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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焰     凤冠天下txt下载     凤冠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江山故曲part.93

    遥国风俗,人死后三日下葬,然而大将军司马原仅在病逝第二日便匆匆入土,依着皇后司马荼兰的说法是,不希望哥哥在这险恶人间多停留半刻,能早些深埋地下,就是早日为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易怀宇的默许下,偶遂良试着与司马荼兰沟通,期望她不至于因司马原的死有所改变,司马荼兰只留给他淡淡一句“恩怨不变”再无他话。

    恩怨是与谁的?易怀宇,还是这刚刚走入强盛的遥国天下?

    那段时间偶遂良实在没有太多心情去琢磨,有关皇子天家这一场悲哀故事,这几段旷世孽缘,他再不想参与一星半点,所以他逃去了极远的东域荒凉之地,在那里终日领兵操练,以此来减淡就快压制不住的烦郁。

    时光倥偬如白驹过隙,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不过是百姓几次张灯结彩庆贺新年,是朝堂数千次上朝退朝。平静而又古老的城池在静默中走过几度春秋,一些东西改变了,而更多的东西丝毫未变,在腐朽之中扩展蔓延。

    物是人非。

    当偶遂良忽而想到这四个字时,又一场风波已经悄然掀起。

    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黑白棋子你来我往,勾勒出一处没有狼烟烽火的战场,执子凝眉的二人谁也不肯说话,直到一盘棋终了,胜负已定。

    “七皇子就快出征归来,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向他说封王之事?”偶遂良看着必败局势,摇头笑了一声,爽快地弃子认输。

    “璟儿现在对朕诸多不满,朕若向他提起定然要伤了父子和气,所以真打算让韵儿先跟他谈谈,待他心里有个数后再行沟通。”易怀宇的目光始终未从棋盘上移开,只在视线无意中掠过偶遂良鬓角一丝白发时才顿住,“遂良,你有白头发了。”

    偶遂良淡笑,不以为意:“陛下不是早就有了么?这些年陛下忙着勘定国策又要忧心边陲战事,日理万机后还得应付后宫,白头发比我早生了许久,怎么陛下自己就没注意呢?”

    “总不能像个女人一样天天对镜唏嘘。”

    偶遂良哑然失笑,一边收着棋盘一边漫不经心道:“皇后娘娘那边如何了?前一阵为了祈安公主之事后宫可没少闹腾,再加上陛下有意撤大皇子太子之位,只怕一时间皇后娘娘接受不了吧?还是缓着些好。”

    “煜儿什么样她这个当母后的比谁都清楚,虽然朕的一些决定是急了些,但她应当能理解,毕竟国事非同儿戏,朕相信,她还是有足够胸怀接纳现实的。”

    太子易宸煜贪图享乐、不思进取,又常传出与宫女嫔妃之间各色流言,恶劣影响比之前朝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偶遂良才回帝都不长时间,听了些旁人评价却不敢轻易相信,直到上次下棋听易怀宇透露打算更换太子才确定,这些传言非虚。

    不过,易宸煜是司马荼兰的亲子,就这样撤了他的太子之位合适吗?

    那些过往恩怨已经太深太深,偶遂良不愿再有什么事令得易怀宇和司马荼兰间矛盾更加尖锐,若是任由发展下去,必定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局。

    易怀宇看出偶遂良凝重面色下的担忧,朗笑一声,弹指把棋子丢进篓中:“你啊,就是操心太多,如果皇后有闹事的意向,朕怎会做出这般草率糊涂的决定?前朝朕可以事必躬亲,后宫却不得不依赖皇后打理,虽说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但她明事理、知大义,不会因为这件事向朕发难的。”

    “如此最好。”易怀宇能够安心,偶遂良却不能,回想每次见到五皇子易宸暄时的阴冷感觉,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遥国大将军不禁拧紧眉头,“五皇子睿智博学,口碑也不错,可他的心思似乎有些不正,舍弃七皇子而选择五皇子承继大统……陛下不再考虑考虑了?”

    “没必要考虑,天下本就该是他的。再说璟儿那孩子勇武有余、阅历不足,为了女人屡次犯错,朕不想看他重蹈覆辙,也不愿韵儿再被推上风口浪尖。”

    易怀宇态度坚决,偶遂良作为臣子也不好多说什么,沉默少顷,忽又想到其他事情:“再过几天就是沈国师的祭日,今年还要去拜祭么?”

    “年年去,今年也不该少,朕确实有不少话想对君放说……”正说着,易怀宇咳了两声,长出口气苦笑,“也不知道还能再拜祭几次,或许再过上三五年,朕也就能到九泉之下去见他了。”

    偶遂良沉默着收好棋盘棋子放到架上,看了看旁侧摆放的许多药罐,不禁黯然。

    易怀宇身体越来越差是不争事实,太医说他是操劳过度、积劳成疾,竟与当年的国师沈君放一样,只不过症状来得缓些、轻些,尚有调养可能。可是心系天下的帝王,有放下一切休息的打算吗?如果有,许多年来就不必如此劳累了。

    偶遂良越来越习惯于在心里想而不说出口,即便如此,他仍然是易怀宇身边唯一一个敢直言进谏的朝臣,是而有些话,易怀宇也只肯对他说。

    “璟儿回来后曾问过朕君放的事,朕发了火,不许他再提那个名字,他似乎也很生气。”

    “陛下早下旨任何人不得提起沈国师,就连史官也不能记录有关沈国师的任何事情,七皇子是最得沈国师疼爱的,自然想问那些他不知道的细节。”偶遂良表现得并不意外,反倒露出会意笑容,“陛下不是说过么,只想让沈国师在九泉之下安睡,不管别人说些什么都没关系,绝不会让任何历史或者好奇之人再扰他好梦。我想有一天,七皇子会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奔波一世,操劳一生,死前片刻宁静也在为大遥着想,当沈君放死讯和一厚摞意义重大的奏章传到易怀宇手中时,易怀宇就已经明白,世上又少了一个忠于他的人。

    生时不能给沈君放想要的,那么至少在死后,给他一片安宁清静。

    咳声惊起窗外觅食的鸟儿,易怀宇看着手中茶杯有些出神,许久,才淡淡地将目光投向远处。

    “遂良,你相信因果报应吗?朕以前不信,现在信了——是朕害死了君放,所以,朕这辈子注定不得善终。”

江山故曲part.94

    遥国的江山似乎注定不得平静,在易怀宇年迈停止征战后,曾被沈君放称作最酷似易怀宇的七皇子易宸璟接过战马长枪,又一次掀起中州大陆狼烟烽火,喧嚣无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除了被誉为皇子将军的易宸璟外,五皇子易宸暄也是万众瞩目的一颗亮星,温文儒雅,人脉广大,又有满腹经纶韬略,以至于包括易怀宇在内的许多人都对易宸暄寄以极高期望,好像不这么热络的人就只有几个。

    司马荼兰算是其中之一。

    “五皇子自幼圆滑精明,颇得皇上喜爱,岂是璟儿能比的?想要与五皇子争夺皇位,璟儿差的还太多。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本宫手中仍有不少势力,若要帮璟儿一把,结局未必就是败。”

    冷冷清清的浣清宫内,司马荼兰几次与皇子妃白绮歌秘密交谈,其中不乏以上那样惊世骇俗的言论。每每谈及这些,司马荼兰眼中都会有抹异样光泽,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期盼又或是狂乱,但宫中从嫔妃到皇子再到下人,几乎没人看不出来——被冷落多年的皇后,好像打算重新干涉政事了。

