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章 扑面(补更)
邕州里头就那几千兵,虽然有陈灏,也已经差不多死透了,至于从前那个令能止交趾国小儿夜啼的杨奎,早闷在坟头里,骨头都能拿来敲响鼓了,还怕个屁!
邕、桂两城的富庶,交趾上下皆知,眼下说是做援,其实就是攻下城后进城占场杀掳,白捡好处的事情,谁人不想要?
想到邕州城中的金银、美女,有一两个副将甚至都忍不住舔起了嘴唇,争先恐后地插道:“太尉,末将愿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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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又有人急道:“太尉!我莲子峒可是事事听从太尉交代,太尉说一句要打钦州,我等便跟着来钦州,说一句要打廉州,我等便不要命地打廉州,却从不得安排什么正经事情来做,如今到了邕州,你可不要把我等忘了才好。”
李富宰寻声望去,果然说话的乃是莲子峒的洞主,名唤黄末儿的便是了。
李富宰此回领兵北上,带的除却交趾国中将领,另有广源州的数个峒主,其中带兵人数最多,势力最大的一个,便是这个黄末儿。
他一时心中隐隐生出几分后悔。
还是前些年被杨奎打怕了,总以为大晋坚不可摧,谁晓得却是这般不堪一击。
早知如此,哪里需要什么广源州的配合。
眼下人这样多,不但没什么用,广源州中山民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常常不是违军纪,便是四处乱窜,同交趾正经将领抢功,倒不如不要他们跟着来,到时候打完了大晋,回程的时候,再顺便收拾了广源州的七十二家洞主才是正经。
不过此时再想这些,已是没什么意义。
他只扫了那黄末儿一眼,呵呵笑道:“自是有你的差事。”
一句话便把此事略过了。
入城驰援的差事何等肥美,怎么可能给广源州的洞主。
李富宰看了一圈自家带出来的亲信将领,点了三四人,各自分派了差事,令道:“你等各领两千兵,只要一见得前头攻上了城门,便跟着上去。”
众将领命而去。
分派过差事,李富宰带头往前走着,好要看清楚些自家兵士攻城。
谭宗跟在一旁,奇道:“邕州怎的还不闭城门,难道是要投降了?”
众将哈哈大笑,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起来。
“晋人都是些孬种,不用打,自家就会投降,上回在钦州的时候,我见得那军将身上血淋淋地站在城头,还以为他要作甚,谁晓得那人把一个人头用竹竿子一挑竟是自家把守城的州官给杀了,降得比狗还快!”
“太尉带兵而来,所向披靡,晋人自是望风而降!”
“我大越十万大军,区区一个邕州,如何能敌!”
李富宰听着手下此起彼伏的马屁声,虽然没怎么认真过耳,却也并不觉得众人说的有什么不对,只脸上笑着,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寻常弓箭的射程不过百步,只要不走得太近,便不虞被伤到。
谭宗跟在一旁,也笑道:“看看元理这一回要打多久,若是快,还能在邕州城里头吃个夜伙!”
“若是今晚能进得去,便是吃不得饭,能寻个好去处睡一觉子也好啊,军中那些个又老又丑的,我是受够了!”有人跟道。
众人更是一阵震天的大笑,时不时还有人交换着心知肚明的笑容。
李富宰难得地回头道:“若是今日攻进城中,谁捞得什么,各凭本事!”
众将顿时如同炸锅一般,议论纷纷,场中一片欢乐之声。
谭宗指着远处道:“邕州收吊桥了!”
“居然真敢打啊!”有人笑嘻嘻地回道。
又有人道:“哎呦,他们射箭了!”
“看来陈灏是真死透了,如今谁人守城?难不成是那姓吴的知州?”
“定然是了,隔得这样远,怕不有两百多步罢?从城墙上头射下来,那箭矢早没了力道,拿来挠痒痒,老子还嫌不带劲呢!”
又是一阵大笑。
“好似那知州是个没打过仗的文官!”
“邕州有官如此,实是我大越之福,也是太尉之福啊!”
众人说得嘴响,人人脚下都不带停的,只跟着李富宰往前走,一面还不忘发表着羡慕
“便宜元理那小子了。”
“从前我攻城的时候,怎的就没遇到过这等隔着两百步就射箭的傻子!”
***
此时此刻,便是就在阵前的元理也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
他是交趾国中的老将了,从前也同大晋交过许多回手,与杨奎正面相交过,靠着十分的运道,堪堪捡回一条命。
换做是从前的他,定然不会相信有一天打大晋的时候,会像今日这样轻易。
钦州、廉州几乎是毫不费力便被人拱手相送,眼下到得邕州,听得探报,里头只有数千兵力,陈灏已是重病,剩得一个没打过仗,只会挑事的知州。
元理领了两千兵,再有左翼、右翼各一千人,足足四千兵力,后头更有十万大军作保,撵着大晋的兵抱头鼠窜。
邕州城外少山岭,多是旷野,寒风一刮,便叫人瑟瑟发抖。
然则元理却是全身透着热气,兴奋得直冒汗。
五百步。
四百步。
三百步。
眼见离邕州城下越来越近,元理“唰”地一下拔出腰间得李太尉赐下的宝剑,将那剑高高举起,大声复述着方才听来的承诺,喊道:“儿郎们,给我冲啊!太尉说了,头一个站在邕州城墙之上的,得钱千贯,封知事!”
又嚷道:“进得城中,金银有了,女人也有了!”
兵卒们嗷嗷叫着往前冲。
元理一面挥舞着手中的宝剑,一面大声怂恿着兵卒攻城,待他抬起头,正要交代手下从哪一处开始搭竹梯子,却见邕州城下的吊桥一点点被拉了上去,城墙之上忽然露出密密麻麻的人头,紧接着,万千箭矢破空冲出,往自家军中射来。
他并非新手,乃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只稍微估量了一下此处与邕州城门的距离,便放下心来。
还有两百步。
这样远的距离,居然也敢射箭?
守城的将领得有多蠢?
“这箭射不过来,也射不死人,都不用躲,给我冲啊!”
元理转过头,大声叫道。
他挥着手中的剑,正要再说几句话,却见得身旁的一个亲兵面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张大了嘴巴看着自己。
元理还未反应过来,张开嘴,一个“冲”字正要真正冲出喉咙,忽然听得耳边一下极为尖细的声响。
他连忙回过头,只见一根箭矢如同闪电一般,直直朝着自己的面门劈来。
第五百一十三章 追击
此时箭矢自邕州城墙之上漫天飞来,如同疾雨坠地,破空声不绝于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元理眼中只看到了那一根箭矢,也仿佛只听到了那一下声响。
他瞳孔一缩,因有多年临阵经验,下意识地抱头就要往地上滚躲开,然则双手才堪堪抬起来,那箭矢已是“哚”地一声,瞬间便穿透了头盔,仿佛破纸一般,于他的鼻梁处扎入,从鼻子到后颈,自上而下斜斜地贯了进去。
有一就有二,紧接而来的两根箭矢一根扎进了他的左腿,另有一根擦着他的肩膀射入了后头兵卒的右手。
周遭一片惨叫声。
然而元理却是再无暇去顾忌。
他瞪大了眼睛,喉咙中发出“咔咔”的声音,想要说话,一口气还未能提上来,已是断了。
木羽箭余势未消,大半都扎进了元理的脸中,只剩小半截尾巴,在那扁平的五官上头嗡嗡打着颤。
临死的最后一刻,他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
明明隔着两百多步,自家还戴着头甲,这箭怎的还扎得进来?
元理慢慢栽倒在了地上,直到死透了,眼睛还是睁得极大的,眼白直翻,脸上糊满了血。
能有资格穿铠甲的毕竟还是少数。
四千交趾冲锋军,大多都是前两年跟着李富宰打过占城的兵卒,他们不是新兵,并不需要元理提醒,也知道隔着两百步,不管是谁人持弓都不可能射得死人。
众人看到了自城墙上飞来的箭矢,却没有一个人放在心上,而是毫无畏惧地往前冲着。
两千中军跑得最快,等到木羽箭已是就在眼前了,冲在最前的那一波人才觉出不对来。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跑在最前的那百余人的身上便被扎满了箭矢,多的分到了五六根,少的也有一两根。
木羽箭所到之处,没有一个人能够站立,交趾兵如同被镰刀收割的水稻一般,纷纷栽倒在地。
邕州城墙之上的卫七终于调整到了合适的角度,对准交趾先锋军最中间的那一方高高的战旗,扣动了牙发扳机。
木羽箭瞬间飞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战旗依旧稳稳立着。
卫七并未气馁,取过另一架神臂弓,对准了战旗,复又一发射了出去。
一息之后,战旗应声而落。
城墙之上顿时一阵欢呼喝彩声,交趾军中却是一片骚动。
这一回不需要顾延章的提醒,邕州城墙之上的旗手已是再次挥旗,大声喝道:“上弓!”
立在七百三十一人后头的兵卒飞快地给自己负责的神臂弓重新上了木羽箭,复又退开。
听得一声“齐射”,又一轮箭矢再一次飞射出去。
交趾中军此时虽见得前军倒了一片,可一时之间,却也尚未能反应过来,而是惯性地往前冲着,正正赶上了下一波箭矢。
似乎只过了几息功夫,五轮齐射已是完毕。
元理已死,中军无首,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全然不给人半点时间准备,等到副将知道不妥,口中拼命叫着“回撤”,又命人吹响撤军的号角时,两千交趾中军早已折损近半,左翼、右翼也各有损伤。
此时最近的交趾前锋距离邕州城只有一百五十步,地上散布着交趾兵的尸首。
神臂弓不愧是神兵利器,射程之远,威力之强,世所罕见。
一百五十至三百步的距离,只要用上神臂弓,便是穿甲透盔,也毫无压力。
交趾兵头一次见得这样的武器,如何能够抵挡,惊慌之下,自然只能撤兵。
顾延章一直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交趾仓皇败退,被神臂弓射得鬼哭狼嚎,全无半点列阵可言。
他心念一动,想到方才王弥远带着骑兵冲杀时的景况,转身便往城下行去。
城门处,张指挥脸上全是劫后余生的表情,正盯着人收吊桥。
王弥远在整队。
顾延章大步上前,叫道:“王军将!”
王弥远听得声音,蓦地回首。
顾延章顾不得寒暄,也来不及问候,连忙道:“交趾先锋军已是军心涣散,眼下距此只有百余步!我观军将士气正盛,马力未疲!”
领兵对阵,顾延章及不上王弥远,甚至平叛军中任何一个副将的经验都比他丰富许多,可要论及对战局的把控,顾延章却是丝毫不逊于人。
今次乃是交趾头回攻城,这一仗败得越惨,交趾下一回攻城,便拖得越久。
神臂弓射程只有三百四十步,再远就力所不逮,可骑兵却不然。
交趾军中并非铁板一片,除却李富宰的亲信主力,另有其余几姓大将,再有广源州七十二峒主,彼此都是各有心思。
这数千冲锋军,若是能留下大半人头,下回攻城的时候,李富宰想要调动士气,便不会像今日这样简单。
战机转瞬即逝,可一旦抓住了,往往能影响大局。
此时是要守城等候援兵,无论任何办法,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助益,顾延章都不想放过。
听得顾延章的话,王弥远眼睛一亮,并不用第二句提醒,立刻回头大声叫道:“弟兄们,上马随我出城!”
