍之下是一身浅淡紫衣。
车厢内还有一人。
从黑铁质地车厢内延伸出银色森然的铁索,穿透那个人的琵琶骨,大腿,小腿,四肢,腕骨,将他的破烂白袍带出猩红血色。
这个人......居然尚有一息?
紫袍大国师面无表情,登上马车之后,这辆马车以极快的速度一路南下。
天狼城再南,要不了多久,就是淇江。
他端坐在车厢一端,沉默注视着这个面目模样极为凄凉的白袍男子。
忘归山上,与自己同门情谊最深的小师弟。
那个盲目说书人的话语在玄上宇心中徘徊。
一遍又一遍。
“佛门业力,讲究因果报应。”
“何以破解?”
“唯有六道轮回。”
“以因果,解因果。”
这辆南下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淇江。
卸下黑袍下车的男人毫不顾忌自己一身紫袍带来的影响和震撼。
他亲自为那个一袭身粘稠鲜血的白袍男人解开束缚,押他登上北魏剑舟。
一路破开淇江巨浪。
这艘由北魏特制而出,专门为水路迅捷奔袭而生的剑舟,最终在淇江中央缓缓停住。
波涛汹涌。
剑舟起伏不定。
孤独站在剑舟舟前的玄上宇深呼出一口气。
身前是茫茫大雾。
身后是一片死寂。
他低下头,五指拧起白袍男人的头发,斑斑血迹。
玄上宇微微皱眉,拎着柳白禅后踏一步,剑舟顿时头重脚轻,舟尾砸入大江之中。
舟头高高仰起,紫袍男人微微抬臂,举起那个半死不活的白袍男人。
舟头之前有一道巨浪拍来。
玄上宇面无表情。
他松开拧起白袍男人头发的五指,另一只手滑过腰间。
腰间是一柄细剑。
“嗖——”
淇江卷起的巨浪中间突兀浮现一道横线。
接着滔天水声被一分而二。
那个浑身宛若金铁铸成的白袍男人重重砸回剑舟船底,痛苦翻滚一周,大口喘息,身形拼命卷曲,干呕半天,最终只呕出一滩干涸到不算鲜血的鲜血。
他的意识早已经浑沌,身子弯曲如同虾米,只是拼命想捂住胸膛的双手......缺了一只。
立在舟头的紫袍男人拎着那只纹刻红莲的华美手掌。
他蹲下身子,随剑舟一同起伏,在江水汹涌之中,替那个永远一只手的白袍男子理了理衣襟。
那个男人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只是睁开了双目,眼中一片混沌。
玄上宇替他拔起所有流矢。
舟上的波澜缓缓宁息。
江面最终平静下来。
紫袍男人沉默片刻。
最终他架起柳白禅,将半个身子押在剑舟之外,看得那个金刚体魄的男人本应该流尽的鲜血,此刻顺着断掌滴答滴答滴入江面。
一抹猩红渲染开来。
“白禅。”
柳白禅恍恍惚惚。
在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陌生的北魏大国师,而是忘归山那个熟悉的大师兄。
“临死之前,有一件事情要对你说。”
玄上宇顿了顿,之后缓缓道:“沈红婴没有死。”
白袍闻言之后先是一怔。
接着剑舟剧烈震颤起来。
柳白禅拼了命想挣扎,却被身后的紫袍大师兄死死按在舟前。
“六道轮回,成森罗道。”玄上宇轻声道:“沈红婴的肉身依旧在,她的神魂被我锁在佛骸之中。”
“只可惜今日你就要死了。”他声音冷漠,不带一丝情感,道:“即便佛门真的有转世一说,你们也不会有缘分再相见了。”
柳白禅的气血早已干涸,他被无情压在舟前。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扭头。
然后死死盯住那个紫袍男人。
“最后......告诉你一个不算道理的道理。”
玄上宇轻轻说道:“白禅,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无法忍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那么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你就只有比别人痛苦地接受。”
沉入淇江。
坠落。
再坠落。
深不见底。】
第一百零五章 因果,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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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青衫的小和尚,默默看着下方。
檀陀地藏佛像正下方。
白袍男人微笑着伸出双手,身躯一点一点化为纷飞光雨。
他的背后,缓缓浮现出一株古木的虚影。
忘归山千年菩提树,从这个白袍男人身后化生而出,漫天菩提叶子轻轻摇晃,化为绚烂光雨。
这株已经通灵的古木,在灭佛之初,为了保留薪火,选择一夜枯死在洛阳城前,将精魄寄身于白袍老狐狸身上。
而此刻,菩提树的精魄重新出现在人间。
时间仿若静止。
沈红婴扑了个空,双手撑地,怔怔看着面前的白袍男人,在菩提树下面带微笑,最终化为璀璨绚丽的光雨。
漫天菩提叶子,浩瀚佛音。
化为穿过洛阳大街小巷的清风,化为世上无微不至的阳光。
青石声音复杂道:“时间......到了。”
他赤足落在地上。
那一道化为光雨的白袍迅速飘摇,后退,消散。
白袍老狐狸弥留的气息迅速衰弱,溢散。
青石小和尚默默望向下方。
红发女子痴坐在菩提树前。
菩提树下,仅仅剩下她手中死死攥紧的尚未来得及灰飞烟灭的衣角。
悠悠一声轻叹。
“因果,因果。”
他目光望向远方,皇都深处,那一道缓缓走来的紫袍身影,最后喃喃道:“这道因果纠缠了如此多年,今日......能够了结吗?”
......
......
一身白衣的曹家男人手托浮世印站在菩提树前,他面色复杂,望着这株参天生长的佛门通灵古木。
菩提树在此地盘根,生长。
洋洋洒洒的微弱佛光,消化着这座古都这十六年来的杀伐气息。
北魏的心脏,本是苍生应劫之地,积攒的庞大业力却如同初雪一般消融。
一道紫衣身影从洛阳皇都深处赶来,漫天火海被梨花雨浇灭,这袭紫衣紫袍上夹带着粉白梨花,一路笔直前行,来到了曹家男人身后。
玄上宇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在曹家男人身后微微停顿,还是前踏了一步。
于是这对站足洛阳,谋划天下的北魏君臣二人,最终并肩站在了一起。
曹家男人注视着漫天佛性的光雨在菩提树下纷飞,而那株古木愈发凝实,愈发青翠。
镇国。
镇国。
这株菩提,与手中的浮世印不断呼应。
他有些恍惚,有些微惘。
情不自禁的开口。
“喂......”
接着是沉默。
思忖。
“这株菩提......”
曹家男人怔怔道:“是你?还是他?”
没有得到回答。
紫袍大国师只是轻轻瞥了一眼曹之轩手上的浮世印,摇了摇头。
然后北魏的年轻皇帝握着浮世印的手微微颤抖,他笑了笑道:“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曹家男人向来视浮世印之中的紫袍本尊为真正心腹,而在洛阳修行三生决的两尊紫袍分身,在他看来,当然是随时可以舍去的牺牲品。
被当做棋子的那个人,早就知道自己是棋子?
答案不言而喻的紫袍大国师却是面色不悲也不喜,缓缓点了点头。
玄上宇默默看着这株菩提,以及自己上空那尊宝相庄严的地藏王菩萨檀陀法身。
世间万物皆可修行。
连穆家那位老祖宗,都是千年槐木修行成妖,最终成为大修行者。
这一株菩提在千年佛门圣地忘归山聆听佛道修行已久,早已有了灵智。
世上佛运,十有七八分,立在山门,余下二三分,便分散芥子,寥寥散空,星火燎原。
忘归山的佛运,便几乎尽数聚在那株灵智初开的菩提树上。
十六年前北魏立都洛阳,踏灭佛宗,却唯独少了一株菩提镇压流乱的佛运,只能以雷霆手段,修建佛骸,将气运收拢,勉强撑住。
那个青衫飘荡的小和尚缓缓落地,面色不卑不亢,双手合十,立掌慈悲,对着自己缓缓点头示意。
于是漫天菩提叶子倒飞,在他身后形成一道轮转异象。
玄上宇有些微惘地想,这就是所谓的菩萨转世?