    “以前你就是以干涉朝政为名被打入冷宫的,如今还想重蹈覆辙么?天下是朕的天下,你只需管好后宫方寸之地足矣,其他的,用不着你来过问。”

    苏诗韵被易宸暄刺伤调养那段时间,易怀宇曾黑着脸踏入浣清宫警告司马荼兰,而司马荼兰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仍旧到处探查,试图找出易宸暄大逆不道的证据。

    “白绮歌聪慧识大体,璟儿又胸怀天下,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不是极好的人选吗?本宫就是不愿看皇上越老越糊涂,竟做一些错误决定。”面对偶遂良的询问,司马荼兰表现得十分坦然,“煜儿不是当皇帝的料,撤了他本宫毫无怨言,但皇位事关重大,绝不能让皇上感情用事,因着一步之错,满盘皆输。”

    偶遂良一脸苦笑:“皇后的意思是说五皇子没资格做太子,全凭陛下一心偏袒么?这说法未免……”

    “是不是,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司马原死后,偶遂良很久没再见过司马荼兰,听人说她消沉了好长时间,而今看去,她却是与年轻时没什么分别,依旧是那种我行我素、敢说敢干的率直性格。

    “五皇子的确有治国之能,当然,我不是说七皇子没有,只不过这两位皇子都是十分出色且各有所长,陛下选择哪一个都说得通,皇后娘娘又何必去惹皇上不快?”偶遂良动了动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无奈神情尽收司马荼兰凤眸内。

    易宸暄的身世始终是个谜团,其他嫔妃怎么想不得而知,但司马荼兰腹中怀疑日益增加,因此才对易怀宇的许多做法大为不满——出征时易宸暄派杀手追杀易宸璟和白绮歌,待他们回宫后又伤害苏诗韵,尽管如此,易怀宇还是一心包庇,无度偏袒,有什么理由会让一个理智过度的王者这般不辨好歹?遥远的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司马荼兰明白,她从偶遂良那里得不到任何答案,索性不去问,顶着再度被易怀宇责罚入冷宫的危险暗中调查。

    同样地,易怀宇也知道司马荼兰更倾向于苏诗韵的孩子易宸璟,但他没有阻止,甚至在看到司马荼兰渐渐恢复昔年神采时莫名高兴。

    那才是他想看到的,他所爱、所伤,仍然没有失去风华的妻子。

    变化悄无声息地发生着,老一代与新一代的交替、矛盾不停上演,刺杀、陷阱、阴谋、诡计,当真相慢慢浮出水面,结局沉默逼近时,一件无法挽回的惨烈悲剧发生了。

    司马荼兰怎么也没想到,苏诗韵竟会先她与易怀宇而去。

    那个温婉娇羞,总是显出水乡女子柔美一面的可怜嫔妃,怀着遗憾闭眼,也带走了属于落寞帝王的一份承诺,以及永生思念。

    消息传到浣清宫时,司马荼兰猛然愣住,大滴眼泪无声滑落。

    “她怎么可以死……”

    那是易怀宇一生仅爱的女人,是她羡慕一辈子也无法望其项背的遥远存在,苏诗韵一死,易怀宇的心岂不是被挖空了么?

    他的身体已经腐朽破损,倘若精神再遭打击,人,便是要毁了。

    擦去眼泪后,司马荼兰一刻也没有耽搁,步履匆匆赶往敛尘轩,而在她踏入敛尘轩时,苏诗韵的尸首已经发冷,易怀宇咳血昏倒被送回寝殿,就只剩失魂落魄的易宸璟与疲惫的白绮歌二人。

    司马荼兰谁也没有惊动,在玉枝的陪伴下悄悄来到紫云殿,简单询问过太医后屏退众人,独自走到昏睡的易怀宇榻前。

    这里,她多少年没有来过了?

    最后几次来每次都以剧烈争执收尾,她和易怀宇的关系就在一次次矛盾争执中僵化破裂,那之后她便把自己的心敲碎了、淹死了,即便听闻他生病受伤也不肯来看上一眼,狠心让自己成为毫不相干的路人。

    多少年华寂然走过,当他不再年轻,她渐渐苍老时,蓦然回首,那些恩怨爱恨,忽而褪色减淡。

    “怀宇?”颤抖指尖抚过消瘦枯槁的面颊,司马荼兰低哑轻唤。

    易怀宇没有醒来,手掌却紧紧攥住司马荼兰衣袖,攥到骨节青白,突兀支出。

    他老了,瘦了,变憔悴了,一点儿也不像记忆里冷漠残酷的冷血帝王,也不像年少清俊,曾让她一眼错付春心的那个高傲皇子。

    时光流逝,人都会变的,不是吗?

    所以她才能割舍无数怨恨来到他身边,因着舍不得,因着无法自欺欺人的深爱。

    “娘娘。”不知何时,陶世海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加了件罩衫给司马荼兰,而后垂手低头,“娘娘多陪陪皇上吧,皇上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敬妃娘娘新丧,皇上更是忧伤入骨,没个贴心的人照顾怎么能行?”

    司马荼兰叹口气:“他哪里需要我照顾?怕是巴不得永不见我,落个清静。”

    “娘娘莫怪奴才多嘴,可有些事奴才若是不说,也许娘娘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陶世海听得出淡淡语气里的抱怨,摇头一笑,目光里竟有几许哀伤,“当年娘娘刚被打入冷宫,一连数月风寒不起,皇上他每夜就是像这样陪在娘娘身边的,只是皇上不许任何人提起,娘娘不知道而已。”

江山故曲Part.95

    偶遂良总觉得时间走得太快,快到他还来不及铭记什么,周围的人事物就变了,就好比司马荼兰的模样,记忆里还是那年她洒脱无拘、一身傲然风华,再抬头,她却已是沉稳内敛的中年妇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算一算,自与她相识那日起,二十余年都过去了。

    “我在与你说话,想什么呢?”

    微带嗔怪的语气挽回偶遂良神思,歉意地摇了摇头,偶遂良叹气苦笑:“娘娘这些年没什么变化,陛下和末将却都是老头子了,再怎么想要集中精力,坐着坐着就会发倦犯困,实在捱不过啊。”

    “有时候照镜子自己都认不出自己,这还叫没变化?”司马荼兰嗤笑一声,一双微挑凤目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你是这宫里第一老实人,没想到成过家后也变得油嘴滑舌,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渐长,也越来越讨人嫌了。”

    早就过而立之年的人,明白了哪些话该说、那些话不该说,圆滑不落人后,的确是越来越讨人嫌。偶遂良明白司马荼兰只是开玩笑才这么说,可他心里总有另一般思虑,始终认为自己这些年在退步,退到没有知己也没有可信之人的凄冷境地。

    人都是会变的,如他曾经那般耿直坦率,换得的结果怎可能会是如今的安稳?

    司马荼兰没料到自己一句无心之话令得偶遂良突然沉默,尴尬少顷,收起笑容幽幽叹息:“我总想着还能像从前那样,你,我,怀宇,三个人能抛开身份地位说些亲近的话,看来那真的只是做梦罢了。事到如今还能笑着与你说话,我本该知足。”

    “娘娘生气了?末将只是一时失神,并没有不愿理会娘娘的意思。”偶遂良慌忙解释,五十来岁的人了,竟然如少年一般手足无措。

    “遂良。”司马荼兰低低唤了一声,摇摇头示意偶遂良不必解释,“我今天找你来不想听冠冕堂皇的话。你是知道的,唯有对你和怀宇,我不喜欢用那些死板的称呼,什么时候你能不做大将军、怀宇他不当皇帝,我也不用顶着皇后名声,像从前一样和和气气说些心里话呢?这样一个人撑着,我真的很累。”

    偶遂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事实上玉枝突然出现在将军府说司马荼兰召见他时,他就有些不知所措——司马荼兰关闭心扉已有多年,别说是易怀宇,就连他也许多次被拒之浣清宫门外。偶遂良很想知道,在易怀宇最危难时,司马荼兰主动找他且又说了那样的话,究竟为了什么?

