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马文把车停在县城一条背静的街道,这条街没有路灯,也几乎没有行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下了车,脸色苍白,手捂着嘴,似乎快要呕吐出来。
倪可知道,马文开了一整天的车,一路上疲惫、紧张,加上没有吃晚饭,体能和精神都快到极限了。她心疼地走过去扶住马文,说道:“马文哥,真是辛苦你了。”
马文缓缓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才缓和一些,说道:“没事……我们终于到你老家了。”
“我们先去找家饭馆吃饭吧。”倪可说。
“那梦女呢?”
“我们吃完之后,跟她带一些食物回来。”
“这么晚了,我们怎么找得到她要吃的那种……肉?”
“……试试看吧,不知道饭馆里能不能买到变质的肉。”
马文摇头道:“肉摊还有可能。饭馆怎么可能卖这种肉给客人?不是表明他们的材料不新鲜吗?有也不会拿出来的。”
倪可无奈地说:“那只有在别的地方找找了,总之我们先去吃东西吧。”
马文说:“你要不要跟梦女说一声,让她暂时待在车里,再忍耐一下,别发出声响。”
“好的。”
马文和倪可走到后车厢,马文用钥匙打开铁锁之前,疑惑地问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几个小时前,梦女还烦躁地撞击车厢。但后面这一两个小时,好像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倪可想了想,突然脸色大变:“她……不会是因为缺乏氧气,闷死在里面了吧?”
“不会。”马文说,“这个车厢没关这么严实,有缝隙透气的。”
“那她……是不是饿昏在里面了?”
“不知道。我们把车厢打开来看看吧。”
马文打开铁锁,将车厢门试探着拉开一些,里面一片静寂,没有半点反应。他纳闷地想,这只蜥蜴人真的昏死在里面了?
倪可站在一旁,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车厢里的平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梦女饿昏了;而另一种可能……动物在狩猎之前,会悄悄潜伏……天哪!她惊骇地张开嘴,正准备开口叫马文停止动作,已经迟了,马文将车厢门拉开了一半。
“马文哥,快关上!”
话音未落,车厢里发出一声嘶吼,一只饥饿凶残的大蜥蜴扑了出来。此刻,她已经没有一丝人性,进食的需求超越了那本来就微不足道的理智。蜥蜴人将马文扑倒在地,张开大口,一口咬在他的大腿上。
“啊——!”一阵钻心的剧痛向马文袭来,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倪可大惊失色,慌乱地扑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把梦女推开,大声哭喊道:“你疯了!我跟你说过,不能袭击人的!特别是……他!”
那只蜥蜴人伏在一旁,嘶嘶地吐着红色的信子,眼睛里看上去仍然有种疯狂的神色。倪可怕她再次扑过来,趴在马文身上,对梦女吼道:“你要吃,就吃我吧!不准伤害他!”
蜥蜴人围着他们转了小半圈,突然调转身子,迅速地朝街道另一头爬过去。
倪可惊恐地盯着梦女离去的方向。她对这条街还有些印象,如果没记错的话,街道的尽头,会通往上山的小路。
此刻,她顾不上管逃走的梦女了,从地上站起来,将马文扶起,急促地问道:“马文哥,你……怎么样?”
“我……”马文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倪可焦急万分,她知道,必须立刻把马文送到医院。她架起马文,艰难地朝前方走去,希望来到一条大街上,有人能帮帮他们。
倪可架着马文走了好几分钟,终于来到一条有路灯的街上。这条街的行人惊讶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人愿上前帮忙。倪可哭着央求道:“求你们……帮帮我!他受伤了,要立刻去医院!”
街上的人仍然迟疑地望着这两个陌生人。这些人的眼光,就跟当初看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莫名怀孕时一样——冷漠、鄙夷、责难。一瞬间,往事纷至沓来。那多年前遭受的屈辱,仿佛又回到了倪可身上。她恨透了这个令她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她的老家,她的出生地。
然而,就在倪可的眼前发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帮助她扶起马文,说道:“医院就在附近呀,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谢谢,谢谢你!”倪可感激涕零,和那中年人一起架着马文,朝医院走去。几分钟后,他们就来到县城里的一家小医院。马文终于被送进了急救室,而倪可已经累得瘫在长椅上了。
半个小时后,一个年轻男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喊道:“谁是刚才这个伤者的亲属?”
“……我。”倪可挣扎着走过去。
“我们帮他止了血,包扎了伤口,但是……”刚说两句,那男医生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倪可,过了几秒,惊讶地问道,“你是……倪可?”
倪可注视着这个男医生的脸,也张大了嘴。这个医生,竟然就是当初她喜欢的那个男生——邓辉。
“倪可,真的是你?好久没有看到你了!”邓辉显得有些激动。
“……是的。”倪可明白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该跟邓辉说什么好。“你刚才说,他怎么样?”
“哦……”邓辉回到医生的身份。“他的伤势并不重,但还是昏迷不醒,而且从种种迹象来看,他显然是中了毒。他大腿上的牙齿印,是被什么动物咬的吗?”
“……是。”
“什么动物?”
倪可迟疑片刻,艰难地说出:“蜥蜴。”
“蜥蜴?”邓辉惊讶地说,“有毒的蜥蜴?”
“……应该是。能治好吗?”
邓辉皱起眉头。“这种伤者太少见了。我们县城里的小医院,恐怕找不到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案。”
“那怎么办?”倪可焦急地说,“他会有生命危险吗?”
“不知道。”邓辉无奈地说,“我们不清楚他是被哪种蜥蜴咬的,根本无从估计。”
“邓辉,我求你,救救他……”倪可急得又哭了出来。“他是因为我,才会被袭击的。”
“别着急,倪可。我当然会尽力救他。”邓辉想了想,说,“你现在能找到咬他的蜥蜴吗?”
“找到……有什么用?”
“倪可,你有没有听说过‘以毒攻毒’?”邓辉凝视着她说,“有些带有剧毒的动物——比如毒蛇——它们的唾液中含有剧毒,但只有进入对象的血液中才能起到作用,而饮用毒液则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并且,它们的唾液和血清,有可能是最好的解毒剂。所以……”
“只要能找到咬他的蜥蜴,就可能有救?”
“对。起码可以一试。”邓辉担心地说,“但你能找到吗?你们是在哪儿遇到这种蜥蜴的?而且这么危险的动物,你怎么抓得住?”
倪可没时间解释这一切了,她对邓辉说:“这些你都别管,我能找到。邓辉,拜托你帮我照顾他,我很快就回来!”
“你现在就要去找?”
“对。”倪可想了想,“我能先去急救室看看他吗?”
“可以……倪可,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倪可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下。“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说完这句话,她快步走进急救室。
马文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白被单,脱下来的裤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血迹斑斑。此刻,他脸色发青,浑浑噩噩,似乎处于半昏迷状态。倪可看到他这种状况,眼泪倏地流了下来。都是因为我,马文哥,你是为了帮我弄清当年那件事,才会带着我和梦女到我老家来的。没想到,竟然把你害成了现在这样。想到这里,倪可心如刀绞,只觉得万分对不起马文。现在她能做的,只有找到梦女……
突然,马文裤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倪可见马文没有反应,犹豫了一下,把手机从他的裤包里拿出来,按下接听键。
一个急迫的声音。“老板,不好了,覃岚刚才医治无效,死亡了。医生说她是死于中毒!”
什么?覃岚……马文哥的前妻?她中毒……死了?倪可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怎么回事?
“老板,你在听吗?”
倪可听出来了,这是周毅的声音。她颤抖着问道:“周毅,你刚才说什么?”
电话那头沉寂了几秒。“你是……倪可?”
“对,我现在跟马文哥在一起。”倪可再次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他的前妻中毒死了?”
周毅并没有回答。“抱歉,倪可,这件事我只能跟老板说。”
倪可呆了好一阵,黯然地挂断电话。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要连夜就走;为什么马文如此惶恐不安;在路上,马文为什么要背着自己接电话——现在,她都清楚了。
不过,她深吸一口气——不管马文做了什么,她还是会尽全力救他。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倪可擦干眼泪,朝门口走去。邓辉守在门口,见倪可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臂膀。
倪可回过头,望着邓辉。
邓辉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听着,倪可,当年发生的那件事,我非常抱歉。我知道你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和伤害。这些年,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但我……一直都在想着你。”
倪可的心一阵抽搐。她闭上眼睛,泪水再次倾泻而出。许久之后,她睁开眼睛说道:“那么,你相信我当初告诉你的那些话吗?”
邓辉一秒钟都没有犹豫,说道:“是的,我相信!我相信在你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你当初没有离开,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找出真相!”
倪可呆呆地注视着邓辉,心绪万千。她能看出邓辉说的是真心话,也能看出邓辉对自己的情感。但这份迟来的信任和理解,是命运的捉弄吗?她没有时间细细思考这些问题了,说道:“谢谢你,我这次回来,就是来探寻真相的。但现在,我先要救他!”
“答应我,不要冒险。平安地回来。”邓辉说。
倪可深深地点了下头,走出医院。
她在漆黑的夜路上疯跑。此刻的心情和感受,复杂混乱到了极点。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再次出现,一个快要离她而去。她该如何抉择,何去何从?
十六
倪可沿着小路向山上跑去,这条路她如此熟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座山,就是她当初和邓辉经常来玩的那座山。
今天夜里,幸好有一丝月光指引着上山的道路。倪可顾不上疲累和饥饿,一鼓作气地向山上行进。她深信,梦女就在这座山上。山林是这个蜥蜴人最熟悉的环境,也是她唯一的庇护所。
“梦女!梦女!”倪可一边向山上走,一边大声呼喊着,但回答她的只有冷风的呼啸和树叶的摩挲。她停下来,大口喘息一阵,又改用梦女那种“嘶嘶”的声音呼唤。没有回应。她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倪可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她快要昏厥过去了,嘴里却仍然在发出模仿蜥蜴人的“嘶嘶”声。如果不是一定要救活马文的信念在支撑着她,她早就倒下了。
突然,倪可感觉到树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她停下脚步,瞪大眼睛,左右张望。
借着月光,她看到草丛中潜藏着一双黄色的眼睛。
“梦女……是你吗?”
静了几秒,那伏在草丛中的动物猛地站了起来——没错,是梦女!倪可心头一阵悸动,正要走上前去,却骤然停下脚步,愣住了。
这是一只蜥蜴人。但是,他的头上没有头发。而且,比梦女要高大得多。
那蜥蜴人站起来,起码有近两米高,身后拖着一根粗大的尾巴。此刻,他盯视着倪可,倪可也惊恐地看着他。突然间,倪可的血液里仿佛倒进了冰块,将她的四肢百骸都冻住了。她的身体僵硬,无法动弹,记忆中的噩梦却在这一刻复苏,她看到这个蜥蜴人的脸,什么都想起来了。
这只大蜥蜴……不,这个蜥蜴人,就是当时出现在我的“梦”中,导致我怀孕的那个怪物。
这个世界上的蜥蜴人,不止梦女一个?在梦女之前,就已经有蜥蜴人存在了?
倪可全身猛烈地颤抖起来。上帝啊,我到这座山上来找我那怪胎女儿,却无意中找到了她的……父亲?
“不,不……”倪可感到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摇晃打转。她捂住嘴,感觉冰凉的泪水滑落到手背。而这时,她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恐惧的猜想。也许梦女咬伤马文,并不是要吃他,而是……
她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当初,她从山上跌下来,昏倒过去,后来发现小腿上有两个牙齿印般的伤口。当时她以为这是树枝或石尖刺伤的,现在她明白那是什么印迹了,也明白自己后来为什么会发烧、昏睡不醒。那不是生病,而是中毒?而现在,马文遭遇了同样的事情?
倪可惊恐地一步一步朝后退去,而蜥蜴人只是站在原地,并没有袭击过来。难道,他也认出了我?
不,这个现实,比噩梦还要可怕一百倍!
倪可双手捂住嘴,转过身,狂奔下山。
急症室里,邓辉守在马文旁边。外面又下起小雨了。他走到窗户前,想把窗子关上,却看到窗子正下方,匍匐着一个黑影。
他还没看清楚,那黑影已经跳了起来,两只像爪子一般的手抓住他的肩膀。惊骇万状的邓辉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这怪物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咬向他的颈动脉。
邓辉倒了下去。临死之前,他瞪大眼睛看着这只像蜥蜴一般的怪物从窗口翻了进来。他明白倪可要找的是什么了,也似乎明白了更多的事情,但已经晚了……
躺在病床上的马文,迷迷瞪瞪、懵懵懂懂。他的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头脑发昏,就像是发着高烧。恍惚中,他听到床前有某种进食的声音,某些东西被咬烂撕碎了,还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这是什么状况?他想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感到全身燥热,但身体是麻痹的,无法动弹。他拼命睁开眼睛,看到了恐惧的一幕——一只有着像人类一样的黑头发的蜥蜴,正压在他的身上。这怪物看起来如此面熟……对了,是那蜥蜴人……梦女。她在干什么?用舌头舔我的脸,唾液吐到我的口中……我的下身,怎么这么痛?她干嘛压在我身上,不断扭动?天哪,这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无法挣扎和反抗?
这是一个噩梦吗?我此刻……在经历倪可做过的那个噩梦?
巨大的惊骇和恐惧之下,他终于昏了过去。
倪可发疯般地冲到医院。急诊室的门是关着的。紧张、恐惧、担忧,此刻一起涌了上来,再加上长时间的奔跑,她的心脏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喉咙干得几乎能尝到血的味道。她还没有推开门,就已经预感到出事了。她在心中祈求着,抖抖索索地推开急诊室的门。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层红幕,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
室内一片血肉模糊,就像地狱般恐怖——邓辉倒在地上,肚腹被抓扯开来,内脏似乎被掏空了,身上的肉也被撕咬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不……不——!”倪可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抱着头跪了下来。
她的叫声,把医院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引来了,他们来到这间急诊室,看到这可怕的场景,全都嚇得心胆俱裂,魂飞魄散。
医院里炸开了锅。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的人立刻拨打了报警电话。混乱之中,病床上的马文醒了过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清醒了,似乎毒已经解了。但恢复神智后看到的情景,却令他惊骇欲绝。
马文跳下床来,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倪可。他没有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能猜到。实际上,他和倪可此刻什么都清楚了。他们能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一切。
所有的谜,都找到答案了。
但为之引发的一切,却无法挽回了。
尾声
三天之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马文和倪可坐在车内,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马文打破沉默。
“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倪可面无表情,木讷地问道。
“事情已经过去了,倪可,一切都结束了。”
倪可双眼无神,缓缓地摇着头。“这一切,都来源于我。我被怪物侵犯,生下那个怪胎,害死了这么多人。还让你也经历了跟我一样的事情。”
“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得救。”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根本就不会被咬,甚至根本就不会遇到这些事情。”
马文注视着她,缓缓地摇着头。
“我是个带来灾祸的女人。”她艰难地说,“我们分开吧,马文哥。”
“倪可,不要把一切都怪到自己身上,你也是受害者,你没有承担这一切的责任。”马文说,“我们抛弃过去的一切,过新的生活吧。”
倪可望着他:“马文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你还是对我不离不弃?”
“我喜欢你,倪可。”
“这是唯一的原因吗?”
马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当然。”
“我还能开始新的生活吗?”
“相信我,会的。”
倪可流下泪来。“可是梦女直到现在也没找到,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次袭击人。我总觉得,我作的孽,就像欠下的帐一样,还没有还完。”
“倪可,你已经决定了。放弃梦女吧,从此以后,她跟你再没有关系了。”
倪可闭上眼睛,眼泪肆意流淌。
马文叹了口气,他知道,倪可受到的打击令她的精神严重受创,不过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一点都不怪倪可。
有些事情,他心里非常清楚。
可怜的姑娘。马文悲哀地暗忖着。你以为这些全都是你作的孽?你怎么会知道,其实,是我在为这笔孽债还账。我父亲欠下的帐。
那件丑事。
十多年前,如果不是我父亲想让新开的宠物店出奇制胜,到印尼去偷猎,最后又因为疏忽,被这些怪物逃走,他不会坐牢,也不会死在监狱中。当然也就不会发生后来这所有的事。
当初他瞒着我,没让我知道他偷猎运回的动物是什么。但是遇到你,听到你的遭遇,再搜寻到那些资料之后,我明白了。你人生的所有悲剧,可能都是因为这件事而造成的。命运安排你来到我身边,就是要我对你做出补偿。
现在,我自己也尝到了苦果,但或许还不够。我的后半生,还会为此付出代价。这件事,也许还没有结束。
“马文哥,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倪可眼神空洞,疲惫不堪地说。
“好的。”马文从暇思中回到现实。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我们走。”
汽车发动了。倪可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家乡,这个令她痛苦不堪的地方。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她并不知道,在远方的山上,也有两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两只站立的蜥蜴人矗立在山头。望着他们的车远远离开……
(《怪胎》完)
纱嘉的故事讲完了,大厅里的人此刻都睁大眼睛看着她,让纱嘉有些不自在,她扭动身体,调换了一下坐姿,说道:“你们怎么不说话?都盯着我干什么?”
