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难题
朱攸宁微笑上前,屈膝行了福礼:“蒋大人好,小女子姓朱,乃是杭州府富阳县人,此番接了仁义伯大婚的请帖前来京城吃喜酒的,如今暂住在仁义伯府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佛八爷温润一笑,手持佛珠还礼时就像寺庙中的知客僧:“原来是朱小姐。”又转而望向燕管家,“听说仁义伯的远房表弟在府中,可否请出来一见?”
既然是个暂住于此处的外客,又是个女子,他觉得也问不出什么来。
朱攸宁与燕管家对视了一眼。
看来,南镇抚司与北镇抚司之间果真没有互通有无。
朱攸宁便笑着道:“蒋大人请坐,请您听小女子细细说来。”
佛八爷微微挑眉,眼角显现出细细的纹路,显得他格外睿智,依言坐了下来:“朱小姐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朱攸宁道了声“不敢”,就将当日与袁剑清所说过的事发经过一一细说了一遍,最后又解释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以及燕绥在审问时候不肯透露出沈莫存在的缘由。
佛八爷听着朱攸宁的话时,手上一直在有条不紊的盘着佛珠。
檀香木饱满的珠子在他骨节分明的拇指与食指之中滑过,一颗颗隐没于手心,发出轻微的声响。
朱攸宁说话时,一直在不着痕迹观察对方。
佛八爷垂着眼,稳重的就像庙里供奉的佛像,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是个能够在少林寺杀掉锦衣卫暗探,最后又几番周旋保住性命还在锦衣卫中站稳脚跟的人。
这个人,不但拥有强悍的武力,本身也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让人不能小觑。
朱攸宁越发打起精神,最后道:“这段时间,燕伯爷一直被关押在北镇抚司,我们虽能送一些东西过去,伯爷却是含冤待雪。”
佛八爷缓缓颔首,“朱小姐讲述的过程,在下都听明白了。燕伯爷竟然是如此义气之人,果真圣上慧眼识英才,赐封仁义二字也并非没缘由的。朱小姐能留在京城等待伯爷沉冤昭雪,也是性情中人,在下很是佩服。”
“蒋大人过奖了。小女子无能无才,也只能在官爷们调查时说真话而已。不知道如今调查是否有了新的进展?”
佛八爷便缓缓念了一句佛,叹息道:“先前南镇抚司并未接到圣上的旨意,是以我等对案情也并不了解。今日到伯府叨扰,也是奉上峰之命。不过朱小姐放心,案情的进展在下并不会隐瞒。前些日方晋瑞方大人已经进宫面圣,相信一切很快就有转机。”
燕管家听的面露喜色,“方青天来了,想必事情必定容易解决!”
朱攸宁并不意外方晋瑞到了京城却不与她见面,她只觉得事情不会那么容易。
佛八爷方才的一段话信息量其实很大。
南镇抚司先前并不承办此案,是圣上临时下旨的。
那么,圣上为什么会在方恩师赶到之后,就临时启用了南镇抚司的人?
为什么不是北镇抚司的人继续来与她沟通?
难道,圣上是不满意北镇抚司的效率?
南镇抚司与北镇抚司虽然都是锦衣卫,在外人看来是一家,他们也都是为了圣上尽忠的。
可北镇抚司的袁大爷与南镇抚司的孙二爷早就互别苗头,佛八爷又曾杀了袁大爷家的亲戚,梁子早已结久了的。
圣上身居高位,不可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却还是启用了南镇抚司的人。
并且,佛八爷的一句“也是奉上峰之命”,就已经道出了一些无奈。
圣上看重燕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圣上必定一心想要帮这个“移动金库”翻案。对于效忠于圣上的锦衣卫们来说,这是个多好的表现机会?为什么孙二爷不抢着表现,来的却是佛八爷?
佛八爷手上缓缓的盘着佛珠,一双精明的眼已将朱攸宁的神色看在眼中。讶异的同时,却多了几分兴味。
看来这个小姑娘,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般单纯无害。
“佛八爷,有新的消息。”就在这时,佛八爷带来的手下在屋外禀告。
“进来吧。”
下属进门来,便要凑到佛八爷的跟前耳语,却被他摆手打断了,“就这么说吧。都不是外人。”
下属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才拱手道:“是。方才宫中的弟兄传出消息,姜阁老又去堵着圣上的门哭了。圣上很是震怒,当面训斥了在御书房中议事的袁大爷。”
“知道了,你先去吧。”佛八爷声音温润。
“是。”下属拱手退了下去。
屋内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片刻,朱攸宁柔暖的声音才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蒋大人,姜阁老经常去圣上面前那哭诉吗?”
佛八爷面露微笑,手上的佛珠却盘的更快了。
“朱小姐有所不知,姜小姐的死因牵涉到案情,姜阁老家里想安葬姜小姐,却一直都被袁指挥使给拦下了。方大人来了之后,便着意要开棺验尸,可是姜阁老的女儿只有这么一个,自然是爱若珍宝,说什么都不允许。两厢几番起了不少争执,姜阁老心里委屈,便去哭求了圣上数次,希望能让姜小姐保留全尸入土为安。”
朱攸宁听着这番话,眼睛便已眯了起来。
半晌了然的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佛八爷笑着道:“看来,朱小姐已经明白了。”
燕管家一头雾水的看了看两人,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佛八爷手中的念珠盘的飞快,不过数下后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站起身,将自身姿态放的低了一些,恭恭敬敬的给朱攸宁行了一礼,随即语重心长的道:“既然朱小姐如此聪明,又是如此重情重义的性情中人,我便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圣上的意思,是一心想为伯爷翻案的。要调查案情,验尸就是个必要的流程。先前北镇抚司的人也只是阻拦了姜小姐下葬,却并未达到目的,导致方大人进京来了几天案子也没有进展。圣上雷霆震怒,便吩咐到了南镇抚司来接管此事。
“这开棺验尸,许多人家都忌讳的很,姜阁老家的夫人心疼女儿,更不肯让人侮辱了姜小姐的尸首。几次冲突之下都闹的很是难看。圣上虽想尽快破案,但又不能不顾老臣的意愿。这件事着实很难办。”
第249章 投奔
朱攸宁仔细听过佛八爷的话,但这一次她端坐在原位,只是微微点头表示理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圣上就算想要验尸破案,也不能直接说“你们锦衣卫去将尸体给朕抢出来”,这样传开来也不好听。所以圣上是希望手下之人有能出力的来做成此事。
袁剑清带领着北镇抚司直接接触此案,不可能不知道圣上的意图。但是他们没有动作。他们难道不怕圣上的不满?
他们当然怕。
但是他们更怕,一旦去姜阁老家中抢走尸首强行验尸,会站在整个保守派文臣的对立面上!
那些文臣的势力盘根错节,锦衣卫就算再是圣上信任的人,他们又怎么能敌得过一群人的攻讦?有多少武将都是这么折损在文臣的口舌之下的。
所以袁剑清退却了。
反正是寒冬腊月的,姜阁老府上又不缺少保存尸体的药材,姜小姐的尸首就一直停灵在姜家,袁剑清并没有动真格的去抢尸体出来验尸。
圣上心里自然是不满的。
所以圣上才动用了南镇抚司。
可袁剑清怕开罪保守派老臣,难道南镇抚司的孙二爷就不怕?
这就能解释的通为何孙二爷没有借此机会出来表现了。
孙二爷让佛八爷来承办此事,就是来让佛八爷来顶缸的。
这件事佛八爷的处境极为艰难,一边是圣上,一边是保守派的文臣,另一边有死对头袁剑清虎视眈眈,还有自己的直接上峰冷眼旁观。
可以说,佛八爷现在已经是四面楚歌,弄个不好,就要跌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了。
朱攸宁纤细修长的食指一下一下的点着手边的案几,白皙细致的指头,指甲是淡淡的粉色,就像画师调好了颜料画了淡淡的一笔。
在屋内寂静的气氛之中,佛八爷看着朱攸宁一下下点动的食指慢慢停了下来,她那双明亮的美目仿佛洞彻了一切,可她就是沉默不语。
佛八爷垂下眼掩饰失望的情绪,心中暗叹了一声:果然。
“罢了。案情在下已经有所了解,往后再有什么疑问或者进展,在下也会与府上沟通的。”佛八爷拱手作别,便转身离开。
就在他刚刚走到门前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朱攸宁的声音。
“本朝建朝至今,锦衣卫之中官居高位的大人们,善终的并不多。”
佛八爷猛然回头,眼中有惊喜,还有希望。
朱攸宁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走向佛八爷,“小女子不过闺阁女流,见识短浅,说错了什么您也只当一笑谈可好?”
佛八爷却转回身,郑重施了一礼,“朱小姐太过谦了,您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朱攸宁屈膝还礼,“请大人恕小女子冒昧,如今这件事虽然看来棘手,可反过来想,难道不正好是您的机会吗?急流勇退,方可长久。”
佛八爷目光明亮,笑容真挚,越发谦卑的行礼道:“有朱小姐这句话,在下便知道该怎么做了。”随即直起身来,意气风发、信誓旦旦道:“这件事就包在在下身上,朱小姐静候佳音便是。”
“那小女子便代好友多谢佛八爷了。”
“是,那我便告辞了。”察觉到朱攸宁对他称呼上的转变,佛八爷的话也更随和亲近,寒暄了几句便意气风发的离开了。
朱攸宁和燕管家一路将人送出了伯府,待到关了门,燕管家就迫不及待的问:“九小姐,您方才……”
朱攸宁一抬手,打断了燕管家的话:“咱们回去再说。”
燕管家看看四周,这才惊觉方才因太过专注的思考今日的事,竟当众将话问了出来。
燕管家尴尬一笑,暗想自己都这么大的岁数了,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思虑周全,也难怪人家小小年纪就能成大事,而他一把年纪却做不到。
二人进了花厅,遣去身边之人,燕管家又检查了四周确定安全,才将一直憋着的疑问说了出来。
“九小姐,佛八爷后来为何会对您那般恭敬?你们之间的话,我听的半懂不懂。”
朱攸宁便笑将佛八爷现在的处境分析了一番,最后道:“佛八爷精明的很,他这次来,面上是在查案子,实际上却是在给自己找退路。
“佛八爷既然是被孙二爷顶出来做脏活的,那么姜家小姐的尸首,他就必须弄到手交给方大人去验。这件事若做不成,往后他在孙二爷手中还能有好?
“可这件事若做成,莫说以姜阁老为首的保守派文臣会如何震怒,只说圣上,都要做出个样子来处罚他,他是怎么做都要被处置的。圣上当然不会杀他,可是他的仕途怕也要断了。一个锦衣卫中断仕途,岂不是要随着姜阁老一拍捏扁挫圆?”
“所以,他选了伯爷来投奔?”燕管家也有些明白了。
朱攸宁点头道:“正是如此。伯爷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虽然根基尚浅,却有能力护得住他。何况伯爷是圣上一派的人,他投奔伯爷,等于依旧紧抱住圣上的大腿。”
燕管家将今日朱攸宁与佛八爷的对话再度回味了一遍,最后不得不佩服的道:“朱小姐果真聪明绝顶,今日若不是由您在,老奴还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呢。”
其实不只是今日,在燕绥被逮押的这一个多月里,伯府里能继续有条不紊一切照旧,也多亏了有朱攸宁坐镇,一些拿不准的大事她都能处理的妥妥帖帖,小小年纪就展露了非凡的手腕。
对于此点,燕管家又是感激,又是敬服。
“您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我与伯爷是好友,这些都是我应当做的。何况我也没真的帮到什么。”
燕管家连连摇头:“您太过谦了,不说别的,就说当日伯爷刚出了事那会子,若不是您拦着,老奴说不定已经一冲动就冲进去将人给劫走了,那样一来,弄不好现在连圣上都要误解伯爷真的是杀人犯,连同姜阁老的人一同追捕伯爷呢,那样伯爷可就一辈子都没有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了。患难见真情,此话真的不假,往后伯爷不论如何,您在老奴心中永远是恩人,但凡您有吩咐,老奴都莫敢不从。”
燕管家说着,就又给朱攸宁行了一礼。
朱攸宁忙避身不受他的礼,笑道:“咱们再这么客气下去,可就见外了。”
燕管家闻言,不由得笑道:“您说的是。”
朱攸宁将今日发生之事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便断言道:“我看,方恩师升堂审案的日子也不远了。”
第250章 解忧(一)
“若真如此,那便是最好不过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燕管家刚稍稍放心了一些,但一想到为燕绥翻案其中变数太大,方青天一人无法完全决断案子的进展,还不知老派文臣那边是如何运作。更不知佛八爷到底能不能成功验尸,燕管家便又惆怅起来。
朱攸宁见燕管家愁眉苦脸,安抚道:“您也别太担心,事情到底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更何况圣上是站在伯爷这边。您瞧着吧,不出三天前,佛八爷处就会有动作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燕管家如今对朱攸宁的分析都深信不疑,闻言心下稍定,就只伸长了脖子盼着佛八爷处会送来好消息。
谁知他们还没等到消息,京城当夜就乱了起来。
梆子声一慢两快,刚过三更,朱攸宁正熟睡时,却被窦婉婉推着肩膀催促着醒来。
“九小姐快醒醒,昭平坊走水了。”
“昭平坊?”朱攸宁拥着被子坐起来,一时间还有一些迷糊。
百灵和画眉披衣到了近前,一个掌灯,一个拿了棉袄披在朱攸宁的肩头。
窦婉婉道:“昭平坊距离咱们这里不远,恰好今日吹的还是北风,火势随风往仁义伯府的方向来,这会子水龙局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已经赶了过去,燕管家也吩咐了府里的下人们赶紧撤出去。让奴婢来告诉小姐一声赶紧起来。”
朱攸宁闻言,立即清醒了。
“昭平坊就是姜阁老府上所在之处?”
窦婉婉被问的一愣,随即点头道:“好像是。”
朱攸宁便点了点头,道:“告诉燕管家,让大家不必太紧张,用不着立即逃走。这里是天子脚下,水龙局的人必定会时刻准备,火势说不定很快就能控制了,只告诉大家警醒着一些,别睡的太沉了。不过大家也不必惊慌,中间还这么远呢,等闲烧不到咱们这里来。”
窦婉婉看着朱攸宁目光明亮,胸有成竹的模样,立即心下安定,快步去告诉了燕管家。
燕管家听了,就紧忙来到了朱攸宁跟前。
方才乍然听说走水,他怕府里的人出了事,才会慌乱了手脚。
可听了窦婉婉转述的一席话,走到朱攸宁面前的时候燕管家已经想清楚了。
“九小姐,姜阁老府上就在昭平坊。”燕管家眼睛非常明亮,带着浓浓的兴奋之情,“也不知道姜小姐他停灵于府中会不会受到影响。”
朱攸宁叹息道:“天灾**,避无可避,姜小姐是个命苦的女子。”
得到了确认的回答,燕管家就像是吃了定心丸,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朱攸宁让身边的人都退下。
燕管家这才低声道:“看来佛八爷的手段比我想象的还要雷厉风行。”
朱攸宁点点头,“他也明白自己躲不过圣上的追究,索性轰轰烈烈的做一个大的。”
燕管家叹为观止的道:“这位佛八爷,果真不是寻常的人,居然敢这样开罪姜阁老一派的人。小姐,这样的人不好掌握,您与他相处还是要多留心。”
“你放心,这会子他与咱们是合作关系。他后半辈子的安稳还在伯爷的身上呢。何况,他心里已经非常笃定圣上不会杀他。若做的太温吞,又与袁大爷等人做事有什么区分?