    “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就好像我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要害你似的。”司马荼兰剪着花枝,斜眼觑向偶遂良。

    玉枝等人都被屏退在外面,房门也关得紧,显然司马荼兰有什么重要私密的话要对偶遂良说。偶遂良向来不是个急性子的人,看出司马荼兰是在用闲话掩饰紧张,笑了笑,静静坐在椅中等她发话。

    面对偶遂良时,司马荼兰那些小心思总无处遁形,摆弄了一会儿花枝,心底的话便开始藏不住往外涌。

    “昨天我去看过怀宇,今早又去了趟敛尘轩,突然少了个人,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就好像这宫中丢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慢慢放下手垂在案上,司马荼兰的声音清淡略低,“看璟儿和白绮歌那丫头神色有些不对,问过陶世海才知道,怀宇又为难他们了。我真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了什么,那两个孩子一起出生入死、情比金坚,谁离了谁都活不下去,怀宇怎么就忍心拆散他们?他倒是好,三妻四妾、朝秦暮楚,自己风流快活大半辈子,到老了却要去为难小辈,当真混蛋一个。”

    司马荼兰的琐碎抱怨让偶遂良哑然失笑:“娘娘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陛下的事了?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如今终于忍不住了么?”

    “谁忍不住了?我有什么忍不住的?还不是看他太辛苦——”司马荼兰急于反驳,说了两句才惊觉自己漏了底,脸色迅速颓败下去。僵着身子坐了半天,见偶遂良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司马荼兰这才舔舔嘴唇,不情不愿再度开口:“是,我是怪怀宇做过的那些事,也曾想要恨他一辈子,可我不是傻子,想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终归是要想通的。怀宇的脾气你我都了解,有些话他死拗着就是不肯说,倘若不是陶世海,可能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哦?陶公公与娘娘说什么了吗?”偶遂良端起茶杯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看司马荼兰的反应似乎对易怀宇的冷漠态度有所动摇,这是偶遂良最希望见到的,然而在未了解内情前,偶遂良决定不动声色继续打探下去,以免冒冒失失哪句话说错误了这难得的机会。

    不过他也知道,司马荼兰找他来,绝对不止阐述心情这么简单。

    “遂良,我问你,你对当年君放的事了解多少?”

    果不其然,司马荼兰紧接着就把问题抛出,且是让偶遂良大感意外的问题。

    “沈国师么?有些了解,但不多,看娘娘想问什么了。”

    司马荼兰深吸口气,似是有些烦恼该从何问起:“我恨怀宇,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负了我又对不起君放,明明是帮他最多的人,他怎么就忍心那样伤害?尤其是君放,倘若不是怀宇那样逼他,也许他就不会早早离世……”

    “娘娘是在责怪陛下吗?”偶遂良淡淡打断,“沈国师积劳成疾,英年早逝,陛下一直把这件事归咎于自己,时常说是他害死了沈国师,难道娘娘也这么认为?若是如此,末将真的要为陛下鸣声不平了。”

    偶遂良一语中的,直接把司马荼兰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话说了出来,这让司马荼兰感到痛快的同时也无端生出一丝自责。

    沈君放的死,真的应该怪罪到易怀宇身上吗?这些年她抱着对沈君放的思念以及对易怀宇的恨意痛苦活着,那种滋味无法言喻,本以为易怀宇那样冷漠绝情的人不会懂,莫非他也如她一般,甚至比她更悲哀,由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有罪,背负罪孽沉默前行?

    易怀宇忘恩负义逼死沈君放这个想法,似乎……不那么清晰了。

江山故曲Part.96

    易怀宇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凌驾上天掌控自己的命运,可是当他年岁渐高、慢慢力不从心时,众多子嗣间的纷争让他蓦然明白,无论何时,他都在命运的无情安排之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倾付最多心血的易宸暄成了祸国罪人,深爱却从不表达的儿子易宸璟待他冷漠,受过诸多委屈后更痛失生母;而他,抱着对苏诗韵许下的诺言颠簸一生,到最后竟没有半句话兑现,闹到最后,竟是众叛亲离一般。

    怪谁呢?

    怪他当年不该谋权篡位逼死兄长,还是怪他不该动恻隐之心留易宸暄性命并抚养成人?又或是是该怪他一辈子也没弄清到底爱谁、不爱谁,生生将两段天赐姻缘摧毁?

    苏诗韵死了,司马荼兰再不愿理她,这世上就只剩下偶遂良还愿意听他说话,唠唠叨叨,反复无常。

    “荼儿……韵儿……”

    半梦半醒中,易怀宇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唤着谁,只记得有一双温柔手掌包裹着他的拳,轻轻舒展他紧皱眉头,一遍遍低柔轻唤。

    怀宇,怀宇。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年,没人叫过他的名字。

    那一病便是数月,虚弱,枯槁,油尽灯枯之感愈发强烈,死亡如影随形,唯一能让易怀宇露出片刻舒心笑容的就只有司马荼兰离去背影,在他假装睡熟,而她悄然离去时。

    易怀宇不敢睁开眼与司马荼兰四目相对,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歉抑或是些甜言蜜语,无论哪一样他都不擅长。反正快要死的人了,何必把经年旧怨拿来细说呢?莫不如就这样装睡等她离去,只要看一眼她背影就好,知她平安,见她健康如往昔,如此便是难得的幸福。

    “父皇还真是心安理得接受一切啊,百官称颂,万民膜拜,还有整个后宫的佳丽粉黛牵肠挂肚……父皇有没有想过,这些,本不该是你的?”

    朦胧却安然的梦被突然闯入的易宸暄惊醒,易怀宇已经没有足够清晰的头脑去记那是哪一天、哪个时辰,只知道报应来了——谋权篡位,逼死兄长,那些无可饶恕的慎重罪孽。

    上天收回了他抢来的荣华富贵、荣耀地位,给他一间金丝鸟笼、无情囚禁。

    “朕本想把皇位还给你……可你实在下手太狠,不管怎么说,璟儿是与你一同长大的兄弟啊……这些年来,朕对你的偏爱庇护还不够吗?”

