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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先生请赐教全文阅读

作者:沐清公子     小先生请赐教txt下载     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游宫4

    朱妃似是不闻,只死死盯着袅袅不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一步一步朝袅袅靠近。

    朱妃半躬下身子,审视那张熟悉的脸。

    何止是像?

    除去一身金人华服,她的模样、声音、步态,都与七娘分毫不差。

    分明就是谢七娘!

    她嫡嫡亲亲的表妹!

    朱妃想要伸手去扶,却颤抖地无法动弹。

    袅袅迎上她的目光,虽怪异不解,却并不害怕。

    反而,心中还有一股暖意。

    金主却一脸忧色:

    “爱妃,可是身子不适。”

    朱妃依旧不为所动。

    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袅袅,时间长了,袅袅被看得有些窘。

    她轻咬着唇,又行一礼,方道:

    “九王府贺朱妃生辰。”

    朱妃闻声,猛地一震。

    九王府?

    她怎会与那二人搅在一处?

    他们是通敌叛国的仇人啊!

    朱妃喘着气,终是憋出一句:

    “你,是九王府的人?”

    袅袅有些无所适从,只得行礼:

    “是,九王爷侧妃乌林氏。”

    朱妃双腿一软,猛退后几步。

    金主忙扶住。

    他蹙眉,只向高台下的完颜宗廷,沉着嗓子道:

    “老九,你什么意思?哪里来的野丫头,快轰出去!”

    今夜本是朱妃生辰,这忽而出现的女子,却惹得她方寸大乱,哪还有半分平日的端庄?

    金主自是窝火,不知完颜宗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般境况,完颜宗廷与谢菱亦不曾想到。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言语,直将心提到嗓子眼。

    侍儿们闻得金主吩咐,几人一拥而上,就要去轰袅袅。

    袅袅一惊,本能地退了几步。

    堂下王公大臣、贵族宗室亦齐齐看过来。

    九王府,本就是个尴尬的存在,此番惹得金主生气,也不知落个什么下场!

    众人伸长了脖子要看好戏,却又畏惧金主,皆压制着好奇之下。

    袅袅心头莫名。

    自己不过送份寿礼,怎的还是惹祸了?

    她求救似的看向完颜宗廷,又看看眼前的朱妃,只将怀中莲花越抱越紧。

    “慢着!”

    一直发颤的朱妃终于开口。

    金主神情黯了黯,转头看向她。

    “你过来。”她柔声向袅袅道,眼圈有些发红。

    袅袅犹疑着不敢上前,只微微挪动半步。

    朱妃压下提起的心,趋步过去,接过她怀中的莲花,又亲自扶她起身。

    “皇上。”朱妃含笑,向金主行礼,“此莲甚美,多年未见。妾妃一时失态,皇上见笑。”

    金主一愣,旋即高声大笑。

    “爱妃果是性情中人!”他一声称赞,将她搂得更紧。

    朱妃爱莲,原来一切俱是为着莲花之姿。

    “赏!”

    金主一声令下。

    完颜宗廷与谢菱这才松了口气。

    金主的火没发出来,反而让九王府占了便宜,众人皆有些失望。

    他们缩回伸长的脖子,自作一番假惺惺的恭喜。

    这般场面,完颜宗廷与谢菱早已惯了。

    往来应承,只会露出比旁人更真的笑,掩藏更假的心。

    ………………………………………………

    袅袅下得高台,腿都吓软了,只由侍女扶着。

    适才金主生气,眼中似有杀气,一看便知是战场驰骋之人。

    若非朱妃开口,也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是死是活。

    她只觉刚从鬼门关回来,一时喘不过气。

    宴席之上,胡乐高奏,众人又开始推杯换盏。更有胡姬鱼贯而入,跳起胡旋舞。

    袅袅已回到九王妃谢菱身边,只默然坐着不言语。

    高台上的朱妃依旧望着她,她能感到那个眼神。

    不停地打量,不停地质问,直教人背脊发麻。

    谢菱见袅袅一直紧绷着脸,摇着扇,只笑道:

    “你别怕。本宫早同你讲过,朱妃有些疯疯癫癫。”

    袅袅看谢菱一眼,微微蹙眉。

    自己不过是失忆,并不是傻。

    她分得清什么是疯,什么是……

    是什么呢?

    朱妃的眼神里有太多的情绪,袅袅不知如何名状。

    她看向谢菱,忽而一愣。

    她沉了沉神情,只道:

    “王妃,朱妃适才若真不言语,或是发疯,袅袅是否已然身首异处了?”

    谢菱摇扇的手顿了顿,转而又笑道:

    “你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她拉过袅袅的手,又替她扇了几下:

    “看你,汗都吓出来了!若真有什么,不还有王爷么?王爷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岂会丢下你不管?”

    袅袅看一眼正吃酒的完颜宗廷。

    他待她是好。无微不至,吃穿用度皆比照着王妃的份例。

    但方才……

    金主发怒之时,袅袅在他眼中看见的,并非挺身而出,而是明哲保身的退却。

    王妃亦是如此。

    那么,自己还该不该信他们?

    袅袅将这些念想沉在心底,只微笑看向谢菱:

    “王妃说的是,是袅袅多思了。”

    她说罢,又转头去看歌舞。

    谢菱笑起来,附和一句:

    “自然,我与王爷皆不会丢下你不管。”

    袅袅心头一阵。

    不会丢下她不管……

    这样的话,似乎真有人说过。

    即便此时,她什么也不记得了,闻着这些字眼,却依旧觉得安心。

    她抿着唇,脑仁又开始撕扯般的痛。

    完颜宗廷敬过酒,遂向她们行来。

    他担忧地望向袅袅,只道:

    “可吓着了?”

    不待袅袅答话,他又开始自责:

    “真不该带你来!这身子还未好利索,却又受这等惊吓。朱妃是汉妃,又有些疯癫,难免行为奇怪。你别理她,咱们再不与她打交道了,好不好?”

    袅袅半带审视地看他一眼。

    这会子,又在阻止她见朱妃?

    这个朱妃,究竟是何人?与自己又有甚关系?

    袅袅缓缓气息,方道:

    “王爷放心,袅袅没吓着。只是宫中气派,我有些诚惶诚恐。”

    完颜宗廷蹙眉:

    “不如,我让马车先送你回府。左右寿也拜过,父皇不至为难。”

    袅袅见他担心模样,忽而笑起来:

    “王爷,没事的!”

    似乎完颜宗廷的担心只是莫名。

    谢菱亦含笑,只低声道:

    “王爷是否太贪心了?”

    又要对朱妃的控制,又要抱得美人归。

    世上哪有鱼与熊掌兼得之事?

    完颜宗廷转头看向她,谢菱只兀自摇扇,不再言语。

    正默然间,只见高台上行来一侍女。

    她不急不缓地向他们行来,那是朱妃的侍女。完颜宗廷的神色渐渐暗下来。

    侍女行礼,道:

    “九王爷,九王妃,朱妃对适才的寿礼甚是喜爱,说多谢乌林侧妃,特邀前头一叙。”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夜游宫5

    完颜宗廷背脊一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袅袅亦有些惊愕。

    唯有谢菱,拉着袅袅便起身:

    “朱妃抬举,这是咱们乌林侧妃的福气。”

    说着,便将袅袅朝前推了推:

    “去吧。”

    袅袅却死死钉在原地,蹙眉不语。

    眼前的夫妻二人,究竟怎么回事?

    一个极力避免自己与朱妃相见,一个却极力蹙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别怕,”谢菱以扇掩面,耳语道,“朱妃喜欢你,放心去就是。”

    话音刚落,只见完颜宗廷的目光扫来。

    冷冽又锐利。

    但这样的事,他又不能拒绝。

    “玉戈跟着。”他道。

    说罢,只坐下兀自吃酒。

    袅袅惊了一瞬。

    他不是不愿自己入宫,不愿自己见朱妃么?

    这会子,怎么就淡然一句?

    袅袅生出些恐惧,只觉自己像只待宰的羔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到底是太难受了!

    “乌林侧妃,请。”

    侍女恭敬道,笑容温和又有礼。

    袅袅看一眼那夫妻二人,又看一眼端坐高台的朱妃,深吸一口气。

    也罢!

    方才不是见过么!

    也不是鬼怪,也不是妖精,却怕甚么来?

    况且,朱妃身上有秘密。

    与自己相关的秘密。

    这是个太大的诱惑。前头纵是龙潭虎穴,也只得拼力去闯。

    袅袅深吸一口气,跟在侍女后头,赴一场未知之约。

    朱妃的神色,已不似方才那般失态。

    她端庄、高贵、眉目明丽,只端端高坐,正一位可遇不可求的大美人。

    她的眼神温和许多,见着袅袅来,却保持着金宫应有的礼数。

    袅袅亦依礼拜见。

    朱妃遂客气道:

    “乌林侧妃,多谢你的贺礼。这是众多贺礼中,本宫最中意的。”

    “娘娘客气,本是王爷与王妃心思奇巧,妾身不过举手之劳。”袅袅亦客气。

    她竟然自称妾身?

    朱妃笑了笑,心头却在滴血。

    她强压着内心的涌动,转头像金主道:

    “皇上,臣妾适才吃多了酒,想去醒醒。”

    金主关切地看着:

    “且去吧!自己当心。”

    他又转向侍女们:

    “好生伺候。”

    侍女们应声行礼,忙打点起来。

    “乌林侧妃,”朱妃忽看向袅袅,“陪本宫行一段吧?”

    袅袅望向她,心头打鼓。

    想要去,又有些畏惧。

    也不待她答话,朱妃便执起她的手,一同行去。

    这一握,袅袅心下猛地一动。

    朱妃的手很暖,足以让人安心。

    即便她疯癫又失态,这一刻,却很让人安心。

    袅袅冲她笑了笑,不知为何,只是想对她温柔些。

    ………………………………………………

    见着朱妃一行人离开,完颜宗廷猛地揪紧了心。

    “王妃,”他僵着嗓音,“你在此处等着本王呢!”

    谢菱摇扇,笑了笑:

    “王爷不还是让她去了么?”

    他怎会不让她去呢?

    朱妃若不私下见过,岂会那样容易相信?

    既要抓她的软肋,便要抓得死死的,一击即中。

    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

    要得到好处,必须付出代价。

    那对表姊妹相认的代价!

    “眼下,”完颜宗廷忽轻笑一声,“你正笑话我吧?”

    谢菱一怔,转头看向他。

    不可一世的完颜宗廷,瞧着竟有些落寞。

    “臣妾敬重王爷。”她道,“舍小取大,方是明智之举。”

    完颜宗廷垂着头,吃一盏酒,道:

    “那么多年,总算将所爱之人等来了。却又极可能化作南柯一梦!”

    “所爱之人?”谢菱忽笑起来。

    “你笑什么?”完颜宗廷蹙眉。

    她对上他的目光:

    “王爷讲的笑话,很好笑啊!”

    完颜宗廷蓦地愣住。

    默了半晌,他遂自嘲地一笑。

    爱?

    他会爱么?

    他真爱她么?

    他不过是要她吧!

    谢七娘,只是赵廷兰的一颗不甘心。

    当年高高在上,如明月高悬的女子,如今竟成了自己的妾室。

    果真是大快人心啊!

    但,他为何又待她那样好?

    百依百顺,事无巨细。

    他低头思索。

    大抵,还是爱的吧……

    完颜宗廷满意地点点头。

    是爱。

    他是爱她的。

    他收敛住神情,只朝谢菱冷语道:

    “这没什么可笑。”

    谢菱看他一眼,含笑望向别处:

    “好。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的笑意渐渐收住。

    完颜宗廷的眼神越发阴冷,他直视谢菱,只觉她依旧若有若无地勾着嘴角。

    “本王说了,别笑!”他沉着声音。

    谢菱瞥他一眼,懒洋洋的:

    “你自己心里笑自己,却又与我甚么相干?”

    男人,还真是会自欺欺人!懦弱起来,比女子更甚!

    完颜宗廷转回头,不愿再看她。

    这个女人,冷血得可怕!

    他起身拂袖,扬长而去。

    或是与人吃酒,或是兴起歌舞,再不与谢菱过话。

    谢菱又笑了笑。

    不知是笑他,还是自嘲。

    男人总希望女人了解他们。但当女人将他们看透,男人又会恼羞成怒。

    谢菱摇摇头,叹了口气。

    ………………………………………………

    朱妃牵着袅袅,行过几座宫殿,只在不远的园子中停下脚步。

    此处灯火幽微,人迹罕至。

    侍女们奉命停在远处,不敢上前。

    玉戈亦立身侍女之中,满心担忧,不住地探头。

    都说朱妃有些疯疯癫癫,不会对侧妃不利吧。

    她焦急地直搓手,只觉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袅袅心头,却不似初时紧张。

    行了一阵,朱妃似乎很是亲切,人也和善。

    只见朱妃四下看看,忽一把握紧袅袅双手。

    “七娘,”她粗喘着气,“你快告诉我,你怎的来了此处?记载上说你守节而亡,究竟怎么回事?”