“在确保自己不会有危险的情况下,做的越是轰轰烈烈,才越能让圣上记得住他。悄悄地将尸首偷走,就不如放一场大火,光明正大的将尸首顺走,他也算是间接的帮圣上出一口气。”
“是啊,佛八爷的人不是说姜阁老整天去圣上跟前哭诉么。”燕管家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不必担忧了,佛八爷手下的人做事必定有分寸,不会让火势蔓延开来的。”
朱攸宁走到门前,披好了肩头的袄子,便将暖帘撩开推门钻了出去。
看着远处火光通明烟尘冲天的模样,如有所思的道:“希望验尸能真的有用吧。”
折腾这么一番,若是什么线索都没有,岂不是白费功夫?何况除了这个,他们也真的找不到第二种合适的办法来为燕绥翻案了。
圣上李,时年五十三岁,因常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模样。
此时李正眉头纠结,面沉似水的扶手而立。
姜阁老身上的衣裳被火燎的一块块焦黑,头发胡须都烧焦了好几块,灰尘更是被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看起来狼狈不堪。
“……老臣伺候了世宗,又为先皇尽忠,到圣上这里,老臣已经为了大周朝尽忠了大半辈子了。没想到啊!老臣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死于非命不说,尸首还不得安生!竟然还有宵小之辈,冒圣上手下锦衣卫的名头来臣的府上纵火行凶,盗走小女的尸体。圣上,您一定刚要给老臣做主啊!”
姜阁老哭着便开始叩头。叩头的动作不怎么实在,哭声却是响彻云霄。
李揉着发疼的额头,道:“姜爱卿尽管放心,朕必定会给你一个公道。你且放心,明日朝会,朕一定会冰宫处置此事。你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受了惊吓,今天就好生休息吧。爱卿要以自身为重,朕还要爱卿这个左膀右臂辅佐呢!”
姜阁老老泪纵横,大哭着叩头。最后是被内奸总管肖正德给搀扶出去的。
李听着哭声渐渐远了,这才松了松紧绷的肩头,看着案前黄铜熏笼中的银霜炭好一阵,唇畔扬起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好半晌才道:“这一次,让孙海犁和蒋煜进来。”
“遵旨。”
门外内侍应下,不多时便见两个汉子一前一后的进到御书房来。
李转过铺设了明黄桌巾的书案,在后头铺着柔软坐褥的龙椅坐下,缓缓道:“南镇抚司办差,朕历来是放心的。只是这一次怎么会将事情做的如此地步?”
孙海犁闻言,忙跪下拱手:“圣上息怒!臣也是一时无心,臣将事情安排给了手下的蒋煜去做,没想到蒋煜是个一根筋直性子,竟然就……还请圣上恕罪!”
佛八爷闻言,当即双膝跪地,实诚的磕头,认错道:“圣上息怒,臣只是想为圣上解忧。”
第251章 解忧(二)
李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出喜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佛八爷和孙海犁二人跪地请罪,只敢将额头紧贴着地面,不敢抬头打量圣上神色,只能私下惴惴。
孙海犁的身子有些发抖,面色惶惶,额头泌出细细的汗珠。
佛八爷虽还算镇静,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他早已心跳如同擂鼓,浑身紧绷如将断之弦。
李食指点着桌面,蓝宝戒指在烛光下闪着幽暗的光。
“蒋煜,你做事未免也太不知道轻重了。来人。”
李一声令下,肖正德立即进了门来,垂首听吩咐。
“传朕的旨意,孙海犁驭下无方,革三个月的银米,罚闭门思过十日。蒋煜做事鲁莽冲动,不堪大用,着令革除一切官职,永不录用。”
“是。”肖正德忙记了下来。
孙海犁终于停止了颤抖,抹掉额头的汗水,认真的叩头:“谢圣上恩典。”
佛八爷也叩头,毫无怨言道:“遵旨。”
李对着孙海犁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孙海犁回头看了垂首跪的端正的佛八爷,便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肖正德悄然退到门前,招手示意宫女内监们都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李与佛八时,李才叹息一声,语重心长的道:“蒋煜,朕一直都知道你,也非常看重你的才华。本想着你年轻,还需要多多锻炼,便将你放在南镇抚司历练几年,假以时日便可重用。没想到你这么一冲动,大好前程都给毁了,往后朕还如何重用你?”
佛八爷感激又愧疚的叩头:“是草民愚钝,辜负了圣上的信任。”
李摇了摇头,站起身一面踱步,一面道:“你这一次的做法,着实是鲁莽到让朕失望。朕削夺你的官职,你服气不服气?”
佛八爷连连叩头,额头很快就磕出了一个灰扑扑的印子:“圣上是君,为圣上办差,听圣上差遣,服从圣上安排,草民哪里会不服气?圣上只要开口,即便是即刻要了草民的性命,草民也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李点了点头,微微弯腰,一手扶起了佛八爷。
“你虽然鲁莽,但是也是一片赤诚之心,朕也十分感念。只不过你的做法太直白,朕怎么也要给姜阁老一个说法才是。”
佛八爷被圣上解释的话说的虎目含泪,动容的吸着鼻子:“圣上做一切都有您的理由,草民虽鲁钝,不能明白圣上的意思,却能保证草民的一身肝胆都是为了圣上而生。这一次我做了这种事,给圣上添了麻烦。圣上砍了我的头吧,我甘愿领罚。”
“你也是一片忠心,朕不是昏君,哪里会滥杀无辜?朕听说你家里还有个侄儿?”
佛八爷心下一凛。想来他的祖宗十八代李都已经调查的清清楚楚了。
“是,草民早年荒唐,在外头闯荡,唯一的兄长早年没了,只有寡嫂带着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家中是军户,将来是要从军的。”
李便笑了笑,道:“一个寡妇,带大个十六七的孩子不容易。你为朕办差,出生入死的,总该给你们蒋家留个香火。罢了,朕就破厉,给你侄儿一个小官儿做一做,往后便不做军户了。回头朕让人选个合适的位置。”
这是牺牲了他的补偿?
佛八爷压下心中的凄凉,感激涕零的跪下行大礼:“圣上体恤草民,圣上英明,草民感激不尽!此身报答圣上恩情,绝无二心!”
李笑望着面前忠诚老实的汉子,再度将人搀起来。
气氛便不是方才那般紧张,君臣之间很是和睦。
李道:“朕是爱惜你这个人才。你的一身好武艺若无用武之地岂不是可惜?不过此番事后,朕不方便再留你于跟前。仁义伯是朕着意栽培的臣子,往后你就去仁义伯府当差吧。”
佛八爷的心跳的像是敲鼓,“咚咚咚”的震的他自己的耳膜都疼。心里的雀跃就像是一头蹦的小鹿在泉水边嬉戏。若不是他有几分定力,此时怕都要笑出声来。
他赌赢了!
“往后在仁义伯府,要好生当差,多听多看,仁义伯年轻,年轻人的思想朕一直都觉得很有意思。你看到了什么新奇的,都来告诉朕。”
佛八爷知道圣上是将他安插在仁义伯身边做个细作。
“圣上的意思草民明白。往后草民就是仁义的护卫了。有什么新鲜事都会与圣上说的。”
“甚好。”李拍了拍佛八爷的肩膀,称呼他的表字,“一峰啊,朕看好你。往后好生做事吧。年轻人,再不可冲动妄为了。”
佛八爷重重的点头,险些将感动的泪都甩落出来。
待李吩咐他退下,独自离开宫门走在宵禁之后漆黑的街道时,佛八爷的脚步才缓缓停下,脱力一般靠在墙壁上喘了好一会的气,随即,一个嘲讽的笑爬上他的嘴角。
得了便宜还卖乖,办成了事还要让他顶缸。最后还将他安排成个细作,打算物尽其用。
佛八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想起白日里与朱攸宁的一番对话,心里的大石头却是落了地。
他早就不想做锦衣卫了。
就如同朱攸宁所说,锦衣卫里的高官根本就没几个能得善终的。
能够将差事圆满解决,将尸首交给铁疙瘩,能让上峰满意,让圣上满意,他还顺利的退出了锦衣卫这个大沼泽,找到了个前途无量的靠山,真真皆大欢喜,满意至极。
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去见朱攸宁了。
次日清早,朱攸宁才刚吃过饭,外头边来人说:“佛八爷求见。”
朱攸宁慢条斯理放下漱口的茶盅,拿帕子沾了沾嘴角,去前厅见了佛八爷。
谁知朱攸宁刚一进门,佛八爷便跪下对着朱攸宁行了主仆的大礼。
“多谢姑娘提点、搭救之恩。从今往后,我蒋一峰便是姑娘的仆从,但凡姑娘有所吩咐,我绝不会有半个不字。”
“佛八爷快请起来。”朱攸宁双手搀扶,妙目一转,笑道:“圣上是不是安排您跟着仁义伯了?”
佛八爷站起身,再无初见时那知客和尚一般的沉稳神秘的模样,如同一个忠仆般点头,惊讶的道:“姑娘妙算,这都猜到了。”
朱攸宁笑道:“佛八爷大才,跟着我个小女子岂不是屈才?”
第252章 进展
佛八爷摆手,叹道:“不过是为了生存强迫自己罢了,哪里有什么才华,又何谈屈才?若无姑娘指点明路,这一次在下恐怕逃不过这场危机,到时性命恐怕都堪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姑娘之恩,在下必定报答。”
“佛八爷着实言重了。以佛八爷的才华能力,我相信即便没有我,八爷也能想好出路。相反,我与伯府家人还要一同谢过八爷仗义,甘冒风险行此险招。”
朱攸宁屈膝行了一礼。
“姑娘休要如此说,当真羞煞我了。”佛八爷侧身避开不受朱攸宁的礼,再度拱手,对朱攸宁的态度仿若对待自己的主子。
朱攸宁心下就有几分了然,更多的却是窘迫。
圣上将佛八爷安排到了燕绥身边,佛八爷竟对她行主仆之礼,足可见这其中有多大的误会。
佛八爷似乎也看出朱攸宁的赧然,当即变转移话题,说起另外一桩事。
“实不相瞒,圣上安排在下在仁义伯身边当差,往后保护仁义伯安全,大事小情都不容错漏。圣上深居庙堂,还如此关心仁义伯,如此隆恩,着实令人赞叹。”
朱攸宁明白佛八爷话中的意思,不免嘴角直抽。
佛八爷这是在告诉她,圣上安排他去燕绥的身边就是做个眼线的。刚接了旨,转头就在她这里交代了实底,这也让朱攸宁对佛八爷又了更深刻的认识。
这个人,忠君爱国的思想非常薄弱,一切行事的出发点都是自身利益。若是对自己无益甚至有害之事,不管是谁,他都能出卖。
这样一个人,于掌控者来说其实是一柄双刃剑,也不知往后燕绥会如何安排此人。
以佛八爷的机敏,绝不会继续留在燕绥身边。燕绥未必看不出他是圣上的眼线,只会将他高高供起,不敢委以重任,这样的生活绝非佛八爷想要的。
所以这才是现在佛八爷对她如此殷勤的原因。
“圣上爱民如子,对待忠臣更是厚爱,着实令人感叹。”朱攸宁向着皇宫方向遥遥行礼。
佛八爷见状,也同样拱手致意。
“姑娘,如今情见事情办成,方大人那里能够着手验尸,临近年关,旧年之事圣上素来不愿积到翻年,想必此案不日就要开审。姑娘这些日也该仔细思考对策才是。”
朱攸宁叹道:“方大人素有青天之名,想必必能调查出实情,还伯爷一个公道。”
佛八爷闻言,盘几下手中的佛珠,并未多言,又关切了几句便告辞了。
朱攸宁将人送至门前,才缩着脖子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问身边的燕管家:“北镇抚司那边今儿去了吗?”
燕管家跟在朱攸宁身后,颔首道:“去了,不过只送了衣物和一些点心进去,却没让见伯爷一面。方大人来了之后对此要求严格的很,传递东西已经是忌讳,若还见面便有串供的嫌疑了。”
朱攸宁听了笑起来,这的确是方晋瑞会做的事。
不过幸而燕绥身上皮外伤已不至于危及生命,剩下的就全要慢慢调养,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眼下燕绥的伤已不是最危急生命的,最急的,便是案情的进展。
天色阴沉,洋洋洒洒的小雪纷扬而下。朱攸宁紧了紧领口快走几步,燕管家和窦婉婉也都快步跟上。
到了屋内刚刚脱了斗篷坐定,百灵便笑着进门来道:“姑娘,飞龙汤和扣肉让奴婢看瞧瞧客是否还在。”
朱攸宁挑眉:“他们有事?让他们进来便是了。”
“嗳!”百灵脆生生应下,回身出去。
不多时,飞龙汤、扣肉和十六三人就一同来了。
朱攸宁笑着起身,将怀里抱着的黄铜暖手炉塞给十六:“哥哥,冷不冷?”
“京城是比咱们那冷。”十六笑着,宽厚的手摸了摸朱攸宁冰凉的脸,将手炉又塞给她,“你自己用,我穿的厚着呢。”
这时百灵、画眉和窦婉婉已将炭盆端来放在地当中,将里头的炭火拨的旺了一些。
朱攸宁便笑道:“没有外人,大家都坐下来说话吧。”
“这哪里使得。老奴站着说话便是。”燕管家第一个反对。
朱攸宁却笑道:“燕管家若不坐,可叫我们都不好坐了。您快请坐,咱们好生商议一下接下来的事。”
几番推让不成,燕管家只好与飞龙汤、扣肉一同坐在侧边,不过也是侧身坐了半边。画眉、百灵和窦婉婉三人知道这些话自己插不上嘴,同样是下人,他们却与在坐的三位不同,便都退至于外间。
朱攸宁便道:“昭平坊一场大火,想必方大人处已有了验尸的机会。就是不知道姜阁老这会子的动向。这件事是否能成,咱们还需密切关注。也好随机应变。”
扣肉点头,笑道:“这个不难,咱们命人去盯着就是了。”
燕管家站起身便要吩咐人去监视。
飞龙汤却是道:“怕是只盯着也不不够。姑娘不大了解这其中的关窍所在,方大人如今驻扎在顺天府。暂住于顺天府后衙。那尸首得手必定会送往顺天府大牢暂且安放。顺天府中的差役把守,上面不一定能放心,定会安排锦衣卫同时看守。方大人远离朝堂已久,手中没有自己信得过的手下,这其中可钻的空子太多了。”
朱攸宁闻言一愣,便明白了飞龙汤的意思。
顺天府是文官集团,与锦衣卫本就素不对付。方晋瑞手中没有信得过的人,必定要靠这两方来看着尸体,验尸之事也要经过这些人的眼睛。
当日案发时,只看刑部的人越权抓捕那般神速,就已能看透姜阁老在朝中地位,顺天府不知是不是与他同党。而如今顺天府大牢帮忙的锦衣卫,也难保每一个都是干净的。
说一千道一万,事情不是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做,变数太多。
朱攸宁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信不过他们,咱们不如盯紧一些,以防事情生变。”
“我也正有此意。我打算稍后就和扣肉去探查明白尸体锁在位置,守在外面,以防有人中途盗走尸体。”
朱攸宁抿着唇,本想安排别人免得飞龙汤和扣肉辛苦,可别人未必懂得锦衣卫行事,飞龙汤锦衣卫出身,行事倒是方便。便点头道:“那就劳烦你们了。”
“妹妹,我和扣肉一起去。”十六道,“整天在屋里,我怪没意思的。”
第253章 扑朔
朱攸宁先想到的便是拒绝,然而看到十六生的高高大大,十四岁在这个时代已是半个大人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且十六天赋异禀,单论武力上等闲三五个人也近不得他的身,他虽然认死理了一些,脑子却还算聪明。她是他的妹妹,也总不能拘着一个男孩子不让他见世面成长。
思及此,朱攸宁便问飞龙汤和扣肉带着十六是否方便。
飞龙汤笑道:“我们一路上同来,倒是教给鸿哥儿一些,鸿哥儿在这些事上可比读书有天赋的多了。”
这便是答应了。
“那就好。”朱攸宁站起身帮十六扯了扯歪掉的衣襟,笑道,“哥哥跟着飞龙汤和扣肉出去,一定要听他们二人的安排,默默地跟着学一学。”
“知道了。就像打猎一样,一定要沉住气,这个我会!”十六欢喜的揉了一把朱攸宁的额头,“你放心吧!我就是出去散散闷子,跟着飞龙汤大哥出去玩玩。”
朱攸宁便对飞龙汤和扣肉道:“那就拜托你们了。”
扣肉和飞龙汤都摇头,“带着鸿哥儿还是帮我们的大忙呢。”
几人低声商议好了对策,便一同出了门。
朱攸宁虽知道朝廷有党派之争,锦衣卫与保守派文官之间也是各怀心思,可方恩师是奉旨身审案,如今人都已经来了,尸体也已经到了手,那应该也无大碍了。
可谁承想,到了次日清晨,飞龙汤、扣肉和十六三人却是面色极为难看的回了家。
“九小姐,是姜氏的尸体今早被人盗走了!”
