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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武夫全文阅读

作者:引弓     大宋武夫txt下载     大宋武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八节 抢位

    黄彦节、杨沂中胁迫了内侍和亲兵,作为最后的手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构登基,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三月底,岳飞,韩世忠,刘光世诸大将已经开赴防地,只有张俊率领本部留守临安。赵构以摄政王之尊,召开朝议。

    在大堂的正中,供奉着一把龙椅,这属于失踪的皇帝赵谌,赵构坐在龙椅的侧面。尚书右丞汪伯彦与签枢密院黄潜善带领官员们左右分列。

    黄彦节刚喊完:“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就有一员老臣大步出列,“臣有本奏。”

    众人一看,是吏部尚书韩肖胄。

    韩肖胄神色肃穆,走到大堂中央下拜,“大王,微臣听得汴梁传讯,汴梁已经失陷了,太后,储君下落不明。”

    啊。虽然汪伯彦,黄潜流,秦桧等人早有预谋,但堂上大多数官员并没有心理准备。他们听说汴梁居然已经失陷了,有几人不由得惊呼出声。

    但大多数人还是宠辱不惊,坐观韩肖胄在搞什么。

    韩肖胄先回顾了建炎历年来的局面,“金贼肆掠,汴梁沦陷,二帝北狩,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在这样危急的关头,幸好有赵构这样一位皇族中人,挺身而出,支撑起东南半壁,“存社稷于危难。拯黎民于水火。”

    眼下监国太后和储君都已经失踪了,“大位乏人,民心惶惶,道统欲散。”唯有请赵构“以苍生黎民计,登极大宝,以承续皇宋正统。”

    韩肖胄讲完,赵构还没说什么,就有联络好的十余个官员出列拜倒,请赵构登极大宝,承续皇统。

    再接着,汪伯彦,黄潜善,李回,秦桧等一干人等也出列拜倒。

    汪伯彦代表宰执,黄潜善是签枢密院,李回则是御史中丞,韩肖胄代表元老重臣,他们都推戴赵构登基,立马就有一大批官员拜倒附和。

    杨沂中在堂下偷眼往内堂望去,满堂的官员都已经拜倒在地,就连原先估计不好说服的许翰,许景衡,朱胜非等人也不例外。

    杨沂中暗叹,自己备下用来逼迫百官的三十多名死士,看来用不上了。

    赵构突然用手掩面,放声大哭:“太后储君尚下落未明,尔等就要逼迫孤做不义之人吗?”说完,赵构站起身来,掩面而退。

    汪伯彦道:“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吾等去面见太后,请太后下懿旨,让大王登基。”

    这太后就是只得赵佶的郑皇后。郑皇后慨叹了一番,下旨令赵构继位。

    汪伯彦中兴日纪曰:

    建炎五年四月一日庚寅朔摄政王即皇帝位於临安。

    先是三月二十七日郑太后诏令遣汪伯彦黄潜流备车马法驾仪仗等百官庶务各分一半发船载宫嫔及张邦昌等于宅邸迎请。

    又命内侍黄彦节管押乘舆服御辇仪仗至行辕劝进。

    王坐便厅,肖胄伯彦潜善李回秦桧则皆侍立,彦节等捧笥以前点数名件内有道冠一顶非人间样制。黄彦节等拱以捧曰:太母传语此冠自祖宗以来凡退朝宴间不戴头巾只戴此冠後来神宗皇帝易以头巾循袭至哲宗皇帝道君皇帝非祖宗制也。愿殿下即位後退朝宴间戴此冠便是祖宗太平气象。

    王敛容流涕曰:上天眷命群臣爱戴幕属将佐上书劝进拜叩固请至於五六吾固辞者亦屡矣。方此踌躇以思继。又奉太上皇帝即真之诏大母乘舆服御之意迫不得已敢不钦承,於是命克择官选得四月一日庚寅命有司於南京谯门之左营筑坛场。

    命朱胜非撰策文告天命滕康撰赦文肆赦四月一日庚寅登坛寅受天命肖胄充礼仪使秦桧读册告天汪伯彦黄潜善董耘高世则摄政王僚属皆登坛行事。

    王泣涕即皇帝位於应天府治之正衙肖胄伯彦潜善秦桧李回则等先称贺上殿侍立,百官称贺。

    为赵构起草祭文的是朱胜非,他与朱凤琏家是联宗。赵构让他起草祭文,以示自己绝非是篡位,连前朝太后的联宗族兄都继续任用,绝无猜忌之心。

    在登基之后,有司请求议定年号,秦桧驳回道“王者即位求端於天探一元之意以正本,始故必建元,故汉光武中兴改元建武,大王再造王室宜用光武故事,纪元恭惟艺祖皇帝诞弥之年太岁丁亥,大王殿下诞弥岁亦丁亥,丁亥天元属火,宋以炎德,王艺祖开基改元建隆累圣相授,殿下绍隆益光前烈。臣等请续用建炎。”

    无论是赵构还是秦桧,他们都不想承认赵谌是一代皇帝,以叔继侄并不好听,故而续用建炎年号,在史书上可以从赵构在河北任大元帅算起。

    行在,临安,杭州的局面很快就在表面上稳定下来,赵构登基的消息开始向四方传递。

    诏书传到淮东韩世忠处,韩世忠嘿嘿一笑,大大咧咧的接旨谢恩,传到刘光世处,刘光世关心新的朝廷赏赐了自己什么,自己新得了双节度使的头衔。

    传到泰州的岳飞处,岳飞听到“圣旨”二字,就当即拒绝接旨。

    来传旨的韩赝胄沉下脸来:“岳飞,你好大的胆子,连圣旨都敢不接。”

    “相公,飞以为圣上下落不明……”

    “住嘴,新君继位,事关社稷安危,岂是你一个小小的武夫所能置喙?”

    像对待多年前自己的佃户一般,韩赝胄发了一顿脾气,这才想起,自家兄长之所以让自己来宣旨,就是因为岳飞以前是自家佃户,好拉近些关系。

    看到岳飞垂手侍立,韩赝胄的脸色好看了些,他对岳飞说道:“鹏举啊,吾韩家四世三公,却对你一个佃户寄予厚望,你知道为什么吗?”

    “飞愚钝,不值得相公抬爱。”

    “吾兄就是看中你,以社稷苍生为念,而不计较个人得失。当务之急,是打退金贼。至于赵家人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若是不接圣旨,临安定然派人来围剿你,到时候鹬蚌相争,就是金人渔翁得利了。”

    岳飞道:“相公此言差矣,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汴梁仍未失陷,储君安然无恙,大王此举,非人臣所为。”

第二百五十九节 旧法

    听到岳飞说“非人臣所为”,韩赝胄骤然变色,怒喝一声:“佃户小儿,此非尔所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完,韩赝胄心虚的向四周打量一番,想起为了显示亲厚之意,特地让岳飞遣退众人,私下传旨。眼下屋中只有自己和岳飞两人。他大声训斥道:“莫不是靠着我韩家的荫庇,认得两个字了,就敢指斥乘舆?什么叫人臣?什么所为,我韩家四世三公,会不懂得?我家世受皇恩,会附逆?啊,你说我大兄,韩相公附逆?你还有良心吗?”

    韩赝胄大发雷霆,岳飞辩解了几句,插不进话,干脆垂手侍立。

    韩赝胄见岳飞不为所动,没有跪地请罪,眼珠一转,厉声说道:“这圣旨跟赏赐,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你这佃户小儿,好自为之。”

    说完,韩赝胄转身拂袖而去,他面带怒容,让人不敢挡驾。

    岳飞将留在案上的圣旨拿起来,取了个纸条封好,又亲自磨墨,用笔在纸条上记下日期。然后将封好的圣旨收藏好,这才叫诸将进来。

    王贵道:“不知摄政王给了各个什么好差事,方才韩相公离去前,让我等将他带来的财宝都收进库房。”

    “都收好了?”

    “收好了。”

    “那就好,封在库房里,谁也不许动。”

    啊?王贵以为按照岳飞往日的性子,一定会分给下属,谁知道是封存起来,他倒不认为是岳飞要私吞,又素来信服岳飞,知道岳飞这么做必有深意,便不再多问,依令行事。

    呼延灼从汴梁城头退下来,回到府中,夫人问道:“老爷,大郎还留在城上么?”

    “嗯,完颜兀术诡计多端,怕他夜间偷袭,让大郎留在城头驻守。”

    “老爷,金贼迫得紧了,老身真为大郎担忧。”

    “夫人勿忧,这次只来了完颜兀术一个虏酋,五六万万人,城中禁军就有四万,民壮近二十万,而且自靖康之围以来,时常训练,城池是断不会丢失的。”

    “有老爷坐镇,自是万无一失。”

    完颜兀术此次来汴梁,本意是借着北方各地都在鏖战,能够攻其不备,一举拿下宋朝京城。没成想不仅汴梁保留了禁军,而且还早早的把在战时成为负担的居民,尤其是老弱妇孺都迁往了沧州与河间。

    汴梁很轻易的,就变成了一座全民备战的堡垒。

    “怎么办?”完颜兀术眼下连同签军,也不过六万人,连围城都做不到。让渤海人混着签军试着攻了几回城,发现颇不好打。

    “嘿嘿,”完颜兀术心中苦笑,“只有先等河东分出胜负来。平阳的粮草,也快耗光了吧。”

    河东,又是一场歼灭战打成了追击战,这一场追击直到天黑才逐渐停止。完颜银术可在范阳军和天雄军疯狂的攻击之下,一路败退至太原。与留守太原的金兵会合之后,强大的生力军加入之后完颜银术可立刻对已经兴奋地,越过范阳军与天雄军战线的代州保甲们连续逆袭,一时之间代州保甲兵甚至有全军尽墨的危险。

    但是不久之后,当范阳镇抚司与天雄镇抚司在太原附近完全展开,完颜银术可就不得不再次转入防守。他开始在太原布置防御,期望完颜粘罕与完颜娄室及时赶来援助。

    二十多天数场大战,让完颜银术可的太原本部,接连折损万人,此刻已经弓矢用尽,伤病满营。加上太原的金兵,人数也不足三万人。此刻,身在太原金兵已经成强弩之末,虽然支撑着不肯倒下,但是只要号称攻守无双的范阳军将那些可怕的妖火放出来,太原守军就会崩溃。

    如果是歩鹿孤乐平领军,恐怕此时已经不顾伤亡攻城了。但邱穆陵仲廉停下了攻击,整个中野招讨司的任务并不是消灭完颜银术可,而是在北面打通去往平阳的道路,在太原一线,俯瞰整个平阳盆地,让位于平阳的完颜粘罕感觉到压力。

    完颜粘罕已经感觉到了压力,不仅来自正北面,而且来自西面的黄河。沿河而上的西野招讨司正在封闭龙门渡,并向东面稳扎稳打,魏博、成德、横海三个镇抚司,如同三块巨石从南向北排列,步步为营。

    完颜粘罕的四个儿子,率部与西野打了好几仗,两三个猛安绝非一个镇抚司的对手,若是粘罕全军去对付一个镇抚司,面对那绵长的车阵和车营,完颜粘罕完全没有信心在另外两个镇抚司赶来前取得上风,遑论结束战斗。

    “北面又出现两个镇抚司旗号?完颜银术可干什么吃的,只会吹牛吗?”如果自己固守平阳城下,就会被五个镇抚司合围,粘罕不由得愤懑的将茶杯往地上一摔……

    哗啦啦……

    看着被摔在满地的花瓶碎片,朱凤英眼角闪过一丝怯意,她对着女官一挥手,低声说:“快些叫人收拾了,小心扎了太后。”

    又转身对着朱凤琏拜了一拜:“姐姐息怒,群臣上书,请氦儿登基,也是迫不得已。赵构这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你们都是乱臣贼子。”朱凤琏大喝,“且出去,待哀家静一静。”

    朱凤英退了出来,往外间走,她的兄长朱孝孙早候在二重宫门处,问道:“怎样,二妹应允了?”

    朱凤英摇摇头,朱孝孙一咬牙:“那就只能听吴革的了。我朱家再上……这大宋的天下,不能让赵构给篡了。”

    朱凤英道:“大哥可有把握?”

    “放心,氦儿已经是储君,让他立即即位,谁能说不对,张中书,张枢密,张天官都是赞成的。”

    “一切仰赖大哥做主。”朱凤英喜不自胜。

    朱孝孙打马回家,一进大堂,有一人正在等着,开口就问:“国舅,如何呀?莫非太后还是不允。”

    “吴将军,真叫你给说中了。”

    这大堂中的人,正是吴革,他与姚友仲自带部属,到汴梁增援,已经有些时日,前几天,江南传来消息,说摄政王赵构已经登基了,成了新的大宋皇帝。

    汴梁这边,自然是一片骂声。张叔夜最有担当,他当即与张诚伯与张所商议,三孤联名,带领汴梁的群臣推戴储君登基。

    这一套作为合情合理合法,市井百姓都交口称赞,没曾想,太后不允。这才有了朱孝孙进宫请朱凤英代为劝说之事。

    “太后还是不允,吴将军,看来只有靠你的办法了。”朱孝孙沉吟道:“只是这一招,会不会在史书上留下骂名呀?”

    吴革笑道:“末将在河北,从呼延宣帅那里学了一个说法,叫做‘祖宗成法’,若是按照祖宗成法去做,人家顾忌太祖,断断是不会骂的。何况,我等做的,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黎民的大好事呀。”

    “那我二人速速去见张相公。”

    第二天早上,吴革和姚友仲,各带了几个心腹部将,来到西城墙下的一处民居,呼延通在此驻守,指挥。吴革和姚友仲二人进了屋来,与呼延通客套了一番,呼延通道:“兄弟已经禀明家父了,家父说,一切听相公的,只要三位相公都同意,他一力襄助。”

    “有呼延太尉支持,那就更好了。”

    “吴将军,你要多少军汉鼓噪?”

    “不须多,二十个就够了,开封府刘鞈的公子刘子羽也参与此事,他说,这是为了百姓的事情,当以百姓为主,军汉多了,反而不好。”

    “以百姓为主,那便不是武人干政了,家父一定赞同。”

    吴革、姚友仲等人各处串联了一番,到了中午的时候,汴梁城的百姓,扶老携幼,在宣德门聚集。自靖康年间百姓们宣德门磕阙,拒绝与金人议和之后,汴梁的百姓们再次聚集起来。

    晚春的暖阳在天上高悬,宣德门前一望无际的百姓,有书生,有商人,有工匠,有军汉,各个神采奕奕,笑容偃偃,仿佛有什么大喜事一般。

    见宣德门前都被百姓占满了,怕不是有好几万人吧,吴革跑到登闻鼓前面,抓起鼓槌,咚咚咚的敲击起来。

    这鼓声震颤有力,仿佛让人心都以同样的节奏跳动,待鼓声一停,姚友仲带着一干军汉齐声喊道:“汴梁士民齐聚在此磕阙,伏请太后以天下苍生为念,令储君登基。”

    军汉们又齐声喊了一遍,等第三遍喊的时候,宣德门前的百姓们也跟着喊了起来。

    “跪!”军汉们齐声喊道,吴革,姚友仲领头跪下,百姓们也就跟着跪下了。

    朱凤琏在宫中已经得到了消息,她将朱凤英找去:“三妹,这可是你做的好事?胁迫储君登基?”

    朱凤英故作惊慌:“鼓动百姓,小妹哪里有这番本事,定是百姓们得知赵构篡位,义愤填膺,才……”

    朱凤琏摆摆手:“是你也罢,不是你也罢,既然百姓们磕阙,那势成骑虎,氦儿不登基是不行了。”

    朱凤英刚露出一点喜色,朱凤琏喝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氦儿登基,让呼延庚如何自处?”

第二百六十节 黄袍

    朱凤英结结巴巴的说:“庶康是……是氦儿的义父,氦儿登基,自当加官进爵……”

    “呼延庚的野心,你看不出来么?”

    “什……什么野心?”

