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天东谁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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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书院里有座菩提园,远在大燕帝国都城白楼门重重宫闱间不知何时也起了一座菩提园。
与庄院长开垦经营的园子一模一样,建立于燕氏宫闱里的菩提园出自曾入书院院长门下修行学习的凝雪公主手笔。
一身紫色衣裙的凝雪公主如今就坐在园子里池塘边怔怔然出神,任凭池塘里锦色鲤鱼哄抢那素手中不知觉洒落的鱼饵。
大将军宇文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那犀利的目光看着自书院归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鲜见笑容的小公主又在发呆,想起曾经爱在宫里玩闹,经常让负责守卫其安全的燕翎卫苦寻半天都找不到人影儿的烂漫笑容,统领大燕帝国之茅燕翎卫的宇文阀将军冷峻的脸上流露出些许不忍。
宇文阀轻声叹息。
雪儿察觉到动静豁然转过身,美丽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抹希冀的光芒:“宇文叔,是有长风大哥的消息了吗?”
早已从无话不谈的凝雪公主口中得知洛长风身份的宇文阀轻轻摇了摇头:“只有一个关于书院的消息。”
雪儿眨巴着骨碌碌的眼睛:“书院,出什么事儿了?”
宇文阀神色黯然说道:“燕翎卫得到消息,无相道宗于日前圣殒!”
小手里的鱼饵尽数掉落池塘。
颜色各异的锦鲤争斗得更欢了。
雪儿难以置信地望着宇文阀,她知道宇文叔的性情是从来不会与她玩闹的。
于是她的半颗心更慌了。
梨花带雨未曾划落的脸颊浮现了令人怜悯与疼惜的悲伤之色。
这抹悲伤愈发坚定了她内心的决定。
雪儿扭过身,暗自拭去不愿让人看到的眼角泪水。
而后又再转身望着燕翎卫首领,以一种坚决而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我想去菩提山。”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再是从小被宇文阀以及燕翎卫看护长大讨人喜爱的雪儿,而是大燕帝国身份尊崇的凝雪公主。
这两种身份的不同与转换,或许帝国中那些朝臣们难以理解,可被唤作宇文叔十年已久的燕翎卫首领却是感到欣慰。
欣慰而又有种说不出的疼惜。
或许在内心深处,雪儿应该一直都会是天真无邪纯洁而烂漫的模样。
看书临画,听风赏雨,哭的时候是晶莹如玉的眼泪,笑的时候是百花娇羞的绝美。
宇文阀并不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这种转变。
因为在大燕帝国外有强敌环伺内有隐藏忧患的现在,凝雪公主这个尊贵的身份将会承担的太多,不止黎民百姓苍生水火,还有燕氏帝国的生死存亡!
宇文阀是矛盾的。
可身为臣子的他还是无法违背凝雪公主的意愿……
距离菩提书院百里之余的凤凰镇子里,一驾除了宽敞之外普通之极的黑色马车停在客栈门前。
驾车的是个身形高痩着装整洁的中年汉子,那冷峻的脸上时常带着一种不怒而自威的神色。
中年汉子跃下了马车。
车门被推开,两位随从的侍女搀扶着雪儿下了马车。
喧嚷的街道里走来一道小贩装扮的身影,那小贩在驾车的汉子身前拱了拱手:“将军。”
为凝雪公主驾车的汉子自然是燕翎卫首领宇文阀。
宇文阀伸手打住了小贩。
看着两名自燕翎卫莺组精挑细选而出的侍女侍奉着公主进了客栈之后方才示意前来汇报的下属:“说吧。”
小贩禀报说道:“在前方五十里处发现帝王盟的人。”
帝王盟,这是很令人头疼与烦心的三个字眼。
这个雄踞中州虎视天下的顶尖势力无论是谁遇到,都会觉得棘手。
宇文阀也不外如是:“来者是谁?”
小贩支支吾吾:“这……”
宇文阀说道:“如实汇报。”
“约莫三百骑,打着铁字旗号,所有骑兵带着银色面具,配弓刀。”
宇文阀皱眉:“天刑将麾下天字营?”
“确认是帝王盟铁王族麾下!”
“可曾见铁冷?”
“不止铁冷,还有帝王盟公子。”
“帝无泪?他竟亲自来了……”宇文阀陷入了沉思。
燕白楼早有意将凝雪公主许给帝王盟缔结姻亲,这在大燕帝国都城已不是什么秘密。更有甚者,朝堂之中已有不少臣子将那帝无泪视为帝国驸马爷,恨不得日日挂在嘴边奉承。
燕翎卫乃大燕帝国之矛,一切对帝国存在潜在威胁的因素都不会视而不见。所以对于这位帝国未来驸马爷在朝堂之中引起的变动,宇文阀并不具有多少好感。
更何况当得知公主心中念念不忘的人儿正是义兄洛翎之子洛长风后,对于大燕帝国与帝王盟联姻一事,宇文阀更加没有支持的理由。
因为不止是他,每一名燕翎卫都深深记得,他们属于帝国,更加属于洛翎!
……
燕翎卫的探查其实并不是此次帝王盟所出动之人的全部。
菩提城外五十里处浓密的山林间,除了天刑将铁冷与其麾下天字营三百骑精兵之外,还有几位闲散人。
两个极具韵味的女子袒露着乳、峰,依偎在惨白面色骨瘦如柴的妖异男子身旁,任凭那阴邪男子上下索取欢快至极。
树下有对儿下棋的老头,草坪上躺着喝着酒的乞丐。
乞丐喝酒时,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树顶那位总是用匕首修指甲而一言不发的怪胎。
七名看起来悠闲而懒散的散人,与天刑将铁冷所率的天字营三百精骑同处营地,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对此,那位负手凝视着菩提书院方向的帝王盟少主显然并不关心,更加不会担心军心混乱。
林丛间有衣袂破风声响起。
深入佳人柔软沟壑间妖异男子的手停止了揉动。
两名享受着极乐的女子红晕的脸颊上笑意缓缓敛起。
落棋的老头儿捡起棋子,手便是停在了半路。
草坪上的乞丐视线终于移开,那树顶用来修指甲的匕首也随之微微停顿。
直到一名身形娇小的黑衣落在帝无泪身后,所有静止的一切又再恢复如初。
若是洛长风在此,定会识得这熟悉的黑衣面容。
不是月相期又是谁。
“如何?”帝无泪没有转身。
“禀公子,天东封印已破!”月相期流眸中闪过一抹担忧。
第八十四章 在劫的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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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东八百宗位于十二星川中央地,受无数八百宗门弟子供奉信仰的神庙前,已跪满了八百宗门近千位大小宗主。
人群的最前方,是代表着天东未来以连城诀为首的经天十二星十数名亲传弟子。
而那十二星川之主,除去被囚于书院铜雀台的乔氏兄妹之外,经天十二星十道身影皆齐齐站在神庙里。
屹立无数年的天东神庙供奉着亲手创建天东的唯一一位圣人。那圣人曾以雷泽神兽为坐骑落脚天东钟灵毓秀地,收下经天十二星为门徒之后便化作神像被供于神庙中。
至今不计多少年头。
一年前,暴走的无相道宗雪夜入天东震慑八百宗。
这尊数千年不曾苏醒的神像破天荒的第一次睁开了眼眸,之后天东八百宗便是迎来一年的与世隔绝。
直到剑阁青梅煮酒日,无相道宗千里取刀。
封印天东八百宗的佛莲世界少了屠刀的重量,便如同少了灵魂,那无尽的佛界山重已无法囚困八百宗门。
因为一年前与道宗一战而负伤的神像复醒!
神庙里那尊神像睁开了眼睛。
神庙里经天十二星露出敬畏的笑容后齐齐跪拜。
神庙前天东三代弟子以及千余名大小宗主犹如潮水般随之叩首。
这潮水若洪流瞬间席卷无数座山川与林立的宗门,整个天东霎时间响起了惊天般恭贺之声。
“恭迎圣主!”
……
道缘散尽魂归处,满山花落祭菩提。
天东神像复醒时,书院里残花飞满天。
花落处,不再有朗朗书声,不再有年轻的身影。
花落处,满眼素白。
整座菩提山挂满了丧饰白绫,诺大的书院一片素洁幽静。
凄婉的风轻轻吹拂脸颊,而后轻扫而过书院,似也不愿打扰沉睡的道宗。
穿过素白而庄严沉重的外院六字门与内院明镜台,一路上,除了身前引路身披丧服的青衣教习与一栋栋儒雅而又恢宏的建筑之外,素来充满生机气息乾坤朗朗的书院,未曾见到一道人影。
因为书院无论内外院新老生,还是青衣教习,此刻都身披丧服面向忘情川跪在这紫竹林中。
眼前的场景让雨中棠甚为不解。
她想着,无相道宗圣殒,举书院而为之服丧吊唁虽合情合理,可也不至于弄出此番阵仗吧?一路来所见所感,仿佛置身皇宫看到了皇帝驾崩一般肃穆。
一袭黑色衣裙的雨中棠自人群中穿行而过,显得格外的耀眼。好在身为天下第一世家少爷江满楼未过门却已成事实的妻子自小便见过许多场面,哪怕紫竹林里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奇异落在自己身上,雨中棠也神色泰然。
身披丧服的青衣教习撑着竹筏,载着来访的雨中棠进了天地雪白的忘情冰川。
冰川小院落里有数十位六字门老道师,有几位负责书院各类事物的青衣教习首领,有新老生学生代表,有庄院长,也有江满楼。
以晚辈礼一一见过诸位师长之后,玲珑剔透的雨中棠开始意识到事情似乎远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而且棘手得多!
“人带来了?”不再华服贵饰一身洁白丧衣的江满楼,看着雨中棠的眼睛里是鲜有的认真神色。
“嗯。”雨中棠温顺的点了点头。
“一个不少?”江满楼又再确认问道。
“三千大红袍,和你当初入学时一样,一个不少。”雨中棠轻声说道。
“都已入住了城中?”
“是的。请姑姑帮了些忙,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摆放着无相道宗圣身的房间门被缓缓拉开。
为老师守孝的洛长风搀扶着眼盲的师兄走出。
庄院长简单与他二人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是带着近百道人影与江满楼雨中棠等人出了忘情川。
紫竹林里有座高台。
当初新生入学分六字门中时,燕南飞就曾站在这座高台上剑指洛长风。
庄院长登上了高台。
近两万书院师生齐齐汇聚在紫竹林中,围绕着高台盘膝而坐。江满楼与雨中棠属于极为特殊的两人,他们静默的站在紫竹旁聆听院长教谕。
负手而立的庄院长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庞,脑海里总是对往昔的书院盛况的模样挥之不去。
无奈的他叹了声气。
紫竹林中都是他的学生门人,无论传道授业还是解惑,他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现在,他也不会有任何的隐瞒。
“书院此次,是在劫难逃了!”
被尊为神引之下化劫境第一人的庄道玄庄院长,开口便是说书院在劫难逃!
那是一种充满着无尽萧索与无奈的语气。
那种语气在告诉所有的书院师生,书院将迎来一劫,一场连庄院长这位化劫境第一人都无法化解的劫难!
早有所料的数十位老道师们看起来很平静。可那些年不过三四十的青衣教习与上万书院新老生们,却都是纷纷喧哗躁动了起来。
“书院在劫?”
“不太可能吧?”
“即便道宗大人圣殒,我书院也有老祖护佑,放眼这天下有谁敢犯道门圣地?”
“就是啊。退一万步来说,书院数千年历史桃李遍天下。当今世上无论是帝王盟,还是昆仑剑阁,无论天东八百宗亦或是七州域与大燕帝国,哪怕远在天南绝云岭的妖族,都曾有门人入我书院修行学习。擅闯书院,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
许多议论声在耳边响起。
对于绝大多数书院学生来说,并不会轻易相信庄院长所言书院将劫的说法。
毕竟千年书院乃道门圣地。
三千菩提树无数年来不知孕育了多少菩提子,书院不知教出了多少名传天下的学生。
书院有教无类,来者不拒。
怎会树敌于人?
又会树敌与谁?
可望着庄院长严肃的神情,以及那些道师们的沉默不语,甚至连那位平时骄纵不可一世的江家少爷都是出奇的静默守在一旁,越来越多的学生以及青衣教习,心中已经开始产生了些许动摇。
紫竹林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少。
周围的氛围越来越凝重。
直到最后,所有人都闭上了口。心中开始被莫名的担忧与恐惧侵袭。
因为他们开始相信,书院此次真的在劫难逃了!
书院老生应天与易红妆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二人又望了望不远处的阎玺,行者,以及萧灵童等诸位师兄弟,这些老生的眼中透露着凝重,似乎猜到了某种可能。
待到紫竹林又再恢复寂静后,庄院长的声音再度传荡开来。
“今日,庄某以菩提书院院长的身份召集诸位师生,是为了宣告一件事。”
双手抱臂靠着紫竹的江满楼侧了侧目。
数十位将毕生年华都奉献于书院的老道师微微动容。
高台下无数的青衣教习与内外院学生纷纷注目,屏息凝神。
“自今日起,为避劫难,书院将封去六字门道,将遣散所有师生!”
第八十五章 菩提殇(上)
高台上庄院长的声音回荡此间,紫竹林里再也无法平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青衣教习与书院诸生的喧哗此起彼伏。
那些喧哗由小声议论开始转而变成质疑,气愤,甚至是不解。
究竟是怎样的强敌,会让院长大人以封去六字门道,遣散所有师生为代价躲避劫难?
这种抉择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比书院院长更为清楚明白!
可高台上那道伟岸的身影仍旧是宣布了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无奈而显得草率的决定。
难道此劫过后,世间将再无书院了吗?
这绝不是书院师生能够接受的结果!哪怕真的是在劫难逃!