“什么?”朱攸宁震惊的站起身,喃喃道:“不应该啊,昨晚上不是没事?”
“昨儿一天连带着晚上都没事。谁知道今天清早,我们正有些松懈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扛着一个布袋子翻墙出来了,顺天府和锦衣卫的人都急忙去追,我们三人也没有放松,最后却是跟丢了。您一定想不到,那个人盗走尸首的人竟然还是个熟人。”
朱攸宁眉头紧锁的问道:“是什么人?”
飞龙汤和扣肉便都看向了身边的十六。
朱攸宁这才发现,十六的脸色很难看,眼神还有些呆滞,眼珠子发红,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
这样的十六让朱攸宁立即想起当日在临山县的事。
那个偷走姜氏尸体的人,该不会是……
“是我爹。我爹偷走了尸体。”十六抬起头,那眼神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妹妹,他果真不认我了。不但不认我,还偷尸体。”
朱攸宁心里一瞬有万般思绪,但是在十六的面前她绝不愿表现出来。青云教当初盗卖孩童去试药的事闹的那么大,其中似乎还牵扯进了高官和当权者,也正是为了揭发这件事,方晋瑞才会远离官场。
当初她就猜测十六口中的亲爹应该是青云教的人,他将十六当做药人的做法和青云教如出一辙,之所以养了十六一场,也专门为了救十六那真正“妹妹”试药用的。
一想到十六和飞龙汤、扣肉竟然遇上了那个人,朱攸宁就觉得他们是在虎口中走了一遭,不免一阵后怕,若是那贼人再给十六一掌,这次还不知道能不能安然无事。
“哥哥别伤心了。以前我不就说过吗?他存了想杀你的心,已经不是你的爹了。”
十六泫然,却坚强的抿着嘴瞪着眼,不让眼泪掉下来,好半晌才点头道:“妹妹说的对。他不要咱们了。还想杀了我,是坏人。不是爹。”
朱攸宁便点点头,安慰了十六半晌,见他情绪不是那么激动了,就叫画眉来送十六回房去休息。
待到十六走开,朱攸宁不必再强撑着笑脸,担忧的皱紧了眉头。
尸体丢了,该怎么办?
要审案,开棺验尸是必须走的一步。姜家将尸体藏的那样深,里外折腾着不给人检验,这就更能说明尸体有问题。
如今又牵涉到了那个十六许在“青云教”中地位颇高的“爹”。姜阁老家的千金,能与青云教有什么关系?这里面说不定就有什么秘密,是能给燕绥脱罪的关键。
可现在尸体被盗了。
燕绥在这案子里本来就是被有心算计无心,能够证明他清白的线索本来就少。如今尸体还丢了,开棺验尸不成,证据就又少了一个。
“九小姐,是我们大意了才让贼人盗走了姜氏的尸体。”飞龙汤歉然的拱手。
朱攸宁连忙摇头:“这怎么能够怪你们?快休要如此说了。大冷天的,你们寒风里呆了那么久,挨了一晚上的冻,着实辛苦了。我叫人预备了姜汤和早饭,待会儿你们就先喝上一大碗,吃饱了好生睡一觉,这件事怪不得你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飞龙汤和扣肉心里有些郁郁,羞惭的再度行礼才退了下去。
朱攸宁枯坐了片刻,窦婉婉和百灵见她不快,大气都不敢多出。
“去请燕管家过来吧。这件事还需与燕管家说一声。”
“是。”窦婉婉应声下去。
百灵见朱攸宁不快,给她端了一碗杏仁乳酪来,闻声软语的劝说:“姑娘已经尽力了,这件事不是咱们不尽力,而是坏人太狡猾,您别往心里去。”
朱攸宁接过白瓷小碗捧在手里暖着,摇摇头道:“我愁的是燕伯爷的案子该怎么办。”
百灵也为难的低下头。
跟在朱攸宁身边,对于燕绥的案子也知道的很清楚。
“姑娘,奴婢逾矩多说一句。您别不爱听。”百灵最终还是放柔了声音劝道,“您进京里来本来就是吃喜酒的。赶上伯爷出了这么大的事,您能留在这里帮着伯府主持大局,还里里外外帮忙想办法,出主意。这已经是您对伯爷仁至义尽了。
“如今连姜小姐的尸首都丢了,验尸都验不成,明摆着就是有人打定主意要弄死伯爷的。您再搀和,怕自身都不保。奴婢的意思,咱们还是趁着现在赶快搬走吧,您是女子,那些人应该也不会注意到您的。”
朱攸宁安静的捧着乳酪垂眸不语,待到百灵说完了,才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只不过人活一世,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这话往后还是不要说了。”
百灵抿了抿唇,最后还是闭口不言。
“姑娘。”门前传来窦婉婉的声音。
朱攸宁道:“怎么了?”
“佛八爷求见。燕管家这会子去前厅了,请您也赶快前去。”
第254章 开审
朱攸宁来到前厅时,佛八爷已经将姜氏尸首丢失的消息告诉了燕管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燕管家受了天大的打击,呆若木鸡的戳在哪里,眼神迷茫,脸色变得惨白,好半晌才回神,眼珠赤红的道:“怎么会呢?那么多人,方青天还在那镇场子,锦衣卫的缇骑也守着,那么多人看不住一具尸体,还能叫人给偷了?顺天府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佛八爷目光含着悲悯,手中的檀木佛珠缓缓盘着,垂眸不发一言。
此时佛八爷也不方便多言什么,就算他刚被革职,曾经是锦衣卫也是不争的事实。
朱攸宁安抚的道:“燕管家,事已至此,咱们还是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燕管家沉着脸点头,这时真是觉得雪上加霜,希望渺茫。
“谁能想得到,姜阁老那边的人会如此行事,尸首都到了顺天府还能偷走。”
佛八爷苦笑道:“这也是无奈。先前为了抢走尸体,我也曾放了一把火烧了人家宅子,即便烧的并不严重,也没有人员伤亡,到底落了下乘。”
燕管家摇着头,许久才道:“此事不好办了,伯爷恐怕真的要凶多吉少。我还是修书一封告知太太、老太爷和老太太吧……只是天寒地冻的,他们若从琼州上京来,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伯爷的最后一面。”
燕管家说着,声音已经哽咽了。
朱攸宁也叹了一声,问佛八爷:“如今出了这件事,案子开审的日子是否要推迟?这眼瞧着就是年了。八爷可听了消息?”
佛八爷道:“我来就是要告诉姑娘这个消息。圣上的意思是年前便要方大人了结了此案,原本定下明日开审,如今虽不能验尸,开审的日子依旧不变。”
燕管家颓然道:“明日就要开审?难道不给一些时间再去追回尸体吗?”
“圣上的意思是要尽快,旧案不得翻年。”
也就是说,就算能为燕绥翻案的证据根本没时间找齐,也要强行对簿公堂了。
佛八爷便看向朱攸宁,温润笑道:“姑娘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时的关键。原本对燕伯爷有利的证据就很少。现在验尸一途走不通,唯一剩下最有力证明燕伯爷清白的,恐怕就只有唯一的人证沈修撰了。然而这段日子,沈修撰一直闭门不见。他的立场已经很明白。”
燕管家收起纷乱的情绪,一言不发紧张的看着佛八爷也朱攸宁。
佛八爷不在意燕管家的眼神,认真的给朱攸宁建议。
“沈修撰到了公堂,九成会闹出幺蛾子,到时伯爷可就是百口莫辩了。
“依着姑娘以前说的,能证明沈修撰当日陪同伯爷去退婚之事的人证,除了府上的燕管家和长随燕飞,便只有姑娘。
“燕管家和燕飞算作伯爷家人,供词若做脱罪必定有所质疑,所以姑娘的话才是关键。姑娘现在就该想好了,你真的打算出堂作证吗?”
燕管家紧张的握紧了拳,期盼的看着朱攸宁。
朱攸宁沉默片刻,笑着点点头。
佛八爷叹道:“你是女子,对簿公堂之事不是儿戏,你到时要以女装示人,可不似从前穿了男装去街上逛逛那么容易。你要面对的将会是整个保守派文官一派,以姜阁老、杨阁老为首的文臣,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他们在公堂上,很可能会中伤你,甚至诋毁你,毁了你的名声,断了你的前程。你依旧还是要去做证吗?”
燕管家听着佛八爷的话,眼中的期待和恳求渐渐淡去了。
他真的能为了自家少爷,强迫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去这么抛头露面吗?
这段日子朱攸宁做的,其实已经够多了。
朱攸宁短暂的沉默,对于燕管家来说显得很漫长,他一个武艺高强之人,这时的心跳却比苦战了一天一夜还要急。
朱攸宁道:“我主意已定了。多谢八爷的好意。”
燕管家精神骤然一松,猛然端正的给朱攸宁跪下磕头,“多谢朱小姐仗义之恩!”
“燕管家快请起!”朱攸宁侧身避开不受他的礼,又让身边的百灵和窦婉婉搀扶。
燕管家站起身,已是老泪纵横,“老奴代我家伯爷多谢姑娘!”
“不必客气,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自然是要尽一尽人事的,这样也不枉我与伯爷朋友一场。”
佛八爷身见朱攸宁如此重义气,对她的感官又更好一些,对自己选定的这个未来主子也多了几分看重。
佛八爷便道:“既然姑娘已经做定了主意,如何行事便要从长计议了。我看伯爷对上的口供,是自始自终都没有招出你来。若单只提沈修撰,也是没有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沈修撰是陪着去退婚的。我担心伯爷上了公堂还是如此,到时岂不是合了姜阁老他们的心意?那样姑娘可就连被传上堂作证的机会都没有了。”
燕管家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去劝劝伯爷?”
“今日一早,伯爷已经从北镇抚司提到了顺天府大牢关押,方青天命人看管的严,不可能让人传递串供的。”
“那可怎么办!”燕管家急的团团乱转。
朱攸宁沉思片刻,问道:“明日会有很多听审的官员吧?毕竟这是近年来本朝的第一大案了。”
佛八爷笑意加深,“朱小姐聪慧过人。”
朱攸宁只笑着摆摆手。
燕管家不明白这二人打什么哑谜,赶忙追问朱攸宁。
朱攸宁却只道:“燕管家放心,我自然有办法。”
次日清晨。
顺天府衙门外大清早就已有百姓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这时代百姓们生活枯燥的很,没有什么娱乐,极难得的遇上这样一桩大事,但凡有点条件的就都赶着来围观热闹了。
顺天府大堂大开,当院围着木栅,又有皂隶和差役早早的在外头维持秩序,以免百姓们拥挤。
因院子宽敞,大堂里头距离又远,百姓们站在圈外,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人的轮廓,却是看不清人面目,更听不清里面的说话声,
是以顺天府衙门还专门安排了两个嗓门高的,负责对百姓们讲解案情进度。
此时大堂之上,主审官方晋瑞还没到。
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一张极大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黑白红签,惊堂木等物,桌案后却是并排放置了五把圈椅。
第255章 圣驾
副审官由顺天府府尹曹德秋、大理寺卿马淳延、都察院左都御史庞博、刑部尚书宋荣熙担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四人先后进门便相互问候。
这时有人来报:“姜阁老、杨阁老、童大人、王大人、蔡大人几位都到了。”
两位阁老带着人来,顺天府尹和三法司的三位就急忙出去迎,客客气气的请人进大堂。
曹德秋笑道:“两位阁老年长,这堂上喧闹嘈杂,屏风后特设置了一处梢间,隔着屏风能够瞧见外头,也能听得清楚案情的进展,外间却不容易窥视里头。两位阁老不如在梢间旁听案情进展?”
“难为你想的如此周到。我若是留在外头,看到那贼子怕会忍不住冲上前生啖其肉。还是在内堂等消息的好。”姜阁老疲惫又怆然,“现在就只等方大人能给小女一个公道了。”
曹德秋、马淳延几人都附和着,又多宽慰了姜阁老与杨阁老几句,就亲自引着两位去了梢间,随即便安排童大人、王大人和蔡大人在挨着前方两侧相对安放的两排官帽椅落座。
此间又有几位文臣到来,他们先去拜见了姜阁老和杨阁老,随后也都依旧坐在旁听的位置上,他们带来的随从都安静的站在主子的身后,也在三班衙役之后。
不多时,连锦衣卫指挥使袁剑清和指挥佥事孙海犁带着手下一同来了。
朱攸宁穿着一身男装,做小厮打扮,跟在佛八爷身边混在锦衣卫那一行人里进了大堂,与佛八爷钻空子站在了随从们的队伍里。
刚刚站定,一身御赐绯色官服,头戴乌纱,三缕须髯飘摆胸前,颇有几分道骨仙风,面色刚毅的方晋瑞也来到了堂上。
见已经有这么多的大臣坐在两侧旁听,方晋瑞也不觉意外,先去与顺天府尹和三法司的人相互见礼,又由顺天府尹引着去见过了屏风后的杨阁老和姜阁老。
姜阁老身为苦主,痛失爱女,见了方晋瑞自然殷切嘱托:“一切多劳方大人。”
方晋瑞还礼,虽不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却也与其余文臣见了姜阁老时的殷勤完全不同。
“姜阁老放心,本官必定会秉公处理。”
姜阁老眯了眯眼,“秉公处理好,秉公处理甚好。”
朱攸宁躲在人群后,看到方恩师与她出门前相比瘦了不少,心里不免有些叹息。
这个案子太难办,不论成败他都讨不到好处,弄个不好将人开罪的彻底,他自己的性命都不保,想来方恩师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烦心的清减吧?