朱雀大阵的虚炎已经被这尊大菩萨不出意料的扑灭。
而好在,自己也得见了这株传说中的菩提。
谁也算不清这位紫袍大国师心中在想什么。
他只是站在菩提树前,缓缓扭头,面朝那个手托浮世印的白衣男人,最终轻声道:“陛下......我想与您,最后说几句话。”
......
......
【春秋元年。】
淇江的剑舟在江心打转。
江面之下,有一团黑影转悠。
从江底深处缓缓上浮,接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玄上宇双足站在剑舟甲板之上,任剑舟如何随波澜起伏,身形依旧巍然不动。
他面色平静,注视着身下那一团不断上浮不断变大的恐怖黑影。
“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江面猛然炸开。
紫袍大国师面无表情,望着眼前破开的滔天水帘——
出乎意料的,那头蛰浅淇江的畜生没有显出滔天身形,只是抬起一半头颅,半龙半蟒的硕大头颅蛰浅在小舟前,鳞片收划随江水起伏,两颗幽幽眸子点燃,在淇江雾气之中若隐若现。
生性极为饕餮残暴的淇江老龙王此刻极为乖巧,竖瞳击中,望向盘坐在自己三角头颅目间的麻衣老人。
玄上宇平静望着这位曾经在天狼城酒馆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说书人,面色淡然道:“老人家,你走错道了。”
盲目说书人低声笑了笑,盘膝坐在龙颅之上,微微拍了拍硕大脑袋,于是那头随江水起伏的老龙极为听话张开血盆大口,舌头探出抬起,探至与江面水平的高度。
猩红蛇信之上,缓缓滚出一个男人。
这个极为狼狈的白袍男人卷曲身体,一身破烂白袍夹杂着污浊血水,面色苍白,双目已经失去了光彩。
粗布麻衣的老人轻声笑道:“你不是要灭佛么?为何不灭得彻底一点,把他体内的菩提佛性也一并灭去,何必丢到这里来?”
紫袍大国师淡然道:“我灭不灭佛,与你何干?就算灭佛,杀不杀,又与你何干?”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玄上宇面无表情道:“老人家,你行走天下,逍遥自在就好,何必来寻我的麻烦?”
剑舟猛然停顿,在江面大波大浪之下巍然不动。
粗布麻衣老人笑了笑,神情自若道:“若严格来算,我等皆是三教九流人士,佛道儒三教没落,再加上九流失传,世上的同道,便愈来愈少。你的玄术,我的屠龙术,本就是外人口中的歪门邪道,再是修行,也超脱不了那道门槛,如此算来,我们本是同道中人,你又何必对我戒心如此之重?”
“老人家......你说笑了。”紫袍大国师柔声笑了笑,道:“你是天下隐谷的谷主,我与你实在算不上同道中人。那位剑主大人要天下宗师尽入鬼门,发了无数拜帖,唯独你隐谷堂而皇之拒绝,如今剑主大人庇佑北魏一方,剑下无敌手,乃是宗师境里公认的天下第一人。现在全天下......又有谁,敢与你沾染关系?”
粗布麻衣,不修行元力的隐谷谷主笑着摇了摇头。
“隐谷不参战,并非有心避战。”麻衣老人笑道:“我与那位剑主大人是早该入土的人了,谁死谁活都一样,可总要为人间留下些许薪火。”
“剑冢,隐谷,银城。”麻衣老人顿了顿,接着道:“人间三大圣地,即便倾尽所有手段,对上那道鬼门里真正的劫难,也奈何不得。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何必赌上所有。”
“老人家......”紫袍大国师望着那头蛰浅龙王,皮笑肉不笑道:“此次来,莫非就是为了我谈一番春秋大义?”
麻衣老人笑了笑,微微抬手。
淇江中央猛然炸锅。
数道水柱炸开。
万丈大厦平地而起,一座通天水楼刹那平铺,如仙人手段般隔空施展。
将紫袍大国师的退路死死堵住。
玄上宇眯起眼,盯住这个闭眸自若的麻衣老人。
这位老人家眼观鼻鼻观心。
“剑主要赴鬼门,为人间拖生机。”他柔声道:“剑主是有大智慧之人,他这么做究竟值得不值得,我不好断言。”
“可剑主有剑主的行事道理,我隐谷也有隐谷的济世手段。”
隐谷老谷主微笑道:“那座鬼门关,本是远古年间佛门那尊大菩萨的修行场所。隐谷古卷记载得很清楚,那尊菩萨渡劫失败,膝下万鬼抑制不住,才酝酿了如今劫难。”
“人间的劫,说到底,也不过是他的劫。”
“天下佛宗,也正因为这尊菩萨的陨落,而导致没落。除了天极海的莲花峰早早避开尘世,为佛门保留薪火,世上哪里有真正的清净地方?”
“地藏王菩萨神魂分离,转世投胎。”隐谷老谷主轻声道:“那位剑主死战的手段,说到底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为人间拖时间。真正解法只有一个,等到那尊菩萨寻回神魂,重新复苏,这场劫难,便算是真正解开了。”
紫袍大国师默默等着隐谷老谷主的后话。
这位老谷主轻声道:“其实你......想复兴佛门的,对吧?”
第一百零六章 罪与罚
隐谷老谷主的话音落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玄上宇紫袍下的身子微微震颤。
“你插手北魏征伐之事,导致苦禅亲自出手,封了你的修为,甚至封死了你修行神魂的希望。直到他临死之前,都认为自己这么做,是一件正确之事。”
苦禅......
玄上宇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有些恍惚。
忘归山苦禅大师,乃是自己对恩重如山的师父。
也正是他,亲手封死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隐谷老谷主笑了笑,道:“我盲目,但有些事情,我看得比大多数人要清楚。你那师父苦禅......”
“够了。”
玄上宇深呼吸一口,抬起头,微微顿足。
腰间细剑自行出鞘,悬浮三尺,在浩瀚魂力驭使之下,铮然而发。
隐谷老谷主的话音夏然而止。
他眉尖一缕鲜血飘溢而出。
那柄三尺细剑停在他的眉前一尺,却死死不得再入。
“不愧是佛门八百年来,被誉为继妖僧之后修行天赋最惊才绝艳的人物。”隐谷谷主微微赞叹,由衷道:“修行时间如此短暂,已经晋入了第八境魂圣境界,你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只可惜.....若是你不修行九流之术,而是修行元力,说不定是第二个南海陶无缺问世。”
紫袍大国师没有理会隐谷谷主,而是准备离开这里。
他掉转剑舟,面对万丈水楼。
眉心一缕封印如血。
那里漆红一片,将自己的神魂死死封住。
玄上宇缓缓抬起一指,将师父的封印解开一寸。
滔天魂力汹涌澎湃。
水丈水楼轰然炸开。
隐谷谷主不阻也不拦,只是在那只剑舟扭转舟头,即将离开之时,不冷不热道:“我行走天下,找到了一缕地藏菩萨的檀陀神魂。”
于是那道将欲离开的紫袍身影猛然僵住。
玄上宇掉转剑舟,盯住那个盘坐龙颅之上双目浑浊的老人。
隐谷谷主柔声笑道:“那么,做个交易?”
紫袍大国师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隐谷谷主笑了笑,道:“这缕檀陀菩萨的神魂,可以为你的小师弟续上一命,甚至可以为天下佛门,送上一份置死地而后生的真正希望。而我想要的,很简单,跟这份礼物相比,不值一提。”
“你应知,我在齐梁北魏俱有传人。”这位麻衣老人笑了笑,道:“一位是齐梁二皇子萧家布衣,一位是你们北魏的冠军侯遗嗣陈万卷。这两位,俱是乘风破浪的惊艳人物,我各自传授了一半儒道,做了半个衣钵传人。”
紫袍大国师沉默半响,抬起头,望着这位老人:“老人家......你的心,太大了一点吧?”