    袅袅一脸莫名。

    她也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娘娘,”她试探着望向朱妃,“我是九王爷的侧妃,为贺娘娘生辰入宫啊!”

    朱妃一怔,又四下看过一回。

    “七娘你放心,此处无人,你与表姐讲句实话!”

    七娘?

    表姐?

    她们是谁?

    袅袅猛抬起一双惊愕的眸子。

    完颜宗廷不是说,她并无兄弟姊妹么?

    况且,朱妃是汉人啊!

    她蹙眉,只道:

    “娘娘是否认错?”

    朱妃深吸一口气,急切又恼怒:

    “你脑子坏了是不是!连我也不认了?”

    她深深凝视袅袅,霎时泪花盈盈。

    袅袅吓得退了两步。

    这个朱妃,不会真有疯病吧?

    可她的话,似乎也不错。

    自己的脑子确是坏了。

    记不起事,记不起人,亦记不起自己。

    记不起自己?

    袅袅猛地抬起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夜游宫6

    只见朱妃情绪激动,死死拽着袅袅的臂膀,直盯着她不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袅袅瞳孔发颤,本能地缩了缩。

    “你是谁?”

    她轻喘着气,喃喃道。

    朱妃双眼憋得通红,蓦地一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怎会不认得她?

    眼前之人,果是七娘么?

    亦或是,人有相似,不过同样一张脸?

    朱妃默了半晌,一把猛地松开袅袅。她僵着脸,直退后一步。

    袅袅更是一颤,只觉她行为怪异,不知作何解。

    朱妃双手藏于袖中,紧紧握着,眼神变得怀疑而疏离。

    “你是谁?”

    这回是朱妃发问了。

    袅袅莫名。

    已说过许多回,怎的还问呢?

    她抬起眸子,不自主地审视着朱妃。

    是疯?

    还是,别有缘由?

    袅袅沉下气息,思索半晌,只试探道:

    “他们说,我是九王爷的侧妃,乌林袅袅。”

    朱妃猛地一怔。

    他们说?

    什么叫……他们说?

    她半蹙起眉头,疑问更深了一分。

    袅袅抿了抿唇,又生疑又恐惧。

    “此前大病一场,过去的事,已记不起了。”袅袅试探着道,“姓名身份,也俱是王爷与王妃讲的。”

    记不起?

    朱妃瞳孔一瞬放大,半张着口,只觉难以置信。

    “你我,从前认得,对不对?”袅袅近前一步。

    她有些急切,在朱妃看来,更像是逼问。

    “你果真不记得我?”朱妃僵硬地摇头,不敢相信。

    袅袅垂下眸子,心头一酸。

    她连自己也不记得了,如何记得旁人?

    朱妃又将她仔细审视一回。

    几年的时光,她容貌有些变化,已不再是记忆里的孩童模样。

    她身形亦更高挑,婀娜之处,韵致俨然,是长成了。

    可她,真是七娘么?

    朱妃心中打鼓,又有些懊悔方才的冲动。

    若她不是,这将是完颜宗廷的圈套……

    此前那声七娘,那声表妹,怎就脱口而出了呢?

    若她真是七娘……

    朱妃心下蓦地一沉。

    她眼下又不记事,落在那夫妻二人手中,岂非任人摆布利用?

    完颜宗廷有意让她出现,不过是要朱妃认她。这一认,朱妃便身处险境了。

    而眼前的女子,更加身处险境!

    不论她是或不是,认下她,都非明智之举。

    即便是认,至少,不能让完颜宗廷知晓。

    见朱妃不言语,袅袅只蹙眉望着她。

    她的话是真是假?

    完颜宗廷的话又是真是假?

    一时间,袅袅只觉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

    夜色深沉,远处隐约传来歌舞取乐之声。

    而此处,灯火阑珊,琉璃宫灯映射出朦胧的光,似迷雾重重。

    两位女子默然对立,相视不语,又各怀心思。

    ………………………………………………

    金国的夏日比宋地凉爽些,女子们多爱出门走动。

    或是打马,或是挥鞭。或于街市游荡说笑,总是热热闹闹的。

    “诶!都听说了么?”一女子垂着两根发辫,满头金银,显然是位金国贵族少女。

    只见她神色有趣,又憋着闷笑一声。

    同行的伙伴朝她轻打一下,笑道:

    “自朱妃寿辰回来,可不都在议论么?谁能不知?”

    “我看啊!就是汉人矫情!”一女子翻个白眼,“扭扭捏捏之态,勾得皇上一愣一愣的。”

    “你们说,乌林侧妃也没作甚,怎的还惹得朱妃发火呢?”

    “谁知道!”一女子摇头,“侍女们隔得远,谁知二人说什么?”

    “闻说初时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朱妃没来由地,指着乌林侧妃便羞辱!”

    一女子鼻息哼了一声:

    “她一介汉妃,嚣张什么!”

    另一女子轻笑,酸道:

    “人家可是大才女,文雅着呢!谁知脑子怎的长的?想来,总是与咱们不同。”

    话音刚落,众少女便哈哈大笑起来。

    时有路人行过,也不过侧目看一眼,并未见出惊讶来。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是热热闹闹的。

    况且女子们聚在一处,又爱说些无谓之事。不论金国或是宋地,似乎都没什么不同。

    朱妃端坐轿中,侧耳听着这一切。

    轿帘掩映,她自缝隙中瞧几眼那些少女。

    一时间,又想起自己在汴京的日子。

    家乡的那些女孩子,不也是如此么?

    口无遮拦,嚣张得很,成日横冲直撞的,也不知什么叫负责。

    她有些恍然,只低头一笑,倒觉出她们的可爱来。

    大抵是年光易逝,兀自感慨罢了。

    “娘娘,”轿中侍女不服道,“她们那样说,也太过分了!”

    朱妃摇摇头:

    “那没什么。能说自己想说的,也是件幸事。”

    侍女撇撇嘴:

    “娘娘就是太心软!若皇上知晓,看不处置她们!”

    朱妃笑笑不语,起轿而去。

    金人的皇帝,怎会为了一介汉妃,而处置金人的贵女呢?

    朱凤英心头万分明白。

    她这位汴京第一才女,在金主眼中,不过是个用来羞辱大宋的玩物。

    但……

    玩物丧志。

    朱妃神色沉了沉,闭目不言。

    ………………………………………………

    自朱妃的生辰归来,已过了几日。

    关于朱妃羞辱袅袅的流言已渐渐淡了。毕竟事不关己,茶余饭后闲聊一阵也就罢了。

    可九王府中,下人之间还暗黢黢地传。

    那位乌林侧妃本就来历不明,如今又与朱妃结怨,不得不教人好奇。

    袅袅托腮望着窗外,窗棂上悬了只雪白的鹦鹉,盈盈可爱。

    它学舌地唤着“侧妃安,侧妃好”,可袅袅却丝毫没有兴致。

    侧妃……

    自己真是这个侧妃么?

    她有些懊恼地蹙了蹙眉。

    那日在宫中,朱妃没来由的推了她一把,袅袅险些跌倒。

    侍女们皆在百步之内,无不惊讶!

    那是众目睽睽啊!

    便是再任性、在生气,也不该对王爷侧妃动粗啊!

    况且,乌林侧妃似乎什么也没做!

    袅袅记得朱妃的模样。

    她高扬着头,眸子瞥下来:

    “你以为长得一副面孔,你便是她么?回去告诉完颜宗廷,我的表妹,我自己认得!”

    说罢,朱妃转过身,渐渐凑近。

    袅袅本能地退了几步,朱妃却忽地靠近耳畔,耳语道:

    “好好想想自己是谁。祁莨,是忘了冯婴么?”

    这份语气又不似适才的暴怒。

    朱妃又立直身子,轻声道:

    “对了,与你打个灯谜何以解忧。猜人名。”

    说罢,她华服一挥,扬长而去。

    唯留下不明所以的袅袅,与惊惶奔来的玉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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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凤凰台上忆吹箫1

    朱妃看着像个疯子,却又不似真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冯婴是谁?

    祁莨是谁?

    还有那个灯谜……何以解忧……

    “何以解忧”又是谁呢?

    朱妃不揭底,是真要自己猜么?

    可这谜底,会不会又是一个谜呢?

    一连串的疑问环环相扣,一个接着一个,直教人闪躲不开。

    袅袅只觉脑仁都快炸了!

    旁人只当她是受了羞辱,脸皮挂不住,故而不愿出门。

    殊不知,她心头装了那样多的事,哪还有精神出门呢?

    “侧妃,”忽闻得玉戈的声音,“大夫来复诊了。”

    袅袅蓦地一愣,倒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

    病人!

    对呀!她是病人!记不得过去之事,可以治啊!

    袅袅忽而来了精神,兴冲冲地起身相迎。

    自她苏醒,便要日日对着大夫,还从未像眼下一般期盼。

    大夫见她行来,笑了笑:

    “侧妃今日气色不错。”

    他瞧着古稀上下的年纪,笑起来慈祥又和蔼。

    袅袅亦含笑:

    “那要多谢大夫的医术。”

    老大夫闻声愣了愣,转而摆手道:

    “都荒废了。”

    众人只当宋人大夫谦虚,并不作他想。

    可袅袅听着,却有些不同的意味。

    这大夫正替人治病呢!怎说医术荒废的话?

    要么是位实在的庸医!可连日来,袅袅的身子好转,全靠他调养,也不是假的。

    要么……

    便是觉着自己的医术无用武之地。故而才说“荒废”二字。

    袅袅暗自打了个激灵。

    这大夫是宋人,朱妃亦是宋人,二人都有些奇怪。

    莫非,又多一个秘密?

    袅袅呼出一口气,霎时又觉得精疲力尽。

    “侧妃?”大夫唤道。

    袅袅一愣,这才回神。

    他指着她的手腕,含笑道:

    “脉。”

    袅袅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这才将手放上脉枕。

    “对了,”她看着老大夫,“连日来多亏大夫,还未请教遵姓。”

    老大夫诊脉的手指忽而顿了顿。

    他含笑道:

    “老夫姓薛。”

    “哦,”袅袅点头,“原是薛大夫。”

    双手诊过,薛大夫方起身收拾药箱,一面道:

    “侧妃已然大好了,吃着药也就是了。”

    袅袅蓦地微怔。

    既已大好,为何还要吃药?

    这位薛大夫,还真是奇怪!

    袅袅正欲开口,忽见着玉戈在侧。

    她抿了抿唇,方道:

    “玉戈,我让炖的梨,可坐着火么?”

    玉戈一脸愣然:

    “侧妃何时要炖梨?”

    袅袅撇撇嘴:

    “是我失忆还是你失忆,这也不记得!还不快去,我午后要吃呢!”

    玉戈看看薛大夫,有些挪不动脚。

    “愣着作甚?”袅袅道,“等着王爷回来炖么?”

    玉戈背脊一僵。

    王爷太不好惹了,又是侧妃的事,指不定怎样训自己呢!

    她头一垂,灰溜溜地便跑开了。

    见玉戈出了屋子,薛老大夫又继续收拾药箱。

    他摇头笑笑,只道:

    “侧妃要问什么?”

    袅袅像个被看穿心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薛老大夫,”她试探道,“你说,我的病真好了么?”

    薛老大夫点点头。

    “可为何要吃药?”她问。

    薛老大夫关上药箱正要走,忽顿住脚步。

    他沉吟,只道:

    “吃药,是因着侧妃不记事,怕你头疼。”

    “那还是病吧?”袅袅拦着他。

    薛老大夫蹙眉:

    “算是吧。”

    袅袅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既是病,为何不治?”

    薛老大夫垂下眼,心头越发揪成一团。

    何止是不治!

    他深蹙着眉,不愿抬头:

    “老夫才疏学浅,不会治。”

    袅袅近前一步,学着朱妃的逼视,只道:

    “是不会治,还是不敢治?”

    薛老大夫背脊一僵,退后行了个揖礼:

    “老夫惶恐。”

    惶恐?

    惶恐,不正是不敢之意么?

    袅袅打量着他,一时有些瑟瑟发抖。

    他不敢治!

    谁让他不敢治?

    她双手在袖中紧紧攒成拳。

    除了完颜宗廷,没有旁人!或许,还有王妃!

    袅袅又看向薛老大夫,他始终不曾抬头。

    一个人垂着头无非两个缘故。

    一是害怕,二是羞愧。

    而眼前的老人,更像是后者。

    袅袅深吸一口:

    “你是谁?”

    薛老大夫一瞬绷紧了脸。

    他蓦地抬头,皱纹被撑得就要断裂。

    “你记得?”他咽了咽喉头。

    袅袅瞳孔发颤,尽力稳住自己。

    她屏住呼吸:

    “我记得。”

    这似乎是她头一回使诈,害怕又刺激。

    薛老大夫乍一声笑:

    “谢七娘子,应是看不起老夫吧!薛氏一族,满门御医,却出了老夫这般没有医德的大夫!只怕你姐夫的在天之灵,亦不会认我这个叔叔吧!”

    袅袅紧握住桌角。

    谢七娘子?

    不正是朱妃口中的表妹么?