    “出于愧疚,还是害怕报应?这些话,还是留给阴间等着与你算账的人说去吧。”

    易宸暄在最后发动宫变时,易怀宇已经看不太清东西,那双早不复往日神采,只余混沌浊光。

    象征耻辱的金鸟笼原本只囚禁了易怀宇一人,残羹剩饭吃不下,凉茶冷水喝不进,几乎就是等死的光景,易怀宇也算认命了,只是没想到,很快连司马荼兰也钻了进来。

    “遂良受伤逃走了,其他人不是倒向易宸暄一面就是被控制住,如今只能盼着璟儿想办法攻入帝都。也不知道璟儿和绮歌那丫头如何了,倘若有昭国兵力相助,或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司马荼兰一边照顾易怀宇一边告诉他那些看不见的情势,没有抱怨,没有责怪,仿佛他们之间那些恩恩怨怨本就不存在,她还如二十年前一般是他最忠实的妻子,尽心竭力,为他打点着疲于理会的一切。

    “荼儿,你恨朕吗?”用尽残余力气抓紧司马荼兰的手,易怀宇声音嘶哑苍老。

    司马荼兰沉默许久。

    “如果那时你同意我去见君放,这些年我就不会抱着那么多憎恨与你处处作对,可是……”顿了顿,司马荼兰抱紧易怀宇枯槁身躯,绝境中笑容凄婉,“若非你把那份恨意揽去,我想,我早已自责而死。”

    他绞尽脑汁让她恨、由着她恨,并非出于狭隘的独占心理,而是因为他太了解司马荼兰的脾性,更明白自己的情根深种决不允许她因此而死,所以爱便成了恨,他爱着,她恨着,在矛盾惨烈的对峙中一起活下去,看似不相往来,却是纠缠不休。

    许多年前在冰冷的石洞里,他们的命运就已经交错,不可分离。

    情深,愈恨。

    “朕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以至于你和韵儿都错付一生……到最后,朕还害死了你最爱的人……”易怀宇咧开干裂的嘴唇苦笑,眉间英武不见,多了一份情殇遗憾,“当初该娶你的不是朕,是遂良;得知你和君放的事,朕也不该恼火阻拦,你们在一起才……这么多年,谁好过了呢?只是舍不得,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朕最信任的朋友……”

    易怀宇的话渐渐不成句,司马荼兰轻笑,一大滴泪顺着正在老去的容颜滑落。

    沈君放,那个才华过人的少年国师,若他听到这番话可会高兴?然而司马荼兰并不想那样,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沈君放只是她生命里一个过客,一个可信之人,可依赖之人,初时靠近他是为了引得易怀宇注意,希望从沈君放那里得知易怀宇更多消息,而后来,单纯是为了寻求一种慰藉,亦是不忍心伤了那样善良无辜的人。

    “由始至终,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啊……”

    眉睫轻轻摩挲沧桑面颊,熟悉却遥远的味道细嗅愈浓,紧握着皱纹密布的手掌,司马荼兰轻轻将之贴在脸侧,温柔凝视那双已经看不清她模样的眼眸。

    “哥哥去世后我本可以与你斗下去,可是我没有,你还不明白么?我怨你、怪你却不想毁了你耗尽半生建立的王朝。你为我留了活下去的理由,让我以恨你为生,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忍辱负重追随你那么多年所积累的感情,是这点恨意就可以盖过的吗?我本已心死,想让爱恨相抵与你再无半点关系,偏偏到最后才知道你的委屈……”

    以为自己的心凉薄了,却听闻他曾站在床边默默守她安睡;以为自己不会再情动,却被告知那些年掩藏的恩怨过往都只为她能活下去。

    世事沧桑而过,二十余年风雨春秋,到头来或许是皇朝倾颓、天下大乱,但她已别无所求。

    属于她的臂弯怀抱,温暖如故。

江山故曲Part.97

    易怀宇爱干净,被囚禁的那段时间司马荼兰几乎做尽一切下人该做的事,为他擦脸、擦身,甚至是端屎倒尿,没有嫌弃亦没有怨言,胜过天下任何一个贤良妻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不见希望的绝境中,司马荼兰一遍遍告诉易怀宇,这只不过是个小小坎坷,如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一样,总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到那时他仍是威武傲然的大遥皇帝,而她则是站在他身侧,永远支持他的皇后。

    或许是那些话形成了神奇的保护吧,易怀宇并没有在艰难险恶至极的危机中死去。

    他活了下来,亲眼看疼爱半生的继子易宸暄凄凉死去,看白绮歌和易宸璟爱而别离,看他倾尽半生心血建筑的大遥王朝又一次走过混乱危亡,天下定,国安然。

    昭国恢复独立,新的势力在异域崛起,易怀宇一统中州的野心终归还是破碎了,不过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看着从失序走向稳定的遥国,心里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接受。

    他还活着,他深爱的妻子和孩子们都还活着,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值得庆贺?

    “璟儿从夏安遗族那边回来闹得一身伤,朕让他歇息一段时间,之后再商量继位等事宜。”仍旧是朴素干净的寝殿内,易怀宇精神抖擞,坐在榻上浅笑吟吟,“遂良啊,小阵雨病好了也顺利出嫁了,你这个老鳏夫是不是该顺着朕的旨意搬回宫里,以后天天陪朕下棋解闷?别说你忙这忙那的,都辞官归隐了,你还胡乱忙些什么?”

    刚刚才把女儿嫁出去的偶遂良有些伤感,叹了一声,不无羡慕地望着并排而坐的遥国皇帝和皇后:“陛下有皇后陪着,还要末将来碍眼么?有这时间我还不如去找太子妃,向她讨教各种奇门兵法呢。”

    “急什么,那丫头注定是我们易家的人,跑不了她。”司马荼兰得意扬眉,伸手在易怀宇臂上重重一捶,“幸亏当初我拼命阻拦不让他把绮歌撵走,若失了这么一个能征善战又聪明贤惠的儿媳妇,这亏上哪里补去?说到底还是璟儿眼光好、命也好,虽说没能娶到红绡公主,一番辗转后能得绮歌为妻更是幸运。反正我是舍不得这么好的儿媳妇,以后你们谁敢欺负她,我第一个替她出头!”

    司马荼兰的脾气一如既往,泼辣,率直,似是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年轻爽快的她,无怨无恨,只有爱憎分明和一片痴情。

    一切仿佛归于原点,在所有矛盾都消弭后重新开始,尽管苏诗韵香消玉殒已然不在,司马荼兰却代替她将柔情与忠烈一同传递给易怀宇,哪怕他们都清楚,易怀宇已是时日无多。

    大概是从几年前开始,易怀宇寝殿和御书房的灯油中就混入了无色无味的奇毒,那毒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易怀宇的健康,让他迅速衰老、枯槁,与保养得当的司马荼兰相比,愈发不像般配夫妻。易宸暄在打算发动宫变之前加大了用毒剂量,潜藏在易怀宇体内的各种隐患齐齐爆发,如果不是傅楚亲自出面请来毒医出手,许是白绮歌回到遥国之前他就已经一命呜呼。

    想起那个脾气古怪的毒医,易怀宇忽地没了笑容。

    病榻上见毒医第一眼,易怀宇便怅然若失:“你……像极了朕的一位故人。”

    “是故人,还是冤魂?”毒医冷笑,对百姓颂赞的皇帝毫无敬意,“我救你是看在傅楚的面子上,其他事最好别谈,不然把解药换成更猛烈的毒药,这种事我不是没可能做出。”

    那之后他陷入长达数日的昏迷,醒来后毒医已经离开,易宸璟亦对与毒医相关的事情绝口不提。

    “究竟是谁呢?毒医……毒医……”易怀宇的喃喃自语引来司马荼兰和偶遂良好奇,对视一眼,齐齐投来询问目光。深吸口气握紧手中茶杯,易怀宇也微带着疑惑:“你们不觉得毒医很像一个人吗?朕怀疑……”

    “大概是沈国师的亲人吧。”不需要易怀宇明说,偶遂良已经猜到,表情面色却平和上许多。

    傅楚少年老成,才华横溢,知天文、晓地理,对治国韬略和势力关系有着独到目光,那风度性格像极了昔年的国师沈君放。事实上当初傅楚入宫时就已经被偶遂良注意到,他私下问过易宸璟,知道傅楚是沈君放的传人,再看毒医的眉眼与沈君放依稀有三分相似,基本就能猜到毒医与沈君放的关系。