一面说,自家头一个翻身上马,喝道:“有种的就跟我走!”
才进得城中,连休整都未来得及的广信军中精锐,已是应声跟着上马,口中呼喝着列队。
顾延章复又转头对张指挥道:“下吊桥!”
张指挥虽未不明白其中之意,却胜在一个听话,立刻吩咐手下把吊桥重新放了下去。
两百骑兵再次举刀出城。
城墙之上的神臂弓手早得了顾延章的吩咐,见得王弥远带兵出城之后,便不再一味求准,而是将箭矢的方向对向了三百步开外,目的是把交趾兵逼得更紧。
木羽箭何等的力道,交趾兵又不是傻的,死了这样多人,早已仓皇无措,纷纷往箭矢疏散的地方躲去。
王弥远带着广信军冲得极快,不过片刻功夫,已是追上了交趾中军。
他胯下的宝马奔在最前,进得交趾中军,王弥远也不挑人,就近举刀便是一斩,瞬间剁下了一个头颅。
那头带着血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尘土与杂草碎屑,另有无头的尸体竟是站了好一会,才慢慢朝旁边倒去。
见得此景的交趾兵纷纷四散逃窜,却被广信军精锐追着斩杀。
第五百一十四章 死伤
尖锐的号角声在交趾军中不断地响着,催命一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撤退的号令。
交趾兵们再无方才的兴奋与激动,金银也好、美女也罢,哪怕是高官厚禄,也悉数被抛在了脑后,此时此刻,众人一心只想保命,撒腿便往回逃。
然而两条腿与四条腿,孰快?
两百广信军精锐骑得都是军马,交趾兵跑十步,不够军马的四条腿追赶两步,只要被追得上了,广信军中的兵士大刀一斩,运气好的交趾兵能留个全尸,运气差的有些被斩了几刀,倒在地上,血流而亡。
平地之上,骑兵与步兵战力上的差距,在这一战中瞻显得淋漓尽致。
王弥远的手下士卒,几乎每一轮劈刀都能结果一个交趾兵,杀得遍地尸骸,血流成河,惨叫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交趾的冲锋军被杀得七零八落,开始还晓得用手中的刀枪挡一挡,到得后来,几乎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只会拼命往回跑。
邕州城墙之上的神臂弓手已是不再射箭,而是远远地看着这一场一面倒的胜利。
交趾军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李富宰看着那飞蝗一般的箭矢扑向自家的冲锋军,听得身旁的众将在嘲笑邕州城无人,胡乱射箭,虽然并未开口,心中也不无赞同。
他眯着眼睛望着中军冲刺,心中度量了一下冲锋军离邕州城的距离,吩咐谭宗道:“一会进了邕州城,你也盯着些,旁的无所谓,只不能为了抢金银,抢女人,自家兄弟打起来。”
又道:“那知州吴益乃是晋国朝中的高品官,不论死活,人定是要寻到的,进得城中,先要找他。”
谭宗笑道:“太尉莫急,邕州城四个城门已是被我们全数封住,一只苍蝇也跑不脱,只要那吴益还在城中,除非他能变成鸟儿上天,必是会被我等捉住。”
又道:“若是吴益被抓,晋人朝廷怕不是要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
后头的众将一阵大笑。
吴益不是一个简单的知州,他本官阶高,在士林间广有名声,更是禁绝互市的元凶,也是演练兵士的祸首,更是交趾出兵的借口。
能把这样一个高官逮住杀了祭旗,晋人何等丢脸,交趾就有何等壮势。
众将朝着战场走去,仿佛春日踏青一样悠闲,你一言我一语的,竟是讨论起一会进城后该如何瓜分战利品。
正说话间,忽然一人叫道:“军旗怎的倒了!?”
李富宰一惊,连忙举目望去。
立在最中间的那一面军旗果然已是倒了,而原本成队成列的冲锋军仿佛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突然四散开来。
紧接着,其余几面将旗也跟着一面一面地倒了下去。
此处离得太远,半点看不清前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富宰皱着眉头上前几步,召来一名亲兵,正要命他去问话,却听得前头撤军的号角急促地响起来。
竟到了撤兵的地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疑惑的不止李富宰,场中众将也个个都摸不着头脑,一名将领上前道:“太尉,末将派兵去探一回。”
他话才落音,便有人叫道:“邕州的吊桥又放下来了!骑兵!刚才的骑兵!”
正当此时,一个兵卒冲得过来,对着李富宰叫道:“太尉,邕州城中不晓得用了什么弓箭,那箭矢好强的力道,相距两百余步,也能洞穿我军盔甲!”
那兵卒话一落音,众将便哗然大惊,还未来得及质疑,便见前头的冲锋军拼了命一般掉头往回跑。
冲锋军早已不成队列,反倒方便后头的人看清楚场中情况。
王弥远领着两百兵士大杀四方的场景,看得李富宰心头一寒,大声叫道:“援兵何在?!还不快上!”
交趾的援兵也是步兵,冲上前去,不过送命而已。
王弥远不是个轻率的性子,他见交趾援兵如潮水一般涌过来,并不着急,也不惊慌,带着兵士且战且退,就这般慢慢地把人又引得近了。
邕州城墙之上的神臂弓手等着这一刻久矣。
王弥远引得人近了,打一个唿哨,带着骑兵往回狂奔,很快便与交趾援兵拉开了距离。
城墙之上的顾延章估算了一会,一声令下,随着旗手的喝令与挥舞的令旗,又一轮木羽箭急射而出,扎得交趾横尸遍地。
这一仗打得极快,不到一个时辰,交趾便退得干干净净,只丢下一地的尸首,哪怕王弥远再一次大摇大摆地带着骑兵出城,交趾军中却是安安静静,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
等到下午清点战绩,这一战神臂弓共诛敌一千七百余人,而王弥远的两回出城,共诛杀了八百余交贼,另有伤员难以计数。
这是一场大胜。
城墙之上一片欢欣,回城的王弥远更是受到了众人的夹道欢迎。
神臂弓手与两百骑兵简直是恰到好处的配合,把神臂弓与骑兵的优势都发挥到了极致,杀得交趾兵片甲不留。
此时的卫七早已不为自己不能出城杀敌而遗憾。
他手持神臂弓,杀的敌军并不比骑兵少,另又射倒了三张交趾将旗,实在是兴奋异常。
然而众人的高兴却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东门便传来消息
交趾攻城,打的不仅仅是西门,也攻了东门。
城中一名指挥听得吴益之令,领了八百兵士出城拦敌,与三千交趾攻城兵正面对上,被等到回来,仅剩二百一十二人,全靠神臂弓帮着拦击敌军,才未有导致全军覆没,也未叫交贼靠近城下。
八百兵士都是守城军,泰半是前一阵子才招募的壮勇,早间还是活生生的人,等到下午,便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首。
这些兵士俱是邕州城民,家人得了消息,如今正围着州衙哭闹不休,讨要说法,却被巡铺们赶了出去,眼下州衙外头的街道上全是百姓,众人哭声一片。
牺牲的兵士太多,城中的寿铺里连棺材都做不及了,死者的家属只能抬着尸首堵在州衙外的街道上,纷纷闹着要见知州吴益。
第五百一十五章 斥责
建议今天这两章跟明天的更新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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邕州前衙之中,吴益正阴沉着脸坐在交椅上,瞪着眼睛对立在下头的几个军官斥道:“你们是白吃的朝廷俸禄吗?怎么领的兵?不会打,难道不会跑?!八百人带得出去,只剩得两百多回来,居然也好意思来我这一处请罪!”
他还在骂着,却见得一名吏员匆匆行到了门口,一副想进又不敢进门的样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吏员见得吴益看过来,连忙跨进了堂中,躬身禀道:“知州,外头有百姓聚众……”
不用那吏员过来回禀,吴益也知道外头有百姓闹事。
他眼下就坐在前衙,外头的哭声与嚎叫声这样大,除非聋子,又怎么可能听不清。
吴益皱着眉头道:“衙役都干什么去了?衙门是什么地方,怎么能由着这些不懂事的百姓来胡闹?”
又道:“李都监呢?这种事情不去回他,跑来找我做甚?这该是来问我的事吗?样样都来找我,要你们来做什么?!”
吴益自恃身份,虽然性格刚愎,却从来不会训斥吏员,对于他来说,吏员身份低微,并不值得去骂。
可这几日不知道是被交趾攻城给刺激了,还是被平叛军的无视给气过了头,此时竟对着一个小小的胥吏发起脾气来。
那小吏低着头,不敢回话。
外头少说聚集了也有数百人,把衙门的大门处堵得死死的,百姓群情激奋,一个不小心,便要闹出乱子来。
吴益是闽地人,做官之后,只短暂外任过两三轮,其余时间都在京中。
他才来邕州大半年,平日里只在州衙当中坐着,偶尔出去宴饮踏青,对于本地民俗,说一句一知半解,已经是抬举他了,可这吏员却是邕州人,对当地民情的了解远远超过吴益这个知州不晓得多少倍。
邕州除却汉人,也有土人、侬人、壮人等等,人口复杂,往往一族同姓几十上百人群聚而居,四世同堂、三世同堂常常得见,宗族势力极大。
州城百姓常起冲突,一个处理不好,便不是一户人家的事,而是牵扯到一族人,闹得厉害了,往往东扯西扯,姻亲夹着邻居,邻居合着友人,能扯出几姓人家,上千人。
几个人闹事,不用理会,几十人的闹事,也好解决,可几百上千人的闹事,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以吴益的身份官品,自然能不把这个阵仗放在眼中,可在州衙其余官员看来,却是极为棘手。
外头的事情早早就报给过李逢年,可眼下的局面,根本不是李逢年一个都监就能处理的数百具尸首被摆在地上,血腥味浓得一条街外头都闻得到,哭闹声更是震天,若是没有知州吴益发话,他怎么敢自己擅自处置?
从前闹事闹成揭竿的事情,邕州城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当真出了事,吴益一个高品士大夫,最多罚铜延磨勘,了不起发配到其他州县,过个一年半载,转回京城,又能做他的高官,可李逢年却是一辈子也难以翻身了。
那吏员不敢说话,却也不敢走,只原地立着。
吴益正在气头上,哪里有空去管州衙外头这些刁民,喝道:“你还站着作甚?”
那吏员小声道:“知州,外头数百人围着,还有几百具尸首……他们都说,要问衙门求一个说法……”
吴益皱着眉毛斥道:“哪有打仗不死人,来要什么说法?!居然还敢举尸闹事?眼下交贼就在城外,他们不思抗敌,居然还在此处围着添乱,李逢年不趁早把人抓起来好好审问一番,居然还叫你来问我!这都监是他做的,还是我来做的?!”
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令道:“把李逢年给我叫过来!”
竟是连续两回直接称呼了一名州官的姓名。
那吏员只得退了出去。
李逢年就是不想见吴益,才叫吏员居中传话,谁料到到得后头,还是要自己上,万般无奈之下,还是老老实实进了公厅。
吴益没有说其余的话,直接道:“外头总共多少人在闹事?”