    那个与自己长了同一张脸的表妹。

    她到底是谁……

    自己,却又是谁……

    袅袅屏住呼吸,忽质问道:

    “你是在愧疚么?”

    “抱歉。”薛老大夫道。

    袅袅忽笑了:

    “适才你说,我已大好,却还要吃药。”

    她指着吃剩的半盏:

    “这药,是让我记不起吧?”

    “谢七娘子,”薛老大夫深深作了一揖,“老夫惭愧。”

    “不用。”她深吸一口气,“你可以弥补。”

    薛老大夫蓦地一怔。

    袅袅扫了一眼药箱,目光又落在薛老大夫身上。

    “帮我记起来。”她语气恳切,却不容置疑。

    薛老大夫瞳孔放大,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是中计了!

    他审视着眼前的女孩子,还是从前一般的眉眼,却又与从前不同了。

    而自己本是翰林医官院院判,如今……

    呵!为求苟全,医德全无,助着金人害这小娘子。

    薛老大夫叹了口气,又垂下头:

    “那药你别吃了。”

    说罢,他便侧身越过袅袅而去。

    袅袅呆滞愣在屋中,待回过神时,屋中已然空空如也,唯有自己一人。

    “侧妃!”

    又是玉戈的声音,袅袅不耐烦地蹙蹙眉。

    “梨已炖上了。”玉戈道,“午睡起便能吃了。”

    袅袅敷衍地点了一下头,思绪还停在方才。

    薛老大夫口中的谢七娘子,朱妃口中的表妹,果真是自己么?

    袅袅蓦地打了个寒颤。

    她四下看去,一切陌生又疏离。

    自己是谁?

    究竟是谁?

    ………………………………………………

    次日,袅袅焦急等待着薛老大夫的复诊。这一回,她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谁知,等来的却是位新大夫。

    袅袅紧抓着桌角,猛地弹起:

    “薛老大夫呢?”

    玉戈与新大夫面面相觑,欲语不语。

    “侧妃,”玉戈怯怯道,“薛老大夫他……他年事已高,昨夜里去的……”

    袅袅双腿发软,猛地坐下。

    不可能!

    这不可能!

    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袅袅双手环抱,忽觉一阵瑟瑟。

第一百六十章 凤凰台上忆吹箫2

    天气越发燥热,贵人们多不愿出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金人总爱学着宋人的避暑法子,也附庸风雅一回。

    或唤了侍女就着冰团摇扇,或仿造唐时的水车与凉生亭。

    谢菱跪坐着,举目扫了一眼。

    这般情景,也不知是金侵了宋,还是宋侵了金。

    她低头笑了笑,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对坐的完颜宗廷紧追不放,亦迅速落下一子。

    谢菱将棋局审视一回,捻起一子,笑道:

    “王爷的棋风隐忍含蓄,倒不像你的弟兄们。”

    完颜宗廷神色黯了黯。

    谢菱又勾一下嘴角,带了半分得意:

    “也不知,王爷到底算金人,还是汉人?”

    这般神情,似嗤笑,也似挑衅。

    这是他最恨谢菱之处。

    却也是,最无可奈何之处。

    有一位金人的父亲,一位汉人的母亲,还在汉人宗室的身份下活了二十载的光景。

    当真,好可笑啊!

    “本王姓完颜。”他笑了笑,又看向谢菱,“王妃是汉姓,却做了金人的王妃。那你是金人,还是汉人?”

    谢菱捻子的手蓦地顿了顿,心下一阵发酸,又恼怒。

    她默了半刻,却又转而笑道:

    “自然,夫唱妇随。王爷是甚么人,臣妾便是甚么人!”

    完颜宗廷鼻息轻哼:

    “真是只称职的‘狈’。”

    “却不如你的小绵羊!”谢菱故作捻酸道。

    完颜宗廷又落一子,忽换了正色:

    “朱妃之事,你怎么看?”

    谢菱正捻子,忽而一抛,便软软靠在墙边摇扇。

    “能怎样看?”她笑道,“我也没亲眼见她羞辱小绵羊,道听途说,茶余饭后乐一乐罢了。”

    没亲眼见的,都不可信。

    完颜宗廷沉吟一阵:

    “你是说,她故意演给咱们看?”

    谢菱摇摇头:

    “或许,她自己也拿不准。她不信咱们,却又无法对你的小绵羊无动于衷。”

    “她已然乱了。”完颜宗廷笑道。

    他正要落下一子,却被谢菱手指挑住,蓦地停在半空。

    “咱们的筹码货真价实,”谢菱道,“也不怕她验。不过费些时日罢了。”

    说罢,她挑着完颜宗廷的手指,将棋子落在别处。

    她嗔道:

    “王爷让让臣妾!”

    棋子若依他心意落下,谢菱只得满盘皆输。

    完颜宗廷呵呵笑起来,肩头也跟着颤。

    笑着笑着,却又有些落寞。

    人生的棋局,步步惊心,却悔不得棋。

    “王爷!”忽闻屋外侍从唤道。

    完颜宗廷与谢菱对视。

    谢菱半含娇嗔地瞥他一眼,只朝别处看去,已然知晓何事。

    完颜宗廷遂道:

    “进来回话。”

    侍从训练有素,行走时竟不闻脚步声。这样的人,多是行跟踪暗访之事,不大见得光。

    “新大夫去了?”完颜宗廷似漫不经心,“侧妃可闹了?”

    “没有。”侍从直立站着,似一块门板。

    “提了薛老大夫?”完颜宗廷问。

    “提了,说薛老大夫医术好,到底可惜。还说受他一场医德,当去祭拜。”

    侍从依旧冷言,似乎生死于他,也只是风过无痕。

    完颜宗廷点点头,遂打发了侍从。

    谢菱含笑望着他,打趣道:

    “都说了没事,你却不信!七姐姐的性子,我最明白了。她若不提薛老大夫,那才是心里有鬼呢!况且,王爷不还有个玉戈看着么?能出什么乱子?”

    什么乱子!

    她若记起,便是最大的乱子!

    “王妃不是希望她记起么?”完颜宗廷看向她,“筹码还是筹码,却不再是本王的侧妃了!”

    谢菱但笑不语。

    “王爷,我是个女人。”她道。

    女人都是期盼情意的。

    即便是这等相互算计,相互制衡的夫妻,半分情意,也总还是有的吧!

    “王妃,”完颜宗廷半身越过棋盘,蓦地凑近,“可男人都是贪心的。本王既要筹码,也要女人!”

    谢菱依旧靠墙摇扇,有些慵懒。

    她只道:

    “薛老大夫之事,不会是王爷做的吧?”

    完颜宗廷嘴角一勾:

    “你猜。”

    ………………………………………………

    送走了新大夫,袅袅只坐在案前兀自发愣。

    薛老大夫之事突如其来,她到此时,仍觉得不真实。

    好不容易有些头绪,却又全然断了。

    袅袅扶额撑在案头,只觉心头压了千斤重石。

    挪不开,移不走,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自己是谁?

    究竟是谁?

    忽而,她脑中闪现出朱妃的话。

    那些名字,那个灯谜……

    何以解忧?

    呵!

    她也想知道,何以解忧?

    正闹烦间,又闻得玉戈的脚步声渐近。

    袅袅心下本能地一颤。

    她一来,除了起居,便是吃药!那么些药,当真吃得么?

    袅袅见玉戈渐行渐近,手里捧着的药还冒着热气。

    好新鲜的毒!

    袅袅心头暗暗一紧。

    她背转过身,不教玉戈看出她的紧张,又一把抓过案头的扇子,猛地摇起来。

    “天也太热了!”袅袅抱怨道。

    玉戈迈进门,附和着笑道:

    “咱们府里还算得清凉,侧妃只在外面行走一回便知了。”

    袅袅依旧摇扇,撇嘴道:

    “你取些冰来,放着也好些。”

    玉戈憋笑:

    “不想侧妃这样怕热,我这就去。”

    说罢,她遂出门而去,只将药随手搁在花几之上。

    闻得脚步渐远,袅袅才试探着转身。

    她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那药,忽而反胃地想吐。

    这样的手段,太卑鄙了!

    袅袅心下愤怒,一把端起碗,尽倒在盆栽之中。

    待玉戈回来时,见她躺在床上养神,只当已吃过药,遂笑吟吟地收拾起来。

    袅袅紧抓着锦丝薄被,不敢睁眼,只偷偷舒了一口气。

    不过这个法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当务之急,是要在被人察觉之前记起一切,再做打算。

    薛老大夫已故,是不会再来了。

    但她可以去!

    善良的贵人,去祭拜曾经施医的老大夫,这无可厚非。

    可完颜宗廷,会许她出门么?

    袅袅将锦丝薄被抓得更紧。

    ………………………………………………

    完颜宗廷夜里来看之时,袅袅已然熟睡。

    只是她深蹙着眉,瞧着很不安稳。

    他怕扰她,遂让灭了灯,自己只就着月光。

    月光幽微,映上她粉扑扑的笑脸,似一方精致的白瓷。

    完颜宗廷伸出手指,轻拂上她的眉头。

    睡梦中的袅袅蓦地一颤。

    完颜宗廷指尖亦跟着一颤。

    谢菱所言不错,她这只小绵羊,是太易受惊吓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凤凰台上忆吹箫3

    袅袅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眉头锁得更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完颜宗廷一怔,悬空的指尖有些无所适从。

    便是睡梦中,亦不让他碰她分毫么?

    他摇摇头,神色有些落寞,只默然替她掩了掩锦丝被。

    袅袅却一把打开。

    只见她的小脸揉作一团,五官聚在一处。

    像是在……害怕?

    她的身子开始抖,越发厉害。不多时,双手亦开始胡乱挥舞。

    紧闭的眼角,已然憋出泪来。

    完颜宗廷倒吸一口凉气,满脸惊惶。

    他一把锁住她的臂膀,只缓道:

    “袅袅,醒一醒?敢是做噩梦了?”

    袅袅哪里听话?只不受控地胡乱挥打。

    完颜宗廷直惊着了。他从不知道,这个小娘子的气力如此大!

    “袅袅!”他厉声高唤。

    只见袅袅满头冷汗,面色在月光的映衬下越发惨败。

    “袅袅!你别吓我!”他喘着气。

    “救命!”

    忽一声嘶哑地高喊,袅袅霎时睁眼。

    她粗喘着气,沉浸在惊吓之中,一时还回不过神。

    完颜宗廷蹙眉凝视她,像个深情又担忧的丈夫。

    “袅袅,”他试探着唤,“你,做噩梦了?”

    袅袅闻声,肩头蓦地缩了缩。

    她有些惊慌失措,僵直着四下看看。

    直至视线落在完颜宗廷身上,方才舒了一口气。

    “王爷!”她依旧惊恐未减,“还好是梦……还好是梦……”

    只听她兀自喃喃,可怜兮兮的。

    “什么梦?”他蓦地心疼,“你别怕,我在呢!”

    袅袅向床铺里缩了缩,双手抱膝,一双大眼试探着看他。

    “是……是……”她欲语不语。

    完颜宗廷听得心急:

    “袅袅,你倒是讲啊!”

    她又垂下头:

    “子不语,怪力乱神。还是不讲的好!”

    “我镇着呢!”他摇摇头。

    袅袅默了半刻,方道:

    “是薛老大夫,适才托梦于我。”

    完颜宗廷一怔,神色中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袅袅遂接着道:

    “他说,与我医病已许多时日。如今他去了,我却不懂感念,一张纸钱也不曾渡过。到底,到底令人生气。”

    “然后……”正讲着,袅袅蓦地全身缩进,“他……他便来掐我!”

    “王爷!”她不住颤抖,“袅袅好怕!好怕有鬼啊!”

    完颜宗廷听罢,无奈叹了口气。

    果然是怪力乱神之说。

    他方道:

    “都是无稽之谈。薛老大夫寿终正寝,高寿而去,又如何会向你索命?”

    完颜宗廷轻轻扶住她的肩头,神情中俱是心疼之态。

    他接着道:

    “别多想了,也别怕,我在呢!”

    袅袅心头一沉。

    有你在,我才怕呢!

    她依旧一副可怜神色,似是哀求:

    “王爷,我明日还是去祭拜一回吧?否则,袅袅于心不安啊!”

    完颜宗廷神色黯了黯。

    他道:

    “你是九王府的侧妃,何等身份?竟去祭拜一位大夫?”

    袅袅咬着唇,委屈道:

    “可袅袅就是怕嘛!莫不是,王爷愿意看着袅袅夜夜噩梦,夜夜睡不安稳么?”

    她眼圈已然红了,紧接着道:

    “这般耗下去,吃下的药也都白吃了,身子如何好呢!”

    完颜宗廷一怔,抬眼望向她。

    只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

    袅袅端坐马车之中,一时有些恍然。

    完颜宗廷就如此轻易地放她出府了?

    不过演一场做噩梦的戏,撒个娇,耍个赖,他便许了?