    “这样说来,以前君放似乎曾提起过,他家里有精通医术的亲戚,如此一想倒也合乎情理。”司马荼兰若有所思点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玉佩,面上几许黯然,“一转眼这么多年了,他的墓我从未去拜祭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怪我。”

    这话放在过去可能要引来易怀宇怒火中烧,可如今,他只感觉愧疚凄凉。

    “陛下身体康健那些年,年年都要去沈国师的衣冠冢看一看,后来没什么时间精力了也会吩咐下人去把墓碑打扫干净、奉上祭品。娘娘若是想去,何不趁着这几日天气晴好,与陛下一道去走走?能看见陛下和娘娘重归于好,想来沈国师泉下有知,也会安心瞑目吧。”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易怀宇,偶遂良淡道。

    司马荼兰和易怀宇多年恩怨的症结,一部分在于司马原,一部分在于沈君放,而沈君放是导致二人决裂的直接因素。偶遂良对那三个人之间复杂关系最了解不过,旁观者清,他明白一切事端都不过是场悲哀的误解,或许把当年的矛盾都摊开来晒一晒,许多乱麻便可迎刃而解。

    沈君放到死都未能如愿的事,若是可以,他想代为完成。

    易怀宇没有拒绝偶遂良的提议,沉默半晌后唤来陶世海吩咐备车,竟是一刻都不肯等,急着想要早些到那片芳草蓊郁的小林,再拜祭一次无名墓碑下沉睡的故人。

    这次之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那些藏在心中多年的话,终于可以坦然说出。

江山故曲Part.98

    沈君放葬在青冥山最高峰,墓碑正面遥望帝都方向,而他尚有一座鲜为人知的衣冠冢,就在皇家墓园里,紧挨着帝陵旁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史书总喜欢评说那些功勋卓著的文臣武将,有污点的极力扩大,没污点的便编出许多荒唐韵事抑或抹黑传言,朕不希望君放受人污蔑,连死后都不得安宁。”易怀宇在司马荼兰的搀扶下走近墓碑,伸手拂去上面一片枯叶,面容平和得如同无波静水,“你看,荼儿,他安心睡在这里不是很好吗?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司马荼兰凝视着墓碑上的温柔名字,淡淡叹息:“你一生都在追求功绩,怎么会想到为他做这么多,远离尘世?”

    “那年君放首立大功,朕问他可有什么愿望,他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辅佐朕一统中州,而后找一处宁静山水袖手归隐。”忆起昔时风光峥嵘,易怀宇眸中露出点点笑意,“君放是个心高气傲的隐士,如果不是遇见朕,他这一生可能都沉浸在专研中度过,而他留下的也不会是治国韬略,而是一个个奇思妙想、传世神作。有时候想想,天意确是弄人不浅,朕当年无心之举换来不世出的少年奇才,又或者这段缘分早有天定,所以才在二十多年后让璟儿遇上傅楚,续写君臣佳话。”

    司马荼兰从不相信世上有鬼怪之说,可她此时竟然荒唐地期望沈君放灵魂未死,这样他就能听见易怀宇说的那些话,能够明白,原来他所追随的君王从未怨恨过他,一直一直,都把他当成最值得骄傲信赖的臣子。

    一人情迷意乱,一人进退两难,一人爱恨交杂。

    三个人彼此忠诚不曾背叛,却因为无可奈何的感情陷入矛盾隔阂,是天命还是自己选择的悲凉?事到如今,那些过往云烟都已说不清了。

    轻抚墓碑,司马荼兰侧目看向易怀宇:“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最怨你的是哪一点?”

    “许是怪朕蛮不讲理,也可能是怪朕公私不分,总把前朝的纠纷强加在你身上吧。”

    “你娶我时就目的不纯,我有说过什么吗?背负司马家和姚家的负担,我早有这觉悟。再说那时你一心宠爱苏诗韵,我可从没幻想过你能对我如何好,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瞎猜测。”司马荼兰哼了一声,搀扶易怀宇的手臂安稳有力。

    曾经她在他怀中依偎,为他的风华倾倒,也为他刹那间的温柔。

    如今,在那些恩怨爱恨都随风消散过后,她终于能放下一切挽着他,做他最有力的支撑,而他不会再喜怒无常,因着与她无关的人事忽冷忽热。

    两个人在一起,做彼此活下去的依靠。

    “我最气不过的是你竟然猜忌我和君放的关系,你曾经说过吧,说你杀了我最爱的人?”司马荼兰回头,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不远处站着的偶遂良。

    “又是遂良多嘴么?”易怀宇苦笑,“你为了君放与朕决裂,朕自然会认为你对他有情,毕竟比起朕来,君放能给你的更多。”

    司马荼兰也笑,却怅然许多:“我是没见过君放那样和气温柔的人,不管我怎么疏远他、冷落他,他还是竭尽全力帮助我和哥哥,而那时你除了会发火埋怨不会别的,只会一而再再而三让我心凉。”

    姚俊贤死后,易怀宇担心司马原会成为又一个弄权干政的国戚,不仅千方百计削弱司马家势力,更是连司马荼兰一起提防戒备着。在这种情况下,沈君放承担起了本该由他承担的责任,照顾司马荼兰,安慰她,想尽办法保司马原安全……与沈君放相比,易怀宇更像一个冷酷无情,只把司马荼兰当做权势工具的卑劣之人,这些他自己很清楚。或许正因如此,当他发现沈君放对司马荼兰抱有倾慕时,他害怕了。

    怕司马荼兰会对他死心,怕她会沉溺于沈君放的温柔,怕她会舍弃他。

    “倘若换做别人对你大献殷勤,朕根本不会在意,又或许干脆杀了图个清静,可犯下这错误的人偏偏是君放。”

    易怀宇淡淡说了一句,之后便陷入沉默。

    微风吹起,托着枯叶翻飞不歇,孤零零,冷凄凄。

    在墓碑前站立许久,司马荼兰最先回身往回走,易怀宇晃了晃老弱的身子,也勉强抬步跟随司马荼兰身后。

    恨谁,怪谁,错在谁,谁又是对的,如今拼了命去辩驳又有何意义?既然已经错过,能做的就只有怀念而非追究,否则便是连这仅存的安然也将不复存在。

    回程时,步辇安稳,偶遂良与多少年来一样在前面挺胸抬头健步如飞,易怀宇却显出一副疲态闭眼小憩。司马荼兰摸了摸自己应该衰老但尚未老去的面颊,再伸手去握紧易怀宇皱纹横生的手掌,传来的温热,竟不及她。

    这就是为遥国贡献一生精力的骁勇帝王,他改变了遥国百姓任人鱼肉宰割的命运,筑起坚固城墙抵挡外族侵略,更曾横枪立马,带领千千万万雄兵傲视天下、一统江山,可他,终究是红尘里一个为情所困的凡人。

    “君放的死,罪不在你。”

    黯然缭绕的声音柔美低沉,沧桑语气幽幽,衬得赤红晚霞寂寥落寞。

    司马荼兰不知道易怀宇有没有听见,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有把这句话清新说出口,看着数十年如一日的孤单小道,从未有过的惆怅慢慢涌起。

    忽地,手掌被紧攥。

    易怀宇的眼仍然闭着,偶尔可见轻动,消瘦脸颊上悄无声息漫出一抹笑意,平淡宁和,又仿佛潜藏着某种美好憧憬。他的手就那样自然地握住司马荼兰,仿若不经意的习惯动作,却让司马荼兰愣怔良久。