    “唉,三妹,”朱凤琏的脸色和缓下来,“氦儿是谁的孩子,你真当我看不出来么?”

    “皇姐明见万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朱凤英闻言也放松下来,她知道朱凤琏知道,却不知道朱凤琏是否知道自己知道朱凤琏知道,因此呼延氦的生父是谁,两姐妹之间心照不宣。

    眼下被朱凤琏叫破,那很多话都好说了,难道朱凤琏还能把她和呼延庚当做风纪男女办了不成?

    “当日立氦儿为储君,我就知道,呼延庚必有篡夺这赵宋江山的一天。”

    “皇姐莫非对赵家人还心存念想?”

    “哼,赵桓背家叛国,做了金贼的俘虏,还送信回来要求议和,我便死了这条心,只念着与谌儿的一分母子之情,谌儿失踪,便连这点情分也断了。”

    “那氦儿即位,不是正好,终归是我们朱家的一条血脉。”

    “氦儿继承的赵宋江山,到时呼延庚若是篡位,岂不是让他们父子相残。”

    “皇姐,不会吧,他们是亲生父子,庶康也十分喜爱氦儿,岂会……”

    “沾上了皇位之争,莫说是没名分的父子,就是大父嫡子之间,岂能容得下半点亲情,春秋以来,为了皇位王位,父杀子,子弑父的事情,还少吗?”

    “皇姐,那该如何是好?”

    “我苦拦着,不让氦儿即位,的确存着谌儿万一回来的念想,但也是想到庶康这一节,不让他,你们将来后悔,但眼下士民磕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盼庶康对你和氦儿,尚有一念之仁。”

    朱凤英道:“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庶康是断断不会危害自家骨血的。”其实她心中忐忑,但眼下自己亲儿子登基的大好机会,怎可放过。

    姐妹两人还在犹豫,想设一个万全之策,以免呼延庚与呼延氦日后父子相残。突然,童穆来报。

    “太子太师张悫,太子太傅张叔夜,太子太保张所已到宣德门,求入宫觐见。”

    三人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宣德门,百姓们一阵欢呼,“张相公,张相公。”也不知喊的是哪一位。

    三人入宫以后,拜见朱凤琏,朱凤琏问道:“今日若是下旨,让新皇继位,不知天下人可会心服。”

    “圣人毋须担心,吴革将军献上一策,管叫天下百姓说不得半个字。”

    “可要兴大狱?此事不仁。”

    “圣人勿忧,非是兴大狱,而是行太祖之旧事,黄袍加身。”

    “这岂不是武人乱政之兆?”

    “据吴将军转述,此事是呼延宣抚留下的主意,由百姓为皇帝黄袍加身,乃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意。”

    朱凤琏闭目想了想,好像还真有点这种意思,但计较起来,也有自相矛盾处。

    “庶康可曾做出解释?”

    “这倒没有,不过老臣素知吴将军为人,靖康之围时,也与呼延宣抚并肩作战,可称生死之交。圣人若有疑惑,日后询问呼延宣抚便是了。”

    眼下百姓磕阙,赵氦——呼延氦登基势在必行,既然呼延庚早已想出办法,总有诸多不可索解处,也只能先照着做了。

    朱凤琏把牙一咬:“三位相公,新皇的身家性命,可就全拜托你们了。”

    “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子羽,吴革与几名慈祥的汴梁百姓,由童穆领着,去见呼延氦,他们来到这个三岁多的男童面前,这孩子骤见这么多外人,却也不惊慌,不哭闹。

    童穆领着诸人拜了三拜,吴革捧着龙袍上前,打开龙袍,将呼延氦包裹起来,口称:“万岁,出宫见百姓朝拜吧。”

    他一把抱起呼延氦,向着宫墙走去,朱凤琏已经等在这里,呼延氦叫了一声:“母后。”

    朱凤琏点点头,抱着呼延氦站到宫墙之上,姚友仲等人见了,招呼军汉们齐呼万岁,拜倒,百姓们自然也跟着拜倒。山呼万岁。

    一时间,宫内的黄钟大吕齐鸣,肃穆的钟声直冲天际。

    在陈桥之变一百五十五年后,又一位皇帝黄袍加身了。

    赵氦——呼延氦年仅三岁半,宫中暂时没有他这身量的龙袍,他身着储君的常服,将龙袍披在身上,坐在龙椅上接受留守百官的朝拜。

    在场百官都官升一级,张悫张诚伯由中书侍郎加授尚书右仆射,张叔夜由知枢密院事升任副枢密使,张所任御史中丞。三孤名位不变,加授节度使。

    “京东西路安抚使张确,牧守一方,内抚蜀黎,外抗索虏,有功于朝,授南京留守,中书侍郎,加授太子少师,遥郡节度使。”

    这个任命出乎意料,张确,原隆德知府,坚守隆德有功,安抚京东西路,是呼延庚的岳父。

    在帘后,朱凤英看了朱凤琏一眼,朱凤琏道:“张确有国士之风,氦儿对他越是君恩深重,他便越是拉不下脸来,帮助他的外孙与氦儿相争,若是能让呼延氢决心做个忠臣,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朱凤英道:“可哪有外公不帮自家亲外孙的?皇姐这番苦心,只怕……”

    “就是不给张确家封赏,你也拦不住呀。”

    两人正在说话,听见阶下张诚伯奏请改元“绍兴”。

    “准奏!改元当贺,着开封府着灯三日,以为庆贺。”

    张叔夜起草了改元诏,昭告天下:

    “圣人受命以宅中莫大邦图之继王者体元而居,遭时艰难涉道寡昧熟视斯民之荼毒莫当强敌之侵陵负此百忧於今五载曷尝不未明求治。

    当馈思贤念两宫之恩,而菲陋是安恐九庙之颠而艰危是蹈苟祸可弭虽劳弗辞。

    嘉与照临之内共图休息之期,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其建炎五年可改为绍兴元年,於戏小雅尽废宣王嗣复於宗周炎正中微光。”

    绍兴本是在确定储君时,呼延庚就想好的年号,张叔夜引经据典,找到了《诗经》中的依据。

    天子登基的礼仪都已走完,百官退朝,朱凤琏道:“枢密当追问河东战局,呼延宣帅为朝廷柱石,如河东战事毕,还需速来汴梁,主持大局。”

    张叔夜领命。

    “眼下新君已立,年号已变,当昭告天下,反王赵构,自立为帝,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张天官,当下文拿捕。”

    张所领命。新君登基的诏书与拿捕赵构的文书,一并送往江南。

    相关文书也登在《顺天时报》上,颁行天下。完颜兀术在汴梁西北面扎营,近水楼台,最先得到新印刷的报纸,他看到捕拿赵构的诏令,晒笑一声:“赵构小儿,这下无处可逃了,还不乖乖投了大金,做个带路王。”

    赵构的事情,有得他自己去烦心,完颜兀术把这一张报纸拿开,径直去看《绿宫缘》最新的连载。《呼家将演义》无非三件事,打辽国,打西夏,斗奸臣。完颜兀术看得都有些疲惫,倒是《绿宫缘》,引得他的兴趣越来越大。

    《绿宫缘》中西晋的八王之乱已经讲完了,现正说到匈奴赵刘渊入主中原,羯人石勒投顺,一统北方。但外患稍靖,祸起萧墙,刘渊的几个儿子,以及石勒等各个部族首领,各个如狼似虎,都要争夺“大赵皇帝”的大位,已有“群狼夺嫡”之势。

    “刘聪是刘渊的第四子,最得将心,最终得了大位。”完颜兀术心中思量,“吾也是嫡子第四,不知有没有机会。”

    “不过毁了匈奴赵朝的,却是旁支的刘曜,我大金的旁支,就是吴乞买,浦鲁虎父子了,将天下白白送给了外姓石勒。”

    “外姓?哼,完颜粘罕,说是国相,其实不过是辽阳左近的小部落罢了。”

    想到这些,完颜兀术再也坐不住了,他心烦意乱的将报纸翻来翻去,往地下一扔:“来人,备马,吾要去大名。”

    “大王为何要连夜赶去大名?大王走后,汴梁大军由谁指挥?”大将仆散忠义问道。

    “由你与纥石烈志宁一同指挥,商议行事。”话一出口,完颜兀术就发掘不对了。仆散忠义与纥石烈志宁固然勇猛聪慧,有名将之姿,但毕竟都未年满二十岁,岂能服众?

    但完颜兀术的心思已经不在汴梁,他需要去大名与三哥完颜讹里朵商议,防备粘罕和浦鲁虎,夺了阿骨打嫡脉的皇位。相比之下,汴梁算什么?而且看眼下的态势,汴梁是打不下来了。

    他沉吟一番:“你二人率军返回洛阳,听从撒离曷的命令,孤王去大名,自有大事。”

    就这样,在绍兴元年的四月中旬,汴梁之围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且不说完颜兀术撤退,汴梁城中如何善后,只说新君圣旨和御史中丞的文书,先向东,再向南,走安全的京东东西路,圣旨到了京东东路的齐州济南府,京东东路安抚使刘豫喜滋滋的接旨,回到后堂,着急的拈着自家的胡子:“押错宝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一节 平阳之围

    四月的朝阳,让人充满希望,但此刻平阳城中的呼延庚,却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索虏塌陷了城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踏着春色与朝阳,呼延庚与诸人行出府外,驰马奔赴前线。

    远远的城头,战火已经连续三天三夜不曾停歇。城上杀声震天,城中却很寂静。宽敞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柔和的春风掠过新叶初成的路边柳,将枝头的柳絮卷扬半空,柳絮纷纷扬扬地飘落。

    呼延庚不动声色地裹紧披风,一边问侍卫城头的战况:索虏塌陷的那段城墙?

    “还请宣帅放心,并非前两日塌陷的地方,乃是为偏西边的一截。从塌陷处突入城中的索虏也不太多,约有百数十人。小人赶来报讯前,武提辖已经亲临前线,开始组织人手,准备打一个反击,重再把他们赶出去。”

    城墙塌陷听似可怕。其实只要提前准备充足,并且塌陷的地段又不是太宽的话,就守军方面来讲,还是可以做到应付自如的。至于准备,也很简单,两个足够就行了:足够的青砖、石块诸物;以及足够的死士、民夫等人手。

    呼延庚详细询问了塌陷处的情况,微微放心。赶到城边,远远观看,果然如那侍卫所讲的一样。

    城墙崩塌的范围并不是很宽,约有十来步长短。两边与地上全是残砖断壁。烟尘还没有彻底地消散。尘烟中,有许多的人影正在厮杀鏖战。

    武松仍旧是全身黑甲,左手锤,右手斧,映衬在朝阳之下,非常的显眼。他督战其后,所站的位置距离缺口约有二三十丈,另有四五队士卒已然集合完毕,更等候在他的后边,随时可以听令上阵。

    围城已经有数月了,围城期间,外间消息不通,也不知援军何时到来。近半个月以来,金兵攻城突然加急,连接着好几次都是数天数夜连续攻打。

    呼延庚没有过去,停在了远处。他骑着高头大马,左右文武簇拥,穿着也与普通的士卒将校皆有不同,一看就是主将的身份,在城墙崩塌的情况下,如果还主动往前线凑的话,那不叫勇敢,只能说添乱。

    他勒马观战,注意到木女墙还没来拉上来。

    所谓女墙,就是在城墙壁上再设的又一道矮墙。因为卑小,不及城墙高大,比之与城好比女子比之与丈夫。因此,叫做女墙。而木女墙,顾名思义,用木头制造的墙壁,有些下有滑轮,可以推动。比如守城时,若何处城墙塌陷,则便可将之推来,暂时地做为阻挡。

    这时,远处一片喧哗。

    呼延庚扭头去看,见数十人推着一座木女墙,缓缓朝缺口移动。木女墙很高大,这个又是特别制造的,足与城齐。数十人连拉带拽,喊着号子,把它推到崩塌的缺陷处。

    早先突入城中的百十金兵,在优势守军的围歼下,已然死伤殆尽。武松并又派出了三四十人的死士,反而突出城墙外,列成一道防线,给了安置木女墙的空间。

    金兵的投石机集中了不少,对准缺口轮番施放。有守卒举起盾牌,掩护推拉木女墙的人,缓慢却坚定地逐渐填充满了缺口。缺口的地上,本有很多敌我士卒的尸体,此时来不及收掩,木女墙碾压上去,一片的血肉模糊。木女墙一挡,留在墙外的死士后无退路,下场可想而知。粘罕督战金兵攻打缺口处的,也是麾下的一员骁将,名叫斡鲁。好容易打开缺口,岂容宋军守军轻易堵上?发了性,脱掉铠甲,肉袒上阵。

    斡鲁此人,身高八尺,姿容魁岸,膂力绝人,擅用铁锤,份量极重,墙外的宋军死士几乎无人能挡其一击。锤头落下,所到处,人皆颅碎。鲜血、脑浆,迸得他满身一脸。浑然不顾,呼叫酣战。

    其部下偏裨、亲兵、骁勇等等,目睹此状,也无不鼓勇进前,或穿重铠,或也索性如斡鲁模样,肉袒赤膊,大呼奋击。几如风卷残云也似,转眼间,留在女墙外的宋军死士被杀戮一空。

    眼见木女墙填充了缺口,斡鲁回首大呼:石头来!投石机投掷巨石,打在女墙上边。

    木女墙不但重,还很厚。三两石头打上去,不起什么作用。斡鲁焦躁,抢过一个亲兵的盾牌,支在头上,挡住两边城头往下射来的箭矢,大踏步走上前去,抡起铁锤,狠狠撞击其上。

    他的力气端得不小,每撞击一下,甚至把几丈高、数尺厚的木女墙也都能震得随之摇晃。

    然而,投石机撞不烂的,凭他的力气,显然也是撞不开。

    城头上箭矢如雨,噗噗地钉在盾牌上,片刻间,就把盾牌射得好似个刺猬一般。斡鲁恍如不闻。因为缺口地面上有断砖,木女墙的底部有些地方高,有些地方低。他丢了铁锤,蹲下身,叫喊十数个力大的将佐、亲兵近前。有士卒撑起半截船,为他们遮掩箭矢。斡鲁叫道:听俺号令!数到三,一起发力。

    他竟是想要用人力,把木女墙抬翻!未免太匪夷所思。十几个人,人人憋得满面通红,木女墙纹丝不动。大雪飘落,斡鲁虽**半身,头顶热气腾腾。有一支流矢穿过半截船的缝隙。

    斡鲁伸手向后一指,说道,“看见了么?国相的帅旗在向咱们发令!城上城下万千的军马,视线此时悉数集中此处!成则擒杀呼延庚,平我大金大患,败则一具骸骨,孩儿们,随我来。”

    见抬不动木女墙,斡鲁从城门处调来了几座备用的撞车。

    冒矢石,金兵奋不顾身,一座座的撞车,接连相继。木女墙承受不住连续的重击,出现了裂纹。城头上指挥作战的守军将佐发现了这个情况,一边应付金兵的蚁附登城,一边紧急调来死士,打算缘墙而下,把撞车毁坏。然而,却终究晚了一步。

    轰然巨响,女墙破碎。

    迎面出现在斡鲁面前的,却不是一览无遗的城内,而是已经堆砌有半人多高的砖石。他捡起铁锤,呼唤部属,数百人前后相继,摩肩接踵,纷纷翻越跳过顾不上拉走的撞车,拥挤着往重新打开的缺口奔去。

    缺口不宽。冲在最前边的,因为同时奔过去的人太多,就好像束在了一起似的,刀枪不能并举。

    斡鲁瞧见半截砖墙后边,城内数十步外,巨人般的将军挥了挥手。不知什么时候,武松命人在墙后堆积了大垛柴草、油脂,立时被纵火引燃。这会儿的风向正好从北向南。烟气滚滚,随风弥漫。金兵措不及防,眼不能睁。大批的宋军弓箭手隐在火后,箭矢齐发。只听得惨叫不绝,冲锋最前的金兵士卒没等跃过砖墙,便尽数中创而死。

    好在这回斡鲁没冲在前头。烟雾涨天的,他也什么也看不见。不得不引军稍退。

    他抬头观看,雪落不停。左右两侧,一架又一架的云梯,升而复降。云梯的种类有不少,不止是个梯子,往城墙边儿一竖,士卒顺着朝上爬。还有一些,就好似会移动的高台。很大,很高。

    这种云梯,台子上多的能够容纳数百人,少的也足以站下数十近百。由军卒推着来到城边,等同省略掉了攀爬的过程,上边的士卒可以直接跳上城头。呼延庚命人集中了火炮、投石机,对准这些云梯,猛烈轰击。又用火箭、猛油焚烧之。云梯上的士卒一个不注意,往往被烧死者泰半。

    城头上搭建的有高楼,居高临下。适才射斡鲁的,便有许多来自楼中。焚烧云梯的,也有很大部分从此中来。金兵的对策是采用长柄钩镰,夹杂在云梯之间,专门去钩拉拖拽。三四支钩镰同时用力,高楼多数便会因此塌陷。

    宋军士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用钩镰。钩金兵的钩子,然后斩断。有时顺势也会把云梯砍斫,一旦云梯断裂,坠落的士卒能连接成线。斡鲁往后倒退了几步,有将校奔至他的身前,问了句甚么。

    他却没能听的清楚。

    周围喊杀的声音太响,投石机施放的巨响好像便在耳边,震的人头皮发麻。斡鲁站在城下,迎着烟雾,脚下遍地断臂残肢,远远近近,到处深深浅浅的洼陷,那都是投石机的功劳。他觉得似乎时间猛然地停顿了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他问那将校:甚么?