“圣上驾到!”
正当朱攸宁沉思时,大堂外传来一阵鸣锣开道的声音,随即便是内监的尖细声音。
大堂外围观的百姓哪里想得到圣上会亲自驾临?离着远一些的恨不能蹦着高的往里看,却只看到黄罗伞盖由远及近。
近一些的百姓虽被金吾卫与锦衣卫的人推搡着隔开,但能窥见天颜,也让众人激动的面红耳赤,百姓们纷纷跪下,山呼万岁,声势浩大犹如海潮散开,引得那些原本不打算看热闹的百姓也都凑了过来。
皇帝带着身边得用的大太监肖正德以及一众亲卫,分开人群进了大堂之中。
衙役们与随从们跪地叩首,口称万岁。
各位主审、副审和旁听的官员们齐齐行大礼,梢间里的姜阁老、杨阁老也都到了大堂,跪地行礼。
“微臣叩见圣上!”
“免礼。”皇帝看姜阁老一身素色衣裳,眼窝发青,面色蜡黄颤颤巍巍的行礼,便吩咐身边的肖正德。
“肖伴伴,代朕扶姜爱卿与杨爱卿起身。”
“是。”肖正德秀袖手应是,快步将二人搀扶起来。
姜阁老感动的声音发颤:“圣上日理万机,国事繁忙,竟也为了小女的案子亲至,老臣惶恐,谢过圣上隆恩!”
“你是朕的肱骨,朕理当如此做,何况此案影响颇大,朕坐镇在场,相信方爱卿必定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皇帝笑着看向了方晋瑞。
方晋瑞拱手,认真道:“臣必当秉公办案,不让一人受屈。”
“朕自是信得过你。”
天子亲临,那隔着屏风的梢间自然要洒扫干净让出来。姜阁老与杨阁老搬到了大堂,于侧坐首位添了两把官帽椅。
待皇帝坐定,方晋瑞便邀四位副审官一同入座。
方晋瑞端坐在正中,顺天府尹与大理寺卿居左,都察院左都御史与刑部尚书居右。
府衙大门外,百姓们还在议论圣驾亲临之事。
方晋瑞一拍惊堂木。立即便有皂隶于院外维持秩序,高声呵斥道:“肃静!肃静!”
方晋瑞朗声道:“今有顺天府昭平坊姜府姜氏族人,状告仁义伯燕澜清奸杀姜氏女一案。”
向着梢间拱拱手,“本官受皇命,主审此案。来人,宣读案情!”
“是!”
早有书吏将近些日调查的案情整理简化,走到烫伤朗读。
“盛天二十八年冬月十四午时,顺天府昭平坊姜府下人急告刑部,仁义伯燕澜清当日登门,以与姜氏女有婚约在身为名,以有要事相商为理由约见姜氏。
“午时初刻,姜府下人听见姜氏闺房中传有异样响动,闯入后见燕澜清衣衫不整,手持凶器,被害者姜氏已遭凌辱后被刺中三刀,两刀于胸口,一刀在腹部,下人闯入时,姜氏已经气绝,被告燕澜清已押如顺天府大牢随时待审。”
书吏念罢,就将案情传递到门外,自有负责宣读案情之人高声读与百姓知晓。
方晋瑞沉声道:“提被告燕澜清。”
“提被告燕澜清!”
众人传声至外,堂上枯等约莫两柱香时间,便见两名差役押解着一名身着白色犯服,长发披散,身带镣铐,双手扣于枷中的俊美男子缓步而来。镣铐拖行于地面,发出叮铃当啷的响声与摩擦声。
朱攸宁已有多日没见过燕绥,见他虽瘦的形销骨立,精气神却依然好,想来身上伤势已经无碍,在北镇抚司这段日子也并未受苦,便悄然放下心。
第256章 案情
燕绥到堂前端正跪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晋瑞依例问:“堂下何人。”
“回大人,在下仁义伯燕澜清。”
方晋瑞颔首,问道:“于姜氏女奸杀一案,你可认罪?若认罪,便速速画押,本官念你年轻,许会从轻处理。”
燕绥闻言苦笑,摇头道:“我是被冤枉的。”
“哦?”方晋瑞朗声问,“看来你对案情有异议?当日情况为何,还不招来。”
“是。”燕绥道,“人并非是我杀的。当日我本是为了退婚而去。到达姜府便被引去前厅吃茶,谁知还没等到姜小姐,我吃了几口茶便晕了过去,后面发生过什么我一无所知。待我恢复意识时,已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姜小姐衣衫不整倒在血泊中,我手里还不知被谁塞了一把刀,我正要查看姜小姐的情况,焦急唤人,下人便闯了进来。”
“你说,你是为了退婚而去?”方晋瑞挑眉。
“方大人这是何意?”不等燕绥回答,姜阁老已愤然看向方晋瑞质,质问道,“退婚与否,与小女被杀一案有何关系?燕绥杀人已是不争的事实,方大人不要东拉西扯故意偏颇才是!”
“本官奉旨审案,期间无关人等不得插言!旁听之人,想听便听,觉得不入耳不想听的,可以随时离开!”方晋瑞沉下脸来,起身向着皇帝所在的屏风方向拱手。
姜阁老被气的面红耳赤。
与姜阁老一同来的童大人指着方晋瑞道:“方大人这是何意!”
“本官只是尊皇命行事。难道姜阁老与童大人是不将圣意看在眼中?”
一定大帽子扣下,堵得姜阁老与童大人都哑口无言。
方晋瑞又看向身边副审的四人,“四位大人也觉得本官不该询问案情吗?”
顺天府尹和刑部尚书几人都觉得这话问的腻味的很。
圣上就在内室里坐着呢,他们能说圣上吩咐的不对吗?若说该问,又开罪姜阁老。
顺天府尹咳嗽了一声,假笑道:“方大人自审便是,我等四人只是副审,你问你的,不必在意我们。”
方晋瑞点点头,这才坐回原位。
就在众人以为方晋瑞要继续询问时,他却忽然“啪”的一拍惊堂木,将身边毫无防备的几位大人都吓了一跳。
“本官先将话说明。本官审案问话时,旁听者不许插嘴。若再有人插嘴扰乱案情,立即叉出去!不管说话的是什么官职!”
姜阁老被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其余旁听的官员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攸宁在人堆里听的暗爽,这个审案的方晋瑞,与耐心教导她学问时的方晋瑞大不相同,气场强大的令人心生敬畏。
只是如此强硬行事,到底是得罪人的。
朱攸宁听的忍不住担忧,不由得看向皇帝与内监所在的梢间。
屏风后毫无动静,也就是圣上默许了方晋瑞方才的话。
大臣们心里再不满,也不好再多言了。
方晋瑞这才重新看向燕绥,“燕澜清,你方才说你去姜府,是为退婚?”
“是。”
“原因为何?”
“回大人。因为在下发现,姜小姐与我府上下人有染。”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堂内要紧的案情都有皂隶高声宣读于众人,还有离着大堂门口近一些,耳聪目明之人将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说与身边人知道。是以整个审案的过程都是透明的。
围观的百姓们一听,姜小姐居然与人有染,当即就炸了锅,低声议论起来。
而方才就提出质疑的童大人,见姜阁老气的手发抖,立即豁然起身,指责燕绥道:“果然商人出身就是不要脸!你杀了人,还诬赖姜小姐清誉!怪道人说商人多奸不义!”
方晋瑞一拍桌,“叉出去。”
“是!”
差役立即上前,一人架着童大人一只胳膊,直接脱出大堂送到了门外。
百姓们见“方青天”竟然说到做到,真将一个大人给叉出去了,纷纷不怕事大的高声叫好。
姜阁老被连番打脸,颤抖着手指着方晋瑞,“你,你,你……”已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方晋瑞又拍惊堂木,“啪”的一声向响,将姜阁老等人吓的一个激灵。
“谁还想出去?”
这时,从屏风后走出个面白无须,穿圆领葵花衫的内侍,正是圣上身边的太监总管肖正德。
“圣上的旨意,众位大人可以旁听,但要保持肃静。”
几位旁听的大人们都起身向着梢间行礼,口称:“遵旨!”
有圣上的话,姜阁老与一众人就只能保持安静。
方晋瑞这才得以继续审问,道:“本官问你,你是如何发现姜氏与人有染的?”
燕绥跪的端正,沉声道:“那天我在书房看书,下人传话说姜小姐求见。我与姜小姐虽然有婚约在身,但我觉得孤男寡女,婚前见面毕竟不好,便叫下人传话说我不在府中。
“谁料想姜小姐竟然直接冲了进来,直奔我的书房。我情急之下就躲进了书房后面一个书柜之隔的抱厦里。是以发现姜小姐不过等候了片刻,便与我那书房的一个小厮名唤竹叶的主动勾搭,并且当面许以重金前程,让竹叶于我府上请辞,转投姜小姐府中。
“我既知此事,又考虑到事情张扬开对姜小姐的清名有损,便想私下里与姜小姐商议解除婚约,姜小姐可将过错推于我身,这样于我们都好。”
话音毕,已有人将事朗声于大堂外的百姓知晓。
百姓们听了如此大的一个八卦,当即就喧哗起来,还是方晋瑞再度用了惊堂木,才让场面肃静下来。
方晋瑞道:“你所言之事,本官自会命人核实。依你说,你是为退婚而去?难道你不是因恨意在心儿去杀人?谁又能证明你的确是为了退婚去的?”
燕绥低着头,沉默片刻才道:“我是商人出身,自知不得许多读书人的待见。登姜府的门拜访姜小姐,我一则担心进不姜家的们,二则这种事也需要有个第三人在场做个人证,以免发生了什么说不清,便邀请翰林院修撰沈大人与我同去。”
方晋瑞点点头,随即朗声道:“来人,请沈大人到堂作证。”
第257章 换装
差役去请人证时,燕绥就带着镣铐枷锁端正的跪在原地,沉默不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寒地冻的天气,衙门外看热闹的百姓有的受不住冷,都已退去。
朱攸宁越过人群只能看到燕绥跪地的半个侧影,不免担心他跪伤了膝盖。
只是情势所迫,燕绥现在也只能忍耐。请人的差役过了两刻钟才归。
沈莫一身淡蓝色棉氅,头戴四方巾,端的是清贵气质。到了堂上自不用行跪礼,
只团团一揖,“学生见过诸位大人。”
因圣上在梢间,沈莫即便听说圣驾亲临,也不方便绕过人去给圣上行礼,也只能遥遥的行了一礼便罢。
方晋瑞便问道:“沈大人。冬月十四那天,你是否陪同仁义伯去了姜阁老府上?”
沈莫颔首道:“确有此事。”
一听沈莫竟然承认,人群后的朱攸宁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方晋瑞问道:“当日情况,请沈大人细细道来。”
“是。”沈莫拱手,随即道,“当日仁义伯想去拜见姜阁老。因为担心商人身份出身不得待见,便邀学生同行。我们在姜府前厅吃茶等候。后来有下人来传话,说是阁老不在府中,学生觉得多留无益,便告辞了。学生离开时,燕伯爷还继续留在前厅吃茶。”
沈莫的话,竟与燕绥说的不同!
朱攸宁满腔怒意翻涌。果然这个沈莫信不得,她刚才是放心的太早了!
顺天府尹当即抓过惊堂木,抢先拍下,斥问燕绥,“大胆贼人!你明明是到姜府拜见,见了姜小姐美貌便起了淫邪之心!你将人凌辱后杀害,如今人证物证聚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左都御史也道:“你既已经与姜小姐订了亲,明明不日就要成婚,为何还要急色到要强迫姜氏?你这样人居然还在朝中与我等共事,真真叫人不齿!”
“果真是商人出身,登不上高台盘!”
“此人品性有亏,又是奸商,说话做不得准!”
……
这些话传到了门外百姓的耳中,又引起了一番惊涛骇浪。先是说姜小姐与人有染,又说伯爷吃了茶水就晕了不知情,现在又闹出个沈修撰来证明当日情况,案情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面对文官们的指责,燕绥一直低垂眼眸,不发一言。
责问燕绥的官员一声比一声高,但因燕绥一直不反驳,他们质问的也没意思,该骂的都骂了,便也都住了口。
方晋瑞望着燕绥,将惊堂木拍的山响:“仁义伯,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要说?”
燕绥看了一眼身旁昂然而立的什么,叹息道:“不能因为我是商人,沈修撰是读书人,大人就只相信他的话,而不相信我的话。若是大人们都存着偏见来审此案,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既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话为真,又无法证明沈修撰的话为谎言,人证物证聚在,又被人当场撞见了凶案现场,本官也只能判你有罪了。”
方晋瑞的话一出,将堂内其余的文沉闷都开心坏了。人人看着燕绥的眼神都像在看跳梁小丑。又像老猫在看玩弄够了的小老鼠。
方晋瑞无言叹息,站起身来,便要宣布案情。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从众位旁听大人背后的位置传出。
“民女可以证明,沈修撰说的是假话!”
燕绥猛然抬头,正看到身着深蓝色男装,打扮成小厮模样的朱攸宁从人群后走出,到了堂上跪下行礼。
他呆呆看了她片刻,倏然垂下眼眸。将一切情绪都掩藏起来。
而朱攸宁的忽然出现,当即引得在场衙役与小厮们都一阵哗然。
大堂外的百姓们见案情又有转折,更加伸长了脖子好奇的探看,交头接耳者有之,高声询问情况者也有之。
顺天府尹蹭的站起身,指着跪在躺下的朱攸宁。
“你自称民女?你是女子?”
“回大人,是。”
“你既是女子,为何又着男装!”
朱攸宁道:“民女是商人,行商在外,多有不便,是以以男装示人。”
“啪!”的一声脆响,顺天府尹将惊堂木狠狠是的拍在桌上,震的自己手都发麻:“不管你是何人,现在堂上有诸位大人,还有圣上也在,你身为女子居然假扮男子,便是欺君!来人,将这女子打二十板子,赶出去,不许她再进来闹事!”
“是!”
府尹大人发话,立即便有衙役上前来一左一右拉扯朱攸宁。
朱攸宁高声叫道:“民女知道当日事情真相,难道大人不能给民女一个说出真相的机会吗!”
刑部尚书道:“你这个骗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说,又是个女商人,你的话有什么可信?女子为奸,商人更奸!我等便不该听你的胡言乱语!还不带下去!”
“慢着!”方晋瑞站起身来,冷冷的扫视身旁众位大人,高声道:“诸位大人怕什么?这是审案的大堂,便要允许证人说话!不论众位对女子和商人有什么偏见,先听此女说完了不迟!”
“你……”
“诸位大人。”
就在刑部尚书差点与方晋瑞吵起来时,大太监肖正德恰好从梢间里转过屏风,含笑而来。
“圣上旨意,命此女以真面目示人再行问话。女子行走以男装示人也是常情,算不得欺君,板子也免了。”
这便是圣上想听此女的说什么了?