    倘若这辈子都要被她记恨但能换她活着,他毫无怨言,这是许多年前就已经做出的决定,然而此时易怀宇才不愿去回想那样的想法有多愚蠢,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享受此刻,享受天伦,有她陪着,走过剩余的短暂生命。

江山故曲Part.99

    遥历纪和三年春,太上皇殡天,皇帝易宸璟跪丧三日,市井间处处可闻百姓凄然啼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场不合时节的素雪仿佛是上天对千古一帝的追思,一直落到太上皇入帝陵为安才停歇,遥国帝都,银装素裹。

    “太后,皇后娘娘带两位皇子来请安了。”温暖的浣清宫内,满头银发的陶世海轻轻唤醒司马荼兰,笑着指了指外殿。

    “小清念也来了吗?快让她们进来。”司马荼兰并没有因为小憩被打扰而生气,从卧榻上起身坐好,挥手招来玉枝,“玉枝,去膳房端些糕点来,小清念最喜欢吃甜食;顺便再找壶酒,绮歌那丫头无酒不欢,今天就让她们母子在这儿用膳好了。”

    玉枝没有动,而是轻笑:“太后怎么糊涂了?皇后娘娘怀着身孕,酒是点滴不能沾的。上次皇后娘娘不过与偶将军对酌一杯,气得皇上大耍脾气,一连几天睡在御书房,这事儿太后可都忘了?”

    “瞧我这记性,竟把她怀着孩子的事给忘了。”司马荼兰一拍额头,忙又让玉枝去取些蜜饯,玉枝前脚刚走,白绮歌就领着两个皇子进了内殿。

    身为遥国皇后的白绮歌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腹中尚未出世的龙子也有四个多月了,不曾被岁月褪色的傲骨里多了几分柔美慈祥,每一个微笑都是幸福满溢。

    “听遂良说你最近在绘制边陲地图?肚子里还有个小捣蛋鬼呢,别太累着。”

    “只是把原来的地图重新增删一下,山水丘陵、沟壑沼泽,尽量补充清晰。”白绮歌放手任两个孩子和陶世海玩闹,自己则坐到榻上与司马荼兰闲聊,“太后也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如今后宫空设,没什么需要我去打理的,自然只能找些力所能及的事做做,多少能帮宸璟减轻些负担。”

    “倒也是,璟儿废了六宫只设你这皇后一人,后宫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一扫而空,虽说要不借助外力重纳皇权更辛苦些,但也不必去操心额外的事了。好在你是个聪明丫头,能帮他的多,不像我,大半辈子都搭在后宫那些叽叽喳喳的女人身上了。”

    司马荼兰孩子气的抱怨引来白绮歌摇头浅笑:“太后可谓是皇后的典范了,能上阵杀敌,能力平叛乱,又能将后宫打理得秩序井然,每次提起,偶将军可都是赞不绝口呢。”

    “你这鬼丫头,又藏着什么花花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璟儿私下那点儿小秘密,你们两个想些什么,一眼望就能看个清清楚楚。”司马荼兰笑骂,豪爽之气不减当年。见白绮歌安谧静笑并不否认,司马荼兰忽地叹了口气:“我是认真的,绮歌,你和璟儿想撮合我与偶将军的心思,我都明白。只是我不想再为这些事烦心了,怀宇死后我就只想看着你们一群小辈好好过日子,有你,有璟儿,有小清念、小清远,我真的已经足够。”

    白绮歌沉默少顷,轻轻抚摸隆起的小腹,目光定格在司马荼兰腰间玉佩上:“看着您每日在这宫里寂寥度日,宸璟总说于心不忍,所以才会生出那些想法。早前我们并不知道您和偶大将军的过往,后来听说了,愈发觉得偶大将军这些年实在太苦,您也……”顿了顿,白绮歌垂下眉眼,眸中一缕哀伤:“太上皇殡天前曾把宸璟叫到榻前,也没交待什么前朝政事,只说,对不起您和偶大将军,希望宸璟能找机会替他弥补。”

    “弥补也不必选择这种方法。”捡了颗蜜枣放在口中,酸涩微甜在唇舌间扩散,司马荼兰笑了笑,许久才继续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况且我这辈子也不想与其他男人有所关联——就如同你对璟儿一般,无论生死,我永远都是怀宇的妻子。”

    心意若此,再劝有何用?白绮歌读懂了司马荼兰平淡语气里的坚定执着,幽幽一声叹,终于放弃了与易宸璟商量许久后的打算。

    虽是春暖花开时节,雪后仍有些料峭,白绮歌怀着孩子容易疲倦,与司马荼兰聊了一会儿便带着两个皇子告辞回宫。司马荼兰隔窗望着院落里薄薄一层积雪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玉枝过来关上窗子,笑着朝门口扬了扬下颌。

    每天下午,偶遂良都会来请安,风雨无阻。

    “太后今天身体可好?”

    “和往常一样,吃得好睡得好,就是闷了些。晌午时皇后带着两位皇子过来坐了坐,聊上一会儿解了不少闷,之后就等着你来请安了。”司马荼兰唤陶世海搬出棋盘,挑着眉笑意吟吟,“来,杀上一盘,怀宇总说你棋艺减退,我倒要试试,看看我这个半路弟子能不能赢你。”

    偶遂良苦笑,坐到棋盘前熟练地拈起棋子。

    易怀宇的棋艺是他亲手教的,而司马荼兰是易怀宇亲手教出的,二十多年,这却是他第一次和司马荼兰面对面博弈,如此之近的距离,以前他是万万不敢尝试的。

    并非害怕有人传出闲话,而是担心易怀宇会猜忌。

    因为相识太久,所以没有人比偶遂良更了解那位已经逝去的帝王,易怀宇的谨慎多疑来自跌宕宿命,尤其是对他心爱的东西,绝不可染指——若是染指了,毁掉的不只是触碰之人,也包括易怀宇自己,而这种事偶遂良无法忍受。

    与自己的性命相比,少年时便决定誓死追随的王者及其抱负才是偶遂良的一切。

    “想什么呢?下棋应该专心于棋局才对。”落子间,司马荼兰淡然道。

    “在想这几步棋是对是错。”

    “那结果是什么?对,还是错?”

    偶遂良微微发怔。

    天空放晴,柔和日光洒落帝都,繁华都城经历悲伤与寒冷后逐渐恢复热闹,人声鼎沸间,多少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继续上演。伴着暮色离开浣清宫的偶遂良长出口气,沿着每天都要走过的必经之路步步向前,走到某处鬼使神差停步回望,浣清宫门口,那抹熟悉的身影正转身离去。

    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那年她笑容明朗,衣衫似火。

    这一场盛世江山没有胜负对错,又或者说,仅仅是他们活过、爱过、痛过的纪念。

    ——江山故曲·全文完——

瑾琰·谨惜君言(上)

    人血有种奇怪的味道,令人作呕的腥,以及令人渴望的甘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苏瑾琰记不清自己第一次饮血是什么时候了,总之那不是一段值得保留的美好回忆——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四处奔走哀号的人们,以及溅落在他身上,让他穿起一件鲜红衣衫的滚烫热血。

    当然,还有满口的腥甜。

    “不弃,照顾好弟弟,带他去狐狸洞藏起来,阿娘很快就去接你们!”

