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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先生请赐教全文阅读

作者:沐清公子     小先生请赐教txt下载     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花非花1

    几个管家媳妇连声道谢,一味地说谢菱的好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陈姨娘又道:

    “大暑天的,可是热着了?快歇一歇。我先打发了她们,再与你说话。”

    谢菱遂在陈姨娘身边坐下,只听一个媳妇回话道:

    “各房笔墨还是从前的定数,许娘子爱诗文,每月多添了竹纸四尺六刀,六尺三刀,浣花笺十二扎,徽墨、鲁墨各十二方。近日,七娘子与陈先生的文房消磨也见长。倒是五郎房里,余的太多。账上细数已记明了。”

    陈姨娘一面听她回话,一面看账本,因见着绫罗绸缎的开支多了许多,遂指着问道:

    “周嫂子,这一笔是哪处的?”

    周嫂子靠近看了看,回道:

    “这不下月淑妃娘子芳诞么?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七娘子照例是要进宫的,新衣也该赶制了。大夫人怕委屈姨娘、八娘子与小郎君们,遂叫一同添些衣裙,人人有份也就是了。一时忙乱,倒忘了同姨娘说。”

    陈姨娘点点头:

    “记清楚就是了,晚些时候大夫人要过目的。说来,你夫家姓周?倒有些耳熟。”

    周嫂子笑道:

    “妇的外家在大老爷手下当差,母亲是伺候七娘子的周嬷嬷。”

    “难怪了。”陈姨娘看看她,又道,“快入夏了,各房的窗纱需紧着换上。七娘子怕热,不喜茜纱,换做碧玉纱吧。老夫人年纪大了,怕光扰睡,记得多加一层流云纱,午睡时放下。”

    周嫂子一一应下,陈姨娘又嘱咐了一番,遂打发她们去了。倒是谢菱听得认真,方才的话,只细细记下。

    陈姨娘收拾了账本,向谢菱笑道:

    “委屈小娘子坐这一遭,可是怪无趣的?”

    “姨娘好厉害。”谢菱拉着陈姨娘,“家中琐事千头万绪,竟也有这样大的学问。我今日长见识了,难怪母亲看重姨娘呢!”

    陈姨娘笑笑:

    “小娘子见笑,都是些小事,不足挂齿,大夫人不嫌弃也就是了。”

    “菱儿自知愚笨,还要烦姨娘多教我。”

    “你是张夫人的得意门生,我能教你什么?家事琐碎,时日一长,小娘子们便厌烦了。你若常来看看,倒也是无碍的,只是别多费心神,惹一身苦累就不好了。”陈姨娘只笑着饮茶。

    谢菱连忙奉承感激,略坐一阵子也便告辞去。

    陈姨娘望着她的身影,只摇头叹了口气。要说八娘子谢菱,聪明也是真聪明,待人接物也很是妥帖。

    奈何同人不同命,这些账本家事,七娘早跟着大夫人学得七七八八。虽不是有意教她,潜移默化也就是了。

    这些日子,陈酿来探望陈姨娘时,不免说起七娘的功课。她如今像是开了窍,策论文章上竟颇有见解。

    别人许是不清楚,可陈酿是明白的。

    谢诜让他一介举子来教七娘,必有深意。哪里是七娘任性换先生?细细想来,张夫人到底深闺妇人,如何教她史书国策?

    而通史书国策的女子,其婿之贵可见一斑。若非天潢贵胄,必当朝中大元。

    陈姨娘收回思绪,只向身边丫头道:

    “你把对过的账簿送去大夫人那里,请她过目。”

    那丫头拿上账簿,一刻也不耽误,便直直往朱夫人那里去。

    七娘午睡起后,正在朱夫人处玩,母女二人一同刺绣过话,其乐融融。

    朱夫人遂吩咐一旁的金玲道:

    “去把方才的账簿拿来,给七娘子瞧瞧。”

    七娘停下针指,只细细看来。

    照理,谢府这样的人家,小娘子们是不必精于算计,与银钱打交道的。左右也不缺,何必太在意呢?

    只是若丝毫不懂,那便太过愚笨了。

    “母亲,你看,”七娘拉着朱夫人,“厨房的开销倒是越发大了。”

    “家中仆婢小子甚众,都要吃饭,自然就大了。”朱夫人笑道。

    “可是母亲,主家的院子皆有小厨房的,房里人的花销也是月底归在月例中。就府中下房人的分例,何至于这样多?”七娘捧着账簿,一脸不解。

    朱夫人犹疑地看着七娘,接过账簿仔细看了。她将大厨房与小厨房的账目一对,这才找到了关窍。

    账面瞧着倒是清楚,只是小厨房与大厨房的花销多有重叠,从前倒不曾在意。

    “去把管事的叫来。”朱夫人吩咐金玲道。

    “金玲别去!母亲,”七娘又道,“我想,他们也不至于在账上作假,多少眼睛盯着呢!况且皆是有据可查的买卖。”

    “你接着说。”朱夫人笑道。

    “我是想着,这些东西这般多,每日不知倒掉多少!真应了朱门酒肉臭的典故。”七娘噘嘴道。

    “你是说,减少采买?”

    七娘摇摇头,起身踱步道:

    “这东西也不值几个钱,骤然减少,倒叫外人看笑话,说我们谢府斤斤计较。只是粒粒皆辛苦,白白浪费,颇是可惜。”

    “小娘子有何高见?”金玲见七娘胸有成竹的模样,乐得顺水推舟。

    “昨日学上,陈小先生讲‘不患寡而患不均’。想来,汴京那般大,除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总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鳏寡孤独,皆为不均。若能略施救济,岂不两全?况且,咱们家有这糊涂账,别家未必没有,咱们起个头,自有人纷纷效仿,如此,也是功德一件。”

    “我的天!”金玲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七娘子么?”

    朱夫人亦上下审视她一番。要说淘气惹事,七娘干得也多了,而今日的话,哪像是她说的?

    她自幼娇生惯养,竟还惦记着鳏寡孤独,想出这样的法子,倒难为她了。

    朱夫人欣慰地看着她,这孩子从前虽有些小聪明,却总不似方才有条有理。看来,那陈姨娘的侄儿,果然有些真本事。

    朱夫人又向七娘道:

    “你的法子不错,只是还有许多处需费心斟酌。我先同你父亲说,明日你拿一篇文章来,给他过目。”

    “啊?”七娘忽蹙眉噘嘴,“还要写文章?”

    朱夫人笑了笑:

    “不是有先生么?不懂的地方,多请教先生。”

    “知道了,母亲。”

    七娘作一万福,便往自己院中去。她一脸不情不愿,不过是随口一句闲话,竟摊上一篇文章!

    看母亲的意思,是要做策论么?她谢七娘又不考状元,做什么操这心!

    七娘只玩弄着手中的团扇坠子,一时无趣又丢开,只往陈酿的书房去。

第三十二章 花非花2

    七娘打发了琳琅、阿珠,独自至陈酿的书房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一排竹似乎更青了些,七娘随手折了一枝,陈酿的书案上恰有个白瓷案瓶,想来是合适的。

    七娘自拨开竹叶往屋中去,他的屋子总是清静,而他,总是在书案前。陈酿正捧着一本翻旧了的集子,看得认真,倒并不知七娘已至。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后,“吓”的一声,猛然做个鬼脸。陈酿一惊,集子也落了。

    七娘大笑起来,狡黠道:

    “酿哥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酿拾起集子,合上放在案前,只笑着摇头:

    “也就是我,若你二哥在,又该说你了!”

    “可你是最好的酿哥哥啊!酿哥哥说过无妨的。”七娘托腮,撑在案上,只偏头看着他。

    “你呀!”陈酿笑道,七娘不讲理起来,他是拿她没有办法的。

    七娘故作得意地看着他,从身后变出竹枝,举在陈酿面前。她知陈酿素爱修竹,邀功似的道:

    “你的白瓷瓶呢?”

    陈酿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眼案上的瓷瓶,已插了枝芙蓉,粉白的色,娇柔得紧。

    七娘端详一阵子,只道:

    “酿哥哥甚少插女儿家的花。”

    陈酿笑笑:

    “多谢你的竹枝,只是我院里的竹,迟早被你拔秃。”

    说罢,他便接过竹枝。博古架上一个影青瓷瓶恰还空着,他顺手插上。七娘见他起身,便坐在他的椅上,翻着那本旧集子。

    集子有些年头了,多是闺怨之词,偶有感时怀古之句,也颇是精致。

    这显然不是酿哥哥的集子,手抄的字迹工整秀美,倒是有些眼熟。

    陈酿见她正看,只道:

    “是许娘子的集子,那回在花园拾得,你替我还了吧。”

    七娘仔细瞧了瞧,开篇题了“浮沉散人”的名,想来是许姐姐的号。这倒不像她,像个女道士,闺阁娘子哪来这样寡淡的名号?

    七娘不解,因向陈酿道:

    “你怎知是她?浮沉散人,瞧着不像小娘子的号。许姐姐么,是走水路从徽州来,人又好看,应唤作‘玉湖西子’才是。”

    “你自还了便是,定不错的。”

    七娘犹疑地看看陈酿,再看看集子,也懒得去理会。左右今日是有正事的。她起身至陈酿身边,狡猾兮兮地看着他。

    陈酿岂能不知她,只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蓼蓼且说吧。”

    七娘莞尔一笑,只将方才在大夫人那里的事说了。她一脸得意洋洋,眼睛里透着一股子灵气与聪明。小小年纪,难为她想到这样的法子。

    “大夫人让你来问我?”

    “嗯!”七娘点点头,“母亲说,写不出便请教先生。酿哥哥,帮帮蓼蓼吧!”

    “你这法子,乍一看确是不错,只是不曾周全。”陈酿顿了顿,“你且坐下,我同你慢慢讲。”

    七娘一知半解地看着陈酿。他恰在院子里置了个席,带七娘去坐下,把小炉上煨的茶斟与她吃了。席在竹林间,颇得魏晋之风,他又着一身家常白衣,气韵风流洒脱。

    她只痴然看着陈酿,愣愣地接过茶盏,却也不喝。

    陈酿亦自斟了盏茶,只道:

    “你那法子,若只在谢府,也便罢了。若是推己及人,还需斟酌。”

    七娘闻声,这才回过神来。她遂问道:

    “是怕别家不愿么?”

    陈酿摇摇头:

    “不愿也便罢了,最怕是争相攀比,不愿矮人一截。到头来,硬着头皮捐财捐物,总有抱怨,岂不违了你的初衷?”

    七娘思索一阵,只道:

    “各家开支结余本就不同,不过是力所能及地帮人。存着沽名钓誉的心思,实在是不该。”

    “人心如此。”陈酿笑道,“再则,老人孩童便罢,其他呢?救济过多,人便懒怠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酿哥哥的意思,是给教他们自食其力的能力?”七娘恍然大悟,“是了,如此一来,即便有一日没了救济,他们总还能活得体面。”

    陈酿点点头,微笑地看着她,又把小几上的一碟蜜饯朝她推了推。那是七娘顶喜欢的糖霜腌青梅,从前陈酿还取了个雅号,唤作“玉雪团子”。

    七娘咽了咽喉咙,只道:

    “蓼蓼先作文章,罢了再吃。”

    她像是忽然开了窍,就着陈酿的书案纸笔,奋笔疾书起来。便是陈酿,也从未见过七娘如此认真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地多掌了几盏灯,夜里用功,最怕她熬坏了眼睛。七娘倒是不觉,只自顾自地写着。

    陈酿遂不扰她,悄然退出书房,只在门外竹林间的小几前坐了,依旧饮茶作文。

    今夜的月光轻柔,他时不时朝窗中看,竹影映上窗棂,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七娘衣裙清淡,在轻晃的竹影中若隐若现,倒不见她平日的神气,尽是诗书浸润的温柔。

    她难得如此,那样的时光,显得很慢很慢。夜里静谧,只闻得轻风拂过竹叶的沙响,似乎一切的心绪都沉淀得心安理得。

    七娘欠了欠身子,方才一心作文,不觉已是后半夜。天有些发凉,有些莫名的清润。其间,陈酿进屋剪了多少回灯花,她是不知晓的,好在文章已作好了。

    她饮了口热茶,拣颗玉雪团子吃了,一面左顾右盼地寻陈酿。

    后半夜蓦地生了寒意,他却还在屋外席地而坐。七娘隔窗静静看着,他的白衣洒了层冷冽的月光,衣服的轮廓揉进月光与夜色中,只叫人觉得冷漠又疏离。

    七娘有些讪讪,她轻声唤道:

    “酿哥哥。”

    陈酿闻声回头,神情里亦沾染了月色的清冽。

    七娘又道:

    “夜凉如水,快进屋吧!已作罢了。”

    陈酿遂起身道:

    “琳琅在一旁的小书房等你许久了。我唤人去掌灯。”

    “酿哥哥要赶蓼蓼?”七娘委屈地看着他。

    “夜深了。”陈酿进屋,自点了盏灯笼,递到她手上。

    七娘不情愿地接过,他又取了件自己的袍子替她披上。青灰的袍子太长太大,已曳到地上,显得七娘弱不禁风的。他送她至院外,天还黑得很。

    琳琅扶着七娘,正待道别,却听陈酿轻声道:

    “还是我送你吧,夜深了。”

第三十三章 花非花3

    七娘闻声,忙拖着袍子至他身旁,偏头看着他,笑着拉了他的衣袖便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酿被她拖拽,直怕她摔了,忙道:

    “蓼蓼!花径路滑,仔细行走!”