    缺口处烟太大!根本就什么也看不见。这样子朝城里冲,和送死没什么区别。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弟兄们死伤数十!该怎么办?要不要把铁浮屠调来?

    “何须铁浮屠,”这关头,斡鲁怎肯把机会让与他人。斡鲁自带本部,做些准备,便要再次攻城。

    豁口处的武松,一面让陷阵营的军汉们抓紧休息,一面让民壮们再去推一面木女墙来。平阳之战已经日趋激烈,从金兵攻城之猛烈看来,金兵也耗不了多久了。

    呼延庚的亲儿子呼延氦,登基改元绍兴的同一天,呼延庚就在平阳重围的鏖战中渡过。

第二节 围解

    城下烟雾太浓,难以冲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宋军守卒并且在柴禾中夹杂有毒药,隔着大老远,就熏得金兵眼泪直流,咳嗽不断。斡鲁看见有两三个偏将穿着的有披风,命令他们取下来,撕裂成条,取水来将之浸湿。然后分发给左近的士卒,系在面上,蒙住口鼻。有些受不了呛、又特别悍不畏死的,甚至把眼睛都蒙上了。不多时,众人准备妥当。

    百十金兵,人人蒙面。斡鲁一马当先,他酣战至今,气力不见有半分的衰减,愈战愈勇。用大锤的,大多为一力降十会,不讲究花哨。管他什么兵器来,只管一锤砸过去。

    他带队在前,一路拼杀,堵口的宋军也素称悍勇,但没有一合之将。武松看得兴起,手持斧锤跳将下来,先与斡鲁对了一锤,两人都是一震。

    武松又补上一斧,也被斡鲁用锤架开。

    武松大喝一声,双手弃了兵器,抢进身去,用左胳膊压下斡鲁的双手,右手探出,一把抓住斡鲁的脖子。

    斡鲁先是用双手与武松的左胳膊纠缠,过了一会也抛了兵刃,双手抓住武松的右手腕,要把他的手搬开。

    武松的左手捏成拳,向着斡鲁的面门猛击,护手正打在斡鲁的鼻子上,将他打得满面鲜血。武松又是几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斡鲁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掸不得。

    武松三拳打死金兵猛将,随他入城的百数金兵,能出去的却只剩有二十来人。城头上的金兵亦然如潮水也似,滚滚撤走。

    完颜粘罕收兵回营,心中概叹。平阳日久难下,外围五镇兵马,如同五块缓缓压来的巨石,虽不是迫在眉睫,却避无可避。

    那围点打援,又如何呢?想想绵长的偏厢车阵,完颜粘罕不自觉得摇了摇头。

    当断则断,完颜粘罕缓步踱至帐口,放眼远望,看满营军旗飒飒,又看远处平阳城池。转望山川如画,感受夜风冷冽。他长笑一声,召来诸将,传令三军拔营,不急不躁,徐徐撤走。

    通常而言,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进攻容易,撤退难。

    打了胜仗,一往无前、风卷残云,很容易。打了败仗,还想要保存实力、避免全军覆灭,这就很难。进攻的时候,上下齐心、只管往前冲杀,也很容易。撤退的时候,兵无斗志、难以约束,要求有条不紊就很难。尤其在四面有敌的情况下,欲待安然无恙地撤走,难上加难。

    就比如完颜粘罕的这次撤军,如果他有一点儿不小心,被呼延庚发现漏洞,从后追击,很可能就会因此败上一场,吃点小亏。

    但是,要不说完颜粘罕用兵老道,便在呼延庚的眼皮子底下,徐徐撤走,丝毫不乱。三军行动,有规有矩。虽然是为撤退,旗帜严整、将士有序,前有骑兵开道,后有步卒压阵。

    呼延庚闻讯之后,虽也派出了折彦平、呼延武康,尽起城中精锐,并及高宠的骑兵,直追了三十里,却是半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找着。无奈,只好调头回城。

    完颜粘罕避开外围五镇,却不急着就走,而是先不急不忙将河东各地的驻军调回,又就地休整了两天。一副大模大样的姿态。虽处在敌情之中,偏好似闲庭信步。

    这也是完颜粘罕用兵老练的一个表现。撤军,就怕急躁,越稳越好。

    邱穆陵仲廉与普六茹伯盛率领卫队到来,完颜粘罕撤军的消息传入平阳,呼延庚有喜有怒。喜的是完颜粘罕、完颜银术可、完颜娄室三路大军,被他悉数击退,平阳之围终于落下帷幕。

    虽然在太原尚有完颜银术可一部,但冢中枯骨,日后河东南部,或者雁门关以南,可任宋军驰骋。

    但怒的是,河北援军大集,几乎将河北兵力抽调一空,却连粘罕的主力也未留下。

    但眼下并非追究责任的时候,好不容易打了胜仗,该当论功行赏。

    金兵退走,雁门以南,有士绅豪强投靠了金人的,当大加整肃。各地为金兵肆掠的村寨,也要加以抚恤。

    这些,都由河东经制使张克戬一力操持。诸军也要休整,就这样耽搁了十余日,眼看来到四月底,呼延庚正准备布置大军围攻太原的战事,突然从汴梁有信使来。

    “新君登位,遍赏诸军,加呼延宣帅归德节度使。”

    张克戬、马扩以下,都在向呼延庚道贺,呼延庚一面接受祝贺,一面在想:归德军节度使,以后自己的官位就升无可升,朱凤琏怎么这么糊涂呀。

    来的诏书中,还让呼延庚速回汴梁,以安君心。虽然诏书中没有明言,但河东的文武官员都知道,眼下呼延庚必须在汴梁主持大局才行。而且还要将宋军的主力带回去。

    攻取太原的事情,只能滞后了。

    呼延庚以宣抚使之尊,命令张克戬主持河东大局,让马扩辅佐他,又留下普六茹伯盛,以调动陕西、河东以及河南的军马。

    对参与河东之战的各级将吏,依照宣抚司的章程,各有封赏,选了其中位置高,功劳大的,呼延庚在临走之前亲自授勋。

    授勋者都知道,呼延宣帅乃是新皇的亚父,新皇登基,呼延庚更是贵不可言,而由呼延庚亲自授勋,则自己成为新皇的嫡系,以后前程可想而知,一时人人喜形于色。

    在安顿好河东之后,呼延庚带领五镇兵马南下陕州,以便乘船前往汴梁。

    一叶扁舟渡过了长江,汴梁新君即位的消息也传到了江南。

    王贵乐呵呵的,对岳飞道:“那日赵构那贼子送了礼物来,大哥让小弟将财物都封进库房,小弟还老大不愿意,今日方知大哥的深意。”

    岳飞却满面愁容:“眼下汴梁与临安,二君并立,绝非我大宋之福。”

    “大哥想多了。自然汴梁的皇帝才是正主,诏书一下,临安的大臣们便绑了赵构去请功,又怎会二君并立呢。”

    岳飞道:“此事绝非如此简单,只怕江南的大人们不肯干休。”

    “皇上何须犯难,此伪诏尔。”秦桧高声叫道,“不信,请韩相公一观便知。”

    面对站满了大殿的大臣,秦桧毫无惧色,公然宣称新君即位改元的诏书是伪诏,抓捕赵构的文书就更不足论。

    韩肖胄大步上前,将诏书取来,看了一看,对赵构道:“陛下,着啊的确是伪诏,我大宋为了防止奸臣作祟,因此用传国玉玺,必留暗记,这份诏书没有暗记,想来是金贼伪造的。”

    江南的,或者说临安的小朝廷,群臣是因为本地士绅的利益,才拥立赵构当皇帝的,而当他们拥立赵构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现在去投靠汴梁,新君会饶过他们拥立反王的罪过吗?

    何况金人势大,汴梁能够挺到什么时候,还未可知呢。

    只要一口咬定了这是伪诏,汴梁的皇帝和太后,还能亲自跑来对质不成?

    杭州发出诏书,宣布汴梁已为金人所克,汴梁的皇帝是金人傀儡。江南东路与两浙路这一带,对临安小朝廷是言听计从。但出了这个区域,似乎遇到了点小麻烦。

    李纲,这个失踪了好几年的宰相,突然出现在泉州,原来他一直在泉州知府呼延庆的保护之下。李相公怒斥了临安小朝廷的造反行为,号召天下讨逆。

    浙江守将苗傅、刘正彦当即响应,向着杭州进军,将赵构围困在宫城之内。

    苗傅准备立即攻打宫城,但刘正彦拦住他说:“就算擒杀了赵构,汴梁也未必承认我们的功劳,不若先困住赵构,然后让汴梁封我们为王。”

    杭州左近的张俊,以及北面的戚方,开始向杭州靠拢,眼看江南就要开始一场小型的内战。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岳飞叹道。

    “大哥,我等不若南下,擒杀苗刘,再将赵构押解入京?”

    “我军如若南下,岂不是乱上加乱。我等还是在长江沿岸,防备金兵南下。”

    岳飞不去,不代表别人不去,刘光世、韩世忠等人,都前往杭州勤王。各路大军压境,苗刘闻讯大为惊恐,被迫接受朱胜非的提议,请求赵构的赦免。赵构故意任命苗傅为淮西制置使,刘正彦为淮西制置副使,将他们引出朝廷。

    苗、刘二人要求赵构赐予免死的铁券,准予免于追究他们政变的责任,赵构知道两人学识不丰,在铁券上写着“除大逆外,余皆不论”,苗刘不察,以为安全了。当天,勤王军到达叛军驻扎的临平,陈思恭率军力战,大破叛军,挺进北关。苗、刘二人率精锐两千人,拿着赵构所敕赐铁券逃出杭州,同时命令手下纵火,但天降大雨,火不能起。

    勤王军刘光世、韩世忠、张俊、吕颐浩等入城,俘苗傅、刘正彦以献,两人在杭州被磔弃市。

    经过这一番事变,赵构喜道:“朕得人心至此,何惧汴梁小子。”

第三节 真相

    “大家都看看,听从汴梁乱命的,都是些什么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苗傅、刘正彦及其党羽,在杭州城门外悬首示众。杭州知府秦桧,专门选了十几个伶牙俐齿的衙役和军汉,在街头向围观的百姓宣讲。

    他们讲的,正是《新京报》上一篇文章的内容:为什么会有苗刘这样的乱臣贼子?一来是汴梁的皇帝太后不得人心,二来乱政频出,三来是金人的阴谋。

    秦桧暂时还不敢直指汴梁的过失,只是先抓住作乱的苗刘二人。二人作乱期间,也未约束部属,兵过如篦子,给两浙路左近的居民带来了巨大损失,秦桧也有效的煽动起对汴梁的敌对。

    经过一番舆论准备,临安小朝廷成功的在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建立了统制。

    但继续往西的江南西路,往南的福建路,则有些不听招呼。

    “福建都是李纲……李相公支持他们,陛下可召李相公到临安来问对。”对于李纲这个宣和、靖康、建炎三朝宰相,秦桧不敢轻易使阴谋,一定要谋定而后动,一击必杀。故而先用常规的朝争手段稳住他。

    眼下,秦桧要先解决带兵的武将的忠诚度问题。

    前次赵构登基的时候,派使者到各地封赏带兵大将。

    淮东的韩世忠是只要财物,其余不问。

    淮西的刘光世则向朝廷要节度使的名位,并要求为自己的父亲刘延庆平反。

    这两人靠名位和钱财就可以收买。

    张俊戚方等人,则是逼走李纲的主犯,已经上了贼船,秦桧毫不担心他们傻到要跳船。

    泰州的岳飞,据前去宣旨的韩赝胄宣称,对朝廷和韩家是毕恭毕敬,看来是韩肖胄的门下走狗,暂时也不用担心吧。

    在赵构登基之时,唯一不接圣旨的,就是目前驻扎在江南西路的王彦。

    “吾观王彦,脑后有反骨,又出身红巾反贼,必不利于社稷,请陛下早图之。”

    “此人有功于抗虏,若无罪而诛之,恐天下人不服,空余汴梁口实。”

    “陛下放心,必不致有患,诸公倒应该关心另一件事。”秦桧提醒道。

    “秦大府有话明言。”在赵构登上皇位这件事算告一段落之后,汪伯彦黄潜流对秦桧越发不客气起来。

    “求外援。”

    “求外援?不是刚刚与金人议和了吗?”

    “不够,”秦桧装模作样的抬头四望,又故意压低了声音,“汪执政,黄枢密,咱们都是陛下的忠臣,有些话也可以说开。对陛下皇位有碍的,便是汴梁的那一对母子。他们不死,陛下的皇位做不安稳呀。”

    “故而要借刀杀人?”

    “不错,借金贼的刀。”

    “金贼刚刚在河东与汴梁吃了败仗,又岂可为我大宋前驱?”

    “无妨,只要有金贼在北方做幌子,咱们就能掐死汴梁。”

    “你是说……漕运?”

    “正是如此。”

    大宋开国以来,汴梁百万军民,都仰赖江南的漕运。随着建炎帝南下,汴梁居民大部迁往塘沽,但为了多获得粮食,河北的红巾一直在江南各路购粮,通过漕运和海运运往北方。

    在秦桧等人的认识中,汴梁仍旧需要漕运的粮食支撑。因此“断绝漕运”,就成为打击汴梁的一个可选项。

    “秦大府,你一会说要结好金国以为外援,一会说要切断漕运,好生混乱,到底该当如何做来?”

    秦桧笑道:“陛下,且坐听臣的谋划。”

    当天,行辕中就出了圣旨,要南方的各路将领,到湖州取齐,皇帝赵构要整顿兵马,以图恢复。

    岳飞也收到了圣旨,王贵问道:“哥哥此次怎的借了旨意?”

    “韩相公有信来也。”

    原来韩肖胄写了私信给岳飞,告诉他此次是恢复大计,不可因为天家的私怨而乱国是,若是岳飞对汴梁忠心,大可在驱除索虏后,迎接汴梁的皇帝和太后,等他们来处置。

    “韩相公公忠体国,我岂可坏了他的大计。”岳飞叹道,“先灭匈奴,再尊圣主,不致有李广利之祸也。”

    岳飞所说,是汉武帝时,大将李广利正在前线作战,却被牵涉进一桩宫斗案,李广利当即弃军投降了匈奴。

    在江南的诸军,包括王彦,在“恢复河山”的大旗下,暂时接受了赵构的圣旨。这道圣旨向着北方和西北传递,眼看要达成秦桧希望的目的:汴梁的圣旨只注意要抓赵构,定地位,还引来了苗刘之变这场大乱;而临安的圣旨则不计名位,只要恢复河山。

    “真是岂有此理,哀家就守在汴梁,与完颜兀术相抗,赵构这贼子……”朱凤琏气得说不下去了。

    “圣人休要着恼。”呼延庚已经到了汴梁,“所为日久见人心,以吾看来,只消一年,谁是真抗战,谁是假奋发,天下人定然看得清楚。”

    “是吗?”