隐谷谷主摇了摇头,笑道:“我日子不多了,隐谷一世就只有一人,可一人也是人,总要有人能把隐谷的九卷读完。我不像剑主,他可以随意选个看得顺眼的叶小楼,不讲其他只念缘法,就将剑冢留给他;隐谷也不像银城,从北魏换回了千年出世的剑骨相弟子,能够毫无保留的传授剑道。”
“我本想......北魏有浮世印,齐梁有沧生玺,陈萧二人,在十六年后,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持印人。有朝一日龙蟒互吞,一人身死道消,则另一人功成名就,也算是为我隐谷留下传承,不枉我草蛇灰线伏线千里。”
麻衣老人突然笑了笑,道:“也许是造化弄人。我如今已经找到了那个真正能够继承隐谷衣钵的弟子。”
紫袍大国师微微皱眉。
“他完全可以挑起隐谷重担。”隐谷麻衣老人柔声道:“说到这里,你还不懂么?”
紫袍大国师微微眯起眼。
“我要你唱一出戏。戏的过程怎么样都好,但结局不能变。”
“浮世印,沧生玺可以碎,但陈万卷,萧布衣,他们不能死在对方的手上。”隐谷谷主轻声道:“我的那位弟子入世之后,将寻着天下最妖孽的修行者,一个一个挑过去。而陈万卷萧布衣,他们是正统儒道的当世传人,也是隐谷儒家卷的继承人,即便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弟子手下。”
“这算是自讨苦吃?”紫袍大国师冷笑道:“隐谷九卷一世只有一主。你给了他们半卷儒家卷,想完整收回,儒家只能等你那位弟子一一杀了他们。这世上泼水易,控水难,这件事......我做不到。”
“自然知道你做不到。”隐谷谷主笑了笑道:“我只要你,把北魏的浮世印,与齐梁的沧生玺,引在一起,聚一面。只需要聚一面。”
紫袍大国师眯起眼,接着道:“北魏的浮世印,齐梁的沧生玺,是两国镇国重器,各自不出洛阳兰陵城,要想相见,非谋划之事,而是缘法注定。这件事......我更做不到。”
隐谷谷主笑了笑,麻布袖袍之中滑出一卷古卷。
“有些事情,你可以做到。”
这位老人丢出那卷古卷。
紫袍大国师面无表情接住。
“佛门......三生决?”
玄上宇虚眯着眼,轻声道:“你......什么意思?”
隐谷谷主笑了笑,从口中轻轻念出几个词语。
“三生决......六道轮转......佛骸......焚城......”
一缕光线照来。
越来越亮。
越来越亮。
紫袍大国师抿紧嘴唇。
脑海之中的那条线索,刹那打通,贯穿至未来。
通透。
“这件事情,是可行的。”隐谷谷主柔声笑道:“有些微不可控因素,但终究结局是注定的。”
他接过了古卷,轻声道:“把那缕檀陀神魂......给他。”
麻布老人满意于这个紫袍男人的态度,大袖抬起,一缕柔和光团飘然而出,江面雾气之中缓缓飘荡,落在龙王蛇信上的男人眉心之处,接着缓缓落下,敷在眉心。
“玄上宇,你本想将这株菩提送到淇江底,让佛门真正的气运避开这世上的捕捉,为佛门留下一个清净之地。”隐谷谷主一边抬臂,控制着檀陀地藏的神魂与白袍男人融合,一边漫不经心道:“可若是这株菩提,有朝一日,在洛阳开花结果,将佛缘撒向全天下,佛门又何必避世?”
紫袍大国师默默看着柳白禅生机倒流。
那位檀陀地藏的神魂寄身在他身上,将菩萨转世的一份生机,一点一点输送而回。
世上本不存在死人复生。
可有续命一说。
菩萨转世,便就是佛门最顶级的续命手段。
玄上宇确保柳白禅完全承受了这份檀陀神魂,才缓缓道:“我会修行三生决,等到时机合适,让浮世印与沧生玺碰面。”
隐谷谷主点了点头。
这位麻布老人突然有些好笑道:“你为佛门做了那么多,他们看不到,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怨他们?”
玄上宇怔了怔。
接着摇了摇头。
“只可惜,你真的洗不白了。”隐谷谷主微笑道:“你杀了天下数以万计的佛门修行者,将北魏万里的佛门全部清扫一空,便就是真的为佛门复兴着想,说出去,也绝不会有一个人相信你。”
紫袍大国师面无表情掉转舟头。
他从来不在乎这些。
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
紫袍所在的剑舟破浪而去,端坐在龙颅之上的隐谷老人叹了口气。
“因果,因果。”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老人摇了摇头,声音苍老道:“于我而言,因果皆可畏,因果皆可抛。”
“玄上宇,于你而言,因果又是什么呢?”
隐谷老谷主头一次喃喃如此多话。
“三教没落,是大势所趋,即便佛教明哲保身,手段尽出,可没有菩萨出世的年代,能保住一亩三分地已经殊为不易。八大国铁骑踏过,道宗真人的庙宇不知道被踏破了多少座,佛教再圆润,也逃不开泯灭的命运。所以你索性顶着天下骂名,亲自派出北魏铁骑,狠下心来踏灭佛运,把佛运凝结成北魏国运,护着北魏昌盛。费尽心机把那株菩提的精魄逼到了自己小师弟身上,只为了给佛门留一个喘息机会?”
他顿了顿,双目浑浊。
“可你杀了那么多人......”
“你真的洗不白了。”
“那位菩萨出世,第一件事,就是取回檀陀地藏神魂,接着就是拿你问罪。”
“这世上的罪与罚,你拿什么来还?”
悠悠叹息。
隐谷谷主摇了摇头,轻声道:“算不清,算不清。”
淇江波澜平息。
那头伏在江面老龙王的双眸依旧竖直盯着自己头顶盘坐的麻布老人,大气不敢出。
它贪婪嗅着淇江江面残余的檀陀地藏菩萨气息,最终忍不住偷偷伸出狭长舌头,拍浪一般轻轻舔舐一口。
江面炸开一道狭长水纹。
隐谷老人拍了拍座下硕大脑袋,笑骂道:“贪吃东西,以后不该吃的别吃,不然早晚有一天死在自己嘴上。”
那头偷吃天阙禁果的池鱼委屈瘪了瘪嘴。
老人没有再理会这头龙蟒参半的畜生。
他以浑浊双目望向北魏洛阳,自嘲笑了笑道:“菩萨,若是一日你见了我的小伎俩,可千万别笑我小肚鸡肠,锱铢必较啊。”
第一百零七章 答案
世上有些事情,是没有答案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好像多年以前,整片中原,淇江两岸,都想不通那位紫袍大国师,为何一骑当先,率领北魏铁骑屠灭整片佛门?
一直到现在,这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你可以去猜,去推测,拿出无数证据,来证明你的想法是对的。
屠灭佛门为了以佛运立国?
还是说那个紫袍大国师,彻头彻尾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忘恩负义之徒?
他一意灭佛,欺师灭祖,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谋取北魏至高权力?
还是说他生杀万人,佛骨立都,是为了报复佛门,断了自己修行之路?
众说纷纭,可争执再激烈,也注定是徒劳无功罢了。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他无疑是一个恶人。
这世上,善与恶的界限很清晰。
什么算是恶人?
杀了一个无辜生命的人,就算是恶人了吧。
那么屠灭整片佛宗的,当然是一个恶人。
十恶不赦。
所以没有人会思考这么一个问题:这个紫袍男人,心底究竟有没有佛门?
在玄上宇离开淇江之时。
那位隐谷老谷主却问了这个问题。
只可惜紫袍大国师并没有回答,脚下剑舟连一丝停顿都不曾有。
于是老人只是沉默目送剑舟远去。
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那袭紫袍一日不开口,就一日也不会有答案。
永远也不会。
比所有人要多看一步,隐隐约约看到了真相的那位隐谷老谷主,心中也许有自己的答案。
那么多答案,都不是正确答案。
......
......