“书院关不得!请院长三思……”有位流字门老生愤然起身,仿佛要为这上万同窗请命。
“我等以书院为家,哪儿也不去,还请院长三思!”又一名老生站起,行字门徒性情豪爽,不忌言讳,哪怕冒犯了院长大人也要说出心中所想。
“就是……如果院长不如实相告,即便封了山门,我们也断然不会下山。”
“……”
越来越多的学生起身请命。
越来越多的青衣教习随之附和。
紫竹林里霎时间有些群情激奋。
书院老生应天由始至终一言不发看着这一幕幕,心想着书院果真难渡此劫的话,这些人的行为也不知到底是一种欣慰还是一种悲哀。
江满楼和雨中棠就站在不远处,视线中紫竹林里所有服丧的人都纷纷站起了身。
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一双双坚定的眼睛,所有人齐齐共谏似是要毅然决然与书院共存亡!
可是高台上的庄院长仍旧无动于衷。
他可以说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亲口告诉所有师生天东神像复醒势必要兴师动众前来解救被困锁铜雀台的乔氏兄妹?还是说天东欲洗刷当年封宗之耻,道宗陨落,此一行必然覆灭书院?又或者说,山下城外五十里发现帝王盟天刑将以及七位杀人不眨眼的大流沙尽数出动并且刻意隐藏踪迹,在天东与书院你死我活之际守株待兔螳螂捕蝉?
将这些实情一一道出之后会将师弟洛长风置于何处?
或许书院里无人知晓帝王盟的跃跃欲动是为了洛长风身上残缺的天图,可与天东八百宗的恩怨起源于师叔道宗大人的雪夜入天东。
一年前无相道宗雪夜入天东将天东八百宗封宗,这其中缘由只要有人稍作分析便会一清二楚。
届时书院劫难的所有矛头与怨愤不免指向洛长风!
无相道宗护佑书院千年而今陨落,作为书院院长,他岂能将洛长风置于险地!
更何况书院舍己刀在皇甫毅手中,那是道宗钦定的护院人。
书院传承更是全系于洛长风一身!
无论如何,他都会拼死护那二位师弟周全!
哪怕亲手葬送了书院而万劫不复!
这是庄院长的决定,也是数十位赶不走的老道师的决定!更是无相道宗的心愿!
……
高台上,最终无奈的庄院长挥了挥手。
终要有一个可以说服众人的理由。
望着台下无数道笔直的身影,庄道玄长叹说道:“无论昆仑变还是菩提殇,此乃亘古不变的乱世劫数!圣人尚且应劫陨之,又岂是我等人力所能及之事!”
“天意如此,不可违背!”
“还是,都散了吧。”
都散了吧!
庄院长下了高台。
那伟岸而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
只剩下这道尽无奈的声音回荡竹林中,回荡在所有不信天不认命的书院众生耳中。
这世上或有不惧天者,却从无可抗拒天者。
强如神引境圣人在乱世劫临前只有一条应劫之路无从可选。
这些修为不过无垢入魄,不过冲慧妙道,不过元神灵窍境界的凡人又能如何?
又当如何?
六字门道所有的学生与青衣教习沉默的离开了紫竹林。
将就此分别的书院众生汇聚在三千菩提树下。
无论是青衣教习还是内外院新老生,所有人依照流,行,易,术,法的顺序而分列整整齐齐的五阵。
他们最后一次接受菩提智慧的洗礼。
无数道流连不舍的目光遥望着笔直入云天不见尽头的信仰,那眼中含着泪光。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众生吟唱。
菩提偈语在书院里回响。
这是菩提书院最后一次的书声朗朗。
朗朗书声中,众生叩首拜别。
这,是一场永诀!
与菩提的永诀!
……
大开的菩提山门处,为道宗守丧而不愿退去丧服的身影陆续下山。
三千菩提树下早已空空荡荡。
可那菩提偈语还依旧在书院无数的角落里回响。
忘情川里的师兄弟跪在无相道宗灵堂之外,心中随之传唱着菩提偈语。
洛长风抬头望天,没有让眼泪滴落。
他挤出一抹很难看的笑容唤了声:“师兄。”
满头银发双目已盲的皇甫毅侧了侧头:“师弟。”
“你怨过我吗?”洛长风看着为救自己而负道伤的师兄,内心充满着悔恨与谴责。
皇甫毅微微怔住。
显然并没有想到洛长风会问这种问题。
洛长风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论这些,可他还是想问,特别想问。
老师圣殒,对他来说,师兄便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位至亲!
他很在意师兄对自己的看法。
“自从我拜入书院,连累老师命殒,毁了川门莲生诀,害得师兄身负道伤,如今更是将书院置之旦夕覆灭的边缘……师兄你,怨过我吗?”
在洛长风拜入书院之前,修三十六字莲生诀的皇甫毅是天之骄子,是书院无数师生敬仰的小师叔祖,是天阙榜未来前十的人物,是与那剑阁王道剑、帝王盟的公子爷、以及八百宗三代弟子之首连城诀齐名的世间天骄,将来更是菩提书院不二的传承者!
可现在,洛长风拜入书院之后,皇甫毅只是一个满头银发,双目失明,身负难愈道伤的残疾。
洛长风的到来,无形间夺走了原本属于皇甫毅的一切。甚至连菩提书院这座屹立千年的家园也终难幸免。
洛长风知道书院对于师兄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愧疚与负罪感。
他看着师兄那已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他等待着师兄的答案。
第八十六章 菩提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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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毅终究是没有开口。
在老师的灵堂前,在师弟的追问下。
有时候沉默并不代表着默认,或许从一开始,师兄便未曾想过这个问题。
这是第一次。
皇甫毅开始不得不去思考,思考他的内心,到底有没有怨恨过身边曾经一起修刀修道的人。
忘情川里的风雪愈发的狂暴,毫无规律可言的随风乱舞,它们似也畏惧寒冷,从门外席卷而进,犹如飞蛾扑向灵堂棺木前的魂火。
看到人影的洛长风抬起了头。
视线中江满楼带着满身的风雪而来。
这位平日里唠唠叨叨总有炫耀不完的骄傲与歪理的江家少爷今日的话少了许多,行为举止也安分了许多。
或许是无相道宗的陨落,让他心有所触吧。
洛长风可不会认为这家伙是一朝顿悟,朝夕间成长。
朝夕白头倒是有可能。
况且,江家少爷打从心底也并不想要面对尔虞我诈真假难辨的世界的本质与真相。或许在未来某一天,江满楼不得不面临这种命中注定的选择,可那也在未来不是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及时行乐一直都是江满楼游戏人生的宗旨,不过是看时机与场合罢了。
掸了掸身上的风雪,江满楼跪在无相道宗灵前悼灵见礼。
余光瞥了洛长风一眼,江满楼轻声说道:“与我一同下山吧。”
洛长风摇了摇头:“我乃书院传承者,书院的未来系于我一身,况且老师尸骨未寒,我又岂可背弃信仰离书院而去。”
江满楼看了看皇甫毅一眼,无动于衷的后者微微抬了抬头。
江满楼又将视线转而望向洛长风:“你知道,当书院应劫时,即便你留下来也无济于事。”
洛长风忽然抬高了声音:“那又何妨?”
江满楼微怔,一脸不解的看着他:“哪怕是送死?”
洛长风咧开嘴笑了:“无关乎结局,无关乎后果,这只是一种态度,不是吗?”
江满楼陷入了沉默。
你可以阻止一个倔强的人执着的去做某件事,却阻止不了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态度。
这不是江满楼的谬论。
这是一种悲哀。
洛长风抬头又再看了江满楼一眼说到:“你走吧。带着他们下山,完成院长嘱托给你的任务便是对书院最好的交代。”
无言且无奈的江满楼轻叹,而后起身。
他转身欲离去,却突然驻足。
风雪飘落在脸上,江满楼扭过头,挤出笑容说道:“今日一别或再无重逢,好歹同袍手足一场,不打算送送我?”
虽心有讶异,却无法拒绝江满楼提议的洛长风随之起身。
那年星空誓确实是书院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刻,心念着曾经的洛长风随着江满楼前后脚出门。
他的脚刚落在门前,整个人却忽然间呆怔住了。
然后闭上了眼睛。
身体后仰着倒了下去。
一双长满老茧常年握刀的手搀扶了他。
那是师兄皇甫毅。
江满楼看着洛长风那张脸,喟然长叹:“原谅我将你置于不义不孝之地,可活着总有希望不是吗?”
江满楼背上了被师兄一掌打昏的洛长风。
皇甫毅双手恭敬地捧着一把刀,递给了江家少爷:“照顾好他。”
江满楼看着满头银发双目已盲的师叔祖,想起曾经入学时第一次见到这位天骄意气风发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不可一世的江家少爷竟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从不曾哭泣的江满楼终于还是落泪了。
人心非铁石,有师兄如此孰能无动于衷?
哽咽着声音的第一世家少爷双手接过了这柄寄托着书院未来曾赫赫有名的屠刀,他从未曾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如此沉重。
背着洛长风的江满楼扶刀而单膝跪地,心潮翻涌,心绪难平:“您一定要活下来!长风欠你的,让他亲自偿还……”
忘情川里,江满楼背着洛长风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冰原风雪中!
这里,自此只剩下了一道人影。
师兄皇甫毅孤独的身影。
皇甫毅背负着双手,昂起了头。
披散着银发的他不是在观望无情的云天,他的眼前早已是无尽的黑暗,他只想让雪花飞落在脸颊,找一找熟悉而又冰凉的感觉。
这样会让他清醒。
只有保持清醒才能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
菩提山下,江满楼与三千大红袍纷纷上马,整装而待发。
回头遥望了一眼屹立千年的菩提山,曾为躲避婚事而与书院结缘的江满楼将心一横,策马扬鞭。
三千红袍自菩提城门掠阵急奔而过。
沿途留下一片鸡犬不宁与升腾遮回路的狼烟。
去时不减来时路,这场景一如往昔。
天香阁楼上,同样身披大红袍的雨中棠远远看着江满楼率领着一阵洪流急驶而过,两人的视线在惊眸间交汇,那一刻不知谁映入了谁的眼中,谁又闯入了谁的心里许下誓死相随的诺言。
目送着江满楼离去之后,为逼婚而一路追随到书院的小娘皮雨中棠便是纵身自高楼上掠下,那身影疾如风,几个闪掠之间便是消失在楼阁林立中。
雨中棠出现在城中书馆。
菩提书院设置,代为处理各种书院事务以及负责与山外交流沟通的书馆虽不及书院那般,却也是分六字门建筑。
书馆诸楼之后,有一片极为宽敞的精致院落。
此时此刻的院落里,同样有着三千大红袍在焦急的等待。当看到雨中棠的身影出现之后,约莫三千人的红袍迅速集合。
身披红袍英姿飒爽的雨中棠站在三千红袍前方,面对着众人。
瞥了瞥那队伍之中的些许身影之后,雨中棠拔剑遥指:“出发……”
……
天东开山门。
有圣人出八百宗。
经天十二星除却被困于菩提书院的乔氏兄妹之外的十道身影抬架着镂金垂云绘着日月五星诸天星宿的巨大圣撵行走在茫茫山林中。
那五彩流苏天青色幨帷随风翩然舞的巨撵里盘膝而坐着一位看起来不过中年,气息平和的身影。
那人穿一件绣着雷云的青衣道袍!
即便过了数千年,容颜尚不曾有丝毫衰老,正如昔年他骑着雷泽神兽路过天东时一般的模样。
那道人名陈青。
那道人依旧年轻。
能使役着堂堂经天十二星为轿夫的天东八百宗神像,是真正修为通圣的圣人!
所以他又名陈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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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菩提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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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的巨撵在茫茫无尽的丛林中行走着。
那抬着辉煌巨撵,修为灵窍或已然化劫称尊的经天十二星每一步落下都是及其的平稳。看起来不过一步之遥的缓缓前行事实上却是缩地成寸,四周山林与河流险峰转瞬便沦为神圣巨撵的背景。
一步何止百千丈!千里路遥方寸间!
圣撵出了天东八百宗。
湛蓝而辽阔的天空里凝聚着祥云,祥云随着这位数千年不曾显圣真身的大能而漂浮游动。
祥云飘至菩提山菩提书院,将那株笔直而立堪比天柱的三千菩提树笼罩在金黄色云辉霞蔚之下。
圣撵驻足菩提山脚!
未拜山门先拜山,此乃千万年流传下的规矩。
尤其是圣人出山归巢,本就破坏了天下诸多顶尖势力默默维持已久的平衡。若如寻常六字门中修行者那般出手毫无忌惮,杀伐更无须理由,怕是瑰丽令英雄折腰无数的山河早是一片哀鸿遍野。
仰望着屹立千年兴盛不衰,将六字门道修行发扬光大巍峨优雅的山上书院,抬架着圣撵的经天十二星之首魁星天龙移开了数步。
无相道宗虽殒,可这山上还有菩提老祖。
那是真正的道祖!
在道门圣地祖庭前,天东神像陈姓圣人都会谦让三分,天龙星更不敢逾越那一道天堑之距放肆而无礼。
天龙星拱手见礼。
于是一声龙吟传荡天地。
“闻书院圣贤魂归九天,我天东圣主领星川十徒特来吊唁道宗,归还佛莲!”