“这个故事,”荒木舟拖长声音说,“是你用不到一天的时间想出来的?”
“是的,准确地说,就是早饭到晚饭之间的几个小时。怎么了?”
荒木舟没有说话,只是眯起眼睛注视纱嘉。北斗带着兴奋的神色说道:“‘怪胎’是我目前听到的最惊险刺激,而且富有戏剧性的故事——真是太棒了!纱嘉果然也是高手!”
平常吝啬赞美之词的千秋也对纱嘉的故事表示肯定。“的确,这个故事的代入感很强。尤其是后半部分,紧张感十足,让人心里捏一把汗——不是每个悬疑故事都能做到这一点的。”
面对大家的赞美,纱嘉脸颊泛红,点头致谢:“过奖了。”
“关键是,你构思这个故事只用了几个小时?”暗火感叹道,“真让人难以置信。”
克里斯淡淡笑了一下:“我早就说过,我们这些人中,可能隐藏着比我智商更高的‘超天才’,只是不轻易显露而已。”
纱嘉不知道克里斯这话是夸奖还是另有意味,她蹙眉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也不是针对你。”克里斯解释道,“我们当中卧虎藏龙,高手多着呢。”
“我们跟纱嘉的故事打分吧。”夏侯申说。
“好,我去拿纸和笔。”歌特再次主动走向柜子,把签字笔和白纸拿出来分发给众人。
打分。统计。计算平均分。最后纱嘉的故事获得了9.3分——超越了北斗的9.2分,成为目前最高分的获得者。
这个结果显然出乎纱嘉的意料,她涨红了脸,显得既惊又喜,不住点着头向大家表示感谢。
这时,千秋注意到坐在自己旁边的龙马神情严峻,他盯着自己一直用来记录的小本子,眉头紧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问题。千秋忍不住问道:“龙马,你在想什么?”
“啊……”龙马抬起头来,神情恍惚,他环视众人一遍,迟疑地说,“我发现一个问题。”
“你又发现什么了?”夏侯申问。
龙马把手中的小本子展示在众人眼前。“我把目前为止每一个人的得分按照顺序记下来了,你们看看吧。”
众人一齐望过去,看见龙马的本子上是这样记录的:
1号:尉迟成《怪病侵袭》——8.8分;
2号:徐文《鬼影疑云》——8.7分;
3号:夏侯申《谜梦》——8.4分;
4号:莱克《灵媒》——9.0分;
5号:暗火《新房客》(因为犯规没有打分);
6号:龙马《活死人法案》——9.2分;
7号:千秋《吊颈之约》——9.1分;
8号:白鲸《墓穴来客》——9.1分;
9号:北斗《狄农的秘密》——9.2分;
10号:荒木舟《归来》——9.1分;
11号:纱嘉《怪胎》——9.3分;
12号:歌特
13号:克里斯
14号:南天
千秋歪着头看完了,对龙马说:“你还真是个细心的人,把每个人对应的故事名字和分数都仔细记录下来了。那么,问题何在?”
龙马望着大家说:“你们注意到了吗——虽然表面上看,大家的得分有高有低,但总体是呈现上升趋势的——也就是说,越是排在后面的人,得分就越高。”
“嗯,是的。”北斗捏着下巴说,“如果画一条曲线图的话,会发现这条曲线虽然有起伏,但总体是向上升的。”他望向龙马,“可是这说明了什么呢?”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当初抽小球的时候,得到的顺序是随机的,跟我们的实力应该没有关系。但从目前的得分状况来看,似乎排在后面的人,实力要强一些,所以得到的分数也就越来越高。”
“啊,真的……”莱克惊叹道,“假如我们每个人打分的时候都是公平公正的话,那这个结果似乎真的在显示一点——越排在后面的人就越强!”
龙马望着众人:“你们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巧合吗?还是某种刻意的安排?”
“越排在后面的人就越强?”大作家荒木舟显然不满这种说法,他嗤之以鼻地说道,“这种结论下得太早了吧!后面还有三个人没有讲故事,谁知道他们能得多少分?”
“当然不是必定的,我只是提出意见供大家参考。”龙马说,“但是假如真按这种趋势发展下去的话,最后获胜的人……”
说到这里,他和其余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了14号——南天。
南天发现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愣了一下,局促地说:“结果怎样,谁都无法预料,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就晚了。”龙马严峻地说,“假如我们到了第14天晚上,还没能找出主办者,却又偏偏让他(她)胜出的话——照他(她)的话说,我们其余的人都会死!”
龙马的提醒令在场的人不寒而栗——确实,只剩三天了,如果在这最后的时间内仍然找不出混迹在众人之中的主办者,后果难以设想。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莱克惶惑地说,“到底有什么办法能揭穿主办者的身份?”
“各种疑点都不要放过。”白鲸说,“回到刚才龙马说的那个问题——显然我们当初抽小球决定顺序这件事,确实有问题!你们肯定没忘记,刚刚抽完顺序,我们就发现了非常怪异的一点——每个人失去知觉、被绑架来的时间顺序,跟我们‘随机’抽的号码顺序一样!”
“其实我们早就怀疑过,‘抽小球’这个环节有问题。这个顺序根本不是随机的,而是主办者刻意安排的!但是,他(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暗火疑惑地说。
“其实并不难,只要做一些手脚,就能办到这一点。”克里斯说,“这个我早就想过,只可惜无法验证了。”
“没法验证?什么意思?”夏侯申问。
克里斯显得有些吃惊:“难道你们直到现在都没发现吗?那个抽小球的箱子,在我们进来之后的第二天就消失了。”
“啊?”夏侯申大吃一惊,汗颜道,“真的?我没注意这件事!”
听克里斯一说,众人才纷纷想起,那个装着小球的木箱子,确实早就不见了。南天在心中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忽略了?
“我记得当时抽完顺序后,我就把这个箱子放到了大厅的角落。”北斗回忆道,“后来就没再想起过它了……”
夏侯申瞪着克里斯说:“既然你第二天就发现箱子不见了,怎么不告诉我们?”
克里斯扶着额头说:“我还以为你们都注意到了,只是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才没有开口呢。”他叹了口气,“你们不觉得吗——如果这个箱子没有消失,那才是怪事呢。”
“怎么说?”夏侯申问。
“我们当时发现抽出的顺序有问题时,就意识到箱子可能被做过手脚。但那时我们都在惊惶之中,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很多恐惧和疑惑之处,所以没有人立刻提出检查这个箱子。可是,主办者显然很清楚,我们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个疑点。为了不让自己的秘密曝光,他(她)找了一个时机,悄悄将这个箱子藏起来了。”
“这个地方只有这么大,会藏在哪里呢?”歌特问。
“密室。”南天说,“非常明显。我们早就想到了的,这个地方一定有一个密室。”
“主办者既然会把这个箱子藏起来,证明他(她)很在意箱子的秘密被我们发现。”歌特推测着,“那我们如果找到了这个箱子,是不是就能以此推断出主办者的身份?”
“这倒未必,可能只是发现他(她)的伎俩,并不一定就能揭穿他(她)的身份。事情不会这样简单的。”克里斯说,“不过根本不用找,因为主办者把箱子藏起来这一行为,实际上是欲盖弥彰。这恰恰证明了一点——我们的推测是对的——每个人讲故事的顺序,确实是从一开始就安排好的!”
“他(她)为什么要刻意安排这种顺序?有什么意义?”莱克困惑地问。
“具体的意义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顺序安排显然是对主办者有利的,能增加他(她)胜出的概率!”克里斯笃定地说。
克里斯的话令众人陷入沉思。南天在心中暗忖——毫无疑问,应该是起到这样的目的。可是,主办者会把自己安排在第几号呢?难道他(她)能算出第几号的胜率更大?不可能呀……
房间里静默了许久。歌特站了起来,说道:“明天晚上该我了,我要回房间去休息头脑,准备自己的故事了。”
南天看了一眼电子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大厅里的人开始散去,各自回房。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纱嘉,想起她今晚讲的那个故事,有些话实在是想问问她。
其他人都在朝楼上走去的时候,南天低声说道:“纱嘉,你能告诉我吗……今天晚上你讲个那个故事,是否跟你的某些亲身经历有关?”
纱嘉张大了嘴:“你不会真的认为,我曾经被一只大蜥蜴……”
“不,不,我知道,那当然是虚构的,但是故事中的其它部分……某些情节——是否与你的经历有关?”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南天说:“这个故事中涉及到女主角情感的部分,你讲得情真意切——我知道你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但这些部分,我相信如果没有真实的体会,很难讲得如此动情。”
纱嘉咬着嘴唇,迟疑许久,含糊地说道:“也许吧……”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埋着头向楼上走去。南天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推断出,自己的话似乎触碰到了纱嘉内心的某一块私密之地。
她的心里,也许也隐藏着某个秘密。南天望着这小女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十二天的晚上,众人的情绪显然和往昔是有区别的,不管是讲述者还是听众,都流露出一种紧张不安的情绪——过了今天,就只有两天了。时间还剩最后的48个小时。
歌特的心理素质是所有人中最不敢恭维的。他捧了一个杯子在手中,还没有开讲,就不断地喝水。到了七点钟,他却又要去上厕所了,回来时已经过了五分钟。
歌特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清了清嗓子,在正式讲之前,先说了几句开场白:“我不知道诸位以前有没有看过我的书,呃,但是你们知道,我被媒体称为所谓的‘偶像作家’……”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似乎在刻意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可能在你们眼中,我是那种靠脸蛋吃饭、只会写一些糊弄年轻女生的小资文的作者。但今天晚上——”他有意停顿了一下,引起大家足够的期待和关注。“我将用下面这个故事证明自己的实力。接下来你们听到的这个故事,和我以前那些书的风格都不一样。因为这个故事我不用依照出版社的策划和安排,可以完全忠实自己的想法,用我自己的方式对‘悬疑惊悚’四个字作出诠释。”
“太好了,我十分期待。”纱嘉以前看过歌特的书,对他的“转型之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歌特点了下头,看起来不再紧张,心情已经平伏下来了。“我开始讲了,故事的名字叫做‘私房菜’。”
一
“穆雷老师,您作为资深美食家,几乎尝遍了世界各国的美味珍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很好奇,我想观众们肯定也很好奇——您目前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在厨师大赛决赛的录制现场,穆雷刚刚批评了一位众望所归的名厨所做的“古法煎鲍鱼”,让这位名厨与冠军失之交臂。在现场观众的一片遗憾声中,主持人见缝插针地抛出这个问题,明显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不过穆雷明白,这毕竟是一档电视节目,需要收视率——正如这女主持人所说,这个问题确实很对观众胃口。
不过这种问题难不倒穆雷。他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回答道:“世界上的美食,数之不尽。就我目前吃过的来说——野生河豚、法国鹅肝酱、白松露菌、阿拉斯加雪蟹、神户小牛肉、俄罗斯黑鱼子酱——都是吃过一次就令人永生难忘的极品美味。但要说最好吃的,我觉得未必就在此列。”
“您的意思是,这些还算不上最极品的美味?”女主持人睁大眼睛问。
“不,都算得上。但这些美食因为食材本身就是极为珍稀、味道鲜美的极品,所以厨师往往不用太复杂的烹饪方法,就能轻易做出美味。以我对美食的理解来看,如果一个厨师能以普通食材做出同等美妙的味道,那才真正令人佩服。”
说到这里,穆雷来了兴致,滔滔不绝。“我在四川峨眉山市一家老街的小店吃的豆腐脑,三元钱一碗;在云南昭通市的路边站着吃过一种夹白菜丝的烤豆腐,五毛钱一块;我还在重庆一家路边摊上吃过二元一碗的‘小面’——这些民间小吃的原料都极为普通,任何菜市都能买到,但是在经过一番精心考究的制作和烹饪之后,呈现出的美味,竟然一点都不比松露和黑鱼子酱带给我的享受少。而且这些小吃最大的优势在于价格便宜,可以经常吃。不像刚才提到的那些高档美食,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品尝一次。一种美食如果不能让大多数人享受,而仅仅是贵族和有钱人的专利,我认为其存在的意义显然比普通美食要小得多。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很有钱,也最好别把黑鱼子酱当饭吃,每顿吃个半把斤——这种事是没有格调和品位的土老肥才干得出来的。”
观众们一片大笑,并频频点头,对穆雷的话大表赞同。女主持人显然也认为穆雷的这番话产生了很好的效果,继续追问道:“那么穆雷老师,说到底,您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穆雷严肃地说道:“用‘心’做出来的食物,都是最好吃的。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小吃,在当地随处可见,但为什么只有一两家做出来的最好吃呢?差别就在于此。所以你的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就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一样——用‘心’做出来的食物。”
观众席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就连刚才被穆雷批评用心不够的那个名厨,也不由得鼓起了掌,一脸的心悦诚服。
节目录制完后,导演兴奋地告诉穆雷,这期节目因为他精彩的点评和富有道理的一番话,赢得了观众的赞赏和喜欢,收视率有望再次增加0.5—1.5个百分点,导演希望穆雷以后能多说一些代表普通老百姓立场的话,坚实节目的群众基础。
穆雷微笑着同意,独自走到节目组后台的休息室里,长吁了一口气,为自己刚才虚伪的说话感到汗颜。
老天,我说出的话假得不行,观众们居然一片附和。穆雷闭着眼睛,缓缓摇头。什么“用心做出来的食物,都是最好吃的”——简直是骗人的鬼话。这节目播出之后,一定会引来同行们的嗤笑。没吃过的人倒也就算了,但那些老饕怎么会不知道——一碗街边小面顶天了也不能跟随意烹制的神户小牛肉和白松露菌相比。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拿了节目组的高额薪金,就只能按导演的意思去做。
我已经是一个五十七岁的人了,却还要在上节目时说出这种违心的话。穆雷暗暗感叹。这份让人羡慕的美食评论家的工作,也不是这么好做的。
休息了一会儿,穆雷估计参加录制节目的观众都已经离场了,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
走出电视台,穆雷看了下手表,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他正要朝停车的地方走去,后面一个人喊道:“穆雷老师。”
穆雷回过头去。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他问道:“你是……?”
“我是刚才参加录制节目的一个观众。”那男人微笑着说,同时递上名片。“我叫梁恒,在一家文化用品公司任职。”
穆雷接过名片,看了一眼,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不瞒您说,我是在录完节目后专门在这儿等您的,想跟您说件事。”
“什么事?”
“是这样的,穆老师。我的职业虽然跟饮食没关系,但我自认为是个爱吃、懂吃的人。虽然不能跟您这样有名的美食家相比,却也对各地美食略有研究。您刚才节目中提到的那些美食,我也都吃过。”梁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有个愿望,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尝尽世间所有美食——为了完成这个目标,我一直在努力着。”
穆雷其实也有这样的愿望,他认真听着这男人说的话。
“穆老师,您刚才说‘用心做出来的事物是最好吃的’——怎么说呢,这话也不是不对,但我确实是有些不同的见解,才特意等在这儿想和您探讨一下。”
这人是来挑刺的?穆雷心中微微一震。他看出了我刚才是在说违心的话?
梁恒没注意到穆雷的心思,说道:“穆老师,其实您说的这话要是搁在半年前,我绝对赞同。以前我也认为,所有食物不分贵贱,只要是精心烹制,就一定能呈现出相差无几的美味。但最近品尝到一家私房菜后,我的观念被彻底颠覆了——原来世界上,真有这种超级美味存在,是其他美食无法相提并论的。”
梁恒的话激起了穆雷的好奇心,他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家私房菜馆做出来的东西,比我刚才在节目中提到的那些极品美食还要好吃?”
“对。而且不止是好吃一点点。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穆雷眯起眼睛看了他几秒。“你说得会不会太夸张了?”
“绝对没有!穆老师,您亲自去吃一次就知道了。那家私房菜的味道,简直叫人难以置信。我吃过之后甚至怀疑,地球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存在?”
穆雷见这男人越说越夸张了,轻轻摆了摆手,说道:“好吧,我去吃吃看。你说的这家私房菜馆在哪里?”