李逢年答道:“之前粗粗点过一轮,已是有五百多人,此时想来应当不止这个数目了。”
吴益厉声道:“闹得这样大,你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蹊跷吗?”
李逢年无话可说。
吴益又道:“世间哪里有这样大胆的百姓?反了天了!若说其中无人煽动,怎么可能敢举尸而来?你自带了衙役,把跳得最厉害的好好审问一番,看其中是不是有交趾奸细作祟,意图惑乱州城。”
李逢年才因前两日西门被围一事被吴益教训过,此时听得对方这样说话,实在是觉得无奈至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咬牙道:“知州,外头而今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如今留在州衙之中的,不过二三十个衙役,前衙、后衙都是百姓,摆满了尸首,光靠衙门里头的人手,实在难以制服,再一说,想要去厢军过来,也得有人先出去调兵……”
吴益的眉头皱得死紧,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逢年答道:“眼下只能先把门外的百姓打发走,若是他们其中当真有交贼奸细,一旦被煽动起来,冲进了州衙,而今衙门里头人手太少,怕是连护卫都难以做到……”
吴益冷冷地看了李逢年一眼,道:“这种情况如何处理,你一个都监,难道还要我来教吗?”
李逢年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知道怎么回。
吴益已是又道:“你也是朝廷命官,什么事情都要我手把手教着做,还当什么都监?”
他还在教训,外头的哭闹早一声大过一声,更有模模糊糊的质问声,如同山崩海啸,明明隔了不近的距离,却仿佛要把屋顶的瓦片都掀起来一般,听得人心惊胆战。
吴益越听越觉得不对,对李逢年命道:“这事情必定有诈,哪有百姓敢这般闹事?你且出去料理了,再来同我说话!”
李逢年无奈之下,只得退了出去。
他才走到一半,忽然又被吴益叫住了。
吴益道:“等等。”
他说完这话,停了一息功夫,才对着立在下首的几名官员问道:“今日谁人领兵出城的?”
第五百一十六章 思退
听得吴益发问,其中一个身上还带着血迹的指挥站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吴益又道:“兵士死伤这样多,你难辞其咎。”
又令道:“你一同出去处置此事。”
那指挥带着八百兵出城,兵卒中旧兵夹着新兵,老厢军还好,新入伍不仅不能当战力,还会拖后腿,到得战场之上,别说杀敌了,抓得稳刀就不错了。
他还未出城,就知道此回凶多吉少,能全须全尾地带回两百多人,已是竭尽全力,回得城中,被吴益“咣当”一下,一句“难辞其咎”便把黑锅罩到头上,几乎要呕出血来。
吴益见他表情,心知此人不服,喝道:“一般是出城迎敌,北门便能得胜,出得八百,回得六百,杀敌数千,怎的到了你这一处,便折损这样惨重?”
那指挥忍了半日,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道:“知州,西门有王军将带着两百骑兵出城救援,更有顾勾院坐镇,七百余具神臂弓齐射,才有如此战绩,若是我东门也……”
吴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指挥把后面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西门、南门、北门都有平叛军中副将带着兵士驻守,只东门,全为邕州城内厢军,守城的除却他这一个指挥,另有一个武将,并一个巡城甲骑。
那巡城甲骑姓吴,从未上过阵,也未领过兵,另一个武将倒是打过仗的,却要坐镇城墙之上,指挥守城若不是有那武将在,靠着神臂弓之威吓住了交贼,八百兵士中莫说两百,怕是半个人也未必能回来。
这指挥是邕州城中多年的将领,从前也打过交趾,也守过州城,他久经沙场,流血的时候没有哭过,重伤的时候也未哭过,可此时此刻,被吴益这冷漠一个眼神,几乎要激出眼泪来。
但凡有半分其余选择,他绝不会带着那八百兵卒出城自寻死路。
然则他反对无用,提议也无用,吴益一声令下,还是得老老实实地飞蛾扑火。
战死沙场是荣光,可这般为昏聩上官的执意妄为而死,那六百将士,简直是死不瞑目!
吴益要他出去处置烈士家属,这一回阵亡的人里有他多年的袍泽,也有才入伍的新兵。
他生于邕州,长于邕州,街头巷尾,全是旧识,外头的家属中更是不乏熟人。彼此几日前还在街边打过招呼,转过头,他便把对方的孩子带上战场,只剩得一具尸体回来。
见得来讨说法的街坊,他要如何处置?!
他不单不愿意去处置,还想一般向吴知州讨个说法!
指挥攥着拳头,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冲上去将吴益给打死。
李逢年知道不好,连忙把人给拽了出去。
州衙外头呼声震天。
为了军功,吴益来邕州这大半年,并没有把太多心思去治民生,而是将几乎所有的精力都堆到了边事之上。
禁绝互市也好,演武于广源州也罢,虽然砸了许多百姓的饭碗,可到底没有把人逼到绝路上,众人虽是抱怨,也只是私下骂几句而已。
然而这都是之前的事了。
交趾攻陷钦州之后,吴益一得了消息,立时便把邕州城门给关了,只许进,不许出,一则担心有奸细混出城去,二则担心城中百姓为了逃命,偷开城门。
这做法本身其实并没有问题,只是城门关得太突然,又没有给任何解释,许多来赶集的乡人都被拦在了城中,在城门处与兵卒起了冲撞,闹得人尽皆知。
紧接着,交趾兵临城下,开始攻城,吴益强令城中派兵迎敌,兵卒死伤惨重。
邕州乃是边城,百姓旁的不行,经历战事却是极多,只要活得长些的,都能就战术、战法点评几句,见得吴益居然开城发兵,已是炸了锅一般,再见得死伤这样多,更是全然不能接受,等到见了自家家人尸首,哪里能忍,认尸的地方有人一出头,鼓噪一番,大半人都跟着闹了起来。
吴益有一句话并没有说错,百姓闹事,若无人煽动,声势并不会如此浩大。
交趾犯晋,并非临时起意,而是预谋已久。
邕州乃是边境大州,交趾又怎么可能没有安插探子在内。
吴益火急火燎地关了城门,就是为了预防奸细将邕州城内的兵力、防布情况送出城去,可他并没有料到的是,其实交趾安插的探子,并不全是着急出城的,在城中恐吓人心,散布谣言,煽动百姓的作用,比起送那点可怜的情报出城,不知道要大上多少。
***
交趾的营地驻扎在邕州城外五里左右,李富宰与众将围坐在桌边,帐中安静异常。
桌面上摆着几件扎满了箭矢的盔甲。
李富宰面色凝重,拿过了一个头盔,尝试着把扎在里头的那根木羽箭拔出来。
他左手将头盔用力按在桌上,右手使了七分的力道,那箭矢却是纹丝不动。
“这就是木羽箭?”他问道。
谭宗点了点头,道:“邕州城中也有探子传过信来,说晋人研制出了一种叫做‘神臂弓’的弓弩,在延州时就用过,乃是神兵利器。”
李富宰召来了两名兵卒,看着二人一人持着那头盔,一人用力拔箭,过了好几息的功夫,也没能把那箭矢从头盔上头拔出来。
帐中十余名蛮将都盯着那头盔,人人面色难看。
谭宗又道:“攻打东门的时候,城中也派了兵出城相击,被我大越冲锋军杀了大半,若不是有这神臂弓于城墙之上齐射,想来眼下已是冲到城墙之下。”
与下午攻城时的马屁齐飞不同,听得谭宗这般说,帐中却是无一人再行附和。
莲子峒的黄末儿坐在最后,盯着那扎满了木羽箭的盔甲出神。
神臂弓实在是太可怕,但凡是亲眼见到攻城场景的人,都难以忘记那场面。
如果此时李富宰再说一句要攻城,绝不会有人主动请缨,相反,来凑热闹的广源州各大峒寨洞主,许多甚至已经生出了退兵的念头。
黄末儿便是想要退兵的人之一。
他十分清楚,就算自家同交趾一起打下了邕州,哪怕还打下了桂州、广州,也不可能分得太多好处,最了不起,也就是捞些金银而已。
第五百一十七章 献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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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末儿之所以跟着李富宰来北上,本是被邕州禁绝互市,十分无奈,又半被强逼,半被怂恿,想着自家跟着交趾打,其实也不会吃太大亏,也不用出太多力,便也半推半就了。
谁知道一路过来,虽说是攻城略池,可广源州的各大峒寨,却从来都是有脏活累活第一个上,有好处最后一个捡,当真论起来,并没有得到多少。
眼下见了神臂弓,他不由得开始有些胆寒。
虽然杨奎已死,陈灏也没什么动静的模样,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晋人多年积累,邕州城坚墙厚,哪里那样好打。
若是李富宰要他黄末儿出兵攻城,一旦对上这神臂弓,峒中弟兄同送死有什么区别?
还有邕州城中的骑兵……
砍人脑袋如同切菜瓜一般。
城中能打的,却也不是没有,自家又不是交趾人,也不拿交趾的俸禄。若说有什么大好处便算了,如今出力多,得的少,何苦要去凑这个热闹?
黄末儿还在想着,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两个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那两人一人着劲装,一人着衫,一文一武,一看就不是交趾人,倒像是晋人。
果然,那两人进得来,便向李富宰、谭宗行礼问好。
谭宗指了指那文人道:“这是廉州人,因那晋国皇帝赵芮昏聩无能,不晓得重用人才,他便转投了我大越。”
那身着衫的文士立在一旁,等谭宗介绍完了,却只对着众将点了点头,并不行礼,口中道:“郑文祥见过诸位将军。”
一副自矜身份的模样。
谭宗又指了指另一人,道:“这是原来广信军中的大将,被杨奎、陈灏两人逼得反了,自来投靠我大越。”
那人膘肥体壮,比起旁边的郑文祥要高上不止一个头,听得谭宗介绍,只抱了抱拳,道:“某姓徐,徐茂。”
见了这两个人,帐中一时有些骚动。
谭宗又道:“只要是为我大越出力的,朝中必不会亏待,将来将尔等名字一并呈与陛下,高官厚禄,自是不在话下!”
郑文祥呵呵一笑,道一声“多谢”,旁边的徐茂也跟着道了一声谢。
两人各自站在两旁,并没有挨着。
谭宗便道:“邕州城坚墙厚,易守难攻,不知你二人可有什么提议?”
郑文祥抢道:“太尉有所不知,邕州城虽说易守难攻,可里头如今不过数千兵力,便是再如何厉害,又怎能挡得住我大越一击!”
谭宗皱了皱眉。
他要听的并不是这些马屁话。
这个郑文祥其实是廉州一个书生,因屡举不中第,复又私下寻得州官自荐为幕僚,却被嘲讽,便转投了交趾,还特意上了一封投身书,当中说“文祥才略不在人后,而不用于中国,愿得佐大王下风。今中国欲大举以灭交趾,兵法先声有夺人之心,不若先举兵入寇,文祥请为内应。”
李朝王室自然不会因为区区一封投身书便举兵向北,事实上,交趾早有异心,只是有郑文祥这样一个晋人帮着带路,却也不会拒绝。
约莫是看出了谭宗的不悦,郑文祥忙又道:“邕州四个城门,均有护城河,太尉不妨先遣将士引水填沟,晋人又有一种攻城之器,形状如车,唤作攻濠洞子,比起寻常的竹梯攻城,要方便百倍!”