众位官员们都向着圣上所在方向行礼。
朱攸宁当即叩头称是,站起身,由差役引着往侧间去更衣。
燕绥戴着枷锁紧握铁链的手缓缓松开,低着头看着眼前的地面轻轻吁了一口气。
朱攸宁来时就早有准备,衣裳都是现成的,差役指了个无人的侧间,她就自行利落的更衣,又简单的将长发挽了个纂儿,在鹅黄色的箭袖袄裙外头罩件毛领子雪褂,朱攸宁便由差役引着再度回到了公堂之上。
大门外的百姓们看到差役带着个小厮下去,不多时又引了个漂亮的姑娘来,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这时就有皂隶高声解释缘由。
大堂中,看着换回女装水灵灵的少女,再看看端正跪在地上,即便戴着枷锁依旧不掩倜傥的燕绥,许多人都露出几分心知肚明的玩味笑容来。
朱攸宁堂堂正正做人,也不在乎他们想什么,在燕绥身边端正跪下。
方晋瑞一拍惊堂木,沉声问:“堂下女子,你是何人?”
第258章 逆转
“回大人,民女杭州府富阳县朱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晋瑞点了点头,忽而站起身来朗声道:“堂下朱氏,乃是我与罗纵横、赵云海、曲昊、宋宝山以及常国俊和顾娘子夫妇的弟子。”
一听方晋瑞提起的这六个人,大堂上稍又见识的便都震惊了。着实是因这些人都小有名气,一个小女子,竟能同时与包括方晋瑞在内的七个人学习,究竟是什么来头。
就连梢间屏风后的皇帝闻言,禁不住发出“哦?”的一声,引的众人都看向了屏风。
方晋瑞续道:“不管怎样,朱氏是我的弟子,从我这里以及其他六位先生处的评价,此女不论是学问还是人品上都是可以信任的。我在这里可以为她做担保,她的话是可信的。
“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弟子,为了避嫌,询问此女便交给四位大人了。”
方晋瑞说着便冲着身边三法司来的官员和顺天府尹拱了拱手,随即竟负手走到了一旁站立,打定主意不肯发话了。
顺天府尹曹德秋撇了撇嘴。
早查出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了,本想着当堂揭发开来,告方晋瑞个包庇之罪,没想到他竟自己先说了出来。
不过方晋瑞不询问更好!
曹德秋便轻笑了一声:“方大人高风亮节。既然如此,我们几人少不得要仔细询问了。”
说着便抓过惊堂木,使劲的往桌上一拍。
“朱氏!方才你说,你能证明沈修撰所言是假话,你凭什么如此笃定?”
“回大人。因为当日燕伯爷与沈修撰商议此时时候,民女就在当场。”
燕绥低垂着头,双手渐渐紧握。
曹德秋哼了一声,“当日是何情况,还不速速说来!”
“是。当日燕伯爷在集市上遭遇匪徒的事已经不是秘密,相信在座的各位大人都知情,燕伯爷受伤回府后,沈修撰因听说了集市上燕伯爷遇上了危险,便急忙来了伯府探望。燕伯爷就是那时与沈修撰商议此事的。”
“哦?”
曹德秋站起身,摊开手对身旁的几位大人道:“诸位听听,可听清楚了,不是本官听错吧?此女说,是集市上有人胡乱行凶那天。”
其余三位副审官和姜阁老带来的几位都点头。
曹德秋忽然拔高了声音。
“本官若没记错,当日事发时是在下午,五城兵马司的人询问过燕澜清,一切妥当后,他回府的时间应该已是晚上。
“那么本官请问你,你一个女子,大晚上的,你在燕澜清家做什么?
“燕澜清为什么要与姜小姐退婚?退婚之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身为女子,天黑之后居然还留在男子府上,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廉耻?
“你这般德行有亏,毫无廉耻之人,说的话还能当做证词吗?
“来人!将朱氏给本官叉出去!”
曹德秋的话连珠炮一般,句句刀剑,恨不能将朱攸宁劈成碎块。根本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就要再度让她闭口。
方晋瑞偏偏为了避嫌,说了不会亲自审问朱攸宁。
眼看着两旁的差役听命走向朱攸宁,不论是燕绥还是人群后的佛八爷,都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
就在差役走向朱攸宁时,朱攸宁忽然轻笑一声,“我当时会在伯府,自然是因为大义!否则我一个女子,怎么会不顾闺誉在一个男人的家里?”
朱攸宁的话,听的杨阁老、姜阁老以及各位旁听的官员哄堂大笑。
曹德秋更是哈哈大笑,指着朱攸宁骂道:“你一个商人,还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你会知道什么是大义?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但公堂之上信口雌黄,还好意思侮辱‘大义’二字?简直该死!你这种人,将你叉出公堂都是便宜了你,真该赏你一通水火棍,也算是肃清人世间!”
如此辱骂,当真是不给人留活路。大堂之外皂隶将里头的话传给围观百姓,百姓们都大笑起来,对着堂内跪着的朱攸宁指指点点起来。
姜阁老、杨阁老等人更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的停不下来。
方晋瑞面色平静,手心里却出了汗。
佛八爷更是眉头紧皱着,不断的盘着佛珠。
这时,就听梢间屏风后忽的传出一声仿佛忍笑忍的极为辛苦的咳嗽。
“好一个大义。朕也想听听,你孤男寡女大晚上的凑在一处,是做什么大义之事。”
圣上淡淡的一声,堂上的嘲笑声便弱了下去。
朱攸宁吸了吸鼻子,泪盈于睫,正义凛然道:“回圣上,当初民女来到京城,是受燕伯爷邀请,来京城吃喜酒的。作为生意上的伙伴,其实当初接到喜帖,对上京之事民女内心也十分犹豫。
“民女虽因商人身份,少不得要在外奔波,但民女从未做过有辱斯文之事,与燕伯爷即便是再好的生意伙伴,毕竟男女有别,民女着实不宜长途跋涉从杭州府赶到这里。
“但是另外一个原因,让民女不得不抛弃了这些原则,甚至冒着会被人诋毁名节的风险来到京城。”
朱攸宁说到此处,用袖口试了试眼角的泪,凄然道:“黄河水患,百姓流离失所,燕伯爷一直在致力于修整河堤,修桥铺路,为百姓重建家园。
“不论是修整河堤,还是当地百姓的衣食住行,再加上瘟疫的防治,百姓未来生活的出路等等,这一系列事做下来银钱耗费实在是太大了,燕伯爷虽是商人,可再怎么富有,经济能力也是有限的。”
一提修整河堤之事,一直受国库空虚烦扰的圣上便不由得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一方面,他着实感同身受。
黄河下游的工程还在继续,他都可以想象银子就像填无底洞一样流水般的花。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决定以燕绥有生之年当地税收作为回报。
税收太少了,其实都不够填补燕绥所用的银子。
这也是皇帝看重燕绥的原因。
朱攸宁叹道:“民女家里几代生意人,家境算的上殷实。燕伯爷当时命亲随前往,与民女提起此事,想与我们朱家商议合作,让朱家也在修建河堤、重建城镇上参一股。
“民女与家里人都觉得这件事势在必行,这是造福苍生,造福百姓,为朝廷分忧的大好事。在这件事面前,民女先前考虑的名誉问题,就不值一提了。
“进京后,我与燕伯爷为商议此事,几乎是殚精竭虑,彻夜难眠,对于修坝大业,着实也是非常艰难,既缺人力又缺物力,此中艰难着实不足为外人道。
“但是民女当时想到的,却是圣祖爷当年打下大周江山时的事迹。”
朱攸宁说到此处,便抬起头来对着上方拱了拱手。
在座的诸位官员,姜阁老、杨阁老,甚至包括梢间之内的皇帝,一听道“圣祖爷”三字,都依规矩起身,对着上方齐齐拱手。
朱攸宁道:“圣祖爷高瞻远瞩,当初为了打江山,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甚至还假扮过乞儿。圣祖爷的事迹着实让民女动容,与之相比,与为民造福相比,与天下大义相比,小小名誉之事民女当时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朱攸宁的话再度由皂隶传到大堂之外,百姓们听闻此言,方才的鄙夷已经荡然无存,不由得挑起大拇指,赞一声“当真是伟女子啊!”
堂内的杨阁老、姜阁老以及副审官们,站着挺拔了“圣祖爷”的事迹,这时已经无法在用“孤男寡女”“德行有亏”来攻击朱攸宁了。
若是再继续抓住“朱攸宁德行不好,说的话都不能当真”不放,岂不是等于在说圣祖爷当年也是名声尽毁,不配做皇帝?
此时堂上一片寂静。
须臾,屏风后传来皇帝满含着关切的声音:“你们商议了这段时间,商议出什么结果来了?”
“回圣上,修建堤坝,重建城镇,养活那么多百姓,其实对于我们一届商人来说是在是太难了。”
“是啊。”皇帝的声音中透出几分失望和怅然,“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尚且如此,何况是几个商人?”
朱攸宁又道:“虽然这件事对于我们一个两个人来说太难办,但是若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或许就会容易一些了。所以民女就写信回了杭州商会,杭州商会也给了民女回音。截止至前天,杭州商会已经筹款累计四十万两白银。”
“什么?”
惊呼声后,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四十万两白银,对于现在国库空的都能跑马的朝廷来说,着实是一笔巨款。
皇帝一脸震惊的走到近前来,看着端正跪着的朱攸宁,连说了三个好。
“好,好好!想不到你等商人,居然如此心系国家和百姓!当真担得起大义二字啊!”
皇帝如此开怀,且当面表扬商人的大义,就像是重重的巴掌抽在现场保守派文臣的脸上。
细算下来,其实四十万两白银,这些大人说不定都有。
可是银子是他们的,他们又哪里会捐出来秀堤坝?
他们口口声声说商人多奸,不义,贬低商人的地位,甚至因为燕绥和朱攸宁是商人,就直斥他们人品低下,说的话都不可信。
可是他们这些“品行高尚”的人,却做不出为了朝廷捐款的事!
皇帝面带喜色,激动的负手踱步,点头又道:“杭州商会果真是一群义商啊!此等仁义之举,当赏,回头朕会亲笔提下匾额,由你待会杭州。”
朱攸宁面带喜色,一双杏眼都睁的圆溜溜的,像是欢喜过了头的小猫。
“多谢圣上!”
皇帝摆摆手,现在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眼神中都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赞许和喜爱。
到此处,案情都已经彻底被朱攸宁带歪了。
偏偏她的话每一句都搔到了皇帝心头的最痒处。在场的大人们就算心里在不满,这会子也没有人不识时务的跳出来反驳一句。
难道他们能说商人们捐款不对?能说主持捐款的燕绥和朱攸宁是商人所以说话就不可信?
朱攸宁见自己的目的达成,悄然松了一口气,又主动将案情拉扯回来。
“所以当日,我亲眼看到了沈修撰与燕伯爷说话,因为沈修撰来到伯府时正是我与燕伯爷商议秀堤坝的时候。至于当日燕伯爷在集市上被狂徒刺杀,我觉得可能是有人不希望我们秀堤坝吧。”
堂内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大堂外皂隶们高声复述着方才朱攸宁的供词,还有百姓们的交好声。
曹德秋、姜阁老、杨阁老等人此时都是不发一言。
他们绞尽脑汁的想反驳朱攸宁的话。可是现在他们又能抓住什么话柄呢?
不能从朱攸宁和燕绥的人品上攻讦,又不能说他们捐款不对,更不敢表现出半分反对修建第坝的意思,那便是与圣上作对。一时间这些人都被难住了。
四位副审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如何继续询问。
皇帝回头看了看四位副审,轻笑了一声:“怎么?不审了?”
说罢就转身走回了梢间。
曹德秋等人当即羞的脸色通红。几人都不约而同的用咳嗽来掩饰尴尬。
方晋瑞负手而立,面色依旧是平静的,只不过藏在背后的左手正轻快的点着右手。
片刻,大堂内依旧还是安静,大太监肖正德便出来道:“圣上的意思,方大人您请继续审吧。圣上相信大人不会徇私。”
方晋瑞闻言,当即冲着屏风行礼,道了一声:“遵旨。”便再度回到了主审的位置。
四位副审官这时心里都膈应的很,却不敢表露出分毫,面上还要带着微笑。
方晋瑞坐定后,锐利的目光直射沈莫,惊堂木拍的响亮,将身边的四位复审官都吓的一个哆嗦。
“沈修撰!方才朱氏所言,可是真的?”
沈莫抿着唇,倔强的昂着头:“回大人,这位小姐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可她说的都是假的,方才学生说的那些才是实情。当日学生的确是吃了一杯茶就告辞了。燕伯爷留在姜府,不知做了什么。”
方晋瑞挑眉:“哦?沈修撰,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第259章 无罪
方晋瑞站起身来,对是堂下垂手而立的书生笑了笑,声音充满耐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沈修撰这般年轻。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堂上问话的不光是本官和四位副审官,圣上可是也在堂中,你若是不肯说实话,岂非欺君?
“今日的案子是公开的,大堂外还有那么多的百姓看着呢,沈修撰若是这会子做了假的证词,往后再推翻,你还有颜面再见百姓吗?
“你要想一想你的家人,你的父母和亲友。以你的家庭,供养出一个读书人不容易,而且你现在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方晋瑞循循善诱,可谓是今天最有耐心的一番话了。
沈莫低垂着头,似在天人交战。
片刻后,沈莫忽然摒弃读书人的风骨,一撩衣摆端正的跪下了,声音也不再激昂,惭愧的道:“大人,学生知错,学生方才做了假的证词。”
堂内众人哗然。
由皂隶将话传到大堂之外,百姓们也同样哗然。
案情审到此处,依稀仿佛能见曙光了。
“大人,学生对不起读书人的名声,学生是被人收买了。”
朱攸宁抬眸看了沈莫一眼,总觉得沈莫如此容易就改过自新是不大可能的,说不定这其中还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其余旁听的大臣们也都不明所以的面面相觑。
屏风后梢间之中的帝王,更是没有任何的动静。
“是何人收买你?”方晋瑞问。
沈莫低着头,霜打的茄子一般,“回大人。其实学生的身世倒是与这位朱小姐相似。学生出身商人之家的旁支,家族里有了银子,便立了族学,学生便去族学之中学习,后来也是因家里人看到了学生的天赋,才着重培养了的。”
什么?
所有人都一脸惊讶,堂上旁听的那些保守派文臣都震惊的瞠目结舌。
沈莫自做了翰林院修撰,一直不温不火,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做了多年。
他们同朝为官,虽无交集,却也不觉得沈莫有多讨厌。
想不到他竟然是商人供出来入朝为官的!
“学生是商人出身,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许是有的大人并未主意到我,但是吏部登记以及户籍上的信息做不得假,有心人只要去查,我的出身也不是秘密。
“有一些看不惯商人出身的大人,一直都在压制着我。我从二十六岁入翰林院至今七年,就没再升过一步。
“因为这些人瞧不起商人,贬低商人,只要我身上还流着沈家的血液,我就永远都不可能出人头地,也不可能在升官,不可能得到重用。
“直到燕伯爷的事发生之时,我撞上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姜阁老说,只要我照着他的话来说,让我咬死了燕伯爷,以后我就不会再受到压制。我若是敢将他的事说出去,他就将我是商人出身的秘密公之于众,那样我这辈子在官场都别想翻身了。我也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答应的……”
沈莫说到此处,一旁早就气的发抖的姜阁老豁然起身,力道之大,小腿将沉重的官帽椅都推的往后挪了一下,与地面摩擦出难听的“吱嘎”一声。
“胡言乱语!简直是血口喷人!本官几时威胁过你!果真是商人出身,品行低下,张口就胡乱咬人,圣祖训诚不欺我,早知道你是商人,本官早罢黜了你!”
