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岂曰无衣(中)
青峡谷外两军对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道较之寻常人族高大许多的身影站在白雪覆盖的谷外荒原上。
一男一女。
少年和少女。
凄冷的北风或骤或缓的袭来,吹起地上那层轻柔的雪。
雪花乱欲迷人眼,却迷不了天南绝云岭下山入世的妖族姐弟二人双眼。
无论姐姐或是弟弟,身体里流淌的妖族血脉皆是尊贵且神圣无比。
浴火涅槃重生的凤凰与行走于人间万兽臣服的火麒麟,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的血脉让姐弟二人天生不惧寒冷。
在这风雪天气,他们仅仅斜肩披着半块手工制的兽皮衣,简单而粗犷,双腿与臂膀暴露在凌厉的北风中。对于能叫天下人心甘情愿裹进棉被的风刀来说,这是一种挑衅,毫不掩饰的挑衅,**裸的挑衅。
于是置气的风雪愈发的紧了!
对于对面围山而不攻只列阵以待的未央军兵甲来说,严酷的天气风霜厉雪是一种艰难的磨练。按照儒将未央生所言,未央军的敌人不止青峡关三十万精兵良将,更多的是大燕难以适应的天寒地冻!
青峡谷外冰天雪地列甲未央军五万,这自然是先头部队。身影笔直如雪松岿然不动的五万兵甲之后,是亲自挂帅领十万兵压阵的未央生。
良将择战,必先暗合天时地利人和。
可未央生此举冒风雪而讨伐居险易守难攻的青峡关,战略上不仅仅失了天时,地利形势也颇具困难。若说此战唯一之胜机,便只能寄托于最后的人和。
这也是无数次沙盘推演所得的结局。
独一无二的结局。
未央军不需要不败王师之名,未央生也不需要太多的胜利彪炳千秋。
在他看来真正的凯旋之音,听上一遍便此生无憾矣。
……
银色的天地。
银袍银枪的儒将未央生跨于白驹之上,那双视线落处,不是风雪荒原峡谷前操控万兽暴走的妖族姐弟,而是军阵中央那座孤营。
对峙妖族姐弟与青峡谷内万兽的未央军军阵中央有一座孤营。
孤营营帐之中有三十六位身披星纹道袍的易字门徒。
三十六名易字门徒依天罡星位次序盘膝而坐,各持道须拂尘,身前均点了一盏离火灯。
三十六盏离火灯被一条红色的细线穿引,细线的尽头牵在周天手中。
来自天东八百宗的周天自然也是九星天机座下玄阴山的内门弟子,从某些方面甚至可以说与七国盟军军师君泽玉师出一脉。
天东八百宗三代弟子号称当世奇才,惊才绝艳的年轻俊彦多不胜数。
周天自问除了年轻之外,平庸的容貌称不上俊彦,更不敢与十二星座下诸位师兄们并列当那奇才之名。
他这一生不问修道,亦不问功名。
他只痴迷于一件事,那便是作画。
周天钟迷且擅画,在天东八百宗之内素有神笔之称。坊间流传,神笔周天画龙,点睛可龙飞九天。
儒将未央生不曾亲眼见识过龙飞九天的传说,只相信眼见为实人定胜天的他也曾对此易门手段不屑一顾。可不知为何,当他第一眼看到其貌不扬的神笔周天时,便对此传说深信不疑。
仿佛着了迷一样!
……
苏小凡身旁的未央生视线停留在那座风雪中的孤营之上许久许久。
欲下青峡关,必先破妖族姐弟的万兽妖潮。那对姐弟天生拥有远古神魔兽纯净的血脉,所到之处万兽臣服。便是三十万未央军铁蹄踏遍,人族与马匹的血肉之躯也难敌体型巨大的兽潮几次冲击。
无所不知天下事的军师大人似早已料到此难,便在七国结下檀渊之盟后就已开始命人着手操办,未雨绸缪。直到天东八百宗三位经天星带来一滴血,一滴远古烛龙血。
按照军师大人的意思,万兽臣服于凤凰麒麟,血脉之威毫不输于二者的远古烛龙也必然足以威慑。
破万兽潮唯一的方法,便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未央生很期待神笔周天如何还施彼身。
那双神慧内敛的的眸子盯着五万兵阵护卫的雪中孤营,仿佛看到营帐之内其貌不扬的神笔周天笔走龙蛇。
……
妖族姐弟的身后是大燕青峡谷,谷中万兽妖潮。
青峡深处有一座宏伟城池,正是大燕粮仓重地青峡关。
青峡关城楼之上有三道人影。
行事素来成熟沉稳的守将余年庆一身羽蓝色盔甲按剑恭敬地站在另外两人身后,一言不发。常年驻守青峡关的他不止一次听闻帝国白楼门里那位喜穿紫色衣裙的凝雪公主仁心之名,然而此次见着真人,这位老将却是即喜又悲。
喜得是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所看到的凝雪公主与传闻中娇小柔弱的公主相比,惊若两人。
传闻里的公主喜穿紫衣。
眼前的公主却披着大红袍子。
传闻里的公主师承菩提书院庄院长,妙手仁心待民如子,更曾与逃难百姓一路同行并且以身试病治好了瘟疫。
眼前的公主却不苟言笑,清秀稚嫩的神色眉宇间时常隐藏着一抹浅浅的悲伤,那应是一种难解的心结。
传闻里的公主与人和善。
眼前的公主却让人觉得有些冷厉,如同大燕的风雪近在眼前却透骨如刀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传闻里的公主是养尊处优不经世事的公主。
眼前的公主,更像是一方统帅三军的女将,就如同星云州不败王师的统帅红袍女将骆冰王!
老将余年庆恍惚顿悟了什么,于心底深深悲叹。
他不知凝雪公主归来青峡前都经历了哪种故事,但想来绝不简单。能让一个人有心改变习惯十数年的习惯,本就是一种悲伤的故事。
一身红袍的雪儿琉璃双眸透过漫天风雪凝望着青峡谷外。
心不在焉的她回想着清晨天色微微亮时,探子禀报细柳军飞渡都江堰夺取风陵渡的加急战事。
大都督李天罡战死。
公孙峨眉潜逃。
二十万龙王水师或战亡,或战降。
细柳军自此驻扎风陵渡,遥望第二国都江都城。
而这一战的罪魁祸首不是那位新晋细柳军主帅武修阳,而是银狐脸儿洛初一。还有独臂负名剑二十四的离落,与手握长生簿的沈天心。
那时雪儿收到战报,一字一句痛入心髓。
南希寒瞧了一眼面色微微苍白的雪儿。
雪儿的双手藏于红袍内,紧紧握着衣角。
她的心很痛。
是一种深深的刺痛。
那双流眸不知不觉渐渐模糊。
“长风大哥,你真的要亲手覆灭大燕吗?”
第五十八章 岂曰无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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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长风打算孤注一掷。
都江堰一战细柳军虽说大获全胜,以推演无数次的谨慎战术将那棘手的公孙峨眉困于江心,令灌龙口与风陵渡两不相顾才有今日坐而遥望江都城的可观局面。
可若究其症结,二十万龙王水师决堤溃散的原因归根到底在于水师大都督李天罡。身为龙王水师之首,在风陵渡遇袭之夜却连同数十位将领齐齐惨死自家府邸之中,这恐是七国盟军与大燕帝国交战至今闹出最可笑的笑话。
就连洛长风初时,也曾以为李天罡不过虚名耳。
直到听闻神伤渐愈的沈天心娓娓道来其中缘由,方才知一切竟是天心算洞察细柳军动向后独自针对风陵渡李天罡此人习性的部署。
确切的说,这是一场局。
无论沈天心化身箜篌女,还是李天罡召集数十位将领在细柳军夜袭灌龙口时府邸歌舞升平。
这场独自配合细柳军奇袭之战的暗局,自沈天心踏足风陵渡时便已悄然展开。
布局人只有她一人。
局中人却是统掌二十万龙王水师的大都督李天罡及其麾下数十位上将。
借的是离落的剑。
谋的是细柳军一战凯旋。
事实证明这一局,沈天心虽舍身犯险,却也圆满收官,不负天心算之名。
可江都城的情况与风陵渡又大不相同。无论大燕白袍雪龙骑还是棋剑双甲李太白,均不是风陵渡水师以及李天罡之流可相提并论的对象。
洛长风与沈天心、离落、武修阳几人商妥许久,面对毫无破绽的江都城,放弃了十种攻城破关的草拟方案,最终决定背水一战。
也唯有背水一战!
……
这场冬雪接连下了半月,仍未有雪停的迹象。
十万细柳军屯兵风陵渡,白色的营地与天地之色混在一起,像是绵延无尽的雪原冰川。
武修阳登上营寨外的雪坡,负手而立遥望着江都城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此向北十里之外,有三匹狮子骢在大雪林中急奔,风雪在眼前飞舞而过,沿途留下深深的马蹄印痕。
此行之前,沈天心曾问过洛长风一个问题。
“你出身大燕,如今却领着千军万马铁蹄踏燕境,我不懂你的选择。”
“别说是你,有时我自己也看不懂自己的选择。”
“或许那位素未谋面的红袍骆冰王是你的理由,但绝不是理由的全部。”
“大欢喜菩萨死于我的剑下,对红袍骆冰王算是无辜连累,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其实你最想做的,还是报仇。”
“他也这么说。”
“以你的修为,我并不认为杀得了燕白楼。”
“所以我只有拿下江都,才有亲手杀了燕白楼的可能。”
“这是他提出的条件?”
“很公平。因为我真的等不及了!我要手刃燕白楼!”
“虽死无悔?”
“虽死无悔!”
“你可曾想过雪儿?”
“不是不想,是不敢想,更不能想……”
沈天心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或许她已经得到了答案,或许连洛长风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人生本就有许多选择。
人生却无从头来过的机会。
当你选择了其中一条路,你便永远也无法知道那时的如果!
大雪林中策马奔腾的沈天心回首望了一眼洛长风。
她知道洛长风的选择不叫执念,只是一个能让人清醒着活下去的理由而已,仅此而已。
狮子骢碎步踏雪,驻足江都城前。
这一座无论悠久历史亦或雄阔程度相形大燕白楼门丝毫不见绌的宏伟都城覆盖在苍茫大雪下,愈往城深处地势愈攀高,仿佛一柄多年雪封而沉睡的剑。
这座江都城里本就藏着一柄天下第三的神剑。
世人皆知,位列十天显圣化劫巅峰修为的棋剑双甲李太白,在剑阁两圣人魂归九天之后便是当今世上无可争议的剑道第一人。
无限接近剑中之圣的李太白,便是昆仑山新任剑阁掌门修王道剑的绝世天骄牧云剑城也要尊称一句前辈。虽说不久前大战欢喜菩萨,冒险在剑挂江河天瀑时跌境,可一双深邃如浩瀚星海的眼睛毕竟见识过此途巅峰景致,便是灵窍上境修为也绝非寻常化劫尊者可忽视的存在。
可今日,偏偏就有三名不知死活的晚辈后生来到城前下马驻足,说是想要见识天下第一剑。
离落下马。
他的脚步轻盈如羽。
他的双眼清澈之极。
他抬头望了望肃静沉默的雄城,背后名剑似作怒剑吟。
那年尚还是剑阁弟子的离落下山入世拜入菩提书院,结识同袍十子。菩提城里看一场逐猎却枉送握剑的手臂,自此剑道步入末途。
回到昆仑七十二奇峰之后的离落沦为人人欺辱的洗剑奴,从此默默无闻。
一夜之间从天堂跌落地狱的他不曾自卑自弃。
他视剑如命,他用他残余的半条命重新拾起了自己的剑道。
于是那年洗剑房外,他与老道易行川结缘。
剑二十四便从此不离身。
这是他的故事,很简单平常的故事。
他自认不是天下的主角,只是芸芸众生里的平凡小人物。
他知道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宿愿,可谁说小人物便不能没有小人物的希冀?
离落一生痴于剑道,唯愿在有生之年为剑道正名。
近十年的天下,近十年的江湖,世间人只记住了一个魂断白楼门的刀痴白羽的名字。
离落希冀在今后的十年,当天下人提及刀痴白羽时会想到另外一个名字,剑痴离落的名字。
数年前的大燕帝都白楼门,有刀痴白羽战燕尊皇。
今日大燕第二国都的江都城,有剑痴离落请江都王。
独臂负剑立于大雪中的离落声传八方:“剑道后学晚辈离落,向太白先生请剑。”
……
洛长风瞧了身旁的沈天心一眼。
神伤初遇的天心算莞尔一笑,走上前去与离落并肩:“末学晚辈沈天心,向太白先生请棋。”
位列十天显圣之一的江都王李太白并称棋剑双甲。生死磨盘棋与破甲千军剑,冠绝天下无数年未逢敌手。
天下人皆以为这是一种无敌。可谁又知无敌的本身,是一种寂寞。
风雪卷起天边。
像是一阵偶然飘过的云。
云中有道白衣踏空而行,拂袖散风雪,白衣入眼帘。
第五十九章 与子同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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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白全身皆白。
银如雪的长发,银如雪的白衣,修长而笔直的身形矗立大雪之中,像是一座无法撼动的王城,更像是一柄锐意深敛的神剑。
剑痴离落只消一眼,波澜壮阔的内心便为之震撼。
李太白明明矗立雪中,手中无剑,更纹丝不动。可离落却看到数十上百剑,数百上千道剑意在那双眼中,在那身影周旁萦绕。
仿佛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剑。
早已达到人剑合一的一柄剑。
离落燃起了强烈的战意。
他皱眉:“剑呢?”