洛阳的菩提树下。
紫袍大国师静立了许久。
他脑海中,是走马观花的无数画面,从生到死,从诞生到结束,从缘起到缘灭,从混沌到混沌。
不只是隐谷谷主问过他这个问题。
太多人问过了。
玄上宇默默收拢紫袍,回想着这些画面。
忘归山上师父痛骂自己孽障的时候,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对佛门同袍亲手挥下屠刀的时候,那些人眼中的痛苦神采,又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在洛阳城头为沈红婴松开束缚,看着她一骑绝尘奔向菩提的时候。
三十二诸侯噤声站在自己背后一字排开手持重弩的时候。
亲手松弦,看着那一蓬鲜血溅在小师弟脸上,与他对视的时候。
他们的目光,他们的沉默,他们的恐惧。
有疑惑,有愤慨,有悲伤。
都是质问。
菩提树下的玄上宇默默不语。
他知道自己是本尊修行了佛门三生决之后的衍物,是一个替代品。
但通明灵智之后,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
问那个本尊。
自锁于佛骸的那个紫袍男人,是否与自己一样,在极尽孤独的时候,会想到这个问题?
玄上宇摇了摇头。
他声音沙哑,缓缓对身边的曹家男人道:“陛下,我是念着佛门好的。”
终于开口,解了世人的问题。
曹之轩微微一怔。
紫袍男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微张开再收拢,接住一片旋转而来的菩提叶子。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收留在忘归山上。”
“与小师弟和小师妹一样,我在忘归山上修行,看那里的流云,读那里的禅法。”
“如果有可能,我也很想一直这样下去。”
他目光放空,最终望向那株菩提树。
看到树下的红发女人怔怔出神。
紫袍大国师的发髻早就不见,他闭上双眼,任光雨拂过脸庞,吹动长发,声音颤抖道:“可这世上,总是事与愿违的......不是吗?”
北魏的年轻皇帝怔住。
“师父对我,是极好......极好的。”
玄上宇缓缓睁开眼,神情复杂道:“只可惜......若是我地下与他相见,他一定不会再对我这般好了。”
曹家男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言语。
“洛阳的朱雀虚炎大阵被那位菩萨扑灭,一城生灵得救。”紫袍大国师轻声道:“今日之后,菩提生根,佛缘普度,从洛阳开始,到整片北魏,逐渐星火燎原。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了吧?”
曹之轩神色复杂,耳边有零零散散的颂佛之音缥缈。
何其荒谬?
主张灭佛的北魏国都,居然落下了佛门生根发芽的种子?
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紫袍大国师声音柔和道:“陛下想要的,不过是一片江山而已。有生皆苦,这些人殊为不易,就不要对他们举起屠刀了。北魏可以不立佛寺不建佛塔,但不可以再造孽了。不然六道轮回,业力报应,陛下身为一国之主,又怎能避免?”
“北魏这些年来,逆行倒施,拖得了生机,拖到了半壁天下,但终究要还债的。”紫袍大国师微笑道:“可是这些债,谁来还呢?”
素衣披身的曹之轩猛然抬起头,盯住面带笑意的紫袍男人,终于明白了自己离开牡丹亭时候的不祥念头从何而来。
即便是手持浮世印,也不能安心如意。
因为洛阳大地之下,隐隐约约对准北魏的杀伐气息,乃是因果,是轮回,是世上最不可言的报应。
应劫之人,必死无疑。
曹家男人眯起眼道:“你这是......要挟朕?”
紫袍男人摇了摇头,笑道:“算不上要挟,只能算是一点任性。等本尊出世,他也会这么做的。陛下算计了我这么多年,今日我以德报怨,难不成就不能替这个小小要求?”
手持浮世印的曹之轩感应到了那股业力之庞大,即便是一国重器,在浩瀚缥缈的因果面前,也无法抵抗。
接着他愕然望向身边的紫袍男人。
那袭紫袍突然双袖一挥,望向不远处的青石小和尚,柔声笑道:“菩萨,轮到我了?”
青石面色复杂,点了点头。
檀陀地藏佛像被万鬼撕咬,那一份属于柳白禅的业障,已经悉数消散,弥留天地间的气息愈发浅淡。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波澜一般从那尊佛像背后凝聚而出。
森然地狱尸山血海。
属于北魏的劫。
紫袍大国师喃喃道:“北魏行棋一百步,收官的那一步,我来走好了。”
曹家男人怔怔看着紫袍男人。
紫袍大国师缓缓抬起双臂,震袖,揖礼,正冠,接着恢复了面色淡然,走向了那尊面带笑意的檀陀菩萨。
一路光雨追随。
菩提叶子在紫袍脚下飞旋,落下,凝聚如同龙卷。
一头冤魂从檀陀菩萨背后飞出,面容扭曲,狠狠咬在紫袍男人肩头。
玄上宇面色悲悯。
他望着这个曾经在忘归山上的同袍,如今化为不能转世的厉鬼,将一腔怨气发泄在自己身上。
肩头的紫袍鲜血淋漓。
业报。
业报。
微微抬头之后——
玄上宇深呼吸一口。
看着铺天盖地的阴影袭来,皆是自己当年熟悉的面容,挥下屠刀时候的狰狞面容如今更加扭曲,戾气纵横。
紫袍被切割出无数细碎的口子,血沫飞舞而出。
他的两颊如被刀割,刹那铺展出数十道猩红血痕。
而这个男人面无表情,继续前行。
曹家男人看着那个举步维艰的紫袍男人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可行走愈是艰难,他的脚步愈是坚忍。
曹之轩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通晓一切骗局的紫袍分身,明明不愿被本尊束缚,要焚城争上一争,却最终选择了赴死?
越是往后去想,曹之轩越是不能平静。
想不通,想不彻。
曹家男人做过最坏的打算,即便是洛阳焚城,千年古都毁于一旦,也无法让自己心头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
当然他也想过最好的结局。
但眼下的结局,太过完美,太过梦幻。
曹之轩隐隐有些不敢相信。
若是玄上宇的这尊分身甘心应劫,将洛阳业力果报通通了结于一身。
那浮世印之中的本尊佛门三生决修行到最后,在最后一尊分身消弭之中 功德圆满,成就第十境修为。
这是棋盘之外的布子。
是奇迹。
既保全了洛阳,又保全了自己。
只是死一尊分身罢了。
这位已经做好了忍痛割肉打算的北魏皇帝,怔立当场,居然一时间无法相信。
......
......
世上有些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就好像多年以前,那个紫袍男人对佛门挥下了无情的屠刀。
然后他在十六年后,为佛门又留下了根基。
那么他到底念不念佛门的好?
玄上宇给出了曹之轩答案。
准确的说,是那袭紫袍的分身,给出了答案。
可他留下了一个新的问题。
明明要与本尊争上一局的紫袍分身,心甘情愿走入了死局之中,宁愿身死道消。
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与上一个问题类似。
是没有答案的。
只要那个紫袍男人不开口,这一切都是没有答案的。
永远也不会有。
......
......
那袭紫袍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
他默默承受着万鬼撕咬。
接着脚步停顿,停在了菩提树前,红发女子身后。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这个黑袍红发的女人。
大金刚体魄也不能抵抗的业力侵蚀,在这个女人身上越来越明显。
被囚禁在佛骸之中十六年,无数个轮回侵蚀,沈红婴的神魂早就消融。
即便那尊菩萨以大神通将她凝聚而出,也不能久存于世。
与化为光雨的柳白禅相比,不过是一前一后罢了。
玄上宇面色复杂,看着这个红发女子,依旧在尽自己的全力,一分一分向着菩提树挪动。
每前进一分,这由滔天业障凝聚出的大金刚体魄,便受到一份侵蚀。
距离菩提树更近一步,侵蚀就更重一步。
红发女子的头顶浮现一抹白。
苍白。
岁月的苍白,像是大雪一样,从天穹倾塌,接着四散蔓延。
红发流白。
红颜枯老。
这着实算不上一副凄美的画面。
玄上宇背后承担着业力侵蚀,面色无喜也无悲,站住了脚步,注视着红发女人以双臂环绕那株巨大菩提树。
树冠上青紫之色蔓延及地,晶莹剔透的佛缘,将她这幅以佛骨铸造的身躯笼罩而住。
北魏为了打造一副大金刚体魄的躯体,耗费了六道佛骸无数的资源,屠戮的鲜血不知凡几。
此刻在菩提冲刷之下,一点一点全部洗去。
黑袍也变白,红发也变白。
一身缟素的女子闭上了双眼。
红发垂落一地,苍白之色更为迅速的垂落,雪崩一般蔓延开来。
北姑苏道的大雪。
忘归山的流云。
红衣姑娘的满头白发。
这着实是一副凄凉的画面。
玄上宇怔怔看着这个红发变白发的姑娘雪白双臂搂住菩提,轻轻亲吻菩提树。
他没来由想到一句话。
人这一生最苦痛的事,就是在自己拼命之时,却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有生皆苦,不分贵贱,都不能事事顺心。
玄上宇脑海中是十六年前背负菩提脚踏洛阳的白袍男人,那一声震动九天的呐喊。
“沈红婴若死,我不愿独活!”