    七娘这才放慢脚步。琳琅在二人身后跟着,手里捧着七娘的斗篷。她心下奇怪,分明带了自己的斗篷,七娘子却只愿裹着陈小先生的旧布衣。那有什么好的?又大又不保暖,果然是孩童心性呢!

    春日的花大都落了,倒是荼靡繁盛,丝丝袅袅,总爱勾住簪钗花钿,惹女儿家烦心。

    可七娘却觉得有趣,时常在荼靡架下穿行,每每经过,总要走一回。她心中是喜爱荼靡的,荼靡多情,才挽成柔丝留人住。

    陈酿书房至七娘闺房的路上,正有个小巧玲珑的荼靡架。七娘看了陈酿一眼,满脸期待,却不说什么。

    陈酿哪里不知她的心思?这孩子越发贪玩了!

    他只冷了脸道:

    “不行!”

    七娘霎时被看穿,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还不依不饶的。

    她又道:

    “西南月落,城乌将起,左右睡不成了。酿哥哥陪我至荼靡架下,闲步一回可好?”

    “夜深了。”陈酿抬头看看月色,“别淘气!”

    七娘似未听他言语,直往荼靡架下去,一面回头:

    “琳琅不许跟着!”

    琳琅担忧地看了七娘几眼,也不敢去,只得作一万福,向陈酿求救:

    “陈先生……”

    陈酿叹了口气,最拿她的无赖没办法。他兀自摇摇头,便寻七娘去。

    七娘闻得脚步声,自知奸计得逞,遂狡黠一笑,回头道:

    “酿哥哥不会丢下蓼蓼,对不对?”

    “也就是你,这般任性!”陈酿笑道。

    七娘偏头一笑,谁知荼靡解意,真挂住了她的步摇。

    她咯咯笑了几声,又试探着伸手去解:

    “呵呵,又挽住了。”

    陈酿见她模样笨拙,忍俊不禁,遂负手行过去,自替她解。只是月光朦胧,看不大清,解了许久亦解不开。陈酿靠近了些,仔细理弄着步摇和荼靡丝。

    他的下颌就快抵上她的发髻,她的鼻尖似乎触到他的衣襟。七娘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怔怔立在那里。一瞬间,她只觉面颊发烫,掌心冒汗。

    这是大概头一回,她清楚地知道,陈酿与别人是不同的。

    “分开了。”陈酿舒了口气,呼吸扫过她的发丝。

    七娘却缓不过神,面色绯红,只发愣地看着他。陈酿蹙了蹙眉,逗她似的轻拨方才那支步摇。夜里安静,玉石坠子声音清脆,七娘一个激灵,这才知身在何处。

    自回了闺房,她依旧有些心绪不安。那夜七娘不曾入睡,辗转反侧间,总觉得有人抵着她的发髻。

    她低头,不自主地浅笑,只抬手抚过长发,又碰一下自己的鼻尖。一时心绪荡漾,她把头埋地更低,面色羞得绯红。

    酿哥哥,似乎,是很好的。

    七娘望着窗前洒下的月光,只胡乱吟哦一阕《天仙子》:

    胧月烟三寸小,老花飞絮沾袍皎。

    多情荼靡挽成丝,留窈窕,解春调,玉瑟一音风渺渺。

    自送了七娘回去,陈酿也无心睡眠,都被他给闹清醒了。

    他自在月下踱步,如今已是初夏。七娘经不得夏夜的凉,他倒觉着清爽。陈酿微闭上眼,只循着花草的气息,向花阴深处行去。

    听闻园中有几株极罕见的昙花,也不知今夜是否有缘见得。他只漫无目的地走,袍子沾了露水,也只由他。恰一派名士风流。

    忽而,花阴更深处,似有什么声音,幽微又哀愁。从前老人都说,这夏夜里,花儿叶儿最易成精。陈酿往前复行了几步,只见月色朦胧处,一个苍白的身影,似有哀泣之声。

    细细看来,她身旁的昙花已然谢了,她像是祭奠它们的尸身,莫不是花神么?

    陈酿一向对鬼神敬而远之,若是平日,不理也就是了。偏此时他见着,有些莫名的熟悉,又莫名地怜她孤零。

    他又近前几步,只轻声唤道:

    “是谁在哭?”

    那人闻声一惊,忙抹了眼泪,回眸一看,竟是许娘子!

    只见她面带愁容,双眉紧锁,残泪还挂在脸上。一身家常装扮素雅得紧,加之长发未挽,亦无矫饰。她只孤身立在那里,无艳无俗,单薄不堪。

    陈酿忙近前去,也不急问她为何在此,只蓦地道了句:

    “更深露重,许娘子深夜在此,何不添衣?”

    许道萍一恁,忙红着脸回过身避他。

    陈酿方知失礼,遂作揖道:

    “是我唐突了。”

    “先生客气。”许道萍轻声道。

    “只是,小娘子为何在此哀泣?”

    许道萍离他远些,行了一礼。又匆匆看他一眼,只低声道:

    “先生见笑,就告辞了。”

    说罢,不及陈酿反应,她便自离去了。来去匆匆,似乎方才的言语只是一个梦。

    他忽忆起她诗集上一句话来,有云“浓雾沾来春晓泪,清愁染上暮边桐”,所言情态,恰似方才。

    想来,她孤身客居在此,倒是与他同病相怜。只是他好歹还有个姑姑在此处,而她却是寄人篱下,孑然一身了。

    陈酿看着身旁凋谢的昙花,已是残枝败叶了,难怪她哭得那样伤心。昙花一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带着心事回书房,已静不下心来看七娘的文章。竹叶的沙沙声扰得人心神不宁,他只胡乱修修改改,点点评评。好在七娘是有些悟性与灵性的,也不至花费太多笔墨。

    他又自作了一篇,想来,大夫人要七娘作文,更是谢诜想看陈酿的见地。他一向对陈酿有着别样的看重,朝堂之事也愿说与他听,此番的文章到底马虎不得。

    他理了理思绪,振了振精神。省试的日子已不到一年,谢诜本是洪门大儒,难得客居他家,也总要多多请教才是。

    就七娘所言鳏寡孤独之事,他早想畅所欲言,此番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待停笔时,天已然大亮了。只是,昨夜的奇遇总挥之不去,时不时涌上心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十四章 花非花4

    因着陈酿托付,七娘一早便往许道萍那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路上她也随意翻翻,都说许姐姐颇有才情,瞧来倒是不错。若与朱二表姐相比,真是不相上下,也难怪二人惺惺相惜了。

    朱二表姐文风洒脱清俊,都道是个闺中李白,红粉诗仙。而许姐姐的诗文,说不上像谁,读来只觉多愁少怨,可谓“工雅”。看她字里行间,分明写的都是寻常之物,读来偏有常人不及之情,七娘不由得心下佩服。

    方至许道萍闺房,这屋子久不来了,却还是二姐姐从前离开的样子。一应摆件小物,倒叫七娘思忆起从前。

    许道萍才起不久,正在案前作文,见七娘来,忙起身迎去。一面道:

    “正说午后去瞧你,却是你先来了。”

    她拉七娘坐下,又吩咐湘儿上茶。七娘一手背在身后,只狡黠地偏头看着她。许道萍知她心性贪玩,此刻不知又在计算什么。她笑道:

    “你打什么鬼主意,如何这般看我?”

    “许姐姐要谢我!”七娘笃定地看着她。

    许道萍忽垂下眸子,低声道:

    “是了,借住你家,自然该谢你的。”

    七娘一心想着玩笑,此时许道萍忽来的自苦,倒使人不知所措。她只得笑道:

    “姐姐别多想,只是,你仔细想想,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许道萍一恁,心道,自己有什么可丢呢?一时思索不到。

    湘儿正奉茶进来,听到她们谈话,只先请七娘喝茶。她道:

    “这是我们娘子从徽州带来的太平猴魁,谢七娘子尝尝。”

    七娘饮了一口,倒极合她的口味。湘儿又向许道萍道:

    “小娘子怎么不记得了?前日在花园,可不是丢了东西么?”

    许道萍忆起那日,只点头道:

    “倒是了。那日在花园整理近日诗稿,回来时便忘了。后来再去寻,只寻不到的。”

    七娘不语,只得意笑笑。许道萍见她一手背在身后,惊道:

    “竟是七妹妹得了?”

    七娘拿出那本“浮尘散人”的集子,递至许道萍面前。她笑道:

    “却不是我,我不过受人之托,物归原主。”

    许道萍接过集子看了看,果是自己的。此番失而复得,倒是意外之喜。她心中欢喜,因而问道:

    “受谁之托呢?”

    那集子上不见“许道萍”三字,拾得集子之人,又怎知是她呢?莫不是朱小娘子?说来,在此处,知心之人也只她了。

    七娘得意笑笑:

    “是我酿哥哥。”

    是他!七娘的先生!昨夜遇着的那人么?现下想来,昨夜似一场梦般。可他怎知集子是她的?她与那先生,算上昨夜,不过两面之缘,亦无甚交心言语,怎就笃定是她了?

    她摇摇头,只向七娘道:

    “你又哄我,我与你那先生并未有甚交谈,他怎就叫你还我了?定是朱小娘子,她鬼心思最多。”

    七娘一味摆手,以为许道萍不信陈酿的聪明。她忙道:

    “才不是呢!酿哥哥厉害呢!哪有他猜不出的事?”

    许道萍一时不解,只兀自思索。那人果真有神通么?那集子本是近来诗稿,断不会有人看过的。亦或是,他倒是个懂她几分之人。昨夜听他言语,似有话说,只是更深露重,许道萍顾着男女大妨,并不大理会他。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心刻薄了。

    七娘去后,许道萍又把诗稿细细读来,这才惊觉,有几句上,他竟作了注,句句皆注到她心里去。尤其那句“浓雾沾来春晓泪,轻愁染上暮边桐”,他注曰:分明自苦,浓雾晚桐皆为卿愁。

    许道萍又想起那人的样貌,昨夜是未瞧清的。倒是初见那回,在鲁国公府的堂外,那时便觉出,他与堂中富贵世家的小郎君们是不同的。

    常听七娘提起他,说是为着来年的省试,客居此处,这倒与自己同病相怜了。也难怪他知那集子的出处。谢府上下,谁的处境又与她一般呢?寄人篱下的心,怕也只他懂得几分了。朱小娘子虽是知己,到底不是一样的人,七娘就更不提了。

    那夜她抑抑恹恹,又哭至四更,愁情难遣,只得作罢。

    天气闷了几日,终是下雨了。夏日的雨,来去匆匆,只是今日却是不愿停的样子。七娘急得直跺脚,本是去陈酿书房读书的日子,偏此时走不成。阿珠收了伞,正从外边打了帘子进来。琳琅忙拉着她道:

    “你慢些,小娘子还在呢!别带了湿气进屋。”

    阿珠闻言,忙退至外屋,又呵手道:

    “这天气,一下子却又凉下来!我方才回了大夫人,雨太大,若一时不停,便准了小娘子今日不去学上。”

    “那再好不过了。”琳琅道,“免得不当心淋雨,生病就不好了。”

    七娘在里屋闻得二人言语,自掀了帘子,直直冲出来。环月在身后追着,不知这祖宗又闹什么!七娘只向阿珠问道:

    “怎么不去学上了?也不是没雨中出行过,况且是上学。”

    阿珠正不知如何说,还是琳琅开了口:

    “这是大夫人的意思,怕小娘子淋着生病呢!不是不喜上学么?就着这雨,索性歇上一歇,再过可没有这好事了!”