雪中现出两蒲团与一棋盘,李太白微笑:“剑在棋中。”
早闻生死磨盘棋藏有玄妙门道的沈天心极为干脆地盘膝而坐蒲团之上。
对这位生来慧根的天心女,李太白不由赞赏了一眼。
自从得了棋剑双甲的名号之后,这茫茫天下便再也无人敢与十天显圣李太白落子对弈。今日破天荒的一次,没想到却是个年轻的女娃!
白衣银发的李太白落座。
方圆百米之内骤然起了风。
风卷皑皑白雪在棋盘周围旋飞,在百米之外筑起一道晶莹风雪墙。
墙内沈天心执黑。
李太白执白。
这年大雪封燕境,江都城外生死磨盘棋开局。
独臂负剑二十四的离落穿墙而入,他走入生死磨盘棋之中隐藏的另一片世界,寻找一把剑,棋剑双甲李太白的破甲千军剑。
……
江都城外的洛长风是个旁观者。
常言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三人欲合力破江都城,离落为剑入生死磨盘棋幻境世界,沈天心又不得不全身心投入棋局之中黑白交手,稍有不慎恐幻境世界关闭,届时离落生死茫然未知。
饶是十天显圣之一的李太白曾跌境,三人也不敢掉以轻心,所以留下洛长风在江都城风雪墙外,算是为两位同袍斗太白护法。
生死磨盘,洛长风对这副棋盘颇有印象。
曾听老师无相道宗提及,说此磨盘是在许多年前自北方无尽之海中流出,与钧天图一般,是万载乱世劫前遗留世间之物,不知怎么辗转流传到当时正于三千尺剑壁处悟剑得道的江都王李太白之手。
多少年,李太白镇守江都寸步不离,保得在七州域虎视眈眈之下的大燕帝国一方之门安然无虞,所以当今世间生死磨盘的故事极少。对于此磨盘之玄妙,便是沈天心也一片空白。
天机老人颁布神兵榜罗列天下神兵利器,不曾将沈天心手中异界邪物长生簿列入其中。那榜中更没有玄妙未知的生死磨盘。
或许天机老人认为不过是黑白对弈之中兼具幻境而已,说到底只是个消磨时间的妙物,不具有列入神兵榜的资格。
可事实的真相,谁又知晓呢?
……
风雪墙内,黑白已然稀稀落落十数子。
棋局在铺展。
沈天心在深思。
当今天下弈棋者不胜数,可当得起大国手称谓之人不过寥寥。满打满算,世间存活最久远的天机老人算一位,八百宗第九座星川的主人算作一位,帝王盟麾下十三王族第五世家家主第五策算上一位。除了那位沈天心不知已被天机老人亲自拜访的先生白知秋,当世也唯有君泽玉与她自己算作半个国手可堪与棋甲李太白相坐而论。
沈天心很珍惜这次机会。
并不是说棋局胜负关乎离落生死以及破江都的成败,单就棋道而言,这雪中坐而论黑白对沈天心来说也意义非凡。
所以她每一步落子都会经过缜密的推演。
这是极其消耗神识的一件事,神伤初愈的沈天心不知自己能坚持到多少手分出胜负,唯尽力而已。
……
入磨盘棋幻境的离落走在茫野间。
茫野不是荒野。
似是立春的季节,四野一片嫩绿之中夹杂着初开的新花,红的绿的紫的粉的一望无际。天空飘着蒙蒙细雨,像是雾丝令这片不知名的天地充满着江南玲珑闺秀的小娘子般柔软的湿气。
离落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
他喜欢凌厉的北风,喜欢倾覆的大雪,喜欢雷鸣的雨夜。
他喜欢干脆,如同修剑时一往无前将一切抛诸脑后的干脆。
无论他的人还是他的剑,都很干脆。
他入棋中局是为了寻找李太白的破甲千军剑,不是为了欣赏初春的雨与四野的花。
他没有这般耐性。
他想一剑毁了这些。
不过在这之前,他需要做另外一件事。
杀一个人。
杀一名灰衣兵甲。
在他身前百米之外,春意盎然的原野上出现一道兵甲裹身暗盔遮面的人。
那人手里提着一柄剑,不知是不是棋剑双甲李太白的破甲千军剑。
离落顾不得那么多,蒙蒙细雨之中的他左手拔剑。
剑二十四银光凛凛,如丝的细雨打落剑身,化作玲珑珠玉般碎小的雨点沿着剑身滑落,滴落在爬出土壤的花草嫩芽上,绿芽微微弯下了腰。
还不待绿芽伸直身体,一片泥浆便骤然溅起。原野之上留下深深脚印的人左手持剑犹如一道自严冬穿越而至立春的北风,朝着那道不知名的灰甲人袭掠而来。
剑未到,意先至。
剑意切开了灰甲人暗色的头盔。
……
青峡谷外的雪原上。
对峙妖族姐弟与万兽潮的五万未央军军阵之中的孤营里,来自玄阴山易字门弟子的周天已经完成画龙的最后一笔。
画龙在点睛。
周天手中笔毫蘸了蘸那滴红色的墨水。
那是一滴烛龙血。
他深呼吸,让激荡的内心尽量平复。
营帐里数十道同门的目光霎时间汇聚而来,汇聚在周天的笔尖之上。
周天点睛。
画龙点睛。
有一道红色的光自他身前离火灯灯芯之上窜起,那道光沿着那根贯穿着三十六盏离火灯的红色细线游走,走了一个圈,那道红光最终消失在画龙眼眸处。
然后,那龙活了起来。
大雪下的孤营里,有一条通体红如火的烛龙飞天而起,盘旋天际怒视着拥有凤凰与麒麟血脉的妖族姐弟。
麟儿与凰儿目露不可思议。
一声龙吟传荡,身后青峡谷里的万妖潮刹那间被恐惧侵袭全身。
万兽臣服。
来自烛龙血脉威压,体内气血翻腾抗衡的凰儿双眸骤然变得血红。
她仰天长啸,发出嘹亮凄鸣。
于是熊熊涅槃焰火之中,凤飞九天。
第六十章 与子同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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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着雪花飘落的苍穹里烛龙斗火凤,血脉激涌身体已然妖化,手臂之上浮出金红色麟片的麟儿似乎并没有出手参与的打算。
为报燕南飞相救一时之恩而应邀镇守青峡谷的他,对姐姐凰儿有着无比的自信。别说那烛龙只是一滴残留精血透过离火灯招魂出的幻象,便是远古烛龙现身也不见得镇压得了身具神兽凤凰纯正血脉而又化形本体的姐姐。
所以麟儿守在青峡谷前一动未动,像是风雪自然堆出的雪人。
这是天南绝云岭妖族未来之主对自己以及姐姐二人体内流淌着的高贵血脉与生俱来的骄傲。
可他终归是遗忘了一件事。
七国盟军那位神秘的军师大人乃是师承天东八百宗九星天机的人间算君泽玉。
一个既然能够未雨绸缪,早在七州域定下檀渊之盟时便开始谋划攻取大燕青峡谷的人,岂会不知离火灯召唤而出的烛龙有几分远古神兽之威?便是火烛龙勉强拖住那头火凤,算无遗策的君泽玉也断然不会遗漏妖族的这位忠实憨厚少年。
五万未央军护卫的孤营里,三十六位来自天东八百宗玄阴山的弟子并未功成身退。脸色明显有些苍白的神笔周天仍在笔走龙蛇。
笔走龙蛇不是在书写着什么,而是在作画。
他依旧在作画。
神笔周天所画的第二幅神魔兽图,是一头远古魔兽面目狰狞的狴犴。
他没有着急点睛,便开始连续作第三幅神魔兽图,那是一条长有四翼数十丈长的鸣蛇。
此时此刻的周天已然开始咳血。
他的血溅落画上,便索性蘸着激荡的心头血水继续下笔。
第四幅神魔兽图,是一头体型如山白头红脚浑身长满尖锐毛发的朱厌。
元神晃荡险些昏死的周天在同门的搀扶下,丢下了那支栩栩如生的笔,屈指接连弹出三滴不知军师得自何处的神魔兽血液。
“狴犴。”
“鸣蛇。”
“朱厌。”
他的声音很虚弱,有些沙哑。
那是神识损伤极为严重的一种表现。
他唤了三个名字,屈指弹出三滴血液,便就此昏了过去。
孤营里有三头远古魔兽同时苏醒,从画中苏醒。
那种古老的血腥气息与威压,让周围五万未央军无数兵甲都为之心悸。
三头憾世凶兽在低吼。
青峡谷外的雪色天地突然颤动。
谷中臣服的万妖潮再也无法平安无事地趴伏,相比于对烛龙与凤凰的敬畏,它们更恐惧这几头张口便足以将它们吞没的憾世凶兽。
谷中无数的山石滚落,无数的林木断裂,那万妖潮纷纷溃散。
孤营里四翼鸣蛇飞天。
未央军军阵被硬生生撕裂出一道口子。狴犴与朱厌两头憾世凶兽奔走在大雪倾覆的荒原,奔向那头彻底化形的火麒麟……
有三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入了青峡谷。
与外面那些地动山摇大动静,实际上却是小打小闹不同,这神出鬼没的三人才是此次围攻青峡关真正的依靠。
他们毫无疑问是强者,来自天东八百宗的三位强者。
天东八百宗十二星川坠落人间三颗星,天孤星、天威星与天幻星。
三位经天星在那藏于深谷之中的青峡关城楼之外并肩而立,他们目视前方,看到了六道与众不同的身影。
面色惨白骨瘦如柴的妖异男子。
一袭绿衣狐媚之极的绿藤。
大雪中有对下棋的老头,与以天为被雪为棉喜欢躺着喝酒的乞丐。
乞丐喝酒时,那双眼睛总是盯着半倚城楼之上,用匕首始终修不完指甲而沉默的哑巴。
那是帝王盟六位大流沙。
当初神像出天东,连同经天十二星亲手覆灭菩提书院折返后,便遇到帝王盟九大流沙的阻拦。
那一次之后,天东八百宗神庙里便再无神像供奉。
连同九星天机在内的经天十二星当然不会认为圣主陨落于帝御天手中。但无论如何,帝王盟与天东八百宗之间的仇恨,自那时开始便算是无解的死结。
所谓的死结,并不是区区一场沈家与第九星川的联姻可以化解。
所谓的死结,唯不死不休可解。
倒真是天意弄人。
“狭路相逢啊。”
经天十二星行末的天幻星这般想着。
他的身影已幻化无踪。
……
离落不知自己在磨盘棋局的幻境之中走了多久,又被困了多久。
他只知在这片茫野上,从立春走到谷雨,从谷雨走到夏满,从夏满走到秋熟,从秋熟走到大小雪寒。
仿佛是一个年轮,一度春秋。
然而他并没有走到路的尽头。
因为这条路上,他仅仅遇见并剑杀了十名提剑灰衣甲,每一名灰衣甲都让他用尽全力拼了一千零二十四招剑式才得以斩杀。
令人遗憾的是,他得了十柄威力不俗的剑,却都不是棋剑双甲李太白的破甲千军剑。
身体已经疲惫之极,而剑意却是愈久愈浓的离落自嘲地笑着:“莫不是要斩去千名灰衣甲的头颅方能见此间真相?”