眼前是这个满头银白的女子轻轻梦呓。
“柳白禅若死......我不愿独活。”
沈红婴亲吻菩提。
然后追随柳白禅离去。
缘起缘灭,因果落定。
紫袍大国师怔怔道:“师父说,世上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好结局,一个坏结局。”
可一个人拼了命,也做不到的事情,要如何去改变它的结局呢?
因果纠缠,喜怒哀乐。
他微微低垂眉眼,声音悲哀道:“可最后的最后,结局并非我们来定。”
“所以......奈何悲剧呢?”
菩提树下神魂缭绕。
有香气席卷,菩提叶子纷飞。
紫袍大国师径直前行,再也不回头,路过青石小和尚,也只是轻轻点头微笑示意。
青石双手合十面色悲悯,佛号回应。
他走到了檀陀地藏佛像面前。
再往前,就是森然地狱。
万劫而不复。
破碎的紫袍在那尊佛像面前疯狂飘摇不止。
玄上宇艰难止住脚步,抬起头来,望着檀陀地藏菩萨的悲悯神情,似笑非笑,猜不透心思。
他背对众生,轻轻开口道:“真像是一台戏......”
魂力飘散,接着凝聚。
这位紫袍大国师最为钟爱的青帷莲花台,在洛阳上空飘摇凝聚出一道虚影。
曹家男人面色复杂,看着那台青帷戏。
定格在哑戏落幕的时候。
红衣俯仰,鲜血喷溅,虞姬追随霸王而去,一台全程寂静无音的哑戏,唯有铃铛一声剑落地。
曹家男人突然明白了这台青帷莲花戏,真正的意义何在。
天地风云色变。
极尽风流的紫袍大国师双袖一挥,肆意大笑。
“这虞姬,你演的再好,还不是要一死?”
前踏一步。
入无间地狱,六道轮回。
漫天业力降临,那尊檀陀菩萨座下溢出鲜血。
紫袍被彻底撕裂,无数稀碎的魂力飘溢。
......
......
这个世上,有很多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
为什么紫袍分身甘愿赴死?
只要他不开口。
那么谁也不会知道答案。
可他最终收敛笑意,面色柔和。
他脑海之中是无数走马观灯的画面闪过,从生到死,从诞生到结束,从缘起到缘灭,从混沌到混沌。
一幕一幕无比熟悉,就好像戏台上的戏子,看着自己的剧本,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紫袍大国师的分身拿着谁也听不到的声音,低声喃喃。
“如果......”
“如果我没有翻开那本‘书’......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
......
在这个世上,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就好像,紫袍口中的“书”是什么?
他脑海之中闪过的画面,又是什么?
这些是注定没有答案的。
因为一旦有了答案,就会有下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答案,一个答案接着一个问题。
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所以......如果紫袍大国师的分身,没有翻开那本书,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当然也不会有答案。
只要他不开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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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菩萨转世
冥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条浩浩荡荡横穿了整座佛骸的大江,此刻江面并不太平,或者是尽头处那几位大妖的原因,遥隔数千里的江面,在大桥周围,时不时炸开一道道通天水柱。
江面突现一道笔直黑线。
那一道笔直黑线如同一柄锐利无比的尖刀,刀尖对准江水,就这么笔直切下,破开冥河江面,一路横行霸道而过。
黑线两边江水滔天,漫天水柱之中,这条黑线以一种极为迅猛的速度掠过冥河上空,越过大桥,冲过水柱,冲向遥远的冥河尽头。
这条黑线俯冲而去。
冥河之后留下的痕迹,不仅仅是水波炸开后的缓缓平静。
江水莫名开始翻滚。
黑线之下,倾泻 出一种本不属于佛骸的东西。
这个东西,叫做生机。
......
......
易潇一只手按在眉心,他的速度已经抵达了能够抵达的极致。
剑主大人为自己留的后手,与其说是掠夺佛骸的福缘,不如说是几乎于无穷无尽的生机。
这道生机,将自己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将株莲相和龙蛇相的禁忌全部打开。
“鬼见愁。”
剑主大人在剑酒令之中留下的秘法。
这个名字起得不乏俗气,却是无比贴切。
在这般庞大的生机面前,即便是阎罗王想要留人,也需要为此发愁。
而佛骸的大红月被乌云遮掩。
冥河之上极其恶劣的环境,说明了这片天地已经处在了自身所能承受的极限状态。
经历过剑冢空间崩塌的小殿下,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不巧的是,“鬼见愁”的生机,正在逐渐消退。
易潇深呼吸一口,一只手按在飘红溢血的眉心,抬起头,望着浩荡冥河的尽头,心中默默计算。
最终吐出一口浊气。
“来得及......”
来得及将袖中魏灵衫的魂魄归还龙雀真身。
还是来得及从佛骸的出口离开?
易潇的身后,有那截指骨拦路,紫袍大国师的本尊被“鬼见愁”无端分去了一半魂力,短时间内无法脱身。
而此刻小殿下心中,有一道柔和的声音唤来。
这道声音清澈无比,带着灵性,富有磁性。
“无须太过着急。”
“洛阳的业力,已经消散了。”
青石小和尚的声音穿透无数空间,落在易潇心间。
小殿下闻言之后只是默默加快速度。
“只是那三百朵大红莲,被红莲华手引动之后,若是无人区拦,便是不可逆的局势。”青石小和尚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隔着一个小世界柔声道:“我很快就会进入佛骸,在那截指骨效力过去之前,把通道打开,放你出来。”
“嗯。”
易潇看到前方浩瀚的冥河江水颜色渐变, 变成极为纯粹的漆黑之色。
尽头已经不远了。
他心头微微一顿,把“青石”的称呼咽了下去,刚想尊称一声“菩萨”,就听到心底那个柔和声音说道:“那位菩萨渡劫失败,因果注定命数已尽。即便转世于我......在这一世,我依旧是青石之身,与那位菩萨没有太大的因果。”
“所以......小殿下没有拘谨的必要。”
易潇袖中的五指捧着少女魂魄,依旧怔怔问道:“菩萨,魏灵衫的魂魄......”
“魂魄与肉身分离,这片小世界里的时间流速太慢,她的魂魄经历了太久,即便融合回去,也不一定能够恢复意识。更何况......”
更何况?