姜阁老双眼赤红,手上颤抖,激动的要冲上来打人,方晋瑞一个眼神,两旁差役就将姜阁老扶住了。强压在椅子上落座。还捂了他的嘴。
姜阁老被如此粗鲁对待,挣扎的更厉害了,奈何被人压着,毫无反抗之能。
“沈修撰,当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从实招来。”
“是。学生一定说实情。当天的确如燕伯爷所说。他想与姜小姐退婚,便约了我同去做个证人。我们去了姜家,并未得到招待,只一个下人来给上了茶,就将我们俩都凉在前厅,等了许久都没有人理会我们。
“学生吃着茶,就觉得有些困。燕伯爷那时更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就在学生都快睡着时,忽然就听见一阵女子的尖叫和呼救声,将学生与燕伯爷都给惊醒了。我们出了前厅,院中并无一人,当时那女子的尖叫声太过惨烈,我们便直奔着声源处去,想着一路见了姜府的下人在叫更多人来
“就这么顺着声音到了一个厢房,学生却看到,看到……”
方晋瑞追问,“你都看到什么?还不说实话?”
“是。”沈莫拧着眉道:“学生看到,姜阁老正在强迫凌辱姜小姐。二人衣衫不整,正在行那等事。”
“什么!”
这话着实将所有人都惊呆了。
姜阁老年过耳顺,且身居高位多年,他又不是年轻冲动的小伙子,哪里会如此急色,再说他若想要女人,什么女人得不到?怎么会去强迫自己的亲生女儿?
“荒谬!”旁听的杨阁老怒而起身,指着沈莫斥道:“你这奸诈小人,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欺君罔上,该当问斩!”
不只是杨阁老,就连朱攸宁都觉得这种说法太荒谬了。
做父亲的对自己的女儿用强,且还能被两个客人撞上,难道姜家的下人都是死的?
沈莫不以为意,继续道:“当时我们都被吓呆了。燕伯爷当场就被人打了后脑晕过去了。我惊慌之下,被好几个护卫夹攻,险些觉得自己会被杀了灭口。
“谁料想姜阁老当时就以我的身世来威胁我,还需了我未来平步青云。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修撰,的确是不甘心,姜阁老位高权重,几乎可以只手遮天,我也的确是怕了,所以就屈服了,才答应污蔑燕伯爷。
“这些天,没有出来给燕伯爷作证,其实我内心也很纠结惶恐。只是犹犹豫豫的一直没下定决心。然而今日圣上在场,又经大人点拨,我才终于可以放心的将实话说出来。”
沈莫说到此处,叩了个头,就垂眸不语了。
姜阁老这时双眼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奋力的挣扎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差役都快压不住他了。
方晋瑞的眉头紧皱出个川字,问燕绥:“燕伯爷,沈修撰方才所言,与你所说供词有出入。你不是吃了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燕绥抬眸看向沈莫,又看了看方晋瑞,面色凝重的叹了口气:“回大人,方才我说的供词的确是真话,我的记忆,就停止在喝茶,后面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印象了,等我彻底恢复意识之时,我手里已经被人塞了一把刀。沈大人所说,的确有可能发生,只是我被下了药,真的记不清了。”
朱攸宁看了看燕绥。
或许他是吃了迷药,脑子被迷晕了,所以记忆才出现断层,就如同醉酒的人会断片一样。
可是朱攸宁总觉得沈莫的供词着实不可思议,姜阁老就算老奸巨猾皮厚腹黑,想要女人也不至于去强迫自己女儿啊!
这其中会不会还有隐情?
这时,大堂之外的百姓们也听人说了这一情况,都被惊的大声喧哗起来。
姜阁老这么大的官,竟然会对自己女儿下毒手,简直是禽兽不如!
方晋瑞看了看一直愤慨的要说话的姜阁老,便转而取来北镇抚司为燕绥验伤的记录,随即看向锦衣卫指挥使袁剑清。
“袁指挥使。”
袁剑清站起身来,笑着拱了拱手:“方大人。”
“当日燕伯爷在北镇抚司的验伤记录,可属实?”
“大人放心,记录完全属实,燕伯爷当日被刑部赵员外郎施以重刑,身上鞭伤、烙伤,手指上脚踝上还有夹所锁伤,脸上头上也有不同程度的撞伤。”
“那么他是被人打晕,还是药性所致?”
“大人,他的头部的确有被打过的迹象,但是到底是怎么晕倒就不能确定了。”
方晋瑞想了想,便道:“带姜家家人。”
这时外头有皂隶来传话:“回大人,竹叶带到。”
方晋瑞便扬声道:“传竹叶。”
不多时,就见原本在仁义伯府当差,却被姜小姐当场勾引走了的小厮竹叶进了堂内。
竹叶原本只想着傍上了姜小姐,一辈子吃穿不愁,还能消受美人恩。谁承想就出了这种事?
顺天府审案的场面太大,主审副审,加上旁听的官员,一个个都是他只能仰望的大官,竹叶吓的当场瘫软在地,连狡辩都不敢有半句,就直接将当日之事说了。
他所说姜小姐勾引他的过程,与燕绥的供词无二。
方晋瑞便道:“如此,的确可以证明燕伯爷要与姜小姐退婚,是因为姜小姐妇德有亏在先。既然是要退婚,那便没有了杀人动机。”
这时姜阁老依旧被捂着嘴,呜呜的说不出一个字。
方晋瑞先前不准旁听官员咆哮公堂,现在看到姜阁老如此狼狈也是视而不见。其余旁听的官员到底也不想被叉出去,再说他们这会子也有些懵了,是以也不好发表意见。
又等了两柱香时间,姜府服侍姜小姐的丫鬟养娘都被带到了。
方晋瑞沉声呵问:“当日姜小姐可是在闺房见了燕伯爷?你们到了公堂之上,可要想清楚再回话!”
那几个丫鬟婆子被方晋瑞吓的浑身发抖,七嘴八舌的就道:
“回大人,奴婢不敢撒谎,当日,燕伯爷并没来小姐闺房。小姐当日根本就没在闺房。”
“是啊大人,小姐当日是听老爷的吩咐,说是去书房问学问了。是小桃跟着小姐的。小桃可以作证。”
婢女小桃抖若筛糠,声音发颤的道:“回大人,我家小姐,她死的冤枉啊!我家老大人对小姐,素来就喜动手动脚的,奴婢贴身服侍小姐,就撞见了好几次。老爷那天,将小姐弄到外院厢房里去,就不许奴婢伺候了,奴婢在外头,就听见小姐在呼救。后来,后来奴婢实在不敢知道这些,就躲起来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这时,姜阁老终于愤然挣脱了压制着他的差役,双目血红的冲上来就道:“你含血喷人!你说!是谁指使你做伪证来害我!”
方晋瑞见姜阁老状若癫狂,由着他如此作乱,案子也审不下去了,加上先前就有话撂下,当下也不容情的道:“来人,将姜阁老叉出去。”
“是。”
皂隶上前来,就将姜阁老一左一右架着胳膊给架了出去。
姜阁老才出大堂,对上围观百姓,就先被啐了一脸的唾沫。
“呸!还阁老呢!”
“老不修,不要脸!连子自己女儿都不放过!”
“简直是色中恶魔,就该把这种人烧死!”
……
百姓们义愤填膺,有一些人觉得这件事或许有蹊跷,所以不发一言,但是也有很多百姓觉得大宅门中这样的阴司特别多,姜阁老既然被这么多丫鬟婆子指正,难道还能有假?是以都将他看成了强迫自己女儿并且杀人灭口的畜生。
姜阁老头发散了,脸上脏污,回头看着大堂,神色也有些呆滞。
方晋瑞这厢站起身来,绕过面色沉重的几位副审官,到少见门前隔着屏风行礼道:“圣上。经过查证,燕伯爷的确是因发现姜小姐与人有染才会提起退婚,他并无杀害姜小姐的动机,也并未作案,人证俱在。燕伯爷奸杀姜小姐一案,应当可以结案了。请圣上示下。”
屏风内静默了片刻,才传来皇帝略显得疲惫的声音:“朕听的分明。此案的确已经清楚了。众位爱卿,你等还有什么疑问?”
曹德秋等副审官以及其余旁听的官员都站起身来,齐齐对着梢间行礼。
“臣等并无异议。”
大家都是聪明人,默契的不谈姜阁老与姜小姐之间那匪夷所思的事。就如同铁疙瘩所说的,关于燕绥杀害姜小姐的案子,真相已经水落石出,此案可以结了。
皇帝便点头道:“既如此,方爱卿,你处置便是。”
“遵旨。”
方晋瑞回到大堂当中,朗声道:“今仁义伯燕澜清奸|杀姜氏一案已经查明,仁义伯实乃冤枉,判当堂释放。”
话音落下,便有差役上前为燕绥解开镣铐枷锁。
大太监肖正德到了堂前来,笑着道:“咱家恭喜燕伯爷,圣上的意思,伯爷依旧恢复原职,一切照旧,这些日子伯爷受委屈了,圣上特从内帑之中拨出金丝缎两匹,宝钞一万贯,给伯爷补身子。”
第260章阴谋
燕绥身上的镣铐枷锁已除,他活动活动,便向着屏风方向跪倒叩头:“臣谢圣上隆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屏风另一侧的皇帝面带微笑的道:“免礼。”又对方晋瑞道:“方爱卿果真是断案的好手,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方晋瑞行礼,口称不敢,又道:“回圣上,虽然仁义伯被人诬陷的案子已了,可姜小姐的死因尚且不明,且方才沈修撰与姜府下人所做的供词,指证姜阁老对姜小姐有那等不堪的行为着实可疑。臣请圣上应允,将姜府下人与沈修撰交给微臣,仔细审问,还姜小姐一个公道。”
方晋瑞当堂提出这样要求,实则并不出乎朱攸宁的意料。他素来刚正不阿,看不惯这世上的不公,他为燕绥伸冤,也是不偏不颇的查明真相,遇上姜阁老的事也是一样。
只不过,朱攸宁相信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出沈莫所做证词与那几个出来作证的下人都有些问题。不是说他们证明燕绥被打晕是假话,而是姜阁老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老臣去强|奸自己亲生女儿的行为着实匪夷所思。
这种消息若是传开来,闹成天下皆知,姜阁老这辈子就别想抬起头做人了。
众人一阵沉默。都关注着圣上的意思。
方晋瑞站的笔直,面色严肃的看向屏风方向。
屏风内传来一声轻叹,接着便是皇帝有些疲惫的声音:“够了,这件事便揭过不提了。姜爱卿的品性朕是相信的。”
方晋瑞瞳孔骤缩,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
堂内寂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是以皇帝起身时衣料摩擦的声也显得刺耳起来。
“回宫。”
“遵旨,圣上起驾!”肖正德的略显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因案情结束,没了扬声传话的皂隶,百姓们也不知堂内都在商量什么,乍见金吾卫与锦衣卫等人行动起来,便知又有机会得见天颜了。
在皇帝登上车辇一路缓缓离开时,百姓们早已跪下激动的山呼万岁。
大堂之中,以杨阁老为首的副审官员和旁听的官员们都面色凝重。
杨阁老皮笑肉不笑的走到方晋瑞面前,拱了拱手道:“方大人审案的本事,老朽是见识到了,有手段,很好。”
杨阁老说话时,眼神大大方方落在燕绥与朱攸宁身上。
方晋瑞拱手道:“您太过誉了。”
朱攸宁也不知杨阁老是不是还记得她,毕竟解封临山县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不过老人的眼神满含深意,让朱攸宁不得不想杨阁老是不是将她也一块恨上了。
杨阁老对方晋瑞点了点头,便负手离开了。
有他带头,其余旁听的和副审的官员,也都带着下人一路往外去,顺天府大堂片刻便空了。
安静的大堂内,能将外头百姓们的嘈杂和皂隶们疏散百姓时的说话声听的清清楚楚。就显得堂中气氛更加诡异了。
“方恩师。”朱攸宁屈膝给方晋瑞行礼。
方晋瑞收起满心的沉重,看向小徒弟时,面上便挂着慈爱的笑容:“嗯。审案前不方便见你。这段日子在京城过的不错?”
“回恩师的话,这段日子过的很好。听闻恩师上京来,我心里一直很是担忧。”
方晋瑞笑着摆摆手:“能得圣上的启用,为师的心里很是开怀。你不必多想。”
这时候他也只能这么说?难道还能说,圣上平时不见得多重用他,危险时候却将他抓回来往风口浪尖上推,他一点都不高兴?
那可是杀头的罪。
朱攸宁只好道:“恩师的抱负有施展的空间,我也很为恩师高兴。”
方晋瑞笑了笑,“事情已了,你也该回去了。为师还要留在京中听圣命的安排,你便自己回去吧。”
“是。”看着方晋瑞的意思,竟然是现在就作别,难道是不想让她去找他?
只一想,朱攸宁便知道方晋瑞是不想在京城里与她关系太近,免得牵累了她。
心里涌上一阵难言的无力感,朱攸宁觉得自己真的是太渺小了,遇上皇权,就真的是无计可施。
燕绥与方晋瑞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又蒙方晋瑞秉公审案才给了燕绥昭雪的机会,燕绥便与方晋瑞行了大礼,又感谢了一番,见方晋瑞已面露疲惫之色,才告辞离开。
出了衙门的门,百姓们都已经散了。
燕管家、燕飞、佛八爷、窦婉婉和百灵已经预备好了两辆马车,站在原地焦急的等着。
见燕绥出来,燕管家和燕飞立即抱着大毛衣服上前去将燕绥裹了个严严实实,燕飞还塞给燕绥一个手炉。
“伯爷,太好了!”
“是啊伯爷!”
“刚才朱小姐表现的真是太好了!我们虽然没机会进堂中,可在外头听着也都是捏了一把汗。”
朱攸宁笑了笑,眉间的郁色却没退去,见佛八爷也站在一旁,心思一动,便对燕绥道:“伯爷这段日子在北镇抚司一定闷坏了吧?有没有兴趣一起走走?”
燕绥立即明白,朱攸宁这是有话要与他说,他也看到这群人里有个陌生的佛八爷,便顺她的意思道:“我也正有此意。”
他低头看着朱攸宁,眼神说不出的柔和。
众人都是挤在人群里亲眼目睹了审案的全过程,心里对二人的关系早有了一番各自的理解。
尤其是佛八爷,站在诸位大人背后,案子听的更是真切,加上锦衣卫原本就有一些猜测,佛八爷先前都是将朱攸宁当做伯府女主人对待的,现在看他们有话要说,自然就理解歪了。
“那我等就先伯府,稍后我再拜见伯爷。”
燕绥对佛八爷笑着点头。
燕管家自然寸步不离的保护燕绥,服侍他上了第一辆马车。
窦婉婉和百灵则是扶着朱攸宁上了第二辆马车。
两车一前一后的缓缓离开了顺天府。
燕飞和佛八爷看着他们走远,便也都上马先回伯府去了。
两架马车一路来到了什刹海附近一处宽敞的空地。光秃秃的柳枝被寒风吹的摇摇晃晃。空地中间一个老旧的木质凉亭,桌面和凳子上都积了雪,有些荒凉萧索之感。
什刹海上结了冰,有小孩子不怕冷,自己做了冰鞋,在冰面马上玩耍,嬉闹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才将那荒凉感冲淡了一些。
朱攸宁与燕绥先后下了车,窦婉婉和百灵已经先去将凉亭里的桌子凳子都打扫干净,取了马车中厚实的坐褥铺在凳子上,又在凉亭的地当中点燃了车上常备的炭盆。
朱攸宁就披着厚实的白狐毛领子披风,跟在穿着黑貂绒大氅的燕绥身后走上了凉亭的台阶,面对面坐下了。
燕管家与两婢女站在马车旁,远远地主着亭子里的主子和四周的动向。
朱攸宁伸出白玉般的小手,悬在炭盆上烘了烘,“你伤势都好了吗?”