“就在我们市榔坪县的岳川古镇里,不是开在街面上的餐馆,而是在一条老街的四合院里,名为‘膳品居’——那里古色古香、纯朴清静。坐在那院子或厢房里吃饭,不像在城里下馆子,倒像是到一个朋友家去做客,感觉亲切而舒服。”
听起来还真不错。穆雷微微点头,但又感到不解。“如果那里的菜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吃,按理说这家私房菜馆应该声名大噪才对。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梁恒说:“这家膳品居才开半年,而且在比较冷清的古镇老街里,如果不是刻意寻访,一般人很难找到。而且,这家菜馆订有很多古怪的规矩,可以说对食客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不能接受的人,一概不予接待。很多人听到这些规矩,就望而却步了。所以我估计去吃过的人并不多。”
“什么规矩?说来听听。”穆雷显得兴趣十足。
“第一,这家私房菜馆每个星期只开周一和周三两天,而且只做一桌,并限制是晚餐。要吃的人,需要提前预定;第二,对吃饭的人数也有规定,人少了不行,人太多了也不行——只能在6到8个人之间;第三,那里不兴点菜,菜肴的安排全凭主厨高兴,做什么吃什么,食客不能提出异议;第四,也是最怪异的一点——不管在那里吃到什么菜品,都不能问这些菜的食材来源和烹制过程。”
穆雷听得呆了。这些规矩,简直像是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却更增添了这家私房菜馆的神秘感。他暗暗揣度——能定出这些怪异规定的厨师,可能是个恃才放旷的怪才。此人做出来的食物,也许真有过人之处。
梁恒看出穆雷心动了,说道:“穆老师,听了我的介绍,您是不是很想去这家私房菜馆亲自品鉴一下?其实我今天就是专门想把这个信息告诉您。您去吃了之后,如果觉得确实不同凡响,以您的影响力,一定能引起大家对这家私房菜馆的关注,让更多的人品尝到那里的极品美味。”
穆雷笑道:“你跟那家私房菜馆是什么关系呀?这么热衷于将它推荐出去。”
梁恒也笑了起来。“您放心,我肯定不是托儿。那家菜馆高傲得很,才不会想出这种辙呢。”
“我知道,开个玩笑罢了。”穆雷说,“它要想生意好,还用得着定那些规矩吗?”
梁恒点头道:“其实我本来也是有私心的。您想,如果这家私房菜馆日后生意火爆了,那我要去吃一顿不就难了吗?但您刚才节目中说的那句‘美食如果不能让大多数人享受,存在的意义就小了很多’影响了我,让我觉得好东西就应该跟大家一起分享。”
“那是……”穆雷略微有些尴尬。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观众还真听进去了。他岔开话题。“你当时是怎么知道这家的呢?”
“我的一个朋友,也跟我一样,是个饕餮之徒。他去岳川古镇玩,意外发现了这家私房菜馆,很是好奇,就邀约我和另外几个好吃的朋友,凑足六人,去吃了一顿——那味道真是令我永生难忘。”
穆雷一边点头,一边问道:“对了,你说那里不能点菜,当天做什么菜全凭厨师的喜好,意味着每桌菜的价格也不一样?”
“应该是。”
“贵吗?”
梁恒想了想。“怎么说呢,价格确实不便宜,但也没贵得离谱。而且……当时我们六个人吃完后,有种感觉——这顿饭不管叫我们给多少钱都值得。我们几个人全都沉浸在那美味带来的奇妙享受中,觉得价格这类的事情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穆雷问:“你们六个人到底吃了多少钱?”
“800多。”
还好。穆雷暗忖。是在能接受的范畴。他问道:“这家私房菜馆的电话和具体地址是?”
“我刚才给您的名片背后都写着呢。”梁恒微笑着说。
穆雷把名片翻过来一看,果然。他笑道:“看来你是一开始就吃定了我是肯定要去的。”
“您是著名的美食家,这种地方,您怎么会没兴趣呢?说实话,您要是没去这家私房菜馆吃过……”说到这里,梁恒停了下来,好像说错了话般尴尬地笑了笑。
“你是想说,我要是没去吃过,就对不起‘美食家’这个称号?”穆雷笑道。“那谢谢你的推荐,我一定找机会去那里品尝一下。”
“好的好的,那不打扰您了穆老师,再见。”中年男人礼貌地挥了挥手,走进人群之中。
穆雷捏着那张名片,看着背后写的地址和电话,忽然觉得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三十岁之后,穆雷就当上了专职的美食作家和美食评论家,游走于世界各地,在若干个电视节目中担任嘉宾,品鉴了数之不尽的美味佳肴。现在,他已年近六十,自认为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都已经吃过了,渐渐对美食的兴趣有所下降,仅仅把品鉴美食当成工作,没有了年轻时的激情和好奇心。
所以,现在很多媒体和个人向他推荐美食,穆雷都无法调动起太大的积极性。但这次,他找到了久违的新鲜感——这个男人向他推荐的“膳品居”,竟然让他有种想立刻前去品尝的冲动。如果不是有那些复杂的规矩,他真想明天就去。
希望这家私房菜馆真有他说的那么好,不要令我失望。穆雷暗忖。我渐渐老了,味蕾开始退化。在这之前,我能找到那记忆中的珍味吗?
二
穆雷有个儿子,叫穆东城,39岁了还没结婚,说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实际上是还没玩够,不想受婚姻束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穆雷也懒得管这么多,由他自己。
穆东城从小受到父亲的熏陶,也跟着父亲吃遍了天南海北,对美食充满了热爱,在吃方面也是个行家,现在是一家美食杂志的主编。穆东城近水楼台,经常请父亲作为特邀嘉宾,推荐美食;穆雷也会对儿子的杂志提出一些建议和指导。在两父子的配合下,美食杂志办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穆东城自然很受领导器重。
在知道“膳品居”这个地方后,穆雷最先想到的当然是儿子。他先打电话到膳品居预定了时间——定在下个星期三。再打电话给儿子,问他下周三有没有时间和自己去一趟岳川古镇。但穆东城说,下周正好要到越南去制作一期关于越南美食的节目,去不了。穆雷只有打电话给几个老朋友,邀约他们一起去品鉴美食。
穆雷的这几个朋友,都是些五十多岁、对美食文化颇有研究的老饕。当然跟穆雷一样,美其名曰“美食家”,个个都是在餐饮界极具影响力的人物。其中以穆雷名气最大。他们得知穆雷又觅到了新的吃地儿,而且是家颇有神秘感的私房菜馆,都毫不犹豫表示愿意前往。六个人很快就凑齐了。
星期三上午,穆雷和五个朋友聚齐后,开了两辆车,直赴榔坪县岳川古镇。
车上,几个老友谈天说地。其中一个众人称为老苏的胖子对此行明显十分期待,摇头晃脑地说:“虽然这家私房菜馆我们还没去,但我现在已可判断,其主人一定是非常懂吃之人。”
“何以见得?”老陈问道。
“只凭他定的一条规矩——吃饭的人必须6到8人之间——就能看出。”老苏分析道,“一桌肴馔,必有一套完整的结构。从开始的冷盘,到热炒、大菜,最后是点心和汤,如同一台完整的戏剧。这台戏不能一个人看,只看一幕又不能领略其中的含义。6到8人正好。”
“有道理。”老陈赞同道,“如此说来,那里不兴点菜,大概也是类似原因。真正技艺高超的厨师,如同心高气傲的艺术家。必须依当天的心境和灵感,随心所欲发挥,才能创造出最好的作品。如果点什么做什么,作品便只有匠气,没有灵气了。”
穆雷开着车,听后座的两个朋友高谈阔论,不禁笑道:“你们说得头头是道,但也只是猜测。我有言在先,那家菜馆我可没吃过,要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你们可别埋怨我。”
“不怪你怪谁?”老苏笑着说,“老穆,咱们说好,那家的菜咱们吃上几道,要是发现言过其实,咱们立刻打道回府,你得重新请过。”
“行啊,不好吃的话我请你们一人一桶方便面。”
车里的几个人一齐大笑起来。
榔坪县离市区并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古镇离县城还有二十多公里。十点半,美食家一行就到了风景优美的岳川古镇。
这个地方,和极度商业化的丽江、凤凰古镇不一样。岳川古镇没有酒吧、工艺品店和如织的游人,甚至连张报纸都买不到。这里有的只有清新的空气,淳朴的原住民和闲散的慢节奏生活。能定居在这种地方,耐得住清闲和寂寞的人,自然具有超脱于常人的品性和气韵。在这里开一家私房菜馆,显然赚钱不是主要目的——这让其主人显得更像是世外桃源中的高人了。
穆雷一行人在古镇里走走游游,中午在一家小餐馆随便吃了点儿东西,没做任何点评。晚上才是重点。
下午,老苏提议先去那家私房菜馆看看,穆雷不赞成。他说这样一来,神秘感就减弱了,非得等到吃饭的时候前去,才能把这份新鲜感和期待保持到最后。其余几人也有此意。于是,几个人找了家老茶馆,每人泡上一杯清茶,坐在竹椅上纳凉、聊天、发呆。倒也修身养性,杂乱的思绪都摒除殆尽了。
六点钟,穆雷按照名片背后所写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古镇老街的私房菜馆。这里是个老宅,青砖斑驳的院墙和纵横左右的石板地尽显岁月沧桑,大门上方一块木板上篆刻的“膳品居”三个字,内敛中透露着大气。
几个人走进四合院内,一个四十岁左右、衣着朴实的中年女人礼貌地迎上来,态度温和,不卑不亢地问道:“几位是之前预定的客人吗?”
“是的,敝姓穆。”穆雷客气地回应。
“是穆先生定的。几位里面请。”
中年女人带着几个人走进四合院正北方向的正房,里面一张木质圆桌,八张藤椅围成一圈。房间里布置并不华丽,但古色古香、清新淡雅,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
穆雷六人坐了下来。中年女人拿来一个漂亮的紫砂壶,挨着将每个人面前的茶杯斟满,说道:“几位请先喝水,菜一会儿便上。”
“好的,谢谢。”穆雷点头致谢。
女人离开了这间正房,估计到厨房去了。戴眼镜的老余小声说道:“她是这里的厨师?”
“我看不像,估计是负责招呼客人和上菜的。厨师在厨房,没有露面。”老何说。
外号“食仙”的精瘦老头看着茶杯里的白水,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说道:“这家有点儿意思。紫砂壶配茶杯,倒出来的却不是茶,是白开水。”
穆雷说:“白开水就对了。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吃饭前最好什么茶都别喝。不管是清茶的微涩还是红茶的醇厚,都有可能影响接下来菜品的口感。”
“照你这么说,这家菜馆真是有讲究的。”老余说。
“别说茶了,我喝了一下午,现在就想吃东西。”老苏期待这么久,早就按捺不住了。
“别急。要吃美味就急不得,尤其不能催厨师。火候差一点儿味儿就不正了。”老何说。
“这我当然知道,怎么可能去催,只是说说而已。”
说话的时候,中年女人从外面进来了,手里端着第一盘菜,放在木桌上。“请各位品尝开胃凉菜吧。”转身出去了。
六双眼睛一齐盯着这第一道凉菜——竟然是一盘极为普通的青瓜。选粗细均匀的青瓜,切掉头尾,并不去皮,十几根圆柱状的青瓜像未经雕琢的原木般码堆成三角形,看上去似乎是生的,没有经过任何烹饪和调味。
老余傻眼了。“这第一道菜,竟然是生青瓜?这不是大热天吃着玩儿的吗,怎么当菜端上来了?”
“是啊,虽说只是一道凉菜,也有点儿太敷衍客人了。”老何说。“这样一道菜,如何体现厨艺?”
穆雷多少有点尴尬。老苏此时是真饿了,没用筷子,直接用手捏住一段青瓜,说道:“管他呢,总比喝白开水强。”
说着,他咬了一口青瓜,嚼了几口,动作变慢了,表情渐渐凝固起来。
“怎么了?”老陈问道。
老苏没说话,又咬了一口那青瓜。过了几秒,他如梦初醒般睁大眼睛,大声说道:“太好吃了!你们快尝尝!”
另外五个人对视了一眼,怀疑老苏是不是在开玩笑——一根生青瓜会有多好吃?但好奇之下,还是每个人都夹了一段青瓜,放进嘴里。
穆雷的牙齿刚刚“咔嚓”咬了一口青瓜,那爽脆的口感和随之而来的清甜、鲜香便布满整个口腔。他这才知道,这盘青瓜不是生的,而是用盐水腌制过的。可说起来简单,这恰到好处的口感和滋味,却绝不简单!
未去皮的青瓜,会有些许生涩,口感也有点硬。但用盐水腌制过后,由于盐水的浓度大于青瓜细胞内的浓度,青瓜会失水而变软,影响爽脆的口感。但这盘青瓜口感适宜,不软不硬;咸味也恰到好处,不淡不咸。并且没有其它任何哗众取宠的调味。仅仅依靠青瓜本身的清香与盐配合,达到最微妙的平衡,最大程度地引导出食材本身的美味。此菜简直像未经世事、清新脱俗的少女般妙不可言!而仔细想来,具体的腌制方法、放多少盐腌制、腌制多久,以及对青瓜本身的挑选,都极为重要。这盘青瓜粗细均匀,显然也是精挑细选——如果大小不同的话,吸收盐水的程度便会有所不同,形成口感的差异。
想到这里,穆雷不禁在心中惊叹——仅仅一盘盐水青瓜,仔细揣度之后,才发现隐含如此学问和奥妙。他们所谓的几个美食家,竟然被这朴实的外表所蒙蔽,以为只是未下功夫的一盘生青瓜。实际上恰好相反,厨师为这道菜所付出的时间和心血,可能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如果一般人吃到它,可能只会连声赞叹“好吃,好吃!”,绝对品不出其中的韵味和道理。
此时,同桌的几个美食家,也纷纷品出了这盘青瓜的美妙。他们像从幻境中遨游了一趟返回现实,赞不绝口。一边再次夹起品尝,一边探讨这盘菜的制作方法。
老何说:“以我看,将整根青瓜腌制在淡盐水里,吃之前再去掉头尾,才能让盐慢慢渗透,不至于令青瓜变软。”
老余说:“但用此方法,估计要腌制好几个月,甚至一年以上,才能令整根青瓜入味。这盘青瓜新鲜得就像才摘采的一般,如何做到这一点?”
老陈说:“腌制方法必然非常重要,不能用一般的泡菜坛,也不能像跳水泡菜般随意,可能大有讲究。”
“依我看,青瓜本身的选取最重要。”食仙说,“你们没发现吗?这盘青瓜清甜的口感,与市场上几毛钱一斤的普通青瓜不可同日而语。食材的来源必然与众不同。”
这时,中年女人恰好端着另一盘菜走了进来。食仙立刻问道:“请问,这盘青瓜的原材料,是在哪里买的?”
女人道:“对不起,我们家立有规矩,客人不能打听任何一道菜的食材来源和烹制过程。”
食仙这才想起穆雷之前跟自己提到过的那几条怪异规矩——看来果真如此。他只有悻悻然地闭口了。
那盘青瓜已经吃完了,老苏显然意犹未尽,问道:“这盘青瓜,可以再来一盘吗?实在太好吃了!”
女人不温不火地说道:“抱歉,我们这里每道菜只上一次,绝不重复。”
老苏好像担心再也吃不到这美味的青瓜了,着急地问:“永远不重复?下次来也没得吃了?”
女人想了想,说:“下次就说不准了,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全看我们当家的。”
穆雷对一脸失落的老苏说:“好了,咱们品尝下一道菜吧。”
女人把手中托着的一道热菜摆上桌。穆雷从来没见过,问道:“请问这道菜的名字是?”
女人放好菜后,莞尔一笑。“当家的还没来得及取呢。没有名字。”说完又离开了。
老何回头望了一眼女人的背影,对几个朋友说:“听这意思,这道菜是今天才研制出来的?”
“我之前不就说了吗,好的厨师就如同艺术家,要即兴发挥才能创造出最好的作品。”老陈说。
老苏看着这道热气腾腾、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放下对刚才那盘青瓜的依恋,再次食指大动。“别说了,快吃吧。吃完了再评价。”
众人一起动箸。第二道菜是一盘淋上浓厚汤汁的荤菜,从外表看有点像鸡肉或鹅肉。穆雷尝了一口,再次从心底产生震撼——肉质细嫩爽滑,口味层次分明、包罗万象。如果把刚才那盘青瓜形容为清新脱俗的少女,那么这道菜就像是一个经历百味人生的美丽妇人——丰富、醇厚、饱满,令人回味悠长。
“这肉未免太好吃了!”老苏吃下第一口,激动不已。“一道菜里,起码有上百种不同的味道,一一展开,最后又融汇贯通。世界上,怎会有如此深沉、富有内涵的美食?”
“不仅是好吃。”老余感叹道,“吃一口菜,竟然能让我回味人生,忆起蹉跎岁月……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这时,老陈取下眼镜,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大家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老陈?”
老陈仰面长叹一声。“不知怎的,吃了这个菜,我竟然想起了我死去的老伴……”他淡淡笑了一下。“不过并不让人伤感,只是追忆起了以往的幸福时光。”
老陈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暇思,似乎每个人都因这菜的味道引发了一些感触。大家默默夹着菜,一口一口细细品尝,如同漫步回忆的长廊。
这道菜快吃完的时候,食仙说,“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吃出来这是什么肉?”