……
今日书院无风。
山上楼阁院落间,祭奠无相道宗归去的白绫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某一时刻,洁净的白绫莫名的振起,似是道宗余怒在驱赶着山下的不速之客。
菩提园里养着几只白鹅。趁着庄院长不在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它们闲庭信步,整齐而划一的嗓音曲项向天歌。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道威凜的龙吟,伴随着极恐怖古老的神兽气息,那几只白鹅惊叫地震羽飞起,齐齐扑向了池塘中。它们将身体完全浸没了水中,恨不得让自己淹死也不愿听那恐怖龙吟。
书院外三十里处的青翠峡谷里,红色的洪流掀起大动静急奔而过。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正在官道上徐徐而来,与那丝毫不知如何低调的江满楼三千红袍队伍擦肩。
江满楼也曾挥手以示警戒,可那普通马车里并无任何独特的气息。
马车穿过峡谷驶过溪桥。
马车行驶在广漠无垠的荒原上。荒原上忽然起了大风,四周的石砾与远处的参天古树纷纷震颤,像是在对着那辆马车臣服。
大燕帝国都城皇宫,重伤初愈的燕白楼负手而立幽静的小潭边,看着女儿擅自离宫后这些跪倒一片接受惩罚的宫女太监,这位不理朝政一年有余的大燕帝国尊皇终于动了杀心。
帝王都城天机阁里那位发须皆白的老人站在阁顶红木窗旁,遥望着王都里那破天荒空荡的帝王府邸,身后是演变天机推算出来的劫局,无奈的他深深叹息。
这天下没有起风,却有风起。
那风起自菩提山脚,在那声来自山脚传荡整座山脉的龙吟之后,有风吹起圣撵中那位青衣道人掌心的一片晶红莲叶飘然而去天空。
风落山上书院。
幽静而寂寥的菩提书院上空漂浮着一片凋零的莲花,也传荡着极具威严慑人心神的龙吟。
天龙星言辞之中并无不敬语。
可落在书院的耳中却隐藏着不可一世的耀武扬威意!
闻这龙吟声后,寂静清幽的内院明镜台与六字门道院纷纷惊扰出一道道手握刀兵的身影。
那竟是书院门徒与青衣教习们的身影!
不曾离去的身影!
为躲灾难,书院提前遣散了六字门徒,并让江满楼招来三千大红袍以假乱真护送离去的书院桃李与洛长风平安出山百里。
可书院师生两万,总有些学生与青衣教习不愿离去也驱赶不走。
他们或许倔强了些。
他们确实倔强了些。
因为这菩提山上守护书院的,从来不仅仅只有那把护院刀与它的主人。
书院道泽众生,殊不知众生皆是护院人!
那些留下的身影犹如鬼魅般出现在六字门每一座道院前,出现在十七座明镜台前,出现在藏前,出现在曲径通幽的路口转角间,出现在通往忘情川的紫竹林前。
没有人知道他们藏身何处,在书院如临大敌时,他们纷纷现身列阵以待。
他们望着彼此年轻的容颜脸颊。视线中并没有惊讶,而是一种超越生死的平静。
他们相视而笑,会心而无言。
而后他们察觉到了压抑与气闷,那是一种及其恐怖而又熟悉的威严。
无数道目光开始仰望着万里之内只有一片祥云的苍穹,那苍穹里不知何时飘荡而至一片花瓣。
那是三十六字莲生诀其中一片花瓣,也是最后一片花瓣。
那花瓣翩舞而至,身后是空白的天际背景。
在无数目光中,那花瓣轻飘飘飞舞着,飞舞着,赫然化作一方延伸至无边无际的佛莲世界。
那是一片雕刻着无数佛门经文的天,光芒大涨降临书院。
天塌了!
天塌了自然是有个头高的人顶着。
在这并无护院大阵的书院里,个头最高最接近天的是一株结着三千菩提子的古树,古老的比书院历史还要悠久的古树。
这株菩提树与菩提老祖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有传说那三千菩提子乃是佛门所言的三千大世界,无人知其下落与死活的菩提老祖便在这菩提树所结的三千世界之中居住着。
这当然只是无从查证的传说,即便连天机老人的情报也无法验证这传说的真伪。
无论菩提老祖是否居住在这三千世界中,总之老祖与菩提树之间的深厚联系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对于书院来说,这便足够了。
降临书院的佛莲世界被笔直挺立的菩提树穿破了洞孔,仍然在无所阻挡的坠落着。
于是菩提树上结着三千菩提子的无数枝桠纷纷穿破了佛莲世界。那一片降临的世界,霎时间被穿破成千上万个眼洞而变得破烂不堪。
再如何破烂不堪的天,始终都有余威。
残破的世界越来越近。
书院里无数青衣教习与学生所受到的压迫也越来越强烈。
有人甚至承受不住这种威压,开始七窍流血。
菩提树已然无法对无数洞孔密布的佛莲世界产生阻碍。这个时候,书院需要一双手,一双能够得着天的手将这片破碎不堪的世界撕开,让光明降落人间。
书院里最接近天的是那株菩提树。
除了菩提树之外,书院里还有一位个头很高的院长。
庄院长的身形很高。
一直都很高。
他负手而立,站在三千菩提树下,抬头仰望着熟悉无比的佛莲世界。心想着若是师叔尚在,此佛莲早已是掌中之物,何须如此费神。
身形高大的庄院长一声轻叹,他伸出了双手。
他双手穿过降临而来佛莲世界的其中一个洞孔,然后用力撕开。
第八十八章 此间山上无书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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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农耕的手撕开了一片降临的天。
菩提书院里无数双眼睛,无数道目光亲眼见证这一幕。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那双曾握着锄头熟悉的手将残破的佛莲世界撕裂开来。
沉重的威压被清凉的风一扫而尽。
阳光透射,洒落菩提书院,照耀在书院师生们凝重的脸颊。
映着久违的阳光,视线中佛莲世界破碎成无数片莲花花瓣满天翩飞。
好不凄美!
山脚下的圣撵中,青衣道人微微抬眸,深邃犹如浩瀚星河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讶异。
但也只是些许而已。
无相道宗身殒,如今的菩提书院能够让这位天东神像忌惮的人物,不是双手撕开佛莲世界的庄院长庄道玄,哪怕后者是神引境下化劫第一人。
圣人的眼中从来只容得下圣人。
神像出天东,为的是那数千年下落不明的菩提老祖。
他想求证那开创六字门道统师祖是否尚活在人间。
为此,只有亲自看上一眼!
“走吧,上山看看。”
天青色珠帘帷幔落下,遮住了那张年轻而冷漠的脸,也遮住了那道青衣身影。
陈圣说上山看看,便真的已经上山。
不是端坐天龙星引路、经天十二星抬架的圣撵,而是徒步上山。
屹立数千年的书院有许多值得浏览与观赏的名胜古迹奇花异景,若是换做寻常人初入道门圣地,自智慧林中书院之门沿着六字门外院通往明镜台无疑是最好的路线。
可惜这位远道而来的天东圣人并无心思赏书院景。
他要找一个人。
一个数千年下落不明生死无知的人。
他知道去哪里找,所以没有经过外院六字门,也没有去往十七座明镜台,更没有闯入终年飞雪的忘情川,化显真身的天东神像径直来到了三千菩提树下。
菩提树下飘舞着莲花花瓣。
菩提树上结着晶莹如玉的三千菩提子。
花落已成尘。
尘埃上站着负手而立的青衣道人。
在青衣道人的对面,还有一道满头银发任凭花瓣飘落满身的身影。
那道身影很高大,出乎寻常的高大。尤其是此时此刻看来,那身影堪比神圣。
堪比神圣终究不是神圣。
无相道宗陨落,而又深知书院老祖早已难问世间事的庄院长只是化劫巅峰。
当这位天东圣人静静看着已恭候多时的庄院长时,书院最高的庄道玄也在沉默地看着他。
一道青衣,一道院袍。
一位神引,一位化劫,沉默对视着。
……
“你终归还是来了。”
一片花瓣飘落两人眼前。
率先开口的是庄院长,言语之中并无讶异,只有出奇的平静。
“心有疑惑,总要上山解惑。”
书院一直以来有两位信仰。
无相道宗圣殒之后,整座菩提山上能够让天东神像真正感到威胁的人,便只剩下那位菩提老祖。
可菩提老祖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这便是青衣道人陈圣心里的疑惑。
“于你而言,老祖若还活在人世间,必然会在这菩提树下寻到踪迹。”
“同样对于你而言,菩提老祖若早已魂归九天,那么我在菩提树下看到的人,定然会是你这位院长。”
“何以见得?”
“道理很简单。因为你是化劫,而我是神引。”
“所以你来了。”庄院长的神色有些黯然。
“所以我来了。”
“那么现在呢,心中疑惑可解?”
“已然解了。”
“因为你看到的是我,而不是老祖?”
“是的。因为菩提树下静静迎接着毁灭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师祖。”
“为何?”庄院长又再问道。
“我已经说了,因为你是化劫,而我是神引。”
庄院长点了点头。
彻底陷入沉默不再言语。
在菩提老祖早已登天后的书院,如今已无人能够阻挡天东神像的脚步。诺大的道门圣地若还有人可堪与青衣道人一战,那个人必然是庄院长自己。
可神引境下第一人的他需要有所依仗。
老祖登天后所留的三千菩提树便是他的依仗。
书院最高的庄院长只有在这三千菩提树下方可有与青衣道人一战而胜负未知之力。
而此番书院应乱世劫景终究能否得以保存的关键,不在于抬架着圣撵登山的经天十二星,也不在于守护书院的众多师生。
此间胜负,决定书院生死存亡与成败。所以他早已在菩提树下恭候多时。
“你有信心?”青衣道人反问说道。
“以化劫对神引,何以谈信心。”庄院长苦笑。
“可你还是选择了。”
“师叔应劫而殒,身为院长,自当担负起书院存亡重担。”
“终归要一战。”
“那就来一战!”
……
书院门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智慧树林。林间有大大小小凉亭数十座,是历届招生时天下诸多学子遮阴歇脚处。
如若在夜间从穹霄俯视而下,便会看到数十座林间亭所对应的位置刚好与夜幕之中菩提星前拱卫的二十八颗星宿相互呼应。
此时的凉亭内,已然有数十位青衣教习守卫其中。
二十八座林间亭。
五十六名青衣教习。
一百多道目光遥望着越来越近的瑰丽圣撵。
圣撵在林中轻轻落下。
林子里惊飞十数只灵鸟。
经天十二星之中九星天机望着院门前二十八座林间亭,迷倒众生的双眼泛出了些许光芒。
他最喜破阵。
……
书院正北鲜有人迹的茫茫绿林间有片河流。
河流旁有位少年用竹筒灌着清水。
少年的身后有辆偏离官道的马车。
驾车的是位颇有几分成熟风韵的同龄少女。
车门被缓缓推开。
一张略显疲惫的脸探了出来。
苏醒方觉阳光夺目的那双眼睛粗略打量了下周围陌生的环境,看到了河流旁的少年与驾车的少女。
那双眉微蹙:“这是哪儿?”
……
书院飘着花瓣。
花瓣飘落素白的书院。
书院里无数道目光敬畏着信仰。
无数道目光之中,耸入云天的菩提树轻轻颤动。
树下无人交手,树下却早有人交手。
一道青衣,一道院袍。
无论是来自天东的神像圣人还是书院最高的院长,都已然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他们二人的元神皆已出窍。
出窍的元神一前一后进入了菩提树中。
菩提树上结着三千菩提子。
传闻那是佛宗常言的三千世界。
这世间除了书院之外第一位验证此间传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不请自来的天东圣人。
青衣道人行走在不知名的黑暗中。
脚下不是大地,头顶自然也不是夜空。
他在猜想菩提树里所隐藏的世界,究竟是否与佛宗三千世界有所关联。
他想着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他视线里映入了满天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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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此间山上无书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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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星河深处有座晶莹棺木悬浮。
棺木之上拴着一条条星陨铁铸就的巨大锁链,锁链的另一头连接着四周一颗又一颗璀璨的星辰。
三千星辰被那晶莹的棺木彼此连在了一起,就像是菩提树枝桠上结着的三千菩提子。
那些星辰在眨眼。
星光闪耀的星河深处寂寥无声,仿佛连同心跳都被黑暗吞噬,这里显然已经沉寂了数千年。
数千年不曾有人擅闯过。
遥远处踏着星空而来的青衣道人看到这副景象,内心颇为震撼。
他记得这是一种葬礼,记载于万年前古籍之中的星河葬礼。
可自上次乱世劫至今无数年来能够用星河葬礼埋葬的人寥寥无几,因为星河葬礼触碰天道,非有大功德之人不可用之,否则天道会降下惩罚,劈断那些星陨铁链。显然,这棺木之中的人得无情天怜悯,星河葬礼才会存在如此之久。
本就欲寻找菩提老祖尸身的青衣道人自然不会带着满腔疑惑轻易离开,他向那星河里被铁链拴住的晶莹棺木走去。
有人拦在了他的身前。
身形高大的庄院长横臂拦在了青衣道人身前:“既已看到棺木,何须惊动亡人?”
青衣道人目不斜视,冷漠地说道:“既已看到棺木,岂能不辨认亡人?”
庄院长看着那张年轻而冷峻的脸庞沉默不语。
只是视线越来越锋利,气息越来越躁动。
庄院长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然出现一把锄头,那是他寻常在菩提园中用来锄草的锄头,上面还沾着些风干的泥巴。
庄院长举起了锄头,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是朝着青衣道人的头顶砸去。
锄头落下,正前方的一颗星辰生出一道道裂纹,而后静静地碎裂了开来。无数的星辰碎片悬浮在星河中刹那静止,庄院长抬头,看到一座神庙赫然镇压而至。
……
书院北方绿林间的河流旁。
奉命带着昏死的洛长风远离书院的应天与易红绡两人已与洛长风拔剑相向。
江满楼的明修栈道,他们的暗度陈仓。
即使此地已离了书院百里,也未见得能够逃开天东八百宗的追逐捕捉。书院将不复存焉而沦为弃徒的他们,藏身到何处才能够安全?