    七娘急得满屋子走,又捧着昨日作的诗,酿哥哥说今日学上看的。况且前些日子替他还了许姐姐的集子,他还没谢她呢!她只道:

    “我还是要去,酿哥哥该着急了!”

    阿珠却笑起来:

    “已差人说去了,又不是张夫人,哪就那般严厉?陈小先生平日里,不是顶疼小娘子么?”

    “我不管,”七娘来了脾气,噘嘴道,“我就要去!”

    “恁大雨,又去做什么呢?”环月劝道,“淅淅沥沥的,又不得静心念书。”

    “酿哥哥在呢!”

    七娘也不理她们,说着便提起裙子往外走。三个丫头见着,手忙脚乱地上前拦。这小祖宗倔起来,她们三个更是紧张。回头再淋着碰着,她们哪担待得起?连她偷跑出去玩,她们丫头也跟着受罚,何况是病了!七娘也太不体谅下人们了。

    三人眼看就拦不住她。七娘正要拿门边的伞,却蓦地撞上正来的陈酿。

第三十五章 雨霖铃1

    只见陈酿仍是一身素布衣裳,他踏雨而来,倒有一番风尘仆仆的模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七娘惊了一瞬,只愣在那里。琳琅忙上前拉她进屋,一面道:

    “小娘子还出不出去了?陈小先生可不是来了么?”

    阿珠接过陈酿的伞,环月上了茶,又请他坐。他只至七娘跟前,看她奇怪,因问:

    “急匆匆的,要往哪里去?敢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七娘忙摇摇头,拉他坐了,又道:

    “本是要去你书房的,偏她们几个说雨大不让。正巧酿哥哥来,那便不许走了。”

    陈酿笑笑,她何时这般爱读书了?到底奇怪得紧。莫不是小脑袋里盘算着什么?

    他也不去理会,只道:

    “我可是来出题的。”

    “出题?”

    陈酿点点头:

    “原也不曾想到,只是忽来的大雨,却是作诗填词的好意象。”

    七娘看了眼大雨,眼眸一转,蓦地来了主意。

    她向陈酿道:

    “不如咱们来行令吧!”

    还不待陈酿答话,她又兴冲冲地转向琳琅:

    “你去请许姐姐来。”

    琳琅见她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劝道:

    “许娘子身子一向弱些,这样的气候,怕染着湿气。”

    “不打紧,许姐姐近。”七娘道,“你多叫几人去,护着她,用个轿撵接来便是。况且她前日已大好了,正应出门走动走动。”

    琳琅无奈笑笑,只得从她。只是还未出门,却听七娘又唤道:

    “还有五哥与菱儿,叫上大嫂,便说来赏雨。只别告诉二哥去,凶巴巴的。”

    “是,知道了。”琳琅应下,便笑着出去。

    陈酿见她兴致高涨,也不拦她,只打趣:

    “唤了这许多人来,倒比无雨时更热闹。”

    “这样一说,”七娘又似打着什么主意,她灵机一动,又向阿珠、环月道,“你们去请朱家表姐和三郎来,人多才热闹呢!”

    陈酿只笑她孩童心性,本是她自己的功课,此番却变作了众人的聚会。

    这样人家的小娘子大多是爱热闹的。春日赏花,冬日赏雪,白日游园,夜里步月,都是极风雅的事。不似朱门之外的寻常百姓家,成日里想的,尽是温饱三餐,到底可怜无趣些。

    只是别家娘子看花看雪,自是情理之中;赏雨也是有的。倒是今日泼天大雨,人多是闷在家中,百无聊赖,也只七娘还有心思热闹玩耍。

    “这样一闹,倒不如上书房乖乖念书去。”陈酿扶额。

    “众人都避着这雨,我却是能苦中作乐的!”七娘巧辩。

    她兴致颇高,让人焚香除了湿气,又学着仪鸾宗姬的样子布起茶席来。陈酿只由着她忙前忙后,她又时而唤陈酿帮忙,拿这个,递那个,总是脚不沾地也就是了。

    七娘又至窗前,放下半面帘子。陈酿跟上去,无心问了句:

    “前些日子,托你还许娘子的集子,可还了么?”

    七娘仰着面笑道:

    “自然还了,果是许姐姐的呢!那日她还惊道,酿哥哥怎知的。过会子叫她谢咱们。”

    “还了便是,却提起我来做什么?”陈酿摇头道。

    “酿哥哥的才智,总要叫大家都知道才好。你厉害,我也好狐假虎威。来年,更等酿哥哥考上状元,我就不怕朱二表姐了。”

    虽为玩笑话,七娘却是顶认真的模样。陈酿忍俊不禁,好一个“狐假虎威”,她竟舔着脸说了。这孩子的心思未免太灵巧坦纯了些,偏在这样的富贵之家还好,由她胡闹胡说。若是小门小户,哪容得她这样?

    不几时,许道萍便到了。她住得最近,一进屋就瞧见七娘,只笑道:

    “不过是挨着的两座院子,你却声势浩大的,又那么些人来接,倒叫人说我轻狂。”

    “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七娘笑道。

    她这般自然地说出来,倒叫陈酿一愣。这话只在鲁国公府与她说过一回,她倒记住了,还拿来与许娘子说。

    只见许道萍穿了件蟹壳青素罗褙子,系一条葱白暗纹裙,头上只一支珠钗,两三朵绢花。她虽在孝中,未免太清简了些。

    反观七娘,做褙子用的海棠红衣料定是特意制的,领口还绣了花串儿。丝履尖拿金线捻了,行动时粼粼的好看,又不易磨损。

    许道萍方见着陈酿,拿团扇掩了掩,行万福道:

    “先生也在。”

    陈酿回作一揖:

    “许娘子有礼。本是为着七娘子的功课来,临着要聚会赏雨,还望娘子莫觉在下唐突。”

    “先生哪里话?自是七妹妹的盛情。”许道萍道。

    因想着前日集子的事,她又向陈酿行了一礼:

    “那日七妹妹来还集子,倒是多谢先生了。我见其上新添的注,想来先生有许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是我鲁莽了。”陈酿道,“见小娘子诗文颇好,只是转结太过凄苦了。”

    此时七娘在侧,许道萍倒不好与他多说,只敷衍道:

    “不过一时心性,先生切莫放在心上。”

    许道萍刚说完,七娘便拉她坐下,只安慰笑道:

    “如今许姐姐来了我家,也就再不凄苦了。”

    话音未落,只见仪鸾宗姬带着五郎与谢菱正进来。仪鸾宗姬是素简惯了的,只髻上一对白玉多宝步摇,彰显着皇室的气度。谢菱一身家常打扮,握着团扇浅笑。

    五郎依旧是那大大咧咧的模样,还未见着他人,便听他高声道:

    “正想着下雨无聊,还是七娘会享乐。”

    一时他又见着七娘,也不用人请,只兀自坐下:

    “赏雨这主意倒好!你西窗前那挂水晶帘,隔着雨水是最好看的。我方才让顺子弄些好酒来,这才是有诗有酒有风流。”

    不知何时,周嬷嬷却进来,忽道:

    “小郎君可别教坏妹妹!七娘子吃不得酒的,仔细大老爷回来骂你。”

    “嬷嬷行行好,”五郎卖乖,又向周嬷嬷耳语道,“那里面还有嬷嬷的酒呢!下去自己乐罢,屋中有丫头们也就是了。”

    周嬷嬷摇头笑道:

    “小郎君越发耍起无赖了,可别过了。”

    打发了周嬷嬷,却像是久囚之人出了牢笼,众人开始盘算起玩乐之事。一时瓜果齐备,茶酒俱在,色子骨牌令签又放在了另一边。众人围坐一处,外面虽是骤雨,屋中七嘴八舌,却是极热闹。

    七娘唤了阿珠取令签来:

    “阿珠快些,我是不耐烦作诗词文章的。莫等朱二表姐来,又玩不成。”

    “我见你如今有长进,又怕什么来?”五郎玩笑道。

    “哼!”七娘噘嘴嗔道,“你无故打趣我,却该先罚一杯。”

    七娘自斟了盏酒,笑嘻嘻地跑至五郎身边,灌他吃了一回。

    “我们在墙下听了半日,你请我来,却又怕我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竟不明白了。”

    众人闻声朝门边看去,果是她来了。

第三十六章 雨霖铃2

    正见三人进来,前面两位锦衣少女,后面跟着王绍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方才说话的,那样风流伶俐,自然是朱二娘子凤英。

    她进屋又笑道:

    “在门边遇上了王三郎与王小妹妹,听见七娘说我坏话呢!我姐姐过会子进宫去,就不来了,说代问兄弟姊妹们好!”

    她姐姐朱琏与太子的亲事才定下,想是皇后有诏,往宫中多走动也是常事。

    朱凤英四下瞧了瞧,直坐在许道萍身旁。因念着她的病,又见她衣饰寡淡,遂问:

    “这样的天气,你竟也来了。可是大好了么?”

    “劳你念着。”许道萍微笑道,“此处最近,料是不碍事的。”

    王绍玉惯来的,只他身旁的小女孩却不常见着。她穿了件秋香色交领罗衫,系条鹅黄丝裙,小脚裹得精致。又看她面若满月,眼似乌珠,身形微微发胖,笑起来倒与王绍玉有几分相似。

    七娘一瞬惊喜,忙起身拉着她:

    “可不是王小妹妹么!多年不见,一下子倒认不得了。”

    众人遂向那位“王小妹妹”围过来,拉着她左右打量。她惯爱笑的,姐妹们都喜欢得不得了。王绍玉心道,这个妹妹一向讨人喜欢,倒也不怕生。

    他遂向众人道:

    “这是我三叔家的小妹妹,单名一个‘’字。三年前随她父亲去任上,如今三叔迁至汴京,她也一同回来了。方才听说来谢七姐姐这里,巴巴的要跟来。”

    “我正盼着她呢!”七娘笑道。

    王绍玉起身招她至身旁:

    “妹,来!”

    她听话地过去,绍玉又带她一一认了众人。她年纪虽是最小,却聪慧机灵,一双圆眼透着敏锐的可爱。王挨个记着众人,竟没唤错过。

    七娘与她许久未见,拉她身边坐了。朱凤英见众人坐定,遂道:

    “怎个玩法呢?”

    “本为着赏雨才聚在一处,总是要应景的。”许道萍道。

    “作五言排律如何?”仪鸾宗姬提议,“以雨为题。”

    在座尽是读书之人,这也容易。众人皆道好。

    “什么韵呢?”七娘问。

    “用个宽韵罢!你们别欺负我小,”王道,“十一真如何?”

    朱凤英一向爱出风头,只抢道:

    “我来起头。”

    她看一眼窗外,竹帘半卷,雨倒小了些。只道:

    “有了!卷起窗间雨……”

    许道萍虽易对,却不爱头一个。朱凤英遂指了王小妹,由她依次下去。

    王一惊:

    “待我想想……有了!揉来梦里春。”

    她四下看看,见七娘书案上压了旧诗文,此刻正有风吹着。因出句道:

    “诗文声簌簌。”

    七娘思索半刻,也对出了:

    “洛水影粼粼。出句是,又作团圆客。”

    又该许道萍,这自难不住她。她对道:

    “还怜潦倒宾。江天闻锦瑟。”

    后边是陈酿,他看了许道萍一眼。“还怜潦倒宾”,说的不正是她自己么?

    此刻瞧着,虽是团圆热闹的景,在她看来,未必不是更深的痛。那些锦衣绸缎,何尝不刺目?欢声笑语,又何尝不刺耳呢?只见她一手撑在圆几上,一手执着团扇,病态俨然,轻轻倚靠,人又清素可怜。

    陈酿理了理神思,对道:

    “浪枕见麒麟。遍请蓬莱女。”

    王绍玉又接:

    “重邀紫竹神。”

    他忽想起庭院中的太湖石,逢着下雨遍要生烟的。那景致极美,似置身江南一般。

    绍玉遂出句道:

    “青烟石上过。”

    他身旁是谢菱,她似有些羞怯,许是不常见人的缘故。谢菱偷瞧绍玉一眼,低声道:

    “白沫水中匀。忽倒芙蓉蕊。”

    仪鸾宗姬接:

    “闲翻比翼巾。飞来晶满树。”

    五郎只觉时光如飞,不觉便到他了。他心中默念:飞来晶满树,飞来晶满树……始终想不出。七娘等得不耐烦,只催道:

    “五哥快说啊!再不说,便罚酒了!”