    思及此处,她有些坐立不安,只掀帘四处看来。

    马车略微颠簸,此处已远离街市了。

    青草离离,比宋地的更狂野恣意些。时有牧民,赶着牛羊而过,一片安宁祥和之状。

    可袅袅却越发不安。

    自己的四周,皆是侍从与侍女。

    他们捧着香烛纸钱,纸屋纸人。一行人排排而立,一看便是祭拜的架势。

    只是,他们将马车团团围住,恰似一堵堵高强,隔绝了她与那个祥和的世界。

    她低头一声自嘲。

    难怪完颜宗廷会放她出府。

    如此严严实实,他又岂会不放心呢!

    里三层,外三层,便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何况忽她?

    只是,袅袅也并未想过要逃。

    九王府有太多的秘密,似乎每一件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她必须弄得水落石出。

    她必须知道,自己是谁!

    袅袅深吸一口气,望向前方,目光越来越远。

    薛老大夫那处,亦有秘密。

    ………………………………………………

    一所小小的毡房之中,老妪身披麻衣,就着一方火盆,烧着为数不多的纸钱。

    灵堂布置得简单又冷清。

    事实上,除了一口半破的棺材,也未曾有甚布置。

    既无丧幡,亦无灵位。

    亡国之人,多是这般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袅袅立在门边,却不敢走进。

    成日见惯了宫门王府的华丽,如此灵堂,不可谓不震撼。

    玉戈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只掩住口鼻,抱怨道:

    “侧妃,咱们还是回吧!这地方,着实下不去脚。”

    袅袅却似不闻,一动不动的站着。

    这般凄凉,怎的如此熟悉?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苦楚,好似自己也经历过。

    这便是所谓亡国之痛么?

    袅袅叹了口气,半回头,只道:

    “你们别扰了人家,我自进去便是。”

    玉戈一怔,忙劝道:

    “侧妃,王爷说了,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啊!”

    袅袅瞥她一眼:

    “大门敞开着,我还能跑了不成?”

    “倒不是这个意思。”玉戈有些委屈,“王爷不过是担心王妃。”

    “待我回去,叫王爷第一个收拾的便是你!”袅袅轻哼,“听不懂吩咐的下人,要来何用?”

    见袅袅神情并非玩笑,玉戈直有些怕。

    “那……”她不情愿道,“侧妃当心。”

    袅袅也不理她,轻叩了一下柴门。

    “夫人,晚辈是来祭拜的。”她轻声唤。

    老妪烧了一张纸钱:

    “贵步临贱地,当不起。”

    她虽如此说,言语中却无丝毫卑贱之态。

    反而,自有一分傲骨。

    袅袅深吸一口气,跨进毡房,渐行渐近。

    至老妪身旁,她不自主地,竟行了万福。

    待起身时,袅袅才猛然惊觉。

    这,是汉礼啊!

    老妪余光扫见,皱纹满布的手,忽悬在半空。

    愣了半晌,她方道:

    “是故人?”

    故人。

    故国之人。

    袅袅紧闭着唇,一时不知言语。

    她望向那方半破的棺椁,神思戚戚:

    “是病人。”

    老妪一怔,缓缓抬起眼。

第一百六十二章 凤凰台上忆吹箫4

    老妪顺着袅袅的裙摆向上看去,一张精致又熟悉的脸映入瞳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是……”老妪要说什么,却蓦地顿住,话卡在喉头。

    她默了半刻,又道:

    “你是乌林侧妃?”

    袅袅敷衍地应了一声。

    老妪方才要讲的,分明不是这个!

    袅袅又靠近一分,蹲下身子,与老妪一同烧纸钱。

    纸钱不多,一张一张地烧,也撑不到几时。

    “夫人,”袅袅道,“晚辈备了些祭祀之物,聊表哀思。”

    老妪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平静之中,还有几分哀楚与倔强。

    她道:

    “金人之物,我们受不起。”

    袅袅心下似被一撞。

    身为亡国之俘,却依旧不卑不亢,不受嗟来之食。

    想来,在宋地之时,也绝非寻常人家。

    袅袅又环视一回灵堂,凄凉冷清。她心中千般疑问,却不好开口了。

    却是老妪道:

    “乌林侧妃应当知道,他并非寿终正寝。”

    还不待袅袅回神,老妪却乍一声自嘲的笑:

    “唤你乌林侧妃,还真是不惯啊!”

    闻得此语,袅袅心下猛地揪紧。

    果然认得她!

    袅袅咽了咽喉头,屏住呼吸:

    “夫人从前唤我,是谢七娘子么?”

    老妪烧纸的手蓦地僵住。

    眼前的女孩子,真是聪明!分明什么也不记得,却能凭着蛛丝马迹猜到自己的身份!

    老妪叹了口气,也不知这真相对她而言是好是坏。

    “其实,”老妪道,“小娘子也明白,他并非寿终正寝。”

    老妪望着半破的棺椁,泪光闪闪。

    “是完颜宗廷,对不对?”袅袅极力压低了声音。

    也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是她头一回,对高高在上的九王爷直呼其名。

    可老妪却摇摇头:

    “那位金人的王爷,才不会做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事。”

    袅袅一惊,这个回答,并不在她意料之中。

    她半张着口,正想问是否是王妃。

    话至喉头,却又讪讪收回。

    夫妻二人同乘一条船,王爷既不会,王妃亦不会。

    袅袅垂下眼,这又成了个悬案。

    老妪看她一眼,接着道:

    “他自己做的,说要还债。”

    自尽?

    还债?

    袅袅一瞬睁大了眼。

    老妪沉着眸子,神情中除了悲楚,还有愧疚。

    “夫人,我不明白。”袅袅道。

    老妪的头垂得更低:

    “本是汉家之人,苟活于蛮夷之地。眼看着国不国,家不家,这条老命,早该去了!”

    亡国之痛,莫过于此。

    袅袅想安抚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老妪接着道:

    “若非为了等小娘子,老妇昨夜,只怕也随他去了。”

    袅袅心下一颤,双手一瞬紧握。

    她神情紧绷,望着老妪。

    老妪的声音很低,袅袅故意挪了挪步子,不教门外之人看见她的口型。

    老妪看她一眼,低头一笑。

    从前宴会上多见谢七娘子,那时她天真无邪,未染世事。

    谁知眼下,却变得如此谨慎。

    大抵人事变迁,都不同了。

    老妪接着道:

    “自他打来了此处,因着翰林医官院院判的身份,被召去与金人诊治,我们夫妻,便没一日安枕。”

    “从前秉着医者仁心,一视同仁也就罢了。”老妪道,“可这一回,他的病人是你。说来,咱们还挂着亲呢!”

    袅袅记得,薛老大夫生前说过,他是自己姐夫的叔叔。

    老妪又道:

    “但你什么都忘了。那位王爷让开的药方是什么,你也猜到了吧?”

    她当然猜到了。

    抑制她记起的药!

    完颜宗廷心中有鬼,不愿让她记起!

    “夫人,那谢七娘子是谁?”袅袅有些急切,“我是说,我是谁?”

    “汴京谢氏,世家大族。”老妪似在回忆,“但那不要紧,你只要记得,你是个汉人!”

    至于别的,记起来也是痛苦,倒不如忘了。

    汉人!

    其实袅袅未必没有猜到。但这般清晰地闻着,依旧是一种震撼!

    不过……

    完颜宗廷与他们各执一词,究竟孰真孰假?

    完颜宗廷自不是好人,可他们呢?

    他们所言,就一定是真的么?

    袅袅的头又开始痛,她只觉太阳穴被胀满。

    “侧妃,时辰不早,该回府了!”

    该死的!

    又是玉戈的声音。

    可她还有太多要问!

    “朱妃与我,是什么关系?”袅袅抓紧最后的时间。

    “你的表姐,大宋的郓王妃。”老妪道,“记住,你们都是汉人,做汉人该做之事!”

    说罢,老妪嘴角忽流下鲜血。

    暗黑色的,有些可怕。

    接着是眼、耳、鼻……

    老妪倒下,触目惊心!

    袅袅一瞬弹起,大叫一声。

    侍从们闻声冲进来,只见得还热着的老人尸体,与惊慌失措的袅袅。

    ………………………………………………

    时至夜里,今日种种,依旧在袅袅脑中一幕一幕地过。

    她吩咐了好生安葬薛老大夫夫妇,却依旧心有不安。

    袅袅垂眸叹了口气,只在王府中踱步。

    身后是提灯的侍女,一排灯火在黑夜里移动。

    “侧妃,夜深了。”玉戈劝道。

    袅袅闻声,抬头望月。

    她不知自己该信谁。

    完颜宗廷?朱妃?薛老大夫?

    或许,他们都不可信。

    她抬眼一扫,不觉间,竟来到了莲塘。

    莲塘暗沉沉的,隐隐飘来莲花的香气。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倒像极了这样的景。

    水畔又停着一方小舟,晃悠悠的,似乎有人。

    袅袅一时好奇,蹑手蹑脚地靠近,探头看去。

    忽闻舟中传来一声清笛,是羌笛之声,吹的却是汉乐。

    袅袅晃神,忽忆起老妪的话。

    “你只要记得,你是个汉人。”

    她叹了口气,有些想哭。

    舟中之人正兀自打眠,忽觉隐有光亮靠近,只蹙了蹙眉。

    他掀开帘子,只见了垂头丧气的袅袅,与排排而立的提灯侍女。

    “袅袅!”

    袅袅闻声抬头,原是完颜宗廷。

    此时见着他,心绪已不同往日了。

    她端然行了个金礼,规规整整,不多一分,亦不少一分。

    “过来。”他抬手召唤。

    言语温柔,却不容置喙。

    她想,这便是王孙贵胄的霸道吧!

    此刻,还真是不想去。

    但她不得不去。到底人在屋檐下,如今还挂着个侧妃的身份呢!

    “上来。”

    他向她伸出手。

    袅袅却侧身避开,她只捻起裙子,轻轻踏上去。

    完颜宗廷的手在空中悬了半晌,只暗自扯了扯嘴角。

    这个女人,太嚣张了!

    嚣张到他拿她没有办法!

第一百六十三章 凤凰台上忆吹箫5

    船舱不大,坐下两人已有些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袅袅抬眼扫了一圈,抛开旁的不说,完颜宗廷倒是个极会享受的人。

    他置了一方案几,其上几个琉璃碟子盛着瓜果,一壶热酒,恰两个酒杯。

    陈设之物,倒像是宋地的。

    袅袅的目光停在酒杯之上,道:

    “王爷在等我?”

    完颜宗廷笑了笑,自斟了两盏。

    袅袅坐下来,只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若是等旁人,又岂会叫她上船?

    酒气渐渐溢出来,带着桃花的香气,这是桃花酿。

    是宋人的酒。

    她看向完颜宗廷,他已然端起酒杯。

    “王爷,袅袅大病初愈,吃不得酒。”她有心推辞。

    完颜宗廷忽忆起他们初见之时。亦是这般的桃花酿,亦是这般的推辞。

    “一盏儿,不碍事的。”他劝道。

    袅袅垂眼看着那酒,心头紧绷起一根弦。

    她接过,只轻轻抿了一口。

    “还怕我害你不成?”他随口笑道。

    袅袅一瞬揪紧了心。

    她深吸一口气,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王爷不要多心,袅袅吃就是了。”她语气示弱,像只小绵羊。

    桃花酿很是美味,清甜醇香。

    可此时的袅袅,却觉味如嚼蜡。

    眼前的男人,曾救过她的命,也对她百依百顺。

    可偏偏是他,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袅袅微蹙着眉,又吃了一盏。

    他还对她说过“无妨”!

    袅袅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二字有如此深的动容。但她想,这二字,是顶要紧的。

    这个男人,究竟是好是坏?

    “你慢些。”完颜宗廷忽笑道,“小心醉呢!”

    话一出口,他微微一怔,霎时有些恍然。

    从前与她对饮,亦说过这话,如出一辙。

    年光啊!竟出奇的相似。

    完颜宗廷低头一笑,又望向窗外的月光。

    两杯酒下肚,袅袅的面颊已然有些发红,一张小脸粉扑扑的,神情微微迷离。

    她双手托腮,猛支在案上,杯盘有些乱。

    完颜宗廷靠在船沿,玩味地看着她。

    “你看着我作甚?”袅袅半带醉意。

    又是这嚣张的语气!

    完颜宗廷摇头笑笑:

    “自然是袅袅好看。”

    他遂自摇起橹,往湖心行去。

    小舟晃晃悠悠,袅袅只觉更晕。

    行至莲叶深处,他又停下来,只凝视着袅袅,一动不动。

    袅袅强撑着自己的半分清醒,紧抓住桌角。

    她别过头去:

    “王爷莫要盯着我看。”

    此时,袅袅才惊觉,他们早已远离岸边。

    排排侍女,依旧提灯立在岸上。但远远看去,她们只是一条朦胧的灯影。

    完颜宗廷嘴角一勾,指尖轻抚上她的面颊。

    那温度,是醉酒的灼热。

    袅袅忙向后一缩:

    “别这样。”

    “好。”

    完颜宗廷应声,身子却一寸寸靠近。

    这个骗子!