交趾不善军械,也不善攻城,若论及军事,确实落后晋人许多,听得提及了攻城器械,众将都认真地听了起来。
郑文祥只是个书生,其实也没见过攻濠洞子,不过听人提过,略知皮毛而已,翻来覆去说了几句,很快就被李富宰、谭宗等人看得穿了。
“那依你之见,我军当要如何攻城?”李富宰忽然道。
郑文祥便道:“我大越兵多,邕州兵少,今次选得城门狭小的地方,只要一气冲得上城墙,便妥了!”
他话说得含糊,可帐中都不是傻子,一听就知道这是叫李富宰用人命来填,顿时都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不放。
郑文祥立时知道自己犯了错。
这计策倒是没有问题,只是不该当着众将的面说。
只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一下子就得罪了一帐子的蛮将,他有些心虚,只得闭了嘴。
黄末儿叫道:“太尉,攻城可不能用弟兄们的命来堆啊!”
李富宰的面色有些难看,道:“我何时说要用人命来堆了?”
黄末儿忙道:“那神臂弓何等威力,只要近得城下三百步,命便难保!若是没有办法对付神臂弓,只要攻城,同送命又有什么区别!”
一时帐中场面有些难看。
正当此时,一直未曾发话的徐茂却突然开口道:“太尉若要攻城,却也不难,神臂弓虽是强,绝非毫无弱点。”
同生于廉州,通晓交趾语的郑文祥不同,徐茂说的是带赣州口音的大晋官话,不过李富宰也好、谭宗也罢,乃至帐中许多蛮将,多少都能听懂一些,登时人人都看了过来。
“这弓弩十分稀罕,邕州城中最多也就两千架,一处城门了不起分得几百把。”
说到这一样利器,徐茂十分熟稔的模样,道:“神臂弓同寻常弓弩不同,用的乃是木羽箭,那木羽箭是特制的,架架都要花上许多银钱,寻常箭矢约莫也就十文上下的耗费,这木羽箭,徐茂想着,少说也要费上数十文。”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桌上一根散放着的木羽箭,比划着道:“陈灏虽是带了神臂弓南下,配的木羽箭却并非太多,当真射起来,应当撑不了多久,只要咱们把箭矢耗光,城中便没有其余办法了。”
说到这一处,徐茂话锋一转,又道:“另还有一桩事,这神臂弓极易折损,哪怕小心用得,最多也就能拉弓百余回,便要重新修复,城中虽有工匠,却也并不多。”
“神臂弓乃是神兵利器,只有一桩弱点,但凡遇得水气、湿气,便要坏得厉害,这弓弩若是保存得好,能射穿三百四十步外的盔甲,可若是在雨天,给雨水浇了,就算只有两百步内,也未必能起什么大用。”
第五百一十八章 闹事
徐茂顿了顿,道:“徐某已是去问过了,邕州冬日也时常有雨,只要先将护城河的沟渠水引出,填平城壕,待得下雨之时再行攻城,便能躲开神臂弓的威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听得他把话说完,帐中众将都不再出声,只转头看向了李富宰。
谭宗站在一边,心中又是嫌恶,又是松了口气。
对着徐茂、郑文祥这等叛族叛国的人,他是不怎么看得上眼的,然则这徐茂不愧是广信军出身,跟在杨奎、陈灏麾下,见识极多,居然当真能得有用的主意。
而另一边的郑文祥的面色却是难看极了。
一般是投靠交趾,两人一文一武,都在抢首功,眼下来看,自家是抢不过这个武夫了。
果然,李富宰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拍了拍徐茂的肩膀,道:“晋人不懂用你,实在是瞎了眼,也是我大越之福!等到攻陷了邕州城,我自会给你向陛下请功!”
徐茂半低下头,道:“太尉过奖了!徐茂只是说几句话,真正攻城立功的,还是诸位将士!”
李富宰心情极好,笑道:“待得攻下了邕州城,本官自会据功给诸位请赏!”
见得神臂弓之威,本来交趾已是士气大挫,方才议事的时候,许多广源州的峒主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更有众将也是人人忐忑,若是没有徐茂这等通晓神臂弓弱处的人在此,他还要花上许多功夫去安抚军心,更要摸索如何才能对付这看起来难以抵挡的神兵利器。
而今有了徐茂在,交趾军实在是轻松了太多。
李富宰又夸了几句,才转头看了看帐中众将,点了一人道:“黄末儿,明日起,你且带你族中兄弟去截引护城河之水,待得天降大雨,我等便立行攻城!”
……
等到帐中众将离开之后,谭宗独自留了下来,对着李富宰道:“太尉,前几日城中传出消息,说那陈灏已是数月没有动静,另有一名姓张的都监带了三千兵士出城,眼下算来,城中当是兵卒不过八千。”
“陈灏此回带得来的麾下副将共四人,应是能顶些用的,还有不到七八个指挥,平日里却也做不得什么大用,并没有几个大将在。”
他把城中探子送来的情报简单说了一回,又道:“邕州城中那知州倒是十分强势,早早便把城门拦了,许多人出不来,我已是差人送得信进去,想办法挑拨城中乱起来,若是能趁乱把城门开了更好!”
李富宰听得十分满意,点头道:“城中越乱越好,若是城内城外能里应外合,哪里还怕什么神臂弓!”
又道:“虽如此,却也不能指望城中内应能成什么事,最紧要还是想办法攻城。”
谭宗道:“太尉说得是,不过这回的内应中倒是有几个邕州人,因那知州禁绝互市,也断了他们的生路,那些都是两边做买卖多年的,两头都吃,我砸了些银钱,又说将来攻下城后,保他们平安,个个都答应得好好的,想来应当也是能做点用的,只不晓得多有用而已。”
再道:“当日是说,一旦城门开了,便放引信烟火,响得三声,我等便可攻城,城中必是已经乱了。”
李富宰便道:“晋人奸猾,多是来骗财骗物的,还是要指望咱们自家安插进去的探子。”
谭宗点头应是。
两人又说了一阵攻城事宜,才各自散了。
***
李富宰与谭宗以常理度之,自是不会对城中的探子抱有太大的期望。
两人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回自家安插进城的人,居然能当真做成了几件大事。
邕州州衙之外,横七竖八地摆着百余具身上满是刀箭伤口、血迹尸首。
都是东门白日间出城应敌的阵亡者。
此时此刻,上千百姓围在州城之外,当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众人聚在一处,哭声、吵闹声,一声大过一声。
数十名衙役拦在门口,手中持着水火棍,看着外头的百姓在吵闹不休。
站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寻常打扮的男子,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脸上涨得通红,吼道:“交趾十万兵,咱们邕州城中才这几个人,就这样还要跟着出城去打!怎的不叫他们当官的自家去,偏要咱们这些穷人去送死??敢情咱们的命就不是命,他们当官的命才是命??我弟弟下头三个小儿,而今入得军中,一上阵便把命送了,只得那几个铜板的抚恤钱,他家中妻子谁来养育?都喝西北风去吗?!”
他话刚落音,旁边就有人跟着喊道:“姓吴的,你莫要躲着了,邕州城上下谁不知晓,若不是你不给交趾同广源州跟我们邕州人做买卖,他们至于要发兵打过来吗?你惹出来的事情,现在要满城人陪着你遭殃,拿别人的命给你收拾烂摊子,你打得好算盘!”
那男子等旁边的人说完,才复又喊道:“姓吴的!你莫要以为我们邕州人都是好糊弄的!数百条性命,被你一句话便送了死,你夜晚睡觉也不怕鬼来敲门吗?!”
一面叫,一面又作势要冲进去。
拦在门口的衙役们十分紧张,连忙将水火棍又竖了起来。
男子不敢擅动,却是转头对着后边的人叫道:“看啊,姓吴的躲在衙门里吃香的喝辣的,他害死了这么多人,自家却是半点也不觉得对不起咱们邕州人,连个头都不露!”
他才说完这句话,后头人群当中便有人叫道:“叫姓吴的滚出来!”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声音,皆是要吴益给一个交代。
场中近千人,虽有老弱妇孺,可过半都是壮年,若是有各街各处的巡铺一个一个好好点一点,很快便能发现邕州城内过半的混混都聚集在此了。
那男子见叫嚷了半天,里面半点动静没有,转过头又吼道:“乡亲们,这狗官不做声,他不出来,咱们便进去找他!”
他一发号,登时震天的呼应声便响了起来,那些个阵亡者的家属还罢了,壮丁们却是纷纷往前冲,拼命地要往衙门里头挤。
第五百一十九章 拦阻
邕州州衙的巡尉李逢年出得州衙大门的时候,外头正一片沸反盈天,拦在门口的衙役们几乎快要顶不住往里挤的人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听得一名衙役喝道:“贾老三!你不要命了,擅闯衙门,带头闹事,这是要流放的大罪!”
被称为贾老三的正是那四十上下的男子,听得衙役这般说,此人转过头便大声呼道:“乡亲们!衙门不杀蛮子,要抓咱们自己人了!”
后头一阵哗然。
贾老三又大声叫道:“狗官好大的威风!我家里头就一个兄弟,被那姓吴的害死了,若是不能给他讨个公道,将来到了地下,我拿来的脸去见祖宗!眼下要杀要抓,都随你,老子要是皱了一下眉头,就不姓贾!”
一面又举着手呼道:“乡亲们,外头交蛮还在围城,衙门便把力气对着咱们百姓了!自己杀自己人,这样的狗官,要来作甚!”
他才叫完,后头便一阵此起彼伏的应和之声。
见得此景,李逢年哪里还会看不出不对来。
他管着城中巡卫之事,对邕州城中不安分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认得的。
这贾老三也是街头巷尾出名的了,给面子的叫他一声好汉,私下里,也都知道这是个搬不上台面的混混。
自古都是民畏官,平日里像贾老三这样的人,哪里敢在衙门外头这般嚣张地闹事,见得衙役上街,莫说上前说话,远远便躲开了。
这人家中确实是有个弟弟,只他这做兄长的往日常常偷鸡摸狗,父母过世之后,为了家产同那弟弟争得上了衙门,到得现在,早断绝了关系,两人从来都不走动的,今时突然这样理直气壮地为弟出头,向衙门讨公道,偏又毫无畏惧的模样,实在是是有反常即为妖。
李逢年一时有些着急。
他往外头扫了一眼,除却贾老三,又见得不少往日常在街头巷尾贼眉鼠目的闲汉泼皮,虽有不少阵亡将士的家眷在后头哭叫着抹眼泪,可冲在最前的,却是这等并无干碍的混子。
今日交趾攻城,衙门里头的衙役并兵丁已被他抽了半数在外头街道上巡城,只怕有那闲杂人等趁乱惹是生非,此时剩在州衙中的不过二三十名而已这等人手,正常来说并不少,毕竟左近有巡铺,州中又有厢军,一旦有不对,随时便能过来驰援况且平日里谁人又敢冲撞衙门呢?