    看着五郎的样子,朱凤英心中也急。还不到自己呢,别卡在五郎那里。她那团扇指着五郎,亦附和催道:

    “五表哥,你若想不出,我先说了。飞来晶满树……这是残雨挂在树枝的景,大表嫂此句真得雅趣。那我便对,采下玉盈身。”

    一时众人皆笑起来。

    仪鸾宗姬指着朱凤英,哭笑不得地,一面道:

    “还说我那句好,偏她这句才有趣!人淋了雨,成个落汤鸡,岂不忙着掸雨?还‘采下玉盈身’,也太能奚落人了!”

    许道萍只掩面笑来,又柔声道:

    “这样的句子,也只凤娘作得出。”

    王亦哈哈大笑,还拍起桌子来:

    “还好我们皆带伞的,谁若真淋着,岂不成了朱姐姐口中的‘采下玉盈身’,由她取笑了。”

    朱凤英故作叹息,一个个指着他们,摇头道:

    “亏你们皆生在书香之家,却是个顶个的俗人。句中文雅之处不曾见得,偏往那插科打诨去解。我为此句一哭啊!”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倒是七娘兀自发愣。“采下玉盈身”,怎都笑了呢?

    今日酿哥哥到时,正是雨最大的时候。他衣裳沾了雨水,有青草和青石板的香气。雨天又暗,更显出雨水的光影来,那才是“采下玉盈身”啊!那才是仙人般的采下玉盈身。

    七娘低头轻笑着,那样的“采下玉盈身”,他们是不曾见过了。那样仙人般的陈酿,他们是不曾见过了。

    一时笑过闹过,众人也都累了。窗外的雨也停下,只窗棂房檐还滴着水。除仪鸾宗姬外,陈酿是最年长的。他不大爱与他们闹在一处,又因着骤雨初停,空气格外清新,遂至回廊下闲步一回。

    七娘的院子倒是多柳,雨后看着格外清丽。陈酿深吸一口气,好似一切烦恼都消融尽了。可他又有什么烦恼呢?多是自苦罢了。

    地上已湿透了,柳叶和芙蓉花瓣都打在湿透了的地上,紧紧黏住。他忽想起唐时张若虚那句,“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地上的花瓣柳叶,正与闲愁一样,是最难消遣的。他摇摇头,继续行去。

    回廊尽头是一座高亭,恰一个青白色的背影倚在朱红柱上。

第三十七章 雨霖铃3

    那身影染着难以言说的哀愁,此情此景,如何不叫人生愁呢?

    高亭外正拥着芙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今年芙蓉开得早,本说是好事,可惜今日的雨,倒要叫人失落了。

    陈酿仔细瞧了那身影,却是莫名的熟悉。他轻手轻脚上去,生怕惊了她。

    方至亭上,他才唤道:

    “是许娘子么?”

    许道萍闻言转身,这都像极了昙花凋谢那夜。只见她细眉轻锁,眸似冰雪,少付脂粉,只点了檀色口脂,一张鹅蛋脸苍白得紧。

    那日夜里只得月光,她又来去匆匆。现下看清了,竟忍不住多看几眼。

    陈酿心道,自己大抵是一颗爱美之心,俗世中,俗而又俗之人。

    许道萍只恭敬地行一礼,却不说话。

    “听闻许娘子身子不好,却还站在风里吹。”陈酿见她单薄,故道。

    “没什么要紧。”许道萍摇摇头,又道,“先生给我的注,我皆看了。不论是指教或是见怜,先生有心了。”

    “方才联句,听你说,还怜潦倒宾。”陈酿顿了顿,“岂不是我的有心,皆白费了?”

    许道萍蓦地怔怔望着他。他的有心?这话又从何说起呢?自己说来是客气,他说来又算什么!许道萍一下子有些心慌,只屏着气不敢言语。

    陈酿自知失言,又岔开道:

    “今年芙蓉开得早。”

    许道萍点头道:

    “只是不料这雨,先开的,倒也都落了。”

    她踱步至亭子的另一边,依旧倚着。陈酿又道:

    “方才在下边见着,还不知是你,只是我想起了一句词来。”

    “什么?”

    “丁香空结雨中愁……”陈酿叹息。

    “李中主的《摊破浣溪沙》,倒是首好词。”许道萍道,“可我只爱一句。”

    “风里落花谁是主。”

    二人竟异口同声地说出来。许道萍忙转过身去,轻咬着唇,一时不知如何对他。

    她双手只紧握着团扇,细细地呼气,动也不敢动。一时气氛凝住,陈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一切言语都是唐突。他只怔怔呆立着,一手撑着朱红栏杆。

    二人便静默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隐约听得亭下有人唤:

    “酿哥哥,许姐姐,你们在那处做什么?”

    二人皆是一惊,只朝亭下望去。亭下之人正提着丝裙上来,步态轻盈。

    陈酿遂笑道:

    “是蓼蓼啊!我见着雨停,出来闲步,不想遇着了许娘子。”

    七娘噘嘴哼了一声:

    “却也不带我。”

    许道萍笑她心性至纯,只过去挽着她:

    “妹妹不是自来了么!说来,其他人呢?”

    “有婆子来寻大嫂,她便回去理事了。朱二表姐有些醉,菱儿照顾着她,别人也还在屋中呢!”

    “那也不尽然!”

    只听芙蓉树下有人得意言语。三人一齐看去,不是王绍玉是谁!他一身白绫袍子,负手而立,只仰头望着七娘笑。

    见他痴乎乎的模样,七娘灵机一动,眼珠转了转,直往芙蓉枝丫那处去。

    那芙蓉茂盛,枝叶已伸进亭子,七娘一把抓过,只摇了起来。一时,枝上残雨簌簌而落,打了王绍玉一个猝不及防。

    绍玉忙抬手要遮,一面又避开。

    七娘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如今,你也是‘采下玉盈身’了!”

    七娘捧腹,笑得前仰后合,不时又去摇那树枝。许道萍没忍住,只捶着七娘,掩着面笑。

    陈酿摇摇头:

    “你也太能闹了!”

    绍玉忙在身上胡乱掸了一通,又指着亭上的七娘,笑道:

    “好哇!七娘别躲,看我不抓你!”

    七娘直往陈酿身后一缩,又探出头偷瞧绍玉,一面高声道:

    “三郎要杀人了!酿哥哥救我!”

    闻着外面喧闹,屋中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也尽数出来看热闹。朱凤英的酒醒了半日,谢菱与王搀着她出门。

    只见高亭上七娘四处闪躲,绍玉只追着她不放。五郎向来是个好事者,紧赶着上来掺和。

    七娘见他来,又过去躲在五郎身后。绍玉追来,五郎猛见他袍子上似有雨痕,却大笑起来。

    他拦道:

    “三郎等等!”

    五郎一面护着七娘,一面向下边的人道:

    “你们快看,三郎现下,可是个‘玉盈身’了!”

    众人闻言,皆围过来看,又笑在一处。

    绍玉倒也不在意,只指了指七娘:

    “还不是她干的好事!”

    “不行了,不行了!”五郎一面摆手,一面捧腹,“这‘玉盈身’够我笑半年的!”

    众人又是一阵笑。倒是陈酿有些拉下脸,他端起先生的架子,向七娘道:

    “快与王小郎君赔个不是,哪有你这样闹的?”

    绍玉见陈酿严肃,只笑道:

    “不打紧,自小这样闹过来的。”

    “下不为例!”陈酿低头看着七娘。

    七娘点点头,又朝绍玉做个鬼脸。

    朱凤英却掩面笑起来,她饶有兴味地看着陈酿,比了个二的手势,只道:

    “陈先生,两个‘下不为例’了。”

    众人皆不解意,终究王是个直肠子,直问:

    “朱姐姐,何为两个‘下不为例’?”

    朱凤英遂把那回在花园追闹,恰遇着谢汾与陈酿的事与众人说了。

    “哪有这样做先生的?”王笑道。

    “故而,我唤他酿哥哥啊!”七娘拉着陈酿道。

    此番赏雨,天公虽不作美,人却是极热闹的。日后七娘也常与陈酿说起今日,回想起来,兄弟姊妹们,似乎再未像此刻一般恣意快活。这大抵,便是所谓赤子之心。

    众人散去后,七娘独自无聊,夜里写写画画,只把众人白日的排律整理一番。环月偶见得,只打趣说七娘如今爱读书了。阿珠却狡黠笑说,是爱跟着陈小先生读书。

    七娘只红着脸要捶阿珠,总算琳琅进来,骂了她们一通:

    “两位妹妹越发没分寸了,小娘子还在呢,只管地胡说!”

    阿珠只躲在七娘身后,故作耳语道:

    “我就瞧不惯琳琅那样,越发像金玲了!”

    环月掩面笑笑,又拉她同去铺床,一面回身笑道:

    “这又把金玲姐姐得罪了。”

    七娘又坐回案前,双手托腮望着窗外的夜色,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来。如何会这样呢?此时的她,大抵是不明白的。白日见着许姐姐与酿哥哥一处,七娘只觉心底发酸。

    初时,她只远远见着,他们说了许久的话,又静默站了许久。既无话说,又站着作甚?终究还是忍不住,上去寻了陈酿。

    七娘是看过许道萍的集子的,其上零星有酿哥哥作的注。想来,也只许姐姐那样才情的人,酿哥哥才会字字句句皆细细读来,才值得他一番辛苦。

    那高亭上,他们许是论诗的吧!七娘心中只放不下,那是头一回,她为着一个人不眠,为着一个人辗转反侧。无忧无虑的谢七娘子,终是有心事了。

第三十八章 定风波1

    转眼已是深秋,芙蓉开得繁盛,不像那日,零星几朵,还尽落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银杏叶子一片金黄,满地都是,四处也不见萧瑟的景。

    许是天气变换,许道萍前些日子又病了一回。七娘倒是更爱找陈酿的麻烦了。不上学的时候,也跑到他书房赖着。陈酿忙着省试,倒不大顾得上她。有时她一坐便是一日,他默自己的书,她便看着他默书。

    这日,谢诜刚下朝来,便见朱夫人已在屋中侯着他。

    他见朱夫人面带忧色,似有话说,遂摒退了左右,坐下道:

    “夫人有心事?”

    朱夫人点点头:

    “有件事,想和老爷做个商量。”

    “是谁的事?夫人这样看重。”谢诜笑道。

    “能有谁?还不是咱们那宝贝女儿。”朱夫人摇头,“我见她近日越发不像了,此前邀着小郎君小娘子们嬉闹无度,还同王家三郎在院中追打,这是多少人见着的!凤娘那孩子也糊涂,本当她是表姐,也该管束着她,偏又闹在一处!”

    谢诜笑笑,摆手道:

    “不过是孩童心性,大了也就好了。”

    “正是这话。”朱夫人道,“她如今虽小,只是日渐长大,也这般闹下去不成?可那陈小郎君,虽是教她学问有成,却不在品性上加以管束。”

    谢诜心道,原来此是关窍。从前定下此事时,朱夫人便不赞成,总顾着男女之妨,此番的话,想来,也还是当初的意思。

    朱夫人见谢诜不语,又道:

    “我见七娘对陈小郎君,是越发爱亲近了,一日也离不得。我一介深闺妇人,也听着闲话,到底有些惶惶。”

    谢诜沉吟了一阵,有审视了朱夫人一番,只道:

    “既是如此,何妨成全?”