    呼延庚与朱凤琏是在睿思殿相见,边上也没有旁人,呼延庚走上前去,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吾从未算错。”

    “好大口气,仿佛诸葛先生一般。”

    两人相拥了一会,朱凤琏道:“你这样出入宫禁,只怕有闲言碎语,让氦儿听去,可不好。氦儿已经快四岁了,已经记事……”

    “我正要与你商议。”呼延庚道,“我就随意出入宫中,让氦儿叫我爹爹。我要他从小就知道,我是他的亲生父亲,我要像父亲一样带他长大。”

    “我和三妹的顾虑……”

    “没错,我要他从小就知道,他是我的孩子,不是赵家人,他能当上皇帝,是因为老百姓看在你我守卫汴梁的情分上推举他,让他黄袍加身,而并非因为他名义上姓赵。”

    “原来你是要这样解套,才安排吴革,弄一出黄袍加身。”

    “正是如此,你也一样。”呼延庚把朱凤琏抱过来,亲了亲,“你是母仪天下的太后,是因为你在历次汴梁之围中,都坚定的支持着军民,而并非因为你是那个窝囊皇帝的妻子。”

    “我因守护汴梁,才得以成为监国太后,我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说,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为何会如此?”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靖康年间,宣德门磕阙,十万军民向你跪拜,他们喊着‘绝不议和’,可不是让你把赵桓赎回来。”

    “所以老百姓早就这么想了。”

    “没错,他们心里明白着呢。我们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把这个事实说出来,他们就一定会认。”

    “氦儿是守护汴梁,守护黎民百姓的人,因此他才被百姓们黄袍加身,赵构,是以一己之私篡位的人,百姓们迟早会看清他的真面目。”

    “有你这么说,哀家……我安心多了,庶康汴梁,你也是为了守护汴梁,拯救黎民百姓,才来帮我的吧。”

    呼延庚心想:不,我是在书上读到你投水而死的事迹,敬佩你的气节,才救你的。

    想到这,呼延庚凑到朱凤琏耳边,轻轻地说:“不,我才不管黎民百姓,我就是想让你们两姐妹,一个皇后,一个王妃,在我身下辗转反侧。”

    “坏人。”朱凤琏呢喃着。

    “我们去吧凤英叫来,共浴吧。”

    “大白天的,若是传出去。”

    “宫里的闲人都被遣散了,连徐宁也到禁军中任职,只剩下一干女官,又怎么传得出去。”

    “岂会传不出去?”张浚大怒,“你当呼延庚是傻子吗?河东之战的时候,我等推诿不愿前去支援,他岂不会忌恨我等。”

    “宣判,末将以为,呼延宣帅绝非如此鼠肚鸡肠之人。”刘锜说道。

    “嗯,你和他有神水峡相助之谊嘛。”曲端在一旁冷冷的道。

    “将主何出此言。”

    “好了!”张浚一拍桌子,“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我们怎么挽回,对呼延庚虚以逶迤的事情,是抹不过去的。求人不如求己。”

    张浚扫视了在座的诸将:“临安那个……主家,昭告天下,要恢复河山,我等就在长安附近,与金贼打上一仗。光复长安,是任谁也不得不认的功劳,有这份功劳在,我们是响应了江南那位的昭告,他若得势,须得奖赏我等。若是汴梁的小孩儿最终坐稳了皇位,他也须得看在收复长安的功劳上,不能薄待了我们,留下苛待功臣的骂名。”

    “宣判高见。”吴玠说道,“只是长安的金贼,也不好对付呀。”

    “完颜娄室刚刚在陕州大败,完颜粘罕在河东大败,完颜银术可困守太原,长安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宣判高见。”众人一片称颂。但每一声“宣判”,都让张浚眼皮一跳。

    汴梁的小皇帝登基可没想着给他这个陕西的封疆大吏加官进爵,难免不是呼延庚在捣乱,这样的情势下,他也只能站到赵构一边了。

    “刘锡领秦凤军,刘锜领熙河军,赵哲领环庆军,吴玠领永兴军,曲将主领泾源军,为六路都统制,半个月之内,大军在富平取齐,我等先下长安,直薄燕云。”

    “先下长安,直薄燕云!”

第四节 体系

    汴梁朝会,群臣跪拜之后,分列两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呼延庚低垂着眼睑,偷偷瞟着斜对面的尚书右仆射兼领门下侍郎,太子太师,张悫张诚伯。在另一个时空,张悫因为赵构软弱,郁郁而终,远比不上在本时空位极人臣,成为文武班的第一位。

    张诚伯如同老僧入定,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身旁,也就是文臣的第二位,站着御史中丞,太子太傅张所。张宪的老爹没有像另一个时空那样有心杀贼,却被张益谦污蔑,被发遣南方,死于湖南。

    文臣第三位,则是枢密副使,太子太保张叔夜。张叔夜也摆脱了被金国俘虏,强掳到北方为官,父子三人一同在白水河边自杀的命运。

    这些青史留名的忠臣,因为呼延庚的所作所为而活了下来,若是在日后的朝代更迭中有什么处理不当,很可能在史书中留下骂名,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文臣班中靠前的开封留守刘鞈上前一步,启奏要在东京道和京畿路力行保甲。

    小皇帝没有答话,帘后传来监国太后的声音:准奏。

    刘鞈奏请,既然是在东京道以及京畿路一体施行,就当设立一个提举官,统一管理。

    “设立提举东京京畿保甲诸事,人选请宰相决之。”

    “不若请刘大府兼任。”

    在河南东部也要施行保甲了,各级保甲长,以及锐士和公士的选拔相应须得跟上。

    皇帝亚父,归德节度使,河东河北河西宣抚大使呼延庚,站在武臣班靠前的位置,默默地看着刘鞈先是推辞,又接受了这个任命。

    河北东路,东京道,京畿路,河东路中的一部分,麟府军,鄜延路,分别由张彦橘、刘鞈,张克戬,张灏主持,都纳入了呼延庚的体系中来。

    这个体系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字。因为新保甲是他最明显的标志,所以往往被人称作保甲。

    但呼延庚所想,远不止此。

    这首先应该是一套政教合一的体系,轩辕道是其精神内核,“事功”是其教义核心。在这个尘世立下什么样的功勋,获得何种官职和勋位,将预示着在天国获得何种对应的神职。

    其次是一套锐士的组织体系,有功,有德,有学的人,被授予锐士,开启了他在轩辕道和朝廷中的晋升之徒,以功劳和年资,获得文散官和武散官的官阶。为了完成某种任务,授予职务,爵位则是一种重大奖励和荣誉。

    再次是一锐士为骨干的社会细胞,从海河到淮河,从宝塔山到大海,路尚由朝廷的转运使、经制使、访察使主持,而在路之下,大致以府和较大的州为单位,平行设立郡一级,虽无明文规定,但大家心照不宣。知府或知州兼任郡太守,日常也以太守呼之。

    较小的州、军、监,都归并到县一级,县令也是汴梁朝廷保留着任命权的最低一级。

    县以下,由于皇权不下县的传统,鸾阁和保甲堂而皇之的接掌了政权,邑守,保长,甲长,以及专门负责军事训练的保甲指挥使,都由锐士担任。

    正在想着这些,突然帘后叫呼延庚上前对答。呼延庚走上几步,帘后的监国太后说道:“宣抚既已回京,自当统领三军,外抗强虏,内平逆贼。”

    呼延庚领命。

    朱凤琏又道:“请东西二院详加商议,给呼延宣抚一个名义。”

    张诚伯和张叔夜应声领命。

    这都是早就商量定的,现在由太后在群臣面前交代宰相和枢密,以显示此项任命之重大。

    宣抚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河东路,东京道,西京道,京畿路,京西北路,河西诸路大使,八路禁厢军都统制。

    八路宣抚使……好了,总比北洋军好听。

    只是换了个名字,同时把京畿禁军纳入了八路军的体系。原本河北红巾军的主力军,巡防营,保甲兵三级兵制,改成了禁军,厢军,保甲兵三级。

    原范阳、平卢、天雄、成德、横海、魏博六镇,加上鄜延军、麟府军,京畿禁军中的龙捷军,要整编成主力九镇抚司。

    每镇抚司日常下辖四个常备团练司,两个到四个架子团练司。

    各“郡”则设立一个厢军团练司,以及若干团练司的架子。

    各个县则有一个五百人的巡防指挥,经过动员,各县可以在三天以内,由巡防营和保甲兵组成一个团练司,并在一个月内再拉出一个团练司出来。

    而在金兵控制的地域,将大力发展游击营,以配合作战。

    这一套完整的动员体系,在这个时代,没有其他人能够拿出来。军号虽只有八路九镇,但却能容下百万保甲。

    兵源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永远是粮草和装备。六镇在河东牛刀小试,几乎用掉了一半河北的储备,因此一面整军,另一面就要恢复生产。

    金兵在河东与汴梁都吃了亏,短时间内是没法集聚力量和意志来报复的,因此九镇的军汉,都回到驻地附近,帮助夏收。

    呼延庚在福建泉州的本家呼延庆送了信来,说临安以“不可贿敌”为由,禁止与长江以北回易,尤其是粮食,一粒也不许往北走。虽然从泉州走海路,杭州拦不住,但毕竟处于两浙的卧榻之侧,不便在明面上过于敌对。

    “今年的粮食,完全要靠自己了。”呼延庚嘿嘿笑道,他现在在刘鞈府上,与这位开封府商议。

    “漕运截断,汴梁如何自给?当年太宗有迁都洛阳之意,全因漕运不便,才耽搁下来。”

    “刘相公不必忧虑,以往汴梁有居民百万户,禁厢军数十万,河北自然是养不起的。但现在大部居民都迁往塘沽,八路军主力也就食河北,汴梁要吃饭的嘴,比往年可少多了。”

    刘子羽在一旁插嘴道:“以往的漕运,来自蜀中,荆湖,江南三路,江南漕运断绝,子羽愿持一纸诏令,到蜀中去调粮。”

    蜀中?“子羽准备走那条路?”

    “走陕西,经汉中而入蜀。”

    呼延庚心中一动,陕西的宣抚判官张浚一直对自己虚以逶迤,还需尽快让他明确态度才好。

    “子羽毋须到蜀中那么远,只消带宣抚司一纸命令,令张浚从蜀中运粮即可。”

第五节 平静

    刘子羽到达富平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下旬,他面见张浚,向张浚出示了宣抚司的命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这个刘鞈的儿子,进士出身,素有晓畅军事之名的刘子羽,张浚不敢像糊弄王贯清一样糊弄他,又有笼络之意,便道:

    “子羽远来,先请安歇。到蜀中运粮,颇费时日,子羽不若先在吾幕中赞画军事?”

    呼延庚派刘子羽到蜀中运粮,本没报什么希望,只是以这个理由派他到陕西来观察张浚军中的状态,面对张浚的邀请,刘子羽求之不得。

    他拜会完张浚,便去找自己的老朋友刘锜。刘子羽说道:“张宣判说要直薄燕云,我看大军汇集,恢复长安可期呀。”

    刘锜叹了一口气:“子羽不知,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尔。”

    “为何如此说?”

    “子羽有所不知,陕西兵将上下之情皆未相通。若少有不利则五路俱失。吾兄进言,不若屯兵利阆兴洋以固根本。且设若敌人犯境则檄诸路将帅互为应援以御敌。若不捷亦未至为大失也。”

    “贤昆仲认为此时不宜进兵?”

    “正是如此。”

    “宣判如何说来?”

    “浚之幕客皆轻敌,其气亦锐,见兵马已集,谓大功可成,要当疾进。闻吾兄言皆相视而笑曰:提兵数万乃畏怯如此何日可成大功?吾兄不复言。”

    刘子羽又问道:“曲将主如何说?”

    “曲将主谓承平之久人不经战,金人新造之势难与争锋。且宜训兵秣马保疆而已,俟十年方可议战。”

    刘子羽道:“吾听闻曲将主也是主张进兵的呀?”

    “两个月前,曲将主只知泾源军可战,却不知其余诸路靖康年间皆败,均是新军重练,故而附和宣判的恢复长安之役。这两个月他巡视诸军,才知各军皆不堪战。”

    “那眼下是什么章程?”

    “张宣判要战,曲将主主守,大军就在富平以西耗着,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与张叔夜父子不同,刘鞈刘子羽父子,仍旧保留着对赵家人的一分忠心,他们两父子都是读圣贤书的士人,他们俩留在汴梁,是守卫大宋的国都。

    呼延庚的所作所为,到现在还不算违背了他们上报君恩,下护黎民的初衷,新皇帝赵氦继位也算符合天家礼法,刘鞈、刘子羽父子还没到与呼延庚摊牌撕破脸的地步。

    但是呼延庚已经是大宋两百个节度使名号中排第一的归德军节度使,即赵匡胤篡位前的官位,又是皇帝的亚父,与太后之间又有些风言风语,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若真的到了那一天,刘鞈,刘子羽父子又该如何自处?

    江南的赵构吗?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也不过是个轻公事,重私欲的小人罢了,不能托以忠心。刘子羽此次请命前往蜀中,也有探查各路封疆大吏,看能不能找到可以一同匡扶赵家江山的同道中人。

    张浚手握河西六路兵马,俨然西部一大实力派,刘子羽本有游说张浚之意。听刘锜说西军将相不和,反而窃喜,他积极的加入张浚的幕府。

    “由是浚与幕客刘子羽辈专为攻战之谋。”读完信中最后一句话,将信放到手边。这封信由刘子羽的伴当发来,这名伴当是行军司派给刘子羽的卫士。

    将相不和,军无战心,想来张浚的长安攻略是困难了。呼延庚想着,将河西战事抛到一边。

    眼下已经是绍兴元年七月,夏天已经过半,秋收即将开始,河北河南河东,都将转入秋粮保卫战中去。

    “河北秋税,自向汴梁押解。”张彦橘面对耿南仲,耿延禧父子,不亢不卑。这对父子由江南的赵构派来,汴梁已经废除了赵构的摄政之位,张彦橘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征收秋税的命令已经一层一层的传达下去,由路到郡再到县,由邑守而保甲,一时间全都行动起来。

    德州怀仁邑的一个保甲内,新的保民扈三娘也接到了征收秋税的命令。她本是德州大户扈家庄的三姑娘,但二十年前扈家庄被梁山攻破,她随兄长辗转江湖。去年兄长又被戚方火并,她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家。

    幸而找到当地的乡老,帮她入了保甲。她不会干农活,但身强体健,又会武艺,被选入邑保甲队。她如同一个男兵一样,穿着厚重的纸甲,拿着结实的白蜡杆,整天巡逻,护田。

    纸甲又显不出身形,大家都几乎要忘了她是个女人了。

    这天,扈三娘按照队长的指派,到第三甲去催租税,甲主是本是河北的军汉,参加过数次大战,有几年的苦劳,年龄大了,授锐士和无品校尉以后,在地方上当甲主。扈三娘到屋子中落座,甲主已经将账册做好,交给扈三娘查看。

    保甲的租税是三分法,即四成交给河北转运司,邑、甲、保各占一成,三成由保内的五户均分。

    扈三娘看过账册,该交多少钱,多少粮,用多少代用券,数字不差分毫,她便取出一个方形的小印章,在账册第一页的右下角盖上一个印,说道:“八月三十日之前,请老哥将钱粮押解到邑寺交割。”

    甲主称是,又取出一张单子来,上面简单的列明的秋税的钱粮数目,扈三娘要把这张单子带回去上交。而各甲的单据都会汇集到转运司,这样转运司就从最基层得到数据,知道各县、府能够上交多少税收。

    扈三娘正要告辞,甲主道:“三姑娘稍待,吾家老妻有话与姑娘说。”

    扈三娘有些疑惑,不一会,甲主的妻子进来,甲主退了出去,掩上门。

    “三姑娘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甲主的妻子如同长辈大婶一般问道。

    “二十年前都已失散,长兄也被贼子戚方火并。”

    “三姑娘可曾许配人家?”