“看起来有点像鸡脯肉。”老何説。
“别开玩笑了,”食仙立刻否决。“鸡脯肉哪有这么细腻的口感?”
“我只是说看起来像。那你说是什么?”
食仙显然也答不上来,问穆雷:“你说呢,老穆。”
穆雷缄口不语。过了好一阵,他迟疑地说道:“我觉得这道菜,很像一道失传的古代珍馐——‘孔雀胸’。”
食仙吃了一惊。“孔雀胸这道菜,据说明朝时期就已经失传了,你怎么可能吃过?”
穆雷说:“我当然没吃过,但我从一些古书上看过对这道菜的记载。据说宋太祖赵匡胤特别酷爱此菜,因为每次吃起,就会想起一个死去的宠妃。我刚才听了老陈的一席话……”
食仙捏着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你这样一说,这道菜的肉质不似鱼类,更不像猪、牛、羊等畜类,确实像某种禽类——但可以肯定不是鸡鸭鹅之类的普通家禽,莫非真的是……”
“但孔雀现在是保护动物呀,可以吃吗?”老余怀疑地问。
“有可能是特禽养殖的新品种。”老何说,“不过,就算弄到了孔雀肉,也得会做孔雀胸这道菜才行呀。既然失传了,那这家的主厨又怎么做得出来?”
老何是背着大门坐的,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这家的女主人正端着一道新菜走到了门口。这女人听到他嘴里说出“孔雀胸”三个字,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的神情。但很快,她恢复平静神态,走进门来,将第三道菜摆上餐桌。
这女人细微的表情变化,恰好被穆雷看到了。他盯着这女人看了几秒,没有露出声色。
第三道菜是一种味道鲜美无比的河鱼,同样赢得了六位美食家的一致好评。后面的菜道道精彩,每一样都堪称极品。现在看来,那个中年男人的推荐果然不假,这家私房菜馆的菜,连这些职业老饕都奉为神品,对普通人而言,就更不用说了。
一连已经上了七道菜了,每一道都被吃得精光。众人渐渐摸清了这家上菜的特点——不是迅速上满一大桌菜,而是一道一道地上。厨师和上菜的人似乎估算着他们吃完上一道菜后,才把下一道菜端上来。如此一来,不但没有浪费,而且每道菜都能在保持热度的时候被吃完。同时下一道菜又会引起众人新的期待。这种安排十分科学,而且能让人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保持新鲜感和乐趣,几个美食家都非常推崇。
第八道菜和前面的不一样。前面的都是一大盘或一大盆,但这次的分为六个小瓦罐,里面是鲜汤和一大块方方正正的瘦肉。女人把六盅小瓦罐分别端到每个客人面前,并告诉他们,这是今天晚上的最后一道菜了。
以汤作为收尾,是一桌宴席的常规。但对这家私房菜馆来说,却似乎刻意在这个常规上创新。一般来说,最后呈上的这盆汤,都是以清淡为主,因为客人前面吃了太多荤腥,总希望最后喝一口清爽一些的汤。但这个瓦罐里的汤汁浓厚鲜香,而且那一坨方方正正的瘦肉,起码有四两左右。宴席最后,一般人都不可能还吃得下这么大一坨肉。照此看来,这种安排很有可能造成浪费。
几个美食家显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况且前面的菜他们都吃得精光,其实已经饱了。这个时候再看到这样一大块肉,都有些犯难。老陈不无遗憾地说:“这家菜馆之前的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上菜的顺序和安排也无可挑剔。但最后这个汤……太浓了吧?而且这么大一块肉,我们吃得下吗?”
“确实,最后这道菜要让这整桌菜扣分。”老何摇头道。“虽说分量足是好事,但也得分什么时候上。最后还上这么大一块肉,不合适。”
老苏说:“你们一口都没吃就开始批评,这也不合适吧。我闻着这汤挺香的。”
老何说:“我不是批评他做得不好,而是不该最后上这道菜。就算再香我也吃不了了呀。”
食仙说:“那就吃多少算多少吧,总的来说,前面的菜我们都吃光了,也不算浪费。”说着,他舀了一勺汤,用嘴啜了一小口。“嗯,香!真是太香了!”
食仙用筷子夹起那一大块肉,轻轻咬了一口,仔细品味。这时,另外五个人都没动,看他吃了以后的反应。
食仙嚼着嚼着,眼睛睁大了,然后满脸红光。他嘴里呜咽了一句什么,大家都没听清,却只见他放下筷子,用两只手抓着这一大块肉,大口吃起来。
五个人看得目瞪口呆。食仙是他们当中最稳重、矜持的一个。以往就算遇到再好吃的东西,也总是做出一付不过如此的样子,吝啬赞美之词。但现在他这种表现,显然是眼前的美食已经胜过了一切,令他丢掉了一切伪装和含蓄,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美味之中。
老苏呆了一阵,望着自己那盅瓦罐,然后夹起那块肉咬了一口。几秒之后,他热泪盈眶,发自肺腑地大呼一声:“天哪!这是什么肉?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就像食仙一样,丢掉筷子,捧起那块肉啃起来,吃得比食仙还粗鲁,就像是饿了好几天一样,全然不顾形象了。
另外四个人现在显然也想立刻品尝,但看到老苏和食仙这副失态的模样,又担心自己吃了之后也变成这样,一时之间拿不准该不该吃。他们此刻还保持着理性,对老苏和食仙的表现感到大惑不解——这种肉的美味,真有这么夸张?
穆雷终于忍不住了,他夹起自己瓦罐里的肉,咬了一小口。
目前还没吃的老何、老余和老陈望着穆雷。过了几秒,他们惊讶地看到,穆雷的反应跟老苏两人又有不同。他在吃了这种肉之后,竟然浑身颤抖,面露惊骇之色。
老陈觉得有点不对劲,穆雷的表情不像是尝到了美食,简直像是见到了鬼。他试探着问道:“老穆,你怎么了?”
穆雷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他双眼圆睁,大张着口,筷子上夹着的肉滑落到了瓦罐里,汤汁溅到了衣服上,他也全然不顾。好一阵过后,他突然望着老陈和老余,骇然道:“这种肉……我以前曾经吃过!”
三
老何、老余和老陈三人一起望着穆雷,问道:“你曾经吃过?在哪里?”
穆雷神色惶惑地说:“在我18岁那一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啊,接近40年前?”老余惊讶地说,“那这是什么肉?”
“我不知道……”
“不知道?”
穆雷突然站了起来:“但我这次一定要弄清楚!我要去问这个厨师!”
“老穆,你忘了他们这儿的规矩吗?不能打听任何一道菜的食材来源和烹制过程呀。”老陈提醒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穆雷激动不已地说,“我吃遍世界各地,寻觅了近40年,就是为了找到这道菜,或者这种肉!现在它终于再次重现了,我说什么也要问个清楚!”
说完,穆雷离席而去。餐桌上的几个人都惊呆了,不知道穆雷和这种肉之间到底有何渊源。
穆雷走出正房,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厢房。那女人每次都是从左侧那间厢房里把菜端出来的——由此可判断厨房和厨师一定就在那个房间里。穆雷走到那厢房门口,女人恰好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看见穆雷站在门口,问道:“穆先生,你们吃好了吗?”
穆雷调整了一下情绪,遏制住激动的心情,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是的,吃好了。”
“菜肴味道可好?”
“很好。”
女人笑了一下。“那就好。您是现在买单吗?”
“是的,多少钱?”
“一共960元。”
“好的。”穆雷爽快地应承下来。从钱包里摸出15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女人。
女人迟疑地看着穆雷,并没有接过钱,说道:“穆先生可能听错了,我说的是960元。”
“我没听错,只是觉得今晚的一桌菜着实丰富、精彩,值我现在付的这个价格。”
女人微笑着接过钱,然后从包里摸出40元,连同超出的500元一起递还给穆雷。“谢谢您的赞扬,但我们这儿的每桌菜价格都由当家的定好了,规矩也定好了——绝不打折,也不多收。”
看来这招行不通。穆雷略微有些尴尬。将钱揣好后,他试探着说道:“我知道你们这里的规矩,不能打听食材来源和烹制过程。这些我都不打听,只请您告诉我一样就行了——最后上的那道‘瓦罐肉’,是用什么肉制作的?”
“您这还叫不打听吗?”
“我不打听这肉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是什么肉就行了。”
女人笑道:“穆先生,咱们都是几十岁的成年人了,玩儿这种文字游戏,有意思吗?”
穆雷沉吟片刻,说道:“那这样,麻烦您帮我引见一下主厨,我跟他谈谈,可以吗?”
“这恐怕也不行。”
“为什么?”穆雷有些急了。“你们这儿的规矩里,没有客人不能和厨师见面这一条吧?”
“是没这条。但也看厨师想不想和客人见面吧?”
“您怎么知道他就不愿和我见面呢?”
“就凭您打算打听的这事,他就一定不愿意。”
穆雷不想再多跟这女人多费口舌了,他向前跨了一步,笃定地说:“不管怎么样,今天我必须见到厨师!”
女人脸一沉,挡在门口。“您是想硬闯还是怎么着?”
穆雷见这女人毫不示弱,不敢真的往人家房里闯。就在快没辙的时候,突然想起餐饮行业的一条规矩,计上心来,大声说道:“如果客人吃到的菜有问题,当然得找厨师问个明白,这有错吗?”
女人没想到穆雷竟然来这一手,她愣了一下,涨红了脸说道:“穆先生,请您说话负责任。我家的菜,哪里有问题?你们吃了之后,可有哪儿不舒服?”
“我吃了不明不白的肉,心里当然不舒服!”穆雷再次提高音量,“作为消费者,我有权利要求厨师给我一个说法……”
“是谁在门外高声喧哗?”
突然,屋内传来一个掷地有声,声如洪钟的声音。穆雷和女人同时一怔。同时,穆雷心中欣喜地想道——太好了,我终于用这招把厨师给引出来了!
女人回过头去,见当家的果然走了出来。穆雷定睛一看,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比自己还要年长二三十岁模样。这老者表情平和,却隐隐透露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观之面容便肃然起敬。不知为何,穆雷竟觉得这老先生有几分面熟,似乎像某个认识的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老者身穿一身传统式样的白色对襟衬衫,双手背在身后,凝视穆雷,说道:“我就是这里的主厨,你找我?”
穆雷想了想,恭敬地向老者行了个礼,说道:“老先生,不瞒您说,我是一个研究了大半辈子美食的评论家,一生吃过无数美味佳肴。但直到今天在您府上吃了这一桌菜,才算是品尝到了真正的珍味。您的厨艺实在是神乎其技,令人大长见识、叹为观止。”
老者微微摆了下手:“恭维的话就不必了,你刚才不是说我做的菜有问题吗?有什么问题,说吧。”
穆雷尴尬地说:“其实……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这位女士始终不肯让我见您一面。我在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目的只为引起您注意,得见您一面。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老者并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左手轻捋白髯。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气势,不像一个厨师,倒像一个有着极高造诣和修为的贤者。
穆雷看出来了,自己的雕虫小技,其实早就被这老者看透,他并不是被激将法引了出来,而是出于某种考虑才出来和自己见面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目的总算是达到了。穆雷恭敬地说道:“老先生,其实我只是想问您一件事——估计您刚才在屋里也听到了——我们最后吃的那一盅瓦罐肉,是用什么肉制作而成的?”
“青惠(那女人的名字)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老者道,“我们的食材和烹制方法,都是秘决,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老先生,我知道私房菜馆的规矩,也明白这些东西不能外泄。但我向您保证……我可以发誓!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或者发表出去。而且我只打听这一道菜,也就是这种肉——其它的我一个字都不会问。”
老者缓缓摇头:“不行。规矩一旦立出来,就得遵守,否则还叫什么规矩?”
“老先生,请您告诉我吧,我实在是……”
没等穆雷说完,老者已经转过了身,朝屋内走去。“青惠,送客吧。”
这时,穆雷的几个朋友也从正房内走了出来,来到穆雷身边。当着朋友们的面,穆雷不好再死皮赖脸地纠缠下去,只好作罢。
青惠将一行人送出大门,微微鞠躬,说了声:“几位请慢走。”然后将两扇木门关拢了。
现在已是晚上,古镇的街道上格外冷清。几个人朝停车的地方走去,一边兴致盎然地评价着今天的晚餐。
“老穆,我不得不说,向你推荐这家私房菜馆的那个人,当真是个发现美食的伯乐。”老何说,“我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尤其是最后那道瓦罐煨肉,简直是神品,吃完后直到现在都唇齿留香。”
“没错,那肉和汤配合起来,浑然一体、余味悠长。”老陈说,“现在看来,这道菜安排在最后上,不但没有任何不妥,反而是点睛之笔。”
老苏笑道:“你们俩之前不是说吃不下了吗?怎么最后连肉带汤喝了个精光?”
“说来也怪,我肚子是真的饱了。”老何说,“但那肉尝一口就停不下来。更奇妙的是,吃到胃里暖暖的,没有任何饱胀之感,反而更加舒服,实在是不可思议。怪的只有老穆,居然吃一口就停了下来,出门去了。”
穆雷没能从那老者口中问出答案,心中怅然若失,情绪十分低落。老友们意犹未尽的谈论,他几乎没听进去,沉溺在自己的暇思之中。直到老苏用手肘碰了碰他。“想什么呢,老穆?怎么从那里出来之后,你就一言不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穆雷晃了一下,回神过来。“啊?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那道瓦罐煨肉如此极品,你怎么吃一口就离席而去了?”老苏说,“对了,你去找那家的厨师了?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老穆,听说你几十年前曾经吃过这种肉?”食仙当时整个人完全沉浸在那美味之中了,之后听老陈他们说起,十分吃惊。
穆雷现在心情低落,烦闷不已,不想过多解释,搪塞了过去。“没有……可能只是相似的味道而已。”
几个朋友看出来了,穆雷现在心情欠佳,不愿多说。于是不再追问。默默走了一段路,穆雷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
“那块肉……我没吃完呀!”穆雷大叫道。
“你现在才想起呀?”老余瞪大眼睛。“我们还以为你吃不下了呢。”
“不行,我得回去……”穆雷转身往回走。
“你干嘛?走了这么久还想回去打包呀?”老余拉住他。“没机会了!”
“说不定他们没收拾这么快呢?”穆雷抱着一线希望。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应该把这块肉打包带回家,仔细研究!
老余摆着手说:“不是收没收拾的问题……老苏见你许久没回来,就帮你吃了……”
“你……!”穆雷瞪着老苏,气不打一处来。
“我以为你吃不下了嘛……”老苏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再说冷了就不好吃了。”
穆雷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
“老穆,别生气,下次我请,咱们再到这里来吃一次。”老苏充满歉意地说。
“他们这里每次的菜是随机的!”穆雷摇着头说,“谁知道下次来,还能不能再吃到这种瓦罐煨肉?”
“那就吃别的呗。”老苏说,“这家好吃的菜多着呢,兴许咱们下次来,又会发现新的神品。”
“我就想吃这一道……唉,算了,不说了。”穆雷郁闷地叹气。
气氛一时有点僵。缄默了一阵,老陈打破沉闷:“对了,说起菜式随机这个问题,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吃到的每一道菜,都能让我们联想到各种不同年龄和韵味的美妙女子。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这一桌全是男人,厨师才会做出相对应的菜式?”
老何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吃饭的是一桌女人,厨师又会安排令她们浮想各色美男的菜式出来?”
此话引得大家一阵大笑。老余说:“那如果吃饭的人一半男人、一半女人,又该吃些什么?”
“猜不出来,只有亲自吃过方知……”
朋友们谈笑风生,穆雷却再次陷入了沉默。到了停车那儿,大家见他神不守舍,建议他不要开车,由老余代驾。
车子行驶在夜路上,穆雷坐在后排,一直思忖着心事。
这件事,不能告诉身边的任何人。当初,他答应过的。
但是,那是在当时。现在,这种肉再次现世,要他不管不顾,停止追问,绝不可能!
可这件事,该找谁商量呢?想来想去,穆雷觉得最值得信任、能保住秘密的,只有儿子穆东城一个。
四
穆东城从越南做完节目后,来不及返回单位就直接赶赴父亲的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为之前父亲打了电话,说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他商量。
穆雷的妻子前年因病去世了,穆东城现在又没结婚,父子俩在同一个城市里,按理说可以住在一起。但因为各自工作的关系,加上两代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各自居住。穆东城通常隔个一两周会来看望一下父亲。穆雷经常上电视节目,又有一帮老友作伴,日子倒也过得充实、愉快。一般情况下不会召唤儿子。打电话给他,必然是有正事。
穆东城赶到父亲家,已经晚上七点了。他拖着行李箱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疲惫。穆东城瘦高个子,皮肤白皙,相貌和身材都跟父亲不太像。穆雷给儿子倒了杯水,问道:“累了?吃饭了吗?”