应天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易红绡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只知道朝着离开书院的方向奔走,越远越好。
“为了保留书院传承,院长才出此下策。你若执意要回去,就先把我们杀了。”
应天的双眼早已经湿红,堂堂男儿不能与书院共存亡而苟且逃生,他内心早已自责无比,此刻见洛长风的坚决,竟为书院流下了眼泪。
易红绡也是梨花带雨暗自抽泣。
洛长风看了誓死阻拦在身前的二人一眼,他没有动怒,没有暴起而出手将二人制服。
他很平静。
平静的那张脸上甚至带着几分悲伤。
他黯然说着:“事已至此,你们应该已经知晓我的身份。”
应天与易红绡对视了一眼,说道:“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洛长风说道:“我姓洛,名长风,祖籍大燕洛河郡,父亲洛翎。”
虽心中早有猜疑洛长风的真实身份,可如今亲耳听到后者承认,应天与易红绡二人心中还是颇为震撼。
应天那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洛长风声音平和地继续说道:“数年前洛家惨遭灭门,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爷爷,我的兄弟姐妹,我的族叔姨娘,甚至是洛家仆人无一幸免……洛氏一族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苟且偷生了三年。”
洛长风长呼一口气,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可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却已是泛滥着泪花。
他在叙述着埋藏心底已久的往事,从未与人说过的往事。
他看起来很平静,可每一个从口中说出来的字眼,谁又知道那都是血粼粼的刀锋割在心头的痛苦?
“一个人举目无亲,每天都会从不能报仇而自责的噩梦中惊醒,每夜都只能仰望星河寄托思念任凭眼泪滑落脸颊。你们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吗?”
洛长风忽然抬起了眼。
那双泪水泛滥的眼睛直视着手握长剑直指自己的应天。
心里一瞬间被洛长风的眼睛深深触动,易红绡伸出了手,将要应天那颤抖的剑按了下来。
洛长风擦掉了眼泪苦笑着:“生不如死!那时的我才十三岁,却体会到了人间生不如死的感觉!”
“书院对我来说是第二个家,老师与师兄是我的至亲,而院长与你们,就是我的族人!在家族遭受大敌的时候,你们却让我离开,让我远离那……那曾经让我以为找到了温暖,心灵第二次寄托的地方!”
“我是怕死,我很怕死。我害怕面临死亡的时候,还没有报那血海深仇。可我更害怕,当我报了仇之后……再一次无家可归!”
“我害怕数千年兴盛不倒的书院在惊雷暴雨中变成一片焦灼的废墟!我害怕我们昔日的同窗,昔日读书修道,一起欢声笑语的人,成为那废墟里无人埋葬的枯骨……”
“别说了!”
易红绡早已泣不成声。
她紧捂着双耳,疯狂的摇着头。
洛长风的字眼,在她心中如刀绞。
她双手按着应天的肩膀,沙哑着的声音哭泣着:“应天,我们回去,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们是孤儿,书院是我们的家啊……”
易红绡依偎在应天怀中哭泣。
应天紧咬着牙关。
嘴角流出了血迹。
洛长风在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
应天的内心却还在煎熬,却还在坚持:“我们可以回去,但你不可以,你是书院的传承!”
洛长风怒喝:“你好糊涂!”
“书院不是一个人的书院,书院是所有人的书院!我是书院的传承!你是!红娘是!萧灵童,阎玺,行者,以及那些被江满楼护送离开的同窗都是!只要他们不死绝!哪怕逃生了一个!书院的传承就不会破灭!”
“你懂吗?”
洛长风愤甩衣袖。
转身便欲跳上马车。
“等一等。”
洛长风回头,看着应天。
后者沉默了片刻。
然后低下头为易红绡拭去脸颊的泪珠。
应天又再望着洛长风,眼中带着决绝。
“还是我来驾车吧。”
……
书院门前传出巨大的轰响。
伴随着轰响而回荡的,是一道又一道惨烈的声音。
智慧林中二十八座林间亭尽数倾倒坍塌。
五十六名青衣教习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在漫天尘埃里,十道身影齐齐步入了上书着‘菩提书院’被无数年风摧雨打却崭新如故的院门之内。
然后书院院门轰然倾塌!
第九十章 此间山上无书院(下)
经天十二星闯入书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书院院门后近百位学子同样列阵以待。
无奈书院诸生与经天十二星之间修为差距犹如鸿沟。
十道修为皆在化劫境的人影进入书院之后便犹如入了无人之地,书院里再也无人能挡。
近百位学子倒地一片!
刀兵散落一片!
哀嚎一片!
然后死寂一片!
十道来者不善的身影分作十路,分别去了外院五字门,藏,明镜台,菩提园,忘情川与无尘观。
他们负手信步走在书院庭院与通幽曲径间。
他们所过之处,把守在各个路口转角间的书院学子与青衣教习,甚至是境界灵窍的六字门道师均是倒地不起。
然后血流成河!
在林间,在檐下,在廊中,在桃边……经天十二星踏上石阶,石阶碎裂。路过院门,院门碎裂。触摸着墙壁,墙壁碎裂。望向桃梅花草,桃梅花草尽数枯萎。
菩提园里有片池塘,许多鱼儿不安的跳跃而起,再落入池塘后,池塘已是血红一片。
外院五字门有一座座读书传道的学堂,学堂纷纷倒塌。
藏顿时燃起了大火,无数六字门道古籍秘诀功法随着大火付之一炬。
一条弯弯的山路连接着十七座明镜台,当有人踏上这条路,明镜台向悬崖倾斜,然后碎裂成无数砖瓦坠入悬崖……
十道身影进入书院之后,毫不留情开始大开杀戒!
正如先前抬架着圣撵穿山越岭来到这菩提山一样,他们全都选择走最直的路。
为了节省时间,唯恐迟则生变。
因为最直的路就是最近的路。
无论挡在身前的是恢宏的道门还是优雅的院落,都无法阻挡他们的去路。一路走来,花残满地,砖石四溅,不论是否有路,最后都会变成一条路。
书院里到处弥漫着烟尘与火光……
看着那道迅速向忘情川逼近的烟尘,冰川里与皇甫毅一同守护道宗尸身的藏老先生神情微凛。
在拜入书院跟随道宗学刀之前,这位被断氏家族迫害的刀魁先生曾熟知经天十二星各种手段,所以从烟尘里隐隐透出的气息,刀魁老先生隐约猜到来者是谁。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通往无尘道观的那条山路上。
……
江满楼亲率三千大红袍飞奔在荒原上,掀起一路洪流与烟尘。
他们已远离书院将近五十里地,一路上虽有些许散修窥视,可看到那三千红袍身影后,均是识趣的让开了道路。
天下第一世家江家少爷的三千大红袍之名,可不比天机阁昆仑山帝王盟弱到哪里去。这倒并不是说江家的势力要在这些超一流宗派之上,仅仅只是因为,这天下关于江家少爷的各种传闻与流言蜚语太多太多。
像三千大红袍这种陪吃陪喝陪砸场子性质恶劣的少爷军,出现在茶余饭后口中谈资的频率自然而然不会比江满楼少。
荒原之上,洪流最前方的江满楼骤然挥了挥手,藏着不少书院学生的三千大红袍齐齐提缰勒马,上千匹烈马扬蹄长啸,嘶鸣声不断。
一名出身江家族卫的统领驾马上前与江满楼并肩。
江满楼目视远方,眯了眯眼睛。
视线之中一阵打着大旗,沿途烟尘滚滚的铁甲轻骑,在无数打马沉喝声下逐渐进入视线中。
江满楼渐渐地看清了那于烟尘滚滚中摆列扬舞的大旗。
“是铁王旗天字旗!”那名统领言辞之中带着些许诧异,转而望向江满楼。
“天刑将铁冷那个有勇无谋的家伙吗?”江满楼自言自语,接着陷入了沉思,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
菩提树轻摇。
三千菩提子的光芒开始变得有些暗淡。
对于庄院长来说,以化劫境修为抗衡不折不扣的神引境圣人,即便是在这菩提树的三千世界中也是极为吃力。
而且神兵排名第十的云织地藏送与了徒儿雪儿,否则以此罗网之力,再加上在这三千星河占据优势之处,不难说有将天东神像禁锢于此的可能。
可现实终归是现实。
庄院长看着身前远处的青衣道人。
高大的身躯上道袍已经多了无数道口子,被血迹浸染。
在极短的时间内,状态调至巅峰的他与青衣道人正面交手近百回合,毁灭了星河中数百颗星辰,就连那拴着晶莹木棺的锁链都被震断一条。
身后木棺倾斜欲坠。
而庄院长的身体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可他依然没能占得丝毫便宜。
天东神像的修为手段,要远远在他猜测之上。
“昆仑劫,菩提殇……此乃乱世偈语,无相老道尚不敢违背,凭你之力如此坚持又有何用?”青衣道人陈圣负手而立星河中,周身燃烧着炙热的战意,令星辰敬而远之。
“这只是偈语前两句。天东变,魔门现……陈圣,你难道不知终有一日,八百宗会重蹈书院覆辙?”庄院长轻咳,嘴角又再不停溢出鲜血。
“常言道福祸相依,本座始终相信乱世之后便是盛世来临,如若以我之血能换得天下大世,何乐而不为之?”陈圣说道。
“不过是你虚伪的幌子罢了!你屠戮书院让千年道门圣地毁之于一旦,所谋为何,我岂会不知?”庄院长讽笑。
“那你便更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了!”青衣道人的神色露出坚决。
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脚下升起了一朵青色的道莲。
他向着庄院长走去。
他步步生青莲。
他手中出现了一卷古书。那是许多年前,他骑着雷泽过天东时所看的书。
那是一卷成就其圣人之身无上大道的天书。
那卷书轻飘飘地掉落了枯黄的一页。
那书页飘落于星河之中,然后燃烧了起来。
书页燃烧了起来。
书也燃烧了起来。
道业之火蔓延至青色莲花之上,莲花也燃烧了起来。
火莲翩飞而起,火莲触碰到了一颗颗星辰,一颗又一颗星辰随之燃烧了起来。
三千星河刹那间浸在青莲业火之中。
于是星辰开始爆炸。
黑暗的星河火红一片,庄院长的身影在青莲业火火海之中渐渐地虚化,然后成为灰烬。
青衣道人仍然漫步走在星河火海间。
他仰起头看着星辰爆炸而坠落的晶莹棺木。
他举起右手,拖住了棺木。
一股狂暴的力道自手臂传出,传到棺木之上,那棺木随之被震碎了开来。
菩提老祖数千年不腐的尸身瞬间被青莲业火吞噬!
……
两道身影站在菩提树下。
一道青衣,一道院袍。
青衣睁开了眼睛。
庄院长的身躯开始碎裂,犹如老树风干的皮,一片片碎裂,而后随着无名的风飘落漫天。
直入云天的菩提古树开始摇晃。
剧烈的摇晃。
树上三千菩提子终于黯淡至无光。
仿佛被鸟儿啄坏了的果实,有颗菩提子遥颤着,坠落!
菩提树下,随之下起了一场菩提雨,三千菩提子尽数坠落大地!
大地之上砸出了数不清的深坑。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千年菩提树拦腰断裂,书院里一栋又一栋的楼阁转瞬间倾塌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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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此间山上无书院(终)
书院的信仰随着菩提树的断裂就此埋葬于滚滚烟尘与今后许多年不曾有人迹可寻的废墟之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以菩提树为信仰的书院人亲眼见到这一幕毁灭之景的并不多,因为书院师生在经天十二星的屠戮之下早已残留无几。
这不是一种悲哀。
残存的书院人遥远的看到心中信仰与世界付之一炬,心里没有悲哀。
那一双双平静到可怕的眼睛里,那一张张黯然如死灰的脸颊上是一种不该有的冷静。
面对死亡时的冷静。
书院会在这一场劫难之中被历史吞没,可它会存在于人们的心里。即使这些人心如死灰,它依旧会存在天下兴盛衰亡的记忆里。
天下修行六字门中。
此间天下不倾覆,举世皆为书院故。
……
有道青衣身影自烟尘与火海里走出,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目投向远方。
他从外院走向两难山。
他没有转弯也没有从放眼处皆是废墟尘烟的破败里找路,他只需要抬脚迈步,脚下便自会成路。
无论挡在身前的是未寒的尸骨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心求死的书院痴人……
两难山后有一座鲜为人知的道观,观曰无尘。
无尘道观里有位身残心不残的老人。
老人名为孟青书,在皇甫毅与洛长风拜入菩提书院之前,孟青书是书院里当之无愧的小师叔祖。
是的,无尘观里的孟青书同样师承无相道宗。
与洛长风和皇甫毅不同,孟青书似二人这般年纪的时候是精才绝艳的。
川字门两法,三十六字莲生诀与通五字门,精才绝艳的小师叔祖修的是后者。书院入学试时曾考核的《石头记》便出自他的手笔。
写这部经典书籍时的他在流字门做一名道师,一名力压经天十二星十二人光芒的道师。
那时的他不是如今这副模样。
一生似乎在寻求着盛衰守恒的无尘观老道静静地在观里等待着,等待着天东陈姓圣人。
并不曾被破坏的观门被风吹开。
自风尘仆仆中而来却身无尘垢的青衣道人走了进来。
亲手斩断菩提的青衣道人环望着道观周围,看着那一座座高塔,看着那一片四季不变的枫林,看着满天飞舞的凄美落叶,看着满地残花。
青衣道人的目光最后收回,落在那盛年光辉耀眼晚年冷清孤寂的无尘观道人背影处。
目光落下,高塔轰塌,枫林燃烧,落叶与残花变作了灰烬。
周围被青衣道人目光所及的一切刹那间成为一片焦土!
无尘道观满目浓烟。
孟青书坐在观里,背对着陈圣。
没有因此而转头,没有因此而起身。他双目是盲的,他的腿是残缺的,他握不起刀,砍不了圣人。他站不起身,看不见焦土。
转头与否,起身与否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更何况,为了困住前一刻闯入的天幻星已然快油尽灯枯的他,本就再也无法起身。
青衣道人看着他的背影。
一片青砖瓦掉落。
道观屋顶撒入一道天光。
天光照射着弥漫的烟尘灰土,然后许许多多的砖瓦从那天光里掉落。
烛台倒了。
供像碎了。
屋梁断了。
盘膝坐在蒲团背对着青衣道人的身影被倾塌的道观埋了。
废墟中有一道青色灵光冲射而起,向着远方逃遁。
青衣道人皱了皱眉显然有些不悦。
他伸出手来,阴沉的天空里便现出一只巨大的手掌。
他伸手一握,巨大的手掌便将那道青灵光芒握在了手中。
他摊开掌心看到一只通灵的铜雀。
他翻转手掌,掌心朝下。
难逃五指山的铜雀鸟在身前乖顺地化作了一座古老而恢宏的高台,那是神兵榜排行十七的铜雀台。
铜雀台之上困锁着三道身影。
经天十二星的乔氏兄妹,以及在青衣道人踏足无尘观之前自负擅入救人的末星天幻。
三道身影已被通灵的铜雀吞掉了元神,此刻已然没有半分生机。
损失了三位弟子的青衣道人仍旧是面色不改。
大袖一挥将铜雀台揽入袖中,他将目光望向了废墟书院最后一处完整的地方,那是无相道宗生前居住的地方。
忘情川!