他眯着眼,望着前方。
又是蒙蒙的细雨。
又是一望无际的初春。
初春里出现一名提剑灰衣甲,第十一名灰衣甲。
……
平分秋色的生死磨盘棋局陷入焦灼。
与君泽玉善于捉对厮杀的棋风相比,沈天心则最擅长落子布局并推演每一子落下之后的诸多变化。
这是天心算立足无与伦比的推演能力并着眼于大局的恐怖之处。
棋剑双甲江都王李太白似乎很清楚这一点,很清楚沈天心棋道之中擅长与薄弱的领域。他刻意避开比拼广泛的布局,甚至连欺身捉对的厮杀也没有放更多心力,反而将落子侧重在于布劫之上。
纵横十九道的黑白棋盘之上,有一片劫区。
沈天心有一颗黑子处于劫区的正中心,那是一颗已然无气的死子。
那颗子被提起时,是无用的死子。
下一手落下时,便是抢占先手的活子。
以沈天心天心算的能力,竟一时之间推演不出死活子的最终归属与结局。
所以她开始有些畏惧,有些胆怯。
她生怕那颗子正是入了幻境的离落。
她不敢轻易开劫。
因为开劫之后,注定是一场生与死的轮替与交换。
就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她不知当劫尽时,看到的是花开还是花落。
第六十一章 与子同袍(下)
生死磨盘棋幻境之中,离落的剑下躺着一具灰衣甲尸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斩杀这名灰衣甲,他仍旧用了一千零二十四招剑招,这已是第二十具尸体。
剑二十四的剑尖滴着晶莹的血珠,滴落在大雪覆盖的雪原。
左手剑的离落一身浅蓝粗布衣,带着破损的青竹斗笠,斗笠下是一张长满胡茬坚毅且疲惫的脸,在这雪寒的荒原里看上去像极了一名孤独的剑客。
他抬首远望。
那双眼睛里除了剑光一般的锋利,多出了一抹孤寂意。
他不知外界的世间已过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入幻境有两度春秋。
他在棋中已困了两年!
两年之间,剑二十四下有整整二十具灰衣甲的尸体。他杀了二十名灰衣甲,却依然未曾见到李太白藏于棋中的破甲千军剑。
他在想,真想是否真如自己所料。
他需要亲自证实。
所以杀死这名与前十九位灰衣甲并不尽同的拦路者之后,他没有在雪原上逗留半刻,便迫不及待地展开身形向着没有终点的远方奔去。
他狂奔一月有余。
日升日落,影子从西方向着北方旋转,最后随着夕阳落下山而消失于夜幕之中。
沿途有大雪融化,有冰川化作河流,有枯枝萌生绿芽,然后他听到久违的鸟儿声。
天空里有稀薄的暗云,空气中透着潮湿意。
春风几度拂面,又是一年蒙蒙春雨。
离落驻足,举目望着那道似在等候多时的灰衣甲身影,第二十一道身影。
……
大雪倾覆了天东,自然也倾覆了落秋关。
与江都城外生死磨盘棋局一样,落秋村后那座幽静的院落茅屋里也有两人对弈,两位当世无敌的大国手,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一身白衣满头银发的先生白知秋,与着那纹绣着天机图腾道袍三千惨灰发丝的天机老人。
他们在下棋。
下闲棋。
学贯古今曾教出李星云这般通晓百家之流学生的先生白知秋一手落子,另一只手里捧着一部书。
若是书生在此定会觉得好奇,因为在他印象之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先生已看遍世间百万书,他实在想不出古往今来还有哪部典藏是先生不曾阅览过的。
确实,曾被誉为一人可抵书院藏的白知秋虽是魔门魔头,可也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儒,这一点便是天机老人也不得不承认。
没有大学识,又岂会成为令天下皆惧的大魔头?白知秋若是早生数千年,这天下恐无人闻莫天机之名。
当然了,世间没有真正无所不知的人。
比如说白知秋,手中是一部托村子里邻居从集市买来的菜谱。
上千岁的他打算学习烧菜。
烧菜自然是为了招待客人,天机老人莫天机便是这茅屋的客人。
灰发老道落子叹息:“堂堂魔门初代门主,五百年前险些统领天下的无上圣人,居然会被红烧鱼的做法难倒。这菜谱看了可有月余?老道怕是没有口福喽。”
世间存活最久远的天机老人手里也有一部书。
那是黄历。
世人皆知天机楼情报罗网广布天下,莫道莫天机更是常窥天意。可却鲜有人知,最接近天道的人,通常也是对天道最一无所知的人。
因为他看到的,从来都只是冰山一角。
白知秋合上菜谱,揉了揉眉心:“还是清蒸吧,口味清淡些对身体总有些好处。”
天机老人提笔在那黄历记载的某个日期上圈了个圆。
白知秋瞥了一眼:“日子定了?”
“算不上天时,也占不了地利,好歹寻到你算是逢了人和。”
“以二对二,听起来实力均衡。可我似乎,并没答应帮忙。”
“你会的。”
“何以见得?”
天机老人话锋一转:“自万载前乱世劫起,普天之下圣人有之。可无数年来,却无人能堪破周天。”
白知秋面色不改:“乱世劫后,天道有缺,唯得钧天图者可悟周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莫天机捋着胡须似有深意笑道:“五百年前,钧天图在你手中。”
白衣银发的大儒白知秋冷笑:“所有人都知钧天图在我手中,可又有几人知晓那天图并不完整。”
轻描淡写的白知秋竟一语道出隐藏五百年的辛密!
原来五百年前他所得那部天图,竟也是残缺!
可天机老人对此似乎没有任何惊讶,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他太平静,平静地似乎知晓真正的天图所缺部分的下落。
“因此即使天图在手,你也终究没能迈出最后一步,反而令魔门招来灭顶之灾。”
想起五百年前两界山毁之一旦的白知秋感慨:“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天机老人那双窥测过天意的眼睛盯着白知秋:“天图虽有缺,可却记载着另一种由神引而至周天的法门。”
白知秋微微诧异地瞧了道袍老人一眼。
世人皆尊天机之名。
直到此时此刻,白知秋似才对这位名满天下活了近万年的老道重新认知。
天机老人继续说道:“五百年为魔,五百年为人,五百年为圣,再五百年可入周天。若老道所料不差,你统帅两界山为魔五百年,销声匿迹为人五百年,接下来的五百年,你是造福苍生的圣人。”
白知秋恍然。
昔年钧天图在手,他窥得步入周天的第二法门。
上面记载着五百年魔,五百年人,五百年圣,再五百年可迈入周天之境。
为证大道,白知秋毅然走上这条前无古人之路。
于是当帝王盟以除魔卫道之名连同天下正道覆灭两界山时,这位魔门门主索性将计就计用那地狱岩火脱了魔性,从此隐姓埋名世间五百年为人。
再有半月之余,此五百年期满。
那时的白知秋便会脱去凡胎,成就圣身,从此为人间圣泽披天下五百年。
……
莫天机摊开黄历。
红墨圈注的日期,正是白知秋脱凡成圣之日。
他或许不愿插手天机老人所谋之事。可真正的圣人,又岂能置天下苍生安危于不顾?
白知秋沉思许久,终于落那收官之子:“惊瑞屠妖魔,从此天下无圣。我可以出手,但总得需要个理由。”
第六十二章 开门,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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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机老人的眼中,这世间存有一妖一魔。
妖是那天南绝云岭十万妖民侍奉之主的妖帝。魔非两界山,而是雄踞中州十三王城修魔功大成的帝御天。
这位通圣的天机欲于惊瑞期屠妖灭魔。
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便是白知秋也猜不出莫天机究竟所谋为何。
一人可抵书院藏却被寻常菜谱难倒的先生自然不会不问缘由地寻那帝御天与妖帝二圣的晦气。便是昔年覆灭魔门之仇也随着地狱岩洗去魔性忘却在五百年光阴流转之中,否则白知秋也不会甘愿藏身人间五百年。
所以他更需要理由。
猜不出,便不去猜。
他等待莫天机敞开天窗。
敞开天窗会迎来凄冷的风雪,可谁又能知飘舞的风雪中没有一缕送暖的东风?
天机老人同样落子收官。
他说了一个故事,一个久远得能让人忘记自己是谁的故事。
好在他并不是故事的主人翁才能以旁观者的角度揭开这欺瞒世间万载的天局的神秘面纱。
布局人是天九刃。
是那个万年前率领古老六大部落与人族强者抵御异界侵略开启乱世劫的天九刃。
是神兵榜排名第一的天九刃。
是拥有完整钧天图的天九刃。
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位修为通周天跳脱轮回的天九刃。
天九刃于万年前布了一场局,于是万年后,当世人以为乱世劫再度临近时,有圣人应劫而殒踏入转世轮回。
……
洛长风的身上披着厚厚一层雪。
他静静地站在江都城外已有两个时辰。
那意味着,风雪墙之中的棋局磨了两个时辰,还尚未分出胜负高下。
他不知棋局进展,也不知当局者沈天心是否尚有余力,更加不知入棋局幻境的离落遭遇到什么。
他知道有句话叫做迟则生变。
他不想在攻破江都城的时候少了两位同袍手足把酒言欢。
他等不及了。
洛长风手中提着一柄断剑,剑名不更归。
此入生死磨盘棋,势与离落不更归。
洛长风举步走入风雪墙。
棋剑双甲李太白与沈天心二人似未曾察觉他的冒然闯入,又或者李太白并不在意第四者涉足棋局。对他来说,对磨盘棋来说,不过是凭添一死尸而已。
洛长风瞧了一眼沈天心苍白的面色。
看得出来,沈天心很煎熬。
他知道,入棋局幻境的时机已然到了。
可若离落在此定然会深感诧异,因为洛长风进入的幻境,竟然不是一片荒原,不是春夏秋冬四季轮替更迭转变的荒原。
洛长风看到一座山,巍峨的高山,熟悉的高山,在社稷山河图里一直登顶攀爬的高山。
洛长风只用了一眼便认出这座山。
“生死磨盘棋与社稷山河图难道还有某些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是他脑海里不假思索涌出的疑问。
他恍惚有种预感,不知祥与不详的预感。
他觉得沿此山攀登下去,或许会就此改变余生。
可又能如何?离落深陷幻境久久未归,沈天心沉迷棋局怕是也已见了心魔魔障一时无法脱身。
一味的等待棋局收官?
他不会坐以待毙。
如果命运在前方等待着自己,他能做的只有走向命运。
别无他选!
人生是一条向死而生的路,本就别无他选!
洛长风不再梦中登山。
幻境之中,他再攀山河九重。
……
大雪封天东。
擂鼓声犹如闷雷隆隆。
前路无妖族姐弟与兽潮阻拦的未央军深入青峡谷,冒雪攻青峡。
五万先锋大军推着数百座高约六丈的井轩战车碾压而过柔软的大雪强攻青峡关。
战车之中藏有弓弩手,当抵近城墙之时,便有着长长的伏梯自战车之中探出,手提陌刀的步卒沿着伏梯攀爬而上,与那守城军厮杀在了一起。
青峡城楼有火油洒在了巨石城墙之上,南希寒指挥有序,待那未央军爬城之时,手中火把沿着城墙丢下,只是瞬间,熊熊的烈火便沿着城墙蔓延,青峡关城浸欲大火之中,数不清的未央攻城军身燃烈火惨叫哀嚎。
第一轮五万攻城军遭受挫败。
第二轮五万远程兵甲紧随而至。
大雪飞舞的天空里,有数不尽的飞石箭羽铺天盖地向那青峡关砸去。
青峡多粮仓。无论南希寒还是燕凝雪,最担忧的莫过于敌军这漫天的火焰箭羽。若是燃着了关内粮仓,青峡即便得以保存,事后也难以有足够的粮草支撑大燕讨伐七州域的后续之战。
攻城敌军已经所剩无几,面对未央军铺天盖地的远攻,南希寒亲率骑兵精甲三万,打开城门杀出城外,欲用骑兵精甲冲垮五万尚未来得及结阵防守的未央军远攻兵。
千军万马冲垮了无数的护盾。马蹄下被踩踏的兵卒变成大雪中不忍视的血肉泥。
五万远程兵后方同样有着骑兵洪流急奔而来。苏小凡率一阵轻骑沿着那远攻兵逐渐分开的血路,正面迎上了南希寒。
昔年书院同窗。
而今无需一语多言。
沙场再见,生死各安天……
未央生亲率二十万大军压阵后方,这位银枪银甲的儒将抬首遥望青峡城楼之上。
那里,有鹅毛般的大雪,有翩然而飞的红袍。
雪儿一袭红袍自城楼翩飞而至,玉手之中握着一柄剑,那是雪霁!
……
洛长风登山九重。
一重山后见一重水,九重山水之后见一道门。
开门又见一座山。
山上有株常青树,常青树下有凉亭,凉亭里有座石桌,石桌旁坐着一道人影。
洛长风站在山门前距离凉亭约百丈处停下了脚步。
身后登过的九重山河有云蒸霞蔚,宛如仙境,仿佛是虚幻的。而眼前凉亭周围的绿景却是接近真实的。与天地的颜色一样,浑然如一体。而洛长风所处的山门,仿佛是一道分界线,隔开真实与虚幻的分界线。
凉亭下石桌旁那人的脸被不知被岁月风沙尘封多久,五官轮廓根本无法看清。
忽然有凉风拂来。
那道人影身上的烟尘散去。
洛长风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很低沉,很浑厚。山下的水跳跃不安,似喜又似惧。
图画般的九重山河里,到处都是回响。仿佛那人沉睡了无数年,直至此时方才醒来。
“一万年了,你终于来了。”
(ps:这两章算是承上启下了,解释了一些坑,以及埋下了一些伏笔。晚上还有更。)
第六十三章 棋开大世
洛长风有许多疑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例如沿途走来的九重山水为何会与社稷山河图描绘的景象一般模样?而山河图里却又没有关于这道山门的记载。
开门见山,那座凉亭里被岁月尘封的人影又是谁?为何他会在此等候一万年?为何他等待的人是自己?