    袅袅只觉眉心胀痛,四肢发软。

    她极力想要避开,却瘫软地靠在船沿。

    她此时才惊觉,原来自己是个不胜酒力之人。

    何止不胜酒力,简直一杯便醉!

    她真后悔上了他的船,吃了他的酒!

    他分分逼近,她蹭着后退。忽抵住船舱,已然退无可退。

    “你要作甚?”袅袅道。

    惊恐使她又清醒一分。

    完颜宗廷越靠越近,她已然能感到他的呼吸。

    他气声道:

    “你是我的妃子,你说我要作甚?”

    他的气息扫过她,带着酒香与诱惑。

    可袅袅只想避开。

    他亦带了些醉意,手指**着玩弄她的后颈。

    “别!”她发抖,“这是船上。”

    “那又如何?”他的脸颊就要贴上,“还是说,袅袅更喜欢床上?”

    袅袅忽觉胃里翻腾,只恶心得想吐。

    她伸出双臂,极力推开,却始终也推不动。

    她忘了,他是个习武之人,而自己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你别!”她焦急,就要哭出来。

    完颜宗廷却一把握住她的手,反手锁在她身后。

    一瞬,她已被压在身下。

    袅袅霎时惊慌,双脚不停地蹬。

    “你就这般讨厌我么?”完颜宗廷道。

    他蹙眉,却丝毫未有要退让的意思。

    “求求你,放了我。”袅袅低哼,近乎哀求。

    她眼角沾了泪,睫毛湿漉漉的。

    完颜宗廷心下一动,忽吻上她的眼。

    袅袅霎时绷紧了身子,只觉一片黑暗要将她吞噬。

    “求你,不要。”她卑微地哀求。

    可在完颜宗廷听来,却是更深的引逗。

    他更激烈了,手掌在她腰间不安分地游移。

    袅袅握紧拳头,拼近全力向他下巴咬了一口。

    “嘶!”

    完颜宗廷倒吸一口凉气,手蓦地一松。

    待回过神时,袅袅已连滚带爬地往船头去。

    只见她发髻散乱,衣襟亦不规整,只满眼惊恐地望着他。

    完颜宗廷红了眼,有些发怒,直要将她抓回。

    他还从未被女人这般拒绝过!

    “你别过来!”袅袅忽高喊,“你再过来,我跳下去!”

    她看一眼寒凉的莲塘,掩紧衣襟。

    若说不怕,定然不可能的。

    但她没的选,只能以死相拼。

    她想,他既救她,多少还是在乎她的性命吧!

    完颜宗廷沉着眼审视她,渐渐平静下来。

    “你威胁本王?”

    这是头一回,他在她面前自称本王。

    袅袅喘着气,不敢放松:

    “我不过是求你,你,你要那样子!”

    他玩味一笑:

    “我怎样子了?”

    袅袅脸颊蓦地绯红,胃里又一阵恶心。

    他近前些,命令似的:

    “回来!”

    袅袅一颤,忽觉四周的空气都充满了压迫感。

    他这是,恼羞成怒了么?

    袅袅直直摇头:

    “你别再过来!”

    她几乎是在哭喊。

    完颜宗廷失笑:

    “你是我的妃子,不该行使做妃子的义务么?”

    “别!”她的眼泪簌簌而落,“我真跳了!”

    “跳啊!”完颜宗廷无所谓地一笑,竟吃起点心来。

    “你不跳,就回来履行你的义务。”他又补充一句。

    就凭谢七娘那胆子,他不信她敢跳!

    袅袅深吸一口气,不提防间,纵身一跃。

    噗通!

    水面扬起巨大的水花,小舟也跟着猛晃几下。

    完颜宗廷脸色蓦地煞白。

    他踉跄至船头,未及思索,亦跳了下去。

    岸头的侍女们也不知船上发生了什么。

    只见得完颜宗廷一身湿漉漉的,横抱着同样湿漉漉的侧妃,朝小院行去。

    这二人,究竟在船上作甚?

    不会翻船了吧?

    完颜宗廷一脸冷淡,发丝还不住地滴水。

    他死死盯着怀中晕厥的女人,愤怒又心疼。

    早晚一日,要她心甘情愿!

第一百六十四章 凤凰台上忆吹箫6

    袅袅不会凫水,自打落入莲塘,便似掉进一片深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切黑暗向她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恍然间,她感到四周熊熊的火光,闻见此起彼伏的兵戈之声。

    不待反应,四下霎时变作一片艳红。

    红纱红帐,红烛摇曳。

    隐约的,还有人含上她的耳垂。那唇温温热,软绵绵,直教人心下生痒。

    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不住地唤她。

    “蓼蓼,蓼蓼……”

    她想跟着那声音去,只是自己被压在水底,动弹不得。

    她拼力挣扎,周身又涌来刺骨的寒凉。

    “酿哥哥救我!”

    忽一声高唤,她猛地睁眼。

    柔软的床、掩映的灯、轻绡的帷幔……

    还有……完颜宗廷……

    他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那样子疲惫又安静,让人忘了方才他还似一头野兽!

    她不由得向内缩了缩。

    闻得女子的声音,完颜宗廷一瞬蹙眉,缓缓睁开眼。

    只见女子紧张地缩在一角,神情中满是防备。

    他靠在床头,自嘲一笑:

    “放心,我不碰你。”

    女子对上他的眼神,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你适才说梦话了,说的什么?”他问,只是规矩坐着,并不靠近。

    女子摇摇头:

    “说了么?没说吧。”

    她怯怯的,抓紧了锦丝被。

    完颜宗廷沉下眼神,她方才分明含了陈酿!

    “你梦见谁了?”他问。

    “一片湖,我落水了,然后怕,然后叫。再后来,我就醒了。”她一五一十地回答,并不像有所隐瞒。

    莫不是,她真忘了自己的梦话?

    她试探着看了看完颜宗廷,咬唇道:

    “我知道,我是你的侧妃。只是我什么也记不起,没来由地怕。但……”

    她顿了顿:

    “但不论如何,王爷都不该对我用强!”

    完颜宗廷一愣,忽觉好笑。

    他堂堂大金九王爷,轮得到她说该不该么?

    如今,她不过是一位侧妃!或者,一介俘虏!有甚资格同说他该不该?还当自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谢七娘么!

    完颜宗廷心头窝火,可一看见她,却又发不出。

    他只道:

    “抱歉,吓着你了。”

    说罢,他起身便走。

    行了几步,却又顿住。他半转过身,嘱咐道:

    “早些睡吧,莲塘水凉,记得吃驱寒的药。”

    行出她的屋子,完颜宗廷方舒了口气。

    看样子,她依旧不曾记起从前之事。否则,依她的性子,早闹起来了。

    而那句梦话,似乎只是无意识的一句,连她自己也不知说过!

    可听上去,仍然刺耳得很。

    陈酿!

    这个名字,还真是挥之不去!

    但完颜宗廷记得,陈酿欠他个人情。当年为救谢七娘,陈酿亲口应下的。

    看来,是时候让他还了。

    他若还不起,师债徒偿,那便让她还!

    明月依旧高悬,完颜宗廷负手行远,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

    见完颜宗廷走了,七娘才安心起身。

    方才坠湖,原来她没死。

    又一次没死。

    该说福大命大么?命是挺大,福却说不好了。

    七娘紧抱双膝,握紧了拳头。脑中的事很多,却也条理清晰。她一件一件地梳理,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

    “侧妃醒了!”只见玉戈笑吟吟地奔进来。

    她披了简单的衣衫,又长又粗的发辫垂在胸前。

    自从对完颜宗廷起疑,这个丫头也越发显得不顺眼。

    她是完颜宗廷的人,更是金人!

    玉戈捧着药,冒着腾腾热气。

    这个场景,七娘再熟悉不过。连日来,每日都要见几次。

    “侧妃,这是王爷嘱咐的驱寒药。玉戈笑道,“他已吃过了,侧妃快吃了歇下吧!”

    等等!

    完颜宗廷也吃?

    “王爷也病了?”她问。

    玉戈低头憋笑:

    “侧妃还说呢!还不是为了救你,王爷亲自下水捞的。”

    玉戈面色忽而发红,又笑道:

    “也不知侧妃与王爷在船上怎样闹,竟落水里去了!”

    七娘瞥她一眼,沉下了神情,只道:

    “他救的我?不是侍从?”

    玉戈道:

    “你们泛舟至湖心,哪来个侍从?自然是王爷救的!侧妃,玉戈瞧着,王爷是把你放心尖上了!”

    七娘心头冷笑。

    真放在心上,又如何会对她作出那样的事?

    不过,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不是七娘在意的。

    “你把药放下吧。”七娘道,“我过会子吃了便睡。”

    玉戈打了个呵欠,折腾了大半夜,也着实困得厉害。

    “那侧妃记得吃啊!”

    说罢,她遂行礼而去。

    七娘仰起头,垂着眸子看那盏药。

    如今,她哪里敢喝呢?

    她随意寻了个盆栽,只将汤药尽数倒掉。

    一时间,只觉一股瑟瑟寒意透骨而来。分明是夏日,却又抖什么呢?

    方才梦中的画面在脑中闪过,似皮影一般,却又真实得可怕。

    她双手环抱,不住踱步,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越想平静,就越是急躁。

    汴京……

    江宁……

    扬州……

    她心头的酸楚不住向上涌,积在眼角,盈了满满一汪眼泪。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痛苦,一点一点地回来,冲得七娘不知所措。

    还有最可怕的靖康元年,也回来了。

    她颤抖地越发厉害,双手紧紧抱住头,又不敢叫出声。

    满腔的哀楚酸涩,只得硬生生地逼回。

    那一夜,她扑在软枕上,眼泪簌簌而落,枕头已湿了大半。

    但这夜的哭,是孤零零的,无人相伴的。

    没有人抹了她的眼泪,再对她说一句“无妨”。

    她什么也没有了!

    这一回,是真的一无所有。被困在此处,失去得干干净净。

    可酿哥哥说过,永远不会丢下她不管。

    但你在何处呢?

    七娘摊开手掌,按上自己的心口。在此处,他亲手写了个“酿”字。

    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脑中一个声音忽在盘旋。

    “你还有你自己。”

    这是他说过的话,当年在江宁,他一字一字说的!

    七娘深吸一口气。我是有我自己,可我也想有你……

    ………………………………………………

    临安城中,一派歌舞升平。

    西湖边排排花船,传来丝竹之声,伴着南戏的吟哦,终日不绝。直把杭州作汴州!

    陈酿跨进一家点心铺子,此处亦热闹得紧。临安人似乎颇喜甜食,稍晚一步,便买不着了。

    掌柜见着陈酿,忙笑吟吟地迎上来:

    “陈先生,又来买藕粉桂花糕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倦寻芳1

    陈酿礼貌地点了一下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面色温润如初,却总让人觉着没有生气。

    掌柜熟练地包上,又多塞了两块,笑道:

    “陈先生日日都来照顾生意,还从未见过你这般爱吃甜食的小郎君。”

    二人日日见着,也算熟识,掌柜难免偶有打趣。

    陈酿接过点心盒子,这才挂了个若有若无的笑。

    他道:

    “内子喜甜食。”

    掌柜蓦地一惊。

    相识许久,还不知这人是成过亲的!

    他笑道:

    “陈先生如此疼夫人,真是难得啊!”

    陈酿失笑。

    如今纵然想疼她,却也是不能够了。

    尸骨不存,芳魂飘散。唯一留给他的,只有一只鲜红绣鞋。

    他将点心盒子紧握,心下蓦地一酸,深吸一口气,才让眼泪往回流。

    刚出铺子,身后忽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七娘人呢?”

    王绍玉立在陈酿身后,直直望着他。眼神冷得似一块冰。

    陈酿心头一声自嘲,他自己也想知道,七娘人呢?

    至少,寻着尸首,入土为安也是好的!

    见陈酿半晌不言,绍玉趋步至他眼前,一拳挥下。

    陈酿抬手一把拦住。

    绍玉死死盯着他,挣扎几下,终于还是将手放下。

    “陈酿你混蛋!”他恨恨道。

    “对。”陈酿点头,说罢便越过他而去。

    绍玉愣了一瞬,待回过神,又赶着追上去。

    “他们说七娘……”绍玉蓦地哽咽。

    那个“死”字,他说不出口。

    陈酿依旧不理他,自顾自地走。

    “站住!”绍玉喝了一声,“早知今日,我当初说什么也不会放七娘走!”

    刚行上断桥,陈酿猛地顿住。

    他回身,一脸冷淡:

    “我没护住我的妻子,是我的过错。但那与你无关。”

    绍玉本就积了一肚子的火,如今更是忍不住。

    “你当初跟她怎么承诺的?”他质问,“不是说,你会时时护着她么?不是说,你一生都不会丢下她不管么?你的诺呢?你的信呢?”

    绍玉粗喘着气,咬牙切齿:

    “你根本就不在意她!”

    说着,他已抽出随身的马鞭。

    他的嗓门很大,断桥下已围了不少人。加之绍玉长日与秦棣他们游荡街头,许多人是认得的。

    “那不是王家小郎君么?”