    “父兄都已故去,无人做主。”

    “婶子想给姑娘说一门亲事。”

    扈三娘脸上忸怩的神态一闪而过,大婶没有注意到,自顾自的讲起来,说是邻邑有一个小伙子,如何肯干,如何做得,除了有些黑矮,爱喝上两口,就没别的坏处了。

    扈三娘听罢,半晌不做声,大婶说:“你且思量着,抓紧给回个话,等秋收后空闲了,就把喜事办了。”

    扈三娘突然抬起头来:“兄长大仇未报,三娘做不得别家人,有劳婶子费心了。”

第六节 雨荷之盟

    “耿南仲与耿延禧父子,进了大名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时校尉住进了蔡福的家中,派属下回来禀报。”

    行军司马张宪听到探子的回报,让他退了下去。

    行军司下辖左右厅,左厅管着作战训练,早已成型,右厅主管情报,侦缉,现在也才招揽了几个合用的。

    探子口中的时校尉,本名时迁,人称鼓上蚤,本是一名小偷,被张彦橘拿住。张宪得知他的异才,将他收在行军司的右厅中。

    耿南仲,耿延禧父子,在张彦橘处坐了几个月的冷板凳,又见平阳之围已经解除,不再有收拢河北军的可能,便启动了北上的第二个计划:与金国落实盟约。

    在明面上,张彦橘并没有限制使团的自由,耿南仲带着使团,以巡查战线的名义,越过滹沱河,进入金兵的控制区。

    时迁跟着他们,混入大名城,找到了蔡福蔡庆兄弟的家中。蔡福、蔡庆兄弟本是大名府的刽子手,在城破之时跟随大名的众官员降了金。

    时迁先是躲在蔡福的房中,待蔡福回到屋中,突然现身,右手端平,藏在袖子中的袖箭的机簧已经打开。左手高举着转运司的令牌。

    蔡福见到令牌,不假思索,当即下拜,哭泣着说道:“今日得见大宋令牌,终有报效之日。”

    时迁常年在江湖上游走,观人试面倒有八分把握,他见蔡福的表现不似作伪,这才收了袖箭,将自己的身份选择性的说明了一些。

    就这样,时迁在蔡福家中安顿下来,扮作一个杂役,每日替蔡福到衙门中去点到,探听消息。

    原先大宋河北西路安抚使衙门,已经变成了完颜讹里朵的勃极烈驻地。但是完颜讹里朵却没有住在在里,而是住在早前卢俊义的宅子当中。

    卢家宅子栋宇连云,泉石幽曲,亭舍雅致,建构精美,一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钱绢。

    卢俊义在河北东路对抗保甲,失败之后,干脆逃回了大名老家,恰逢完颜讹里朵改弦更张,不再派兵抄掠,而是设立衙门,健全统制,又对大名本地乡老士绅大加拉拢。卢俊义本是大名豪强,正在拉拢之列。

    卢俊义为了讨好完颜讹里朵,特地修了一个花园,又搭了一个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树搭成,树上枝叶一仍如旧,棚内桌椅皆用天然树石,棚内种满花木青草,再以竹节引水,流转棚周,淙淙有声,端的是极见巧思,饮宴其间,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贵人家雕梁玉砌的华堂,又是别有一般风味。

    此刻,花棚前面搭了一个戏台,戏台上正在演着改编自《绿宫缘》的一段杂剧《夏雨荷》

    说东晋时,匈奴赵皇刘渊的第四子刘聪,在外狩猎喝了鹿血,一时兴起,在荷塘边欺辱了一个汉女,这汉女生了个儿子,刘聪被刘曜所杀,这个孩子改名夏雨荷,投奔冉闵。

    耿南仲在台下看着,心想这《绿宫缘》假托东晋十六国,实际暗讽胡人自相残杀,终究占不住江山;金人粗鄙,真的看不出来吗?

    待戏曲告一段落,完颜讹里朵用汉话大叫一声:“好。”

    耿南仲父子立刻跟进,大声鼓掌叫好。完颜讹里朵下令打赏伶人,又转头对耿南仲说道:“与大宋的盟约,本是四爷在操持,奈何尔等跑到河北来?”

    爷?耿南仲听到完颜讹里朵学着戏中口吻说话,心中鄙夷,但面上不动声色:“三爷四爷都是上国先皇的嫡子,三爷排行在前,自然要为大金朝当家拿主意。”

    耿南仲这么说着,自己心下也觉得奇怪,自己什么时候,也照着杂剧中的腔调,用这样市井言语。

    “这种戏词粗鄙易懂,难怪金人愿意学。”耿南仲一面想着,一面面带笑容的与完颜讹里朵商议:“吾南朝自有正溯,可否不称王,称皇帝?”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你南邦人称了皇帝,将我大金皇帝往哪里摆?”

    “若是不称皇帝,吾家主上何以服众?如何臣服万民?”

    完颜讹里朵冷笑道:“尔南邦自有正溯,那也是在汴梁,尔等要正溯,只好去汴梁要,何必在我这里饶舌?”

    耿南仲面上的笑容更盛了:“上国乃是承续大辽的正统,大辽与我大宋乃是兄弟之国,君上与年齿互称兄弟,不若……”

    “尔等与大辽若是兄弟,又怎会有海上之盟呀?我大金灭了尔等的兄弟之国,尔等当兴兵报仇才是。”

    耿南仲终于不说话了,完颜讹里朵将他晾在一边,继续点了一出戏来听,是《呼家将演义》中的《辕门斩子》。

    内容是石敬瑭向辽国割让燕云十六州后,蓟州刺史赵尊要迁往涿州,长子赵传光拦在辕门,不让大军出发,赵尊要斩赵传光。

    《呼家将演义》出来已经有数年,现在人人知道赵尊就是翼祖赵敬,赵传光就是宣祖赵弘殷。

    当赵传光唱到“石敬瑭做了儿皇帝”的时候,完颜讹里朵笑道:“儿皇帝,倒也不是不行。”

    耿南仲见到事情尚有转机,正想接口,但“儿皇帝”的话题,怎么也接不下去。

    这是,耿延禧轻轻拉了拉耿南仲的衣袖,在耿南仲耳边轻轻说道:“金国皇帝是和道君皇帝一辈的人,可以先应承下来,以后只说君上和现在的金国皇帝是义父义子。”

    耿南仲一想有理,便道:“让吾君尊上国皇帝为义父,还可商量。”

    “就父子相称好了,贵君上与我等便有兄弟之亲。”

    耿南仲没有接茬,给赵构找了个爹,这责任他可不想担着。完颜讹里朵催促他道:“儿皇帝,这是最大的让步了,绝不可再退。”

    耿延禧拉了拉耿南仲的衣袖,耿南仲一动不动,耿延禧跳起来说道:“恭喜三爷与我家君上成为股肱,请三爷准备血酒包茅,吾等好歃血为盟。”

    用荷叶包着的泥土被送了过来,完颜讹里朵心中一动,说道:“俺叔叔就这样多了个野儿子,和那夏雨荷一样,不如就叫雨荷之盟吧。”

    耿南仲,耿延禧父子不假思索,就赞叹了一番:“雨乃阴也。诗经有云:山有扶苏,阴有荷华。荷花乃密不示人之意。此乃密约,正该以荷花为词。”

    耿南仲父子两要将密约带回给赵构。完颜讹里朵嘱咐道:“此约既成,你我便亲如一家,往后俺派人到江南公干,还要多多仰仗二位。”

    耿南仲客气了几句。完颜讹里朵道:“附耳过来,俺与你说。”

    耿南仲靠过去,完颜讹里朵道:“若是日后有人对你说,‘还记得大名城里的夏雨荷吗’,便有如俺亲至,尔等不可怠慢。”

第七节 战长安(一)

    雨荷之盟当然不仅仅是确定了儿皇帝那么简单,主要是约定了两点:以长江为界,宋朝要纳岁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宋朝的岁币,是在金国完全征服长江以北之后才会开始支付,说白了也就是宋朝赵构花钱,金国解决汴梁。这些细则,都被时迁一一打探清楚,报知呼延庚和张宪。

    “刚刚从汴梁撤围,哪有心思再攻汴梁?”完颜兀术说道:“不过,已经要过来的土地,就要先拿下。”

    完颜兀术想起了完颜粘罕说过的一句话“宋人积弱,河北不虞,宜先事陕西,略定五路……然后取宋。”

    富平,西军的长安攻略仍旧在“准备中”,浚乃竭全陕六路事力举於富平金银钱帛粮食如山积。

    一员将领匆匆来到张浚的大帐前,通报了一声,不等帐内回应,挑帘而入。

    张浚正坐在大帐正中,本来满面怒容,见到来人,面色放缓,但仍然严厉的问道:“吴璘,何事如此慌张?”

    这闯入帐中的,正是张浚的铁甲亲卫头领吴璘,他奉张浚的命令,在长安附近查探敌情。

    “禀报宣判,有大队金兵,在长安出入。”

    “大队金兵,有多少人。”

    “一共有三支金兵,每支两三千人。”

    “不过区区一万人而已。为何如此惊慌?”

    “宣判,两三千人,都是猛安的规模,怕就怕只是主将的亲兵进了长安京兆府,大队屯在别处呀。”

    “我大宋兵马一集可一埽金人尽净。”刘子羽在一旁说道。他是大宋的忠臣,现在满心希望张浚的西军能够站出来,成为制衡呼延庚的第二股势力。

    曲端冷笑道:“不知是怎麽地一埽,用茹帚埽?为复用埽帚埽?”

    一坐绵惊愕,浚亦默然,不喜乃曰:“将军持不战之说,岂可以当大将?”

    曲端谓:“承平之久,人不经战金人新造之势难与争锋。且宜训兵秣马保疆而已俟十年方可议战。”

    张浚大怒,谋论不协,端因辞遂以为都转运使,随军而已,端之言不用。

    眼看来到八月中旬,天气开始一天天转凉,是时大举之议已定,虽三尺之童皆知张宣判要点齐六路兵马,一扫索虏,直薄燕云。

    张浚以熙河路经略使刘锡为都统制。以九月发秦亭亲督战。除鄜延路未到,五路兵二十万马七万约以更相策援。

    张浚见兵马俱集大喜谓当自此便可以径入幽燕,问曲端:“如何?”

    曲端眼皮都不抬一下曰:“必败。”

    张浚强忍愤怒,略带威胁曰:“若不败如何?”

    曲端曰:“若宣判之兵不败,端伏剑而死。”

    张浚大怒,曰:“可责状否?”

    端即索纸笔责令状曰:“如不败某伏军法。”

    浚曰:“浚若不胜,复当以头与将军。”

    两人立下军令状赌约,张浚流水价般派出探马,侦查金兵动态。

    此时,五路西军都已在富平取齐,望着人山人海的转运场面和麾下浩浩荡荡地二十万西军,张浚意气风发,张浚此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雄壮的场面,也没有见过如此气势如虹的军队。

    一种功业唾手可得的感觉油然而生,张浚觉得一战可定河西,甚至可以东出中原收复河东、河北、河南失地,兵临幽燕,扫灭幽燕金军,震慑呼延庚,匡扶大宋。

    西军的前锋已经开到长安京兆府下,但长安京兆府高池深,轻易攻城定然损失惨重。张浚下令打造联营,将长安包围起来。

    可长安京兆府承续了汉、唐以来的规模,锁城联营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工,而且金兵又不时骚扰,根本建不起来。

    围困旷日持久,所耗钱粮甚巨,对宋军也是极大的负担。张浚下令建锁城联营,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终究是要逼迫完颜娄室出城作战。

    吴璘总管探马,他报告说:“金人屯於大封县相去八十里,而虏酋完颜讹里朵方在同州军众,请击之。”

    “完颜讹里朵在绥德军?”刘子羽大惊失色,“为什么先前没有探查到?”

    吴璘道:“金贼狡猾,一直没有打出旗号,且用疑兵多次在黄河渡口往返,故而末将没能判明是哪一路金贼。”

    张浚在大帐之中反复踱步,绕了一圈又一圈,才抬头问刘子羽道:“子羽如何看?”

    “宣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派兵阻截便是。”

    “计将安出?”

    “由同州到长安,必经金栗山,只要在此地设伏,便能阻截索虏的援军了。”

    “好,便依子羽,请都统制调兵遣将。”

    现在取代曲端为五路都统制的是刘仲武的嫡子刘锡,刘锡先向张浚施了一礼,随后下令击鼓聚将。

    待众将来到,刘锡高踞堂上,取出一支令箭:“张中彦、李彦琦听令。”

    “着尔等二人前往金栗山设伏,毋须多有杀伤,只要故布疑阵,让金贼不敢前行便了。”

    这两人都是泾源军的副将,是曲端的旧部,曲端被贬,刘锜代领其军,泾源军中多有不服刘锜的。故而刘锡派这两人去金栗山设伏,一来是泾源军精锐,二来也有分化削弱之意。

    金栗山自古是为深险之地。张中彦、李彦琦设伏以待,苦候多日,终将金兵的援军等来。

    一名信使驰入张浚营中,禀告道:索虏勇将王伯龙引千余骑,为索虏的前驱。昨日下午,陷入了我军的伏击圈中。交战不移时,即引军后撤。张、李两位将军判断,认为王伯龙向有勇悍之名,虽然遇伏,却断然也不至会溃败的如此之快。此必为他的败兵计,意图诱使我伏兵出山。

    金栗山距离长安,也不过百十里地。这信使一人三马,马歇人不息,一天之内,足能奔驰两个来回。因此,昨天下午的事情,到子时,张浚就能知晓。

    他听了,略微思索,认可了张中彦、李彦琦的判断,说道:“李彦琦与张中彦可有对策么?”

    小人来前,两位将军还无定见。

    话音未落,帐外有一骑奔至,骑士翻身下马,沿途高呼紧急军报,冲入了帐中。

    来不及跪拜行礼,送上书信一封,报道:“小人从张、李两位将军处来。王伯龙中伏金栗山,诈败佯走。

    虏酋的主力,距离王伯龙部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为防止虏酋因之而提前有备,两位将军计策已定。决意借助地利,由李彦琦将军亲引三千人,追击王伯龙,势必要将他的假溃败变作真溃败。同时,也好以此来冲击虏酋的主力部队。争取一战灭其全部!”

    金栗山外的闯伏战,李彦琦正在猛追王伯龙。

    王伯龙的信使一步步走将上前,牛皮底的靴底踏在地上,发出橐橐的响声,就好像响在诸人的心头。来入堂上,他拜倒在地,说道:“好教三爷得知,昨天下午,我部在金栗山陷入了索虏的伏击圈。”

    “现在战况如何?”

    “小人来前,王万户决定诈败退走,同时遣派飞骑,通知后边的高万户,请他早做准备。并成功地诱出了贼将王彦琦引数千人出山,追击于我。这信使说到此处,转头瞧了瞧堂外的天色,又道,估算时辰,料来现在应该已与高万户所率的主力碰上了。”

    金栗山外,王伯龙部丢盔弃甲,辙乱旗靡,溃奔不成队列,人挤马撞,连连横度过数条溪河。因为夜色深沉,为了不致使追击尾随在后的王彦琦失去目标,也为了给散乱的士卒指明方向,王伯龙特命各百户官多多地打起了火把,临水回顾,见千余骑兵散布在数里方圆的旷野上,到处火光点点,尽是佯败奔逃的人马。

    “离金栗山有多远了?”