忘情川里有位没有刀的老刀魁和他近来刚收入门下的刀徒。
老刀魁名为断烟客,昔年是天刀断氏家族的子孙。
年少时天赋卓越而前途不可限的他偏被命运捉弄,在断氏家族新一代天刀之称一战中惨遭谋害,最后流亡而逃。发誓要报仇雪耻的他在最狼狈落魄时拜入了菩提书院跟随无相道宗学刀,至今已半生余年。
余年半生皆在书院。
当然断烟客的身份在书院鲜有人知。
除了无相道宗师徒与庄院长以及几名资历较老的书院道师之外,也就只有曾受其恩惠被指点刀道修为的刀痴白羽多少知情一些。所以在书院其余师生与青衣教习眼中,藏里的前辈先生是位具有神秘色彩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修为几何。
更没有人曾看过他的刀法。
即便是庄院长,也只知断烟客与当今天刀断千劫同出一代,是名副其实的断家刀魁。否则无相道宗也不会将书院舍己刀传于此人,更加不会让皇甫毅跟随此人学刀。
是的,皇甫毅在学刀!
临死之前学断家老刀魁平生最得意的一刀!
青衣道人踏入了忘情川。
天隐星看到师尊已至,便恭敬地退后。
身形微胖的老刀魁断烟客眯了眯眼睛,冰川雪原里忽有凛冽刀风起,卷满地冰花白雪翩然而上。
老刀魁看了一眼满天凌乱的雪花,雪花变为刀。
老刀魁望向那连绵冰川雪原,举山而为刀。
老刀魁捕捉着风之痕迹,忘情川里千万年不曾消散的北风化为骨刀。
他没有让手握护院刀的皇甫毅去看,因为皇甫毅的双眼已盲。因为这最后一刀本就不是用来看的。
除断烟客之外,视线中的一切瞬时间都化为了刀,数之不尽的刀,无数把刀。
断烟客的声音回荡风雪刀凛然的山川。
“吾心有刀,天地之间奉而为刀。”
天地之间是风,是雪,是山川!
于是天地之间的风雪山川都化为了刀,斩向那个负手而立天地之间的青衣道人。
老刀魁虽只有化劫,可这最后一刀之威却已然超越了天刀范畴。
这一刀来自人间,只斩头天脚地立于人间之圣。
这是真正的一式屠刀。
陈圣负手而立风雪山川之中。
一袭青衣道袍被无缝不入的刀划出了无数道刀痕。
青衣袍粉碎。
陈圣眯了眯眼睛,抬头望天。
阴暗的天空里有座神庙笼罩而下,震碎了山川大地将其罩入其中。
风雪吹打在神庙四壁。
这座曾供奉着天东神像的庙宇始终风雨不动稳如泰山。
穷尽毕生修为而斩出此人间屠圣一刀的断烟客疯狂大笑。
“陈圣,你终究还是在这屠刀之下做了缩头乌龟。”
断烟客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双眼双耳嘴角鼻孔顿时七窍流血。
他周身灵穴气脉寸寸皆断。
紧握着护院刀的皇甫毅抱住了老刀魁,留下两行血泪。
脑海里响起老师曾与他提过的屠刀之道。
尸者乃屠。
无屠刀在手之刀客,施展屠刀的代价便是以身为尸。
可惜这一刀没有屠了那天东圣人。
风雪渐停。
皇甫毅将身体侧向一个方向,然后提着舍己刀起身,他知道那个方向还有位天隐星。
经天十二星排行第三的隐星早已化劫,他没给皇甫毅出手的机会。
一条由雪天蚕丝煅成的鱼线金钩穿透了皇甫毅的肩膀,将后者的身体撕作了两半。
护院刀插入了雪中,血粼粼的师兄躺在了小院落门前……
天地重新归入沉寂。
无一活口的书院静的有些可怕。
翻遍了书院里里外外都未曾找到洛长风下落的经天十二星聚在了忘情川里小院落前。
这种沉寂不知过了多久,青衣道人的身影再次从那座遮风挡雪的神庙里走出。
陈圣看着眼前倒在雪中的老刀魁颇有感慨。
论境界修为,虽同为化劫境,断烟客仍远不如庄道玄庄院长。可这位刀魁却能够让自己负伤,可见行字门徒强悍战力非同一般。如若庄院长有此刀道修为,他即便是天东神像也难说胜负。
陈圣的目光又落向小院,目光仿佛能看到躺在院落里灵堂之中的无相道宗。
久久之后,这位亲手覆灭了道门圣地的天东神像深深叹了口气:“天下修行出书院,道门圣地自此无。可悲之,可泣之!”
声荡天地。
天地呜咽。
悲寂的天空里顿时雷鸣电闪,滚滚乌云骤然汇聚而来,凝聚在菩提书院的天空上,天地间下了一场暴雨。
淋了雨的鸟儿落在横亘废墟之中的菩提树上,鸟儿嘤嘤叫个不停,似是哭泣,没有再拍打翅膀飞起。
菩提园里的白鹅在泥泞园子里徘徊许久,终于找到记忆中园门位置的它驻足原地,眺望着四周的废墟,不知该往那儿去。
桃花林一株侥幸保全桃花枝的花树,在残败的林中终不忍听风鸣雨泣,自断了花枝倒在血泊里。
花林不远处躺着尚有一息之存的少年少女。
少年从身边的血泊泥泞中捡起了一株残花。
少年的脸上露出痛苦且满足的笑容。
少年咳着血,艰难地爬到气若游丝的少女身旁,颤抖着伸出满是泥浆的手,将桃花戴在了少女发间。
少女流着泪咧开嘴笑了。
一大一小两只手在血泊里相遇,十指紧紧扣在了一起。
少年少女执子之手,终于与子偕老,生死不离。
……
这雨,是青衣道人所允许的天地为书院之悲泣。
(ps:看过来看过来,书院的终不是本书的终,大家别误会了。另外有个老乡,同在纵横写了本玄幻,我来帮忙推下,虽然知道也没啥用。以下是简介: 登九天、战天娇。代码、符文、黑科技。踏仙路、斩诸圣。神、魔、宝体、谁与争锋?战仙宫、横扫八荒**...书名天域剑主。喜欢爽文的可以看看。)
第九十二章 来自少年的绝望
阴沉的天空悲泣,大雨冲刷着山上断壁残垣里冰冷的血与一望无尽的废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山上似有朗朗书声起,重重雨幕中仿佛浮现一幕幕书院的回忆。
寂寥无人的山路上有座流彩飞阁的圣撵静静地下山而去。
抬架着圣撵的九道身影,落在山路上的脚步很轻,似是不愿再打扰沉睡在这场大雨之中的道门圣地!
圣撵入了菩提城。
尚不知发生何故的城里百姓,纷纷撑着伞聚在街道两旁或城楼门与楼阁中,遥指着那从此沉寂的山,似是在好奇为何再也看不到耸入云天的千年菩提树。
圣撵沉默着穿过主干街道,无论是抬架着圣撵的经天十二星还是天青色帷幔里坐着的青衣道人,都没有理会周围百姓投送过来的好奇目光与纷纷议论。
天东神像与经天十二星覆灭书院之事,看似轻描淡写,实际上这天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其中真相终究会沦为城里百姓与天下人的谈资,或在旭日东升日,或在雨停时,都注定无法隐瞒,天东自然不会因此去堵天下悠悠众口……
圣撵出了菩提城。
圣撵走在雨水冲洗的官道上。
经天十二星脚下缩地成寸,浑身不沾半滴雨水,转瞬间便远离菩提城二十里。
圣撵静静的走在林间。
迎面驶来一辆灰色的马车。
拉车的马健步如飞,速度快得似是一头飞奔在雨中的猛兽,又像是逮捕猎物的雄鹰,那马车刹那跃过百丈距离冲向圣撵。
经天十二星自然不是寻常轿夫,在看到这灰色诡异马车的第一眼便已经心生警惕,又岂会轻易惊动圣撵里的师尊。
马车没有撞到圣撵,因为在那些不寻常的轿夫身前一米之处,马车与马撞到一层无形的空间界壁瞬间粉碎成渣。
马车粉碎之后,天空里滚滚而来一阵极不寻常的黑云。
那黑云铺卷,从出现到遮蔽这林间的天空只用了一刹那间。
一刹那间,周围便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风吹不进,雨打不进的黑暗。
经天十二星骤然停下了脚步,警惕着四周。
圣撵里的青衣道人也随之睁开了星河变幻不定的深邃双眼。
遮天蔽日雷光闪烁的黑云里出现两个灯笼般巨大的眼睛,那双巨眼透射而出两道恐怖的光束,带着猩红色与狰狞,仿佛远古苏醒的神魔兽。
那双眼睛在盯着圣撵里的人影。
“魔、惩、天!”
青衣道人与黑暗天空里那双令人恐惧的血腥眼眸对视,然后皱了皱眉,口中以一种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喃喃着。
青衣道人陈圣说了三个字。
三个已经五百年没有人提及的字。
然后圣撵里来自天东的青衣神像便被遮天蔽日蒙蔽天机的黑云卷去,消散于无影无踪。
黑幕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速度自天空里褪去,风吹面而来,雨继续滴落在林间大地,官道上的经天十二星面上之色错愕得难以形容。
虽然青衣道人很轻,轻如一片鸿毛。
虽然青衣道人气息微妙,微妙到连呼吸都与天地融合在一起。
可身为天东神像座下弟子,经天十二星即便是不用转头,也能够感觉到九人合力所抬架的圣撵里,已经空空无人!
“是谁?”
九道身影彼此相视。
眼中带着震撼,带着些许焦虑。
他们实在想不出如今的四海八荒,究竟还有谁有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手段。更令人觉得难以置信的是,那莫名且诡异的黑云竟是在天东八百宗经天十二星眼皮底下肆无忌惮地挑衅圣主大人!
温润如玉的九星天机环顾着四周,于心中叹了声气。
他知道在那三千世界与忘情川里,被庄院长与断烟客纠缠的圣主先后受了些许暗伤,虽无大碍,可却耗损不小。
方才那阵奇异的黑云能够在他们毫无察觉之际侵袭而来,并且挑衅圣主,明显是来头不亚于天东神像甚至连修为都要同在神引境的存在。
一位随着黑色诡云而出现的圣人!
以算尽天机的手段在漫天雨幕和四方山林里寻不到半点儿可疑踪迹的九星天机脑海里顿时跳跃出一个名字。再联想起数年前书院开学日无相道宗的身负重伤,他不假思索的说出了那个名字。
“白知秋!”
“魔门门主?”
“方才那是魔功魔惩天?”
这个名字入了其余八位师兄弟的耳中。
众人才彻底恍然大悟!
九位天东大人物正要动身前往魔门两界山验证猜想,林间却忽然传来几声女子的欢快玲珑音。
九人齐齐循声望去。
一阵残风呼啸而至。
残风过后,不远处林间多出了几道本不存在的身影。
那几道身影聚在一起,是一幅静静的画,风雨所不扰的画。
画里,两名妖艳的女子依偎在瘦骨嶙峋的妖异男子怀中享受着那只在身体上下来回游动的粗糙手掌抓住饱暖乳、峰时所带来的欢乐。
画里,树下有对儿下棋的老头。草坪上躺着喝着酒的乞丐。
乞丐喝酒时,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树顶那位总是用匕首修指甲而一言不发的怪胎。
画中七人。
七位看起来颇有闲情逸致纵欲捉欢的身影,组成一幅与这大雨天气并不和谐的画面,在经天十二星眼前。
算无遗策的九星天机音色里带着几分狐疑:“是你们?”
天东圣主与诡异黑云消散之后,这来自帝王盟素来极少露面的七位大流沙便是陡然出现于此,拦住了经天十二星的去路。
此举不得不让人深思!
要知道五百年前魔门那一役,可是帝御天的帝王盟做那前锋率先闯入两界山。以此说来,帝王盟与魔门余孽之间可是不共戴天之仇,今日七流沙又怎会相助卷黑云而来的魔门门主白知秋?
饶是天机星也无法参透其中隐情!
魁星天龙怒目而睁接着说道:“无论帝王盟与白知秋之间有何苟且的交易,也不谈白知秋与我天东圣主之间胜负如何,单说尔等区区七名流沙,岂能阻我十二星去路?”
天龙星身后,连同九星天机在内的八道身影齐齐上前,九位天星并肩而立。看那阵势,似是要与这帝王盟七流沙大动干戈。
“他们七人自是拦不住经天十二星的。”
“不知再加上我等三人如何?”
天空下着雨。
暴雨打落林间官道。
豆点大的雨滴滴落在水洼里,荡起了微微的涟漪,那涟漪中便因此而晃荡出三道模糊的影子。
三道人影自雨滴之中诡异的现身。
一道绿袍,一道紫袍,一道黑袍。
看不清容貌的三道身影出现之后,仿佛置身画中的七位流沙纷纷汇聚而来,恭敬地候在三道身披宽袍人影的身后。
那天龙星眉头微皱:“三都教主!”