    “这是作甚呢?另一个又是谁?敢是要动手么?”

    “小郎君们越发不体面了!”

    ……

    人群的议论此起彼伏,不绝。

    陈酿叹了口气,看向绍玉:

    “你今日打死我,蓼蓼就能回来么?”

    绍玉心下一阵绞痛。

    他道:

    “纵然回不来,我也不能让她去得不明不白!也要替她出口气!”

    “你凭什么?”陈酿冷言道。

    绍玉一瞬如鲠在喉。

    是啊!他凭什么?

    凭他青梅竹马?凭他们一同长大?

    可她已是别人的妻子!

    绍玉忽觉自己很可笑。在此处与陈酿过不去,哪里是为七娘出气?

    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心头的一口气吧!

    陈酿冷眼扫过,转身便走,不急不缓。

    “那你为何秘不发丧?”绍玉一挥鞭,追了上去。

    断桥下围观之人,皆跟着心头一颤。

    “我不信。”陈酿道。

    陈酿明白,纵然人证物证俱在,他也不住地告诉自己,她不在了。

    但自己内心深处,却依旧无法接受她的死亡。

    他的“不信”,唯有在王绍玉面前,才能说得如此坦然。

    绍玉蹙眉,一把拦住:

    “我也不愿信。”

    这个“不信”,他感同身受。

    “有蛛丝马迹么?”绍玉追问,忽燃起了一丝希望。

    陈酿却摇头。

    “王小郎君,”他道,“你别闹了。”

    陈酿看上去很是疲惫,眉梢眼角俱是倦意。

    这件事对他的折磨,想来也是日复一日,从未断绝的。

    绍玉深吸一口气,正色看向陈酿,道:

    “你记住,不论信不信,愿不愿信,你都是个混蛋!是你弄丢了七娘,你要一辈子记得!”

    陈酿该受这样的折磨,他该一辈子为七娘赎罪。

    陈酿垂下眸子,忽一声冷笑:

    “我们夫妻二人之事,不与王小郎君相干。”

    又是这样的话!

    他气急,再也顾不得许多,扬起马鞭就要打架!

    “三郎!你干什么!”

    忽一群人上来,制住绍玉。

    陈酿抬眼,原是常与绍玉一处的小郎君们。

    为首的是秦棣,只听他道:

    “陈参军,三郎无意冒犯,还请见谅。”

    陈酿朝秦棣点了一下头,又看王绍玉一眼,遂兀自行下断桥。

    这一走,又伴随着围观人的重重目光。

    “秦棣!”绍玉挣开,怒目而视,“你凭什么拦我!关你屁事!”

    秦棣扶额,摇头道:

    “那位!陈参军!他如今是军中之人,你这算是殴打朝廷命官!懂不懂啊?”

    殴打朝廷命官,断不是三两句好话能混过的。

    “哼!谁打谁还不一定呢!”一小个头的小郎君瞥了绍玉一眼。

    那孩子一身锦衣,生得秀气。仔细一看,原是位扮男装的小娘子。

    “阿榛!”秦棣低声斥道。

    秦榛却不以为意:

    “那位陈参军,虽是书生模样,却并非文弱之辈。真打起来,不定是王三哥占上风呢!”

    秦棣无奈。

    这个丫头,怎的总是胳膊肘往外拐!

    绍玉冷哼一声,甩开他们,负气行下断桥。

    “就你话多!”秦棣蹙眉看向秦榛,“知不知他们为何事而闹,就胡乱说话!”

    秦榛撇嘴摇摇头。

    秦棣看向绍玉的背影,有些担心。

    只要事关谢七娘子,这小子的筋就搭不对。平日也并非这般莽撞之人啊!

    秦棣无奈,拉着秦榛便追绍玉去。

    秦榛一面跟着二哥秦棣,一面不住回头看。

    陈酿的背影,她总觉得似曾相识。还有他手中提的,敢是自己常买的藕粉桂花糕么?

    秦榛蹙眉思索,忽地一怔。

    这不会,就是上回与她争抢藕粉桂花糕之人吧!

    秦棣回头看她,只见她鼓着腮帮,赌气又可爱。

    秦棣一笑,捏了捏她的脸,只道:

    “怎么,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

    秦榛一把打下他的手,做个鬼脸。

    “二哥,”她仰起头,“我想吃藕粉桂花糕。”

    秦棣朝她额头敲了一记,笑道:

    “要个东西还这般霸道!”

    “阿榛这会子就想吃!”秦榛挽上他的手臂撒娇,“你买不买?买不买?”

    “好!”秦棣拿她最没办法。

    他抬眼看一眼前方,绍玉已然行不见了。

    也罢,让他自己冷静一番也好。

    秦棣遂牵起秦榛的手:

    “走吧!还想吃什么、玩什么,今日二哥奉陪到底!”

第一百六十六章 倦寻芳2

    秦榛半恼半嗔的脸上霎时浮起一个甜甜的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将秦棣的手臂挽得更紧,小脑袋朝他臂膀一靠,笑道:

    “二哥最好了!”

    说罢,她拉着秦棣便往街市窜去。

    秦榛长日养在深闺,鲜少出门。便是偶有走动,也多乘坐轿撵,哪比得眼下自在?

    她一身小郎君装扮,故意迈着神气的步伐。只觉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有趣!

    “二哥!”她糯糯唤了一声。

    秦棣忙赶着凑上前。

    “阿榛喜欢。”秦榛指着一个糖人摊子。

    秦棣笑道:

    “喜欢哪个?”

    秦榛审视半晌,神情很是认真:

    “都喜欢!”

    秦棣无奈扶额,只向摊主笑道:

    “劳烦大叔,都包起来吧!”

    摊主一听,一时不大敢信,他试探着问:

    “小郎君,都要了?”

    秦棣点点头:

    “都要了。”

    说着便递上两锭银子。

    摊主笑呵呵地接过,眼睛都在发光,今日真是开张大吉啊!

    他美滋滋,兴冲冲地包糖人。再抬起头时,早已不见了那二位“小郎君”的踪影。

    秦榛兴致高昂,哪里等得?她握着一只方才抽出的糖人,探头探脑地就往前边去了。

    秦棣只在身后紧追不舍。

    “这个不错。”秦榛支着下巴,看着几枚把玩的珠子。

    秦棣蹙了蹙眉,忽一把抓下她的手:

    “让你急着跑!”

    秦榛抱歉地笑了笑。

    “你要买什么都行,只是别乱跑!”秦棣神情有些不悦,“大街上鱼龙混杂,又不比得府里!”

    秦榛撇撇嘴:

    “知道了!就二哥话多!”

    秦棣摇摇头。他哪里是养了个妹妹?简直是养了个祖宗!

    只听对面的茶肆一声惊堂木落下,说书人的声音飘来。茶肆众人围坐一处,要听今日说什么书。

    秦榛一下子来了兴趣,摇着秦棣的手:

    “二哥二哥,咱们去听说书吧!”

    “那地方尽是闲杂人等,我容你这般出府,已是法外开恩。”秦棣故作正色道,“秦榛,你别得寸进尺啊!”

    秦榛哪里是吃这套的?

    她生拉硬拽,直将秦棣拖至茶肆门边,指着水牌道:

    “你看,今日将刘关张桃园结义之事。阿榛最爱听这个!好二哥,你陪着我,去听一听好不好?”

    秦棣转头看向她,她面上焦急又期盼,还添了分孩童般的无赖。

    这的确是秦榛自小最喜爱听的故事。

    只是秦棣不明白,别家小娘子,都爱听《白蛇》《梁祝》之类,她怎就偏偏爱听这个?

    秦棣无奈,遂朝她鼻尖轻轻一点:

    “小无赖,下不为例啊!”

    秦榛眼睛都亮了:

    “多谢二哥,二哥最好了!”

    秦棣自然不能放任她与市井众人挤在一处。他们要了个包厢,离说书的台子不远,秦榛也能津津有味地听。

    说书人讲得眉飞色舞,茶肆便似那片结义的桃园,众人听得也是热血沸腾。

    精彩之处,秦榛猛地拍案而起,叫了声“好”!

    秦棣倒是怔了怔,忙拉着她坐下。

    “学人家叫好作甚!”他摇头,“也不知怎的爱听这个?”

    秦榛转回头,吃了口茶,含笑道:

    “二哥,这回书说一个‘义’字,阿榛喜欢。”

    秦棣笑了起来:

    “你才多大,知什么叫义了?”

    眼前的女孩子,还未及笄呢!

    秦榛仰起头:

    “自然明白!”

    她看向秦棣,神情温和又认真:

    “当年大哥二哥收留阿榛,还把阿榛当宝贝一般捧在手心,这便是义。”

    秦棣闻言,一时晃神。

    当年,他与大哥捡到秦榛时,她还尚在襁褓,自己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转眼间,阿榛都快要及笄了。

    秦棣一时感慨。

    当年的恻隐之心,让自己多了个如此惹人怜爱的妹妹。

    自那以后,兄妹三人相依为命,竟比亲的还要亲!

    他笑了笑,心头升起一股暖意。

    “如此说来,这回书是真好。”秦棣道。

    秦榛重重点头:

    “自然了!”

    “不过,”她蓦地垂下头,“若是大哥也在一同听书,该有多好啊!”

    提起大哥秦桧,秦棣深吸了一口气。

    他抚了抚秦榛的头,安抚道:

    “大哥远走金国,是为了照应徽、钦二帝。忍辱负重,除了一个‘义’字,更是一个‘忠’字啊!”

    秦榛点点头,适才的伤感,融进了此刻的骄傲。

    大哥是大宋的功臣,他们自然也是忠义之后。忠义之后,是不能太扭扭捏捏的!

    秦榛不再听说书,只望向窗外。

    只盼有朝一日,故国光复。那时,兄妹三人团聚一处,又是怎样的开心呢?

    秦棣望着她,忽握上她的手。

    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闹闹腾腾的,不过是掩藏着难过与思念,不给哥哥们添麻烦。

    “阿榛,”秦棣道,“待大哥回来,咱们一家人便不分开了。”

    ………………………………………………

    绍玉气冲冲地行过一条又一条巷子。

    他手执长鞭,时不时狠狠一挥。不知是跟陈酿过不去,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路人见着,战战兢兢地避而远之。

    这些贵人家的小郎君,总是不时抽风一下,行人生怕得罪被迁怒,只得有多远躲多远。

    不过,胆子大的,还是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临安的流言,源头多是他们。

    绍玉被看得有些不耐烦,忽斥道:

    “看什么看!滚!”

    行人皆退远了些,啧啧摇头。

    绍玉拐了几道,行入一条无人小巷。至此,他猛地顿住脚步,脚下一瞬瘫软,只顺着墙根跌坐在地。

    王绍玉,那个玉面束发的小郎君,还从未这般狼狈过。

    即使被贬黄州的日子,也不及此刻千分之一的痛。

    七娘,就这般在世上消失了么?

    绍玉不敢信,也不愿信。

    如陈酿一般,即使人证物证俱在,他也不信!

    从前传言七娘被金兵所害,他不信。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上天让他找到了七娘。

    此番还会如此么?

    会的!

    绍玉一遍遍告诉自己。

    一定会的!

    一定会!

    一定……

    可越强调,便越没底气。

    所有的希望,只剩下一个火苗。卑微又痛苦地坚持着。

    绍玉将头埋进手掌。

    若再来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放七娘离开了。但似乎,已没有再一次了……

    ………………………………………………

    秦府的庭院架起重重灯火,星星点点,安宁又温馨。

    秦榛正点数今日买的战利品,忽一小丫头笑吟吟地进来:

    “小娘子,大郎君来信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倦寻芳3

    秦榛闻声一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今身处金国还能寄出信的宋人,怕也只有大哥了。

    她兴冲冲地迎上去,只见小丫头手中捧了个锦盒,却并不见信笺。

    “信呢?”她绕着小丫头打量。

    小丫头掩面一笑:

    “在二郎君那处,说过会子拿来与小娘子同看。”

    秦榛讪讪,哼道:

    “二哥最爱卖关子!”

    “小娘子看看,这是何物?”

    小丫头只见锦盒朝秦榛面前推了推。

    秦榛打量一番,掀开盖子,原是支极精致的羌笛。

    她握在手中把玩半刻,忽狠狠丢开。羌笛猛撞向墙角,霎时碎成两半。

    “金蛮子的东西,如今也敢拿到我面前了!”她指着丫头,“你安的什么心?”

    小丫头满脸惊惶。

    一来,被秦榛一吼,三魂七魄早吓飞了。二来,这管羌笛,本是有出处的。

    她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不敢言语。

    秦榛瞥她一眼,踱步至墙角,又将碎掉的羌笛踢开。

    “说!谁让你拿给我的?”她道。

    “是……”小丫头试探着看着她,欲语不语,“是……”

    “你哑了?”秦榛依旧一脸怒色,“我大哥还在金国为质,谁让你拿此物来羞辱我的?”