    “二十里上下。”

    “王彦琦部现在何处?”

    “咬住了我部的尾巴,正在紧追不放。南蛮的前锋骑兵队,距离我至多有七八里地。”

    “高万户呢?”

    “我部的前锋正在往前赶,争取尽快与王万户碰面。”

    王伯龙甩了甩马鞭,再往后边看了眼,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要快!不能给周边县城插足的机会。这干降官,张浚一来,都成了顺风倒。县城里虽然驻军不多,但如果突然在我们背后来一下,横插进来,依我部现在的状态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传吾将令,再给前锋半刻钟的时间,必须要与高万户见到面!”

    王伯龙诈败溃散,试图诱使宋军出山的这一举动,虽然来自完颜讹里朵的命令,却委实是一步险棋。

    又黑灯瞎火的,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会真如张中彦所愿,由假溃败变成真溃败了。这是一个度的把握,又要装的像,又要不能乱,也是对王伯龙掌控全军节奏、以及掌握战场节奏能力的一个考验。

    他把掌旗官叫过来,问道:各营旗帜如何?

    回将军,小人与各营的旗官,从开始诈败到现在,一直都保持有联系。将军的军令:要做到散而不乱;可以丢弃不必要的辎重,甚至假军旗,但上下级的渠道必须要保持畅通。这一点,各营都做到了。

第八节 金栗山

    王伯龙问话的所在,在一条溪水的边儿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而冷的夜色笼罩四野。溪水上本连成片的浮萍,早被骑兵的坐骑踏破,水声潺潺,顺着望去,蜿蜒直到很远的地方。沿岸长的有蒹葭,在风中轻轻摇动,火把一映,白茫茫的一片。

    茂盛的芦苇、水中的泥土、以及种种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嗅入鼻中,令人不觉精神一振。

    除了马蹄奔腾的喧哗声,时不时还会有野鸭、宿鸟等等扑棱棱地惊飞掠走。一支又一支的火把,从王伯龙等人的身边一闪而过,红腾腾的火光照亮了马上骑士的面容,多的为兴奋神色。他们都是跟随王伯龙多年的军官、士卒,跑过去,还不忘扭回头嚷上两嗓子,或者喊:将军!宋蛮子快追上来了。或者叫:前边高万户怎样了?咱什么时候开始回头反击?

    王伯龙是金国的汉军万户,由于是从辽国投靠的金国,在金军内部地位不低,但他和手下的汉军没捞到什么实际利益。此次东路金兵大举西调,完颜讹里朵已经许诺,将在河西给王伯龙一块封地。

    不多时,前头有两三探马奔驰而到。

    他们来不及下马,甚至连减缓马速都顾不上,直奔到水边,方才用力拽住缰绳,绕着王伯龙诸人来回驰骋,践踏起溪水、泥土,踩平了一大片的芦苇,哗啦啦的响。便在马上,匆匆行个军礼,叫道:将军!我部前锋已与高万户碰头。高万户令我部按原计划行事!立即展开部署。

    王伯龙喜上眉梢。他本是辽国汉人,又在军伍厮混,不是城府深沉的人,他眼见最难的一部分终于完成,心中的喜悦实在按捺不住。他哈哈大笑,转顾左右,下达命令:“副将,即引你本部,并拨与你两百人,继续往东边奔逃。每个十人队,多打出两倍的火把!再把队列的间距散开一点。务必要瞒住李彦琦,教他以为我军仍然在向高万户所在的位置溃败。不要求你杀敌,把李彦琦引过去,就算你的大功一件!”

    “得令!”

    “命其它诸营集合,熄灭火把,随本将沿此小溪,先转向北行,然后兜转至宋蛮的后翼,从后边抄李彦琦一把!”

    完颜讹里朵的定策:诱金兵出山后,不管出山的金兵有多少,由高彪在前阻击,王伯龙则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性,悄然无息地抄道兜转,回去金栗山外,给出山之宋兵来一个反包围。

    一旦反包围形成,张中彦、李彦琦部就有两个选择,要么弃置出山的宋兵不顾,任宋军军队将其吃掉。要么,山中的金兵也只好全线出击,来拼力救援被反包围的部队。

    如果是前者,对金兵来说,吃掉一点是一点。如果是后者,就把山中的闯伏战,转变成了荒原上的对决野战。总之,不管宋军会选择哪一种对应之策,都会大大减轻金兵援军的压力。

    集合部队,不能吹角敲鼓,免得惊动后头的宋兵。数里远近的原野上,一队队的传令兵四散奔走,很快就把王伯龙的命令传达了下去。

    早先就已经被指定,要跟随王伯龙抄袭宋兵后阵的六七个百人队,一边熄灭火把,一边有条不紊地往营旗靠拢。百人靠拢完毕,然后再过来到将旗处集合。在他们靠拢、集合的同一时间,归副将指挥的两三百人,也一边不断地扩大彼此之间距,一边打起新的火把。从数里外的李彦琦部看去,只远远地见到前方火把忽明忽暗,根本瞧不出半点内在的蹊跷。

    金兵骑兵七百人无声无息地汇聚一处,王伯龙把百户们召集起来,简单地做了战前动员。

    他只说了一句:富贵,我等自取之。众人就欢呼起来。

    王伯龙不愧金国的铁杆汉奸,深知如何鼓动这一干无心无肺之人。几句话下来,巧妙地把整个战局获胜的关键放在了这几个百户的身上,而泼天的功劳也落在他们身上。人马虽然不多,七百人,却关系到十几万敌我两军的胜负,人人热血沸腾。一句话就够了:富贵,我等自取之。

    站在此河西之战的关键之转折点上,若获胜,功劳会有多大?可想而知。

    几个百户回去本队,再把王伯龙的话转述给九夫长们听了一遍。九夫长又直接说给士卒们听。谁会嫌功劳多?一个个满脸涨的通红,杀气腾腾。要不是为了保密,不能大声喊叫,怕不早就杀声震天了!

    王伯龙横枪驱马,当先跃入溪中。

    七百人前后相接,乘风破夜,呼啸而去。选择从溪水中过,却是王伯龙心细的一面。走地上,难免留下马蹄印,若是给李彦琦发现,说不定便会前功尽弃。走溪水中,慢,也许会慢一点,但胜在足以隐藏行踪。

    王伯龙这边抄袭李彦琦后阵,那边高彪部署停当,严阵以待。

    高彪是完颜讹里朵麾下渤海万户,地位还高过王伯龙。此战之后,他在河西亦有封地。

    高彪说了和王伯龙一样的话:“富贵自取之。”

    诸将轰然应命,见高彪没有别的话讲,齐齐行个军礼,四散开去,纷纷骑马上了阵地。

    金栗山,大战在即。就好像是两只聚拢成的拳头,彼此蓄力,互相等待,只等惊天动地的一击。夜色中,高彪看着诸将远去,坐倒了丘上,随手把长枪放在腿边。他一个平素总大大咧咧的人,难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人,在想什么?

    俺在想,即便咱围住了李彦琦,把他吃掉,但如果山中的南蛮却不肯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应对才好。他下意识地捏了把沙土,又松开手,看沙土散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伯德特离补部现在如何?接应我军的人马可有消息了么?

    伯德万户的军报,说他打算遣派小平章引契丹骑兵来接应我军。但是,至今还没有消息。

    高彪抱腿而坐,遥望夜空,雷声隐隐,夜风已经变得凛冽起来。他喃喃说道:若伯德特离补能早点来,那就好了。伯德特离补若能及时赶到。那么,山中的宋兵肯不肯出来也就都没有关系了。肯出来,有高彪消灭他。不肯出来,有契丹人击其后,做为配合,也能策应高彪过山。此是为一步连环棋。

    夜幕低垂。

    王伯龙沿溪水而行,早已顺利转至了李彦琦的阵后,伺机待动。而李彦琦的三千人,也已经陷入了高彪的反击包围。

    李彦琦所部皆为重建泾源军之后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卒,铠甲精耀,虽在夜里,被火光一映,更显得金戈交辉,夺人耳目。

    自金军起兵,凡所遇到的敌手,辽国的宫帐亲军,宋国的童贯亲信,也遇到了一些,但缴获的装备,落不到高彪的渤海军和王伯龙的汉军身上。若论装备,无过此者。和他们一比,高王二人的大多数营头简直就好似土包子一般了。高彪部有很多人,为之望而气夺。

    高彪高高站在土丘的上边,迎烈风,展大旗,抓耳挠腮,把金链子晃的呼喇喇直响,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有将校问道:南蛮器甲鲜明,我军远不能比,军器上已然大大吃亏。大人何喜之有?

    高彪哈哈大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李彦琦骁将,轻视于我,引三千人就敢出山追击王伯龙。可见他的傲慢自大。先前,但他在泾源军中,不知我大金兵的厉害。此是为骄兵必败。别说只有区区三千人,纵然军多,不足战也。如此精甲,正为儿郎们所准备。老子想至此处,一时喜从心来,情难自禁,故此大笑!

    高彪粗是粗,不能说没有心眼。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李彦琦倒好似成了特地来与金军献纳铠甲的,三军士气大振。高彪又补充一句,道:传老子将令!谁抢来的铠甲兵器,待战后,便狗日的给谁!

    金军十数万军马,最精良的武器大多分配与合扎猛安,像这次来的援军,有精良武器的委实不多。战场征战,谁不知晓?武器好,就相当战斗力的增强。战斗力增强,就相当在军中地位的提高。

    一闻听高彪的这个将令,士卒倒也罢了,百户以上的军官无不狼崽子看见了好肉似的,一个个红了眼,催促部属,嗷嗷叫着往前厮杀。金军本就人多,再加上不要命,战未及两刻钟,李彦琦抵挡不住,就待要撤军回走,猛听见后阵角鼓大作。

    王伯龙选了个好时机,引七百骑兵,开始从后出击。李彦琦前后受敌,打仗就怕乱,何况夜晚。王伯龙又锐不可当,转眼间,三千人马被金军骑兵冲了个七零八乱。

    王伯龙先登陷阵,左俘右斩,中创不退,大呼酣战,遂大破李彦琦。李彦琦军为之披靡。乱马阵中,李彦琦远望王伯龙与高彪两人的用猛如虎,大惊失色,说道:虽然远来,却如归师。这样的军队,实在凶悍。

    金军金栗山外,高彪王伯龙大破李彦琦。李彦琦南走,遁回山中,本该在此接应他的张中彦,却已经不见了踪影。高彪提军急追,现已至山之东侧。王伯龙引三千骑兵,亦也出现在了山之西侧。将李彦琦所部,困在金栗山中。

    完颜讹里朵的本队绵绵不断,在金栗山脚绵绵不绝的绕过。

第十节 战长安(二)

    长安城下,张浚尚在与完颜娄室僵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刘子羽道:“虏酋畏惧不出,如之奈何?唯有打造器械,强行攻城。”

    张浚曰:“不可。夫战者,当投战书约日会战。”乃遣使投书。

    金人不报书,凡数往,浚大书於榜曰:“有能生致娄室孛堇者,虽白衣亦授节度使,赏银绢皆万计。”

    完颜娄室在城头与官军对垒,榜其军曰:“有能生致张浚者赏驴一头布一匹。”

    张浚以娄室为怯。且曰:“吾破虏必矣。”刘子羽有请以妇人巾帼之服遗娄室,张浚从之。

    妇人巾帼送入长安城,金兵诸将皆大怒,完颜娄室哈哈大笑:“大头巾技穷。”乃选取辔头马鞍一副,让汉官写上“吾骑张浚”四个字,送还给宋军。

    张浚本在等待完颜娄室大怒出战的消息,见到金兵送了个托盘来,洋洋得意的揭开盖在托盘上的布,发现自己被完颜娄室比作坐骑,大怒,抽出剑来将马鞍斩个稀烂。

    就在张浚与完颜娄室斗嘴的时候,完颜讹里朵已屯军洛水之畔;完颜兀术也由洛阳西进,与讹里朵在下邽,即富平以北以北六十里地的地方会师。

    “宣判,富平乃吾等粮草所集也,万万不可丢失。”何止是富平,从富平到长安,诸路乡民输运粮草锱重者络绎於道路,至军则绕寨安泊。每州县自为小寨以车马为卫,十十五五相连不断。每个路段都可能被金兵截杀。

    张浚皱着眉,坐在大案后方,一动不动,良久,刘子羽才小心的叫道:“宣判,宣判。”

    张浚回过神来,仿佛问刘子羽,又仿佛是自言自语:“退兵何如?”

    “宣判,此时退兵,被金贼沿路截杀,如何是好?何况,宣判与那曲端还有军令状在。”

    听到曲端两个字,张浚眉头一皱,故作大度的笑了起来:“军令状……不过是一时戏言,又岂可与大军生死相较?这样吧,击鼓聚将。不,子羽,你去将刘家兄弟,还有赵哲找来。”

    不一会儿,五员将领都到了。张浚给刘子羽使了个眼色,刘子羽大致介绍了下形势:长安的完颜娄室龟缩不出,完颜讹里朵带来了一点小困扰。

    完颜讹里朵与完颜兀术汇合的消息是吴璘带回来的,故而诸将都有点心理准备,并没有太过惊讶。

    张浚道:“刘都统制,有何高见呀?”

    刘锡道:“末将以为,金贼从下邽袭来,而我军是一字长蛇阵,容易被金贼各个击破。眼下无非两策:我军从长安城下撤走,回到富平;或将富平的辎重粮草搬来长安城下。”

    刘锡说是两策,实际只有一策,富平的辎重粮草积累了小半年,怎么可以随着大军一下子搬到长安城下来,因而只有撤军。

    张浚看了看其他的将领,人人都流露出赞同之色,张浚痛心疾首:“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我等就这样撤走,士卒定然寒心,恢复长安,直薄燕云的大计,便遥遥无期了。”

    张浚话锋一转,昂扬道:“区区完颜讹里朵而已,吾当遣一支奇兵,阻击之,则长安无后顾之忧。不知哪位将军愿担此任。”

    刘锜抬起头来,抱拳道:“末将愿往。”

    “真乃将门虎子。”张浚赞叹道,“你就引泾源军本部前去吧。”

    吴玠闻言,要说什么,突然发现刘锡对自己使眼色,便忍住了。

    张浚又下令道:“赵哲听令。”

    张浚让赵哲将沿途的粮队收拢,安置在长安城下的大营后方,下令永兴、熙河二军不在装模作样的围城,而是呆在营房中,保存体力,等待与索虏的决战。

    完颜娄室也侦查到了宋军的变化,他登上城墙,瞭望着宋军的营房,笑道:“人虽多,营壁不固,千疮万孔,极易破耳。”

    张浚又遣人下战书,完颜娄室还是不搭理。

    且说刘锜率军回到富平,第二天,富平城中出来了一支骑兵,偃旗息鼓,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过了白水河。

    引军的将军身长九尺、腰带十围,贯甲跨马,横放铁枪。却不是刘锜是谁?