    朱夫人猛地一惊,竟说不出话来。那陈小郎君的家世,实在是……况且又是陈氏的侄儿。

    她默了半晌,只叹了口气:

    “老爷对陈氏,倒是抬举得很!当初,便是打的这个主意罢。”

    谢诜见她醋意上来,只笑道:

    “都说夫人聪慧,怎么此事却想不明白呢?酿儿如今虽是寒门子弟,以其才智,待他日高中,身份也就不同了。况且,七娘那性子,又不肯改,若嫁到别处,我总也怕她受委屈,到时惹出些事来。”

    “王家三郎颇是迁就蓼蓼。”朱夫人提起王绍玉来。

    “六娘已过去了,咱家的女儿便尽要给王家么!”谢诜摇摇头,“昨日在朝堂上,孙九郎竟也明着和我争论起来。可见,各人总有各人的心思。”

    孙家是谢府的亲家,谢家二房的大娘子谢芝,便是嫁了孙九郎。听闻二人颇是要好,一刻也分不得的。算来,孙九郎该唤谢诜一声大伯父的。

    谢诜拉起朱夫人的手,又道:

    “你久居深闺,不知外面的厉害。这朝堂上,总要有可信的人才是。正因酿儿家世不济,能倚仗只我们谢家,倒比世家子可靠。如今他常随我听事,高中不过迟早的事。”

    “老爷思虑深远,是为妻的眼皮子浅了。”朱夫人笑道。

    “不过最要紧的,是七娘服他。总算是自小认得,他待七娘也好。”谢诜道。

    朱夫人点点头,又严肃道:

    “老爷也是用心良苦。只一处,他若有朝高中,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便是七娘不依,你也不许留他。”

    “是,一切听夫人的。”

    一时说罢,谢诜便往前厅议事。朱夫人见他去了,只揉搓双手,兀自思量。

    这个陈酿,到底什么本事,讨得那父女二人恨不得把他捧上天。不过一介商人之子,又是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世面,哪里就能高中了?

    当初他来时,不过看在七娘的面上,人前人后难免尊重些,别叫人看轻了七娘,也博个礼贤下士的名声。如今谢诜蓦地说起婚姻大事,朱夫人面上虽应下,心中总不是滋味。

    他若高中也便罢了,若是落地……这一年中,七娘与他几乎日日一处,便是没有男女之情,也总有师徒之恩,又岂是那么容易断的?

    此事若叫自己父亲知晓,必定心疼外孙女,放着王家的大好姻缘不要,偏招个没身世的女婿。思及此处,朱夫人不得不忧,此间还有个王家呢!

    那王三郎与七娘,自小是长在一处,闹在一处,若不是二人年幼,事也定下来了。王谢两府,口里心里,谁不是认定了呢!现下谢诜找来个陈酿,此处又如何交代呢?真是一刻也省不下心。

    朱夫人只扶额撑在案上,唤了金玲来:

    “去把七娘身边的琳琅叫来,我问问七娘近日起居。”

    金玲见她疲惫模样,隐隐知道有事,行了一礼,便也去了。

    此时的朱夫人尚不知,此后的事,才更叫她头疼。

    那已是快年下的时候,谢府外大雪纷飞,汴京城满眼皑皑。一顶灰布轿子,由两个瘦子抬着,又脏又旧,看上去颇是寒酸。

    轿中似有人抽泣不绝,两个瘦子抬头看了一眼谢府的牌匾,直把轿子下在那里,朝着轿子里戏谑地一声冷哼,便径自离去,活脱脱一副小人姿态。

    方才放下时,轿子骤然颠簸,轿中的哭声惊得顿了顿,现下哭得更厉害了。轿中人也不下来,只闻得哭声凄楚。谢府的三个门房朝那边看去,只觉奇怪,待反应过来时,两个瘦子已然走远。

    “哪个不长眼的!”矮些的门房直往轿子上踢了一脚,“这样的轿子也敢往谢大人门前停!”

    轿中人一时惊得不敢出声。

    “凭她是谁,谢府的畜生也不坐这样的轿子。”胖些的门房讥笑道。

    “在此处废话什么?”高些的门房瞥了灰轿子一眼,“找人抬走也就是了。”

    说着便要去找人。

    轿中人再忍不住,直冲了出来,帷帽也忘了掩上。三个门房惊得动也不敢动,谁能想到,这样破旧的轿中,竟是位华服艳光的美妇人。

    那妇人满面泪痕,头戴点翠凤钗,身着棠红绫丝袄,领口袖口皆用上好的皮毛封了。就连手握的丝帕,其绣工也是一流。

    那三个门房想破脑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也不认得她,只当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那美***人指着三个门房怒斥:

    “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对我冷嘲热讽!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么!还不去与二夫人通传!”

    那高些的门房只唯唯诺诺地去了。胖些的那个一面点头哈腰:

    “这位大娘子先进府吧,这外边冷。”

    美***人冷哼一声:

    “我便在此处等,也好叫你们看看,谢府有是没有我这号人物!”

第三十九章 定风波2

    门房也不知这妇人什么来头,上房人他们自是不曾见过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看她那样的架势,多半不是寻常亲戚了。

    一时,周嫂子急急忙忙出门来,身后那个高些的门房连滚带爬地跟着。她猛见了那美***人,赶着撑伞趋步过去,一面又替她掸雪。

    周嫂子见那妇人生气,只转头向三个门房骂道:

    “黑心的小人势利眼,有几条命?敢叫咱家大娘子在雪里站着!”

    三个门房忙跪下磕头。

    那妇人原是谢府的大娘子谢芝,二老爷谢宪的长女,正是从前嫁去孙家的那个,不知怎么这样就回来了。谢芝也不去理会三个门房,直直往府里去,周嫂子只追着替她撑伞。

    谢芝白她一眼,只酸道:

    “你公公教出的好下人!今日敢奚落我,明日就该造父亲的反了!”

    周嫂子忙陪笑道:

    “大娘子大人大量,别气着自己的身子。等我送了您,就去发落那些个有眼无珠的小人。”

    周嫂子送她往二房那处去,先是周夫人的大丫头阿璇瞧见。阿璇生得一副憨厚模样,也不大会说话,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她只惊地迎上来:

    “大娘子回来了,怎么也不早来说一声?快些进来,二夫人想娘子呢!”

    听着阿璇的话,谢芝只觉委屈一瞬提上心头,霎时红了眼。

    阿璇真吓着了:

    “这是怎么了?”

    谢芝只不说话。阿璇遂打发了周嫂子,便扶着谢芝进暖阁,一面唤道:

    “二夫人,你看谁回来了?”

    二夫人周氏正从内室出来,恰见着谢芝。母女二人相见,自是激动不已。周夫人忙上前去搂着她:

    “好孩子,可是回来看母亲的?”

    听着周夫人这话,谢芝再忍不住,竟伏在母亲肩头伤心哭起来。周夫人自不知何故,只拍着她的背安抚。

    阿璇见她哭得肝肠寸断,实在伤心,只道:

    “大娘子有什么委屈也先说出来,这一味哭下去,也不是办法。何况还伤身子呢!”

    谢芝已快哭得没眼泪了,正待说来,又觉委屈,只默然垂泪。

    “在孙家受了委屈?”周夫人问。

    “母亲!”谢芝依旧带着哭腔,“孙家人不是东西!府外那顶又脏又旧的灰轿子,他们用那赶我回来!”

    周夫人一头雾水,不知是个什么境况,又问:

    “九郎可知道?”

    “九郎若知道,哪容得他们这样?”谢芝哭道,“他母亲本就厌弃我,嫌我霸道,早有此心。若非九郎护着,怕是年初已回来了。此番趁着九郎入朝,他母亲……他母亲说……要……要休了我……”

    “有这等事!”周夫人拍案而起。

    她只道女儿有个贵婿良配,一向是最放心的。谁知孙家竟如此对待她!此事一时也想不出对策,周夫人安顿好谢芝,想着去找朱夫人商量一番。

    说来,此番之事也不能全怪孙家。孙夫人是刁钻了些,谢芝生来傲气,也不大与她计较理会。可孙夫人左右是长辈,谢芝那态度,惹得孙夫人越发来气。初时也不过抱怨几句,说谢芝仗着娘家显赫,极是轻狂。

    这也罢了。后来谢芝帮着料理家事,二人的摩擦过节越积越多,越积越深,才闹到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地步。加之两家在朝堂之上亦有争论,如今不必顾忌谢府,正是休她的好时候!

    周夫人至朱夫人那里,把来龙去脉都说了,周嫂子又在那灰轿子中发现了休书,似乎一切已是不可挽回之势。

    朱夫人这里也没有好的决断,想来这是大事,又如此棘手,总当禀明老夫人才是。如此,事情又拖了两日,谢芝也病下了。当初陪嫁的丫头坠瑛也被孙家赶了出来,她是不能乘轿的,在雪地里走了整整半日,到谢府已是傍晚。

    小娘子小郎君们听说大姐回来了,忙赶着去看她。七娘与谢菱是一道来的,见谢芝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双目无神,只痴痴看着前方。

    坠瑛正奉了药来,红着眼,显然是哭过一回了。她也不及照顾七娘与谢菱,只先伺候谢芝把药吃了。

    谢菱有些怕,只将坠瑛拉到一边,低声问:

    “大姐是什么病?怪可怕的。”

    坠瑛摇摇头:

    “本不过是着了凉,只是除了药,她也不吃东西。八娘子你说,便是常人,不吃东西也撑不住几日,况且她又郁结在心。”

    七娘坐在谢芝床边,也听着这话。她唤了谢芝几声,她也不理。

    二郎与四郎、五郎正从外边来,二郎见着谢芝的样子直摇头。他叹了口气,向谢芝道:

    “大妹,事情已然如此,便是孙九郎有心,那孙家你也是回不得了。又何必这样折磨自己,教亲者痛,仇者快呢?”

    听着二郎的声音,谢芝缓缓转过头。只见她满脸泪痕,一面道:

    “二哥,大哥去得早,兄弟姊妹间,我是最敬重你的。这两日我病着,想着从前在孙家,也有我的许多不是。我性子要强些,又因着咱们家世,总多些傲气。九郎劝过我许多好话,我竟都辜负了。如今这样,是我的报应。”

    “大姐为何这样说呢?”七娘也跟着哭起来,“大姐是个好阿姊,不该受这样的苦。”

    “七妹妹,”谢芝摇摇头,“你个最有福气的,别像姐姐这样……”

    二郎见谢芝病中糊涂,七娘还是个孩子,竟对着她说这样的话。他遂拉了七娘起来,斥道:

    “本是让你来劝劝你姐姐,怎么反倒哭起来?还不快回去,别惹你大姐姐伤心。”

    七娘最怕二郎,只好拉着谢菱出去。

    见了谢芝的模样,谢菱心中也不舒服,只向七娘道:

    “七姐姐,你说,大姐姐怎么就这样平白受欺负呢?就不顾忌着咱们家么?”

    七娘脸上泪痕还未干,她道:

    “孙姐夫无情,便是不能护她周全,这几日也该来看看。害大姐为他病得这样,他就不心疼么?”

    两位小娘子所问所答全然不是一回事。七娘怨着孙九郎的薄情,谢菱却看的是其中利害。看来孙家,是铁了心要得罪这个亲家了。

第四十章 定风波3

    自那顶灰轿子落在谢府门前,此事在汴京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好事者还编了支歌谣,连小孩子也知唱:“朱门前落了灰轿子,一家两家乱如麻,公子王孙尽散去,王谢燕子变残花。”

    谢芝回府的第三日,病势已汹汹不可收,二房上下一片哀怨之声。

    老夫人闻得此事,只叫先把身子养好再说。二老爷见长女如此,自然心痛不已,加之孙家在朝堂上又缕缕作对,他更是生气。

    谁也没想到,却是孙九郎这日来了。谢芝一听,只闹着要去见。

    坠瑛紧忙劝她:

    “二夫人交代了,不许大娘子去呢!”

    谢芝哭着求她:

    “你扶我至帘前,只见一眼就是了。别人不知,你是知道的。孙家虽刻薄,九郎待我却是极好,我到底放不下他……”

    坠瑛一向是个软心肠,何况谢芝已这样了,也不知还有多长时日。她拗她不过,只得扶她去帘后。

    只见孙九郎也是形容消瘦,一副病态。他只垂头跪在二夫人跟前,谢芝一见便要去扶他,好在坠瑛拉住,朝她摇摇头,她只一味地落泪。

    二夫人白了孙九郎一眼,冷笑道:

    “你还有脸来!”

    “岳母明鉴,让我见芝娘一见吧!她明白我的。”孙九郎苦苦哀求。

    “谁不明白?整个汴京城都明白了!”二夫人冷哼,“你负芝儿在先,孙家又如此不讲情面,那也别怨我们心狠!”

    “此事是家母一时意气,她岁数大了,难免糊涂。求您让我带芝娘回去吧!”

    “你还想要她再回那处?是要吃了她吗!”二夫人拍案而起,指着孙九郎的鼻子就骂,“你如今倒来装好人!事已过了这些时日,为何今日才来?芝儿为你惹了一身病痛,受尽屈辱闲话,你还要她回去?便是她肯,我也是不肯的!”

    谢芝闻言,一个气急,直冲了出来,猛跪在周夫人跟前:

    “母亲!你让我随九郎去吧!”