“飞机上吃了。”穆东城喝下半杯水,用手背擦了下嘴。
穆雷坐到儿子身边,问道:“这次越南之行怎么样?”
“挺不错的,我们探访了河内、海防市等好几个地方的经典美食和传统小吃,足以令读者大开眼界。爸,有些东西估计您都没吃过。”
“嗯。”穆雷说,“你们的杂志越来越有吸引力了。”
穆东城看出父亲想跟自己探讨的显然不是自己的越南之行,问道:“爸,您想跟我说什么事?”
儿子来之前,穆雷已经准备好要说的话了。他缄默片刻,说道:“你记得上个星期,我打电话叫你去品尝岳川古镇的一家私房菜吗?”
“对,但我去不了。您去了?”
穆雷点头。“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
“是苏伯伯、陈伯伯他们吧。”
“对,一共六个人。”
“那家私房菜馆怎么样?”
“令人震惊。每道菜都堪称极品。”
穆东城一愣,继而露出欣喜的神色。他知道,美食家父亲很少对哪家菜馆做出如此高的评价。他一下来了精神:“爸,您是打算让我们杂志去做一期专访,介绍最新的美食资讯吧?”
“当然可以。但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穆东城望着父亲,注意到父亲神色凝重,显然要说的事情不止推荐美食那样简单。
穆雷再次沉默了一阵,终于决定把埋藏在心底近40年的秘密告诉儿子。“有一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这件事,当年只有你爷爷、我和你妈知道。后来你爷爷过世了,你妈前年也走了,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过,我今天打算把这事告诉你。”
穆东城有些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身子——父亲很少有这样严肃地跟他谈话。“什么事呀,爸?搞得我有点儿紧张起来了。”
“你认真听我说。”穆雷望着儿子。“爸是经历过*的人,这个你知道。”
穆东城点了下头。
“那时候全国都在闹饥荒。城市里还稍微好些,每个人有定量供应的粮食。但我们那时候在农村,粮食严重短缺。59年的时候还有些麦麸、红薯吃,到了60年和61年,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只有去扒树皮、挖草根。最后,连树皮草根都被人们吃完了。为了填饱肚子,就只能吃观音土。你知道什么是观音土吗?”
穆东城说:“好像是一种用来做瓷器的白色的土。那玩意儿能吃吗?”
“观音土在我们老家那里又叫白鳝泥。现在来看,当然是不能吃的。但当时的人饿得没办法,只能拿它充饥。因为那种土不能被人体消化,所以吃了就不会饿肚子,但是由于不能吸收,没营养,人最后还是要死。可当时很多人没有选择——与其饿死,不如饱死——你奶奶就是因为吃多了观音土而死的。”
穆东城从来没见过奶奶,但听到这种惨况,心里还是很难过。
穆雷继续回忆那尘封的往事。“当时农村的人结婚都很早,我16岁时就娶了你妈妈,18岁时生了你——但那时出生的人,真是生不逢时呀。你出生在1961年,恰好是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家里新添了一口人,没有一点儿喜庆气氛,反而更是愁云惨雾。因为家里几乎没有任何食物,导致你母亲没有奶水。这样下去,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初生的婴儿饿死吗?”
穆东城从来没听过父亲说这些事情,现在感到非常好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把我养活的呢?”
穆雷叹了口气。“没办法,你爷爷厚着脸皮挨家挨户地去借吃的,但那时谁家又拿得出来食物呢?最后,只借到一些可以勉强充饥的野菜和草根。这点儿东西,全都紧着给你妈吃了,希望她吃了之后能有点儿奶喂你。你奶奶为了保住孙子,每天吃观音土。我和你爷爷实在吃不下去,就只能硬扛着。最后,奶奶吃进肚里的观音土无法消化,导致腹胀难受、无法大便——在万分痛苦中死去了。”
“你奶奶死后,爷爷万念俱灰,觉得这个家算是走上绝路了,一家人只能眼睁睁地饿死。当时,我、你妈妈和爷爷三个人都饿得全身浮肿,虚弱无力,而你也快要饿死在襁褓中了。一天下午,你爷爷最后看了我们一家三口一眼,抹了把老泪,蹒跚着走出家门。他可能知道自己快死了,不想死在家里,因为我们连抬尸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知道你爷爷这一出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但当时竟然没有感到悲伤,因为我明白,我们一家三口也很快就会在另一个世界和他见面。当时我甚至盼着早点死,这样就彻底解脱了,不用再忍受饿肚子的痛苦。”
穆东城听到这里,心紧紧地揪了起来。他那时还是个未满周岁的婴儿,对这些事情自然没有一丝印象。此刻听起来,觉得这种情形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了,不禁问道:“那最后,我们这一家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穆雷咬着嘴唇沉寂了片刻。“后面发生的事,十分奇怪。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穆东城凝神望着父亲。“发生什么事了?”
“你爷爷出去大概两三个钟头之后,竟然回来了。而且,他紧紧掖住胸前的衣服,到了家后,关上屋门,才把藏在衣服里的一包东西取出来——那是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我当时饿得两眼发花,没看清油纸包着的是什么。只听到你爷爷兴奋地说‘有救了,有救了!这回有吃的了!’”
“我那时的第一反应就是——爹已经饿昏了,精神也不正常了。接着,我看见你爷爷在厨房里生起火,烧起一锅水,似乎做起饭来。不一会儿,我闻到一股久违的肉香,但当时仍然认为是幻觉——要知道,那时要是能捡到点儿野菜就是奇迹了。能吃到肉,就像今天梦想当世界首富那样不切实际。”
“但没过多久,你爷爷竟然真的端着一盆热腾腾、香喷喷的东西出来了,招呼我们赶紧下床来吃。那时,我和你妈饿得头昏眼花,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也按捺不住了——就算是梦,能在梦中饱餐一顿也好呀!我们用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下床,坐到桌子旁,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直到一口咬下去,真真切切地尝到了肉的滋味,才知道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没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很难想象我们当时的感受和心情。我们简直欣喜若狂,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来,根本没心思考虑这肉的来源,也根本顾不上问——说实话,当时就算知道这盆肉有毒,吃了就会死,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不一会儿,我们三个人把这盆肉吃了个精光,汤也喝了个底朝天。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实在难以言喻。饱餐一顿之后,我们的体力和精神都恢复了。你妈妈不久后也有了丰富的乳汁,能把你喂个饱饱的。这盆肉把我们一家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听到这里,穆东城瞪大双眼,惊诧无比,问道:“怎么会有这种事?爷爷到哪里去搞到这种肉的?”
“听我说完。”穆雷继续道,“我们吃完这肉之后,你爷爷非常严肃地对我们说,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是我们家的秘密。还规定不能打听这肉的来源。他说,只要能做到这两点,这种肉我们就可以一直吃下去。”
“那您和妈妈就真没打听?”
穆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任何事情,都要看当时的具体境况。这件事如果放到现在来看,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来历不明的肉,怎么能糊里糊涂地一直吃下去呢?但是在当时那种*的背景下,我们是真的不敢打听,生怕做错了一点儿什么,就再也得不到这种肉吃了。那个时候,对饥饿的恐惧,远远超过了满足好奇心。”
“听起来,这种肉你们好像吃了不止一次?”
“是的。”穆雷顿了一下。“事实上,从61年到62年,我们几乎吃了整整一年。”
“什么?”穆东城惊讶万分。“一年……也就是说,全靠这种神秘的肉,你们才能渡过难关,从*中熬过来!”
“你应该说‘我们’。”穆雷提醒道,“别忘了,你也是这种肉的受益者。如果没有这种肉的话,我们一家人都不可能在那场饥荒中活下来。”
“唔……是的。”穆东城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说,“天哪,一年的时间,爷爷上哪儿去找这么多肉?”
穆雷耸了下肩膀。“我不知道。自从这种肉进入我们家之后,你爷爷就变得神秘起来。他从来不让我们知道这肉是从哪儿弄来的,也不当着我们的面烹制,只是每天做好之后,叫我们来吃。而且,你爷爷叫我们在这特殊时期里,尽量少出门。因为大家都在挨饿,我们却因为每天都有肉吃,长得油光水滑、红光满面的。让别人看到,未免生疑。”
“所以,为了不让秘密外泄,你们整整一年就躲在家里吃这种肉?”
“也不是完全不出去,只是不常出去。那时候的人饿得没什么力气,为了保存体力,很多时候都窝在家里不出门。”穆雷说,“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62年,粮食增产后,饥荒才得到控制和缓解。”
“那粮食危机解除后,我们还吃过这种肉吗?”
穆雷摇头。“没有了,食物丰富起来后,我们家餐桌上出现的就是普通的米饭、蔬菜和肉类。那种肉你爷爷再也没拿出来吃过。”
“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只问过一次。你爷爷当时就沉下脸来,规定不准我们问关于那种肉的任何问题。他要我们就像从来没吃过这种肉一样,忘记这件事情,谁都不许再提起。我和你妈都不敢惹他生气,所以一直不敢再问。直到多年之后,你爷爷去世,也没把这个底交出来——这肉的事就成一个谜了。”
穆东城皱起眉头,思索了一刻,说道:“爸,我不得不说,爷爷的这种态度,十分可疑呀。”
穆雷望着儿子。“你想说什么?”
穆东城迟疑了一下,说:“爸,不是我想说出来恶心您。您难道就没想过吗?这种肉,会不会是……”不敢说下去了。
“你想说,会不会是死人身上的肉?”穆雷明白儿子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怎么会没想过呢?实际上,当时真的有这种人吃人的现象。有些人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把一些新鲜尸体悄悄带回家……但是你爷爷弄来的这种肉,绝不可能。”
“您怎么能确定?”
穆雷说:“你那时太小,根本没见过饥荒地区的人。那时几乎人人都是皮包骨头,饿死的人更是像骷髅般可怕。哪来这种油脂丰富、膘实肥厚的肉?要是一个人身上还有这种肉的话,那也不至于饿死。再说了,要是你爷爷每天出去弄死人肉,能持续一年吗?”
“这倒是……那就真是怪了,你们天天都吃,一年算下来当吃下好几头大肥猪了。哪儿弄这么多肉呀?”
穆雷蹙眉道:“是啊,这件事令我疑惑多年。后来,我为了找寻答案,到全国和世界各地去寻觅这种谜一般的肉。结果40年过去了,我没有在任何国家和地区再次吃到过。这个过程中,我倒吃成了所谓的‘美食家’。”
“原来,您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研究各地美食的。”穆东城恍然大悟。
“我四处寻觅这种神秘的肉,有两个原因。”穆雷说,“第一是,我很想弄清楚,你爷爷当初给我们吃的,到底是什么肉?如果不能得知,我一生都不会安心!另一个原因是,这种肉——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食物!在吃遍了全世界的美食后,我可以说,没有任何食物的味道,可以和这种肉相提并论!我真想在有生之年再吃一次……”
说到这里,穆雷凝视着儿子。“本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有再吃到过,以为已经不可能了。没想到上个星期,我竟然再一次品尝到了这无与伦比的美味。”
穆东城愣了一下,旋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道:“爸,您的意思是……”
“没错,我在岳川古镇的那家私房菜馆里,再次吃到了40年前曾经吃过的肉。”
五
穆东城现在知道,这家私房菜馆对父亲的特殊意义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急切地问道:“爸,您确定吗?您在那里吃到的真是那种肉?”
“错不了。”穆雷笃定地说,“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那种肉奇妙的美味,一直令我记忆犹新。我吃一口就尝出来了!”
“那您这次有没有吃出来这是什么肉?”
“还是吃不出来。”穆雷摇头道,“不单是我,你苏伯伯、陈伯伯他们也吃不出来,只是觉得非常好吃。”
“那您有没有问那家菜馆的厨师,这是什么肉?”
穆雷叹道:“这家私房菜馆有很多古怪的规定,其中一条就是,客人不能打听任何一道菜的食材来源和烹制过程。尽管如此,我还是厚着脸皮,想尽一切办法去向那菜馆的主人打听……”
穆雷把自己询问这种肉来源的整个过程详细讲给儿子听。穆东城听后眉头深锁,说道:“这菜馆主人的态度,和当年爷爷的态度十分相似呀。”
这句话提醒了穆雷,他微微颔首:“是的……你爷爷当年也是这样,对这种肉讳莫如深。”
“但越是这样,越证明了两点。”穆东城分析道,“第一,爷爷和这菜馆主人都肯定知道这肉的来历;第二,这种肉肯定有什么问题,或者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然用得着这么藏着掖着的吗?”
穆雷望着儿子。“我也这么想,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现在你爷爷已经死了,知道这个秘密的,全世界说不定就只有这菜馆主人了。但问题是,看他的样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肉的秘密说出来的。”
穆东城说:“爸,我觉得您一定得抓住这个机会,这可能是唯一弄清这种肉来历的机会了。”
“可不是吗?所以我才找你商量呀!你们年轻人头脑活泛,你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主意能从那老者口中套出话来。”
穆东城沉吟许久,说道:“您这样恭敬谦卑地请教、询问,他也不肯说,可见来软的不行……既然如此,那就来硬的吧。”
穆雷一怔。“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把他绑架起来拷打、逼问呀?”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您也许可以想一些方法来逼他说出实话。”
“什么方法?”
穆东城说:“之前跟您推荐这家私房菜馆的那个中年男人,你还留着他的名片吧?”
穆雷不知道儿子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人,说道:“有啊,怎么了?”
“好。您现在就跟他打个电话,问他一个问题——他上次去吃的时候,有没有吃到过这种‘瓦罐煨肉’。”
“问这个干什么?他就算吃过,肯定也不知道这肉的来历呀。”
“没关系,您就问吧。只要确定他有没有吃过这种肉就行了。”
穆雷不知道儿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相信儿子叫自己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于是摸出手机和梁恒的名片,拨通了电话。
接通了。穆雷跟梁恒客套了几句,感谢他向自己推荐了这么好的一家私房菜馆,并表示那家的菜确实不同凡响。一番寒暄之后,他问出了主要的问题。穆东城到饮水机那里倒了杯水,看见父亲不住点头,知道他已经问出答案了。
穆雷挂了电话后,穆东城立刻问道:“怎么样?他吃过吗?”
穆雷点头道:“还真吃过,而且也是最后一道菜。”
“和我猜的一样!”穆东城欣喜地说,“那家菜馆前面的菜,可能是根据不同的客人而随机安排的。但最后一道压轴的菜,却是固定的,就是那道瓦罐煨肉!”
穆雷觉得儿子分析得很有道理,但不明白得知这一点有什么意义,问道:“这和我们询问那肉的来源有什么关系?”
穆东城凝视着父亲说:“这家私房菜馆每周只开星期一和星期三两天。那么在他要营业的这两天里,总会事先准备食材吧?如果最后一道菜——也就是这道瓦罐煨肉的肉是准备好了的,就好办了。你可以跟他们来个突然袭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怎么个突然袭击法?”穆雷茫然地问。
“您选一个星期一或者星期三下午,突然登门造访,向他们打听那肉的事情。他们必然不愿说出,对吧?这时候您就抛出杀手锏,说那天吃到的肉不明不白,怀疑来路有问题,并且告知他们,您已经联系了食品监察局的人,要调查那种肉。”
“这时候,您就看他们的反应了。如果他们果真心虚,那肯定不愿招惹食品监察局的人上门,自然会答应您的要求;如果他们真不怕,那也没关系,您就真的通知食品监察局的人来检查,在他们的厨房里搜出这种肉,带回去研究。您跟食品监察局的人都是老关系了,接下来怎么跟他们沟通,就不用我教您了吧?”
穆雷不得不承认,儿子出的这招果然够狠。“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来硬的’……”
“怎么样,您觉得可行吗?”
穆雷想了想,觉得只能这样了,点头道:“我试试吧。”
六
一个星期后的星期三,穆雷独自驾车前往岳川古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按照儿子说的,他在古镇待到下午四点左右,才来到“膳品居”。这个时候可能因为还没到营业的时间,这里的大门是关着的。穆雷敲响了门。
一分钟后,大门打开了。青惠看到眼前的人,愣了一下,显然认出了这就是上周纠缠不休的那个客人,脸色有些不快,说道:“穆先生,今天预定的不是您吧?”
“不是。”穆雷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姓,微笑着说,“我今天来不是吃饭的。”
“那您来干什么?”
“只耽误您一会儿工夫。我能进去说话吗?”
青惠想了想,虽然明显不情愿,但似乎她的素养也做不出来请上门来的客人吃闭门羹,只有让穆雷进来。
穆雷再次来到这个古朴幽静的四合院,故意缓步走向东边那间厢房,表面上问青惠,实际上是说给“当家的”听。“老先生在吗?”