洛长风没有登山。
他就站在山脚,遥望着那座绿意盎然的凉亭。
或许是出于戒心,一个万年不死不灭之人出现在眼前,换做任何正常人都会心生警惕。
“你是谁?”
洛长风目不转睛地盯着凉亭里犹如石像般的人影。
微风拂去‘石像’之上的尘沙,可那尘沙却似乎始终无穷无尽。
又一道低沉且浑厚的声音传荡九重山水之间,传入耳中。
“天九刃。”
洛长风心中骇然,竟不自觉退后了半步。他似乎看到那被万年的岁月尘埃掩埋的人影在开口。
天九刃。
这是多么久远的一个名字,一直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名字。
古往今来天地之间修行界的第一强者,第一位修为通周天跳脱轮回的盖世强者,如今就在他的眼前?是那身影早已被风沙覆盖的石像人影?
“你……在等我?”
洛长风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悄然问道。
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门道?一个生存在万年前的人,居然能料到万年后的今天与自己的重逢?
洛长风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因为这种手段,即便是天机阁的天机老人也无法做到。
天地之间有回音传荡:“自然是等你。”
洛长风随即脱口而出:“为什么是我?”
洛长风这一次看得真切,果然是那凉亭里的人形石像在开口。
那不是一尊石像。
那明明是一个人,是一个等待了万年,而后风化成石的人。
“确切的说,本座等的是能够让完整钧天图再现世间的人。”
“前辈或许错了。长风身上虽说怀有社稷山河图,却也不过是钧天七图之一,并不是完整的天图。”
洛长风稍稍平静些许。然而这天地间传荡而来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彻底颠覆对天图的认知。
天九刃说道:“便是你集齐七部图录,钧天图也无法复原。”
骇人听闻!
洛长风强压住内心的震撼:“少了什么?”
天九刃说道:“你上来便知。”
洛长风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敛去了戒心。
如若那化身石像的前辈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他便是躲到天涯海角怕也会无所遁形。
洛长风拾阶而上。
清风拂面,他步入凉亭,坐在那尊尘沙随风飘散的人形石像对面。
他将手中不更归横于桌前。
他望着面前的石桌。
在他的右手边,石桌上摆放着黑棋棋篓。沿着右手边石桌的对角看去,石像的右侧同样摆放着白棋棋篓。
他微微皱眉,石桌上真的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一盘棋!
“生死磨盘棋?”
思绪飞涌的洛长风脑海陷入了混乱。
他没有时间理清这些复杂的思路与信息,因为天九刃要与他下一盘棋。
鬼使神差。
石桌上凭空出现一盘残棋。
一盘棋局中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有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的残棋。
像是棋道之中人们所谓的玲珑棋局。
对于弈棋之道,洛长风算不上国手之流,年幼时却也把弄于指尖。不敢与沈天心相提并论,但比起江满楼之类要好上许多。
洛长风认真瞧了这残棋片刻,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因为他发现,这盘残棋竟是江都城外沈天心与棋剑双甲李太白僵持不下的棋势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这竟是沈天心与李太白二人棋局的复盘!
天九刃的声音飘入而中:“这盘玲珑残棋现在由你执黑。天下的命运与未来世的巅盛或衰落,在此刻便尽数掌握在你的手中。你若败于我手,此棋必开乱世。你若胜于我手,本座允你棋开大世,许你个天下万年长盛不衰!”
洛长风沉默不语。
内心波澜起伏惊骇之极的他唯有沉默不语。
他入生死磨盘棋只是为了助受困的离落摆脱幻境,怎就开门见山见了真圣?与元神融为一体的社稷山河图本就残缺?缺了一副生死磨盘棋?
就当是如此!可这出自沈天心与棋剑双甲李太白之手的玲珑残棋如何又与天下的命运关联?
棋开乱世,棋开大世……这些每一个都骇人听闻的词汇尽数在脑海里飞旋。
洛长风根本无法思考!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也身处幻境,眼前所看到听到的一切,皆非真实,皆是虚幻!
洛长风仿佛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那双眼睛一直盯着玲珑棋。
人形石像上的风沙层层刮落,天九刃似是余时不多,便再度提醒:“你若迟迟不肯落子,便无法打破棋局幻境,葬送的只会是那名擅闯磨盘之人的性命。”
洛长风闻之,猛然紧握了双拳。
他感受到指甲嵌入血肉之中的痛感,于是不再胡思乱想,开始分析这盘残棋。
他以旁观者的角度,仿佛看到陷入苦思冥想的沈天心。
……
落秋村后的幽静茅屋里,天机老人说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里提到了天九刃的毕生惟愿,提到了社稷山河图与图中缺少的那部生死磨盘棋,提到了那位至强者留于棋局之中的一缕残识风化的石像,提到了一子玲珑定天下的棋开大世或乱世,最后提到了天命之人洛长风。
听着久远的故事,已将清蒸鲈鱼出锅的先生白知秋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觉得那些圣人可笑且可怜。
无相道宗看错天意,误以为自己是天命之人,不惜以书院覆灭的后果开那乱世劫,雪夜入天东。
剑阁两圣人或者再加上一位天东神像同样被乱世劫的谎言蒙骗了万年,在乱世劫临之前,敛去修为入轮回以求转世躲避天劫。
现在看来,这天下寥寥几位圣人之中倒是那帝御天与妖帝二人与众不同了些!最起码,在所谓乱世劫临之前,他们沉得住气!
热气腾腾的清蒸鲈鱼摆放于桌前,白知秋好奇问道:“那位古往今来第一强者毕生惟愿是……”
天机老人浩瀚犹如星海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暗淡:“愿盛世永恒,我辈长生。”
白知秋顿了顿,又再问道:“你又如何得知这些辛密?”
天机老人捋须微笑:“因为老道与那古往今来第一强者,师出同门!”
第六十四章 百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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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老人与天九刃师出同门。
因为师出同门,所以这位本该在万载前乱世劫时身死道消的小师弟莫道与无情天讨价还价借了一万年光阴。
向天再借一万年!
于是后世万年,世间多了位无所不知的天机老人。
没有人知道与无情天交易的莫天机要为万载光阴付出怎样的代价。殊不知对他来说,无论任何代价,莫天机都无怨无悔。
师兄毕生遗愿,不为天地立心,不为生民立命,不为往圣继绝学,只为万世开太平,开一场万载不衰的太平盛世!
这是天九刃的遗愿,也是天机老人毕生所求!
他等了万载,终于等到注定要开启大世的天命之人!
他知此时此刻的洛长风就在生死磨盘棋局中。
他知大世将临!
他也知自己大限将至!
在魂归九天身死道消之前,他需要做完最后一件事。
所谓衰极必盛。
天下气运原本掌握在极少数的神引境圣人手中,天机老人要做的便是让天下无圣。将圣人散尽的气运气机留给命中注定的那些即将在大世之中煊赫耀眼的天下未来们。
真正的大世必将众生皆圣!
届时,他将含笑九泉!
……
棋道胜负的关键在子势之间,取子或取势,弃子或失势。这是每一位学习弈棋的士子学生皆知的浅显道理。
然而许多在棋道一途有着莫大成就的高手往往容易忘却弈棋的初心,沉陷输赢之中不可自拔。这些人唯执着于胜负,甚至在胜出的基础上还要追求那遥不可及的无瑕疵之胜。
极重的得失心让他们忘记了妥协,不愿弃子亦不肯失势,在偏离棋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与真正的棋道巅峰背道而驰。
可以说,这是极多数高手甚至国手都会不知不觉在心底形成的一种习惯,久居高而常自傲的习惯。
略懂棋道却称不上高手的洛长风看得出来,与棋剑双甲李太白僵持不下的沈天心一时之间也深陷其中。
不愿弃子,不肯失势,求得不求失。
所以沈天心一直困于自己心境之中苦无出路。
究残棋已久的洛长风心中苦笑:又是一条向死而生的路。
……
风拂尘沙散。
岁月在风化的石像身上积累的痕迹随着清风渐渐吹拂而如沙散尽。
对面的身影愈来愈消瘦。
从壮硕的中年,到枯瘦的老年,再到骨瘦如柴的身体支架……洛长风知道,当对面的身影化作风沙散尽之时,一切便为时晚矣。
他准备落子。
风忽然紧了。
常青树上有片绿意盎然的叶子脱离了树枝,在亭中窈窕飞舞,而后轻轻飘落在面前的玲珑残棋上。
落在无子空荡处。
洛长风瞧了一眼那片绿叶。
他看到大片的黑子沦陷,而后……棋局大开!
洛长风的双眼藏着惊奇之色。向死而生,原来竟是这个道理。
以不懂棋局的自损手法落子的行为看似愚昧不堪,实则撞开了棋局,让黑白僵持之久的局面变得豁然开朗。
失中有得,得中有失,福祸相依!
洛长风抬手执黑。
江都城外风雪墙内的沈天心也在此时抬手执黑,不知是灵犀所致还是鬼使神差。
洛长风落子,落在那片绿叶之上。
面无神色的沈天心同样落子。
只见玲珑残棋之上,成片的黑子消亡殆尽,这万年的棋局终见洞天。
“恭喜你。”
天九刃的声音传入耳中。
洛长风面露喜色抬头望去,风化的人形石像剩最后一缕烟尘,终随随风沙散尽。
洛长风站起,遥望着那缕尘烟消散的方向。
霎时间,他感到元神震颤。一种无法形容的撕裂感觉沿着脑海神经袭遍全身,他猛然握拳,身体骤然僵直。
天灵之处窜出神圣的霞光。一缕缥缈的烟霞悠然游出,而后犹如画卷般铺展而开。
洛长风元神出窍。
那描绘着宛如仙境般山河九重的社稷山河图离了元神,从洛长风头顶翩然飞去,飞到九霄穹天之上,画卷开始无限制的膨胀放大。
数年以来,洛长风无数次梦里登山河九重,只因身在此山中,却没有一次真正见识过社稷山河图全景。
这一次他站在图外,终观山河图貌。
九霄云阙之上的仙气霞光消散,那张铺卷而开至无边无际的山河图景清晰无比犹如正直妖艳的花朵绽放眼前。
……
风拂起石桌上的绿叶,绿叶翩然飞上九天。
洛长风的视线被那片绿叶牵引。绿叶飘至山河图中所绘的宏伟环城里,于是心中猛然震撼的洛长风看到了帝王盟十三王城!
绿叶翩然起,再度翩然落。落在铺卷九霄云天之上的山河图画中那座环城之外奇高无比的山峰里,洛长风看到了剑气弥漫的昆仑山剑阁。
绿叶不停地飞舞,不停地飘落。
这妖气弥漫的是天南绝云岭。
这波涛起伏的是无人踏足的北海。
北海之北是传说日不落的墓园。
这凌乱破碎的是西方镜中缘世界。
这钟灵毓秀的是天东八百宗。
这雪寒萧瑟的是大燕帝国。
这异族风情的是七州域。
这古树参天的是那菩提山……这社稷山河图,竟是这天下真实之貌!
洛长风此时此刻的心境无法用言语形容。
那山河图彻底展开之后便开始虚幻。
与此同时,洛长风脚下与周围的景便逐渐真实。
当社稷图录与天下山河彻底重叠的一刹那,恍惚如黄粱一梦的洛长风看到了漫天风雪。
他置身风雪墙中。
面前是沈天心与棋剑双甲李太白胜负已分的磨盘棋。
抬头是苍茫一片的江都城。
身后有轻稳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洛长风恍然回首,看到一位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独臂老者提剑缓缓走来。
那是一恍然。
洛长风认出了那把剑。
那是离落的剑!
……
棋局幻境,在春夏秋冬往复循环里斩尽千甲的离落用了整整一百年。
他终于寻到那把破甲千军剑,那剑在最后一位灰衣甲人手中。
他斩去第一位灰衣甲时,用了一千零二十四招。
他斩去最后一位灰衣甲时,只用了两招。
一横,一竖,两剑招。
一百年破千军甲,离落悟得十字剑。
当他从幻境之中走出风雪扑面,看到自己满头的白发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生死磨盘棋磨得不是剑道,亦不是光阴煮剑心。
它磨的是岁月生死。
天九刃所设之局,除了天命之人外,但凡闯入棋局的都会被磨尽光阴,直至老死!
可怜离落入了一场棋局,归来已是百年身!