    说罢,她又过去拉着孙九郎的手。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双双无言,惟有泪千行。

    孙九郎忙揽着她,不过几日的光景,她竟病得这样。

    当初原是孙夫人说,芝娘想家,要回谢府小住几日。这在从前也是有的,他遂不作他想。直至此事已在汴京传开,他才猛地惊觉。

    谢芝额头冒着虚汗,只倒在他怀里,一双玉掌冰凉如雪,从前最是明艳的眼,却也凹陷得不成样子。

    周夫人瞪向坠瑛:

    “还不快带大娘子回去!跑此处来丢人!”

    坠瑛忙去扶她,她只不肯走。周夫人遂向阿璇使了个眼色,阿璇这才与坠瑛一起去拉她。

    谢芝一味不走,孙九郎也一味不放,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生怕一不留神,她便丢了。

    周夫人摇摇头,只得让人将孙九郎先赶了去。谢芝却跟着追去,大雪的天,她也不及添衣,单薄可怜得紧。坠瑛与阿璇吓坏了,忙拉她回来。

    孙九郎见她病势如山,哪里忍心,只安抚道:

    “风雪甚大,芝娘快进去罢!我再来看你。”

    “九郎!”谢芝扯着沙哑的声高唤,“你可要来啊!”

    周夫人无奈地看了谢芝一眼:

    “你也是个不争气的。”

    谢芝望着孙九郎的身影,只迟迟不肯进去,又兀自哭了一回。

    这夜里,似乎因着白日的事,谢芝已心力交瘁。她心里还念着孙九郎,只是又哭不出了,一口气憋在胸口,竟猛怄出一口血来。残血挂在唇边,就着她苍白的面色,那片艳红,显得更是触目惊心。

    坠瑛吓坏了,忙取了丝帕替她擦拭。

    “到底他不曾辜负大娘子,你也该宽些心啊!”坠瑛劝道,“兀自保养,还怕没有来日么?如今就怄坏身子,又有什么盼头呢?”

    谢芝呆愣着摇头:

    “来日……竟有来日么?”

    坠瑛一面伺候她吃了药,一面安抚:

    “老夫人不是说了么,左右先养好身子,才好从长计议啊!”

    谢芝看她一眼,也不说话,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夜,她又是熬至四更天才睡下,夜里又醒了几回,如此反复,已然憔悴得不成样子。

    朱夫人与仪鸾宗姬又来看了周夫人,便是再伤心,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朱夫人先是安抚一番,又问了一回谢芝的病。周夫人却是满面愁容,只道不好。

    “芝儿是有心结的。”朱夫人道,“受了这样的委屈,这口气,哪里是容易过去的?”

    周夫人叹了口气:

    “今日孙九郎来,我瞧着两个孩子可怜,倒想随他们去罢。大嫂,你是不见芝儿哭的模样……”

    周夫人说着,眼也红起来。

    “你也太心软了,难怪芝儿受人欺负。”朱夫人道,“她被这样送回来,回去焉有好日子过?纵使孙九郎不负她,孙家岂能罢休?”

    周夫人只无奈叹气。她心中也明白,此事已是无力回天。孙家有心撕破脸,一来,女儿的性子,母亲总是清楚的。从前做小娘子时,谢芝便是个要强傲慢之人,时日长了,哪有不得罪人的。二来,朝堂之事,周夫人也闻得一二。

    朱夫人见她不说话,又道:

    “芝儿在自家养病,你日日照料,倒也好些。你放心,真不要了这姻缘,也不是小小孙家说了算。和离的话,总要咱们府上来说,也别叫人看轻去。”

    周夫人点点头:

    “我如今只盼事情尽快了结,她也好断了念想。一切依大嫂也就是了。”

    送走朱夫人与仪鸾宗姬,周夫人又步至谢芝闺房,默默地瞧了她一回。只见她愁眉深锁,额角冒着冷汗,是极易惊醒的样子。

    这孩子看着要强,心智却脆弱,左右是经不起这些风雨的。

    七娘几个又去看过谢芝,虽说她依旧日日以泪洗面,却是不再闹了,也愿意吃些东西。四郎虽是她的亲弟弟,倒不见常来。

    又如此过了两日,孙九郎再来,也不让进门了,众人只当此事就此作罢。

    谢芝心境平和不少,别的不顾,总先养好病也就是了。谢府的四女婿薛仁本是御医,也来瞧过几回,几贴药下去,倒是见好。

    周夫人想着,女儿成日闷在屋里,难免胡思乱想。过几日六娘生辰,邀众姐妹王府去,正好让谢芝出门散散心。

第四十一章 梅花引1

    雪下得越发大了,河面也结上薄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王家二郎绍言在府里挑了个清净的所在,正备着为妻子谢蕖庆生。

    那处唤作“熏风馆”,一片红梅中隐了座玲珑小楼,平日里也不住人,专供冬日清赏雅玩。

    此处原叫“红晶馆”,只是如今红梅开得正好,风一吹,便一室馨香。

    加之冬日屋子熏得暖,就着花香,倒跟春日里似的。故而,谢蕖才改作“熏风馆”。

    今日熏风馆中,置了张花梨大案子,拿绣了织金万寿图的红绢铺开。其上瓜果齐备,皆拿五彩琉璃碟子乘着,有的并非当季之物,是春夏里存在地窖中,为着冬日吃个新鲜有趣。

    果脯蜜饯却是前日腌好的,丹桂蜜枣、盐雪杏干、桃仁香糕……又拿红泥火炉煨上茶与酒,叫人时时盯着,生怕火候过了或是不足,总是一刻也不敢轻心的。

    她的生辰也不铺张,只请了自家姐妹来。谢府的娘子自然是要到的,朱家姐妹也应邀来了,此前又差人上薛府请来四娘谢菀。

    王家这边除王与仪平宗姬,本还有两位小娘子,只是皆嫁去外地,倒不能来了。郎君们自由王绍言招呼着,并不在一处。

    一时众人毕至,衣香鬓影,穿行不绝,好不热闹。

    白茫茫风雪中,小娘子们大都穿了艳色斗篷,极是好看,只许道萍穿白,倒似融在雪里一般。倒是谢芝的病好了不少,也能勉强一同乐一乐。

    最先进暖阁的是朱家姐妹与许道萍,朱琏已是准太子妃,身份贵重,又年长些,自然端端地一派古时贤良之风。

    许道萍向来身子弱,经不得风雪,也紧着进来了,朱凤英自然照料着她。

    倒是七娘,见着屋外一片红梅艳丽,就着白雪,尤其可爱。她喜欢得紧,遂拉了谢菱、王一同在花下嬉戏。不是仪鸾宗姬来唤,竟舍不得进来。

    一时进得屋中,只见她六姐谢蕖笑吟吟地看着她。谢蕖身着交领嫣色长袄,用银狐毛封了袖口领口并开衩处,又戴一串五彩珍珠璎珞,如画中人一般。

    这也罢了,只她生得长眉樱口,一番雅贵气度,倒是旁人学不来的。

    谢蕖与七娘本一母同胞,自然最是亲近。七娘见她,忙拥上去:

    “好姐姐,蓼蓼想你呢!拜你芳诞。”

    谢蕖拥她在身旁坐了,又亲替她掸雪:

    “与从前一样,还是这般顽皮。”

    姐妹二人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性情却大不相同。谢蕖素来温和大方,时有任性,也不过是幼时的事。自嫁来王府,公婆甚是喜欢,加之心善大度,下人待她也很是尊重。最难得是王绍言的情意,二人自小一处长大,总是比寻常夫妻恩爱。

    谢蕖见姐妹齐全,很是欢喜,只叫丫鬟李蔻把筛好的玫瑰酿斟与众姐妹吃。仪平宗姬遂起头,姐妹们一齐敬了谢蕖一杯,与她贺寿。

    仪平宗姬又道:

    “她一年到头也辛苦,咱们喝了她的酒,理应写些祝寿词与她。”

    朱凤英来了兴致,忙道:

    “这倒好了!今日景致颇佳,咱们一人作一首与六表姐,诗词曲赋皆不拘着,如何?”

    一时众人点头道好,还未开始,却见王绍言领着小郎君们来了。

    小郎君们一个个锦衣玉面,或束发弱冠,或垂髫天真,人人皆端了杯酒。王绍言着绛紫缂丝袍子,腰系攒金花结长穗宫绦,头戴玛瑙冠,被众人拥着向前。

    “这是做什么?一窝蜂往熏风馆来。”仪平宗姬玩笑,又指着自己的丈夫王大郎绍宣道,“亏你还是做大哥的,怂恿着兄弟们胡闹呢!”

    王绍宣笑笑,又把绍言推出来:

    “二弟一心想来给弟妹祝寿,做大哥的自然要成全。带着兄弟们,敬寿星一杯。”

    绍言是王家三兄弟中生得最好看的,形容俊美,英姿挺拔,颇有世家仪态。他举杯至谢蕖跟前,笑道:

    “蕖娘今日生辰,赏脸饮一盏儿罢。”

    谢蕖低头笑笑,毕竟人多,又是小夫妻间,到底有些羞。年纪小些的娘子郎君们已然起哄了,谢蕖无法,只得饮了一盏,道了句:

    “生受你了。”

    一时五郎又上来拉绍言:

    “王二哥,酒也敬了,且看戏去罢!”

    “是了是了,”王绍言向众娘子道,“今日邀了南戏班子来,在梅林那头架了个戏台,你们也快些来。”

    不待他说罢,一众小郎君只拥着他出去,只绍玉走在了后头。他今日着了湖蓝花裘,倒是打眼得很。趁人不见,绍玉悄然步至七娘身边,低声耳语道:

    “过会子看戏,咱们坐一处,我有东西给你。”

    七娘听得莫名其妙,不待细问,他却已走远。还是仪平宗姬瞧见,笑着打趣:

    “这个三郎,平日对着我们,不见他多说一句话。偏是谢七妹妹来,也知见礼了,也知说悄悄话了,可不是个怪人么?”

    七娘一听,红脸愣着,直往谢蕖身后躲。谢蕖笑她:

    “从前的女霸王,如今也这副德行?”

    “六姐姐坏!”七娘撅嘴道,“帮着王大嫂子欺负我!”

    一时众人皆笑起来,也不知谁说了声看戏去,娘子们只拥着出门往梅林去。风雪飞来,她们紧了紧斗篷,倒是贪恋梅花之色,也并未有人说回去的话。

    许道萍与众人都不大相熟,性子又沉闷,只慢慢地跟在后边。朱凤英见她柔弱模样,只过去陪着,又说了许多开解之语,病才好些,总别叫她自苦才是。

    王与七娘走在一处,二人性情相投,自别后重逢,倒像更亲近了。王今日着了件酡颜菱花泥金短袄,映衬着粉扑扑、胖嘟嘟的面孔,更是娇俏可爱。她一路贪恋地嗅着花香,似乎香味也是能留得的。

    二人一路行去,远远便见着戏台,原是立在湖边的,倒是有趣。王细细看了几眼,又蓦地叹了口气。七娘见着,心下奇怪,因问道:

    “娘叹什么?”

    “也没什么。本有个巧思,”王道,“看来,如今却要作罢。”

第四十二章 梅花引2

    七娘一时好奇,忙问:

    “何妨说来听听?”

    王抱着手炉搓了搓,只道:

    “原想着,戏台在水边,咱们若坐在船上听戏赏花,可不是顶好么?”

    七娘拍手叫好:

    “果是巧思,怎么要作罢呢?”

    王笑道:

    “你看这风雪,想来湖面已然结冰,又如何划船呢?”

    七娘扫兴地摇摇头,只觉无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倒是旁人听见她们的话,也颇觉可惜。

    谢蕖却笑道:

    “你们怎知道,我不是个未卜先知的诸葛亮呢?”

    谢蕖一说话,众人皆朝她看去,不知是什么花样。

    谢蕖接着说:

    “妹的法子,我原也想着了。昨日和二郎提起,那冰也不厚,他便让人连夜把冰凿了去。你们仔细瞧瞧,湖面可不是停着两艘小舟么?”