燕绥洒然一笑:“都无大碍了,只要好生调养便是。在北镇抚司没有受苦。”
“那就好。”朱攸宁也笑了笑,“咱们都是朋友,我说话就不绕圈子了,当面问出来,你若是能回答的,就告诉我,若不能回答的,我也不追问,如何?”
“知道你会有疑问。”燕绥也将自己修长有力的大手凑近了炭盆上方烤火,倾身道,“你有话,就问吧。”
朱攸宁点点头,“那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修撰说的是真的吗?”
“我之前与你说的和在堂上说的都是实情。我的确是吃了茶就失去意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朱攸宁垂眸颔首,“许真的像吃醉了酒的人,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了?我是相信你的。但是这个案子的疑点太多了。
“第一,沈修撰既然做了假证,怎么可能因为方恩师几句话就忽然悔悟过来,开始说‘真话’了?
“第二,姜阁老那样的人物,什么女人找不到,怎么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这简直是太匪夷所思,让人无法置信了。
“第三,姜府的下人、丫鬟婆子们,说的供词都未免太溜了,都像事先背下来的,这些人身为姜家的下人,生死荣辱都是与主子绑在一起的,他们居然在公堂上不为自己主子说一句话,而是每一句都咬死了姜阁老有那件事。
“这种种事情结合在一起,着实不能让人不去多想。
“而且最可怕的,是圣上的态度。”
朱攸宁抬起头,对上燕绥复杂的眼神,“我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绥看着她冻红的鼻头,抬起手来帮她将毛领子理了理,将她整张脸都埋在了白狐毛中。
“很简单。这件事,其实是圣上下了一盘棋。将所有人都算计在了棋局内。”
朱攸宁听的一愣,杏眼不由得睁圆,疑惑的看着燕绥,也顾不上他帮自己理了领子的动作了。
“你是说……”
燕绥叹息道:“其实当日我在姜小姐的闺房醒来,一直到我被刑部的人带走,都没看到沈莫出现,我就觉得事情很不对劲了。
“我与沈莫的关系很要好,当时以为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其中有什么隐情。到后来我在北镇抚司,听人说沈莫对上门询问的人都是闭门不见,我也一直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直到今天,听到了沈莫那些一听就觉得荒唐的证词,看到了圣上的态度,我才彻底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绥垂眸,无奈的道:“你知道,大周如今国库空虚,朝廷里最缺的就是银子。我在圣上身边时间久了,常常听到一些风声。也知道圣上有恢复商人地位为国家收取合法商税的意思。”
朱攸宁点头,“这个我也有所猜测,早在六七年前的时候就想过这个。”
“嗯。圣上要提高商人的地位,打算为商人设立户籍,在对商人加以扶持。保守派的文臣们自然是不答应的,与圣上之间的争论已很久了。
“而我的出现,让圣上看到了商人的作用,尝到里其中的甜头。才让圣上更加坚定了收取商税的决心。
“姜阁老为首的那些人,一开始就看不惯我一个商人平步青云。他主动与圣上提出将姜小姐许配给我,也确实是想害我的。
“我知道圣上的打算,自然也明白自己的立场。圣上见我被姜阁老盯上,却视而不见,还赐了婚,我就觉得蹊跷了。因为我知道,圣上不是一个能够甘心被臣子摆布懦弱的人。”
说到这里,燕绥站起身,走向凉亭的边缘,看着什刹海上玩耍的孩童,声音轻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
“从我去姜阁老府上退婚,到姜小姐之死,到我入刑部受刑,再到沈修撰的闭门不见不肯为我作证,这一切都是圣上安排好的。我只是圣上用来对付文官集团的一个棋子而已。”
“所以你的意思是,沈修撰其实是圣上的人?他所做是圣上吩咐,他所说是圣上教的?”
燕绥沉默的点头,回身看着朱攸宁,问道:“你可以想一想,若是这件事只单纯判我无罪,而没有姜阁老与自己亲生女儿有染的事,结果会是什么样?”
朱攸宁将方才燕绥的话仔细想了想,又将整件事以及朝中一些事都回忆了一遍。一些如散沙一般的线索,终于在她心里连了起来。
“我明白了。”朱攸宁复杂的道,“若无有染之事,姜阁老德行没有亏损,他就算为了姜小姐的死因纠察下去而触怒了不该惹的人被罢免了官职,他在保守派文臣的心目之中依旧是个英雄。因为他为的是他们那一派人的信仰。”
“可如今,沈修撰的几句话,就让姜阁老的人品出现了这么大的残缺。不论是不是真有此事,背后都会有人议论。
“圣上利用了你来打击保守派文臣,再利用沈修撰这些年来的不甘心,在姜阁老提出赐婚要求时将计就计。
“圣上刚才阻止了方恩师继续调查姜小姐一案,看样子也不想调查清楚姜阁老与女儿有染之事,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姜小姐的死是圣上的人做的,他只是想将这件事做大才能方便利用。
“而姜阁老与姜小姐根本就没有那种**关系,是禁不起细查的,圣上才不许方恩师去查。”
第261章 忽悠
燕绥颔首,叹道:“你分析的差不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沈莫与我商议好了次日退婚的事,转身就去告诉了圣上,与圣上订好计策后,又去告诉了姜阁老我要找他女儿退婚。
“姜阁老早有将我拿下之心,自然会把握机会,或许是与沈莫商议好了怎么引我入局,或者直接给我安一个什么罪名,所以他提前联络好了刑部。
“只不过姜阁老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圣上第二天将他叫进了宫。府里的事情就由不得他掌控了。
“沈莫用了与圣上定的计策,将我迷晕,姜小姐的死必定是经常帮圣上做脏活的那些人做的。一切妥当后,他们将我放在姜小姐闺房。
“姜阁老回府后,看到姜小姐竟然真的死了,其实他未必不怀疑。但是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刑部的赵员外郎来的那么快,我被逮押用刑,锦衣卫的人也来的那么巧,赵员外郎就被轻松拿下了。
“之后的事情,一步步的发展,完全都在圣上的掌握之中。直到今天,圣上借沈莫的手,成功的将屎盆子扣在了姜阁老身上。他恐怕以后再无翻身之日。”
朱攸宁听着燕绥的分析,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凭空便打了个寒颤,她赶忙凑近了火盆一些,烘着冰凉的双手,半晌方道:“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太可怕了。”燕绥也倾身烤着火,“只可惜我如今已是骑虎难下。进了这个圈子,想要片叶不沾身已是不可能了。”
朱攸宁也轻叹了一声,转而问:“你说,沈修撰这一次替圣上做了这件事,也算是做了个脏活了。他在公堂上公开承认自己被姜阁老收买,并且他身为文臣,还等于背叛了保守派文臣,往后他在朝堂上还怎么混?我倒是觉得他的情况,甚至比姜阁老还要堪忧。”
燕绥唇角微弯,淡然笑道:“你看着吧,沈莫一定是早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后路才会如此实诚的帮圣上办好这件事。圣上会将他外放去一个没有人能够管得了他的地方。”
“没有人能管得了他?”朱攸宁灵动的大眼睛眨了眨,一个念头渐渐成形,“不会吧,圣上会让沈修撰去黄河沿岸你所承包的城镇?”
燕绥的眼中充满赞许的点头,“正是如此。”
朱攸宁很聪明,思想也与时下女子都不同,几乎一点就透,能够跟得上他的思路,他与其余人说话,可没有这么畅快的感觉。
更何况,今天他能够成功顺利的翻案,朱攸宁的努力功不可没。
方才在大堂上,朱攸宁侃侃而谈,愣是将圣上都给忽悠的激动起来,不但成功规避了名声受损的问题,还给他们这些商人都戴上了高帽子,让人说不出诋毁的话来。
一想到那时朱攸宁的模样,燕绥的心里就痒痒的很,看着面前精致漂亮的人,嘴角的笑纹加深了很多。
朱攸宁正在分析情况,并未主意燕绥的“古怪”。
燕绥重建的几处城镇,一开始都有地方官员抱怨税收都归了他,他们没有了层层扒皮的机会,弹劾燕绥的人很多。
不过圣上扶持,加上也有些明白人。如今那几处的官员都换上了不会阻碍重建与修建堤坝的那些。
可以说,燕绥负责重建和承包的那些黄河沿岸的城镇,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沈莫去做官,就等于在燕绥的保护之下。
治理黄河是个多大的功劳?
一旦将来成功,沈莫再度回到京城,恐怕便鱼跃龙门的时候了。
思及此,朱攸宁只觉得古代这些人聪明的都太过逆天,稍微行差踏错一步都要送命!
“这世界真是太复杂,太黑暗了!”
朱攸宁感慨的道,“每个人都是摆弄权术和阴谋的高手,每个人也都是棋子,下棋的人高高在上,身为棋子的人也在下棋!京城的水太深,这里真的不合适我!我觉得在这里多呆一阵,我头发都要愁的全白了。还是乡下适合我。”
燕绥被朱攸宁的话都笑了,摇着头道:“你非池中物,哪里会只呆在乡下?你的战场,早晚也会移到京城来。
“就算你不为了自己。难道你不为了你的恩师?”
燕绥的最后一句话,真真是戳在了朱攸宁的心头。
“方青天这一次参与进来,不论是不是出于本意,都已经被圣上拉下水了。若是我没有猜错,接下来,方青天应该会被圣上提拔,他现在站在保守派文官的对立面上,已经成为圣上手中握着的一把非常尖锐的刀。
“保守派文臣要攻击的出头椽子,第一个就是方青天。
“以圣上的性子,我觉得方青天大概会被利用到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就会被一脚踢开。
“你的恩师有难。难道你会不理不睬?”
燕绥所说的道理,在方晋瑞进京之前,朱攸宁就已经想过了。
只不过这些事自己想是一回事,被人当面说出来,冲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攸宁摇着头道,“所以说,我只有让恩师变的更有利用价值,才能保得住他。若是我无法让恩师变的更有价值,就只能让我自己变的更有价值了,这样想动恩师的人同样也要考虑考虑才能动手。”
说到此处,朱攸宁笑的露出了一颗尖尖的小虎牙,“我怎么觉得未来的路这么难走呢!”
她那笑起来的模样太可爱,引的燕绥多看了一眼就咳嗽了一声,“你是聪明人,能趁早认识到事情关键,早做打算也就不算难走了。更何况经过这一遭,咱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也会帮你的。”
朱攸宁见燕绥咳嗽,脸色也有些红,忙道:“你是不是身子还不舒服?我现在没有疑问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燕绥尴尬的点头,“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说服杭州商会的人捐款的?他们看了你的书信,就肯捐款?”
朱攸宁摆摆手,狡黠一笑,压低声音道:“我那都是现场胡说的。”
“什么?”燕绥的眼睛瞪的溜圆。
朱攸宁低声道:“我若不将话题引到捐款治水之类的事上,圣上又怎么会偏心咱们商人呢?圣上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我便这么做了。”
“这么说,这笔银子你还没下落的?”
“对啊。不过无所谓,我这也是为了杭州商会着想。四十万两白银,对于老鼠都快饿死了的国库来说着实太多了。圣上看着必定会心动,不让他心动,我怎么过关?
“其实朝中大臣,谁家里没有捞着点银子?他们作为清高的官儿,国家有难之际表现的居然不如我们商人,圣上心里也什么都明白的。
“至于筹钱,我自然是有办法。”
朱攸宁凑近燕绥,眨了眨眼调皮的道:“圣上不是夸赞了杭州商会,还说要赐给我匾额么。”
燕绥看她那算计人时的奸诈模样,不由得好笑的道:“你太坏了。”
“我哪里坏了?这不是应该的么。”
方才凝重的气氛,在此时一扫而空。
朱攸宁与燕绥站起身,燕管家和百灵、窦婉婉立即到近前来。听说二人是打算回去了,当即便将东西收拾妥当。重新坐上车,一路回到了伯府。
仁义伯府一扫月余的沉寂,一下子变的热闹起来。燕绥下车的时候,家人照着规矩又是放鞭炮,又是撒符水去晦气的,折腾了好半晌才让燕绥进了门。
是燕绥吩咐了预备晚宴,还命燕管家亲自去请佛八爷。
燕管家去下了请帖后,回来服侍燕绥更衣,是口中还在絮絮叨叨与燕绥解释佛八爷来到伯府的经过。
“伯爷是没看到,朱小姐那个机智啊!老奴当时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朱小姐就已经脑子转了好几个弯了!与佛八爷打机锋一点都不落下风,当天晚上姜小姐的尸首就成功到手了。
“第二天佛八爷来见了朱小姐,当场就表了忠心!
“伯爷果然是没看错人,这段日子您不在家,咱们家里大事小情都是经过朱小姐的手。别看她年纪小,做起事来稳重的呦,比咱们府上夫人和老夫人都有主见。
“您这些日子在北镇抚司,我都已经没了主意了。朱小姐却能主持大局。还对您的事一直那么上心,从来没想过先离开。”
很显然,燕管家话题歪了还不自知。
燕绥也不阻拦,很乐意听这些事。
是以到晚宴摆在暖阁的时候,燕绥已经将这段时间包括朱攸宁在内所有人的表现都了解了个遍。
佛八爷来到暖阁时,天色已经黑了。
暖阁内六面窗都紧闭着,不太大的空间内悬挂着六盏宫灯,墙角还立着黄铜的仙鹤灯柱。将屋内照的温暖又明亮。就连摆在当中的八仙桌上那些精致的菜肴,看起来都格外的可口。
燕绥身穿银白色圆领窄袖锦袍,腰束玉带,玉簪挽发,在暖黄的灯光之中,俊美的宛若谪仙。
佛八爷见过燕绥几次,这还是第一次正面接触,对于此人那比女子还要俊秀的容貌也有了更新一层的认知。
“燕伯爷,在下蒋煜,表字一峰。因火烧姜家而被罢黜了官职,如今被圣上安排来保护伯爷的安全。”
佛八爷手上的念珠绕了两圈盘在腕子上,恭敬的给燕绥拱手行礼。
燕绥知道佛八爷的来历,自然不会拿大,还礼道:“佛八爷为圣上尽忠,一片忠心,令人佩服,快请入座。”
“不敢,主仆有别,在下卑微怎能入席?”
“今天只有朋友,不论什么尊卑,何况我本来就是草根出身,并不是天生富贵,我这里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燕绥如此诚心相邀,佛八爷若继续推辞便是不美了,就干陪末尾,侧身坐下了。
燕绥又问燕管家:“可请了朱小姐来?”