青惠有些冷淡地说:“穆先生,您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如果又是为了那天您问的那事儿,就不用劳烦老当家的了,他不会见您的。”
“实不相瞒,确实是为了那天所问之事。”穆雷说。
青惠的脸一下拉了下来。“我们那天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家的所有菜,都不能公布食材来源和烹饪方法。请您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穆雷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他也想好了先礼后兵的对策。现在既然“礼”行不通,只有出“兵”了。“我知道您这儿的规矩。但是,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我作为消费者,是有理由要求店家告知食物来源的。所以您这儿的规矩,只是单方面的规矩,和餐饮行业总的规定是相违背的。再说得不好听点儿,是不符合《食品卫生法》的。”
“您别拿这些大道理来压我。”青惠毫不示弱。“我们这儿是有秘方的私房菜馆,不是大马路上的普通餐馆。每一个提前预约的客人,我们都是事先告知了这儿的规矩的。您要觉得不合理,当初就别来呀。现在吃完了,再来逼着我们说秘方,走到哪儿都没这理儿。”
穆雷其实也知道自己说的不怎么站得住脚,但为了达到目的,只有使出杀手锏了。“有理没理不是您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现在就打电话给食品监察局的人,让他们来判断吧。”
“您叫他们来干什么?”青惠看起来有些愤怒。“难道要强行搜查我们这里的食材?”
穆雷心想其实就是如此,嘴上却说:“那就得看他们的工作方式了,我管不了……”
说到这里,东边厢房的门帘一掀,那老者从屋内出来了。穆雷再一次把这老当家的引了出来。
白髯老者手里捧着一个陶瓷茶杯,面色沉静地走到穆雷面前,说道:“不用这么麻烦了。”
穆雷听不懂这老者话里的意思,呆呆地伫立在原地。
老者说:“你叫那些食品监察局的人来,也搜不出任何食材的,特别是你想打听的那种肉。如果不相信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到我们的厨房去看,如果能找到那种肉,尽管带走就是了。”
穆雷愣住了,听这老者把握十足的口气,估计他们早有准备,把那肉藏好了。而他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可能真到人家厨房里去翻东西?况且就算食品监察局的人来了,也不可能像持有搜查证的警察一样在别人房子里搜来找去——如此看来,儿子出的这个主意,是无法奏效了。
此刻,穆雷十分尴尬,杵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正在他打算黯然离开的时候,老者却忽然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对这种肉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穆雷一怔,没想到老者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者眯着眼睛凝视穆雷一阵,说道:“那天你们吃的菜中,我相信起码有三、四种以上的荤菜,你们不可能得知那是何种肉类。但为什么你单单对最后这道菜所选用的肉如此敏感,非弄清不可?”
穆雷思索了一阵,觉得这老者深不可测,似乎有种能洞悉一切的本领,决定不说虚话,实言相告。“老先生,实不相瞒,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吃过这种肉。”
老者微微张了下嘴,捋了一把胡须,脸上没透露出太多表情。但站在他身边的青惠,却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的神情。
穆雷看出,他们显然都十分惊讶,只是这沉稳的老者控制住了情绪变化而已。穆雷暂时没说话,静待他们的回应。
过了片刻,老者问道:“你以前吃过也就罢了,为什么现在非得追寻这肉的来历不可?”
穆雷说:“正是因为我年轻时吃得不明不白,所以后来才穷尽一生的时间和精力,寻找此肉。除了想再次吃到之外,更是想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肉——否则的话,会成为一生的遗憾!”
“这么说,你现在再次在我这里吃到了这种肉,不弄清楚,不会罢休?”老者问道。
穆雷咬着嘴唇思忖了片刻,坚定地说:“老先生,我不是故意要为难您,或者和您作对。但……您说对了,这次我是真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老者凝视穆雷,和他对视了一刻,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执着,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心吧。”
穆雷一听,喜不自胜,赶紧作揖道:“多谢老先生成全!我向您保证,这件事我一定不会外泄!”
老者盯着穆雷,突然说出了令他震惊万分的话:“罢了,你不用做这种保证。要是你真能信守承诺的话,也不会忘记当初你父亲交代过的话了!”
这话像一道电流击中了穆雷,他立刻呆若木鸡,随即浑身颤抖起来:“老先生,您……认识我父亲?您知道他当初……”
老者摆了摆手,不愿多说了。“今天晚上十一点,你到这儿来,我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吧。”
十一点?为什么这么迟?穆雷心中犯疑,却不敢说出来。这老先生答应告诉自己关于这肉的事,已经很不错了。他再次向老者道谢,离开了膳品居。
望着穆雷离开的背影,老者若有所思。他对青惠说:“你去把门关上。”
青惠说:“都四点过了,一会儿预定了晚餐的客人该来了。”
老者神情严肃地说:“你马上打电话给之前预定了的客人,就说我突发重病,今晚无法承办晚宴了。”
青惠诧异地说:“当家的,您这是……”
老者叹息道:“今晚这生意做不成了……不,以后都不行了。我们必须马上转移,离开此地。”
“就因为这个人?”
老者微微颔首:“是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世界上还有吃过这种肉,并且记得这味道的人。我们把菜馆开在这里,看来是失策了。”
“那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开?”
“恐怕暂时哪儿都开不了了。”老者说,“我看出来了,这个人真的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就算我们把菜馆开到外地,他还是会找来的。”
“那我们就因为他,暂时躲起来?”
“还有什么办法呢?”老者深沉地说,“那种肉的秘密,是绝对不能让一般人知道的。否则的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青惠忧虑地望着老者,问道:“那您干吗叫他十一点到这里来呢?”
“我总要给他一个交代呀,不然他不会死心的。”老者叹了口气,缓缓步入房内。
青惠走到大门口,把两扇木门合拢关闭。她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目光望向老者所在的厢房。
七
穆雷走出膳品居后,心绪复杂到了极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方面为即将得知探寻了几十年的秘密而兴奋,另一方面又感到诧异无比——有这么巧的事吗?这个老者竟然认识自己的父亲!而且很显然,他知道当初父亲和这种肉的事。
穆雷进一步联想——也许,这老者知道的更多,他知道我父亲是从哪儿弄到这种肉的,也知道父亲叫我们保密。甚至……这种肉当年就是他给父亲的?
对,完全有可能。穆雷思忖。看这个老者的年龄——如果父亲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跟他差不多大。他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经历过同一个时代的事,他们获知并守护着同一个秘密。
但是,一个守护了几十年的秘密——这老者竟然会因为自己纠缠了两次,就轻易说出来?穆雷突然觉得,从逻辑上有点说不通。况且要说的话,为什么时间不能早一点,或者等到明天再说?非得要今天晚上十一点?会不会有什么其它的用意?
想到这里,穆雷突然有点害怕。自己晚上十一点钟,只身一人前往这家神秘的私房菜馆。到时候大门一关,鬼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虽然那老者和叫青惠的中年女人看起来都不像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仔细斟酌了一番,穆雷认为一个人前往,确实有些冒险。想来想去,他决定把儿子穆东城叫来,给自己壮壮胆。
穆雷拨通了儿子的电话,把下午的事情简要跟他说了一下。穆东城同样感到奇怪:“爸,他干嘛约您这么晚去呀?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就是有这担心,才叫你来陪我一起去呀。”
“但人家说的是告诉你,又没说要告诉我。再说您不是答应了一定不让其他人知道吗?我跟着您去的话,他能同意吗?”
“你是我儿子,不是外人呀……”
“照您这么说,您要是还有几个子女,或者老伴,都能一起带去咯?您干脆叫那老先生在我们家开个发布会得了。”
穆雷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如果他们父子俩一起去的话,说不定那老者认为他不守诚信,不愿说出来了。
穆东城显然也在思忖着。过了片刻,他在电话里说:“不过话说回来,爸,您一个人去,是挺冒险的。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古怪,里面说不定有什么预谋。”
“那我总不能不去吧?你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穆雷说。
穆东城再次沉思了一会儿,有了主意:“这样,爸。我现在马上过来,等到十一点的时候,我陪您前去。如果他们说只能让您一个人进去,我就在外等候。这样一来,他们必然有所顾忌,不敢对您轻举妄动。”
“好,还是你脑子灵光!”穆雷高兴地说,“就这么办!”
接着,穆雷跟儿子约了一个见面地点。一个多小时后,穆东城就开车赶到了父亲所在的茶馆。这时六点过了,父子俩在古镇里找了一家饭馆,点了几个菜,慢慢品尝。反正时间多得很。
出完饭后,已经近八点了。在这个一点儿不商业化的原生态古镇里打发时光,是件难事。到了晚上,店铺几乎都关门了,这里的居民们也几乎都待在家里。古镇里幽暗、阴沉,缺乏生气。穆雷心想还好把儿子叫来了。否则的话,他一个人孤身在这古镇里转悠,还真有点发怵。
由于街上没有路灯,父子俩只有借助各户人家窗户里透露出来的微弱灯光,行走在古镇的青石板路上。还好这里不大,不至于迷路。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一家麻将馆还开着,门口好像还在经营烧烤。父子俩像沙漠里的旅客发现了绿洲一样,想都没想就走进这家店内,随便点了些烤串和啤酒,慢慢吃着,消磨时间。
这家业余夜宵店卖的烧烤对于两个美食家来说,实在是不敢恭维。这些烤肉串基本上都是冻过的冷鲜肉,没有新鲜食材的鲜味,只有咸味、辣椒味和大量味精的味道。穆雷吃得直皱眉,难以置信一般人怎么吃得下去。但人家烤好端来了,也不好一动不动,只有象征性吃一点。比较起来,穆东城还没父亲这么挑剔,他一边吃着,一边对父亲低语——在这种街边小店,要求就别这么高了,能有个地方坐着混时间就不错了。
穆雷坐在椅子上,看着烧烤店的老板烤鱼,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穆东城说:“烧烤算是一种比较原始、基本的烹饪方法,讲究不算太多,但是这老板烤一条鱼,也得接近半个小时吧。”
“那是,得烤熟呀,还要刷油、调味什么的——怎么了?”
穆雷望着儿子,低声说:“那天我们在膳品居吃饭,吃的时候没注意,吃完了,我才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那个地方的每一道菜,都可谓是精雕细琢。以我吃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那些菜的刀工、火候、摆盘,都极耗时间。其烹饪方式和过程也必然极其繁复、考究,有几道菜甚至让人联想到古时候皇帝吃的御膳——总而言之,是非常耗费时间、精力,需要慢工出细活才能做好的极品佳肴。但膳品居竟然只有一个主厨、一个上菜的,没有看到别的厨师和伙计——就凭那老先生一人,怎么可能每隔一二十分钟,就做好这么精致的一道菜端上来?”
“说明这老先生道行高呀。”
穆雷缓缓摇头:“道行高是一回事,但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如此多道繁复的菜肴,似乎不大可能……”
穆东城笑道:“人家都端给你吃了,您还说不可能?也许那里的厨师不止那老先生一个呢?您又没到他们厨房去看,怎么知道有几个厨师,几个伙计?”
“说起厨房,我也觉得纳闷。我没有在他们那里看到特别明显的厨房,除了正北的房间是供客人用餐的之外,东西两件厢房都像卧室。对了,我去找那老先生的时候,他也是从房间里出来的,并没有从厨房里出来,而且看样子完全不像才做完菜,倒像是一直在房间里休息——实在是奇怪。”
“可能人家做完菜,才换上干净衣服休息一会儿吧。爸,您别瞎猜疑了。一会儿见了那老先生,说不定就什么都明白了。”
穆雷微微颔首。
就这样吃着聊着,好不容易捱到了十点四十。父子俩把烧烤结了帐,朝膳品居所在的老街走去。
现在,这条狭窄、寂静的老街几乎是一片漆黑了。这条街的房子基本上都是老式四合院,门一关上,一点儿灯光都透不出来。穆雷父子几乎是摸着黑找到这家私房菜馆的,这种幽暗的环境和诡异的氛围给这件事多添了一层神秘的外衣。
他们站在了膳品居的门口,大门是关拢的。父子俩对视一眼,同时咽了下唾沫,似乎都有些莫名的紧张感。
穆雷上前一步,敲了敲木门。
等了一分多钟,没有人来开门,也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
穆雷再次敲门,又等了两三分钟,仍然没回应。他纳闷地转过头说:“这是怎么回事?那老先生不是跟我约好了的吗?”
穆东城怀疑地说:“您确定他说的是今天晚上十一点吗?不会说的是明天上午十一点吧?”
“我绝对没听错。”穆雷肯定地说。“他清清楚楚地说了‘今天晚上’几个字。”
“这就怪了……”穆东城走上前去,重重地敲了几下门,又试着推了推门。没想到的是,这两扇木门竟然被他推开了。
“啊,原来这门根本就没锁。”穆东城对父亲说,“可能就是因为跟您约好了吧。看这意思,是叫您直接进去。”
穆雷看了一眼里面,四合院里一片黢黑,任何一个房间都没亮着灯。他迟疑地说:“如果是这样,他们应该开着灯等我才对呀。怎么看上去已经熄灯休息了?”
“要不,您进去喊一声试试?”
“我一个人进去?”
穆东城想了想,说:“我陪您进去吧。看这情形,有点不对劲呀。”
父子俩小心警觉地跨进大门,左右张望着,没发现什么异常。但现在的状况也绝对不正常。穆雷运了下气,大声喊道:“老先生,我来了。”
回答他的只有迎面吹来的一阵冷风。穆雷打了个寒噤,皱起眉头说道:“看起来,这里好像没人呀。”
“不会吧?”穆东城错愕地说,“难道他们是耍你的?”
“怎么可能?这里是他们的住所呀。”穆雷说,“为了躲我,房子、家产都不要了?”
穆东城抿着嘴想了想,说:“爸,我真的感觉不对劲。要不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吧。”
“不行……说什么我也要弄个明白。就这么回去,太让人丧气了。”穆雷说。
穆东城了解父亲的固执,知道说服不了,况且他自己也是万分好奇。思忖了一会儿,他说:“您知道那老先生住哪屋吗?”
“东边的这间厢房。”
“咱们去敲下门吧。确定一下他到底在不在里面。”穆东城说。
穆雷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两个人走向东边的房间,走到门口才看到,这间屋的门压根儿就没锁,是虚掩着的。父子俩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里全是疑惑不解。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了。穆雷小心地推开门,就在这一瞬间,鼻子灵敏的他,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穆东城显然也闻到了,父子俩都紧张并警觉起来。屋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他们的心脏砰砰乱跳,不祥的感觉达到了顶点。穆雷的手下意识地在墙边摸索,找到了电灯的开关。
“啪”地一声,灯亮了。
当他们看到屋内的情景时,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
这间厢房内,现在是一个血池地狱。地板、床上和桌子、椅子上,散乱地摆放着各种人类的残肢。准确地说,就是这家私房菜馆的老当家——那个老先生的残骸。他的两只手臂放在椅子上,床上整齐地摆着两条腿,看上去就像一个离开了头颅和身体的人正在睡觉。摆放在木桌上一颗血淋淋的头——正是那老先生的头颅——表明了残肢的主人是谁。除了脑袋、手脚之外,看不到他的躯体,除非遍布在整间屋血迹中的那些碎肉块就是曾经被称为身体的东西。
这恐怖万分的场景,令穆雷父子惊骇欲绝。他们一起捂住了嘴,瞪大双眼,接着全身颤抖,双腿发软。这是他们一生中看过的最恐惧的画面,远远超出了他们或任何正常人的承受范畴。
“我的……天哪……”穆雷连退几步,踉跄着退出这间屋,然后靠在院里的一棵大树旁,狂吐起来。
过了一会儿,穆东城也脸色煞白地出来了。他走到父亲身边,惊惶地说道:“爸……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穆雷惊骇地说,“不管怎样,赶紧报警吧!”
说着,他摸出手机,正要拨打报警电话,穆东城按住父亲的手,说道:“等等,爸……我们要是报警,警察来了,我们说得清吗?”
穆东城瞪着儿子:“有什么说不清的?这事本来就跟我们没关系!要是我们就这样悄悄溜走,被人发现,反而更让人怀疑!”
“……这倒是。”
穆雷没有再犹豫,拨通了报警电话,将地址和这里发生的事告知警察。
然后,他们不敢再靠近那间屋,焦急不安地在院子里等待警察到来。
七 (2)
对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来说,一向纯朴、安宁的古镇里,竟然发生了这种离奇而残忍的命案,是连警方人员都十分震惊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几个警察在那间屋拍照、取证,法医将那些被*的尸体和碎肉块收集起来,带回警局。接下来,就是请两位报案人到派出所去录一份口供。
坐在派出所的办公室内,穆雷仍然无法平静。他捧着杯子的双手微微颤抖,面无血色,神情惶惑。穆东城要稍微稳定一些,但脸色仍是一片蜡白。
派出所的刘所长坐在父子俩对面,观察着他们的神情,过了好一阵后,才问道:“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晚到那里去?”
穆雷定了定神,说:“是那家私房菜馆的老先生跟我约好的。”
“就是被分尸的死者?”