只他千算万算,只顾着算旁的,却想不到会闹出这一摊子事来。
此时衙门外头却至少有千人,身强力壮的闲汉过半,又有些妇孺,这时候简直是又投鼠忌器,又动弹不得。
李逢年从吴益那一处得不到明确的命令,哪里敢擅自做主,本想着此处闹事这样大,用不了多久,附近巡逻的巡铺与兵丁见得不对,定会过来,有了人手再来处置,定然会比此时好上许多,可未等到有人来,外头的衙役已是招架不住了。
他见势不妙,连忙拉着被吴益推出来背锅的指挥一同走了出去。
衙役们见得他出来,均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对外头人叫道:“莫要闹了,李巡尉来了,有什么事情,你们同他说!”
贾老三本在前边带头,他看到李逢年,登时犹豫了一下,面色有些发慌,正要说话,却不料后头尽是往前挤的人,不晓得被哪一个一推,整个人直直压在了前边衙役的水火棍上。
数百人群情激奋,闹到此时,其实要的已经不是什么“说法”、“公道”了。
须知人是有盲从心态的,见得身边的人大叫大闹,自家也容易跟着冲动易怒,见得旁边的人叫嚣冲撞,自家便也跟着往前挤,这种时候,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火苗,此处就能炸开来。
更何况本来今次在衙门外头聚众闹事的,许多都是拿了银钱来壮势的,众人得的要求,便是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贾老三明面上是个带头的,可实际上,他根本管不住后头那数百人,被人用力推搡着,他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压倒了一个衙役。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后头的人便踩着挤着往里头冲了进去。
贾老三只觉得身上给无数人踩过,一面惨叫着,迷迷糊糊之间好像还记得转头看了一眼刚刚推自己的人。
是个不识得的生面孔……
***
吴益坐在公厅当中,听得外头的吵闹声一浪比一浪高,却并未有多少害怕。
州衙高高的外墙已是把外头的声浪全数拦住了,哪怕门口再如何闹得厉害,公厅之内依旧安安稳稳的。
吴益淡定自若。
就如同他方才同李逢年说的一般世上哪有打仗不死人的!
杨奎也好,陈灏也罢,谁敢说自己带兵能不死人?
正相反,军功立得越多,官职升得越高,手上死的人就会越多。
依照他的推测,此回交趾约莫三万人,若是他这一段再来一回征兵,邕州城中应当能凑够一万兵力,虽然是三打一,可一个是攻城,一个是守城,辛苦是辛苦了些,不过哪怕城中兵卒全数死绝了,只要能把邕州城守住,他的功绩就稳了。
今日的战况,也证明了他的猜想。
交趾军确实是一路北上,兵疲力竭,李富宰命数千兵卒攻城,自家只安排两处城门各派得八百将士出城,便把人给打退了。
只是城中这些守将的能力实在是参差不齐。
一般是抗敌,北门便能杀敌两千余,只伤亡了百多人,东门却是只把人打退了,灭敌数百而已,出城迎敌的还死了大半,一命抵一命都不够。
吴益非常不满意。
这次战果,一方面说明了自家确实于兵事上才干卓异,另一方面,却也说明了他从前的担忧没有出错。
纵然他吴益用兵出神入化,也得手下的兵将得力,才能将他的能力给体现出十分来。
交趾攻城时,吴益安坐在州衙之中,并没有上得城墙观战,自然也不清楚其中情况。他所知道的战况也好,战果也好,都是下头人过来回禀的。
第五百二十章 否认
吴益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毕竟为将做帅的,本就应当虽坐镇中军,却又能决断于千里之外。
吴益听得人的回报,自己分析了一阵,觉得问题出在援兵身上。
北门的守将是王弥远,听说当时顾延章也在,另有邕州城内的指挥一人。
东门的守将、指挥都是城中人,另有一个巡城甲骑是自家的堂弟,两边比起来,将领的人数是没有问题,相差是相差在北门迎敌的时候,王弥远领了骑兵出城驰援,而东门却没有人去接应,只能用神臂弓来克敌。
还是要打惯了仗的人才好用。
平叛军,还是得快些捞到手上才行!
想到这里,又想到外头的数万交趾兵,吴益实在是一刻也坐不住。
兵卒不在手上,将领不听指挥,这如何能行!
邕州城中,只有一个知州!也只能有一个说话算话的!便是他吴益!
陈灏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其余平叛军眼下一盘散沙,若是各打各的,如何能拧成一个拳头,如何能抗敌,最重要的,等到将来报功,平叛军兵力多,若是守城的功绩泰半算在了陈灏头上,他何等吃亏??
明明他吴益才是居功至伟,若是到时候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那便是打破门牙都要往肚子里咽了!
他可是要靠着这守城之功入政事堂的!
思量了一回,吴益伸手打铃,召来了一名差役。
“去把平叛军中的四位副将并那顾延章一同唤来,就说我有军情要事要说。”
他想了想,又道:“去把转运使刘平同廖通判一并叫来。”
那差役犹豫了一下,咬一咬牙还是禀道:“知州,外头俱是人,好似正在冲撞正堂,眼下外头的官人们都快拦不住了……小人怕是出不得去……”
吴益听得十分不耐,道:“李逢年出去了这样久,还未收拾妥当吗?”
他有些恼火,命道:“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巡铺与厢军何时才能到得,打发几个闹事的刁民,居然也这般没能耐!”
那差役不敢多话,连忙退得出去。
吴益是闽州人,闽人好讼,有什么不公也好,有什么不妥也罢,大家都是上衙门解决。
他后来去其余州县做官,各处多半也都是富庶繁华之地。
有一句话叫做仓廪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越是繁盛的地方,百姓哪怕私下再如何运作,面子上对衙门多半还是顺从的。
到了邕州之后,吴益多半的精力都放在了边事上,对州城里的事情实在是没怎么上心,虽说晓得穷山恶水出刁民,一则邕州算得上是广南西路的大州,二则实在也没有太多给他接触的机会,是以他总以为百姓闹事是闹事,只要衙门一压,官差走得出去,水火棍挥两下,便能整顿好了。
打发走了那差役,吴益一时手头也没什么事,见砚台中的墨汁尚未结成块,便取了张白纸,起身写起字来。
辛辛苦苦科考入朝,乃是为了当官,事情自是有下头人去做。
这几日为了交趾攻城,他已是累了太久,一召集州衙中官员议事,便要费上大半日,实在是太过劳神了。
等到把人收拢起来,将差事安排妥当之后,他得好好休息一阵才行。
他挑了杆惯用的笔,脑子里头只略微琢磨了一会,便在纸上笔走龙蛇,挥起毫来。
外头交趾围城,正该写的是战场之文。
吴益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着笔,一句“浩浩乎,平沙无垠,不见人”才写完那一个“人”字,长长的一捺尾巴还未收好,便听得一阵喧闹声。
这喧闹声不同于方才,却好似就在不远处一般,还越来越近,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
写字时最忌讳有杂音干扰,吴益被这一通鼓噪之声闹得手微微颤了一下,那一捺收得便过了小半截。
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练字的人都知道,笔画越少,越考验功力。
这一份墨宝,等到将来是要拿出去炫耀的。
当日交趾在外攻城,我安坐于衙门之中,外能决断兵事,内作书静心,默书了这一幅《吊古战场文》,以做为念。
何等文人风雅,何等官场风流!
他看了看那个写坏了的“人”字,实在是不太顺眼,正要将笔放下,把这纸张揉了再写一份,却听得“砰隆”的一声,似乎是门被撞开了的声音。
吴益越发地不悦起来。
衙门里头的差役做事越来越没成数了!
他将手中的笔重重放在笔搭上,正要打铃叫人,却是听得有人叫道:“就在里头,就在里头!我不曾骗得你们!堂中那人便是了!”
吴益听得那声音略有些耳熟,听得那话更是有些不对,不禁抬起头。
正正对上了几双通红的眼睛,其中的恶意,好似要将他抽骨扒髓一般。
吴益看得毛骨悚然,手中笔“啪嗒”地掉在了那一张才写了一竖的白纸上,打了一个滚,晕开了一片墨渍。
他忍不住喝道:“你等何人,胆敢擅闯州衙!”
站在最前头的壮汉勒住手中人的脖子,逼问道:“是不是他!但凡说得半句假话,我此时就把你给掐死!”
被勒住的人给憋得鼓着白眼,两边太阳穴青筋绷起,只拼命点头,磕磕巴巴地用气音道:“是……是……”
吴益这才发现,被制住的人竟是方才给自己打发出去的那名差役。
他心知不好,连连后退两步,转头一看,后边并无门路,前头却被人堵得死死的,吓得脚一软,色厉内荏地叫道:“你等何人!欲要何为!”
“你可是那吴狗官!”
领头那人将手中差役丢到一边,一面往前逼近,一面道。
他身旁围着十余人,个个都是正当壮年的男子,脸上表情十分可怖。
吴益便是此时傻了,也知道来着不善,决不能承认,忙道:“你找谁?我姓郑,乃是州中判官!”
旁边便有一人叫道:“大哥,莫要同他废话,狗官惯会说瞎话!方才已是问了,说他就在屋中,此处外头守着三四个人,不是那‘误知州’,还能有谁!上去揍他一顿是正经!”
那人说着用力踩了踩被丢在一边的衙役的头,骂道:“是不是他!”
那衙役只觉得好似被钉子扎了脸一般,头都要裂开了,只晓得惨叫说是。
吴益何时见过如此刁民,惊出了一身冷汗,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呼道:“你等要找谁?吴知州在右厢房!我姓郑,乃是州中判官!!”
第五百二十二章 许诺
吴益言之凿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口气之认真,表情之笃定,叫谁来看,都会忍不住心中生出狐疑来,觉得此人也许并未说谎。
这人当真不是邕州城的知州吗?
被称为“大哥”的人本已是要冲上前去,听的得吴益如是说,一时也有些犹豫,盯着仔细辨认了好一会。
吴益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一瞥,见得自己身上穿的锦袍,忙道:“吴知州穿的那是朱紫官服,哪里会穿我这等服色!你们若是打错了我,白费力气也就罢了,可若是放过了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吴知州”三个字一出口,立时就见得对面人群的脸色都变了,心知不好,因晓得要生要死就在这一回,连忙改了称呼,急急又道:“你们要寻那狗官吴益,他就在右厢房里头,我带你们过去!”
一面说着,竟是一面试探性地往外走。
邕州城中有幸见过吴益的百姓,当真是屈指可数。
州衙有推官、判官、通判,寻常判案,吴益根本不会出面,识得他的不是官员,就是胥吏,外头最多几处大酒楼中的知名妓伶能一眼认得出来,另有些管事并服侍的跑堂。
他多年做官,说话也好,行事也好,自是与普通人有些不同,此时虽说已是吓得牙齿都有些打颤,糊弄起人来,依旧还有几分架势在。
见得吴益自告奋勇在前带路,堂中众人也有些拿不准主意。
方才带路的那差役已是被踩得晕过去了,有人上去用力碾了几脚,依旧未能醒来,对质也是不行了。
诸人迟疑了一会,还是那“大哥”一咬牙,使了个眼色,打先缀在后头跟了出去。
一人留在后头,抽了腰带出来,把那带路的差役脖子一勒,等到没气了,方才跟得出去。
吴益被数人挟在当中,才踏得出去,一眼便看到远处两扇破门被撞得开来,塌倒在地上,外头躺着三四个差役,地上有几滩血,复又有两个壮汉守在门口,拦着闲杂人等进来。
院门之外是震天的喧闹声,想来当是有乱民在打砸。
这种时候,人越多,口越杂,想法越是不统一,他保住性命的的可能性越大,可眼下只有这十余人,居然还有人守门,一副有备而来的模样。
这哪里是普通的乱民!