(ps:这一章,唉,啥也不说了。)
第六十五章 那年,那愿,那些人
江都王李太白双眼盯着豁然开朗的磨盘棋局良久之后深深叹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大燕帝国他贵为江都王,可以说是尊皇燕白楼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许多年前在都江堰三千尺剑壁悟剑时偶得生死磨盘棋,他误打误撞入了棋局幻境连斩千名灰衣甲,自此修为境界一步登天。
他位列圣人之下的十天显圣之一,号称棋剑双甲,多少年来无论剑道棋道皆未尝一败。
然而就在今日,大雪封燕的日子,棋剑双甲的江都王李太白竟败在了一代年轻人手中。无论是引以为自傲的棋道,还是因孤寂而封剑的剑道,均是一败涂地。
风雪墙溃然散去。
那欢快的雪花在眼前飞舞缭乱。
李太白苦笑。
他觉得真是一种讽刺,连风雪也在讽刺。
他凄然起身,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你们走吧……”
李太白转身负手。
那一袭白衣与苍茫的天地融为一体,似真似幻。
洛长风心中或多或少有些同情。
江都王虽拥磨盘棋为至宝,却始终被棋局幻境的真相蒙在鼓里。若凭着真正实力,来自社稷山河图的生死磨盘棋恐怕会将沈天心与离落囚困一生。
而他自己,也唯有拼死一搏。
与李太白的这一场棋剑交手,他们之所以胜,纯属气运使然。
天九刃隔着万年光景留给他的气运。
洛长风望着大雪中失落的白衣背影,虽于心不忍,却还是出声唤住那位江都王。
“前辈且慢。”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判断或者接受棋局幻境里发生的一切,现在的他,只想着一件事。
破江都!
他没有忘记此行所为。
残忍也好,无情也罢。世间总有些事无可奈何,总有些人身不由己。
他要取江都,身不由己!
……
江都城外,风雪从视野辽阔的大地之上滚起,像是海面上卷起的汹涌狂涛。由散碎的雪花滚成愈来愈大的雪球,朝着那道白衣背影碾压而去。
风雪起自洛长风身后。
洛长风身后有位旦夕百年的独臂老者。
白发苍苍面色憔悴的离落伸出枯黄的手掌,虚推了一阵风雪,一柄颤鸣不止的长剑在风雪中凝现。
得自棋局幻境的破甲千军剑在虚空留下一道笔直的剑痕,刹那追赶而上巨大的雪球。
爆碎声响起,雪球崩碎。
破甲千军剑凌空翻滚了数十个跟头,而后径直插入大地之中。
被洛长风唤住负手而立的李太白面色不改,他微微转头望向身侧触手可及的那把剑,目光开始有些冷。
洛长风望着那道背影:“江都城,今日必取。”
大雪中风烛残年的离落也眯了眯眼:“这百年身,总要有个了结。”
生死磨盘棋消耗神识而咳血的沈天心缓缓后退而去。破江都,她扰了李太白心境,余下的事情,自己已帮不上什么忙了。
输了棋局,毁了幻境,而今又被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挑衅,城门外的李太白此时此刻已乱了心境。
有今日之事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便是他日后重返十天显圣的境界怕是也难达昔日巅峰。
于是那双眼中隐有杀机起。
欲重铸破碎的心境,必然要亲手扼杀这段心头魔障。
“那便只有让你们有来无回了!”
李太白冷漠的声音回荡着。
天地骤然在此刻静止了下来。
风不再吹掠,雪不再飘落,城楼上重重的守卫犹如雕像一动不动,便是那威凜的燕旗也耸着肩。
这种举手投足间的可怕让洛长风皱眉。
李太白随手拔起那把剑,转身一步步走来。
昔年都江堰三千尺剑壁悟得大河剑道,李太白便封剑于棋局之中。除了不久前与同境界的大欢喜菩萨一战之外,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动用这把剑。
他并不是小题大做,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生死磨盘棋幻境之中千名灰衣甲的实力。磨百年而斩千甲,那归来已是百年身的独臂剑客的修为实力已然不输于自己。
李太白一步踏出,轻柔地向着身前递出一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静止的天地之间有洪流声,而后是惊涛声。有狂暴的寒风扑面,掀起衣袂摆列。
长发张狂的洛长风提剑掩护着沈天心连忙后退,视线之中,阴暗的天空里恐怖的剑势洪流如天河之水冲击而来。那股言语难以形容的剑势轰碎了静止在虚空的无数雪花,以无敌之姿势不可挡滚滚而至。
离落微微抬眸,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平静如初。
他用一百年光景磨练剑道,修为虽未步入神引,却已有十乘十的信心于化劫境剑道无敌。
他没有二十四招剑式,毕生所学之剑破千甲后仅剩两招。
他追求剑道至高境界的化繁为简。因此便有了这一横一竖,十字离剑。
离落并指虚点,天地间起一道光。
那道光起于指尖,伸向无穷无尽的九霄云天,不知终于何处。
那是一道剑光。
如果说李太白的大河剑势是满天伸展的云织,那么这抹剑光就是一条射线。当它与遮云避空的大河剑势洪流相遇的刹那,宛如春意绵绵的雨线滴入幽静的平湖,以接触的点为中心,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无声无息波荡而开。
涟漪不是水纹,是剑势的涟漪。
水纹波荡是一种传送,随着蔓延的范围愈广逐层而弱,剑势波荡同样如此。无边无际的天空注定让那滔天剑势随着涟漪的扩散而削弱,最终归于寂静。
大音希声。
江都城外天地之间仍旧是一片沉默。
那风没有骤起。
那雪依旧悬浮半空。
唯有论剑的两人各自退后了半步。
离落的嘴角溢出血迹。
棋剑双甲李太白脚下的地面碎裂一片。
这位大燕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江都王眼眸之中隐藏着可怕的战意:“好一招纵剑!不知这第二剑,你可还接得住。”
江都王持剑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人未动,剑却已经动了。
剑也未动,动的是天地间的风与雪。
风不是剑,风与它吹拂而过的轨迹是剑。雪不是剑,雪与它飘落而下的虚痕是剑。天地间有无数剑,因为天地已然成为一片剑林。
这便是李太白的第二剑:“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离落不是唯一一位入棋局幻境破甲千军的人,因为除他之外,作为生死磨盘棋的主人,李太白也有同样的经历。
他的大河剑也有两剑,动极之剑与静极之剑。
黄河之水天上来是取势的动极之剑,动极生静,所以天地在静止。而这第二剑是取意的静极之剑,静极生动,所以天地风雪皆为剑。
……
在李太白出第二剑之前,洛长风已于周身结起一片剑域将沈天心与自己护在其中。
可当天地风雪化而为剑的刹那,周身的剑域便顷刻被无数道风痕雪迹贯穿,像是无数点雨点扑打而来。
风痕划伤了脸颊,雪迹削断了长发,衣衫上尽是整齐的剑痕,剑域千疮百孔,人也狼狈不堪。
而反观离落,却在风雪由静为动的同一时间凛然出剑。
十字离剑的第二剑,与其说是一道剑,不如说是一个字,一个‘一’字。
一刀可以两断,一剑自然也可以两断。
横剑一字随剑而出。
无数道风痕断了。
无数道雪迹断了。
天地剑林里的无数把剑纷纷断作两截,天地之间再也无剑。
然而那个一字仍旧在切割。
它从棋剑双甲李太白的腰间拦腰闪没而穿过,而后那条横线消失在雄浑壮阔的江都城城墙之上。
下一刹,那面城墙垮了。
有一道约莫百丈长触目惊心的剑痕出现在城墙半腰之上。
由坚硬岩石堆砌而成的宏伟城墙被拦腰斩断,城楼上一排排士兵纷纷摔落,被那碎裂的岩石与城墙埋没其中。
棋剑双甲李太白腰间浮现一道血线,噗通跪在了大雪之中。
然后低下了头。
……
离落瘫坐雪中,像是风烛残年孤独无依的老人。
洛长风与沈天心相互搀扶浑身剑痕。
虽说棋剑双甲江都王李太白陨落,然而这一战却尚未结束,甚至可以说才刚刚开始。因为洛长风很清楚,江都城中还有十万铁军守城将士,还有那大燕白袍雪龙骑。
江都城城墙坍塌的刹那,城中奔袭而出一阵白色的恐怖洪流,那是三千大燕白袍雪龙骑。
真正的精锐之师,不败之师。
白袍雪龙骑后,是亲眼见到自家王爷死于离落剑下的十万城中守军。
与都江堰龙王水师不同,江都城内的守军眼见李太白命殒,他们率先想到的不是溃散而逃,而是复仇!
江都城破,既无城可守,那便无需守!
复仇的怒火燃烧在每一个大燕甲士兵卒的心头!
十万疯狂的复仇之军在白袍雪龙骑为先锋冲锋之下,惊得大地颤动,将洛长风三人团团围住!
“杀!”
“杀!”
“杀!”
“杀!”
天地间回荡着十万怒杀声!
复仇之火燃烧在心头的大燕铁骑每喊出一个杀字,便会逼近三人一步!
洛长风终于感受到一股冷意!
那是十万铁甲森森与凛然刀锋的寒意!
他与沈天心对视了一眼,然后二人同时望着瘫坐在地背影凄凉的离落!
虽有剑在手却无力抗衡十万复仇铁骑的洛长风苦笑:“这次真的无路可走了。”
“杀!”
“杀!”
“杀!”
十万铁甲一步步靠拢。
十步。
九步。
八步……五步,四步……
沈天心将白发苍苍剑意枯竭的离落搀扶而起。
洛长风紧握手中不更归。
三人紧靠在一起,生死相依。
这一次,真的应了那句星空誓言。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杀……”
十万铁甲再度收拢一步。
洛长风眯了眯眼。
视线之中,无数的长戈铁矛刀枪齐齐刺来……生死之间,洛长风正欲出剑奋死相搏,耳中却传来一道佛音。
他听得很清楚,那是有人宣了一声佛号。
还不待多想,便有人从天而降,落在洛长风三人身前。恐怖的劲气卷起脚下风雪,将最近一层铁甲齐齐震飞。
紧接着洛长风听到第二道声音,与那佛音来自相反的方向,那是滚滚铁甲洪流之声,初步判断,约莫三千之多。
洛长风与沈天心下意识抬目远望而去。见那江都城城楼之上,诡异地出现数十道修为高深浑身被黑袍尽数罩住的人影,为首的那人很熟悉。
洛长风望着黑袍,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耳中再度传来第三道声音。
那声音来自身后,最后一个方向。虽然有些被风吹散,可洛长风仍然听得很清晰。
那声音在说:岂曰无衣!
望着南北西东四个方向同时出现的四方人马,沈天心一瞬间泪水模糊了双眼。
洛长风丢下手中剑,解下披甲,轻轻地披在了离落肩头。
他心里默述着四个字。
与子同袍!