下午,我还跟他站在院子里说话,现在,已经成了一堆残肢碎肉。穆雷的心一阵紧缩。“是的。”
“他约你去干什么?”刘所长问。
“我下午登门造访,问起他那里的一道菜是怎么做的。老先生就说,叫我晚上十一点再去找他。于是,我叫上我儿子,一同前去。没想到……”
刘所长旁边的一个年轻警察记录着穆雷所说的话。
刘所长思忖一阵,问道:“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一个美食评论家,叫穆雷。”
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察抬起头来望着穆雷。刘所长微微张开口,点着手指说:“哦,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呢。电视上看过。”
穆雷勉强挤出一丝礼节性的笑容。
“这么说,你是为了寻找美食,才到这家私房菜馆来的?”
“没错。我上周和几个朋友一起在膳品居吃了顿饭,觉得这里的菜非常美味,而且独具特色。所以今天再次登门拜访,想向那主厨的老先生请教一番。”
“他为什么会约你这么晚前去呢?晚上十一点可不是会客的时候呀。”
“我也纳闷呢。我和我儿子都猜不透那老先生的用意,只有按他说的去做。”
刘所长转动眼珠。“但你愿意这么晚前去,说明这老先生要告诉你的事情,非常重要吧?”
穆雷心中咯噔一声。这警官一语中的。但他显然不可能完全如实道来。“没错。我在他那里吃到的一道菜,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之一。由于我对美食有一种执着的追求,所以拜托那老先生不吝赐教。”
刘所长抿着嘴唇思索了一分多钟,望着穆雷父子问道:“你们说,当你们十一点钟到膳品居门口的时候,发现那里的门没有关?”
穆东城回答道:“是关着的,只是没有锁。我们敲了一会儿门,见没人回应,就试着推了下门,这才发现门没有锁。”
“然后,你们进入东北的厢房,发现那个房间也是虚掩着的?”
“是的。”
刘所长盯着他们看了一阵,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但是我们刚才仔细检查了大门和东边厢房的屋门,发现门都有被撬过的痕迹。”
“什么?!”穆雷和穆东城一起惊叫道,“门被撬过?”
“你们去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吗?”
父子俩赶紧摇头。穆东城说:“当时街上和院子里都一片漆黑,我们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知道大门和东边厢房的门都是一推就开了,根本不可能看出门有没有被动过手脚。”
刘所长凝视着他们。“你们赶到那里去的时间,是刚好十一点吗?”
穆雷想了想:“最多提前了五分钟吧。”
“那你们之前在古镇里干什么?”
穆东城突然像找到了救星一样急切地说道:“我和我父亲在一家门口有棵大梧桐树的烧烤店吃东西,一直坐到十点四十才离开,然后才向老街走去的!”
刘所长显然知道他们说的是哪家店。“那烧烤店的老板能作证吗?”
“当然!当时店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桌人在打麻将呢,他们也能帮我们证明。”
“好吧,我们一会儿会去证实的。”
这时,穆雷反过来问刘所长:“警官,如此看来,在我们去之前,有人撬开了膳品居的门,并进门行凶?”
“看起来是这样。但这起案件实在是疑点重重,很多地方都不符合逻辑。”
穆雷父子俩睁大眼睛望着警官。
刘所长分析道:“第一,如果是小偷要进门盗窃的话,怎么会选在里面有人的时候下手?第二,我们刚才勘查了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物品被盗的迹象;第三,凶手作案的动机是什么?”
刘所长喝了一口茶杯里的水,继续说道:“如果只是单纯的杀人,干嘛要如此残忍地将死者分尸?如果说凶手跟死者有深仇大恨,非要杀人碎尸才能泄恨,那他(她)为什么要将残肢的各个部位摆放在不同的地方——这样做有没有什么意义?”
穆雷又想起了那恐怖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冷噤。
刘所长继续道:“还有最奇怪的一点,这个凶手作案的时机,怎么会这么巧?恰好在你们今晚要来找那老先生之前下手。看起来,就像是知道你们会来,故意嫁祸给你们的一样。”
“对……包括将门撬开,然后故意虚掩,都是为了引我们进去,嫁祸给我们!”穆东城说。
刘所长乜了他一眼。“这只是我初步的判断,还要经过仔细调查才能得出结论。”他顿了一下,问道,“你们到膳品居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周围有别的可疑的人?”
穆东城摆着头,他记得当时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穆雷愣了片刻,突然“啊!”地一声叫出来。
“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刘所长问。
“青惠……”穆雷浑身颤抖,大声说道,“那个叫青惠的女人,她在哪里?”
刘所长问道:“青惠是谁?也是那家膳品居的人吗?”
“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年龄看起来比那老先生小了一半,但她一直称呼老先生为‘当家的’。她在膳品居负责接待和传菜。”穆雷问道,“警官,您是这个镇的派出所所长,您不认识她吗?”
“我是两个多月前才调到这里任所长的,对镇里的人还认不全。而且我也没去那家膳品居吃过饭,不熟悉你说的这个女人。”刘所长说,“今天下午你去那里的时候,这个叫青惠的女人在吗?”
“在的!”穆雷说,“我刚才惊骇过度,竟然忘了她的存在。刘所长,你们起先接到报案去膳品居的时候,有没有搜查过那个四合院里的另外两间屋?”
“当然搜查了,但是没看到任何人。”
“这就怪了……”穆雷眉头紧蹙。“按道理,青惠肯定就住在那里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到哪里去了呢?”
刘所长也不觉皱起眉毛。这件事越来越古怪了。“有三个可能,”他分析道,“第一是,青惠在看到凶手行凶后,伺机逃走了——但她既然逃出来了,为什么不报警?可见这个可能性不大;第二种可能,这个叫青惠的女人也被凶手杀死了,并且被带走了尸体——当然也可能还活着,被绑架了;第三种可能性……”
说到这里,刘所长停了下来。
穆东城猜到了警官的心思,试探着说:“最后一种可能是,这个青惠就是凶手,她杀死了老先生之后,畏罪潜逃了。”
刘所长没有说话,绷着唇思索着。过了半晌,他问穆雷:“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膳品居有没有营业?”
穆雷这才想起,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赶紧说:“他们今晚要营业。实际上,每个星期只有周一和周三,这家膳品居才会营业,而且只接待一桌客人,并限制是晚餐。”
“这么说,在命案发生之前,这里曾有一桌客人来吃过饭?”
“按常理应该是这样。”穆雷说。
穆东城提出自己的假设:“如果……凶手是今天晚上这一桌客人中的某人,那这起案件就更复杂了。”
刘所长显然也看出来了,这件案子绝对不简单,不是坐在这里谈论、分析就能得出结论的,必须详细调查和取证。他站起来,对穆雷两父子说:“好吧,感谢你们的配合。这起命案性质极其恶劣,我们警方一定会倾尽全力侦破。两位都是本市的人吧,希望你们这段时间暂时不要离开本市,如果有什么需要两位协助调查的,我们会再次联系你们。”
“好的。”穆雷站起来,和刘所长握了下手。
“对了,还有一点。这起命案的作案手法十分残忍、恐怖,令人发指。为了不造成恐慌,希望两位不要把这件事情传播出去。”
穆雷和穆东城一起点头道:“好的。”
刘所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暂时没什么事了,两位请慢走。”
八
穆雷父子走出派出所,已经是凌晨一点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不愿再停留在这个地方,立刻开车返回市区。
穆东城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到了父亲家。虽然现在已经很晚了,但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父子俩都全无睡意。他们坐在客厅里,谈论着这起恐怖而诡异的事件。
“爸,咱们来试着分析一下,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穆东城说。
穆雷叹息道:“刚才在派出所里,不是已经分析过了吗?有很多种可能性,我们怎么知道会是哪种?”
穆东城望着父亲说:“爸,刚才当着警察的面,我不好把这话说出来,但是现在只有咱们爷俩,我就直说了——这个老先生的死,绝对跟他约您十一点见面有关系!”
穆雷被儿子的话吓了一跳,但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要说这起命案的发生跟自己一点儿关系没有,完全是个巧合,纯属自欺欺人。
闷了半晌,穆雷呐呐道:“可是,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我想不出来呀。”
穆东城此刻显然比父亲思路清晰。“那种肉呀!还会是因为什么?”
穆雷怔怔地思索了许久,说道:“你的意思是,那个老先生可能是因为答应了要把这肉的秘密告诉我,才招来杀身之祸的?”
“完全有这个可能。”穆东城提醒道,“他身边的那个青惠,现在是最大的嫌疑。”
穆雷仔细回想了一阵,不由得点头道:“……确实,当时老先生答应告诉我那肉的秘密的时候,青惠站在一旁,一脸忧虑,似乎并不赞同……”
说到这里,穆雷困惑地扭头望着儿子:“但是,就算她不赞同,为什么要把那老先生杀死呢?而且手段如此残忍!”
“这就我不知道了。”穆东城说,“但是可以肯定,这种肉的来历绝不简单,可能关系着某些十分重要的事情。”
穆雷无比沮丧地说:“本来,我还以为今天晚上(实际上是昨天晚上)就能获知一切,没想到竟然引发了这么可怕的事情。现在那老先生也死了,这种肉的秘密,可能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穆东城摇头道:“不一定。爸,如果我们的推测正确的话,那现在世界上应该还有一个人知道这种肉的秘密。”
穆雷瞪大眼睛望着儿子:“你是说……青惠?”
“虽说只是假设,但可能性极大。”
穆雷说:“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个青惠可能已经跑了,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我们怎么找得到她?”
“当然是找不到了。”穆东城叹了口气,“爸,您怎么这么执着呀?以前您追寻这事,我没意见,但现在已经闹出人命来了,而且这么恐怖!您还想继续探寻下去呀?这次,这个青惠只是想嫁祸给您,如果见您还不罢休,指不定会对您做出什么事来呢!”
穆雷想到那老先生恐怖的死状,后背发冷。穆东城继续说:“而且这次真的是我们走运,恰好在那烧烤店里坐到了十点四十,才有了证人来证明我们没有作案时间。否则的话,我们可能就是警方眼中的头号嫌疑人了!”
确实……这次已经险些惹祸上身,如果再继续追寻下去,说不定连性命都会不保……穆雷眉头深锁。难道这件事,真的只能被迫放弃了?
穆东城进一步劝道:“爸,其实这个世界上想不通的事情、解不开的谜多着呢。为什么一定要把一切事情都弄得清清楚楚呢?只要您试着放宽心,关注一些其它新鲜有趣的事情,就会慢慢解开这个纠缠在您心中几十年的心结了。”
穆雷凝视儿子一阵,说道:“东城,我是了解你的。你的好奇心其实比我还要旺盛,为什么这件事情……你甘心放弃呢?”
“因为我不想让您冒险,不想失去您。”穆东城伤感地说,“我已经没有了母亲,不能再没有父亲呀。”
穆雷听到儿子这么说,叹了口气:“好吧,我不再执着下去了。”
穆东城微笑道:“这就好了。那我回家了,爸,您休息吧。”
“这么晚了还要回家?就在这里住吧。”
“不了,我明天还要赶着上班,您这儿离我单位太远了。”穆东城挥了挥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穆雷到门口跟儿子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慢点开车的话,然后关好门,上锁。
穆东城坐电梯下楼。他的车就停在楼下。上车之后,他看了一眼车子副驾驶的座位一眼。
座位上,放着一个塑料口袋,里面装着某种东西。
穆东城盯着那东西看了一阵,眼神缓缓移到正前方。他并没有立刻发动汽车,坐在位置上,若有所思。
九
穆雷听了儿子的劝,没有再执着地追寻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一个星期,他除了到电视台录节目,就到古玩店和书画市场去转悠,想培养点除了吃之外的其它兴趣爱好。他还买了一台新电脑,没事就在家里研究。穆雷在电脑上找到了不少的乐趣——渐渐的,他对于那件事的关注程度真的减弱了。就像穆东城说的,这个心结似乎慢慢解开了。
但命运仿佛偏偏要跟他作对。一个电话令穆雷已趋平静的生活再掀波澜。
这个电话是穆雷的老朋友食仙星期二上午打来的。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切入了主题。“老穆,明天是星期三,咱们又去岳川古镇那家私房菜馆去吃饭好吗?”
穆雷心中一抖,拿着电话听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食仙显然不知道膳品居出了这么大的事,可见警方把消息封锁得很好。刘所长叮嘱过我别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穆雷暗忖。怎么跟食仙说呢?
食仙见对方许久没做出反应,说道:“老穆,你在听吗?”
“啊,我听着呢……”
“怎么样呀,你有空吗?如果能去的话我好打电话预定。”
穆雷犹豫着说:“那家私房菜馆,可能去不了了……”
“啊?为什么?”
“我听说,那儿的老板好像出了点事。”
“出了什么事?”
人变成碎块了。“……不知道。”
食仙愣了片刻。“真的吗?我打电话问问看。”
“别打了,打不通的。我早试过了。”穆雷说。
“啊……不会以后都不开了吧?”
“可能是。”
“哎呀!这……以后都吃不了那里的美味了?”食仙无比失落地说。“早知道,上个星期我就该坚持在那里吃……”
穆雷本来也有些沮丧,突然听到食仙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一下睁大了眼睛,问道:“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食仙好像意识到失言了,愣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说,上个星期我们就打算去吃的,结果没吃成……”
穆雷皱起眉头。“上个星期几?”
“星期三。”
穆雷倒吸了一口凉气——上个星期三?!不就是发生事情那一天吗?那天他和儿子穆东城就在岳川古镇——食仙居然也在那里?!穆雷赶紧问道:“上周星期三你去过岳川古镇?”
“……是的。”
“哪些人?”
食仙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打算把实话全部告诉穆雷。“是这样的,老苏提前预定的,然后叫上了我和老陈他们,打算去膳品居再次品尝美味。”
“……”
食仙没等穆雷说话,就解释道:“老穆,你别多心呀,不是我们一起吃饭不叫上你。只是……”
“只是什么?”
“那天是老苏请客,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说,上次我们去吃完后,你跑去问那主厨关于瓦罐煨肉的事,搞得人家好像有些不开心。他怕你这次再去,人家不愿意待见咱们……”
穆雷烦躁地摆了摆头:“算了,我不想追究他请没请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你们那天去膳品居,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没吃成?”
食仙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苏是定好了的。我们开着车,下午三点过就到了岳川古镇,依旧找了个茶馆喝茶聊天等着。但是四点过的时候,老苏接到膳品居打来的电话,说主厨的老先生身体有恙,今天不能下厨做菜了,请我们改日再去。”
“我们当然大失所望。觉得只能回去了,另找一家餐馆吃吧。但老苏显然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失落,简直是沮丧到了极点。他闷了半天,气鼓鼓地说,要去找那家私房菜馆的主人说理——跟客人预约好了的晚餐,怎么能说改就改?”
“当时我们劝他,说人家生了病,又是个老先生,怎么好意思叫人家带病为我们烧菜?但老苏说这可能是个借口——如果生病的话,早就该不舒服了,怎么临到要吃饭了才通知客人?分明就是另有原因,他得去问个清楚。”
“我们劝不住他,也不愿跟着他去质问那老先生。于是老苏叫我们先回去,他单独去找他们说理。我们没辙,知道他脾气倔,也就只好由他去了——就是这样。”
“然后呢?你们真的先走了?”穆雷问。
“是啊。”
“老苏去找那老先生说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没跟他去。”
“你后来没问过他?”
“没有。老苏后来一直没跟我们联系过,我也没联系他。”
穆雷握着听筒思忖片刻,说道:“好吧,就这样。”不等食仙回应就兀自挂了电话。
他的双眉像两股麻绳般拧紧了。这个电话令他再度坠入迷雾般的疑云之中。本来不想再理会的事情,又让人忍不住去思量、探查了。
真是太蹊跷了。
穆雷知道上个星期三,有一桌客人在膳品居预订了晚餐,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桌人竟然就是老苏他们!
而且,食仙刚才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老苏单独一个人去找过那老先生。穆雷记得自己离开膳品居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四点二十左右。这么说,他前脚走,老苏后脚就来了?只是他们恰好错开了。
老苏去找膳品居的老先生干什么?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听食仙说,老苏是十分不满,气鼓鼓地去找那老先生理论的,难道……
不,不可能。穆雷用力晃着脑袋,想把这可怕的想法从头脑中甩出去。就算老苏脾气再不好,就算没吃到这顿饭再失望,他也不可能做出杀人碎尸这种荒唐而可怕的事情来。
但穆雷突然想到,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膳品居确实对老苏他们撒了谎。老苏的判断是对的,那老先生根本没生病,而是找的借口。穆雷去找他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病了?