    他奉张浚的军令,偷袭富平以北六十里的金兵。他留下部将守城,自己亲自带领骑兵出发。

    至于怎生混过金兵的沿线营盘,说起来简单,不外乎两个要点。第一,伪装,穿金兵盔甲、打金兵旗帜,扮作金兵的模样。第二,化整为零,三千人分作三队,多的近千,少的数百,根据细作绘制的地图,由乡导带着避开金兵严密防守的所在,专走小道,穿插潜行。

    灰蒙蒙的暮色,遮掩了远山近水。若论河西的繁华,首讲关中平原,过了白水河,再往北,就逐渐靠近黄土弥漫的鄜延路。

    鄜延路为延州和鄜州,南和永兴路京兆府八水绕长安相比,更显出西北的荒凉与无情。这些地方的番人很多,西夏人和各色杂胡迁居宋境的,多在此地居住。每逢春夏,每逢春夏,芳草郁郁,牛羊成群。。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放眼远望,风吹草低见牛羊。河西之地,民风剽悍而粗犷,不止男子善骑,许多的女人也马术出众。战乱未起的时候,常有男女纵马加鞭,驰骋原野。

    刘锜曾经听军中河西老卒讲过,太平盛世的使节,在河西,旅人远行,甚至不需要随身携带干粮,逢人居可直入其室,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而根本不问客人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客人临走了,分文不取。

    很有古风。叫人闻听之下,悠然神往。可惜如今战火连天,往日的景象不复再现了。

    刘锜策马秋风中。为隐藏行踪,他们没有打火把,完全凭借向导对地形的熟悉,可以说睁眼瞎也似的行军。

    三千人分作了数股,他带的这一队人数最少,七百多人,全是刘仲武留下的亲兵,分给他们兄弟几人,刘锡爱护九弟,把自己的亲卫队这一次也交给了刘锜。

    长长的队列,前后紧跟,人马无声,便如条长蛇,默默无息地穿行在夜雾之中。有军官殿后,防止士卒掉队。天黑有雾,一旦掉队,很难重归建制。

    到目前为止,他们行进的还算顺利,静默无声行进了十几里,尚且没遇到一支金兵的巡逻。不过刘锜不敢掉以轻心,他深知责任重大,轻轻安抚着不安的坐骑,他小声问乡导:“索虏的第一道防线,离咱还有多远?”

    暮色里看不清远方,向导就近辨别周边景物,回答道:“大约十七八里上下,有个村子,驻扎了索虏的两营步卒。小人晓得条小路,可以绕过去,那里虽也有索虏看守,不过人数不多。就是道路崎岖了些。”

    刘锜出军前,张浚特地拨给了他许多百岔铁蹄马之类,擅长跋山涉水的,道路崎岖些倒是不怕。就是如何不动声色地杀了看守小路入口的金兵,有些麻烦。

    不过,他好歹从军多年,类似的小规模突袭战打过不少,有经验。当下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过来两三个勇猛将校,吩咐挑选精锐老卒,由向导领着,先摸过去外部包围,随后渗透潜杀,如此这般,为大部队开路。

    根据细作的探查,金兵各营间,彼此一日早晚两报。也就是说,杀了这股看守小路的金兵后,驻扎在前方村中的金兵,会在明日清晨得知消息。他们或许不会追击,但肯定会上报后方,不过有了这一个晚上的时间差,到那时候,刘锜早就不知奔驰出多远了。

    金兵防线甚长,即便他们定然会因此加强防御,但趁着暮色,还是有可趁之隙的。唯一的麻烦,就是会提前警备,刘锜经年宿将,自有对策应付。他与其它几股军马约定了会师之期,按他目前的行军速度,一定要在天亮前赶到才行。

    他望望天色,却有别的担忧:“天要是亮了,不好混过去。”此时已经过了半夜,不及前几天浓了。他下了决定:“全军提速,小心脚下。宁愿在下邽营盘外多呆几个时辰,也不能因了看不清道理失约晚到。”

    “我军深入敌人腹地,速度太快的话,不好隐藏,需得小心暴露。”

    “全军随时备战;加派前边斥候的人手,扩大警戒范围,多散出五里便是。”刘锜毫不犹豫,他心意已决。军法失期当斩,砍头小事儿,不过一死而已;倘若误了破敌的大事,万死难赎其罪。

    雾掩河西,夜色沉沉。

    刘锜军令一下,三军行动。绕过前边村子,折入山林小道。数百人偃伏其外,潜行入金兵哨卡的老卒,猫着腰,落足无声,寒的短刀,穿透敌人的咽喉骨,金兵士卒悄然倒地,鲜血如喷泉般瞬时染红了灰雾。

    刘锜轻易的解决了金兵的第一个哨营,带领大队继续前进。他不由得想起出发之前,自己对三路人马的安排。

第十一节 战长安(三)

    “虚的一路,由本将为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率本部七百人,先击其右翼,吸引他的注意力。实的一路,由你二位来做。张中彦,你率尔部九百人,稍后出发,待其骑兵并步卒之防御之重点为我部吸引住之后,等我信号发出,即趁虚而入,迅速地展开对其左翼的攻势。

    “张中孚,你部八百人押后徐行,不必管本将。设若张中彦的攻击遇到阻力,你补充入其中,加强攻势。设若张中彦突袭成功,你随机应变,可押后接应,亦可加入突袭。务必有一条,保障接应的同时,做到马踏连营。”

    刘锜分派出去的这两个人,便是张中孚,张中彦兄弟。张中彦本与李彦琦同在金栗山阻击金兵,见李彦琦兵败,他放弃了接应的责任,率领本部逃回了富平。

    当刘锜到了富平之后,张中彦隐瞒了自己抛弃李彦琦的事实,只说兵败金栗山。刘锜不疑有他,仍旧委以重任。

    他们远途奔袭,不可没有主将。张中彦与刘锜的资历远不及刘锜,因此,尽管刘锜部人马最少,呼延庚依然指派他做了主将。

    张中彦与张中孚抱拳接令。

    他下达完命令,勒住缰绳,胯下的骏马原地转了两圈,抬起两条前腿,仰头长嘶。他神情凛然,与张中彦、张中孚对视一眼,微一抱拳,短短地说道:“百里奔袭,功成或败,在此一举。两位将军,本将先行一步。”

    就这样,刘锜一路到了金兵汇集之所。金兵的庞大的营盘就在远处,如同一只酣睡的巍峨巨兽。

    他纵马奔出,往左右伸出手来,叱道:“旗来!”

    两个亲兵递上刘仲武传下来的节度使和经略使两面大旗,他一手执一个,风卷红旗,携七百骑兵,趁夜色呼啸着冲出了林子。

    临战仓促,不可不鼓舞士气。刘锜掣旗侧身,高声问紧紧追随他的骑兵们:“孩儿们,还记得老节度出征的情形么?”

    “然。”

    “怎么做的?”他自问自答运足丹田之气,高喝一声,“但有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红旗招展,风卷动了林木,起伏宛如波浪。数百人乘风疾驰,数千条马腿奔腾路上,刀剑拍打铠甲。他们同声嘶喊,喊杀的声音几乎压倒了这洪流奔涌的声响,惊飞起宿鸟,响彻夜空。

    刘锜将两旗并在一手,交给身侧的护卫,自己摘下长枪,握在手中。随着马蹄的声音用枪杆击打前鞍。他的骑术甚佳,不用掌控缰绳,奔驰的稳稳当当。

    他人称“诗书将”,比士卒们更能体会诗句的涵义,他本想鼓舞士卒的士气,士卒的呐喊倒先振奋了他的精神,他慷慨激昂,豪迈的嘶吼:“但有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数百骑兵一起拔出马刀,单手控缰,敲击前鞍,齐声咏叹反复:“但有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夺其祁连山,使其六畜不蕃息;夺其焉支山,使其妇女无颜色。”

    金兵的大营已经近在眼前,刘锜提枪大喝:“封侯拜将在今朝,孩儿们,随吾来。”

    他的左右亲从声嘶力竭,近乎吼叫,涨红了脸,喊杀声伴着马蹄奔驰的声音,非常有鼓动性。引动七百人热血沸腾。

    不出刘锜的推测,金营果然没有做好防御的准备。

    仓皇迎上来的金兵骑兵们从来没见过唱着歌来打仗的敌人,那如滚雷也似的歌声,那一往无前的冲击,即便听不懂汉话的,也不由为之骇然胆怯。两军接近,刘锜长枪挥舞,坐骑的冲势不减,瞬间撞入敌阵十数米。

    一个金兵的军官挺枪刺来,刘锜闪身避开,长枪送出,顺着他盔甲的缝隙,插入其中,拔出来的时候却被格住了。

    两人都骑着马,侧马交过。刘锜索性松开手,丢掉长枪,向后手一伸“刀来。”亲卫递上长刀。

    刘锜面对另一名敌人,一刀将敌人劈倒在地马下。那人来不及爬起来,眼睁睁看着,被随后冲来的无数马蹄践踏身上,叫了半声,气绝死去。

    刘锜带的七百人,全是刘仲武的老卒。迎出来的金兵骑兵却并非精锐。

    完颜兀术与完颜讹里朵在此会师,双方都有数万人,女真的合扎猛安也不会放在最外围,刘锜趁着金兵无备,猛冲进营,最先遇见的便是归附汉军,刘锜接连三次冲阵,金兵的四五百骑兵伤亡近百,溃败散开,落荒而逃。

    不到半个时辰的接战,刘锜部的七百骑兵也阵亡二三十。他高高举起旗帜,兜马回走,带着剩下的人远远转了个圈子,重新把坐骑的速度提上最快,再接再厉,径往金兵存放粮草的营垒冲去。

    奔到近前,他抬眼观看,心中咯噔一跳。

    方才激战时,他就注意到金兵的营垒没有点燃火把,漆黑一片。此时却忽然燃起了火堆。腾腾的火焰跳起来老高,映亮了营外数里。强弓劲弩,石炮投枪,便在营内一字排开。

    如果强攻,必然面临矢石如雨,损失会很大。但是如果不强攻屯粮之所,以七百骑兵迎战完颜讹里朵和完颜兀术两部,便如同石子投入大海一般。

    他脑中念头急转。他的一个亲信拍马上来,急促地说道:“经略,借我军与彼骑兵交战的时间,索虏已然有了准备。我军若此时强攻,伤亡太大。这点骑兵基本就是我军的仅有了。经略,……”

    刘锜祖上数代为将,在刘仲武一代达到最盛,但北伐燕云,将刘家的嫡系耗了个精光,这七百人,也的确差不多就是他仅有的嫡系精锐了。刘锜斩钉截铁,道:“不必多说。你即带百人,护住我的后阵,防备索虏骑兵绕回来。今日之战,不胜则亡。”

    “经略!”

    刘锜打马一鞭,卷带主力,迎着金兵的弓箭、矢石,改变了一下方位,挑选弓箭射程不及的位置,逆流冲锋。往复数次。夜色渐渐消退,金兵的火力越来越猛。刘锜记不得是第几次冲击了,只记得他至少改变了四次攻击的方位,有两次,他差点突入营内。

    他抹了下汗水凛凛的脸,又一次默数。营垒上的金兵越来越多,投石机三十来座。强弓劲弩、更是遍布了营垒的右翼。

    东方拂晓,天要亮了。

    天一亮,张中孚与张中彦部的行踪就要暴露在金兵的眼前。刘锜清楚,再也没法拖延。他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七百骑兵,截止目前阵亡近三百人,接近一半。他终于伸起了手:“放信号!”

    鸣镝、火箭,冲天飞起。

    他往边儿看了眼,养精蓄锐多时的金兵骑兵散成一条弧线,静静地包抄逼近上来。经过小半夜的激战,即使他的部下很多都是一人两马,也快要吃不消了。刘锜紧紧握住手中的旗联,双腿夹紧,催动照夜白,回首高呼:“沙场捐躯,正当其时!”

    不顾敌人骑兵的包围,他再一次向金兵的营垒发起了冲锋。既为了协助张中孚,也为了他们自己的活命。刘锜若不能冲营成功,凭他这伤亡惨重的几百人,就算现在就走,也绝对逃不出金兵的追击。

    张中孚没让他失望。

    刘锜不顾生死的冲锋,彻底迷惑住了金兵。饶完颜讹里朵久经战阵,没见过这样拼命的,他断定这是宋军骑兵在孤注一掷。深入敌后,不成功便成仁。既然被发现了,干脆就搏一把。

    因此,不但金兵的大型防守器械多数调去了营垒右翼,也只派了一个猛安来围剿刘锜。

    左翼的防线极其空虚,丝毫无备。张中孚简直势如破竹,两次冲阵就宣告成功。

    九百宋军骑兵,如虎如豹,恶狠狠扑入金兵营内,左冲右突,火箭乱射,临时点起的火把到处扔掷。张中彦见大势已定,分出两百人,过去接应刘锜,留下两百人备用,亲率余下的四百人,随之冲入。

    甘宁百骑尚且能劫的魏营鸡飞狗跳,何况张家两兄弟两部一千七百骑兵。驰骋起来威势极大。金兵的左翼鬼哭狼嚎,士卒自相扰乱,没头苍蝇似的,东逃西窜。火箭与火把点燃了帐幕,熊熊的火焰冒出滚滚的浓烟。完颜兀术与完颜讹里朵都到整个营盘的右翼去观战,无人在此坐镇,左翼很快陷入了溃乱。

    左翼的溃乱带动中军的不稳,中军的不稳连动右翼的骚动。前营的动乱接连后营的惊惶。一发不可收拾。

    却说完颜兀术,晓得中了刘锜的计谋。他急忙弃下右翼,赶往左翼,连斩了数个逃窜的军官,欲待组织防御,奈何乱势已成,百般弹压不住。左翼有两万签军,抵不住一千骑兵,徒呼奈何。

    刘锜见营盘的左翼已乱,便抛下金兵屯粮的营垒,向着起火的方向杀去,此刻,小半个金兵营盘已经一片混乱,刘锜轻易的就和张中孚,张中彦兄弟汇合了。

    两千多骑兵在金兵营盘中驰骋纵横,刘锜突然看见一群铁浮屠簇拥着一个身着重甲的金兵将领。

第十二节 战长安(四)

    “此虏酋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刘锜的马刀又已经卷刃了,身边有亲兵护持,他扔下马刀,从得胜钩上取下铁胎弓,一箭射去。

    刘锜的弓箭在宋军中是有名的,还是宣和年北伐燕云之前,刘锜与一干西军军官赌赛,先是一箭射穿了酒桶,再一箭将缺口堵上。

    这个被刘锜瞄准的虏酋正是完颜兀术,他近观刘锜,正想如何调配军马,阻止这干乱潮,突然听见身边韩常大叫一声,从马背上跳过来,将兀术扑下马来。

    兀术在递上摔了个七晕八素,正待发怒,却见韩常的左眼中插着一支羽箭。

    韩常字元吉,燕京人,是金军中最勇猛的汉将,也是完颜兀术的爱将,史称其臂力能开“三石硬弓”

    史载,在富平之战中,韩常被泾原兵的流矢射中左目,鲜血淋漓。

    韩常哇哇大叫,直接拔了射在左眼的箭矢,用手抓了一把泥土,敷在眼中。先扶着完颜兀术上马,又自己跳上马,率领亲卫保护完颜兀术退去。

    长安城下,张浚得到刘锜的消息,说一场奇袭,已经将索虏迫退三十里,索虏暂时无法前来长安增援,富平且安。

    “好!”张浚击节而赞,“吾等要抓住时机,解决完颜娄室。来呀,再给完颜娄室送一份战书。”

    长安城中的完颜娄室也得到了完颜讹里朵兄弟小挫的消息,他收到张浚的战书,众人都以为他要再次置之不理的时候,完颜娄室对通译说道:“就在战书背面写上:明日决战。给他送回去吧。”

    金兵众将听到完颜娄室如此说,都磨拳搽掌,要夺一场富贵。

    待众人散去后,完颜活女问道:“爹爹,为何不再拖上几天,待得讹里朵和兀术来了再做打算?”

    “宋军虽有二十万人,但不过菜鸡扎堆,前几日你随我观看宋军的营盘,已经看了个底掉。”

    “可是宋军能击败讹里朵兄弟……”

    “攻打讹里朵的,必然是宋军中较有战力的军队,他们在富平,则此地的军队更弱,不趁他病,要他命,还要等什么呢?”

    “爹爹,儿子还是觉得,待得兀术前来汇合……”

    “哼。”完颜娄室生气的一拍扶手,“按汉人的说法,‘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本来河东河西都是许给我西路的,这两兄弟闻着腥味,就过来抢食。他们已经许了伯德特离补,赤盏晖等人分封河西。”

    “真是可恨!”完颜活女大叫,“伯德特离补一个契丹降将,也敢要封地?”