    小丫头直想解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憋得眼泪直流。

    “说啊!”秦榛更生气。

    “是大郎君!”丫头脱口而出,“他从金国捎来的。还说,还说,小娘子或许会喜欢……”

    秦榛猛地怔住。

    大哥为何会捎来此物?

    秦家不是最恨金人么?大宋不是最恨金人么?

    还不待她回神,只闻得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秦榛闻声,一把扑上去抱住那人;

    “二哥,家里有骗子!”

    秦棣被她一抱,背脊猛地一僵,好似陷入软绵绵的花田,自拔不能。

    似乎过了许久,他方回神。见着地上两半羌笛,已然知是何事。

    他蹙了蹙眉。

    这孩子,何时能改改冲动的毛病!

    “阿榛?”他轻拍她的肩。

    秦榛听话得支起,眼神依旧不放过他。

    “你摔的?”秦棣问。

    秦榛骄傲地点了一下头。

    秦榛无奈,只亲自将羌笛捡起,放入锦盒之中。

    “你呀!”他朝她鼻尖轻轻一点,“真是辜负大哥千里迢迢的情谊!”

    秦榛一愣:

    “真是大哥捎的?”

    秦棣摇摇头,打发了担惊受怕的丫头,只扶着秦榛坐下。

    秦榛一脸茫然:

    “大哥怎会寄这个?此是金蛮子之物啊!”

    秦棣叹了口气: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眼看就要七夕了。旁的小娘子都有家中女眷陪着,唯独秦榛,只有两个哥哥,一个还远在天边。

    在秦棣看来,这只羌笛,自然是佳节之际,聊表思乡之情。

    秦榛愣了半晌,有些愧疚地垂下头。

    “二哥,阿榛又做错事了,险些冤了大哥。”她撅着唇。

    秦棣揉了揉她的头,只道:

    “大哥长你我许多年岁,从小带着咱们,便同父亲一般。眼下好了,他的心意被你摔成两半,也不知日后知晓,是怎样的伤心!”

    秦榛本就难过,听了他一番话,更觉懊恼。

    秦棣看着她坐立不安的样子,慌张又可爱,直是憋笑,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秦榛转眼看向他,忽觉出不对劲。

    “你笑什么?”她捶一下秦棣。

    “大哥作为特使留在金国,自然与大宋同仇敌忾。”秦棣道,“知你因着故国之心砸这羌笛,又如何会怪你?”

    秦榛听罢,松了口气,这才释然。

    不过,她转而怔了怔,看向秦棣:

    “那你方才不早说!害人家恼!”

    话音未落,又直直捶过去。

    兄妹二人一番追打,脚步声和着笑声,给这个空荡荡的庭院倒添了几分生气。

    入夜更深,二人便就着一盏灯,靠在一处,安安静静地读秦桧寄回的家书。

    秦桧作为使者留下,在金国的境遇比旁的宋人好些。左右,两国相交,到底需留着半分体面。

    也只有他,能偶有书信传出。虽是经金人严格把关,不敢多言,总是聊胜于无。

    多少宋人两地分离,不得往来,也传不出只言片语,到底可怜。

    兄妹二人思及此处,相视一眼,只觉二人眼中都盈了若有若无的泪。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个世道,太艰难了!

    ………………………………………………

    而远在金国的九王府中,却少有这样的温情。

    莲塘的花已成片开放,香气扑鼻,而七娘却再未往那处行去。那日的事,时不时在她脑中盘旋,一思及,只反胃想吐。

    不过,自打那日的事后,完颜宗廷依旧每日来七娘的小院探望,但却相敬如宾,再未有甚逾礼之行。

    七娘连日来高高提起的心,也才渐渐放下。

    她开始寻了许多书来看。有时完颜宗廷问起,她只说打发时光,随意翻翻。

    可每每众人入睡,她又挑起一盏豆灯,悄悄彻夜苦读。不时,还动笔写。

    有时想来可笑,从前正大光明的,却从不愿读。眼下掩人耳目,遮遮掩掩,却读得这般起劲!

    这日,完颜宗廷特意赶了个早,来陪七娘用早饭。

    “今日换了新菜式,可吃得惯么?”完颜宗廷夹了一筷子至她碗里。

    七娘迎合着点了点头:

    “多谢王爷。其实袅袅没那样娇气。”

    完颜宗廷笑了笑,指着案头的书:

    “那些都看完了?”

    七娘心下一紧,面上却强忍着不露。

    她摇摇头:

    “不大好看,也看不大懂,想再去寻些呢!”

    完颜宗廷点点头。

    这是默许她进藏书阁了。七娘一时有些兴奋,这般心境,像极了在太学的日子。

    不过,这算是意外之喜。今日,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王爷,”七娘试探着唤,“上回朱妃生辰,我是不是得罪她了?”

    完颜宗廷不语。

    朱妃似乎很生气,连带着九王府更不受待见。关于这个,他是不想多言的。

    “都怪我!”七娘低头自责,“王爷放心,我会为自己的过失弥补的!”

    完颜宗廷蓦闻言,缓缓抬起头:

    “弥补?”

    她一介小小侧妃,能怎样弥补?

    七娘缓了缓,方道:

    “我问过玉戈,过几日,便是汉人的七夕节。似乎,是汉人女子过的节,想来朱妃亦过的。袅袅想着,送她些别致的礼,赔个不是。”

    “可那回,你也没做错什么,不过是朱妃自己发疯。”完颜宗廷道。

    “话虽如此,可这毕竟对王爷不好。”她含笑望向完颜宗廷,“王爷待我好,袅袅委屈一下,不打紧的。”

    完颜宗廷心头砰然一动,忽觉一阵暖流涌上心间。

    这样的话,似乎只有在鲁国公府时,婆婆会如此说。

第一百六十八章 破字令1

    完颜宗廷一时有些恍然,想起了鲁国公夫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临死之时,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没有半丝留恋。

    他心头忽泛起一阵酸楚,定了定神,才道:

    “你不是怕我么?却愿意为我受委屈?”

    七娘将双手藏在袖中,紧紧攒成拳,却含笑道:

    “我不怕王爷。”

    她低下头,带着半分羞涩:

    “我只是记不起,还不大习惯。”

    完颜宗廷看向她。

    不习惯这个丈夫么?怎么可能习惯呢?那是从未有过之事!

    他笑了笑,面上浮现起难得的温柔。

    “那……”完颜宗廷顿了顿,“咱们重新认识一回吧。”

    说着,他又向七娘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七娘愣了半晌,茫然又不解,只抬头望着他。

    “也别唤我王爷了,生疏!”他道,“唤我廷郎吧!”

    七娘瞳孔猛颤了颤,一股恶心之感涌上心头。

    她顿了顿,故意避开:

    “适才说,朱妃那里……”

    “你别去了。”他道,“我再不济,也不会教女人受委屈。”

    七娘一瞬揪紧了心。

    她暗自吸了一口气,只道:

    “不委屈的。虽不知缘由,可的确是我得罪了朱妃。若不亲自赔礼,皇上那里看着也不像吧?到那时,岂不又有人来找你的茬?”

    完颜宗廷转眼看向她。

    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关心他了?

    “你竟为我想得这般周到!”他故意加重了“我”字。

    谁知,七娘却掩面笑起来:

    “我是你的侧妃啊!不为你想,却为谁想去?”

    她似乎听了个很可笑的笑话。

    “你放心,”七娘又补了一句,“我人也不去,只送份礼,她又如何与我为难?”

    完颜宗廷愣了半刻,亦笑起来。也对,如今她是自己的侧妃,这样就很好。

    他的笑意更温柔,只道:

    “那你说说,要送何物?”

    七娘狡黠一笑,侧头道:

    “秘密!”

    完颜宗廷摇摇头,朝她额头敲了一记:

    “顽皮!”

    送走完颜宗廷,七娘的神色一瞬暗下来。她的眉头拧作一团,只拿手绢不住地擦拭额头。

    ………………………………………………

    七夕的夜,静谧又深沉。

    整个金王宫已然入睡,唯有朱妃宫中亮着零星灯火。

    朱凤英坐在冰凉的台阶上,不远处是熟睡的守夜侍女。她扫了一眼,托腮望天。

    明月高悬,泛着清冷的光。也不知,故国的月色,如今是怎样?

    小娘子们正聚众乞巧吧?祈祷一双巧手,祈祷一位好夫婿。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是,她再没了那个夜半私语之人了。

    阿楷,你在那头,可还好么?那边也有月色么?是否吃过孟婆汤,忘了凤娘呢?

    朱凤英只觉鼻尖一酸,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她捧起身侧的莲花灯,细细端详。这是九王府送进来的,听闻是那位乌林侧妃的礼。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坛陈年的桃花酿。

    听内侍说,九王府怕朱妃思念故国,故而送了宋地的酒来。

    但朱凤英明白,那位“侧妃”,是在猜她上回说的灯谜。

    何以解忧……

    唯有陈酿。

    而莲花灯,不过是掩人耳目。

    朱凤英深吸一口气,双手环抱。果然是她,她的七娘,她的表妹!

    滴漏一声一声地过,最初的激动已慢慢褪去。接踵而至的,却是更深的悲哀与无奈。

    为何她的表妹,亦会沦落至此?

    有她一个还不够么?

    亡国之人,屈尊苟活。这样的痛,为何要七娘也一起受?

    朱凤英一时只觉精疲力尽。她将头埋进臂弯,眼泪不住地落。恍然间,只觉一双温暖的手掌扶上她的双肩。

    “凤娘,我在呢!别哭。”

    阿楷!

    朱凤英微怔,却将自己抱得更紧,丝毫不敢抬头。

    她怕一抬头,连他的声音也闻不见了!

    阿楷,不要走……

    不要走……

    但她知道,她抓不住他。

    朱凤英永远不会忘记,赵楷是怎样被众人砍杀,活生生地死在自己眼前!

    金主逼她入帐侍寝,唯有阿楷拼命相护。刀剑闪着刺眼的银光,他以一己肉身,拼档刀剑之利。而下一刻,她却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承受着亡国之女的奇耻大辱!

    朱凤英猛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她一生之中最痛苦,最屈辱的记忆。

    但偏偏,用尽办法也挥之不去!

    有时候,真想如前些日子的七娘一般,什么也不记得。是不是,就不会受这等折磨?

    但她记得清清楚楚!

    并且,活了下来。

    那么,阿楷之仇,故国之仇,都可以好好算一算了!

    朱凤英在袖上蹭了一把眼泪,又举目望月。

    阿楷,你等一等。很快,凤娘就来陪你了。

    “娘娘?”忽听身后有人轻唤。

    朱凤英深吸一口气,却并不转身:

    “是我。”

    侍女趋步行来:

    “深夜里凉,娘娘怎的坐在石阶上?”

    她忙去扶朱凤英。

    朱凤英也不反抗,由她扶起,便同在金主跟前一般温顺。

    “今日七夕,睡不着,出来转转。”她道。

    侍女看她一眼,惊道:

    “娘娘哭过?”

    朱凤英摇摇头:

    “只是有些想家。”

    侍女见她的模样,心头一酸,一时感慨:

    “这般连年征战,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前些日子,我兄长又出征去了,也不知何时归来!”

    也不知,还回不回得来……

    朱凤英叹了口气。两国交战,最苦的,向来是最无辜之人。

    “对了,”她望向侍女,“这么晚,你怎不去睡?”

    侍女方道:

    “今日是娘娘母国的节日,许多贵人送了礼。本尽数入库了,却想起忘了秦大人的礼,这才又去清点一番。”

    “秦桧?”朱凤英问。

    侍女点头:

    “是啊,秦大人是宋廷的使者,想来他的礼更和娘娘心意。”

    “你有心了,多谢。”朱凤英道。

    侍女笑了笑:

    “娘娘孤身流落至此,虽有皇上庇佑,到底,还是有许多不易吧。留得些念想,也总是好的。”

    朱凤英含笑不语,又望向天边的月。

    她心头喃喃捻着秦桧的名字,似乎是个可用之人。

    ………………………………………………

    数日后,朱凤英招七娘入宫觐见。理由是喜欢九王府的礼。

    如此敷衍,完颜宗廷自然不会信。

    但他却放七娘去了。

    不给朱凤英尝点甜头,又如何能更好地制住她呢?

    看着七娘远去的马车,完颜宗廷勾起嘴角。但笑着笑着,却又渐渐蹙紧了眉。

    他的心中,或许并不愿意她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破字令2

    “王爷心疼了?”忽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尖酸又娇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完颜宗廷扯了扯嘴角,转过头:

    “她是我的女人,自然心疼。”

    谢菱轻笑一声。

    纵然有着九王府侧妃的身份,但她的七姐姐,从来不是他的女人!

    她方笑道:

    “是七姐姐失忆,还是王爷在失忆啊?”

    完颜宗廷沉着眸子不语。

    谢菱接着道:

    “王爷莫忘了,她是个筹码。”

    “她是本王的妃子。”

    他冷言道。说罢,直越过谢菱而去。

    谢菱直身立在庭院口,背脊一僵。四周的草木郁郁葱葱,暗压压的,掩映着她华美的背影。重重枝叶间,自有一番凄清落寞之态。

    她暗自吸一口气,扬起下巴,挂了个端庄又傲慢的笑。

    ………………………………………………

    朱妃的宫殿之中,侍女们恭敬立着,以应有的礼数迎接九王府侧妃乌林氏。

    朱凤英扫了一眼。

    蛮夷之邦,礼崩乐坏,坐在这个位置她直觉得是一种屈辱!