    有着黑发碧眼的绝色女子将苏瑾琰推开,拾起地上长剑向远处火光奔去。身后伸来的温热小手拉住苏瑾琰衣角,与他相貌几乎一模一样哥哥皱着眉头瓮声瓮气:“走了,不要拖累阿娘。”

    还不如马驹高的苏瑾琰点点头,毫不犹豫跟在哥哥身后离开。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阿娘,因为阿娘是族人中功夫最好的,用弓可百步穿杨,用剑可挽花如雨,便是空手也能搏倒七八个魁梧壮汉,族人中还没有谁能打过阿娘。这是苏瑾琰的小小骄傲之一,另一个骄傲则是阿娘很美,而他和哥哥传承了阿娘的美貌,比许多女孩子都要精致漂亮。

    “哥,我渴。”走到半路时苏瑾琰扯住哥哥。

    “那你自己去狐狸洞,我去给你摘果子。”

    苏瑾琰应了一声,拖着垂到地面的短剑平静地走向常去的某处山洞——尽管那时,他只有四岁。

    除了阿娘外谁也分不清楚的两兄弟在狐狸洞里藏了三天,期盼中的阿娘一直没有出现,倒是有不少穿着统一服装的士兵从附近骑马飞奔而过。苏瑾琰没有回到村子去找阿娘,他记得阿娘嘱咐过,如果有天她不再出现,那么,千万不要去找她,只要和哥哥一起拼命活下去就好。

    “哥,给你吃果子。”

    回到狐狸洞的苏瑾琰把一大堆野果放到地上,小小手掌贴上哥哥额头,眼眉一垂,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那是苏瑾琰第一次感到害怕。

    在苏不弃为他摘果子从树上摔下之后,在苏不弃伤口感染染上风寒之时,在他想到也许以后只能和哥哥相依为命,而哥哥正在走向死亡的一刹那。

    “哥,哥,你别死,阿娘就要来接我们了。阿娘给我们做饭吃,野果子都给你,我一个也不抢。”年幼的苏瑾琰说着可笑谎话,一边不停推搡昏睡的苏不弃,一边抹去脸上泪水带来的湿润冰冷。

    或许是那样绝望的呼唤惊扰了上天吧,虽然阿娘没有出现,却有另一个人出现在狐狸洞前,而这人给了苏家兄弟新的生命,以及宿命。

    与封无疆的相遇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苏瑾琰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还很小、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有个人出现并救了苏不弃的性命,这是值得他庆幸一辈子的事。

    除此之外,其他好像没什么能让他高兴的地方。

    苏不弃的病持续数月才好转,那段时间苏瑾琰每天都要跟封无疆出去打猎、挖草药,有时候能收获一大头山羊或是几只野兔,有时则是空手而归,但无论结果如何,苏不弃的饭碗、药碗从没有空过,倒是有很多个夜晚被苏瑾琰咕噜噜直叫的肚子吵醒。

    极度酷似的兄弟,苏不弃健壮,苏瑾琰瘦弱,就是那时候开始出现差别的。

    事实上封无疆很疼他们,只不过一个亡国之臣能做些什么呢?他自己本就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生活,又怎能给两个孩子丰衣足食?怎能让他们每天吃饱喝足后温暖安睡?

    “你们记着,到死都要牢记,这些不幸都是遥国带来的。他们的帝王带着铁蹄兵器而来,杀害我们族人、侵占我们的土地,而你们的阿娘为了族人战死,是最英勇的战士。”闲暇时封无疆总是这样灌输让人似懂非懂的恩怨,说完后就会扬起剑教苏家兄弟功夫,一直到饿得没了力气为止。

    这样的生活足足过了五年,改变这一切的是同样有着碧色眼眸,却生得一头浅金发丝的男孩儿。

    “这是我弟弟,瑾琰。”愈发淡漠的苏不弃在介绍弟弟给宁惜醉时,难得露出一抹安宁浅笑,宁惜醉友好地伸出手,却被苏瑾琰无情拍开。

    为了寻找这个据说是皇室遗族的私生子,封无疆带着他们兄弟二人天南海北走了许多地方,这期间被人追杀过,被人驱逐过,苏不弃更是为此被人打伤过,因此从一开始,苏瑾琰对宁惜醉就没什么好感。

    就算找到王的私生子又有什么用?复国吗?凭他们义父子四人?

    可笑到一点儿都不好笑。

    即便如此,对所谓复国大业充满抵触情绪的苏瑾琰还是接受了无聊命运——苏不弃与他不同,始终认为应该帮助宁惜醉,因为宁惜醉是个好人。

    好人吗?谁知道呢。苏瑾琰没有反驳苏不弃的观点,而是默默地携剑同行,与宁惜醉寸步不离。

    苏不弃保护宁惜醉,而他,专注于保护自己的哥哥。

    十岁那年苏瑾琰第一次和苏不弃爆发争执,起因在于宁惜醉不肯学功夫。苏不弃在封无疆大发雷霆时淡然说自己会保护好宁惜醉,所以不需要他们未来的主君一起练功受苦,苏瑾琰则站在封无疆那边,执意让宁惜醉跟着练武学些防身技能。

    那次苏不弃很生气,扯着苏瑾琰的衣襟告诉他不许为难宁惜醉,苏瑾琰一声不吭,摆脱苏不弃后立刻跑到宁惜醉面前,照着宁惜醉那张无辜的脸狠狠一拳打了下去。

    然后,苏瑾琰被他一直竭力保护的哥哥打了。

    “他是我们的主君,我活着,谁也不许欺负他。”苏不弃试图解释自己盛怒之下打了弟弟的行为,结果换来苏不弃一脸冰冷。

    “他只会拖累你,我是你弟弟,你却不肯保护我。”

    “你会打架,可以保护自己,不是吗?”苏不弃缓和下语气,向弟弟伸出手,“瑾琰,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任性。”

    十一岁的苏瑾琰完全没意识到苏不弃的话有什么不妥,在他们看来,经历过风风雨雨、从生与死中闯出血路的他们,早就与小孩子三个字无关。

    争吵没有结果,打人的事也不了了之,许多年后苏瑾琰仍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一直想要找机会问苏不弃,当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时,他的哥哥,他唯一的亲人,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伤心。

    “哥,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

    那是干干净净的苏瑾琰最后一次叫苏不弃,哥。

    在那之后第三日,苏不弃于遥国帝都行走时被当时最得势的太监看中,因着那双神秘的碧色眼眸,父子一行四人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朝廷钦犯”,而围观的百姓都明白,实际上那太监不过是想要个绝色玩物罢了。

    娈童这种事,在当时的遥国十分盛行。

    封无疆拔出剑砍杀足有十余个遥国士兵,而后带着三个孩子没命奔逃,在某处破庙藏了一天一夜后,封无疆忽然做出可怕决定。

    “这是潜入遥国内部的好机会,要杀遥皇,要为我夏安族报仇,要实现复国大业,你必须学会忍辱负重,等待时机。”

    那番话是封无疆对苏不弃说的,苏不弃想了一整晚,第二天一早拉住封无疆默默点头,转身想要自投罗网时,却发现苏瑾琰不知所踪。

    同一天,遥国皇宫里出现一位姿容绝美的异族少年,满身伤痕奄奄一息,嘴角却带着令人读不懂的寂然笑容。

瑾琰·谨惜君言(下)

    在遇到易宸璟之前,保护苏不弃是苏瑾琰活着的唯一理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苏瑾琰一直说不清易宸璟对他而言是个怎样的存在,恩人,还是什么?只记得十四岁那年易宸璟漠然话语和表情让他恍然大悟,原来活着未必非要那么痛苦,有时候,也该考虑考虑自己。

    在宫里的那些年很痛苦,比死更令苏瑾琰绝望,当他被五皇子易宸暄从太监脚下带走,转眼被灌毒丢到冰冷的床榻上时,从未有过的屈辱几乎将他击垮,险些拔出短剑割断自己的喉咙。