穆雷的眼珠转动了几下,突然觉得这一系列的事情能够串联起来了——我先去找那老先生,他跟我约好晚上十一点见面;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随后就找个借口推掉了预约好的客人;但老苏感觉不对,去找他们理论。之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呢?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一个人。
十
穆雷今天上午本来是打算去古玩市场淘淘宝的,现在显然已经没这兴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此刻只想立刻找到老苏,当面问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拨通了老苏的电话。老苏接了起来,说自己在家。穆雷说了句“你等着,我马上来找你”,挂断电话,立刻下楼,开车前往老苏的家。
半个小时后,穆雷来到老苏所在的国土局宿舍。老苏是离休干部,生活富足、无忧无虑,极富闲情逸致。跟穆雷一样,最大的兴趣就是品鉴美食,虽不是职业美食家,也是小有名气的资深美食评论家。
穆雷到老苏家后,老苏显然有些困惑。他请老朋友坐下后,倒了杯水过来,问道:“老穆,有什么事吗?这么急着找我。”
穆雷接过杯子,放在茶几上,“嗯”了一声。
老苏等着穆雷说话。
“刚才食仙跟我打了个电话,说你们上个星期三去膳品居吃饭,有这事吧?”穆雷说。
老苏“啊”了一声,随即解释道:“老穆,是这样的,不是我不想叫你一起……”
穆雷摆了下手。“刚才食仙跟我说了。我不是来问你为什么没请我的。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的。”
“呵呵,是啊……”老苏多少还是有些尴尬。“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穆雷望着老苏:“听说你们那天去没吃得成。膳品居的老板打电话跟你说主厨的老先生病了。但是你不相信,就找他们去了,对吗?”
老苏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能把你去找他们之后发生的事告诉我吗?”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老苏问。
“好奇。”穆雷说。“我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可能不是生病,而是另有隐情。”
老苏点着一只手指说:“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那天就是这么想的。结果上门一问,果不其然,他们是在撒谎——那老先生根本就没生病。”
“怎么回事?”
老苏说:“那天我越想越不对劲,哪有这么忽悠客人的?于是坚持要去找他们要个说法。我到膳品居的时候,门是关着的。敲了好久,那个叫青惠的女人才来开了门。”
“我告诉她我是今天预约的客人。青惠说我不是告诉你老先生病了吗。我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看望一下老先生吧。那个青惠分明就是心虚,忙不迭地说谢谢,不必了。但我还是坚持进了门,然后朝那老先生房间走去。”
“还没走到房门口,老先生就出来了。他跟我道歉,说确实不是他生病,而是有别的要紧事,希望我能理解。我当时非常气愤地说,我邀约朋友来这里吃饭,结果让大家失望一场,不管怎么样,他们也该给我个说法,或者补偿我一下吧。”
“那老先生说是对不住我们,问我希望得到什么补偿。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了想,要叫他做出一大桌子菜来款待我们是不大可能了。只有说,既然我都来了,就做一道菜给我吃吧——就是那天我们吃到的最后一道‘瓦罐煨肉’。”
“那老先生是个爽快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并说这道菜算他们道歉,分文不收。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如果你们有事的话,做好后我打包带走就行。但他们却说,这道菜只能在这里吃,不能打包。”
听到这里,穆雷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知道。”
“那你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吃了这道菜?”
“对,那老先生一会儿工夫就做好了,我就坐在上次我们吃饭那个房间的桌子上,饱餐了一顿这美味的肉。”老苏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能是出于道歉,他给我做的是一份特制的‘大号瓦罐煨肉’——起码是我们那天吃的三倍那么多。那感觉真是太满足、太过瘾了。吃完之后,我忘了之前的所有不快,反而感谢那老先生对我的特别优待。”
“你吃完之后呢?”穆雷问。
“吃完我当然就走了呀。”老苏说。
“大概什么时候走的?”
老苏想了想。“五点过吧。”
“你在那里就只吃了这道菜,没做其他事情?”穆雷试探着问。
老苏纳闷地问:“那里不就是吃饭的地方吗?还能做什么?”
穆雷思索一刻,问道:“你在那里吃饭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吧……”老苏回想着,“哦,只有那个青惠,我注意到她一直在院子里踱步,不停地看表,好像急着要做什么要紧的事情。有几次,她到门口来望着我,分明是暗示我吃快一点,赶紧走人。我也不是那么不知趣,就加快速度吃了,然后离开。”
“之后你就开车回市区了?”
“是啊。”
穆雷垂下眼帘,若有所想。
“老穆,你干嘛打听这么详细?”老苏不解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穆雷眼珠转了一下,说,“对了,食仙叫明天去膳品居吃饭,你想去吗?”
“那里现在还能去吗?”老苏脱口而出。
穆雷望着老苏,突然感觉血液里像是倒进了冰,他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盯视着老苏。“你……知道那里去不成了?”
老苏张开嘴愣了一会儿,说:“不是,我不知道。我只是……猜的。”
穆雷冷冷地望着他,向后退了一步。
老苏也跟着站了起来,说道:“老穆,你怎么了?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穆雷沉声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认为那里去不成了?”
老苏抿了下嘴,说道:“因为那天下午我去找他们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放着几个包,好像他们在收拾东西。再加上他们说话时流露出的感觉,就像他们不想做了,要搬走似的。但我也是猜测,不知道是不是真是这样——老穆,难道他们真的不开了?”
穆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过来问道:“你刚才说的是实话?”
“当然了,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是来盘问我似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穆雷径直走到门边,打开门。“我走了。”
“诶,老穆……”
没等老苏说完,穆雷就走到门外,将门带拢了。
十一
走在街上,穆雷长长吁了口气,感到心烦意乱、忐忑不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老苏刚才说的那番话,让他难以辨别真假。听起来似乎有道理,但始终让人觉得可疑。
按道理说,这么多年的老朋友,是不应该怀疑的。但穆雷总感觉,自从老苏吃过那种神秘的肉之后,就像是着了魔、中了邪一样。为了吃到这种肉,他避开自己,邀约其他朋友去吃饭;没有吃到这种肉,他不依不饶地找到那里去,硬要人家独做一份给他,才肯罢休;如果真如他所说,他感觉到他们打算离开此地,意味着他以后再也吃不到这种肉,又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想到这里,穆雷心头一紧——老苏如此酷爱这种肉,但他知道膳品居去不成后,竟然没有表现出特别失落的样子。难道,他真的……
正在心悸胆寒之时,穆雷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穆雷接起电话,是街道办事处打来的,说他在老城区的那套旧房子,近期会拆迁,通知他尽快把房子腾空,赔偿等具体事宜到街道办事处详谈。
穆雷心情烦乱,随便应了几声,挂了电话。
其实穆雷早就知道老城区拆迁改建会动到自家那套旧房子。那是当年父亲进城后单位分的一套福利房,自从父亲去世后,就一直空闲着。此刻,穆雷显然没心思打理房子的事,但想了想,迟早也要去收拾整理东西,不如现在就叫上儿子穆东城一起去,顺便跟他说一下老苏的事,听听儿子的意见。
穆雷拨通儿子的手机,问道:“东城,你现在在单位吗?”
“没有,我在家呢。”
“怎么没上班?”
“我的工作可以在家里整理资料。什么事,爸?”
穆雷想了想,儿子的家离这里只隔两条街,说:“我到你家里来吧。”
穆东城沉默了片刻。“您……什么事呀,就在电话里说不行吗?”
穆雷皱了下眉头:“怎么,我不能来吗?”
“不……当然能来。那您来吧……”
穆雷挂了电话,觉得有些疑惑。穆东城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好像不愿自己上门一样……以前不会这样呀。
管他呢,先去了再说。穆雷朝前方走去。十分钟后,就到了儿子所在的小区楼下,乘坐电梯上楼。
穆雷其实有儿子家的钥匙,但既然他在家,还是按了门铃。响了两声,穆东城打开了门。
“爸,您穿这双拖鞋吧。”穆东城招呼父亲进门。穆雷坐下后,穆东城泡了一杯父亲最爱喝的西湖龙井茶端过来。
“您找我什么事?”穆东城问。
穆雷呷了一口茶,说道:“东城啊,那件事情……本来我已经答应了你,不再继续追究。但实在不是我想纠结此事,今天早上,你张叔叔(食仙)打电话来……”
穆雷把上午发生的事整个过程将给儿子听。穆东城眉头紧锁,听完后一言不发,凝神深思。
过了半晌,穆雷问道:“你怎么看?”
穆东城说:“我觉得……应该是巧合吧。”
穆雷望着儿子。“你真这么想?”
“是啊。苏伯伯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正常情况下当然不可能,但我觉得他因为这种肉而变得有些不正常了……”穆雷犹豫着说,“为了吃到或者得到这种肉,他也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爸,这只是您瞎猜的而已。”穆东城提醒道,“您既然答应了不再追究此事,就别去胡思乱想了。”
“可是……”
这时,穆东城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朝父亲做了一个“等一下”的手势,接起电话。
这个电话是单位上的人打来的,穆东城站起来,背对父亲,说着工作上的事情。穆雷闲着没事,看到玻璃茶几下面一层放着几本书,其中一本反过来扑着,显然是穆东城最近在看的书。他把那本书拿起来看了一眼封面,是一本新版的《天方夜谭》。
这本书翻开的那一页,是《天方夜谭》里一个叫做“朱特和摩洛哥人”的故事。穆雷随意看了两眼,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直起身子,认真看起来。
这一页上的内容是这样的——
朱特和摩洛哥人骑着骡子,动身启程。从正午开始,一直跋涉到夕阳西下。朱特饥肠辘辘,他见摩洛哥人身边什么也没带,便问他:“先生,你也许忘了带吃的东西了吧?”
“你饿了?”
“嗯。”
于是他们跳下骡子。摩洛哥人叫朱特:“给我取下鞍袋。”待他取下鞍袋,又问:“老弟,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
“向安拉起誓,你应该说明白,你到底想吃什么?”
“面包和奶酪。”
“唉!可怜的人呀!面包和奶酪太低档了,你选更好的食物吧。”
“我饿极了,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是吃的。”
“喜欢红烧鸡吗?”
“很喜欢。”
“喜欢吃蜜糖饭吗?”
“很喜欢。”
“喜欢吃……”摩洛哥人连着报出二十四个菜名。
朱特听了,心想他疯了。既无厨房,又无厨师,他哪儿去弄来这些美味佳肴?别让他老空想了吧。于是他急忙回答:“够了,够了。你手边什么也没有,却报上这么多美味来,你是存心让我难受啊!”
“有的,朱特。”
摩洛哥人说着把手伸进鞍袋,取出一个金盘,盘中果真装着两只热气腾腾的烧鸡;他第二次伸手进去,取出一盘烤羊肉;他一次次地从鞍袋中取,竟真的取出先前数过的二十四种菜肴,一样也不少。他说道:“吃吧,可怜的人!”
朱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说道:“先生,难道你的鞍袋里有厨房和厨师吗?”
摩洛哥人哈哈大笑,说:“这个鞍袋施过魔法,里面有个奴仆供人差使。在同一时间里,我们就是向他要一千个菜,他也可以立即兑现。”
“真奇妙的鞍袋啊!”朱特赞不绝口。
他俩狂饮大嚼,饱餐了一顿。吃完,倒掉剩饭剩菜,将空盘放回鞍袋里,又随手取出一个水壶,浇着水盥洗一番。饭毕,他们做了祈祷,然后收拾上路。他俩跨上骡子,继续跋涉。摩洛哥人问道:“朱特,我们从埃及到这儿来,你知道走了多少路程吗?”
“不,我不知道。”
“我们已经走了一个月的路程了。”
“这是怎么回事?”
“朱特,你要知道,这匹骡子是一匹神骑,它一天能走一年的路程。今天是为了照顾你才慢慢走哩。”
他们走啊,走啊,向摩洛哥靠近。一日三餐都从鞍袋中取出丰富的食物来享用。如此晓行夜宿,一直走了四天。路上朱特需要什么,摩洛哥人便从那神奇的鞍袋中取出来给他,使他心满意足……
穆雷看得入神,没注意到儿子已经打完了电话,更没注意到,穆东城发现自己在看这本书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惊惶的神情。
穆东城走到父亲身边,帮把他手中的书合拢,说道:“爸,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接着说吧。”
穆雷皱起眉毛:“这本书……”
“我看着玩儿的。”说着穆东城就要把书从父亲手中拿回来。
穆雷的手往后面缩了一席,凝视着穆东城:“这个故事中的内容,怎么让我想起了膳品居?”
“这是‘一千零一夜’,神话故事,和膳品居有什么关系?”
穆雷摇着头说:“不对,你把书翻到这一页,肯定也和我想的一样。”
“哪儿呀,我是那天看完后随便扑在哪儿的,我不知道翻着的是哪一页……”
穆雷盯着儿子的眼睛瞧了一阵,说道:“东城,你没跟我说实话。”
穆东城张了下嘴,没说出话来。
穆雷眯起眼睛说:“你是不是瞒着我在研究那家菜馆?”
“没有……”
“还说没有?上次我们在岳川古镇的时候,我跟你聊起过,膳品居十分奇怪——一个老先生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多道繁复的菜肴出来?当时你说可能另有厨师和伙计,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帮忙的人。”穆雷扬了扬手中的书,“你是不是觉得,那老先生也跟这故事中的摩洛哥人一样,有个神奇的鞍袋?”
“爸,怎么可能,我就是看着玩儿的。《天方夜谭》是神话故事,这里面的物件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如果你真觉得荒诞不经,又怎么会去找这本书来研究?”穆雷严厉地望着儿子,“别说翻到这一页只是巧合了。东城,告诉我实话。”
穆东城低下眼帘,隔了一会儿,抬眼望着父亲的眼睛说:“好吧,爸,我承认,我是在偷偷研究那家菜馆。”
“你叫我不要再追究下去,为什么自己又要去做?”
“因为我不想你以身犯险。”穆东城说,“而我,也只是悄悄寻找答案而已,没有惊动任何人。”
“包括我。”穆雷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以你的个性,怎么会甘心放弃追寻此事。”
“爸,我不是故意想瞒您的,只是……”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穆雷摆了下手,“算了,不说这些了。既然我们俩谁都放不下此事,不如一起商讨吧。”
“……好吧。”穆东城无奈地答应。
“你告诉我,你看了《天方夜谭》上面的这个故事后,真实想法是什么?”
穆东城沉吟一阵,说道:“据我了解,《天方夜谭》里面的故事是中东地区的市井艺人和文人学士在几百年的时间里收集、整理各种民间奇闻异事,再提炼、加工而成的。经过文人们的虚构和夸张,这些故事成为了神话故事。但是,我认为里面的某些故事是具有真实素材的。”
“比如这个能变出食物的神奇的鞍袋?”
穆东城摇头道:“这个鞍袋的神话色彩太重了,世界上不可能真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但是,我在想,膳品居的那个老先生,会不会有某种类似的,能够迅速制造出各种美食的物件?”
穆雷挑起一边眉毛:“这种东西,世界上又该存在吗?”
穆东城耸了下肩膀。“围绕着膳品居的秘密和谜团,实在太多了,我们再怎么追寻、研究,也只能是猜测。但在那老先生死了,青惠又神秘消失,没有人能证实这一切了。”
父子倆沉默下来。
几分钟后,穆雷叹了口气,说道:“算了,确实如你所说,再猜疑下去也没用。还是别管了,先做眼前的事情吧。”
“什么事情?”穆东城问。
“刚才街道办事处打来电话,说我们家那套老房子要拆迁了。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和我一起去收拾那边的东西。”
穆东城想了想,说:“下个星期吧。我这周把工作上的事情忙完,下周就有空了。”
“好吧。”穆雷站了起来。“那我回去了。”
穆东城跟着站了起来。
“我上个厕所。”穆雷朝卫生间走去。
“啊……爸,您……”不知为何,穆东城突然紧张起来,他两步跨过去,挡在父亲面前。“厕所……出了点儿问题。”
“什么问题?”
“……堵了。”
“堵了?那你还不赶紧叫人来疏通?”穆雷说,“我帮你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爸,我自己会解决。我一会儿就叫工人来疏通。”
穆雷看着穆东城一脸惶惑的模样,狐疑地问道:“真的是厕所堵了?”
“……是啊。”
穆雷乜了一眼卫生间关着的门,突然问道:“里面不会是有人吧?”
穆东城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但强装笑颜地说道:“怎么可能呢?厕所里怎么会有人?”
“那为什么不能让我去看一眼?”
“堵了嘛,怕您看了恶心……您就别在这儿上厕所了,楼下有呢。我送您下楼吧。”
穆雷绷着唇思索着。“东城,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爸。”穆东城窘迫地说,语气几乎是在哀求了,“您别再追问了好吗?”
穆雷盯着儿子看了十几秒。“好吧。”
穆东城要送父亲下楼。穆雷摆了下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雷走到楼下,在绿化良好的小区里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很明显,东城还有事情瞒着我。穆雷暗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或者……那个卫生间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真是见鬼了,怎么身边的每个人都有些可疑?穆雷烦闷地想,我到底该信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