吴益心中打了个突,知道此回真正是无法善了了。
他使得乃是拖延之计,本打算出得门,再择机往外逃,谁料得压根跑不掉,索性并不往院门处走,而是朝着另一头走去,边走还不忘边道:“那姓吴的平日里头不上衙,只让我们几个下头人帮着坐堂,不晓得今日在不在右厢房中……”
说着推开了通往后衙的门。
衙役们已是全数被调去了外头,此时并无人值守,自是无法呼救。
吴益没奈何,领着众人一路往右厢房走,行到门外,只见堂门大开,里头摆着一张大桌,几张交椅,并些简单陈设,只一个三四十岁的差役在擦桌子。
他见得屋中有人,心下一悸,差点要站立不住,正要转头说话,忽觉腰间一阵剧痛,等到低得头,果然见得旁边的那“大哥”手中持着一把匕首,已是戳进了自家的后腰,一脸威胁地瞪着自己。
里头那差役听得动静,已是抬起头来,见的外头乌压压一片人,吴益立在当中,又觉得有些不对,又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却是下意识地躬身行了个礼,正要说话,却听得吴益大声拦道:“吴知州怎的不在此处?他去得哪里了?”
被打发来打扫的差役,自然不能指望他有多机敏,听得吴益问话,那差役满脸诧异,虽有些忐忑,还是回道:“知州……您这是……要寻哪一位官人……”
吴益只听得前头几个字,已是晓得不好,他本被两人挟住,腰后还戳着把匕首,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其余,大力挣得开了,猛地朝右前方开着的窗台出扑去。
旁边围着的人没有防备,竟被他挣得脱了,等到反应过来,呼喝着冲上前去,将吴益压在地上,便是一通拳打脚踢。
那差役看得目瞪口呆,终于后知后觉,撒腿便要往外头跑,却是三下两下便被人擒住,将头按贴在地上。
“大哥”上得前来,从地上将那差役的头给揪了起来,指着一旁的吴益问道:“那可是邕州知州吴益?”
差役拼尽了老命点头,也不管自家的头被人摁在地上,脸皮已是蹭得破皮出血,口中大声叫道:“他是吴知州!他是吴知州!莫要杀我!我什么都交代!”
如果换做此处是一名州官,倒是可能会帮着吴益掩饰身份,可一个小小的差役,哪里考量得了那样多,只求保命,其余皆是抛在了脑后。
此人一面叫,一面哭,到得后头已是只会来来去去重复两句话。
吴益被打得头破血流,惨叫着喊道:“有话慢说!谁人指使你们来的?他们许了什么,我全数翻倍拿了!金银,田产,只要开得口,我立时就给,绝无二话!”
又叫道:“我是朝廷命官,朱紫在身,若是当真闹得大了,你们当真以为自家能躲得开去?我也不要你们供出后头人,只要放得开我,我家中在后衙当中藏得金银,俱不是银锭,都是熔块,半点痕迹没有,你等拿得走了,定然无人能识得出来!有银钱在手,天下之大,哪一处不能去,何苦当真要闹的大了,引得朝廷来抓?!”
说着死命抱着旁边人的大腿,喊道:“我有黄金百斤!黄金百斤!只要你们应承一句,全数奉上!”
吴益此举虽然一丝脸皮都不要了,却是十分有效。
他观察了这一路,已是发觉这十余人与寻常乱民不同,并非来寻衅滋事,也不是为了什么阵亡家人出头,相反,众人行动之间,目标十分明确,半分时辰都不浪费,是来找自己的。
吴益知道此时保命才是最为要紧,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骂,只一味许诺,还将众人后路都安排妥当了,只求一线生机。
第五百二十二章 救人
他几句话出得口,果然落在身上的拳脚轻了几分,众人慢了手脚,只看向一旁的那“大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哥”听得吴益这般道,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吴益已是又叫道:“后头厢房有空白度牒!眼下邕州正在守城,等到援兵到了,交趾一退,城中必定有一阵乱,只要你等拿了度牒,将来出得城去,哪一处关卡都能过,必不会被人拦!你等手中有金银,又有度牒,谁也抓不住!天南地北,那几贯钱的悬赏,谁人会去看顾!等到寻了地方,还了俗,有了金银,难道还缺田产?!有了产业,难道还缺女人?多少好日子在后头等着,何苦要来走这一条绝路?”
听他喊到这里,诸人已是全数住了手,人人看着“大哥”,等他拿主意。
吴益又叫道:“我那一处有黄金百斤,银子亦有数百斤!全是熔块!半点没有痕迹!全数给你们带走!你等若是不放心,把金银取得出来,自可把我打得晕了,出得衙门去,你们才十余人,邕州城这样大,哪里不好躲?我在此用先人祖宗发个誓,绝不派人搜查,绝不再行追究!若违此誓,我立时死了,下那阿鼻地狱!全家上下四十八口人,一并天诛地灭!!”
他起了一通誓,再道:“诸位好汉都是聪明人,如若行错路了,又是何等可惜!”
吴益额头上、鼻子、嘴角都还淌着血,满面狼狈,披头散发,却是一副当真十分惋惜的模样,抱着旁边人的大腿便站起身来,叫道:“我带诸位去得后衙!先取了度牒,再取金银!”
黄金百斤、白银数百斤,这已是可以通天的财帛,有这样多银钱在,莫说从前的许诺,遇得有些个狠得下心的,便是父母、妻儿亦可舍了。
那“大哥”望了一眼堂中的十数位兄弟,咽了口口水,问道:“做不做?”
众人一个都没有答话,可脸上的心动之意,却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大哥”便上前两步,把吴益从地上扯起来,命道:“度牒去何处取?”
吴益登时松了口气。
他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被人捉着在前头带路。
度牒这种散碎东西,吴益一个知州,哪里又知道会放在什么地方,他做得许诺,却又不敢乱说话,只得凭着猜测往衙门的库房行去。
***
州衙附近闹得这样厉害,本来左近的巡铺、兵丁早该知晓了。
只是他们被拖着实在也腾不出手来。
这一处城中百姓才去认了阵亡将士的尸身,转过头还未满一个时辰,坊市间便闹了起来,也不晓得被谁人怂恿着,一窝蜂的人聚在南门城门处,吵着闹着说此处没有交趾扎营,要开了城门逃命。
与此同时,城中六七处地方起了大火,火光漫天,浓烟滚滚,潜火队救之不及,巡铺与左近的兵丁全数忙着疏散百姓并灭火。
城中乱做一团。
通判廖伯简与转运使刘平本在四大城门处巡视,听得城中生乱,各领了兵卒,一人去指挥救火,一人却是去南门整顿,因交趾在外,城中却是混乱至如此地步,两人俱是十分慌张,并无空暇理会其余事情。
闹到最后,先得到州衙被围的消息的,竟是在北门的顾延章与王弥远。
两人听得巡铺来禀,立时便知道厉害。
吴益乃是知州,掌着邕州军政之权。无论此人行事究竟有多恶心,为人又有多叫人作呕,此时此刻,却决不能死在百姓手中若是百姓当真冲撞了州衙,又把知州给杀了,邕州城势必大乱,想要重新整顿回来,并不是简简单单便能办到的。
交趾与邕州城中兵力本来就悬殊到了极点,若是城中不上下一心,群策群力,想要守城,当真是一个笑话。
不管吴益是被阵亡兵卒的家属给伤了也好,杀了也罢,这等荒谬之事一旦发生,城中必定人心惶惶。
顾延章看了王弥远一眼,立时道:“我带三百兵士去州衙。”
北门还要驻守,王弥远不能擅离,以免交趾突然攻城,便道:“勾院带得兵士骑马去!”
一面说,一面给亲自点了三百兵卒。
顾延章带了兵,沿途遇得两处在灭火,绕了一圈,才到得州府衙门。
此时州衙外头已是一片狼藉,众人正个个往州衙当中冲,大堂的两扇门竟是被挤得歪了,里头喧闹声震天,外头却是百余具尸首随意丢在地上,无人看顾。
顾延章留了四十人在外,命众人把阵亡兵卒的尸首好好收整了,自家带着另外两百余人进得衙中。
他领着兵卒进去的时候,一群人正逼着几个州衙中的胥吏要库房钥匙,已是把人打得吐了。
公堂之上混乱至极,百姓所到之处,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桌子椅子也被搬得走了,便是前衙的花盆也被翻碎在地。
堂中有人见得顾延章带兵进去,见机不对,想着偷偷蹭得出去,便要溜走,却俱被兵士给拦住了。
如果是上千人围在衙门外头,三百兵卒想要维持秩序,倒是更难,此时众人进得衙来,各自分散,将人拢在一起反而简单许多。
顾延章一面吩咐手下将闹事者全数拢起来,一面自己带着数十人去寻吴益。
一路往后衙走,闹事者一路变少,可等到进得吴益应当在的正院当中时,那扇门却是洞开,半倒在地上,两个壮汉守在门口,远远见得有兵卒过得来,撒腿便往里头跑。
众人连忙一路往前追。
吴益的公厅当中一片混乱,桌椅俱是摆得乱七八糟,一个差役倒在一边,早断了气。
顾延章叫了几声,听得里头无人应答,便留了两人在此,自己又领着人往前追。
通往后衙的院门大开着。
吴益领着一行人到了府库外头,正要说话,却听得“砰”的一声,竟是一人手中抱着一方大大的石块,上的前去,几下将那门锁砸开了。
众人进得库房。
吴益心中凉了半截。
邕州府衙的库房当中除却寻常物什,当中摆着数十箱钱。
是库银。
第五百二十三章 说法
邕州府有常平仓,也有库房,前者在金狮巷,存放粮秣,后者在银狮巷,存放库银及军械等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吴益敢把这些强人带来州衙的府库之中,正是知道里头只有些不紧要的杂物,眼下见得当中成排的库银箱,惊骇莫名之余,只恨不得把守库的给拖出来打死。
如果是顾延章在此,自是知道各处转库乃是常事,为了运转方便,管库的违规行事,将府库与州衙的库房互做调转的行径并不奇怪,不过瞒着上头而已然则吴益哪里是会去亲自看账册,认真核查府库的人,又如何会知道这些。
库银箱就摆在库房当中,不需要任何人说话,众人已是凑了上去。
拆封条、砸锁都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片刻功夫,离得最近的几箱子库银已是被强行砸开,箱盖一掀,色泽温润的银锭排得整整齐齐呈现在眼前,散晕着低调而沉稳的光泽,恍惚间好似一圈一圈地发着光,引人垂涎。
吴益看着这满眼的银锭,只觉得自己嘴皮发干,手脚生汗。
“大哥”与另一人依旧将他挟得紧紧得,叫他动弹不得。
邕州州衙的库房很大,诸人颇费了一番功夫,竟是当真把一箱子度牒给寻了出来,上头盖着鲜红的僧录司大印,姓名、籍贯、形容处都是空白的。
吴益全身发着抖,上下牙齿打着架,叫道:“那库银上头有印记!”