    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他很害怕,害怕他死后哥哥会被送来接替他的任务。

    若是那样,他就算死也不得安宁。

    在那夜过后苏瑾琰有了做恶梦的糟糕症状,梦里总是漫天血光,有个相貌俊美却阴鸷的男人看着他冷笑,他的身上一丝不挂,道道伤痕狰狞可怖,而苏不弃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前面,平静地看着他,而后默默转身离去。

    哥,哥,你等等我,哥……

    梦里的他仿佛回到幼年时,可以毫无顾忌地哭,可以伸出手去抓哥哥的衣袖,然而醒来时除了一声冷汗外什么都没有。

    就在遇到易宸璟后不久,苏瑾琰因为拒绝易宸暄的恶心索取被打了个半死,醒来睁开眼,有人忙忙碌碌帮他清理伤口,他皱眉,冷漠呵斥,却换来帮他的女子回眸浅笑。

    事实上苏瑾琰从没有对女人抱存过任何想法,他知道自己有更重的任务在身,也明白自己肮脏丑陋,配不上任何人。怪的是,那女人偏偏喜欢往他身边靠拢,不管他怎么表现出厌恶都没用,自那日帮他清理过伤口后,时常来为他送饭、擦药就成了那女子的习惯之一。

    “你又不是铁打的,软一些不行吗?殿下最讨厌别人违逆他,你却总是故意惹他生气,弄一身伤,疼得不还是自己?”

    “与你无关。”

    “那我总不能看着你伤成这样没人管吧?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么?我叫——”

    “滚。”

    遥阖殿被苏瑾琰冷冷骂哭过的宫女不在少数,那女人却是唯一一个让苏瑾琰感到有些愧疚的,作为报答,苏瑾琰默默做了个决定。

    记住她的名字,浅兮。

    浅兮是戚夫人的贴身侍女,人很机灵,就是太过固执。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像遥阖殿其他宫女那样远离苏瑾琰,在每一次苏瑾琰受伤后她都会出现,但极少再与苏瑾琰说话,苏瑾琰也不会主动与她说些什么,她帮忙,他便接受。

    这种简简单单的关系不是很好么?至少苏瑾琰如此认为。

    沉默时的浅兮很温柔,有种别样的恬淡静美,笑起来左边脸颊一个很浅的小酒窝,右边没有。苏瑾琰经常会趁她不不注意观察片刻,可当她抬起头时他又立刻收回目光,一身冷漠气息如同对待陌生人一样。

    十六岁时,苏瑾琰已经是易宸暄训练有素的心腹,凭借那张远胜女子的精致面容他爬上过许多嫔妃的床榻,其中也包括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尉迟怜蓉。不过苏瑾琰并不以此为荣,有些时候他反倒会怨恨这张脸,如果没有异族血脉与绝美容颜,那么他根本不必过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浅兮问过苏瑾琰的身世,毫无疑问,苏瑾琰不会回答,浅兮似乎也没有抱着他会回答的打算,只是那夜看着苏瑾琰背上新添伤痕,浅兮抱着他哭了许久。

    以苏瑾琰的性格自然不会去追问原因,那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提醒易宸璟要小心易宸暄,当他回过神时,浅兮已经靠在他怀里安静睡去,白皙脸庞上还挂着泪痕。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会为他哭泣,这对苏瑾琰来说是件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在第二天早晨朝阳初起时安慰自己,说,冲动之下在浅兮额上留下的轻轻一吻,不过是为了感谢而已。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拥有感情呢?

    醒来后的浅兮脸红到耳根,匆匆忙忙自苏瑾琰怀中爬起,依旧如往常一样沉默着,只是那一整天她都有些魂不守舍,时常发呆露出笨拙笑容,戚夫人问她,她只是笑,红颊温柔。

    那天苏瑾琰意外地对易宸暄十分顺从,因此换来在某些见不得人之事结束后短暂的自由时间,讨厌喧闹的他主动出宫走了一趟,买了一盒颜色很淡的胭脂,还有一支价格不菲却十分雅致的银钗。

    浅兮的皮肤很白,带上银底嵌着松绿色的发钗应该会很好看——这,也算是谢礼吧。

    易宸暄说从没见过苏瑾琰笑过,遥阖殿的其他人也一样,但是那一天戚夫人极其幸运地见到了苏瑾琰一瞬惊艳至天地失色的淡笑,只可惜,那笑容还未来得及保存于脑海就飞快消散。

    “瑾琰……浅兮她……她被殿下带走了……”

    胭脂翻洒,银钗委地,衣袂翻卷间,只留下苏瑾琰慌张离去的残影。

    “我说过,你是我的玩物,谁若不经我允许碰了你须得砍掉双手、挖去双眼再斩断双腿。你知道我从不开玩笑,可偏偏有人不知死活来考验我的耐性,瑾琰,你说,这人我该放过么?”

    承载着无数次屈辱噩梦的房间内,易宸暄负手冷笑,扬手丢过一粒丹药。

    “吃了它,或许我会考虑放过那贱人。”

    苏瑾琰很清楚易宸暄给他的是什么,那些年他耳濡目染,对易宸暄制毒用毒的手段再了解不过,也知道他掌中药丸是所有折磨人的毒药中最可怖的一种,一旦服下,此世就只能服从易宸暄以换取暂时解药,否则便会以极度残忍的方式,受尽折磨,慢慢死去。

    尽管知道,他还是毅然服下。

    再之后苏瑾琰就没见过浅兮。

    大概在他的身子快被毒药服饰殆尽的前几年,苏瑾琰终于摆明立场彻底投奔易宸璟,虽然易宸璟对他从不信任,但他并不在乎,仍然竭尽全力周旋于夏安遗族与大遥之间,周旋在封无疆等人和易宸璟之间。

    直到最后,剧毒无可抑制,将他的身体彻底摧毁。

    “哥,把我葬在那边山上,墓碑向着帝都,我要亲眼看他君临天下——这是我唯一愿望。”

    苏瑾琰的死悄然无声,直到四个月后易宸璟才得知消息,刚刚继承大统的遥国新帝亲自到他墓前拜祭,低头沉默许久,走之前只说了四个字。

    谢谢,睡吧。

    那是遥历纪和二年初的事情。

    遥历四年,苏不弃从遥远的异乡赶到昭国,到苏瑾琰的墓前赴一个神秘人的书信约见,到地方时,只见大雨洗刷着孤寂墓碑,墓碑前放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香气已经散尽的脂粉盒,另一个,是镶嵌着昂贵绿松石的银钗。

    苏不弃没有和约他来此的人交谈,匆匆见了那人一面后,苏不弃将破旧油纸伞轻轻放在那人肩头,独自离去。

    剩下的就只有靠坐墓碑后面闭眼安睡的女子,皮肤白皙,左脸浅淡酒窝因着笑容微微露出,一手放在冰冷的墓碑上,一手垂在锋利匕首边,腕上流出的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悠悠流向山下。

    苏不弃走时,女子的尸骨早已冰冷。

    —完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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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冠天下介绍:
为国捐躯,重生古代,昔日华颜不在,只剩残缺容貌、待罪之身。 本想沉默度余生,却不料卷入无休无止阴谋争斗,乱世宏卷中难掩璀璨光芒,宫闱倾轧,天下权谋,内忧外患,干戈不休。 替嫁受辱身心摧残,一场化爱为恨的阴谋扑朔迷离;并肩戎马恩怨交杂,束缚报仇竟变奏一曲凤求凰;二夫三嫁心灰凤冠天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凤冠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凤冠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