    她双手紧紧握住,压抑着愤恨,也压抑着激动。

    她嫡嫡亲亲的表妹,正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七娘眉目轻垂,瞧着很是温顺,不见半分从前的娇纵。似乎被磨得平整整,光滑滑。

    她缓步行走,一身陌生装扮。

    金人的发辫,金国的头冠,身上亦是金国的织锦袍卦……

    朱凤英心下猛地一酸,随即而来的,是扎心的疼。

    这身打扮像是一盆冰冷的水,直从头上泼下,时刻提醒着朱凤英,她们是亡国之人。

    七娘紧紧咬着牙,心头的情绪亦不敢显露分毫。

    宫殿很静,似乎落根针也能闻见,她身子有些发颤。侍女们只道她从前得罪朱妃,故而害怕。

    两姊妹的情绪皆隐藏在陌生的皮囊之下,每一个眼神,小心翼翼,唯有彼此懂得。

    “都下去吧。”朱凤英挥手道,“本宫与乌林侧妃过过话。”

    这声“本宫”,亦是种屈辱。

    侍女们应声退下,还有人憋笑。

    那夜朱妃生辰,九王府的侧妃被她训斥羞辱,俨然成了宫中遍传的笑话。如今这位侧妃还敢来!侍女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宫中很快又会热闹了!

    唯有玉戈,忧心地望着七娘,却不得不退出去。

    若又出事,也不知九王爷那处该如何交代!

    朱凤英又扫了一眼。

    空荡荡的宫殿,如今只得姊妹二人。

    一个高高在上,端然僵坐;一个立身殿堂,垂目不言。

    朱凤英缓缓抬起眼皮,颤抖着唇,挤出二字:

    “你来。”

    七娘深吸一口气,双手相互紧握。一步一步,直至她身畔。

    上回,是相逢不识。而如今,却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果真是你?”朱凤英凝视七娘,含了满满一汪眼泪。

    七娘心头又酸又瑟,却只得一句:

    “是我。”

    时辰转眼便过,不觉间,已是黄昏时分。

    自打陷落金国,朱凤英每每只觉度日如年,还从未希望时光停驻。而今日,她想一直看着七娘,姊妹二人再不分别。

    二人的境遇,相互粗粗讲过。万般感慨,也不过化作一声叹息。

    谢府之人多已不存,唯留个仪鸾宗姬,被当做斟酒的姬妾,任人凌辱。

    相较之下,姊妹二人的境遇已是万幸了!

    “你不该留在此处。”朱凤英蹙眉,“你不似我,我早晚是要去陪阿楷的。”

    七娘一把握住她的手,满目惊恐,又带着心疼:

    “表姐,你莫说傻话!咱们好不容易重逢,你莫吓我!”

    朱凤英挤出一个笑,抚了抚七娘的发辫。

    忽而,她蓦地一愣。

    这该死的金人发辫!

    朱凤英又蹙紧了眉。

    “七娘,我不过是有气。你别当真。”她安抚道。

    左右,也要先护七娘回国,再报了亡国之仇。否则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阿楷?

    朱凤英又看向七娘,笑得很温柔:

    “想不到,多年不见,我的小表妹已嫁作他人妇了。”

    这个“他人”,自然是说陈酿。

    七娘叹了口气。

    陈酿于她,是生死未卜的。

    他同自己一样活着么?他又在何处呢?是否,也日日为自己悬心?

    “表姐,”她垂下头,“我思念酿哥哥。”

    “或许,”朱凤英若有所思,“我有法子。”

    七娘怔然。

    二人一个被困在金皇宫,一个困在完颜宗廷的九王府。连与宫门府外联系也不能够,何况乎大宋?

    想来,这也是完颜宗廷为何放心七娘进宫的缘故。

    纵使二人相认,也不过是困兽。

    “有一个人。”朱凤英沉吟,“只是,不知该不该信。”

    此话既出,七娘亦猛地反应过来。

    这些日子除了埋头苦读,她亦暗暗打听着时事。那人,只怕是如今唯一可倚仗的了!

    “表姐是说……”七娘四下看过一回,压低声音,“秦桧,秦大人?”

    朱凤英默不作声,只点了一下头。

    如今还能与宋地通信的,唯他一人!

    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更谨慎些。

    七娘思索一阵,兀自盘算。

    此前在汴京之时,倒未见此人有甚名气。反是国破之后,声名鹊起,被当做忠心护主的义士。连带着家人,也受尽礼遇。

    酿哥哥与他,似乎还有过一面之缘。

    七娘方道:

    “记得酿哥哥讲过,此人聪敏机警,非常人所能及。忠可护国,奸可亡国。”

    朱凤英点点头:

    “虽说,唯有他身上能想想办法,但咱们也需斟酌一番。毕竟人心难测,忠与奸,都未必是见着的模样!”

    “娘娘,宫门快下钥了,九王府派人来接乌林侧妃。”

    门外传来侍女的高唤。

    姊妹二人一瞬揪紧了心,四手牢牢紧握。

    窗外已洒下夕阳的光,又一丝一丝地暗下。她们深深凝视着彼此,渐渐松开手。

    “七娘!”朱凤英蓦地唤。

    七娘转身看她,却不得不向门外挪步。

    朱凤英强忍着眼泪,嘱咐道:

    “当心,谢菱。”

    七娘心头又猛撞一下。

    菱儿,变作这等奸佞之人,无不是一番锥心之痛!

    她强撑着点了点头,眉头紧锁。有些事,是由不得她不接受的!

    回府路上,七娘倚在马车一角,极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这些,是不能让完颜宗廷看出端倪的。

    待马车停驻,她深吸一口气。下得车来,只见完颜宗廷正亲自等在府门口,含笑望着她。

    “去了一整日,饿了吧?”

第一百七十章 破字令3

    七娘见着,霎时惊了一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见完颜宗廷规规矩矩地站着,连伸手牵她的打算亦没有,只唤了两个侍女相扶。

    自那回莲塘落水,他似乎真的安分了。

    夕阳之下,他身姿挺拔,影子被拉得很长。淡了从前的戾气,更添一分属于南国的俊秀。

    七娘一时晃神,仿佛见到了那个非君子亦非小人的赵廷兰。那时他虽烦人,却教人恨不起来,总不似如今。

    七娘定了定神,不敢怠慢,端然行了个金礼。

    “饭备好了,咱们一处用吧。”完颜宗廷说着便要走。

    七娘正要应声,忽想起朱凤英的话。

    当心谢菱!

    她顿了顿,唤住他:

    “王爷,我有些累了,想先歇下。不如,你去与王妃用饭吧?”

    完颜宗廷一愣,转而笑起来:

    “我是王爷还是你是王爷?如今知道命令我了?”

    “妾妃不敢。”七娘又行一礼。

    完颜宗廷正待相扶,双手却悬了一阵。他收回手,朝玉戈使了个眼色,玉戈方去扶七娘。

    他有些懊恼,又有些失落,险些忘了不能碰她。

    他方道:

    “既不敢,便去用饭。便是再累,总不能饿着肚子啊!”

    七娘自知推脱不得,只得应下。

    满桌菜肴很是丰盛,多是七娘爱吃的口味。鱼虾、青笋,一一俱全。

    但她却不敢动筷子。

    “王爷,”七娘试探着问,“怎么尽是汉人菜色?”

    “不喜欢么?”完颜宗廷夹了一块鱼,“尝着不错啊!”

    七娘心下蓦地一沉。

    莫非,他已敲出端倪?

    七娘装模做样地也尝了一块鱼,细细品过,只道:

    “确是不错。不过,终究不是家乡菜。”

    她朝完颜宗廷笑了笑,兀自饮食。

    他道:

    “你忘了,从前咱们都是养在宋地的。这几个菜,我记得你爱吃。”

    七娘摇摇头:

    “可惜我忘了。”

    她垂下头,神情染着失落,一时没了胃口。

    “何必去想呢?咱们还有眼下与日后。”他道,“便是不记得,也无妨的。”

    无妨!

    他怎配说这二字?

    七娘将筷子紧紧握住,不停地吃。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压制着愤怒与委屈。

    “你慢些,”完颜宗廷笑起来,“也没人同你抢。”

    他望着她,思绪飘得很远。当年汴京城中,她亦是这般可爱又特别。

    当年他要不起。

    如今,是不能放手了!

    他泛起一个温暖的笑,替她舀了碗汤羹。

    “当心噎着!”他打趣道。

    七娘动筷的手顿了顿。

    他看上去真像个好人!若自己仍是一无所知之状,只怕早已被骗得团团转。

    汤足饭饱,完颜宗廷又递上擦嘴的手绢。

    他笑道:

    “怎么,午间朱妃没给你用饭?吃这样多!”

    七娘低头笑了笑:

    “朱妃毕竟是外人,还隔着层礼数呢!况且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大敢多吃。适才动筷,还真有些饿。”

    听此番话,完颜宗廷算是自己人了?

    他心跳得有些快,面上露了些激动之色。

    “对了,”他又问,“朱妃可有与你为难?与你说些什么?”

    七娘摇摇头:

    “不过抱怨几句,不打紧的。”

    旋即,她又崛起唇:

    “只是,她总提她的表妹。还说我比不上她表妹,学她表妹也学不像!可王爷,咱们应是不认得她表妹吧?也不知发什么疯!”

    “知她是发疯,便莫要理会。”他道,“倒是委屈你了,日后她再闹,我替你推掉就是。”

    七娘一惊,心一瞬提到嗓子眼。

    她直直摇头:

    “不必的,王爷!她不过说几句疯话,我忍得的。你切莫为了此事,见罪于皇上啊!”

    完颜宗廷心下一动。

    谢菱若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彼此的权势地位。

    但他的侧妃不是。

    他相信,也愿意相信。

    思及此处,完颜宗廷忽而一笑。

    相信?

    这个词,是太久没用在他身上了。他都快忘了要如何去相信。

    还好有她。

    在他将要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时,四两拨千斤地拉一把。

    ………………………………………………

    小院的夜,静得可怕。

    明月清冷,也没有风。闻不见枝叶簌簌之声,亦不闻夏夜该有的蝉鸣。

    玉戈已在外物熟睡,七娘就着幽微灯火,拥着书卷,小窗上正映出个朦朦胧胧的影。

    她凭着记忆,将从前所作的注,一一复写下来。又依着完颜宗廷的藏书,开始作新的品评文章。

    七娘也不知,自己为何越发热衷于此事。

    这些学问,皆是陈酿教授。似乎每写一个字,七娘都感觉陈酿还在身侧,还能时时提点。

    有时她故意出错,但却再也闻不见他“孺子不可教”的叹息声了。

    七娘叹了口气,振了振精神,又继续作注。

    灯火晃了晃,窗上的身影颇是清瘦,像一竿竹。

    七娘忽忆起那夜,她在他书房彻夜作文,正是那篇论鳏寡孤独的文章。

    那时,夜色深沉,月色氤氲。他于庭院事茶,窗前是几竿修竹。

    她总爱拔他的竹叶,时常被他抓个正着。丫头们还总爱以此事打趣。

    但那一刻,他与竹叶一处之时,七娘忽明白了,什么是君子贵竹。

    从此,她也不拔他的竹叶,只爱从背后,托着腮看他。看一位谦谦君子,看一位心上之人。

    又一声叹息。

    一切,都好远啊……

    七娘望向窗外。空荡荡的庭院,一切尽是陌生,尽是屈辱。

    一时间,又想起人烟无存的谢府,想起熊熊火光的汴京……

    不觉,却是在纸上成了一阕《满庭芳》:

    王谢名姝,吴门才子,俱当春土秋坟。

    几多楼宇,不复旧王孙。

    料是丛生野草,也还得,如故新春。

    却当少,艳妆婢子,摇倒落花痕。

    当年残梦里,梅生槛外,杏倚朱门。

    竹风下,有人把酒盈樽。

    往事不堪回首,零落尽,萧瑟黄昏。

    伤心事,从今莫寄,灯下断肠人。

    书罢搁笔,恍然间,七娘已盈了满眼的泪。

    她这个灯下断肠人,一片相思,又何处堪寄呢!

    酿哥哥,你能听见蓼蓼在唤你么?

    ………………………………………………

    “蓼蓼!”

    陈酿猛地惊醒,背脊一身冷汗。

    他闭上眼,将头埋进手掌。又是这样的梦!七娘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眼前,似幻似烟,越是用力,越是抓不住。

    惊惶、焦虑、不安,深深将陈酿围困,教他自拔不能。

    床头放着摊开的藕粉桂花糕。

    陈酿忙捻了一块含在嘴里,方才稍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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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满庭芳》是我写得还比较满意的一首长调~~乃们觉得呢~~~反正我是词比诗渣,词里又是长调最渣~哈哈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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