燕管家笑道:“已经命人去请了。”
话音方落,外面便传来下人问候行礼的声音,随即墨绿色的锦缎暖帘一挑,穿了浅粉色锦缎小袄、下着豆绿八幅裙,披着个白狐毛领子棉雪褂的朱攸宁就带着婢女走了进来。
燕绥与佛八爷同时站起身来。
朱攸宁笑着施礼:“我来迟了,让二位久等。”
“不碍事的,我们也才刚坐下。何况今天没有外人,都是咱们自己人,也并没有什么规矩。”
燕绥亲自为朱攸宁摆好绣墩。朱攸宁道过谢,三人再度落座。
燕绥先端起酒盏来,道:“这一次我能侥幸脱困,多亏了你们两位的帮助,大恩不言谢,我敬你们二位一杯。我干杯,九小姐与佛八爷请随意便是。”
说着就端起酒盏,一仰头先干为敬。
佛八爷与燕绥一样,都痛快的喝干了杯中酒。
朱攸宁则是先小猫一样尝了尝味道,发觉自己酒盏里盛的竟然果汁,暗赞燕绥的细心,不由得轻笑着将之一饮而尽。
燕绥见朱攸宁那小心翼翼的小模样,心下不由得好笑,唇角也愉快的扬起。他招呼着二人吃菜,期间闲聊一些并不涉及朝务之事。
酒过三巡,三人都很尽兴,朱攸宁看了看佛八爷,又看了看燕绥,便道:“燕伯爷,如今都已是腊月二十一了。我想着赶紧回富阳县去。离家这么久,家里人也很是担心。”
燕绥道:“如今大雪封路,且马上就是除夕,你这么上路,许要近两个月才能回到富阳呢。不如就留下来,在京城过了新年,等圣上的赏赐到了,你一并带回杭州岂不是好?令尊与令堂那里咱们找个快脚去捎个信儿便是了。”
朱攸宁有点犹豫。
她当然知道路不好走。
可是在燕绥家里过年,她总觉得有点别扭。
燕绥见朱攸宁犹豫,又道:“令尊与令堂必定也希望你路上平平安安的,现在外面的路着实不方便你一个姑娘家赶路。”
佛八爷见燕绥和朱攸宁如此,笑了笑道:“燕伯爷说的是,待到年后带上圣上的赏赐,在下护送朱小姐回富阳岂不是好?”
朱攸宁心下暗赞佛八爷是个会把握时机的聪明人。
他早在他们的面前抖了实底,若是留在燕绥身边也会被边缘化,跟着她离开京城,只告诉圣上他被怀疑遣走了,就不会被追究了。往后他没有了监视燕绥的作用,圣上就会慢慢的淡忘他,他就可以真正的脱离锦衣卫身份的桎梏了。
朱攸宁有心帮衬佛八爷,便点点头,又笑着道:“只不过八爷这般人才,我怕燕伯爷舍不得放你跟着我回去。”
第262章 弃世
燕绥禁不住笑着凑趣:“你说的是,我还真的有些舍不得八爷的人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佛八知道面前这俩人都是人精,这是席间畅快时善意的打趣。
他也自知身份,就算留在燕绥身边前途会更为光明,也巴不得趁早脱离锦衣卫身份的桎梏,早早的淡出圣上的视线才是上上之选。
佛八爷含笑拱手,摇着头求饶。
燕绥与朱攸宁见状,就确定了佛八爷的立场,果真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不提了。
不过朱攸宁还是惦念着想回家。
燕绥只要又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一番,燕管家在一旁也帮忙劝说。
盛情难却,加之路途遥远,大雪封路也的确不好走,朱攸宁也只好答应了,无奈的道:“正好我们也可以商议修建堤坝的事情该如何合作。”
有了公堂上的一番话,现在朱攸宁住在伯府倒不必担心有人非议,反正她是为了修建堤坝,为了国家大义,连圣上都赞许的做法,谁会没脑子的再来批判。
见朱攸宁终于答应了,燕绥的唇角不自禁扬起个愉快的弧度,总觉得从前认为平淡无味的新年,今年也变的有趣起来。
与仁义伯府欢快的气氛截然相反。
昭平坊姜府被大火舔舐的焦黑的断壁残垣,在雪夜里显得格外凄凉。灯笼的烛火被打着旋的冷风吹的摇摇欲灭。
上院正屋之内灯火通明。
姜阁老身着宝蓝色圆领锦缎宽袖道袍,花白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在头顶挽了个发髻,以一根乌木簪子固定。
他手中挽着一条白绫,双手撑着双膝,大马金刀的做在绣墩上。而绣墩的位置,正在房梁之下。
姜阁老的面前跪着他的老妻,两个儿子和三个孙子
妻儿老小都身着素衫,披麻戴孝,抱头痛哭。
“老爷,您,您非要如此吗!您这是在诛我们的心啊!”
“是啊父亲,求您不要这样!”
“祖父不要死,祖父,孙儿不要你死!”
……
姜阁老面色平静,目光扫过老妻王氏,又看过帐子姜良志与次子姜良玉,最后又看向三个孙子,幽幽的叹了一声。
“别哭了。事已至此,哭哭啼啼也没有用。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为我哭这一声的。你们听我把该说的说了,也算全了你们对我的心意。”
姜王氏、姜良志和姜良玉闻言,哭声渐弱,搂着三个抽噎不止的孩子闭了嘴。
姜阁老道:“今日闹出这个案子,你们也都知道了。有人巴不得我遗臭万年,竟污蔑我与自己的女儿通奸。这件事,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就算再畜生,也好歹读过圣贤书,是万万做不出的。”
“父亲,您是清白的,我们都知道!
“是啊父亲,咱们要严查,看看到底是谁诬陷您!您何必如此刚硬,偏要上吊呢!”
姜阁老摆了摆手,笑着摇摇头道:“你们啊。我从前总说你们虽然身在朝堂,但到底目光浅,你们现在还不明白吗?
“今儿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活不了了。
“这案子若继续查下去,我强|暴自己亲生女儿的罪名就要坐实了!到时候,莫说我自己,就是咱们姜家多少年来辛苦积累下的名声,也都要一下子彻底弄臭喽!
“有这么一个不要脸的祖父,将来致哥儿、华哥儿和含哥儿怎么见人?怎么在人前立足?你们两个又怎么在官场上抬头做人?”
姜良志与姜良玉兄弟被说的一阵默然。
事实如此,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祖父,我不怕。”姜景致抱着祖父的大腿,泣不成声道,“我不要祖父死,我不要祖父死!”
姜阁老爱怜的摸了摸嫡长孙的头发,叹息道,“人啊,活在世上,总会遇上这样那样的坎儿。总要选择自己应该怎么走。
“如今我走到这一步,也是无奈。今儿晚上我说的话,也是我这辈子最后能教给你们的了。你们是姜家的男丁,就要像个男丁的样子,别学那些女孩子家哭哭啼啼的,专心听我说。”
儿孙们闻言,这才强压下心中的悲凉,忍着不哭出声来。
姜阁老满意的点点头,道:“我这一去,这案子没了苦主,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就没人会硬给我安个罪名了。到时候,人提起我强|暴亲生女儿的事,也只会说是猜测,舆论不好也不打紧,你们放平心态,很快这风波就过去了。
“我走前,有三件事要叮嘱你们。你们都听仔细。”
“是。”姜良志、姜良玉兄弟齐齐哭着应是。
姜阁老道:“第一。我走后,老大继承姜家的家主之位。咱们家是大家族,族中这些年借着我这个阁老的名头,有不少做官的,你们记住,往后要懂得蛰伏。祖宅要修葺,在多置办一些祭田,除了在朝廷为官走不开的,其余人能回乡就都会家乡去。”
“是。儿子记得了。”
“第二。我这一去,文官清流一派之中,咱们姜家就彻底失去了参赛资格。往后商人和清流之间的斗争,你们能避就避。”
“是。”姜良玉哭着应下。
姜阁老又摆出三根手指,郑重的道:“这第三,是最要紧的一点。你们就当我是寿终正寝,不要去怨恨任何人。”
“不!”姜良志哽咽着道:“我知道父亲是为了我们,可我们心里也清楚,害了您的,是燕绥!是沈莫!是方晋瑞那个铁疙瘩,是那个乡下来的姓朱的!”
“你别左犟。”姜阁老沉声道:“你们都给我记着,真正的仇人并不是他们。”
“那是谁?您今日去意已决,儿子也都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为了整个姜氏一族,您是无奈之举。可是整个仇恨我们会狠狠的记在心里,他日必定会为您报仇雪恨!父亲,您告诉儿子到底是谁害您!”
姜阁老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来,仰头看着房梁,将手里的白绫网上抛。
姜王氏和儿孙们的哭声立即就嚎啕起来。撕心裂肺的让人绝望。
可是姜阁老已经将利害关系说清楚了。如果他不死,那背后害他的人就会继续查下去,将奸杀自己亲生女儿的罪名实实在在的扣在姜阁老的头上。到时不但姜阁老的名声,整个姜家一族都全完了。他们明白了这个缘由,也知道大局为重,就不能阻拦。
纵然痛彻心扉,他们也无法阻拦。
只能将仇人牢牢地记住,将来一定要报仇。
姜阁老才上了绣墩,白底皂靴在袍脚处只露出两道白边,正落在跪在地上的几人眼中。
姜阁老将白绫打了个结,双手撑开白绫,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们急着,不要怨恨,也别想报仇。至于我为什么会死,等将来你们在朝廷里到达我这个位置,自然就有机会参与到这件事里来,你们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仇人了。往后,姜家就交给你们了。”
话音落下,姜阁老便一踢绣墩。
姜景致、姜景华、姜景含三个小少年都是一阵尖叫,随即便是哇哇大哭,姜良志和姜良玉,忙将三个孩子的眼睛捂住了。
“老爷……老爷啊!”
姜王氏双目赤红,睚眦欲裂,看着面前那双垂在半空的脚痛苦来回踢腾挣扎,最后终于脱力的安静下来,姜王氏当真痛彻心扉,惨叫了一声,就捂着心口瘫软在地。
“母亲!您怎么了!”
“父亲啊!”
……
屋内一片凄惨悲凉之色。
很快,姜家的媳妇和女儿们也听闻了姜阁老自缢了的消息,整个府里都乱了起来。
而姜良志、姜良玉,和三个景字辈的少年,却将仇恨深深的埋藏在心里。就算姜阁老临死时说仇人另有其人,他们也想不通其中缘由,只当是父亲不想让他们继续卷入残酷的权力争斗中。
他们将方晋瑞、沈莫、燕绥和朱攸宁的名字,恶狠狠的记载了脑子里。
“姜阁老自缢了?”
朱攸宁得到消息时已是午后。
燕绥点点头,叹息道:“虽然我早有预料,可真正发生了,我心里还是……”
姜阁老毕竟是入阁拜相的才华,朱攸宁和燕绥能看透的真相,姜阁老又如何看不透?
知道是自己招了帝王的恨,若还不痛快的一了百了。难道等着帝王更大的动作吗?
不论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为了家族的安稳,姜阁老的死已是必然。
朱攸宁低着头,看着茶碗里淡红色的茶汤久久不语。
姜家虽与燕绥站在对立面上。
可真的发生了这些事,依旧是让旁观者唏嘘。
许久,朱攸宁才道:“京城真是太可怕了。连姜阁老这样在官场里混迹多年老谋深算之人,最后都落得这样的下场。我真的很难想象要如何才能在这个漩涡里好好生存下去。”
越是更多的接触这个时代的人,朱攸宁那一点点身为现代人的优越感也就消失的越干净。
她现在已经完全融入这个世界,丝毫不觉得自己比本朝人强在哪里了。她也就是看的细,走的慢,否则早被人卖了她还得给人数钱呢.
见朱攸宁如此落寞,燕绥不由放柔了声音是转移话题:“你还没在北方过过年吧?今儿开始各家各户就要忙起来了。”
朱攸宁收起感慨,配合的笑着道:“我看咱们府里今个儿个一早就有人在洒扫了。”
“等天气好了,我带你去转转。年前的集市上很热闹,咱们也应应景,自己去采买些年货回来。”
朱攸宁见燕绥兴致高,便笑着点头,暂且将对未来的担忧和规划都搁在一边。
就在这时,燕管家笑着进来回话:“伯爷,咱们要往杭州送信的快脚已经找来了。朱小姐已经预备妥了吗?”
朱攸宁欣喜的起身道:“已经预备好了。我还预备了一些东西想捎带回去,不知道方便不方便带?”
“自然是方便的。”燕管家微笑。
朱攸宁当即丢下燕绥就往外走,“那我回房去取来!”
朱攸宁除了写了给父母的家书,还给李拓北和罗勋都写了信,另外还礼貌性的写了信问候朱老太爷和老太君。除此之外,她还预备了一些鞋袜和抹额、帽子之类的让快脚捎带回去。
虎子、飞龙汤和十六也要留下陪着朱攸宁,今年便不能和李拓北一起过年。他们也给李拓北写了家书,厚厚一叠的信都用蜡封了,一并交给了传递消息的快脚。
燕绥给了那快脚比平日多十倍的报酬,对方才肯赶在过年的时间出远门。
不过赚这一次,家中老小妻儿都能松快一整年,快脚本来也是赚这个辛苦钱,是以心里也很满足。
朱攸宁将快脚送到门口,还塞给他一个小荷包。
快脚一摸里头硬邦邦的小疙瘩,立即就知道是银子!他欢喜的心砰砰乱跳,慌忙的将袋子收好了。如今不允许金银交易,若叫人抓到他是要吃牢饭的。
“劳烦这位大叔了。您到了富阳县见了我父母家人,劳您仔细观察一下双亲的气色,再看看家里是否安好。等您回来,我还有重谢。”
“嗳!小姐就放心吧。”快脚欢喜不已的应下出门去了。
就在快脚离开不久,伯府的大门又一次被叩响。
这一次来的却是宫中的中官。
“伯爷,朱小姐,是宫里来人送圣上的赏赐了,您二位快出去迎接吧。”
燕管家满面红光,欢喜的合不拢嘴,这次燕绥不但沉冤得雪逢凶化吉,如今还更加得圣上的赏识了。燕管家是打从心底里为燕绥感到高兴。
送赏的太监说起话来玉如渐珠,对待燕绥和朱攸宁都是一样的很恭敬。
“圣上赐富阳县朱氏笔墨纸砚一套,青花瓷笔洗、笔山、笔筒一套。此朱氏‘杭州商会’匾额一面!”
朱攸宁看着下人忙里忙外的抬赏赐,回过神来赶忙行礼。
随即中官又将圣上要赏赐给燕绥的两匹金丝段和一万贯宝钞也送上了。
燕绥谢过中官,将赏赐的银子也一并给了,还亲自送了那中官离开。
回到前厅后,家里一众人都在围着圣上御赐的宝物发感慨。
朱攸宁道:“想当初,为了一并玉如意,咱们在杭州商会跋山涉水的。御赐之物当初让多少青年才俊斗的头破血流的?
“可如今,御赐的这么多东西就摆在眼前,我竟然不觉得多兴奋了。”
“你这话若是说出去,可叫听到的人要嫉妒的恨不能打你一顿。”燕绥撇着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