……
菩提后山山峦丛林里,三道身影一前两后犹如灵猿般冒着大雨跳跃纵掠陡峻的峭壁间。
不知山上书院情况如何的洛长风三人将马车留在数里之外后,便是展开身法疾掠而至。他们没有走书院那条正门登山路,而是为避耳目绕到后山攀等险峰。
书院后山险峻的峭壁对于寻常修行者来说极难攀岩,可洛长风与应天、易红绡三人修为都已到元神境界又兼修行字门道,虽说不能像灵窍境强者那般直接飞跃,可只要找到几处落脚借力点,攀上这陡峻的书院后山并不在话下。
碎石屑与花草凌乱的后山路上,洛长风在大雨之中展开身法急奔。心中急切的他甚至于将应天二人甩出了老远,可离书院越来越近,他却开始变得越来越胆怯。
因为这一路上所见的后山,已不是记忆里熟悉模样……因为这凄凄沥沥暴雨之中,他闻到一股越来越浓重的血腥。
一阵闷雷滚滚,一道电光闪烁。
洛长风早已被雨水打湿的身影赫然自天而落。
他纵身一跃落在了书院里,脚下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洛长风还保持着落地时单膝跪落的姿势,暴雨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像是一种惩罚。
许久许久之后,单膝跪地的他终于胆怯地缓缓抬起了头。
又一声霹雳声响,洛长风仿佛赫然看到了四年之前洛河郡洛家灭门时的惨烈景象!
断壁残垣!
尸骨如山!
血流成河!
浓烟弥漫!
脑海与心灵被刹那重重撞击的他痴痴地站起。
他看到菩提树断了。
他看到藏烧了。
他看到六字门院倒了。
他看到明镜台倾塌了。
他看到幽静小路与凉亭被山石与尸体埋了。
他看到桃花林尽数凋谢,无数花枝折断了。
他看不到尽头,因为他看到的尽头是一望无尽的废墟!
气血猛然翻涌,身体传来锥心的刺痛,洛长风剑眉紧蹙,露出狰狞痛苦的面容,嘴角顿时溢出了血,来自心脏处鲜红的血!
大雨中,废墟里的洛长风发了疯似的狂奔。
他跑出了不过十米远,便被书院同窗的尸体绊倒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的头磕到了碎石屑,额头磕出了血。
他抬起头便是看到一位同窗那死不瞑目的双眼。
他恐惧地向后坐倒了过去。
他神色慌张目光涣散,就像是一个疯子。
他口中重复不停念叨着:“不、不可能……不可能……”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他又在疯跑,他又再跌倒。
他不知道跌倒了几次,每次从地上爬起,身上便会多一道血痕。
从外院一直到内院,他已经没有多少气力发了疯似的奔跑,他开始踉踉跄跄的走,就像是喝醉了酒的醉汉。
他一路走,一路翻倒着废墟。
他在一面巨大的石块下看到了书院老生行者与阎玺二人的尸体。
他跪了下来。
“呵呵,呵呵呵……”
他抬头望着昏天,痴傻一般的呵呵笑着。
心绪突然再次翻涌,喷出大口鲜血。
鲜血溅落那张绝望的脸上,冰冷的雨水在冲刷血迹。
这一刻,百里之外的某座小镇里,刚乘上马车的凝雪公主俏美的小脸儿一阵煞白,因为那心头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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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来自孩童的梦想
已如行尸走肉的洛长风终于来到忘情川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汇入一线天的静湖被血水染成了红色,被拦腰斩断或在燃烧的竹林前没有竹筏,浑身上下院袍残破的洛长风便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趟入了湖中。
他被水流冲入了一线天,身体撞到正自融化的湖冰才稍有知觉。
他爬上了冰面,走向那熟悉的小院。
他的眉发间不知不觉起了一层寒霜,衣角也渐渐结成了冰,看起来就像鹤发童颜的怪物。
他涣散的目光不经意瞧见了院落前雪地中的两具冰尸。
“师兄!”
手足无措的洛长风跌在了雪中,他在雪中爬着,拖着长长的雪印,他终于爬到了师兄的身旁。
可他又能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只是将师兄那不完整的身体抱在怀里,死死的抱在怀里,然后痛绝地闭上眼睛,哭泣,流泪,哽咽……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废人!胆小怕死苟且偷生的废人!
……
辽阔的荒原上。
江满楼看着百米外打着天字营列阵而开的三百铁王骑精骑,这位江家少爷心有不悦地挑了挑眉。
“喂!尔等就没个可以主事的吗?不知道本少爷是谁?敢拦我三千红袍兄弟?”
雨幕再大,也遮不住三千大红袍的阵仗。
铁王族精骑既然敢半路拦道,江满楼可不会真的以为对方没有这个眼力见。
只见江满楼声落之后,那三百精骑中间分开一条道,一道伟岸的身影缓缓出现。
铁王族铁冷!
十天显圣之一的天刑将铁冷!
江满楼顿时挤出了个谄媚的笑容:“呦,我道是谁,原来是铁家叔叔。铁叔叔如此阵仗,不知有何贵干?”
天刑将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为人谨慎,治军铁腕,而且人如其名的冷漠,并非江满楼口中所言的有勇无谋。
因此对于这位把败家当做人生乐趣的江家少爷,他是打自骨子里没有好感。
“别在本王面前绕弯子,你当知道我为何出现于此。”铁冷遥望着江满楼说道。
天刑将开门见山。
他既然掌握了三千大红袍离开书院之后的路线,也能够看得出雨中棠所率领的那队红袍是障眼法而直接拦截了江满楼,他的目的已经不言而喻。
洛长风。
天刑将要找的人自然是身怀天图的洛长风。
江满楼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儿。
可他尚不能开门见山,因为他拖得越久,洛长风与应天三人便会多一分生机。
所以江满楼笑道:“铁叔叔说笑了,帝王盟高人行事,侄儿又怎会知道你们的目的?难不成铁叔叔是看上我这红袍兄弟中哪位小娘皮?如果是这样,铁叔尽管直言,侄儿定当尽心尽力为叔叔办好这差事。”
江满楼的言语惹了天刑将动怒。
一声冷哼,震得江满楼座下白马以及身后千百匹烈马纷纷恐慌。
暴雨中的马儿开始躁动不安了起来。
素来极少正儿八经的江家少爷也渐渐收敛了写满虚假二字的笑容。
“铁叔叔这是要与侄儿动手么?”
天刑将冷笑:“你怕了?”
江满楼摊了摊手以示无奈:“以三百骑对三千骑,我似乎没有怕的理由。”
天刑将打马缓缓走出:“面对化劫境修为巅峰的十天显圣,你不应该是这种态度。”
“哦?那该以哪种态度?”
这话不是江满楼说的。
这声音很温和,听起来像是一道夹杂在暴雨中的春风沐浴人心。
江满楼转过身。
身后同样有位身披大红袍的男子打马漫步上前。
与其余红袍装扮不同的是,这男子虽是中年却带着高高的书生冠,留着胡须,浑身上下透露着浓浓的书生气息,乍一眼看去,就像是书院里研究学问不问世事的流字门道师。
这中年书生策马与江满楼并肩。
雨幕之后百米外的天刑将铁冷看到这身影之后蹙了蹙眉:“书山墨颜!”
……
天渐渐地黯淡了下来。
黄昏,灰暗,直至黑夜。
雨已停。
夜幕遮天。
天上再无菩提星。
整个书院静悄悄地,甚至连平常每逢夜晚便是叫个不停的雪蝉声,都无处听闻。
黑暗不见五指的忘情川里,有一点莹莹之火从洛长风的怀里悄然的升起。
就像是坐地观星时所看到的闪闪的星,那一点流萤之光闪闪的飘起,越来越远,越来越高,莹光飘过了山的那边,不知飘向了何处。
抱着师兄冰冷身体的洛长风不知不觉已经昏死了几个时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醒来的,或许是无情天还不打算让自己与书院一同消失在世间。或许,他仿佛听到师兄在呼唤,越来越远的呼唤。
总之他并不会因此而感激老天。
身上早已如冰块一般冰冷的洛长风暗自运了运功,回转了些许暖流于四肢百骸后,洛长风抱着师兄的身体上了山。
山上有块冰色的墓碑。
那是当初他为刀痴白羽所立的衣冠冢。
他将师兄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旁,又再转身下山,抱起了藏老刀魁先生的尸体。
他最后将灵堂里的老师背上了山。
他在那座院落后的冰山上新起了三座坟。
无相道宗,老刀魁,刀痴白羽,还有师兄……书院四位修刀人的墓碑映着月光凛凛。
墓碑旁,是书院护院刀!
洛长风跪在冰川墓碑前,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然后便再度身心俱疲的躺了下去。
他这一昏睡,又是整整一夜。
崭新的日头从东方缓缓升起,阳光不会偏袒任何人地照耀着大地,新的一天在苟且中来临。
不是被阳光,而是被凛冽山风唤醒的洛长风从冰山上爬起。
冰川里有道行尸走肉的身影黯然地出了忘情川。
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洛长风下了一片死寂沉沉的菩提山。
下山路上,他甚至丢了身上的那颗菩提心。
……
清晨,菩提城外一如往常般摆起了各种小摊。
大人们忙着收拾摊位。
有孩童在摊贩间来回追逐玩耍。
不管山上如何,这山下仍旧是欢声笑语,一片祥和。
山上山下,是两个世界。
唯恐孩童打闹撞坏了摊位的妇人抱起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手里把玩着风车。
那粉琢般的小脸蛋儿上还挂着鼻涕,想是昨日大雨着了凉。
不懂世事的孩童手里拿着风车遥指着那座山,奶声奶气儿的问着:“娘亲娘亲,那里是什么?”
妇人望向孩童遥指的方向,眼里流露出一抹无奈的暗淡:“那是菩提山。”
“娘亲娘亲,山上有什么?”
“山上啊,有座书院。”
“书院是什么?”
“书院是很多哥哥姐姐学习修行的地方。”
“哥哥姐姐们为什么要学习?”
“因为学成后可以长命百岁,济世救人啊。”
“小松松长大了,也可以上山进书院学习吗?”
“小松松为什么想要学习呢?”
“小松松也想要长命百岁,要济世救人……”
心酸的妇人将孩子放下。
小松松手里握着风车,开心的奔跑玩耍。
玩耍的孩童跑到了菩提山脚,不经意捡到了一枚血色菩提子,那是洛长风丢落的菩提心。
第九十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大燕四十一年春,菩提城里无数百姓某日惊看满山菩提落了三千,从此人间再无书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后世有传言,在同一年间,那曾亲手覆灭菩提书院的罪魁祸首天东神像被魔门门主白知秋以魔功引到南海百花岛上,生死不知。
之后这位陈姓圣人便是下落不明,天东十二星川腹地处的那座神庙也从此无圣可奉。
至于这传言是真是假,就是经天十二星也无证可查。
……
大燕四十一年夏季未至,可雨季却比往年似乎提前了许多天。
自山上书院付之一炬之后,这天已经连续下了三日的雨,断断续续,就像是不知走在哪儿处山坡上,抱着半坛雪刀烧喝得神志不清的落魄少年一样,走走停停。
少年一直向东。
不是为了闯那天东八百宗报书院之仇,事实上他已经心如死灰,别提报仇,如今的他恐怕连刀都提不起来。
之所以向东……是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只是看见了路,便往前走。
看见了灯火,便想要逃避。
摔下了山坡,便起身往山坡下走。
已是戌时。
落着大雨的天色早已经暗淡了下来。
远处依稀可见一些零零落落的微弱灯火,这里像是一处远离尘嚣世事的小山村。
洛长风抱着酒坛,每走几步路便是灌上一通。
他发发丝凌乱,满脸的疲惫与污泥,还有那依稀可见的冒出头的胡茬。
他的衣袍早已经破烂不堪,此时的洛长风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乞丐儿,一个在乞丐堆里很失败的乞丐儿。
因为他连乞讨都不会。
独自在雨夜中走在山坡上,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是滚下了山坡,撞到了树干上。
可他还是死死地抱住那坛雪刀烧。
可真是好酒!
洛长风索性也不起来,就依靠着那树干,任凭豆点大的雨珠打在身上,抱着酒坛呼呼睡了起来。
事实上他不是在睡,他是昏倒。
从昆仑山七十二峰回到书院之后,他便是一直负伤在身。
浣花洗剑图与社稷山河图两部图录在元神之中的融合,对他身体甚至是元神造成了不小的损伤,他一直不曾言明。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一直在忍耐着。
因为老师归天了!
再加上书院不复存焉,对他的打击完全不亚于数年前家族灭门。
可以说如今的洛长风身心俱疲,身有道伤不愿治,心有裂痕不愿缝补。
他没有追求。
他只追求一坛雪刀烧,让脑海里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然后让自己永远昏沉堕落下去!
洛长风醒来之后躺在陌生而干净的床榻上。
他身上的衣服甚至也被换洗过了,换上了一身普通人家同龄少年的服饰。
洛长风没有想太多。
他也不愿意想太多。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床榻上找那坛还不曾喝完的雪刀烧,还好他找到了。
给自己狠狠灌了一通之后,趁着无人发觉,他又悄悄地离开了这户小山村里的寻常人家。
又再上路。
上一条不归路。
雨停了。
雨又下了。
洛长风还是抱着一坛酒,新的一坛酒独自走在荒凉的官道上。
有辆马车车队驶过,惊马撞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撞飞了好远。
他吐出了鲜血。
然后咧开嘴双眼含泪的笑着,发了疯似的笑着。
然后他继续喝酒。
他从官道上爬起,也不顾那一身被溅上了泥水的衣服,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有一坛酒。
他从荒原的官道走到了不知何方的小城。
不知在哪户人家的门前睡到,来往路过城里的人把他当做了乞丐,偶尔还会留下几枚铜钱当做施舍。
洛长风醒来之后想捡起那些铜钱再买酒喝,可遇到几名同道中人拳打脚踢痛打一顿又给抢了去。
洛长风蜷缩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等到那些乞儿走了之后,他张开了掌心笑了。
手里还紧握着几枚铜钱,终于又可以买些酒喝了。
他不是小城的过客,他顶多只算是小城里游走四方的乞儿。
又过了几日。
在一座不知名的深山山路上,他遇到了几个拦路人,不是寻常的拦路人。
帝无泪带着他月影皇朝的月氏兄弟扈从耗费了半月的光景,终于找到了洛长风的下落。
他们拦在了洛长风的身前。
可惜如今的洛长风似乎并不认得他们,也没有那种心情去看这些人的面孔。
“让让。”
洛长风烦躁地伸手欲推开挡路的帝无泪,却被白衣白发的帝王盟公子爷反手锁住,然后一掌震出了十数米远。
脸颊扑红的洛长风极为疼痛的摔在了山路上。
书院覆灭后又再上山确认的帝无泪在山上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便一路追寻洛长风的下落而来,只是未曾想到,他看到的洛长风会是眼前这般模样。
帝无泪厌恶的皱了皱眉。
“废物!”