(ps:又逢双十一了,真是个其妙的节日。你们过的是剁手的节日,我过的单身狗的节日。不清楚当初为何会有写网文的想法,起初也只是随便看了几本网络小说而已,真的只是三本都不到,就萌生了写书的荒唐想法。于是大学的后一年半,楼兰辗转在大小几个网站之间,写的是装逼打脸的玄幻爽文,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大神,并且以此为职业。后来阴差阳错来了纵横,在纵横写了轩辕神录,也是很多破绽文笔一般的书,手残加脑残的我写了一百二十万字,用了两年的时间,从读书到毕业,最后还是没有逃过进宫的命运。轩辕神录不了了之之后,楼兰产生了真正下定决心写好一本书的想法,很坚定不移的想法,于是有了这本钧天图。可能不码字的朋友不知道,对于我来说,在工作之余也就是下班之后,更新的话会占用三个小时左右才能写出一章两千字的内容。这是什么概念,举个例子,加班八点下班晚上,什么都不干,就要熬到十一点才能写完,然后洗洗衣服洗洗澡就睡了。基本上没有聊天的时间,没有玩游戏的时间,更加没有处对象的时间。所有的心思都花费在这本书上,作者对于书的情感,我想不写书的人不会理解。就比如说,别人可以骂我,但不能让我看到骂我的书。或许有些无理,但这是一种特殊的情感,因为你越用心,就越深爱,越深爱,就越不愿让任何人伤害它。咳,说偏了。其实唠这些也不是有什么要抱怨的,路是自己选的,是苦是甜自己终归要尝。接下来言归正传,又逢双十一了,有没有女读者与我表白的,眼睛大一点,漂亮一点,可爱一点,可温柔可泼辣一点,当然了最重要是喜欢钧天图多一点。苦逼的码农需要女朋友……)
第六十六章 天涯海角,盼你安好
从天而降的是红叶寺青魔手赵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宣佛号踏雪而来的是南山禅师李星云。
滚滚铁甲是江满楼红袍嫡系三千铁浮屠。
坍塌城楼的黑袍领头人是重振魔门的新任门主重阳。
声呼着岂曰无衣的是月影七杀行三的月三人与莫相期。
二人身后银白天地间的黑色洪流是武修阳率领的十万细柳军援军……
自洛长风躺在忘情川里走一遭鬼门关之后,曾经的十子同袍便各自天涯。记不得有多久,约莫两年有余的光景,十人便再没有相聚过。
在青魔手掩护之下背起百年身离落的洛长风,心中百感交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破江都他孤注一掷,算是赌对了。
……
银白的大地。
殷红的晚霞光。
残破的城楼。
城楼上孤独的人影。
雪后的黄昏别有一番景致,像是一幅画。只是城楼上的画中人却无心思欣赏烽火狼烟里短暂的平静。
这一战曲折离奇。
社稷山河图脱离元神与苍茫大地融为一体,洛长风苦思许久也无法通透当中玄机。
他仍有许多疑问。
他不知自己是否已开了大世,不知那所谓的乱世劫是否是人云亦云的世人荒诞之言,更不知生死磨盘棋幻境之中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
然而他内观元神,社稷山河图确实已然不复存焉。
武修阳披甲悄然来至身后。
洛长风听闻脚步声,从恍然失神的状态清醒。
接掌细柳军之后似乎一夜之间丢去所有纨绔子弟恶习而成长的武修阳与洛长风并肩望着遥远的黄昏说道:“都说大恩不言谢,可这一次,还是要说声谢谢!我武修阳欠你一个人情。”
洛长风想起离落,想起沈天心,想起江满楼李星云等人。无论攻占风陵渡还是破取江都城,若没有这些同袍,洛长风自问无力回天:“其实要感谢的,是我。”
武修阳无声地点了点头。
见离落旦夕百年身的那一刻,他心中也愧疚难当。
想起方才收到的消息,武修阳说道:“军师大人没有食言,安姐姐已经在归来的路上。”
洛长风悬着的心终于算是有所平复:“那就好。”
武修阳转头看了洛长风一眼,藏在心中不吐不快的问题欲言又止。
洛长风说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武修阳看着洛长风的眼睛:“如果可以,希望你莫要辜负安姐姐。”
洛长风怔怔然不语。
他想起安红豆塞到手里的那颗玲珑骰子。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对安红豆,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洛长风说不清。
红叶寺那夜的无心之失像是冥冥之中的一条红线,从此将两人牵连在了一起。三千尺剑壁之上,白衣骆冰借剑亲手复仇大欢喜菩萨,于洛长风元神之中留下一抹剑道感悟。其实那并不是一抹纯碎的感悟,那里面还有对安红豆曾萌生的一丝美好。
那种美好叫做情愫。
或许洛长风不自觉,自己已然被这抹情愫潜移默化的影响着。
见洛长风沉默不语,武修阳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虽然放不下那一袭红袍英姿飒爽不输男儿的安姐姐,可他也深知安姐姐此生若嫁,也只会是同代天骄俊彦。
武修阳虽贵为星云州域少主,与身旁这位凭三人之力就敢独挑江都王的角色相比,也自惭形秽。
输给了天阙第二,他心服口服。
武修阳长舒了一口气,笑着拍了拍洛长风的肩膀说道:“他们在等你。”
……
江都城大破之后,大燕白袍雪龙骑与守城残军在三千铁浮屠与细柳军追逐之下溃散败逃。如今的大燕第二皇城只剩下手无缚鸡之力的百万平民百姓。
为了减少城中百姓心里的恐慌,细柳军大军退出江都城,驻扎在十里之外,城中只留下江满楼的三千铁浮屠驻守。
当然了,还有洛长风与他的十子同袍。
被洛长风厚葬的江都王李太白府邸之中腾空出一处单独的优雅院落,院落里稀稀疏疏栽种着数十株梅花,黄昏白雪映梅花,煞是好看。
梅林中有座临湖望梅亭。
不再是书生的南山禅师李星云披法衣袈裟端坐亭中石座,石桌的旁边是莫相期与沈天心。
月三人与江满楼倚栏对湖而对饮。
一身黑袍如故的重阳负手而立望着满庭梅花。
独剩苏醒后的离落出神地看着池水中自己苍老的倒影。
那是一幅画面。
一幅安静中带有隐隐悲伤的画面。
没有人说话。
久别重逢本应有秉烛夜谈也说不完的故事,可此时此刻却都无话可说。
洛长风站在庭院门前,遥望着那些不再如故的身影,触及一些往日记忆的他心中微痛。
他想起那时在书院。
那时的山上还有座书院。
书院里有漫天飞舞的桃花,还有许许多多朝气蓬勃同龄的学子。
那是的书院也有座凉亭。
不可一世的江满楼,书生意气的李星云,沉默寡言的重阳,锋芒毕露的离落,神秘莫测的沈天心,相依为命的孤儿月氏兄弟。还有不谙世事的雪儿翎儿,沉稳老练的南希寒,智慧无双的君泽玉。
那时的书院没有冬雪天,有的是四季如春花飞满天。
眨眼两年光阴。
两年后的书院不复存焉。
他们也不再是六字门学子。
没有惹眼的桃花林,眼前只有残阳与白雪。
江满楼一肩撑起了提兵山藏兵谷几世累积的家业,李星云自废修为皈依佛法,重阳从师兄手中接过魔门身负造化混元图,离落独臂百年身,沈天心离了帝王盟独自等待君临天下娶一袭红衣的誓言,月氏兄弟带着七杀所有的希望残存于世。
君泽玉割袍断义,南希寒下落不明,翎儿亡故已久,雪儿也担负起家国。
两年的光阴,两年后的聚首,恍然间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凉风拂来。
黄昏里似有飘起了小雪。
洛长风敛起了沉重的心情,端着备好的酒菜走入庭院。
雪花与梅花飞舞。
幽静的院落觥筹交错。
其实没有必要抱怨些什么,也不必借酒倾诉彼此的经历遭遇。
他们已不是往日少年。
他们都在成长。
其实,人生多是如此。
无论两年或是十年,能相逢聚首便应知足。
天涯海角,盼你安好!
(ps:以此章敬世间友谊,天涯海角,盼你安好。)
第六十七章 那一瞬的决绝
入夜的庭院很安静,安静地除了呼啸的风雪声外只剩恐惊醒梦中人的雪蝉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洛长风没有酒意,更无睡意,他一直都很清醒。
所以当离落拢了拢衣袍独自起身作别诸位手足,凄凉的背影静悄悄走出庭院时,洛长风才缓缓睁开眼眸。
这一刻,他竟有些胆怯。
他很怕一睁眼看到离落的流连与回顾。
望着那孤寂的百年身,洛长风的眼眶已湿润。
离落走了。
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不辞而别。
他自己都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庭院外冒风雪的离落摸着干皱苍老的脸苦笑。
他在自嘲:“没想到一生视剑如痴的离落也害怕离别。”
脸颊有片微凉的寒意。
离落不经意轻拭,以为是飘落的雪花,却不知是离别的眼泪。
……
江都城里的街道很安静。
城中的百姓似乎丝毫没有被战事影响。
确实,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天下归属与他们又有何干。只要旭日东升鸡鸣狗吠时睁开眼,冬天有驱寒的衣棉,饥饿有果腹的粮食,是燕人还是七州域人氏有甚区别呢。
或许是乏了,不知何时开始,离落变得有些喜欢这种接近冷清一般的寂静。
因为这会让他心如止水。
他可以回想许多事,回想年少时许多事,回想书院里许多事,回想昆仑山许多事,回想旦夕百年虚度的光景。
也许真的是老了,只有迈入黄昏的人才容易伤春悲秋感怀人生。
不知不觉已来到城门处。
守城的军士是江满楼的三千红袍,白日里敢与白袍雪龙骑正面抗衡的铁浮屠。
自有眼力的守城将老远便看到离落孤身走来,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
守城将上前说道:“这么晚了,您要出城么。”
离落长叹:“江都已破,有你家主子与他们在此,我已帮不上什么忙了。”
守城将问道:“可需要小的通知家主?”
离落摇了摇头。
心想着稍后再去禀报江满楼的守城将也不再多说,挥手示意打开城门。
离落出城……
残破的城楼上有七道身影。
洛长风,江满楼,李星云,沈天心,重阳,月三人,莫相期七人的身影。
没有睡意的岂止是洛长风一人。
离落无声无息离开的那刻,洛长风醒来,江满楼醒来,李星云醒来,所有人皆随之醒来。
离落害怕离别。
他们何尝不惧离别?
“送一送吧。”
“送到城外吧。”
这是江满楼说的话。
于是七人默默地在这城楼上等待。
他们看到离落的身影独自出城。
渐行渐远。
趁着目光在夜色里还能望到那孤寂百年的背影时,江满楼终于忍不住出声。
他放声呼喊着。
“岂曰无衣……”
江满楼的声音回荡在风雪中久久不绝。
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道心声。
这心声飘至离落的耳畔,离落恍然怔住,怔在了原地。
他惊然回顾,看到残破城楼上的七道身影,刹那间热泪盈眶。
或许再过百年之后,他记不得自己是谁,可却永远不会忘记曾在书院里修行,不会忘记十子同袍。
离落的手摩挲着那同袍信物,终不愿逗留。
他的身影愈走愈远。
那风雪中的声音,他依稀能听见。
那是江满楼在呼喊。
“与子同袍……”
……
离落已走远,远到不知去了何处。
洛长风七人还在城楼上凝望。
武修阳静悄悄来至众人身后,看了眼洛长风说道:“青峡关守将余年庆率守城军临阵背叛,深夜大开城门跪迎未央军。半个时辰前,青峡关已破。”
江满楼惊愕问道:“可有凝雪公主下落?”
一颗心再度悬起的洛长风竖耳聆听。
武修阳摇头:“并未落入未央生手中。”
沈天心说道:“再不久便是七国盟军与大燕帝国定鼎之战约定的日期,燕南飞的军队也已在赶往巨鹿的路上,如果雪儿成功逃出青峡关,定会与燕南飞汇合。”
洛长风仍旧没有说话。
他纵身自城楼跳了下去。
从青峡到巨鹿,若所记无误,该是只有一条必经之路吧。
他这般想着。
江满楼有些担忧。
南山禅师李星云叹息:“让他一个人去吧。”
……
由青峡而至巨鹿途径洛城,洛城以东城外的郊野小路是城中文人墨客口中雅称的紫陌。
雪儿与南希寒一行二十余骑逃出青峡关,连夜奔袭数十里路,见未央军并无追兵追来方才在这紫陌小径中休憩片刻。
两堆篝火映着一张张仓促而血迹斑斑的脸庞。
拼死护卫着雪儿与南希寒逃出的这些兵甲们默默地啃着冰冷的馒头补充体力。
马儿一旁打着响鼻。
五名甲士值守四方,时刻注视着这荒郊野外的细微动静。
南希寒从马背上取下一袋水递给了篝火旁怔怔然出神的雪儿:“两个时辰前我还在苦思,白日里一战未央军大张旗鼓,大有破釜沉舟的趋势,最终却为何会无缘无故退兵。”
南希寒自嘲的笑着:“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原来竟是早有预谋!”
一身红袍的雪儿沉默不语。
无论是从书中还是与未央军同路的那段时间,她以为自己真正体会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战争。
她以为自己对战争的残酷心有准备。
可当真正亲自固守青峡关时,她才知以前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亲眼看着大燕国土城池一寸寸流失,在自己手中流失。看着大燕子民百姓流离失所,看着大燕铁军浴血奋战马革裹尸,雪儿的心在刺痛。
国难当头,自己的力量太过于弱小。今夜体会到背叛滋味的她开始有些痛恨自己以前的懒惰与散漫,无论在白楼门还是菩提书院。
小径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传来。
轮值的甲士惊喊了声:“谁?”
篝火旁啃咽着馒头的十数名衷心兵甲齐齐提刀起身,将雪儿与南希寒护在身旁。
马儿扬起前蹄嘶鸣。
南希寒的眼睛如虎狼般盯着一个方向,脚尖轻踩,燃烧的木柴跃起,南希寒暗中轻送掌力,那木柴火把便朝着众人警惕的方向呼啸而去。
一道身影闪过,诡异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二十余位甲士挽弓便射,却被目露惊错的南希寒唤住。
南希寒转过头看了雪儿一眼。
篝火下,雪儿秋水般的流眸渐渐模糊。
情不自禁的洛长风有些欣喜有些胆怯的迈出半步,他微微抬手,像是虚抚着她的脸颊。
洛长风口中喃喃:“雪儿。”
第六十八章 天涯陌路
从偏远小镇医炉后山遭遇离山宗追杀到前一刻凝望篝火而出神,雪儿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与长风大哥久别重逢的场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论是人潮人海里刹那的回眸还是后知后觉的擦肩,无论是共看一轮明月的隔江相望还是近在咫尺的触手可及,雪儿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坦然与平静,最不济也会装作波澜不惊。
可当她看到那张脑海里反复浮现熟悉的脸,她才发现所有的情绪,所有刻意伪装与打算伪装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在长风大哥轻唤‘雪儿’两个字的瞬间崩溃。
她可以是终年不化的冰川,可以是冬日里的傲骨红梅,在所有人面前她都可以纤尘不染遥不可及。
可一旦被风吹拂,她就会原形毕露。
冰川会化作暖流,红梅会随风而舞。
在他的面前,她不再是大燕帝国的凝雪公主,她只能是她,只能是长风大哥心里的雪儿。
南希寒冲着洛长风点了点头后与二十余位甲士悄悄退去。
篝火旁只剩下两道身影。
洛长风的手在虚抚。
雪儿很努力地让自己平复,因此长舒了一口气,刻意压制内心的激动。
她拭去眼角的泪珠,眼神有些闪烁地从洛长风眼里移开,躲避着他的眼神。
“你来做什么,是来杀我的吗?”