    众人皆是好奇,忙往那处看。到底是王绍言有心,谢蕖一句话,他便办得妥妥贴贴,任谁也是羡慕不已的。尤其谢芝,此时虽也在一处说笑,只是心中难免触景生情,想起她夫君孙九郎来。

    她与孙九郎,从前何尝不是这般要好?这样凿湖悦妻的傻事,他又何曾没做过?怎奈孙夫人刁钻,孙家可恶,自家偏又放不下脸面,不许她回去。

    如此,生生地也就拆散了。谢芝心中酸苦,偷着拭泪,只装作闻花的模样。

    见着有船,众人自然是高兴的,近着湖边,却见郎君们已然在船上。因畏着风雪,船舱中生了不少暖炉,帘子已打下。只是他们推杯换盏,吟诗作对的动静不小,听着好不有趣。

    七娘与王心里欢喜,催着姐妹们上另一艘船去。

    船舱内果然暖和,细口瓶中又插了新折的梅花,熏得一室生香。虽非在熏风馆,倒更得“熏风”二字之意境。娘子们皆由丫头伺候着去了斗篷、暖帽。

    一时坐定,朱凤英又想起方才未完之事,只道:

    “咱们的祝寿词还不曾作呢!”

    仪鸾宗姬附和:

    “正是,这光是听戏吃酒,未免俗气,作些诗文也好。”

    谢蕖笑道:

    “知姐妹们疼我,只是祝寿词确是不必。不若以熏风馆的梅花为题,一一作来,也不辜负我一番心思。”

    四娘谢菀笑道:

    “六妹妹这样一说,咱们这群拜寿的,倒都成俗人了。”

    谢蕖又唤来李蔻准备文房之物,各色花笺俱全,一炷香为限,诗词曲赋皆不拘着。她自乐得做个考官,只看着姐妹们写来。

    向来这样的事,朱凤英是最喜欢的,不到半柱香,她已将红笺交了,众姐妹皆是佩服不已。

    许道萍本也早作出,只是不愿出头显露,待众人尽作罢时,她才同七娘的诗文一起交了去。

    谢蕖清点着众人的诗文稿子,光看字迹,已能辨个七七八八。只其中一张瞧着陌生,她故作随意抽出,就要念来,原是首五律:

    “晶莹生艳骨,皎洁掩风流。

    踏裹绫丝袜,行披紫绮裘。

    凿冰知爱惜,绾雪解含羞。

    姊妹邀芳诞,当无岁月忧。”

    念罢,众人皆道好诗。不仅将今日人事描摹尽了,还提及王绍言凿冰取湖之事,既贺她芳诞,又赞了一回夫妻二人的情意。“凿冰”二字,怕是又要成个典故了。

    又见底下题了“浮尘散人”四字。

    谢蕖只问:

    “浮尘散人是谁?作得这样好。你们的字号我是知道的,可是谁改了?”

    七娘一听,忙接道:

    “是许姐姐!”

    众人皆朝许道萍瞧去。

    只见她静坐在一边,也不张扬,面目文秀,双眉细长秀气,脂粉薄施,衣着首饰虽不致贵丽,总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想来,许道萍在汴京的才名,也是自此处起的。

    朱凤英听着,正要去抢谢蕖手上的诗稿。

    谢蕖忙避开,朱凤英又道:

    “不能念了,你快把我的给我!”

    谢蕖忙护着,笑道:

    “这是甚么道理?”

    “许娘子作得好,我要出丑了!快给我!”朱凤英又要去抢。

    仪平宗姬指着朱凤英,一边绕着姐妹们走,只笑道:

    “咱们之中,她是最惜才名的,总是看不上咱们。今日来了个许娘子,倒戳戳她的神气,替咱们出口气。也好叫凤娘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朱凤英只把头埋进手帕里,一味不依。许道萍掩面轻笑,又去拉凤英。

    谢蕖找出朱凤英的花笺,向众人道:

    “可把凤娘的找着了,她回回夺魁,也有她怕的时候。”

    一时众人传阅。那是张冰片梅花笺,字迹飘逸俊丽,是一阙《采桑子》。

    写到:

    红香尽染熏风馆,有燕支痕。

    帘卷珠珍,户底飞来玉雪尘。

    平湖难负相思意,瑰饮清醇。

    谁道无人,明夜还来数月辰。

    姐妹们又笑起来,传回谢蕖手中时,她细细看来,却赶着要捶朱凤英。尤其最后一句,分明是打趣谢蕖与王绍言,她这才知中了朱凤英的计。

    “凤娘越发顽皮了!”谢蕖只对着凤英摇头。

    “还说不好呢?”许道萍拉着凤英道,“这般趣意盎然,户底飞来玉雪尘,可算一奇妙巧思。倒是我的,却呆板了些。”

    仪鸾宗姬道:

    “依我看,是各有千秋。你们二位,可做此处的女学士呢!”

    “七娘还要做女状元呢!”朱凤英玩笑,“有个举子先生,也叫咱们看看你的大作?”

    七娘也不怯,只道:

    “看就看,不如许姐姐本是情理之中,又有什么要紧。”

    一时,谢蕖又把七娘的花笺取来读,只见写到:

    一朝散尽人间白,

    半树清寒至汴京。

    未是阳关惆怅客,

    潇风弱雪总当情。

    在座之人无不惊愣地看着七娘,谢蕖还怕拿错,只反复看了,果是七娘诗文。

    此首绝句,文风清灵,意象描摹不俗,最是那股似有似无的愁思,哪里是七娘能作的?她自幼锦衣玉食,事事如意,又有甚愁来?

    大抵,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

    一时众人皆说七娘开窍了,连朱凤英也不吝赞美。七娘倒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未在诗文上被人称赞,不过信手写来,她们也太认真了。

    谢芝见姐妹们欢笑在一处,心中更是伤感,只托辞身上不好,下船回熏风馆去。

第四十三章 梅花引3

    下得船来,谢芝踏上雪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回头看了一眼湖上的船,两艘都闹哄哄的,遂觉无趣,只兀自朝熏风馆去。

    丫鬟坠瑛是近身服侍的,见她心绪低落,遂指着她的脚印道:

    “大娘子瞧,都说娘子的脚是谢府上下裹得最好的,见这脚印便知了。”

    只见三寸金莲印上雪地,她步子又小又碎,远远看去,倒似一串银铃铛。这样精致秀美的脚印,怕也只她能配上。

    谢芝叹了口气,此时本是极得意趣,可惜身边却是坠瑛。若九郎在……她一时又有些想哭。

    一阵风过,雪飞起来,又掩上方才的脚印,似乎谁也不曾走过。谢芝蓦地咳了两声,坠瑛忙替她拉紧斗篷,又将伞打低些。

    “娘子还病着,雪又大了,快些回屋中罢。”坠瑛只担忧地看她。

    谢芝点点头,也不说什么,眼泪似乎也被风吹散,只红着眼,又哭不出来。

    船上依旧是热闹的,戏台那处唱起了琵琶记。闻着声,两只船也往那边靠。王听那边闹得起劲,一时好奇,只半打起帘子往外边瞧。

    原来郎君们早已开窗赏雪,倒是小娘子们身娇体弱,生怕风雪入侵,沾了寒气。

    王唤了七娘来,一面往外探头:

    “谢七姐姐,快来看,他们倒是风雅。”

    七娘也朝那处瞧去,只见陈酿正端坐窗前,着了件苏绢白袍,风雪中恰一个俊逸的侧影。他正饮一盏,一面与谢汾过话。七娘只呆看着,却是不语。

    “咱们也打起帘子吧!这样好的雪,且莫辜负了!”王就要去打帘子。

    七娘忙拦:

    “许姐姐身子弱,当心风。”

    许道萍闻声,只笑道:

    “不打紧,我亦想着看雪的。方才饮了几杯,倒不觉寒冷了。”

    王心中欢喜,遂拉上七娘与朱凤英,自把帘子打起。

    霎时一片白茫茫入眼,亭台楼阁皆落满白雪,湖面清冽,岸上柳枝枯尽了。一派望去,正一幅冬日水墨,自然天成。

    许道萍见着,心中感慨。许是因着体弱,她雪天是不大出门的,今日见着,颇觉震撼。

    她只不觉道了句:

    “好一幅平湖雪柳图。”

    那边的郎君们见她们打起帘子,也唤船娘摇橹靠过来。王绍玉见着七娘,忙至窗边唤起来。七娘瞥他一眼,也不理他。待两只船靠在一处,他又低声唤她。

    “作甚么?”七娘靠过去,“瞒着众人,必不是好事。”

    “本想着与你坐一处,谁知分了两只船。”绍玉笑道,又拿出个玛瑙穗子,“喏,你看看。”

    七娘先不去接,看了一眼,只道:

    “什么东西,我不稀罕!”

    “你再看看。”绍玉硬是递过去。

    七娘不解,接过细细瞧来。那玛瑙穗子的品相倒不算极好,却是最大的那颗上刻了个“卞”字。七娘猛地一惊,忙收起来。竟是卞大娘子的东西!

    “她给我的?”七娘问道。

    “她说你是五郎兄弟,故而赠你。”绍玉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七娘偷瞧五郎一眼,又嘱咐道:

    “你先别同五哥讲,我自同他说。”

    说罢,七娘便要走,绍玉又拦住她,只道:

    “还有个东西。”

    还未说罢,他便从袖中拿出东西来。那物件乘在锦盒内,以丝帕包着,想来不是方才玛瑙那样的寻常之物。

    七娘打开瞧了,原是个羊脂玉领扣,其玉质很是温润,又雕作了七娘喜爱的蝴蝶状。

    “前日贵妃娘子赏的,我想着你必喜欢。”绍玉道。

    “在这些东西上,你自然是最有学问的。”七娘笑道,“我虽喜欢,却不能要。”

    “何时这般扭捏起来?”绍玉不解。

    二人遂隔着船,相互推脱起来。

    仪平宗姬见她二人奇怪的样子,忍不住过去,扶着七娘双肩,笑道:

    “又说悄悄话呢!”

    对着自家大嫂,绍玉左右有些难为情,一个慌神,竟不知将玉蝴蝶落在了何处。

    他又敷衍他大嫂道:

    “是陈二哥,托我来问七娘的诗文。”

    仪平宗姬审视了一番,道:

    “嗯……问了这许久,可问出来了?”

    “说要七娘学这个呢!”

    绍玉只去船舱,不及阻止,他遂一把拿过陈酿的诗稿。趁着他不注意,朱凤英正抢了来,一面道:

    “谁的大作?倒叫我瞧瞧。”

    听说是那边传来的诗稿,众人皆争着要看。况且陈酿本带着七娘念书,她方才的诗文,众人已是赞叹,如今倒要看看那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众人围着诗稿去,朱凤英只悄悄将七娘拉至一旁,低声问道:

    “方才你与王三郎推来推去做什么?”

    七娘摇摇头,只不说。

    朱凤英摊开手来,只见那只玉蝴蝶停在她掌中。

    七娘刚要去拿,朱凤英只握在手中,看着她道:

    “从实招来!”

    七娘无法,只得同她说了:

    “不过是三郎受了王贵妃娘子的赏赐,拿来送我,我不要罢了。表姐若喜欢,拿去便是。也免得与他还一遭,怪难为情的。”

    不待朱凤英说话,她便转过身,要看陈酿的诗稿去。那诗稿正传至许道萍手中,她倚在榻上,见他字迹俊逸,不免细细读来。

    其上书道:

    霜天寥落一重酥,辗转诗情绿蚁壶。

    也道吴门多俊杰,难消雪柳正平湖。

    七娘正吵着要看,许道萍遂顺势递过去。

    她心道:别的便罢了,虽是好诗,可世间好诗何止千百,却皆不足以动情的。唯有“雪柳”“平湖”四字,与她方才随心所言无二。

    从前在鲁国公府初见时,便知他不是俗人。此后又有了,细注诗稿,昙花夜遇,赏雨偶见。从前种种,加之今日诗文,他果然是个知己。

    许道萍隐隐朝窗边望去,他束发白袍,倒是与自己的衣裙同色。

    他微微抬眸,恰对上她。她只慌忙地低下头来,好似自家心事已尽教人知了。她羞红着脸,转头装作与姐妹们说话,再不看他。

    且说谢芝,本该是散心去的,自王府回来,却是变得越发不爱理人了。

第四十四章 乌夜啼1

    谢芝的病一直拖着,不见好,亦不见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周夫人不忍,初时还劝几句,时日长了,也就不再劝了。

    雪是越发的大,天也越发的冷,人一懒怠,总是不爱走动的。

    谢府内院已许多日没有孙九郎的消息,却是近着年下,孙夫人竟来了。只见她带了大队人马,跟着顶极好看的彩轿,又有仆从抬了一箱上等丝绸,一箱金玉玩物。

    她只叫停在谢府跟前,一面,又一个丫头去唤门房:

    “站着作甚么?亲家夫人到此,还不迎进去。”

    门房已然换了人,他们认出是孙家的车马,如今两家这样的关系,他们自不敢做主,只去回了管家媳妇。

    一时周嫂子出来,着一件鸦青织金长袄,下系橄榄绿挑线裙,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孙夫人见是个体面的媳妇,遂自己上前去。只见她满面堆笑,却生得一面刻薄像,颧骨凸起,下巴尖小,一双老眼眯成缝。

    周嫂子冷眼看着她,只道:

    “二夫人说了,请夫人回,大冷天的,别冻坏了身子。”

    “烦请你再通传一声。”孙夫人也不生气,倒是有些难为情,“二夫人怪我也是常情,从前的事,是我老糊涂,如今想明白了,来迎芝大娘子回去。你看,可不尽是诚意么?”