帝无泪的口中带着憎恨吐出了两个字。
身后的月相期却是露出了些许担忧。
洛长风从地上爬起。
根本不去理会帝无泪,只是一味的喝酒,喝酒。
“带走……”帝无泪转身吩咐跟随而来的几名月影皇朝扈从。
月相期怔了怔片刻。
却不得不遵从公子吩咐。
正当她与四哥月影徒走向洛长风时,一道浑身裹在黑色宽袍里的身影犹如鬼魅的山风般骤然出现,对他们二人出手。
月相期兄妹二人毫无防范,被这突兀而来的黑影一招逼退。
那黑影也干脆之极,身法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一手提着洛长风便欲破风离去。
可帝无泪尚在此间。
帝王盟公子爷是与昆仑剑阁新掌门牧云剑城齐名的天骄人物,修为实力更是已然达到灵窍境界,在天机阁即将颁布的天阙新榜之中,必然是前十的人物。
他自然不会看着这来历不明的黑衣人带走洛长风。
帝无泪察觉黑衣人影之后,便是从其身后探爪而来。
这一招完全用了灵窍境修为的手段。
帝无泪出手之际,正是黑衣人影抓住洛长风之时。虽然对于帝王盟公子爷不敢小觑,可在帝无泪出手之后,黑衣人影依旧是觉得自己小看了这位被天机阁点评的天骄。
黑衣人影虽在闪躲,却还是被帝无泪击中了侧肩。
不过他的反应倒也是迅捷之极,被帝无泪一招击中之后,顺势又礼尚往来的送出了一招。
两掌相对。
一股无形的气浪在周围荡漾了开来,震碎了无数的树叶。
帝无泪眼中流露出瞬间的惊骇之色,随之白袍身影被震得后退了几步。
抓住这个缝隙的黑衣人影便是提着洛长风向深山之中纵掠飞去。
月相期兄妹二人欲追去,却听到帝无泪的沉喝声:“算了。”
帝无泪声音落下,却是嘴角溢出了血。
他受伤了!
月氏兄妹微微惊讶。
心想着难道来者也是为灵窍境界的强人?否则不可能一掌之威伤到了帝无泪。
帝无泪双眼带着腥红,盯着黑衣人影离去的方向,眉头深皱。
“传信铁冷,追查此人踪迹。”
……
十数匹烈马在偏僻的小道上急奔。
马队之中护卫着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驾驶着马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跟随凝雪公主自大燕帝国而来的燕翎卫首领宇文阀大将军。
快速驶过偏僻道路的马车看起来比起之前要沉重不少。
因为马车里除了凝雪公主之外,多了一个人。
一个醉汉。
即便是昏死也要抱着酒坛的醉汉。
那个醉汉是个人生不得意且被命运遗弃的少年。
那少年睡在马车里,头枕在雪儿的双腿上,神色痛苦之极,像是在做着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雪儿伸出小手,含情脉脉且轻柔地抚摸着少年长满胡茬尽是沧桑的脸颊:“长风大哥……”
雪儿脑海中顿时浮现了许许多多往日的画面。
有书院里的晴朗,有天香阁里的欢声笑语,也有桃花林里刀兵相对的血粼粼。
一年了。
雪儿知道长风大哥已经醒来,却迟迟不肯回书院。
因为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她不知道长风大哥会如何面对一个血海深仇仇人的女儿!
人生,若只是如初见那时该有多好。
想起那时的初见,雪儿梨花带雨两行热泪滴落。
滴落在洛长风的脸上。
心在天涯被命运捉弄的无尽离别,都在这相逢一声中道尽酸楚!
驾车的燕翎卫首领宇文阀听到马车里细弱蚊蝇般的声音,于心底深深叹息。
真是一段孽缘!
那黑衣人影自然就是灵窍上境的燕翎卫首领。
为了避免被帝王盟中人探查到行踪,他们一行人小心翼翼绕了许多本不必要走的弯路。后来最擅长暗中行事的燕翎卫发现帝无泪踪迹,便是一直暗中追踪。
这才在关键时刻宇文阀出手救走了洛长风。
而且按照雪儿的意思,一模一样的马车总共有八处,由燕翎卫乔装驾驶分别向八个方向驶去。
以逃避帝无泪的追踪。
马队急奔了一天一夜,进入了天东八百宗与七州域共存的地界,在一处面水靠山名为远山镇的镇子里,马队停了下来。
经过燕翎卫一番打听,雪儿与宇文阀带着昏迷的洛长风找到了镇子里的医舍。
远山镇唯一的一家医铺。
宽敞的篱笆院落,几间简单而不简陋的茅屋,院落里晒着一些草药山皮。
还有只小白狐在惬意的沐浴着微风。
宇文阀背着昏死的洛长风,雪儿敲了敲篱笆门。
闻声之后,从那茅屋里走出来一名年约二八的小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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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寻常医铺只能处理洛长风这一路走来浑身上下的外擦伤与酒劲,洛长风元神之中两种天图的融合所造成的元神损伤对于普通医者来说却就束手无策,即便是师承庄院长流字门医术的雪儿,也只能为长风大哥治疗帝无泪的掌伤而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至于洛长风那鲜为人道哉的心病,只能靠他自己。
据燕翎卫调查了解,远山镇这家医铺里的一老一少,是一对爷孙。
爷爷木易是镇子里的老大夫,年轻时负笈远游见识过不少世面,在远山镇安顿以后,至今行医三十多个年头,医者仁心,口碑倒也极好,镇子里很少有人会与这对爷孙过不去,即便是那些个游手好闲的良家山匪,也尽量对医铺敬而远之,毕竟平日里谁会没个病痛。
孙女名为木兰,二八芳华出落得水灵灵的。
不说肤如凝脂那一身肌肤也是吹弹可破,一双丹凤眸子千娇百媚更是惹人喜爱。虽然平日里素衣粗布,极少着装打扮,可依旧阻挡不了那些镇子里来往的优秀青年们驻足眺望。
当然,这是在雪儿到来之前。
大燕帝国凝雪公主雪儿之娇美,可真不是说说而已,即便她如今女扮男装也是英姿飒爽风度翩翩。若不是天生拥有女人直觉的医女木兰嗅到了雪儿身上淡淡的清香,那双动人心魄的丹凤眸子怕是还真会在这位俊美公子哥身上留恋忘返。
房门被轻轻推开,医女木兰端着热气腾腾的外伤汤药来到床榻前。
坐在床榻前已经一宿没有合眼的雪儿接过了汤药,汤匙轻荡,亲自试了试汤药温度与口感味道之后,医女木兰会意坐在床沿将洛长风扶起,靠在她的怀中。
雪儿才小心翼翼地给洛长风喂药。
大燕帝国无上尊贵的凝雪公主从未给别人喂过药,这是第一次,却一点儿也不生疏。
或许是师承庄院长流门医术的缘故。
医女木兰看着雪儿一勺汤匙一勺药,如此细致地照顾昏死不醒的洛长风,这位才十六岁的少女不由得对满脸胡茬看起来沧桑无比的少年产生了些许好奇。
一个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会让一名貌如西子的女子如此心甘情愿?
不曾经历人间美好的医女木兰想不明白。
喂完了汤药之后,雪儿向医女木兰要了些热水,用匕首浸完了热水之后,便开始为洛长风刮起了胡须。
这也是雪儿第一次为男子做这种事,可她并不觉得害羞。
脸颊上的胡茬慢慢地刮去,雪儿从腰间拿出了条崭新的手巾,在另一盆温热的水中浸湿了后,雪儿开始为洛长风擦拭沧桑的脸颊。
医女木兰默默地端着已然微凉的水出了门,静静地将房门掩上,那双丹凤眸子从缓缓合上的门缝中看到雪儿在为洛长风梳头。
最后擦拭身体,更衣……
时至午间,医女木兰端着午饭轻轻敲了敲门后,缓缓推门而进。
这时雪儿已经将梳理完的洛长风搀扶着靠在床头。
医女木兰将饭食放在了桌子上。
余光不经意瞥了瞥那依旧闭着眼睛的少年。
那一刻,看着那张俊逸而又年轻的脸庞,木兰有种刹那心灵触动的感觉。
心神一刹那恍惚的医女连忙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带着羞赧之色悄悄走出了房门。
“等一下。”雪儿却忽然唤住了她。
正要掩门的医女微微怔住。
“这几日,你就别进来了。饭食和药,放在门口就行。”雪儿的语气有些冷漠,她没有转身。
她不需要转身。
师承菩提书院院长大人的凝雪公主虽然修行时日不长,可自幼饱读诗书子集的她天赋不会因此而埋没。
在跟随庄院长学习修行的那段时日,她不仅仅学了老师的流字门医术,而且如今还是妙道境界修为。
雪儿不需要转身便能察觉到医女木兰在看到洛长风之后那一眼气息的急促,以及脸颊的微红。
是的,雪儿吃醋了!
我家长风大哥自是生的好看,可那也是她一个人的长风大哥。
别的女子可以偷看,但心生仰慕就是不行!
雪儿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会如此在意这些,或许在她剜下半颗心给了长风大哥之后。
“你可以出去了。”
门口的医女木兰像是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与雪儿认识了也有三五日,却是第一次听到这般陌生而又有些许警告意味的语气。
神色茫然且无辜的木兰没有辩解什么。
她只是个医女,本来那一眼就不该偷看,又岂能怨得别人。
木兰轻声嗯了一声之后,便是掩上了房门。
……
就这么,远山镇远离恩怨是非的平静生活又过了几日。
半月以来,雪儿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在洛长风身边。
虽然稍显疲惫,却心满意足。
这日晚间,衣着朴素的宇文阀大将军进了房间,还带着燕翎卫传来的一封尊皇亲笔书信。
信上的内容不多,大致是在说雪儿已离家许久,是时候返回帝国了。
诸如此类的话在雪儿耳边提醒。
沉思良久之后,雪儿说道:“宇文叔叔。”
宇文阀望了一眼床榻上的洛长风,说道:“想好了?”
雪儿点了点头,回过身:“就请宇文叔叔带着燕翎卫返回吧。”
宇文阀讶异:“公主……”
雪儿接着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不可一日无燕翎卫。兄长在前线战斗,这个时候,父皇最需要的就是燕翎卫。”
宇文阀坚持说道:“燕翎卫的指责就是护公主安危,我若带着他们离开,公主怎么办?”
雪儿流露出一抹黯然,看着洛长风说道:“我……当然是留下来照顾长风大哥了。直到他醒来,然后彻底振作起来。”
“可是……”
“宇文叔叔不用担心雪儿安危。这远山镇偏离江湖,镇子里和谐宁静,没有那么多恩怨是非,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何况雪儿如今已有妙道境修为,老师将云织地藏也传给了我,有神兵在手,区区流氓山匪也奈何不了雪儿的。”
宇文阀陷入了沉默。
这位燕翎卫首领终于还是呕不过凝雪公主的坚持。
最后留下了五名燕翎卫精英暗中守在镇子里,而他则是率领其余下属返回了大燕帝国。
……
房间里只剩下雪儿与洛长风。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往都是人最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
烛光映着雪儿粉琢般的俏脸。
她偷偷拿出了那封信,那封父皇亲笔的书信。
书信里还有一点内容雪儿没有提及。
大燕帝国尊皇燕白楼在信中问她,问自己的女儿,是否是想看到洛长风用那游龙寒枪刺入自己父皇的身体报仇后才肯甘心?是否是想看到大燕帝国陷入无主纷乱与无休止的战争之中才觉得满意?
雪儿看到这两行质问,那灵气十足的明眸里又再忍不住闪烁着泪花。
她看着床榻上躺着的洛长风,手里握着父亲的诛心语,内心挣扎痛苦之极。
她该怎么办?
要离开长风大哥吗?
雪儿若就此离去,谁来照顾长风大哥?
谁给长风大哥喂药?谁来为长风大哥梳洗?谁又能让长风大哥振作起来?
长风大哥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亲人,不能再没有雪儿!
可不离开又能做什么呢?
长风大哥醒来之后会如何面对一个灭门仇人的女儿?
是杀,是放,还是形同陌路?
自己呢?自己又有何颜面面对长风大哥?
虽说当年洛家灭门并不是父皇下的命令,可事后父皇没有惩处擅作主张的白楼神将,岂不是一种默许?