洛长风心颤。
胸口有一种隐隐的刺痛。
我怎么会,怎么会杀你呢?
他恍惚想起自己所做的种种。
无论是与木兰成亲还是取风陵渡破江都,似乎都在无形之中伤害着雪儿。
他突然想解释这一切,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开不了口。
能说些什么?又能解释什么?
说他没有与木兰成亲?说他知道将醉成烂泥堕落沉沦的自己从帝王盟手中救起的人是雪儿?说由始至终都是他误会了雪儿?
解释之后又能怎样?他可以为了雪儿放弃血海深仇不报?他可以劝自己不杀燕白楼?
扪心自问。
他做不到!
洛长风缓缓收回有些颤抖虚抚脸颊的手,脸上有一恍惚的落寞。
“你,还好吗?”
两人的心明明离的很近。
两人明明同心。
此刻却像是产生一道隔阂,一道晶莹透明薄如蝉翼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捅破的隔阂。
更像是那句词。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不劳挂心。”
雪儿藏于红袍里的小手紧紧握着裙角,她说了一句此生最后悔却收不回的话。
雪儿转过脸。
没有看,也不敢看洛长风的眼睛。
洛长风如遭雷击,痴傻地嗯了一声。
此时无声!
他怔怔的站在篝火旁沉默了许久,许久许久,然后凄然转身。
他想走,却被一双细腕缠住。
雪儿从身后突然抱住了他,死死的抱住。
雪儿在哭泣。
“不要报仇了好不好?不要战争了好不好?我们放下一切去北海之北,去荒无人迹的地方与世隔绝好不好?雪儿不想做大燕的公主,不想做统帅万马千军的将军,雪儿只想与长风大哥在一起……”
洛长风的心在滴血。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雪儿的温度。
他知那哭泣是决堤,泪水里有无尽的委屈与脆弱。
他可以为了雪儿放下一切。
他却也知道放下的这一切,不包括仇恨!
“对不起!”
洛长风狠心掰开雪儿的手,决绝的离去。
他的眼泪如洪流,哗然顺着脸颊落下。
当他迈出那一步的瞬间,他终于知道这种隔阂不是陌生。
它叫陌路。
天涯陌路。
洛长风痴笑:“洛城的郊外叫紫陌,原来是洛与紫相陌。”
……
安红豆回到江都城。
她并没有直接进城,而是绕道去了城外十里细柳军扎营屯兵处见了武修阳以及各营中郎将与校府校尉。
当着十万不败王师的面前,这位七州域声名显赫的红袍女将骆冰王褪去一身红袍,真真正正将调兵的虎符与王印交接了武修阳。
“很欣慰,你长大了。姐姐现在将十万弟兄的生死未来交托给你,相信你能维护细柳军不败王师的称号,将来更有实力一肩挑起星云州家国大业。”
深夜。
细柳军十万兵马前,盔甲不离身的武修阳双手捧着虎符王印激动非常。
以前,无论在家族长辈还是安姐姐眼里,被寄予厚望的他都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孩子。倒是读过不少书,可却缺乏真正的磨练与经验,说白了就是纸上谈兵。
没有人知道蜕变至如今模样的他到底付出多少心血。
他也不会在意这些,他只在乎一件事,只在乎一个人的认可。
取风陵渡,破江都,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看着手中的虎符王印,武修阳喜极而泣。
他再也不是扶不起的阿斗,他是堂堂正正的十万不败王师之帅骆冰王,是星云州未来少主。
他是武修阳!
武修阳抹掉眼泪笑道:“姐姐今后有何打算?”
“我啊?”
一袭红裙衣衬托出曼妙身段的安红豆抱着双臂故作沉吟,那双灵动的眼眸饱含笑意。
“褪去一身戎装,今后嘛,做一个人的新娘。”
安红豆红润的脸颊浮现一抹娇羞,满心欢喜地低下了头。
细柳军众多将领校尉与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红袍女将称兄道弟多年,今夜还是第一次见驰骋沙场英姿无双的安红豆这般娇美姿容,纷纷忍不住心猿意马。
一名步卒用肩膀蹭了蹭身旁兄弟,啧啧说道:“以前没注意,没想到咱们将军穿上女装可真是美若天仙。”
五大三粗军营里难得生了副好皮囊教人羡慕不已的徐凤年瞥了瞥眼:“可不是!这才是我理想型的媳妇儿……”
安红豆提着玲珑剑在一道道恭送声中离开半生荣辱与共的细柳军营。
有些不舍的她在流泪,却也在笑。
她想嫁人,想嫁给让自己心服口服的人中翘楚俊彦。
从前如是,如今亦如是。
她将过往的这些年活成骆冰,让骆冰王一名名扬天下。
三千尺剑壁一战算是对当初萌生的情愫一段了结。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骆冰王。
她是安红豆。
那个一心仍旧想着嫁人的玲珑剑安红豆。
清傲且卑微。
在世人面前冷清孤傲。
在意中人面前甘愿卑微。
她要做那个名为百里长风的家伙的新娘。
一个月不行,便就一年。
一年不行,便就十年。
反正她安红豆认定的人,铁了心,就是一辈子!
(ps:走了一个,来了一个。)
第六十九章 大燕四十二年的春雪
洛长风返回江都后便一直不曾露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论暴雪还是放晴,无论旭日东升还是残阳西落,他将自己关在独立的院落,由江满楼身边十数位铁浮屠轮守院落,便是安红豆归来也不得见。
安红豆并未与轮守院落的铁浮屠纠缠,只是每日早中晚固定的时辰都会亲自端送饭食送至院落门外。
无论洛长风是否食用,每日如此。
时间渐渐流逝。
这接连十数日,无论江都还是天东其他地域再没有听到任何战报,再无硝烟与战火弥漫,耳根清净下来,仿佛天下也瞬间安宁了下来。
只是所有人都知这种难得的安宁是一种假象,并不长久。
因为大燕帝国举国之兵在太子爷燕南飞的率领下,于几日前浩浩荡荡抵达巨鹿。
汇集燕南飞中军与四大王侯兵马,连同帝王盟派遣的天刑将铁冷及其麾下援军,大燕帝国一方屯兵巨鹿的兵力足足百万之数,真真正正的百万大军!
而另一方七国盟军在君泽玉指挥之下也从四面八方汇集共计九十万兵马,伙同七州域世家高手与南山撞钟人同时开赴巨鹿。
两军对垒,相距不过三里之地!
此一战无所谓战术,无所谓用兵,无所谓伐谋。双方选择正面对峙,一切手段皆不屑为之!
这便是隐藏在安宁下的暗潮汹涌!
七州域与大燕帝国定鼎之战迫在眉睫,天下共知,短暂的平静是生死大战的前夕,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屯兵百万的巨鹿城也很宁静。
雪儿被接入城之后,不约而同地选择闭门谢客,便是燕南飞也不知其中因由,只得亲自守在楼阁之下静候音讯。
前些时日的大雪早已随放晴后的冬阳融化,依旧是寒冬腊月,可严寒的北风似乎送来些许稀薄的温暖,提醒着农耕的百姓大地将要回春。
雪儿闭门至今整整十五日……
晴空万里的清晨。
紧闭十五日的房门终于打开,裹着红袍裘衣的雪儿走出阁楼。
俏脸上并无憔悴与疲惫之色,相反却是红润光滑之极。流眸里闪烁着神秘的光泽,与闭关之前相比少了些许善意,多了几分冷漠。
十五日的封闭躲藏,雪儿并未做任何事。她只是用这些日子想通一件事,顺便忘却一个人。
回想过去历历在目的种种,她开始觉得有些荒诞,有些滑稽可笑。
她是大燕帝国最受宠爱的凝雪公主,自幼被父皇呵护掌心,被燕翎卫寸步不离的守在宫墙之内。
她高贵且圣洁。
她聪慧且灵颖。
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她天生一颗玲珑心。
白楼门十数年的经历,使她从小读遍道学典藏,天地人三书与百家之流烂熟于心。
她曾被庄院长收为传承衣钵的入门弟子,无论修行天赋还是所拥有的底蕴资源,比起同龄同代那些名声大显的俊彦翘楚耀眼明珠不知强了多少。
哪怕眼下她只有卑微可怜的妙道境修为,她也不会气馁与自我贬低。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
无论在父皇身旁还是在老师身旁,无论在燕翎卫身旁还是在长风大哥身旁,她都有充分的安全感。她不需要高深的修为与实力,因为她无需保护自己。
这并不是她修为低下的借口。
她只是有些懒而已。
懒得修行。
因为那样太累,也因为那样太占用时间。
她很喜欢读书看景赏月听蝉。她很怕为了修行而没有时间读书看景赏月与听蝉。
而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要担起一个身份,要忘记一个人。
她绝不让皇兄在大燕帝国与七州域定鼎之战中孤立无援,她会与皇兄并肩作战。
原因很简单,只因她是大燕帝国的凝雪公主。
雪儿走出楼阁。
原本晴朗无边的天空刹那间阴沉下来。乌黑的云毫无征兆沿着天际铺卷而开,光明被逐渐驱走,阴暗占据了天穹。
这一步,雪儿从妙道入元神。
乌云密布的天际忽有恐怖的寒风侵袭而来,巨鹿城内外一瞬间飞沙走石鸡鸣狗跳,无论是城中百姓还是驻守其中的大燕百万铁骑,无数道隐约带着些许惊奇的目光遥望陡生变故的天穹,他们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走出阁楼第二步,雪儿元神出窍入灵窍。
阴沉的天空骤然有雪花飘落。
不是一片两片三四片,而是鹅毛般的大雪轰然洒落。这诡异的天气让巨鹿城中许多百姓开始人心惶惶。
于是有人想起那年尊皇燕白楼于白楼门外耗大燕国运施展而出雪斋时的场景,与眼下如此似曾相识。
楼阁院落里将军剑甲不离身的燕南飞抱臂望天,那双粗 黑的剑眉微微皱起,似有些诧异。
身旁南飞客座以及天刑将,妖族姐弟,帝王盟流沙等众人也是纷纷面露疑惑。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当所有人一脸莫名时,雪儿的身影随着大雪飘落进入众人眼帘。
雪天忽有雷声滚动。
第三步落下,雪儿由灵窍而入化劫。
天外一柄剑飞来。
那剑汲取漫天风雪为食,它划破虚空,带着威凜的破空声刹那飞回雪儿玉手之中。
那剑在沉吟。
所有人再举目望去,这一刻的天空风雪不再,天际放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燕南飞错愕地望着雪儿的脸颊,几息之后,内心的震撼一抹而去,随之替代的是一道笑容。
欣慰的笑容。
……
当风雪放晴时,江都城李氏府邸内有一场相认。
白衣银发一身儒圣气息的先生白知秋与灰发道袍老者天机老人共同现身江都城。
于是魔门一众黑袍强者连同沉睡五百年后苏醒的重阳,以及青魔手赵勾与销声匿迹五百年的白知秋相认。
于是认祖归宗的莫相期与祖父天机老人相认。
于是为赎红叶禅师恩情而自皈依佛的李星云与先生亦重新相认。
无论是儒圣也好魔头也罢,李星云眼里的先生始终都是先生。
更何况,佛魔有时也只在一念之间而已。
这两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当世真圣瞧了恰出院落的洛长风一眼,而后不知所踪离去。
第七十章 一剑光寒十九州(上)
两位真圣瞧了洛长风那一眼的瞬间,洛长风问了一个问题,一个源自生死磨盘棋中与天九刃对话后产生在脑海的疑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想知世间是否真有转世轮回一说。
他闭门想了许久始终不得答案,或者所得答案无法说服自己。
问道之人自然是天机老人。
虽从不怀疑李星云口中先生昔年魔门门主白知秋博古通今的智慧,可对于涉及天道的问题,洛长风觉得问道于天机老人相对较为合适一些。于是当两位圣人目光汇聚而来时,洛长风的视线锁定了那灰袍老道的身影。
为此,世间最接近天道之人的天机老人在他脑海里留下一句话。
这句话七个字。
天机老人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而后再也杳无踪迹。
望着两位真圣消失的方向,院落门前的洛长风微露迷茫。
……
寒风呼啸,旌旗摆列。纹绣着燕字耀眼而猩红的赤色大旗随风摆舞于晴空。赤色大旗前方,完颜无双推着木轮车缓缓行驶于凛冽而萧索的荒原之上。
锦帽貂裘的君泽玉端坐木轮车,双腿披盖着棉褥。面如冠玉的翩翩美男子乍一眼看去,在这北风肆虐的季节像极了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好似傲骨梅林里长出的一支嫩柳,如果完颜无双不是深知君泽玉的情况,还真唯恐那即将到来的一夜风雪狠心摧断这根杨柳嫩枝。
木轮车上的君泽玉手里捧着温暖的砂壶,那双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眸子盯着远方,双手不自觉摩挲着。
其实体魄与普通人无异的他已经习惯了畏惧大燕的寒冷。
初始涉足时那会儿有时在想,在晴朗无比却糟糕透极的日子里爆发战争,尤其是大规模战争冲突,实在太不理智。
他虽然手脚冰凉,最不济躲在军帐之中熬火烤炭温酒驱寒也就了事。可对于那些深陷沙场以血肉之躯拼出个胜负生死成败的军甲兵卒来说,也太过于折磨。毕竟不是大境界修行者,百万兵甲之中又有几人不惧风刀冰雪?