没有人理会他。
不用“大哥”下令,众人已是匆匆一箱一箱将装银锭的箱子往外头抬。
库房里头有数十份空白度牒,诸人将其一并收了起来,动作麻利极了。
吴益又叫道:“诸位!银锭太重,不妨去后头寻黄金!”
抬银锭箱子的人连眼皮都没有瞄过来一下。
只要银子在手,想办法寻个私窑融了,又有多难?
吴益心脏一抽一抽地跳,早意识到了不对。
冲撞衙门是重罪,可强抢库银,已是死罪。
连库银都敢抢,死罪都不怕,这群人还有什么不敢做?
银子已是有了,度牒也有了,自己还有什么用?
吴益一向自负己才,自认无论何时何地,凭着他的才能,入堂入院不过时间问题,最多过上两年,一顶清凉伞就能妥妥入手。
邕州是他的跳板,战功是他青云而上的关键,他已是算得明明白白,一切都在计划当中,不用三年,自己就能入堂,一个参知政事稳稳到手,再往前,不管是中书门下同平章事,还是枢密副使,都近在眼前,过上十年二十年,等到龙椅上换了人来做,自家便是两朝元老,若是能熬过那一个体弱的小皇帝,说不得便是三朝元老。
多少好处就在后头!
他的路还长,他的官还没做够,他的能耐还没有得到发挥!
他决不能出事!
吴益将心中惶恐压下,看着堂中的库银一箱一箱被搬得出去,只觉得身旁两人的呼吸越发地急促。
他脑子越转越快,心脏也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虽是此时实在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却是逼着自己开口道:“取走库银虽是重罪,却也不是没有办法遮掩……诸位不妨听我一言,我能保你等荣华富贵,平平安安一辈子……”
吴益话才说到一半,却听得外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登时以为是衙门中有人察觉到了不对,来援救自己,才要说话,却见得一个壮汉冲得进来,叫道:“大哥,外头有官兵来了!带着忒多人!莫要再耽搁!”
又道:“小容在那一处挡着门!人说话就要来了!”
吴益听得双脚一软,张嘴就要喊话,却被那“大哥”揪着头往地上用力一贯,贯得眼前一黑,好险未晕得过去,却是痛得嚎叫起来。
正当此时,外头已是远远地传来重重撞击院门的声音。
“大哥”连忙出得库房大门往远处一看,果然一个弟兄正拖了桌子椅子大石花盆抵在门口。
他再无犹豫,对着立在吴益旁的一个壮汉做了个手势,那人看在眼中,半点也不迟疑,抽了腰间匕首,对着吴益的胸前胡乱深捅了几刀,这才匆忙跟了出来。
吴益连惨叫数声,翻了眼睛,往旁边一倒,再无动静。
那人又往他身上补了几刀。
此处乃是后衙,诸人在此搬银的时候,早有人去探了路,果然找到了靠近街巷的墙面,此时听得有人来,那人带在前头,一行人背着银子,夺路翻墙而逃。
等到顾延章带着兵卒进来的时候,库房中只有吴益浑身是血,瘫在地上,数十箱库银被搬走了小半,另有几箱大开着,映得室内生出银光。
满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却是一个人影也无。
数十人不要顾延章吩咐,已是连忙四处搜查,一寻库银,二寻凶犯。
顾延章却是上前几步,蹲下伸去,摸上了吴益的脖子。
虽说那跳动十分微弱,却是不曾停得下来。
他带得来的多是广信军中老兵,这些人多年沙场,见多了伤势,许多随身都带着药粉、药膏,听得顾延章问,立时便有几人上得前来,帮着吴益止血上药。
顾延章此行还带得一名御医过来,那人行得慢,候了好一会才到,忙上前去打点治伤了。
等过了小一刻钟,去寻凶犯的人还未回得来,外头已是又有兵卒匆忙进得来,对着顾延章道:“勾院,外头围着许多百姓,说是听闻我们抓了来闹事的,都要讨个说法,如今拥在衙门前头,一个也不肯走!少说也有千余人,已是就要冲进衙门!”
不过是一下午的功夫,城中已是好几处地方走水,还有衙外陈尸,聚众闹事,眼下抓得一波,居然还有另一拨。
顾延章方才进来时已是粗略估计过人数,此时听得又有人来,数量还这样多,也不再在此处耽搁,将吴益扔给御医,自家便跟着人出得衙去。
衙门外果然满是人头,数十个兵卒手中持刀,将刀刃挡在前面,堪堪将人拦住。
顾延章身上穿着官服,他一出得州衙,便有人叫道:“狗官,你还胆敢出来!你们不去杀敌,只晓得杀我们百姓!”
第五百二十四章 安抚
不过是片刻功夫而已,外头的人已是越来越多,不用数,也决计不止上千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日交趾攻城,吴益强压着新兵出城,致使东门八百兵卒死伤大半,和上北门死伤的那百余人,数目不可谓不多。
邕州被围,再兼四处传闻钦州、廉州已破,交贼数十万兵力在外头,邕州已成一座孤城。
陈灏卧病不起,吴益在邕州不过大半年,他只行恶事,不行好事,邕州上下对他起初并无好感,后头更是全是厌恶,提起此人,泰半都要叫他一声“误知州”,满城百姓只有惶恐,尽是害怕。
打仗确实是总会死人,可死多少,怎么死,又是为何死,却都有说法。
城中气氛到得今时,面上似乎并未异处,其实早在前两日吴益突然下令拦着人不让外出时,已是十分惶惶然,到得后头,更是压抑到了极致,无论是走火也好,城门闹事也罢,一桩一桩累上去,人心已到了一点便要着起来的形势。
今日头一批人举尸闹事,确是有人在后头怂恿,等到人进得州衙,又全数被抓之后,早有人远远看到,四处宣扬了,催着人尽数赶来“请愿”这一回,却大半都是自发的。
如果有人认真点一点,就会发现头一回聚在州衙外边的百姓多半都是壮丁,可这一回,却是老人、妇孺俱在,各色穿着都有。
此时众人过来闹事,已经不是单纯的“闹事”,而是因为恐慌无处宣泄,自身也无处可去,只能来此寻个“说法”。
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说法。
然则世事就是这样。
作为知州,吴益威望不足以安抚民心,百姓觉得守城无望,只想活命,他们知道的消息虽然混乱,可吓唬自己已是足够。
眼见人越挤越多,质问声四起,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仿佛一锅开水,只要稍微不留意,锅一翻,便能把人给烫死。
顾延章知道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他左右一看,见得旁边附近已是没有高地,只衙门外头两座石狮子上头尚空,便不再等待,转头着人寻了几面鸣锣过来,又找了几个当地的兵卒,打后头翻身上了左边的那一座石狮。
太阳已经偏西,幸而还未落下,他才站在比人更高的石狮上,旁边的士卒便敲响了鸣锣,将场中混乱的声音压下。
锣声一起,场中随之慢慢安静下来,一时数千人看了过来,见得顾延章站在石狮之上。
顾延章待得锣声停了,立时高声道:“我乃陈灏陈节度麾下转运,今任朝中左正言,户部勾院,名唤顾延章的便是,今随节度南下平广信军叛,为官足三年,阵前亦有一年。”
他站得高,又因自小习武,中气十足,此时自丹田发声,声音远远传得出去,虽说后头的人听不见,可只要站在前边,却是俱能耳闻。
一时众人都看着他。
这一通话中,最有用的便是“陈灏陈节度麾下”七个字。
邕州城中百姓也许泰半不知道转运是做什么的,左正言、户部勾院又是什么官,却人人识得曾经在此平交趾的陈灏。
他虽然眼下犹在榻上,可是只要说出名字,便能将民众暂时安抚下来。
顾延章又道:“交趾蛮夷,生性贪婪残忍,我奉天子之命,受陈节度之令,在此守城,今日诸位父老有何欲求,尽皆说来,但凡能做、能答,本官绝不胡言,亦不胡为!”
他顿一顿,低下头一个个看着下头百姓,高声道:“本官便在此处,并不躲闪,谁人当头,谁人来问话?”
又道:“陈节度麾下四位副将,城中八位指挥如今皆在城门处戍卫,转运使刘平、通判廖伯简亦在坊市间灭火,诸位官人各司其职,各在其位,只我一人在此,说话一般作数,诸位有何欲求?”
他在赣州为官两载,日日与百姓打交道,说话也好,行事也罢,就算与旁人做得一样,可由他说得出来,莫名的就让人更为信服三分。
眼下他才从战场下来,指挥将士用神臂弓收割了上前交贼性命,身上杀气与煞气未散,哪怕混杂着原本的几分亲和,依旧看得下头人人后退,一时之间,竟是没有人回话。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叫道:“我们不是来寻你!我们是来寻那狗官吴益!他锁了城门,不叫我们逃命便罢,还害死了城中百姓,外头交贼数十万,他拿几百人去送死,你叫他出来说话!你叫他给我儿子偿命!”
寻常时候,决计无人敢说这样的话,可此时此刻,数千人在侧,此人已是质问出来。
吴益行事确实蠢,可此时此刻,顾延章却不能应是。
他半分也不犹豫,朗声回道:“交趾兵力十万有余,分两路来围邕州,城中得了消息再欲外逃已是不及,遇得交趾,便是一个死字!府衙关得城门,乃是为了诸位安危着想,何来害命之说?”
又道:“城中得了信报,钦州、廉州两处城破,交趾入城屠杀,我大晋军民死伤过万,城门已是被拆,交趾放了大火,满城付之一炬,诸位今日抗敌,为国为朝,亦是为己!”
下头一阵大哗。
钦州、廉州两处城破之事,诸人只是口口相传,屠城之事,也不过影影绰绰,从未有过确切消息,此时顾延章毫不避讳,竟是这般坦然说出,已是引得众人骇然。
顾延章并不理会,复又大声道:“今日交贼攻东、北两门,我军有神臂弓,有骑兵,有兵士,杀敌足三千,虽有死伤,却是叫交贼不敢擅动!交趾兵力虽多,可我邕州城坚墙厚,再有万名同袍浴血共战,数十万父老乡亲同甘共苦,守城效力,只要撑得朝中援兵来袭,便能叫交趾血债血偿!”
“交贼图谋犯我大晋已久,邕州城中自有浑水摸鱼之辈,谁人家中无父母兄弟!谁人家中无姊妹儿女!护城乃是护己,守城亦是守家,城中壮勇战死沙场,身首异处,换得城中安稳,诸位却要毁了他们换来的安稳吗?!”
第五百二十五章 存亡
场中百姓聚集得密密麻麻,竟是鸦雀无声,只听得顾延章一人声音在空中回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延章说完一段,稍停了一会,低下头,随手点了几步开外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问道:“你可是邕州人?”
诸人见得顾延章看了过来,下意识地便让得开来,那男子身旁顿时一空。
那人的打扮与邕州街头巷尾常见的青年并无甚不同,无论样貌、身高皆是寻常,被顾延章点了出来,又惊又怕,听得问话,只闭着嘴巴,没有答话,却也没有摇头否认。
顾延章便问道:“你祖上可是邕州人?”