    完颜娄室道:“河西地域虽广,但谈得上富庶的,也就关中永兴路这一带,我等父子占住这一块,便也不太吃亏,西面北面风沙之地,等其他人与西夏纠缠去。”

    “孩儿明白了,若是完颜讹里朵和完颜兀术带着大军到长安来,便请神容易送神难。故而要尽快打垮张浚。”

    张浚收到完颜娄室的答复,心下大喜,便要点齐兵马,与完颜娄室一较高低。

    “宣判,诸军士气不振,奈何?”刘子羽问道。

    张浚叹道:“为将者不可不省察士众,激发胜气,须知懈斗之卒,难以久持。也要想个法子,振奋下士气。子羽有什么高见?”

    “:战场交锋,往往兵多者胜。我现有十余万大军屯驻在长安城外,可以搞一个检阅。一者,使士卒增加信心;二来,也可以向索虏炫耀武力。一举两得。”

    “此计甚妙。”

    宋军的营地前,很快就搭起了一座高台。完颜娄室得到消息,在城楼上看了一会,不明就里:

    “这是望楼吗?怎的建在平地?还没有城墙高。当建在小山上才是。”

    “若是望楼,当不会如此宽阔,都有三丈见方了。”

    金兵诸将议论了一会,完颜娄室叮嘱城楼加强岗哨,回到住处去休息。

    第二天,天色微明,亲兵来报:“宋军在城下唱大戏。”

    宋军高台远近十几里,到处旌旗飘扬。一队队放哨的士卒或骑、或步,都是全副武装,巡弋在周围,铠甲、刀戈俱皆擦得鲜亮。

    张浚、刘子羽等人,一大早,便出营直行,前往高台。

    被编入检阅队伍的各个营头,也随之络绎出行。鼓角齐鸣,声势震天,一万多人,分成多个梯次,迤逦绵延出好几里地。从高空望下去,单州、成武与宋军营盘之间的平原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明盔亮甲的宋兵士卒。

    “金军的斥候一拨拨回来禀报:南番将、校、谋臣,三军皆动,俱已至城西。沿边防备,岗哨林立。小人等难以近前细看,只远远观望,似乎各部宋军军皆有前至,人众不下万余。”

    “再探再报。”

    城西高台两边,列了两百名精壮士卒,百人击鼓,百人吹角。

    鼓角齐鸣,响声振地,远远传出,十几里外的长安城内,乃至三四十里外的各处县城城内都隐约可闻。各军各营分别都站好了位置,闻鼓角声,步卒皆举起长枪,顿地高呼;骑兵亦高举枪戈,随声同呼。

    张浚当然不能将十余万人都拉出来,这次代表性的来了一万多人齐声大呼,声威可想而知。

    便如春雷骤起寂原,就像江河决堤子夜。瀚海波澜,掀起万丈巨浪;铁流奔腾,撞击千仞悬崖。若是让胆小之人在猝不及防下听到,只管一下,就能被吓得心胆俱裂。

    远处的河水似乎为之一静,阴霾的天空仿佛蓦然云散。惊飞起无数的林鸟;连带野兔、野鸡亦皆被吓出,狼奔豕突,蒙了头,到处乱撞乱跑。隐伏在数里外的燕、吴两军斥候,不觉因之两股颤栗,好似立足不稳;面色惨白,直欲提心在口。一呼之威,竟至于此!

    三呼、三落。

    鼓角声止。

    凉风徐徐,原野安静。宋军开始一营一营的从高台前走过,这些宋军阵型严整,斗志高昂,饶是完颜娄室是敌对一方,也不禁点头:“前日看宋军营垒松散,是吾轻忽了。”

    午时,最后一支部队,铁林军。铁林军是宋国仿照西夏铁鹞子建立的一支军队,人人全身铁甲,上马下马都可以作战。燕云之役时,童贯本想调动铁林军,但全军实在太重,因缺少驮马作罢。

    铁林军的都是壮汉,披挂重铠,执重斧。

    千人齐动,甚至比之前骑兵经过的声势还要大。便好似一团乌云,又好像山雨欲来。远远地看去,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堡垒。锋利的斧头,让人看一看,就胆颤心惊。齐刷刷,一步下去,高台都是轻微地摇晃。

    围在周围的各营军卒本来都在欢呼,见到这样的气势,不知不觉都收声闭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变得鸦雀无声。

    重铠、重甲,负重已然不轻,却还能演练阵型。

    先是营将、校出列,向部下大声传令,如此三令五申,然后军旗一下,阵往前行;军旗两下,以后为前;军旗三下,再度回军转阵,向前奔趋。

    又合旗帜、鼓角声。

    白旗点、鼓声响,左右齐合。朱旗点,角声动,左右齐离。合之与离,皆不离中央之地。左军阳向而旋,右军阴向而旋,左右各复本初。接着,白旗掉,鼓声响,左右各云蒸鸟散,弥川络野,但不失队列严整。最后,朱旗掉,角声动,左右各复本初。前后左右、间隔疏密,与初时无差尺寸。白旗、朱旗共同连飙,鼓角齐鸣,再又整齐前趋,到得高台下,齐齐举斧,作势下砍,千人同声高呼:喝!喝!将军威武!铁林军!

    这一番演练,本就是他们日常训练的课目,此时展开,忽前、忽后,分合聚散,半点差错也无,真如行云流水一样。

    围观的万余宋兵,尽皆看得心动神驰,直到他们过台退下,这才反应过来,情不自禁、不约而同,爆出一声喝彩:好!

    天空阴云密布,张浚立在高台之上,按剑挺身,观看这万余振作了士气的虎贲,哈哈大笑,顾盼左右,与刘子羽说道:“吾有二十万大军,又有此西军遗泽,小小完颜娄室何足挂齿!子羽,你且说说,这等铁林军,何人能破?”

    “铁林军闻名已久,却不知竟有此等声威!有此万辈,可匡扶宋室。有此十万辈,可再造河山。”

    “孛堇,这铁林军看来很厉害啊。”有将领在完颜娄室身边说着。

    “这是向咱们示威来着。”

    “接下来就该派人来叫阵了吧。”

    完颜娄室哈哈大笑:“一干铁罐头,在俺面前,不过土鸡瓦犬而已,孩儿,你先下去准备。待张浚遣人来叫阵,我军出城之后,如此这般。”

    张浚果然遣将叫阵,完颜娄室大笑:“宋军从一大早便开始折腾,现在午饭都吃完了,才开始叫阵,张浚这小儿,真乃蠢驴一头。”

    长安的东城门缓缓打开,一队骑兵,约有七八百人,全副武装,持弓挟戈,先奔出来,放下吊桥,过了护城河,列好防御阵型。

    金兵出城了。

第十三节 战长安(五)

    接着,一队队的步卒打着火把,举着旗帜,随着鼓点的声音,鱼贯而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应该是按照千户的规模出城的。出来够一个千人队,便整齐过河。随着出来的步卒渐渐增多,最先出来的骑兵队也逐渐地向前推移。骑兵掩护步卒出城,出城的步卒列好阵型。阵型列好,后头的步卒再继续出。

    步卒出完了,又是骑兵。骑兵过后,接着是大型军器。从午时开始出军,直到未时方才出阵完毕,齐聚在了约战地点。

    千乘雷动,万骑云屯。旌旗蔽日,鼓角喧天。竖立起的戈矛便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林木;连在一起的铠甲就好像压城欲摧的黑云。强弩、游砣,盘踞军中,如同蹲踞的怪兽,分别指向敌人的阵营。

    金兵大约两万人,宋军大约五万人,列成方阵,在开战前的此刻,个个提点精神。

    完颜娄室站在城楼上,问道:“看出来了么?”

    “南番的中军阵型状若梅花,步卒在前,骑兵在后,左右、前后四军牢牢护住了中军,前期应该是以防御为主。南番地右军的阵型三军并列,左右两个侧翼稍微向前突出,中军略略靠后,分明是进攻的阵势。他们应该是先发。”一个下属答道。

    “正是如此,我军要为全军之先。力争突破敌阵。”吴玠回答吴璘,“刘统制的将令就是如此。”

    宋军分作三部,左路是环庆军,中路是秦凤军和熙河军,右路是秦凤军一部和永兴军。

    “可是,全军最善突破的泾源军被刘九带走了,秦凤军下的铁林军也放在了中军,咱们永兴军拿什么去突破?”

    吴璘越说越不平:“俺们兄弟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叠阵之法’,本是让金兵骑兵攻,俺们守,这下主动去和金贼硬拼……”

    “军令如山!二弟,你在磨蹭什么?”吴玠喝道,“还不快去准备!”

    此时,宋军的三通战鼓方才敲毕。

    鼓声落,角声起。角声停后,决战就要展开。便在鼓落角起中,宋兵的阵门开,数百轻骑蜂拥奔出,直奔金兵阵。

    轻骑如同风一样在金军阵前掠过,将金兵的散骑都赶得远远的,这时,鼓角声停,军卒无声。

    随之,吴玠吴璘军的左、右两翼开始缓缓向前推行。

    就在这个时候,吴军中军的后阵,突然生乱。中军是三军之魂,中军生乱,两翼必不稳。况且,现如今还正在两翼刚刚开始向前推行之时!

    吴玠正在在观看两翼前行,突闻后军嘈乱,他心知不妙,急遣人前去探看。

    派的人还没去,后军已经来报:军后有索虏来袭!

    原来,完颜活女得了完颜娄室的命令,自带本部,从没有宋军的东城门出城,绕了一个大圈,埋伏在宋军军阵侧面。

    待吴家兄弟命令军阵前移,完颜活女便率人出击,向着吴家军的右侧猛攻。

    吴玠遇乱不惊,他下令,说道:打旗语,敲鼓!命吾弟继续向前。并遣人去中军壁垒,告诉刘统制,就说如果金兵趁机出骑兵来犯我阵,便请他也即出马军,袭金兵左翼,以作我之策应!

    见到旗语,听到催战的急促鼓声,吴璘一个当机立断,:继续向前!敢有左右顾盼者斩!军令传下没多久,吴玠的军法官分别赶至两军中,又宣读将主的军令:禁狐疑。鼓声毕,若仍未接战,诸将皆斩!

    偷袭吴军后阵的完颜活女部,如虎入狼群,皆奋勇拼杀。一个合扎猛安是三千人,但完颜活女此次偷袭,皆遴选精锐,带了一千多人来。

    吴军初时不备,被其连破两队。一队,就是五十人。五十人,五个什长;百人,十个什长。并有一个两个队正,两个队副。十二个军官,眨眼间,悉数横尸。

    负责后军阵的指挥使率队赶来,与率领金兵的完颜活女对战,不敌,又被流矢射中,堕落马下,幸得亲兵拼死抢救,好容易抢了回去。

    金兵一路势如破竹,都是敢死之士,浑然不顾性命,受了伤还往上冲,腿断了用手爬,手断了用嘴咬,势如疯虎。

    吴军节节败退,不到半刻钟,连连丢掉了四五队。情势危急!永兴军加上秦凤军一步,要说兵力占上风;但是吴军的阵型乃是面向前方,种种的守御设置也都是放在了前边。军后一乱,确实不好抵挡。只调整阵型就不易。

    后军的急报,接而连三,送到前边。

    吴玠身边的诸将、亲兵俱皆惊惶。吴玠却稳坐马上,神色泰然,徐徐问道:“俺的军令可送去吾弟了么?”

    “送到了。”

    “好,”吴玠拔出一支令箭,命令几员将领:“尔等各率本部,尾随吾弟,若吾弟攻破敌阵,则尔等为后援。一切听吾弟吩咐。”

    随后,吴玠对身边一个将领道:“尔在此执掌中军,就一句话,中军大旗不许动。”

    随后,他大喝一声:“儿郎们,随吾来。”

    在前阵,吴璘乃身先士卒,遣别将引导跟上来的援军,自将精骑直入金兵大阵,大呼叫道:虏军破矣!

    众腾踊争前。目睹此状,宋军错愕,金兵惊骇。

    金兵惊骇,左翼及前阵急忙收拢结阵,以做防御。宋军愕然,自诸将以下,无不目瞪口呆。

    宋军吴璘部已经与金兵左翼战成一处。刘锡在高台上看见,对张浚道:“中军当进,以为呼应。”

    “请都统制调兵遣将。”

    秦凤、熙河两军闻领,各自摇动旗帜,催动战鼓,向着金兵压迫而去。

    刘锡大阵一动,数万宋军如同大山一般,向着金兵压去。乘高望之,只见右边的吴家军与左边刚刚出阵的宋军连在一起,旌旗蔽日,戈矛如林;数不清的步卒、骑卒,呐喊着冲过来,东西亘野,无边无际。

    金兵也列好阵势,正面对冲而去。

    宋军大约五万人上阵,金兵出城的两万多人,明面上看起来,宋军多一倍。但金兵背靠护城河为阵,整个战线就这么宽,宋军也不能把每个人都排到第一排去。

    宋金两军大致沿着护城河僵持,如同两个巨人在推搡。鏖战厮杀的战场,断肢残臂处处,从伤者或尸体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黄土地。向前边冲的,不顾后边;后边紧跟着前边的,不顾脚下,

    有不注意踩在尸体的,往往摔倒,但摔倒当时就立即爬起,继续往前冲杀。若是不能立即爬起,就可能被自己人踩在脚下了。

    宋军左翼,吴玠终于击退了完颜活女的偷袭,稳定了自家的军阵,他回到左翼的大旗处,指挥援军支援自己兄弟。

    完颜活女率领骑兵,绕了一个大圈,到了长安万年县的东城门下,城上的金兵看见完颜活女的旗号,打开城门,将早就准备好的吃食送出来,供完颜活女的合扎猛安享用。

    “援兵可曾备下。”

    “已备下两个猛安,供孛堇调遣。”

    “好了,孩儿们,饱餐一顿,随我踹营去。”

    完颜活女是作为一支城外的机动兵力存在的,而并非仅仅是偷袭宋军左翼的伏兵。完颜娄室交代他“乘隙而入”,而宋军最大的破绽,完颜娄室父子在城楼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宋军右翼民夫的老营。

    完颜活女在偷袭吴玠失败以后,便瞄上了宋军的老营,按照完颜娄室的安排,完颜活女先在万年县城下休整补给,随后直奔宋军右翼的老营而去。

    宋军总共近二十万人,大营营盘绵延十余里,宋军的老营位于距离长安城三十里处。

    长安城下,宋金两军从未时四刻开始决战,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张浚早已从望台上下来,端坐在阵后的一个棚子当中,与一干幕僚吃完饭。

    幕僚们的桌子上摆好了饭菜,张浚道:“饭食粗陋,诸公且用捷报下酒。”

    刘子羽微微皱眉,方才张浚下令吃饭的时候,他便觉得不妥。这时听到张浚问道:“子羽为何举箸不食?”

    刘子羽道:“将士在军前厮杀,而我等在此……属下自请到前面去督战。”

    张浚笑道:“子羽勿忧,金贼凶狠,而将士们见我等尚能安然用饭,泰然处之,自然信心大增。此乃《呼家将演义》中呼延丕显城头饮酒安定军心之法也。”

    刘子羽道:“宣判明见万里,下官服了。”

    这时棚外又一阵匆匆脚步。

    两人举首去看,见是一个信使,入得帐内,不及行礼,直接扑倒在地,仓促地说道:“禀宣判!我军老营被攻破,粮秣被焚!”

    “怎么回事?”

    虏将完颜活女率数千骑袭我老营,来甚隐秘,迅捷非常。时当赵经略在前敌,营中无人指挥,老营被攻破,七万民夫,被他杀死驱散。十三座大仓,被他烧了十个。幸得营将反应快,率众上马,持戈与战,苦战半个时辰,方才将之击退。”

    信使没有说真话,营将是在完颜活女驱散民夫,将粮草全部点燃后退去,才率人灭火,十三座大仓的粮食,只剩下两仓多一点了。

    张浚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拔出佩剑:“尔这奸细,胆敢假传消息乱我军心?”一剑将信使刺了个透心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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