当然,脑海里这种荒唐的念头,君泽玉通常只会一笑置之。
兵伐之道有十战十不战,可从未听说过严寒酷暑不战之说。
否则,聚身后百万之屠兵何用?
君泽玉眺望的视线里,燕南飞单人单骑渐渐清晰。
单骑之后,是大燕帝国的四大王侯与天行将铁冷并肩而行。
五骑之后,是帝王盟几位大流沙与妖族姐弟二人紧随而至。
再之后,是南希寒与燕南飞十子同袍手足兄弟。
十子同袍之后,是可与燕翎卫比肩的众多南飞客座。
南飞客座之后,是良将千员。
千员良将之后,是百万旌旗。旌旗之下,是大燕百万铁骨铮铮的森甲。
百万森甲之后,是今日开春定鼎之战见证历史的大燕巨鹿城。
巨鹿城墙之上,有一袭红袍提剑而立的冰冷倩影。
那是三步化劫的凝雪公主……
雪儿遥望着木轮车上熟悉的身影,望着君泽玉身后绵绵不绝没有尽头的百万七国盟军,手中雪霁在隐隐低鸣。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相距不过一里之地的两军阵前,君泽玉眼神里闪烁着燃烧的战意,颇为感慨说道。
从毛遂自荐到七国吞燕,从檀渊之盟到会猎巨鹿,大燕帝国与七州域之间大大小小发生过不下于百场战役,各有胜负。
可包括月前夺风陵破江都取青峡三场战役在内,从无一次似今日这般让君泽玉煎熬等待。
他等这一日等得太久,他迫不及待。
“你看起来很自信?”燕南飞坚毅成熟的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江都与青峡两城的丢失确实让他大为震怒。
无论是洛长风与其十子同袍的插手还是青峡关守将余年庆的临阵叛变,在他看来都是七州域与大燕帝国百场战争之中最令人措手不及的痛恨。
他痛恨大燕叛将,更加痛恨洛长风!
不过这两城的得失,燕南飞似乎并无太多在意。大燕帝国与七州域定鼎之战,说白了,巨鹿城这两百万大军的对峙胜负才是至关重要。如若大燕能够凯旋,夺回江都与青峡不过是时间问题。相信君泽玉取两关的目的,也是思虑七州域联盟巨鹿一战胜出之后可以三头并进深入帝国心腹,加快侵蚀的速度。
君泽玉低首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摩挲砂壶的双手顿了顿,而后抬眼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道:“自开战以来,我盟军节节大胜,缴获兵器粮食多不胜数。而今又取大燕第二皇城与帝国粮仓重地,细看大燕版图,可有狼火烽烟烧不到之地?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事,青峡守将余年庆将军深明大义,投效我盟军就是最好的证明。大势所趋,怎能不教人信心倍增?”
口齿伶俐的君泽玉刻意抬高了声音。
这一番言辞激励,听得身后盟军众将与百万兵甲俱是豪气万丈战意大增。让人一时间似乎忘却了燕地之寒。
身后完颜无双笑而不语。
原以为百万大军的对峙是窒息的氛围,是剑拔弩张。没想到在大战开启之前,还能观赏这一幕精彩的唇枪舌剑诛心之战。
回想与鼎鼎大名的君泽玉府门前相识那一刻,完颜无双至今有些不敢相信七州域联盟抗衡大燕走到如今这一步竟是事实。
君泽玉字字铿锵,俱是落入燕南飞耳中。
后者双眸里隐藏着深深的杀机,心想着若落入自己手中,必将其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方能解心头之恨。
只是此时此刻,城府极深的燕南飞自然不会轻易动怒。
战争看似尚未开启,实则在君泽玉开口那刻,无形刀兵已兴。
兵伐之道,最忌自乱阵脚。
若乱了分寸,则入了下乘。
燕南飞索性将计就计,愤然说道:“余年庆身为青峡守将,食我大燕俸禄,不仅不对委以重任的尊皇感恩戴德,反而背叛家国百姓躬身事敌。在青峡上至公主下至军民同心拒敌之际临阵倒戈,麻衣开城门跪迎未央军,致使我大燕军民百姓枉死不计其数……此等反复无常的奸佞小人,凡我大燕血腥男儿人人皆得而诛之!如果这种人在军师眼里也算忠臣良将的话,本太子可真为抛头颅洒热血的七州域盟军诸位上将军深感不值!”
燕南飞不愧一身雄才大略。
简简单单几句言语,不仅令身后百万军马人皆愤然士气大振,而且还有意无意挑拨离间。
他很清楚君泽玉的短处。
出身天东八百宗虽有无双公子之称,可在七州域兵马军中并无亲信。树立威严信誉只能凭着胜多败少的战绩,七州域各大世家身份尊贵之人看似唯命是从毕恭毕敬,实则檀渊之盟不过是一纸无用文书,利益驱使将各怀鬼胎之人聚在一处,不说有朝一日,便是巨鹿之战后,无论胜负,燕南飞断定,七州域定然会分崩离析!
“呵呵呵……”
君泽玉爽声笑道:“本军师任人,看的是诸将战场杀敌破城的功勋累积。太子殿下如此挑拨离间,莫不是心惧我百万大军?”
(ps:这一章算昨天的,咳咳,晚了些,今晚再更今天的。)
第七十一章 一剑光寒十九州(中)
“心惧?”
燕南飞放声豪笑,仿佛听到此生最可笑的笑话一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本太子只是好奇!堂堂天东八百宗三代弟子,未来第九星川之主的君泽玉,如何会抛弃经天十二星继承人的身份涉身参与七州域和大燕帝国之间的是非恩怨?”
燕南飞有意无意地瞥了完颜无双一眼,继续说道:“别说什么为了天下安宁,为百姓免去战火之灾这种虚伪的谎言。相信非但本太子不会相信,便是完颜姑娘也无法信服。”
燕南飞的眼神里带着玩味之意。
既然无法挑拨君泽玉与七州域盟军之间的关系,那么无声无息在完颜无双心底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又何尝不是妙笔生花的手段?
君泽玉逃婚出天东虽是天下共知,可他出现在七州域战场之上的偶然却不得不让人深思。
天下何其广阔?君泽玉为何偏偏会选中东胜州域完颜世家?
这个问题完颜无双并非不曾思虑过。
如今燕南飞刻意提及,完颜无双虽表面上不屑一笑以示回应,可那双狡黠的眼眸还是有意无意间在君泽玉身上逗留了刹那。
那位统帅百万盟军却畏惧寒冷的军师大人似乎不以为意,将双膝之上的棉褥扯了扯笑道:“君泽玉生而注定为谋!谋人心,自然没有谋天下更有趣些。”
君泽玉说要谋天下。
谋天下,则虚灭大燕,止兵戈休战事。
所以这句话是说给燕南飞听的。
可君泽玉究竟在为谁谋取天下?这位生而谋之的大智者所事之主又是谁?
君泽玉无所事之主,如果有,这个人会不会是完颜无双?
所以这句话,自然也是说给完颜无双听的。只是在不同人的耳中,有不同的理解与解释而已。
这就是君泽玉。
他的话可以简洁地让每个人都听得懂,让每个听得懂的人都找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谋天下?”
燕南飞冷讽说道:“瞧瞧你如今模样,一个连剑都提不起的修行废物,想要凭着一张口赢得天下人同情?”
君泽玉无瑕的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冷风掀起阵阵黄尘滚洒而来,棉褥裘衣上落了灰尘。
生活习性及其洁净的他心情开始有些糟糕。
君泽玉微微蹙眉,掸了掸棉褥上的灰尘。
他讨厌这阵风。
更讨厌提起这段往事。
所以他陷入无言。
完颜无双推着木轮车折返。
燕南飞同样驱马归阵。
……
北风萧瑟,黄沙漫天,七州域盟军百万兵马阵中掀起滚滚烟尘。
烟尘里有位披着深蓝色盔甲的年轻将领策马缓缓走来,走到两军对阵前最显眼的位置,走到君泽玉木轮车旁点了点头,便是驻足两阵中央。
或许是因为盔甲的缘故,让这人看上去很安静,很冷。
那张明明很年轻却被岁月削出成熟痕迹的脸上透着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疲倦里却又偏偏带着逼人的杀气。
那是战场滚刀肉,踩着尸山血海积累而来的杀气。
他疲倦,因为他已杀过太多人,许多甚至是本不该杀的人。
他杀人,只因他从无选择。
他是统帅十万兵马的上将。战场之上,他身先士卒。
他来自西夷州。
他名为十卫兵,是那天阙新榜排名第十的十卫兵。
十卫兵手中有剑。一柄黑蛟皮鞘,缀着十颗豆大蛟眸的长剑。
在西夷州,不识得这柄剑的人并不多,不知道这个人的也不多。
十卫家族庶出的他在二十岁时,这把剑与这个人就已名满西夷州域。如今他年约而立,被天机阁列入新榜天阙,已放不下这柄剑,也不容他放下这柄剑。
作为七州域盟军挑选而出的头阵之人,君泽玉自然考虑颇多。
十卫兵与燕南飞称得上是同代。
同代之龄而又拥有灵窍上境修为实力的,在大燕帝国如今阵势之中寥寥无几。虽说燕南飞十子同袍也出身书院,拥有同样灵窍境界的实力修为,可若无论生死交起手来,对上天阙前十的年轻俊彦仍旧毫无胜算。
君泽玉知晓同袍手足南希寒便在燕南飞百万兵阵中,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妖族身份尊贵的那对儿姐弟,如无意外,应战之人当会从这三人之中择出。
对于妖族姐弟,君泽玉早有筹谋。
十卫兵手中那柄点缀着十颗豆大蛟眸的长剑便是应对。
如此一来,大燕百万军丛之中,可接下这一战而胜负未知的适当人选非南希寒无疑。
君泽玉料定如此。
然而当十卫兵策马而出,单骑立于两军之前许久之后,仍不见大燕军阵之中有应战之人走出。
为此,君泽玉面露疑色。
便是性格沉稳而冷峻的十卫兵也开始有些焦急。
他一直在隐忍,在等待。
时间悄悄流逝,半柱香之后,大燕兵阵之中仍旧异常平静。
君泽玉意识到有些不妙。
如果十卫兵因此而磨去耐心,这一战别说对上南希寒,便是燕南飞十子同袍之一,怕是也胜负半开。
君泽玉向着身旁副将使了个眼色。
那副将会意,便开始出言激将。
“怎么,堂堂大燕帝国,竟无人敢应战吗?”
极其清冷的声音回荡在两军百万兵马之间,久久而无回音。
这是一种孤掌难鸣的感觉。
有种被当众羞辱感觉的十卫兵握着蛟麟剑的手微微用力,他在调整呼吸,也在隐忍。
“原来大燕竟是些懦弱无能之辈,现在看来,青峡与江都两城的丢失,不是天公不作美,而是必然!”
七国盟军里响起滔天般的嘲笑之声。
这嘲笑之声落在大燕百万兵甲耳中尤为刺耳。
无数道目光霎时间齐齐汇聚而来,带着指责与质疑,以及愤慨,落在燕南飞身上。便是其十子同袍也不明就里,不知他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燕南飞依旧云淡风轻。
遥望着燕南飞脸上那抹令人讨厌的笑容,杀机顿起的十卫兵赫然斗转剑锋。
接二连三的辱骂与讽刺都无法令敌军为之动容,这种被活生生晒在一旁的滋味着实令他反感。
堂堂天阙新榜第十,何曾受过这般冷落?
十卫兵冷笑,诛心之语脱口而出:“大燕可有男儿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