那人微微偏开了头,依旧没有说话。
顾延章又问:“你可有父母尚在?”
那人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头。
顾延章又问道:“你可有妻儿在室?”
那人迟疑一下,复又点了点头。
顾延章再问道:“你家中可有房屋、田产?”
那人张了张口,只得又点了点头。
顾延章便道:“交趾犯边,难道只是来赏乐交易的吗?即便开得城门,你带了父母妻儿逃命,诸多细软、家什,一日能行几里?交贼追得快,还是你逃得快?于他只是随手一刀一棍,于你却是一家性命,但凡有了差池,你便是求上了天也无法可救。”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腰间带子扯开,“刷”的把外头官袍一撕,用力一甩,便抛扔在了地上,那动作极为洒脱,仿佛扔掉的不是寻常人求了一辈子的官服,而是什么随手可抛的废物一般。
下头一阵躁动,诸人看得目瞪口呆,均是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顾延章里头穿的只是一件普通的袍子,此时站在石狮之上,与方才相较,只是少了一件官服而已,却是莫名的又多了些微难以言喻的气场。
眼下的他,并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官员,而像是一个同在场众人一般的“民”,然则却又不是普通的“民”。
顾延章复又大声道:“我出身北地延州,十数年前北蛮叩边,破我乡土,放火烧城,城中十数万兵民尽皆被其屠戮,我父母兄弟六人全数命丧于一夕,家中族人、亲友也近死伤殆尽,我与乡人沿途逃命,出得城时城民尚有数千,不过半日,便被北蛮追上,只有几百逃得性命,沿途尸殍,血流如海,尸山遍地,如我一般命大,活到如今的,也不晓得剩下几何,延州州城毁于一旦,房屋、田地尽被焚毁……”
他抬起头,似乎在看站在不远处的百姓,似乎又在看远处的百姓,复又道:“州城一破,诸位父母、兄弟、妻儿、亲友,俱又是什么下场?邕州比延州又如何?难道当真能得天地之造化,有天之助力,叫交贼攻入城中,能不犯秋毫?!”
他低下头,盯着方才那名青年,复又道:“届时你祖上房屋、田产、宗族、坟茔复又何在?!邕州城存一日,便能护百姓一日,邕州城亡一日,满城百姓、将士全数便再无庇护,比丧家之犬亦是不如!”
那男子被他说得脸上微微泛起红色。
顾延章便不再盯着他,而是伸手指着远处的高树,再道:“你等且看那树上,鸟巢一翻,无论幼鸟、鸟蛋,又焉有命在?!”
此时已是入冬,邕州不似北地,哪怕深冬之时,树叶也少落,只绿绿地长在顶上,树桠间隐隐约约藏着一处鸟巢,本无什么动静,可眼下顾延章随手一指,场中数千人一齐便望了过去。
忽然之间,似乎是被这许多人盯着吓到了一般,那鸟巢里头扑棱棱飞出了一只乌鸦,“嘎嘎”叫着,极快地飞了开去。
莫名的,场中不少人都打了个寒颤。
顾延章顿了一会,复又对着方才那男子问道:“你而今年岁几何?”
那男子终于不再沉默,小声答道:“二十有七……”
顾延章便道:“你当真是男儿?!你当真已是及冠?!大丈夫不保家卫国,不上阵杀敌便罢,偏有闲工夫围在衙前!交贼就在城外,多少壮勇在城门戍卫,多少汉子浴血于外,有英雄护你父母妻儿,有英雄给你保田保家,便是叫你来此发闲的吗?!”
他一路逼问,刚开始时说话速度不快,到得后头,一句连着一句,一句紧似一句,不但说得那男子无言以对,还说得场中不少青壮年俱都瑟缩了一下,头也不敢抬。
顾延章这一回却不再放过他,复又道:“将来如有万一,邕州破了,满城就是一死,我与诸位死在一处而已!若是朝中来援,将交贼击溃,你我俱是得以活命,过上数十载,待得你孙儿承欢膝下,问得一句‘邕州从前被围时你在哪里’,你又要如何作答?”
他死死盯着那人,大声问道:“你要如何作答?!答说‘自有旁人在阵上浴血杀敌,你爷爷我在衙门前撒泼放屁’吗?!”
那人被说得满面通红,一句不能作答,他想要躲进人群,前后左右却是人人都让开了一片空地,附近人俱是看着他,只得双手捂着脸,如同站在针尖上一般,一刻钟也再待不下去。
顾延章问完此句,再不揪着他不放,只望着后头,寻那等年轻人一个一个盯着看了。
这一回,他目光所向,便是人群目光所向,看得场中青壮年一个个臊得无地自容,只恨不得把头钻进土里,再拱些土埋得深些。
他抬起头,对着衙门外头数千百姓大声呼道:“诸位父老,诸位乡邻!而今十万蛮兵围在城外,援兵尚在半途,是死是活,只有你我并肩而战!你我为父母而战!为妻子而战!为兄弟而战!为姊妹而战!为这列祖累世而居的州城而战!为自己而战!满城人看着你我,有一分力,便出一分力,无半分力,只莫要拖着旁人不能使力,便是助益!”
他说着说着,声音竟是有些发哑,复又高声问道:“今日六百零三位将士为邕州而亡,姓名、来历本官皆已全数誊抄在册,他们将来有万姓敬仰,得百代垂青!等到交趾再行攻城,我愿做那第六百零四人,尔等可愿与我一般,同邕州同生死,共存亡?!”
第五百二十六章 民望
邕州府衙外头有两句石狮,平日里不过是摆设而已,无人去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时顾延章身上只着了一件寻常袍子立在上头,他大半日皆在城墙之上指挥作战,后来一路匆忙回衙,复又急急平息衙中乱事,安抚民众,周身尽是风尘仆仆。
然而当他挺直了腰杆,立在这一具石狮之上,说着“愿做那第六百零四人”时,无论是他,还是那一具石狮,仿佛无形中都发着耀眼的光。
场中寂静无声,过了四五息功夫,才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尖声叫道:“我自小长在邕州!我有二子,长子今日已是死国,次子下月便满十八,明日我便着次子与官人同上阵,我丈夫早死,老妇不过一条残命而已,等我小儿也死了,官人且叫我入伍,我与官人一同杀敌!我与邕州同生死!”
这妇人话才落音,旁边一个壮汉便道:“我自有三子二女传宗!我自小打铁,手脚得力,拿那大锤杀敌,一锤便能锤死一人!官人!且叫我入伍,明日我与你上阵杀敌!”
“我虽无力杀敌,家中却有粮米数石,尽献与州中!请与将士犒赏!”
“我愿上阵!”
“我亦上阵!”
随着在场一个又一个的人叫出来,等到后头,已是人人争先恐后地大喊着自己的话,一声叠着一声,一声大过一声,此处仿若地动山摇一般,呼声震天,引得满城都在震动。
这个时候,已是无人再去想自己来此的目的是什么,也无人去思索旁的事情,只晓得把自己心中的激愤之意叫得出来。
足足过了一刻钟,抑或是更久,顾延章才比了一个停下的手势,复又提升呼道:“眼下杀敌自有三军将士,诸位想要护城,自有其余事项可做,待得明日,州衙便会分派各街各坊,此时不需出粮,不需出银,只需诸位父老乡邻各安其份,各司其职,若有壮勇得闲来投,军中亦会分派城中行事!请诸位留意四周可有生人,可有乱事者,城中自有异心者!当要全数捉拿归案,才能少祸少乱!”
说完此话,顾延章才又提声说了些许语句,请众人各自还家。
有了方才的一番铺垫,此时他在衙前数千百姓中已不再是原本那一个毫无根基,不知来历的“勾院”或是“转运”,而是一个愿与全城同生死、共存亡的官员,他声音已是半哑,可下头的人群,却是自发地将声音压下,也不再闹事,更不再折腾,而是老老实实跟着兵卒的疏散依次回家。
因有顾延章此前的分派,州衙中百余名兵卒趁着他说话的时候,已是悄悄潜进了人群之中,此时在前头一路看着人,以免出现拥挤踩踏。
兵卒人虽不多,可场中众人却是十分安分,只人人闭着嘴巴,捏着拳头,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走,并不大声喧哗,也不胡乱跑动。
一场举尸闹衙的风波,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等到衙前走得干净了,摆在一旁的兵卒尸首也大半被人领得回去,顾延章才扶着石狮颈上的一丛石鬓毛,慢慢下了地面。
他靠在石狮上头休息了好一会,终于缓过劲来。
方才早是有兵卒回来禀过,说百姓俱已疏散出外,虽只是粗略数过,却也点出了万余之数。
顾延章此时才细细品出了自己心中的后怕。
放在站着石狮之上,见得下头比肩继踵,人头攒动,众人声势浩大,少说也有数千,可自己后头,不过寥寥百余名兵卒而已。
古往今来,民变时从不缺乱民将州衙掀翻,杀死州官的事情。
他身后区区百余人,如何能敌得前头近万人,只要对面压得过来,当真就是一死。
与从前对阵杀敌不同,今次这一回,乱民就在眼前,伸手便能打到他的脸上。
自陈灏病倒,顾延章手持大印,接起了对方近半公务,又有城中转运之事,更有军中各项琐事杂务,可以说一时都未曾停歇下来。
他今日几乎半日在北门城墙之上指挥兵事,无论体力、精力俱已全数耗尽,听得州衙出事,急急回来,果然又遇得百姓闹事,站在石狮之上时,脑子里并无其余想法,只知道如果今次安抚不下衙前百姓,不单自己将要命丧于此,邕州城十数万兵民,当是也再无活路了。
杀了州官,下一步当是抢开城门,届时交趾一入,还有几个人能活命!
此时终于侥幸渡过一劫,他脑子里第一时想的不是城门处的乱民,不是城中火势,亦不是衙门里头生死不知的吴益,而是远在京城当中的那一个人。
闭着眼睛喘了口气,顾延章才站直了身体。
他把心中那人死死压在了最深处,不敢再去想,也不能再去想,只睁开眼睛,对着身旁的几个亲兵各自分派了事项,复又进得州衙当中。
一名衙役立在门口,见得他过来,眼中是难掩的恭敬与钦佩,忙道:“勾院,杜太医叫小人来禀,请您去后衙。”
一面说,一面在前头带路。
顾延章很快到了后衙当中。
吴益躺在床榻之上,一名太医,一名州中坐馆大夫立在一旁,见得顾延章到了,那太医连忙上前两步,将其人伤势简单解释了一回。
原来吴益身上给捅了十余刀,可极侥幸的,居然一刀都没有插在要害处,眼下御医与那大夫已是帮着止了血,也上过了药,人依旧是昏迷不醒,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
对着这个罪魁,顾延章实在没有太多的同情心,也没空去理会,他着人去后头请了吴益的家人出来,慰问了一番,又交代了几句,便算此事了了,抽出身来,正要去巡城,却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说通判廖伯简与转运使刘平已是回得来。
城门乱事已平,火也灭得七七八八了。
一切终于告一段落。
然则邕州城中原本官位最高,资历最深的那一个,眼下正躺在床上,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醒来。
廖伯简与刘平草草探视过吴益,把顾延章请到了一旁的厢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