雪儿不知如何是好。
床榻上突然传来洛长风的声音,正自伤心欲绝的雪儿连忙擦了擦俏脸儿上的泪水,熄灭了灯烛,推开窗,便是慌慌张张地跳了出去。
洛长风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疲惫却有些清醒明亮的眼睛。
他看着陌生的地方,躺在床榻之上回想着自己昏倒之前以及之后的种种。
或许是纵酒过度伤了脑袋,对于自己一个人行尸走肉般浪迹的日子,以及深山里遇到帝无泪的经过却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他只是依稀记得自己昏睡在一个地方许久。
他依稀记得在自己昏睡的这段日子里,有位姑娘,很温暖很细致的姑娘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
喂药,梳理,甚至更衣……
洛长风想不起那姑娘是谁,可想起昏迷后的种种总有一种温暖而舒心的感觉。
强撑着身体从床榻上坐起,洛长风慢吞吞的穿上了靴子,站起来的那一刹那,脑海有阵晕眩。
他晃了晃脑袋,想着或许是自己昏睡太久的缘故。
摸着黑夜,他点燃了灯烛。
就在雪儿离开之前的位置坐了下来。
没过多久,他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洛长风想着,应该是那位日夜照顾自己的姑娘来了。
他起身开门。
“你醒了?”医女木兰端着刚刚熬好的米粥,微笑着说道。
她本来已经睡去。
谁知就在熄灯之时雪儿突然闯了进来,而且对她说了一些到现在都不能消化的叮嘱。
医女木兰隐约猜到那日来到镇子里的马队不是普通人,所以对于沉鱼落雁的雪儿,从未接触过江湖的她一直本能地有些畏惧。
她只好披上衣服,去厨房煮了一碗粥,按照雪儿的吩咐端送了过来。
“姑娘是……”
洛长风确实有些意外。
还有些黯然失落。
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多么希望那个日夜不眠不休无微不至照顾自己的姑娘是雪儿,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雪儿了。
昏迷的时候,他总是觉得雪儿就在自己身边,只要他一伸手,仿佛就能触摸到雪儿的脸颊一样。
洛长风知道,那或许是自己的幻觉吧。
思念一个人久了,就会容易出现的幻觉吧。
“我叫木兰,是镇子里的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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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大江湖,小江湖
远山镇是个极为宁静祥和的小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远离风雨不断性命难安的江湖庙堂那座恩怨两难山。
当然,这并不是说远山镇里无恩怨。
古籍里常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远山镇自然也有一座江湖。
它地处七州域之紫云州疆域内,却又接受天东八百宗之中离山宗的管辖。
天东辽阔人杰地灵,各种势力盘根交错错综复杂,远非表面上看起来八百宗独大那般简单。事实上天东境内分作七州域,大燕帝国与菩提书院三雄割据。如果将这三方比作一座巍峨大山,那么人们常说的天东八百宗则就是巍峨山中镶嵌的无数林木。
山依林而建。
这世上不存在光秃秃的山峰。
如有,那便是早已经坍塌。
镶嵌于天东各处的八百宗门虽受约束,却不属于七州域任何一方管辖。能够号令八百宗门的,自然是十二星川里经天十二星与那神庙。
对此,七州域自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话可说,谁让那神庙里供奉着整个天东唯一的一位圣人呢。
一直以来,天东真正的权利归属在八百宗门。世人提及天东,便就是指默认的八百宗。
类似远山镇这般曾存在争议的地方,也因此不再具有争议。
所以远山镇的江湖,不是元神灵窍神引化劫,不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更不是笑里藏刀尔虞我诈。
远山镇的江湖,在医铺院落那些晒干的药草与烈火烘烧的药炉里,在街道上相互追逐玩闹扮演着刀客剑侠的孩童欢声笑语里,在河前打鱼织网与弯弓捕猎的后山里,在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辛劳汗水里。
山前灯火黄昏,山头来去有云。
鹧鸪声里数家村,归途偶遇故人。
相请路边老铺,微风轻送灰尘。
唤来小二与山茶,吃一碗,洒落半身……
这便是远山镇的江湖,一座不同于菩提昆仑天机帝王业的小江湖。
这世上本就有两座江湖,大江湖与小江湖。
只是在这乱世来临圣人尚不可自保的前夕,大江湖里混入了小人物,小江湖里却也有大江湖无法解决的情仇恩怨。
……
洛长风出了房间,来到了院落。
院落里不见医女木兰身影,只有其爷爷木易木老前辈一人在熬煮着药膳。
老医者木易已过花甲之龄,腿脚多有不便,平日里都是拄着后山砍来桑树枝干做的拐杖在一旁指导医女木兰来熬煮这些药材,今日见老前辈亲自动手,有些好奇。
“木老前辈。”外伤基本上痊愈,而元神之中两幅天图相融所带来的道伤需要长期静养自我调节的洛长风今早难得的神清气爽,便是上前问好。
“醒了?”
“嗯。怎么不见木兰?”洛长风从木易老前辈手中接过湿润的抹布,掀起药炉用药勺舀了些许看了看。
“木兰啊,一大早便是去后山采药去了。这丫头,平日里都是午后上山,今儿个不知道被什么风吹坏了脑子踏着露水上山。唉……长大了,管不住喽。”木老前辈扶着竹椅坐了下来,捶了捶腿感慨说道。
“长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您也总不能留着她一辈子吧?”洛长风没有想太多,只是随口顺着木老前辈的话接了下去。
他无心之举,却让老医者木易怔了怔。
随后那双也算是曾见过浩瀚山河刀枪剑雨的眸子便开始犹如狐狸般狡猾的上下打量起洛长风来。
木老前辈坐在洛长风身后。
那双眼睛盯着洛长风的背影时间愈久,便愈发明亮。
最后简直如获至宝般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洛长风却是没有发现异常。
若是真的知晓了身后这位木老前辈将他当做孙女婿打量了好半天,恐怕这远山镇,他是一天都没法待下去了。
“对了木老前辈,这汤药是……”洛长风转过身丝毫未有察觉说道。
“说起这药,正需要你帮忙呢。”早已回过神的木易拍了拍脑门说道。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里面有户柳姓人家。当家的不久前被外来的一伙山匪打死,留下了遗孀和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儿子。唉,也是户可怜人家。那孩子这两日生了些病,这药,便是给那孩子祛热解毒的。木兰丫头不在,一会儿你帮老夫送一送。”
“义不容辞。”洛长风将煮好的汤药倒入药罐中,仔细封存好之后转身笑道。
木老前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洛长风又按照老医者木易的吩咐带了些风干的药材,顺便将熬煮之法写了下来之后正欲离去,便听到老前辈在身后的呼唤。
洛长风停下了脚步回了回头。
“老前辈还有事?”洛长风疑惑。
“你看看,这好些日子了,都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木老前辈笑道。
“我……”洛长风有些沉默。
“不愿意说?没关系,不过是一个称谓而已,罢了罢了。”老医者挥了挥手。
“老前辈。”洛长风忽然唤道。
“怎么?”木老前辈挑了挑眉。
“我姓洛,洛初一。”洛长风眼神之中闪烁而过一抹极深的悲伤。
……
远山镇面水靠山。
常有猛兽猎物出没的后山里,自然生长着不少草药灵材。镇子里一些个小病痛所需要的药材,都是医女木兰常常上山获得。
今日行迹颇有些诡异的医女木兰早早地上了山,不是为了采药,而是山上有人在等她。
一处天然形成并不深的洞穴里,几名乔装成猎手般的燕翎卫守着洞穴望风。
为了躲避洛长风而不得不藏身后山山洞女扮男装的雪儿递给了身前医女木兰一张药方:“他外伤虽已痊愈,可身上还有道伤。这方子虽不能根治,却可以让他调养神识。方子上有几味药材并不常见,待会儿我会给你一次用量,以后每三日你上一次山来寻我,我会给你下一次的药量。”
看着眼前容貌身段堪称绝佳,甚至让自己自惭形秽的俊俏美人儿,医女木兰听得恍惚有些出神。
她只是个寻常医女,从爷爷木易那里学了些医治普通病症的入门之术,对于道伤神识这些修行者中的常用语今日是第一次听闻。
虽然似懂非懂,可知晓洛长风身上尚有隐伤未曾复原,她还是让自己强行记了下来雪儿说的每一句话。
只是,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所以那双凤眼便是一直望着雪儿娇嫩的脸颊。
“怎么了?”雪儿柳眉微蹙轻声问道。
“明明是你救了他,为何不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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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说尽书院刀
医女木兰目光里带着质问盯着雪儿微变的黯然神色,雪儿沉默的短暂时刻,山洞里被寂静无声充斥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木兰却没有感到任何压抑与紧迫,被一语中的问到伤心处的雪儿只是单纯的沉默,沉默中有几分顾影自怜的悲伤,但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一阵无声后,雪儿落寞的背过身去,那背影看起来有些孤独。
“他若问起,你只当是自己救了他便是。”
木兰仍是不解。
她看着雪儿的背影,莫名生出了些许心疼。
她本想要一问到底,可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将满腹的疑问埋在了这小镇后深山里。
山洞中又剩下雪儿独自一人。
没有翎儿与长风大哥的日子,她已经尝试着习惯四百多个日出日落,她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却没想到这份执着犹如酒窖里封尘多年的老酒,当打开封泥那一刻,总是酒香最浓烈的时候。
不知不觉走出山洞的雪儿,在几名燕翎卫默默地陪同下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只看见了路,不问通往何处,便就这么恍惚失神地走着。
她看见了一片溪流。
被风吹落溪流的绿叶随着溪水绕过圆润的碎石渐行渐远。
这些日子以来,雪儿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
提及时,最难以割舍的问题。
因为闲暇时,她在看一部书,曾经书院无尘观里那位才高八斗通五字门的天骄孟青书而立之年所著之书。
书里有一句话。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雪儿怔怔然凝视着溪流与那永不复回的落叶:“相濡以沫,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么。”
……
洛长风提着味道颇重的汤药,找到木易老前辈口中所描述的柳家。
开门的便是那柳氏遗孀小娘。
这柳氏遗孀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龄,当家的魂离不过头七,本来穿着一身守丧服。可家里七岁大的孩子近些日子犯了病,又唯恐撞了邪觉着这素服麻衣不吉利,所以便在昨日脱下了麻衣,换了身颜色单调的素服。
洛长风看着柳氏遗孀那如秋日横波淡雅的双眸,后者木簪松松地绾着青丝,额前自然而然的垂落几分,虽然那神色有些无精打采,脸颊颇显的苍白,可那身上依旧有股风韵与妩媚浑然天成。
在那双带着警惕与疑惑的流眸下,洛长风简单介绍了自己是医铺新来的伙计名初一,并且提了提手中药罐与包好的药材之后,才进了院门。
很普通的院落,很普通的房间。
洛长风粗略打量了房间一眼后,便将目光停在床榻上躺着的孩童身上。
孩童额头冒着汗,紧闭着双眼,看起来很痛苦,却是倔强强忍着毫不做声。孩童的怀里抱着一柄木制的短刀,像是爱不释手的玩物,即便是生着病也不愿离手半分。
“别儿听话,快起来看木爷爷给你治病来了。”
柳氏遗孀坐在床头将孩子扶了起来。
那孩子缓缓地睁开了清澈的眼睛,眨巴着,却没有看到木老爷爷,不免淘气说道:“娘亲骗人。”
洛长风这时也挨着床榻坐下。
伸手摸了摸孩童的脸颊,轻声说道:“我叫初一,是木爷爷医铺里新来的伙计。你叫别儿?”
孩童虚弱无力的打量着眼前陌生人说道:“我叫柳惜别。木易爷爷呢,还有木兰姐姐,他们怎么不来?”
洛长风轻轻揉了揉孩童脑袋微笑说道:“木爷爷和木兰姐姐在为其他人看病呢。别儿可要快些好起来,到时候就能见到他们了。”
小惜别说道:“到时候我还要木爷爷给我讲刀客的故事……别儿最喜欢爷爷说的故事了。”
洛长风瞥了瞥小惜别手中木制的短刀说道:“只要别儿不再生病,哥哥也给你说故事,说很多很多刀客的故事,好不好?”
小惜别清澈的眼里流露出些许微弱的光芒,无关乎病痛,来自于对刀的喜爱的光芒:“谢谢初一哥哥。”
……
小惜别是个很讨人喜爱的孩子。
小小年纪却很坚强,甚至骨子里透着与洛长风一样的执着与坚韧。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喜欢刀。
每当看到这个孩子,洛长风就仿佛看到年幼时的自己。
小惜别喜欢听所有江湖里有关刀客的故事,洛长风修刀自然也喜爱刀,尤其是木刀。
因为他的第一把刀便是师兄送给他的竹木刀。
所以病愈之后,小惜别几乎隔三差五的抱着那把心爱木刀跑到医铺,纠缠着让洛长风给他说刀客的故事。
一开始本是对木易老前辈纠缠着不放,可后来听洛长风说了一次刀痴的故事之后,索性便对初一哥哥彻底投诚,今后再也不听木爷爷说故事了。
说是没有初一哥哥说的好!
洛长风终究拗不过孩子,就这么从书院刀痴修刀直到名扬天下登榜天阙,到白楼门与燕白楼一战拐刀随风散,到藏里那位断家刀魁与天刀之间恩怨事迹,再到老师无相道宗甚至祖师爷与屠刀之间的故事,最后到师兄与护院刀结缘……两个月以来断断续续,洛长风将书院里的刀说了个尽,也将书院里用刀的人说了个尽。
“后来呢?那位百里长风哥哥怎么样了?”
“他拿了屠刀离开了吗?”
“他有没有逃过那些坏人的追杀啊?”
“没有了老师,没有了师兄,没有了书院,他应该很伤心吧?”
夕阳西下医炉院落里,小惜别坐在洛长风身前抱着木制短刀,眨巴着大眼睛一句句问道。
一幕幕回忆涌上脑海,悲伤仿佛瞬间逆流成河的洛长风回过了神,待到眼中泪水散去之后才苦笑着。
“他啊,应该不在这世上了吧!”
“为什么呀?他被那些坏人抓走了吗?”
“你想啊,他又打不过那些坏人,又报不了仇,所有关心他的人都死了,他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呢?所以从那以后,他就一蹶不振,每天每夜不停地用酒来麻醉自己,一直到他再也拿不起刀……”
洛长风内心被深深地刺痛。
犹如刀剜。
谁知这会儿,小惜别突然跳了起来张牙舞爪般挥舞着手中木制短刀,看着洛长风说道:“若是换做别儿,别儿一定不会自甘堕落。”
洛长风看着眼前朝气蓬勃的小小少年,微微挑了挑眉:“那别儿会怎么做呢?”
小惜别眼里流露出认真之色:“别儿会藏起来好好练刀,一直练到能够报仇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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