小殿下微怔。
“更何况,她的这具躯体内,本就有一个魂魄牺存。”
青石小和尚的声音略显头疼,微恼说道:“本来这一世,这柄妖刀一日不归鞘,那个人就一日不会苏醒,可偏偏郡主的魂魄被抽去了,即便归位了,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路笔直前行的小殿下咬了咬嘴唇。
最终停在了浩荡壮阔的冥河尽头。
他神情复杂,看着眼前一幕。
漆黑的冥河河水,在尽头处凝固如同油画。
而上浮的庞大身躯,有一对赤红色的巨大羽翼,红色羽翎如剑一般凌厉,根根竖起。
庞大的妖身此刻缓缓收拢羽翼。
冥河的河水微微泛起波澜。
易潇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低下头,望着漆黑变猩红的冥河河水。
青石小和尚的声音依旧在心底不断响起,说的是那个前世妖身的嗜杀跟暴虐。
小殿下望着冥河尽头在那尊龙雀身下起起伏伏的几具庞大尸体。
六尊佛骸大妖。
除却那被唤至落日镇的大猿王。
五尊战斗力极强的大妖,此刻粘稠的鲜血漂浮在冥河密度极重的河水表面,互相交融,流淌。
凄厉而悲惨。
真的像一副油画。
易潇缓缓抬起头,与那头远古龙雀竖起的妖瞳对视。
在巨大的妖瞳面前,长发瀑散的黑衣少年,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易潇自嘲笑了笑,终于明白自己弄错了一点。
原来这头龙雀,并不需要自己来救。
那只龙雀的妖异竖瞳此刻缓缓对准了自己。
这是一头有灵智的生命。
青石小和尚最后落定的一句话,易潇听得很清楚。
“论嗜血杀伐,这头龙雀,乃是当之无愧的妖中之王。”
小殿下放出袖中的魏灵衫魂魄,望着少女俏丽面庞,又望向那头沐浴鲜血的龙雀大妖,最终摇了摇头。
嗜血。
杀伐。
易潇柔声对魏灵衫说道:“跟你......一点也不像啊。”
......
......
洛阳南门的城头。
青铜门紧闭。
有一个粗布麻衣年轻人,怔怔盘膝坐在青铜门。
他处在这样微惘的状态,依旧有一刻钟了。
萧布衣想不通。
他从齐梁北上而来,怀揣沧生玺,一路风尘仆仆,途径淇江与那位陈万卷打了一场,入北魏后更是一刻也不停歇。
只为了把沧生玺带入洛阳。
接着,请那位曹家男人赴死。
他知道北魏一定会派人来拦自己,而有资格来拦的,也只有那位剑道大宗师宗横。
但萧布衣是真的想不明白。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想过自己一路北上,被拦在洛阳城外的场面。
也想过自己手持沧生玺,依旧没有奈何那位剑道大宗师的结局。
可唯一想不到的一点。
是在自己攻破了洛阳南门之后,发生的事情。
双手空空如也的萧布衣微惘抬起头。
洛阳上空的乌云盖压下来。
天地被压缩,整个洛阳南门的气氛变得极为压抑。
城头鲜血淋漓的尸体,以及自己身后失去生机的北魏头号大剑师。
闭上双眼,本该觉得欣喜的萧布衣,此刻只觉得意兴阑珊。
世事难料。
那从齐梁立国以来,便被奉为一国重器的沧生玺......被那个拍肩和尚,只是微微伸手,就无比自然的接了过去。
亲手递出沧生玺的萧布衣茫然站起身子。
自己......现在究竟是入洛阳呢?
还是不入洛阳呢?
萧布衣想到那尊菩萨柔和拍自己肩头,而自己居然就这么懵懵懂懂就递出了沧生玺,不由微恼道:“你怎么就这么糊涂?”
接着他微微叹息一声。
想到了那尊菩萨说的话。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个道理我懂。”那尊菩萨对自己露齿笑了笑,接过沧生玺,接着惋惜道:“不过待会还给你的时候,就不一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萧布衣恼怒坐下。
靠在青铜门前。
“罢了罢了,就等在这里吧。”
“入什么洛阳?”
“沧生玺都没了,还入什么洛阳?”
漫天黄沙。
这个被宗横赞誉为齐梁幼蟒最匿锋芒的二皇子赌气一般坐在黄沙地上,微乏闭上双眼。
隐约猜到借玺那人就是阳关谷菩萨转世的齐梁二皇子此刻怔怔想。
菩萨这厮到底会不会还回沧生玺?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萧布衣,人生头一次浮现出那么复杂的神情。
揉了揉眼。
接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碎碎念道。
“要是不还,我就拆了你的大榕寺。”
萧布衣闷闷合上双目。
就这么丝毫不顾及形象,更不在乎后果的靠在洛阳南门。
就这么......睡了起来。
......
......
洛阳菩提树下。
此刻只剩下两个人。
柳白禅化为光雨,沈红婴追随而去。
紫袍大国师的分身踏入檀陀菩萨背后的业力天劫之中。
菩提叶纷飞,一身素衣的曹家男人手托浮世印,离那株菩提还有十丈距离。
他知道菩提树下,就是那位阳关谷的菩萨转世。
“陛下......”
青石小和尚双手合十,眉眼自若,笑了笑道:“可知我此行,为何而来?”
曹之轩的眼神无比平静。
而平静的极致,就是漠然。
他漠然看着这位笑容柔和的青衫年轻人。
青石微笑以对。
两个人在菩提树下。
曹之轩手托浮世印,缓缓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的动作,无比谨慎,无比细微,却又无比明显。
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在青石小和尚的话语之下,明显僵硬起来。
“宗横大师已经死在了萧布衣手下。”
青石小和尚笑得人畜无害,春光灿烂道:“陛下,齐梁二皇子手持沧生玺来找你索命,被拦在了洛阳南门。”
“你应知,区区一扇青铜门,并不能拦住他。”
“若是有沧生玺在,你手上的浮世印,便更拦不住。”
青石小和尚的笑意有些逼仄的意味。
“但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沧生玺现在在我手上,那个索命阎王,也在洛阳门外。”
这个笑容难免有不怀好意却又咄咄逼人的意思。
“所以......陛下仔细想一想,是乖乖将浮世印递出来,让沧生玺碰上一碰。”
步步紧逼,循循善诱。
“还是等着那个索命阎王入了洛阳,人财两空?”
曹之轩面色复杂,望着面前笑得春风荡漾的小和尚。
这就是所谓的菩萨转世?
第一百零九章 来自人间
浩瀚冥河之上,有两道身影静静对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人一妖。
远古龙雀的庞大身躯升腾而起,赤红羽翎扇动滔天黑水,竖瞳盯住那个黑衣墨发的少年郎。
天地之间妖风鼓荡。
易潇体内的株莲相和龙蛇相开启抵达极限,抵抗滔天妖风。
巍然不动。
他牵住身边白衣少女的纤白小手,面色平静,另外一只手按在眉心之处。
缓缓揉捏。
易潇低下头,似笑非笑道:“玄上宇......借你半条冥河,不介意吧?”
接着身后飘溢了无数里的生机缓缓被引动。
他的背后传来浑厚声响。
嗤然一声。
像是远古的天地间缓缓擂起的战鼓,一层叠加更胜一层。
黑衣少年只是默默注视着这只升腾而起的庞大妖物。
他的背后,开始堆砌出一条黑线。
漆黑的冥河之水被那道纵横不知多少里的生机长线牵住,拉扯,如同一线潮般开始缓缓推进。
叠加。
再叠加。
在易潇背后一里之处停息。
于是小殿下背后,如同黑夜一般漆黑。
堆砌出一座滔天水厦。
易潇松开按压在眉心的那只手,接着深呼吸一口气,猛然攥拳。
万丈滔天水厦砸下——
瞬息将两人与那头巨大龙雀尽数淹没!
漆黑的冥河之中,声音,视线,一切都似乎模糊起来。
沉没再沉没。
赤足如同踏在了地面。
只是周遭是漆黑如墨的冥河河水。
易潇眯起双眼,紧紧攥住魏灵衫的手,背后长发流动,接着静止。
他微微侧头,对上了这道魂魄的惘然目光。
两个人在冥河之中,有那么一刹那的停顿。
“喂......”
小殿下在冥河水底,无法发音,只能以口型缓缓念道。
“魏灵衫......”