    周嫂子瞥了一眼那轿子与箱子,心中却是不屑。若非孙九郎父子在朝堂上受了排挤,她哪有这样的好心!

    从前谢府给了他们多少好处,稍稍发达,也不知报答,反是处处作对,恩将仇报。

    就这般小人行径,谢诜哪里容得?

    “夫人回吧!多少留些体面。”周嫂子就要进去。

    谁知孙夫人竟哭闹起来,又说谢府不讲人情,又说任由仆妇欺主,一时间只围上些看热闹之人。周嫂子被她闹得进退两难,孙夫人算她哪门子的主?

    她正不知怎样办,恰周夫人与朱夫人一同往此处来。

    二位夫人刚到,便叫小子门驱散了围观之人。

    周夫人面子上难过,又心疼女儿,一时火上心头,指着孙夫人就要骂:

    “你孙家不义在先,如今有事求着我们了,便来府门前闹!我只同你说一次,再休想叫芝儿跟你回那虎狼穴去!”

    周夫人说罢,又看了眼朱夫人。

    朱夫人见孙夫人那样子,打心底看不上,只道:

    “夫人去吧,都是吃俸禄的人家,何苦这样不体面?”

    孙夫人见她温和好性,像是抓住了救命草,忙赔笑道:

    “从前都是我不好,怠慢了大娘子,但九郎的心是天地可鉴的。我如今知道了贵府的厉害,要如何罚,我都是甘愿的,日后只好生伺候大娘子也就是了。可九郎那孩子,十年寒窗,走到如今不易,何苦断了他的前程?日后大娘子又依靠谁呢?”

    孙夫人虽不是个明白人,这几句话却说得在情在理。周夫人已然有些动容,不论孙家如何,左右孙九郎的心,是明眼人都知道的。

    朱夫人看了周夫人一眼,只道:

    “大娘子已然依靠着谢家,难道嫁出去,便不是谢家的女儿了?夫人把咱们看得也太势利了些。”

    “是是是,”孙夫人点头附和,“承蒙府上大度,不与我们计较。”

    “再说,”朱夫人道,“朝堂之事,我等深闺妇人如何知晓?便是老爷们亲近,愿意说几句,我等哪敢置喙?你家九郎被贬,自然是陛下圣意,岂是臣子能左右的!谢府一门忠义,再厉害,也没这个本事!”

    孙夫人被驳得哑口无言,只焦灼地站在那处。

    倒是周夫人心软,见她有心悔过,只向朱夫人求情:

    “大嫂,她如今也知错了,此事不如……”

    不待说罢,朱夫人便道:

    “弟妹糊涂!你忘了大娘子是如何回来的?”

    周夫人先是一愣,又叹了口气,只与朱夫人一同回府去。

    孙夫人在此处吃了闭门羹,已然不知所措。她本是长辈,放下身段来同媳妇赔不是,还要亲自接她回去,便是从前再不好,今日也当尽了。谁知谢府强势,端端的架子,竟连谢芝的面也不让见。

    此番孙九郎遭贬,不待过年,便要赶着出汴京,往黄州任上去。黄州偏远冷清,哪比得汴京的歌舞升平。

    加之孙老爷孙夫人年事已高,长途跋涉,怕是又要折腾出一身病来。

    这些事情,谢芝原不知的。只是她日日夜夜,口里梦里念的皆是孙九郎,一心想要回孙府去。那日孙夫人一来,本当是回定了,坠瑛便来同她道喜。

    谢芝总算盼得孙夫人接纳,谁知竟是,无限欢喜化成灰。如此,病也就更重了。

    周夫人见着不忍,又去同朱夫人说了一回。朱夫人只道周夫人心软,又把回孙家的坏处与她一一道来,也就作罢了。

    二老爷谢宪亦有意与谢诜商量,芝娘的事闹得太大,如此收场,怕也是不体面。只是孙九郎在朝堂上着实过分了些,到底由不得谢宪辩驳。

    三日后,孙家举家迁出,谢芝算着日子,只闹着要跟去。

    周夫人心中也不好受,只同她道:

    “你如今想着回去了?从前但凡多忍让些,也不至闹得这样!”

    “母亲让我去吧!”谢芝哭得脂斜粉残,“哪怕见一面,也是好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周夫人亦偷着抹泪,“也怪我,从前纵着你的性子,才酿成今日祸事。”

    “母亲果真不成全我么?”谢芝只呆愣地凝视着周夫人。

    周夫人最怕她这样的神情,绝望又阴郁。

    她只叹了口气:

    “往事不可追,你宽心养病也就是了。”

    “呵!”谢芝一声冷笑,“狡兔死,走狗烹。你们如今用不上孙家了,便这样害他!可是母亲,这也是我的一生啊!难道我与他的情意,便不作数么?”

    “芝儿!”周夫人有些焦躁,“你病糊涂了,说什么胡话!坠瑛,快伺候大娘子吃药。”

    说罢,坠瑛忙捧了药来。谢芝只觉气郁不顺,猛一把把药砸了,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周夫人。

    一时屋中人皆秉着呼吸,周夫人惊了一瞬。只见谢芝红着眼,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周夫人再不忍见她,遂兀自去了。

第四十五章 乌夜啼2

    谢芝独坐良久,饭亦不吃,药亦不吃,便是坠瑛唤她,也只作充耳不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听闻黄州偏远,气候不佳,加之九郎心性又高,如今辱了他母亲,他又该如何误会自己呢?

    她一时却又猛地落泪,又怕甚误会来?她的九郎,此去一别,怕是再难相见。这些年的恩爱与时光,到底是断送了。

    思及此处,谢芝竟咯咯笑起来。母亲说得不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当初九郎进士及第,八尺少年,意气风发,又是多少贵女倾慕的呢?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皆占了齐全。此后几年,夫妻二人琴瑟和谐,便是谢芝那样的脾气,偏他不在意,时时纵她,事事由她,再没更好的了。

    谢芝看了眼滴漏,此时,九郎怕已走远了。

    他孤零零的一个,谁是知冷知热的人呢?家人狠心,她独留在汴京,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可怜?

    她打发了坠瑛出盯着药,只独自在房中,把绫丝帕一张一张打上死结。各色丝帕连成一条斑斓彩绫,那些丝帕,又不知揩过多少回眼泪。

    她拼尽力气,将彩绫悬上房梁,又踏上小凳。小足纤纤,绣鞋玲珑,一时晃动,倒有些经不得。想那寸寸足尖,怎能撑起一个人呢?

    她只将颈缓缓挂上,茫然地望着前方:

    “九郎,是我害了你。”

    谢芝闭上眼,脚下小凳轻轻一蹬,眉目安详。从前她总是哭,总是闹,此刻却是连日来最轻松的姿态。

    从此世间,再无孙谢氏,再无谢大娘子,他们的执着,皆与她无关了。

    坠瑛丝毫不知她的心思,还端着药往屋中来。方推门进去,她只见谢芝一身半旧衣衫,直勾勾地悬在梁上,面目苍苍,已无人色。

    尤其那双小足,缠得精致,拂着裙边,只不停地晃。烛火也晃,映上窗棂,影也晃。

    坠瑛吓得猛打翻汤药,跌坐在地,只指着谢芝发抖,嘴唇亦抖得说不出话来。

    不多时,谢府已举家知晓。

    七娘还清楚记得,那夜刮了很大的风,下了很大的雪,她只让丫头们将门窗皆紧闭了。有人来报时,她与丫头们心中还奇怪,这样的天气,竟有人来?还不待琳琅进屋回话,府中却已喧嚣起来。

    七娘同五郎是一齐赶到的。屋中之人已哭成一片,周夫人抱着谢芝的尸身发愣,倒不见落泪,只痴痴呆呆地,渗人得很。七娘确吓着了,一时还未明白过来,僵直地立在屋中,还冒着冷汗。

    朱夫人揽过七娘,将她的头埋进怀里,不教她看。

    七娘缩在母亲怀里发抖,谢菱见此情景,亦抖得厉害,只与顾姨娘靠在一处。

    朱夫人拭了拭泪,又将七娘交与周嬷嬷,遂向周夫人安慰道:

    “弟妹节哀。我知你难过,只是你抱着大娘子总不是办法。如今她芳魂不在,早日入土为安才是正经啊!”

    周夫人闻声,却将谢芝抱得更紧。她只着中衣,披散着发,显然是从梦中惊醒,不及梳妆。

    听得朱夫人声音,七娘这才回过神来,又见谢芝尸身,只“哇”地一声,猛落起泪来。

    她一面道:

    “为何不让大姐姐同孙姐夫去?为何如此待她呢?”

    周嬷嬷忙捂住七娘的嘴,一面有说些安抚言语。周夫人闻此,终是流泪了。她只将头埋进谢芝的颈,隐隐啜泣。

    朱夫人泪眼朦胧地瞪了周嬷嬷一眼,又向七娘道:

    “孙家犹似虎狼之穴,你大姐姐如何回去?这是她病中糊涂,说些糊涂话,做了这糊涂事,你哪就信了?”

    七娘不服,只低着头哭。那是她的大姐姐啊!虽说在一处的日子也没几年,到底是骨肉至亲,如何不难过呢?

    七娘至今也忘不了谢芝那时的模样,瞪着眼,散着发,像个真正的鬼,似乎会勾了人去。

    那些日子谢府上下一片伤心,老夫人也病下了。一时间,既要忙老夫人的病,又要忙谢芝的丧事,仆婢往来,终日不觉,倒也热闹。

    四娘谢菀与薛仁夫妇一向是有孝心的,听闻老夫人生病,薛仁忙亲自来照拂,他医术了得,又是翰林医官院的御医,人也随和,都称作“薛菩萨”。

    谢菀从前身子不好,也多亏了他。她如今将养着,也能帮着料理家事。二人遂在谢府小住,还是谢菀从前的院子。

    难得谢菀夫妇住下,陈姨娘与陈酿也常来看她,近日谢府事多,到底家人能在一处才是最要紧的。只是薛仁忙碌,待到饭时,却仍不见他回来。

    谢菀正欲问,却见帘外有丫鬟道:

    “娘子,大人回来了。听闻姨娘与陈先生在,说更衣便来,请姨娘与陈先生略坐坐。”

    谢菀听了,低头微笑,自语道:

    “济良回来了。”

    济良是薛仁之字,取济世良医之意。她又转向帘外人道:

    “叫他不急。厨房里煨的参汤可送去了?前些日子翰林医官院忙碌,又逢着大姐的事,婆婆生病,叫他饮过再来,姨娘与酿弟也不是外人。”

    还不待帘外人答话,却见一白袍男子自掀了帘子进来,一面道:

    “不急不急,已饮过了。总操心我,倒是你自己,才要多费些心。便是如今好了,也大意不得。”

    来人原是薛仁,只见他生的慈眉善目,气度温润如佛陀一般,平日里是从不发脾气的,与谢菀倒是般配得很。

    谢菀起身至他身边,拉着上下打量一番,抱怨道:

    “人也熬瘦了,不知道的,还当你病了呢!”

    “说什么呢!”薛仁被她怄笑,“春来易生时疫,任上自然忙碌些。这道理年年同你说的,却叫姨娘与酿弟笑话。况且此番,还有婆婆呢!”

    谢菀眼中唯见薛仁,倒忘了陈姨娘与陈酿还在,只脸红着低下头去。

    得此佳偶,陈姨娘自然也就放心了。

    薛仁年少老成,又是悬壶济世的名医,少不得让人多尊重些。加之薛府世代行医,在汴京有极好的声誉,虽不比谢府家大业大,到底是世家,自有一番沉稳气派,也不会教谢菀受委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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