少女的魂魄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易潇柔和取出她手中一直攥着的紫钗,在冥河底部,替她理了理漂浮如海藻的墨发,接着拿紫钗串起。
这个过程有些艰难。
可易潇不急。
他甚至是带着一丝悠闲,一边欣赏着少女懵懂的模样,一边替她整理头发。
小殿下在来的路上,就想到了可能会面对眼下的这种情况。
以那头龙雀表现出的比自己预想还要强大的嗜杀能力,若是与之缠斗,是一件极其不明智的选择。
所以易潇留了一手,在冥河之上留下了剑主大人“鬼见愁”的生机。
为的就是将半条冥河借过来。
因为这条漆黑冥河里的水,不沾染因果。
非但不沾染因果,而且吸纳、消融元力。
整个佛骸,空空荡荡,里面不存在一丝元力。
便就是这个缘故。
而玄上宇拼了命想讲这头远古龙雀按压在冥河之中,就是这个原因。
这头气血极为强横的远古龙雀,恐怕也唯有不断吸纳力量的冥河之水,才能够剥夺它的斗意、杀气。
佛骸内的几尊大妖未开灵智,却受命于掌控者紫袍大国师,不惜以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方式,只为了将这头龙雀拖入冥河之中,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这其实是一种很蠢的战斗方式。
但很有效。
从易潇与那只龙雀对视的第一眼,就知道那头龙雀,此刻刚刚处在战罢的疲倦状态,之前与那五头都是食物链顶端的大妖厮杀了漫长时间,即便这头龙雀的灵智开启了许多,最终能够取胜,也耗费了极大的体力。
而易潇要做的,就是等待。
漫天冥河灌顶砸下,将彼此都淹没。
那头战斗意识极强的龙雀第一反应一定是戒备,戒备这极为漆黑的环境,同时戒备着自己的出手。
所以它无从休养,也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一但它分神,想脱离这片冥河,潜伏着的易潇,就会给它致命一击。
眉心红色愈加鲜艳。
易潇面色平静,替魏灵衫梳理头发。
他只需要等待。
他与那只龙雀一同沉入冥河深处,漫长的赤红色羽翎划破漆黑河水,轻飘飘在自己面前拂过,纤毫毕现,与自己只差了一公分。
他赤足踏在冥河底部的黑石上。
这里是冥河尽头的深处,是佛骸与人间的通道。
这是一场猎物与猎人的拉锯战,而看似惊心动魄暗流涌动的背后,其实并没有太多凶险。
因为一人一妖,谁也看不见谁。
所以比拼的就是耐心。
而易潇此刻有的是耐心。
无论是等到这头龙雀沉不住气,亦或是青石小和尚打开通道,自己都赢了。
所以这场拉锯战的结局,在一开头,就早已经注定。
......
......
佛骸的另外一边。
紫袍大国师周身环绕六块碑石,穹顶大红月倾泻,照破混沌。
“这个世界距离崩塌,差不了多久了。”
黑袍卫浩然轻声道:“那位菩萨已经赶到了洛阳,很快就会打开这里的通道。”
玄上宇望着眼前六个站在混沌之中的朦胧身影。
他们不属于这个时代,却各自代表了佛骸轮回的一种道,加在一起,便是六道轮回。
才有了如今短暂的现身。
佛骸无数的规则束缚着六道轮回,与此同时,六道轮回也无情地束缚着佛骸这片天地。
就好像两端站立的人,多年以前,再到如今。
一直以来彼此束缚,彼此不得解脱。
想要构建六道,以微薄之力改善世道的“六道”,多年被紫袍大国师一一策杀,最终不能如愿以偿。
而想要重组佛骸,以规则之力来堵住这片小天地通道的玄上宇,如今被六个上时代的年轻人困住,故而不能如意。
“我们的时间不多,但拖到那位菩萨赶来,肯定是来得及的。”
黑袍卫浩然笑了笑,柔声道:“玄上宇,既然纠缠不开,与其干耗着,不如我们聊一聊?”
紫袍大国师居然真的笑了笑,平静道:“你想聊什么?”
黑袍卫浩然摆了摆手,拎起宽大黑袍,席地而坐,抬起头,望向那袭紫袍,漫不经心开口道:“聊一聊......那本书?”
紫袍大国师只是平静说道:“卫浩然,我是灭了六道的人,你的同袍尽皆死在我的手下。你真的想跟我聊?”
卫浩然毫不在意说道:“如果不是你,今日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可坐在这里,究竟是好是坏,谁说的清呢,你说的清么?”
玄上宇背负双手,双手收拢紫袍袖口。
十二柄佛骨飞剑在袖内飞旋,鼓荡撑起袖边。
“那本书......你看到了多少?”席地而坐的黑袍卫浩然顿了顿,笑着补充道:“我是一个死人,很快就重归混沌,你堂堂北魏大国师,应该没有必要骗我吧?”
双手拢袖的紫袍大国师淡然回应道:“看了该看的。”
问了等于没问。
黑袍卫浩然轻声笑道:“那你看得就没有我多了。”
“我不仅看了这一页,我还看了下一页,下下一页,一直看到了最后,最后的最后。”黑袍卫浩然的背后,是六道轮回衍生出的六团柔和光团,此刻微微流动,如同六个天盘,映照得他柔和面庞熠熠生辉。
紫袍大国师说道:“看得越多,死得越看。”
“对。”黑袍卫浩然微微停顿,笑着说道:“所以我现在死了。而你还活着。”
玄上宇无动于衷。
“所以,”盘坐的黑袍男人轻声道:“现在这一局,我一定会赢,你一定会输。”
紫袍大国师声音平静道:“值得吗?”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就算把那本书翻遍,找到了你想要的答案,可是你搭上了你的命,还有整个六道。”
玄上宇淡淡道:“如果不是这样,你们一心斡旋,北魏想折服六道,建成如今的森罗道,至少还需要十年。”
黑袍卫浩然哑然失笑。
接着他收敛笑容,无比认真无比严肃地说道:“值得。”
“我翻到了最后,所以我看到了结局。”
“我觉得很值得。”
黑袍卫浩然掸了掸膝上的灰尘,柔声笑道:“可惜我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提前看到了波澜壮阔的结局,却无法活到那个时候,亲眼目睹一下,无疑是最大的遗憾。”
玄上宇说道:“如果你当初决定好好活着,就能看到你想要的结局了。”
“不不不......”
卫浩然笑着说道:“历史的进程,少了一根稻草,结局都可能会不一样,因为我看了,所以我知道结局是我想要的。可如果我不看,这样一根稻草没有压上,即便我活到最后,可最终没有看到想要的结局,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很绕口的道理。
玄上宇点了点头,问道:“拖了这么久时间,还不够吗?”
黑袍卫浩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他的黑袍缓缓羽化,神性慢慢有了消散的趋势。
背后沉默的五个人,与卫浩然一同组成的六道,最终在佛骸的规则之下出现了裂痕。
遥远的冥河,一道光柱升起。
是一缕阳光,从冥河河底穿出,照破漆黑的河流,照破佛骸的永夜。
就像是无数次佛骸永夜交替的那样。
阳光如同一线潮般从冥河尽头推进。
速度极快。
可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大光明。
因为这一缕照破天地的阳光,来自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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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留在这里
黑袍卫浩然依旧盘坐,只是他的黑袍墨色开始变得变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仿佛背后是一片泼墨画。
而他逐渐要融入画中。
“那位菩萨,已经破开了这里与人间的通道。”
卫浩然笑着说道:“我赢了。”
时隔三十年的博弈,最终落下了定局。
这位棋力卓越,却始终在史书上籍籍无名的男人,将毕生的心血,放在了今日的对局之上。
只是此刻,黑袍卫浩然的眼神却有些复杂。
他喃喃说道:“说我推卸责任也好,说我畏惧了害怕了也好......”
他选择拖到那位菩萨来,然后把抗了三十年的重担,交给那位菩萨。
或许在三十年前,自觉无力改变世道的卫浩然,在辗转八大国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意气风发。
沧生面前,谁能意气风发呢?
“我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是有人能。”
卫浩然十指在膝盖上轻轻律动,缓缓闭上了双眼。
眼观鼻鼻观心。
“菩萨,就交给您了......”
他的黑袍飞舞如墨,猎猎作响,接着彻底落入混沌,六轮光团光芒黯淡下去,就像是退场时的灯光熄灭。
三十年前的“六道”,在今日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佛骸的大红月色一扫而空。
终于有机会背转身子的紫袍大国师抬起头,看着已经侵占半幕天空的光芒。
永夜被驱逐。
人间的光芒,有些刺目。
玄上宇微微眯起眼,伸出一只手遮挡光芒。
他突然想到一件很讽刺的事情。
自己上一次看到人间的阳光,是什么时候呢?
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清具体时间了。
玄上宇的声音没来由有些失落,有些悲伤。
“原来......这么久了啊。”
......
......
那柱人间的光芒从冥河尽头升起。
无数光芒,将漆黑的冥河刹那照了一个通透,无数晶莹剔透的气泡升腾而起,将河底坐在石上的黑衣少年与白衣少女刹那照出。
冥河在阳光照耀之下,刹那褪去漆黑墨色,如同墨缸被洗涤。
一刹那阳光扩散开来——
易潇下意识停住替身边人梳发的动作。
原本就雪白如同琉璃的少女肤色被照得如同莲花一般圣洁。
“人间的通道......打开了。”
小殿下缓缓替魏灵衫将紫钗插上,喃喃道:“是时候了。”
在阳光涤荡冥河之时,一头庞大身影开始扭曲。
那头庞大龙雀的竖瞳在冥河之中接触到剧烈而炽热的光芒,陷入了短暂的失明之中。
接着一道黑衣少年的身影瞬息出现在它的竖瞳之前。
易潇右手拂过腰间,芙蕖缠绕。
“嗤~~~”
自上而下。
一道血线浮现而出,浸染在此刻清澈无比的冥河之中,墨色褪去的河水之中如同滴染红墨。
黑衣小殿下牵住魏灵衫魂魄的纤白小手。
那头龙雀炽热的嘶吼声音之中,冥河河水开始显著的升温,无数蒸汽升腾,伴随着大量血液一同汽化。
易潇动作轻柔,牵过她的手,将她顺势轻轻塞入那枚竖瞳之中。
小殿下柔声道:“回去吧。等那头龙雀恢复意识,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面色茫然的魏灵衫微微停顿。
她抬起头望向易潇。
“安啦。”易潇感应到对方不愿放手的念头,语气微微停顿,半是轻松半是安慰道:“很安全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她依然不愿松手,眼神倔强而清澈。
“真是怕了你了。”
易潇微微叹了口气,拿这个姑娘的魂魄彻底没辙。
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小殿下身子前倾,轻轻拉过魏灵衫柔软的身段,嘴唇在对方软糯的红唇上微微触碰。
柔软。
温热。
像是世界上最甜蜜的糖果,芬芳而回味无穷。
一触即分。
易潇意犹未尽抬起头,看着面前依旧是一脸茫然的姑娘,忍俊不禁说道:“喂,便宜你也占了,还不回去?”
俏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的魏灵衫下意识松开了与易潇五指紧扣的手。
这缕魂魄刹那被吸入龙雀之内。
那头庞大龙雀的神魂开始扭曲,连带着身躯震颤,赤红色羽翎扫过冥河,搅动浩瀚风暴,整片冥河尽头陷入一片狂暴之中。
与此同时,一缕青袍伴随着阳光落入冥河之中。
青石小和尚笑意盈盈说道:“小殿下近来可好?”
未等易潇开口,青石不乏揶揄道:“能有北魏的明珠儿作为红颜知己,想必是极好的。”
小殿下微恼道:“好个屁,我现在只差烧香拜佛了。”
小和尚此刻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有些微惘道:“这是何意?”
“待会苏醒的是魏灵衫,那一切都还好说,顶多捱上漆虞两剑鞘。”易潇愁眉苦脸道:“待会苏醒的是远古年间那个杀人狂魔,恐怕就要被提着剑追杀十万八千里。”
青石小和尚不是很懂,试探性问道:“是因为亲了一下?”
易潇叹了口气,道:“你都看见了?”
在人间通道看得一清二楚的青石讷讷摸了摸脑袋。
“那你也吃不了兜着走。”小殿下耸了耸肩,道:“管你是菩萨还是佛祖,有些道理,总得有人教你。这道理我暂且不说,等待会挨了打,你自然就明白了。”
不是很懂,但隐约琢磨到一些的青石小和尚面色有些尴尬。
他双手合十,对那头在冥河中扭曲不止的庞大龙雀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认真说道:“非礼勿视......小僧知错了。”
小殿下有些忍不住笑意。
“呆和尚,真傻还是假傻啊?”易潇有些哭笑不得,道:“那个魂魄显然灵智未开,怎么会记得刚刚发生的事情?就算是那个弑杀的前世妖身觉醒了,以那些妖王们生来冷漠的性格,也不会计较人间的情事......”
小殿下注意到青石望向自己背后明显肃穆的神情。
声音越来越小。
冥河之中扭动的水纹动静也越来越小。
易潇的余光瞥见那尊庞大的龙雀身躯缩小,再缩小。
最终似乎凝聚成一个身姿曼妙的人形。
易潇的声音彻底停住。
那柄熟悉的漆虞不知何时已经抵在了自己的后心。
青石闭上双眼,诚心诚意低头,自顾自颂了一声恶有恶报。
小殿下此刻的面色前所未有的精彩。
欣喜的余温尚未褪去,惊喜愕然上涌,矛盾、惊吓、不敢置信等等,诸多的情绪在同一时刻凝固。
而那道冰冷的声音在易潇背后响起。
“若是本王偏偏计较呢?”
株莲相开启第四层的易潇敏锐捕捉到了身后那一缕神魂气息的异样。
青石小和尚闭上双眼,如同枯木。
“如何......”易潇缓缓斟酌,接着缓缓回身。
他面色凝重,望着这个以冥河河水作衣的熟悉女子。
浓郁的妖族气息席卷冥河。
而那个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戏谑意思还是露出了一丝破绽。
易潇微微抿唇,问道:“你说说看?”
漆虞缓缓上抬,那个女子冷漠道:“本王想要你的命。”
小殿下笑着双指并起,捏住漆虞,问道:“就只想要这么点啊?”
“命给你,人也给你。都给你了,好不好?”
易潇柔声笑道:“演技这么差,还想骗我?占了便宜还卖乖呢?”
被拆穿之后的魏灵衫恼羞成怒道:“喂,到底谁占了便宜!”
小殿下眨了眨眼,“你啊,肯定是你啊,刚刚情况危急,我使劲浑身解数,一路上历尽千辛万苦,才把你的魂魄送还回来。”
魏灵衫气得说不出话,漆虞摇晃,剑气蓄势。
易潇连忙义正言辞改口道:“占便宜的是我,肯定是我,必须是我!”
青石小和尚突然干咳一声。
魏灵衫俏脸通红收回剑鞘。
青石小和尚认真救场道:“喏,虽然你们俩谁占了便宜这件事情很重要,但现在有一件事情更重要。”
小殿下仔细想了想,回头将目光投向了远方。
天穹之处,半面阳光半面永夜。
那人间而来的纯净阳光照破苍穹,却在天心一半之处不得存进。
永夜与光明的交界之处,一抹紫色极为显眼。
紫袍大国师的本尊背后一片混沌,六道轮回湮灭又重组。
这片小天地的规则之力尽数在他的掌控之中。
紫袍大国师站在了那座桥上。
滔天冥河以他为界,全部升空,一寸一寸河水,被分劈开来。
干涸的大地之上,三个年轻人抬起头。
漫天冥河水,在空中自由飘溢,像是失去了重力。
更像是这个本就支离破碎的世界,寿命已尽,如今走到了尽头。
所以风烛残年,摇摇欲坠。
负手而立,站在桥那头的紫袍大国师声音不大,却响彻整个世界。
“易潇,我本想让你离开佛骸的。”
“可如今看来,佛骸的崩塌已经不可避免了。你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如留下来一起陪葬?”
紫袍大国师的声音有些冷淡,目光从三个人身上一一扫过道:“天相也好,菩萨也好,妖王也好,都没有用。”
“这一方小世界的规则由我来定,所以......你们今日都留在这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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