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剑来TXT下载剑来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剑来全文阅读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雷法捉妖

    陈平安一行人从北向南入山,差不多时候,凑巧又有一行人从南往北而行,是一位背负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的的老道人,道袍老旧,脚踩草鞋,仙气没有几分,寒酸气十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身后有神色木讷的跛脚少年,除了背负着大包裹,肩膀斜斜扛着“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幡子,估摸着是清洗的次数太多,布料早已泛白,八个字也墨色浅淡,还有个七八岁的圆脸小姑娘,瘦瘦小小,伸手搀扶着不知为何始终闭眼的老道人。

    老道人猛然抬头,“望”向连绵逶迤的青黑大山,惊讶道:“咦?此山距离绣花江的江神祠,并不算远,竟然还有这么明显的妖气,冲天而起?这其中必然有隐情。虽说山水有界,互不干涉,可此处古怪,大有古怪。”

    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闻言后,忧心忡忡问道:“师父,那咋办?上回你在三枝山捉妖失败,出钱雇佣咱们的人,最后气得连盘缠也不给,如今咱们可真不剩下多少铜钱了,不然咱们绕路?”

    老道人冷哼道:“绕路?若是贫道没能遇上,也就罢了,算那妖物邪祟走运,如今既然被贫道遇上了,岂有放过的道理!幡子上写着的除魔卫道,岂是给外人看的……”

    小姑娘叹气提醒道:“师父,这里没外人。”

    老道人讪讪笑道:“顺嘴顺嘴,师父还没从三枝山那边缓过来呢,委实是太气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是半颗铜钱也不愿意给,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为富不仁的家伙,活该他们祖坟被山鬼侵占,子孙横祸连连……”

    小姑娘又提醒道:“师父,你不是常说我们修道之人,要有平常心吗?”

    前一刻还慈眉善目的老道人,勃然大怒,伸手双指拧住圆脸小姑娘的胳膊,狠狠拧转,满脸厉色道:“谁给你的胆子,教训起师父了?还敢没完没了!”

    小姑娘痛得放声大哭,赶紧求饶道:“疼疼疼,师父,不敢了不敢了……”

    老道人并未转身,伸手重重一拍腰间铃铛,叮咚作响,狞笑道:“小杂碎,还敢对你师父心起杀机?”

    跛脚少年神色默然,但是很快就有鲜血从耳鼻渗出,可是木讷少年始终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小姑娘哭得更加伤心,“师父,你就放过师兄吧,他肯定是无心之举。我答应师父,接下来三天之内,争取多给师父一斤泉水!”

    老道人眉开眼笑,使劲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力道不轻,小姑娘纤细身躯左右晃荡,“不是争取,是必须。”

    老道人总算收回干枯如老树枝丫的手,大笑道:“入山!马无野草不肥,说不得就是一笔横财。还别说,自从有你们俩小杂种在身边,虽然混吃混喝,可师父修道就修得安心许多了,如此一想,师父觉得以后是要对你们好一些,哈哈。”

    小姑娘搀扶着目盲老道开始登山。

    跛脚少年默默擦去鲜血,习以为常。

    小姑娘偷偷转头笑了一下,少年咧咧嘴,示意自己没事。

    师徒三人入山之后,大半旬时光,竟是兜兜转转,无法准确找到妖气的来源,老道人始终能够感受到细微的妖气,弥漫附近的山野草木,可他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老道人心知那名大妖的道行肯定不弱了,否则也没本事使出遮天蔽日的障眼阵法,不过老道人仍是不愿死心,每天就让扛着幡子的跛脚少年去探路,自己则带着圆脸小姑娘在靠近山路的地方休憩,时不时拿出一块木制罗盘,俗称颠倒盘,是道门修士和阴阳术士常用的款式,并不出奇,只不过天池海底的朱红细针,偶尔有金光流泻,显现出此盘的暗藏玄机。

    天色阴沉,雾气弥漫,随时都有可能下雨,老道人此时蹲在路旁,低头“凝视”着罗盘,神神道道念着:“颠颠倒,二十四山有金山银山。倒倒颠,二十四山有龙潭虎穴。”

    老人收起罗盘,转头向山路远处,轻声笑道:“财路来啦,天无绝人之路,看来到了宛平县,能够小酌几杯喽。”

    圆脸小丫头顺着老道人的视线,看到一行人缓缓行来,她使劲睁大眼睛望去,随着那些人越来越近,她发现为首一人,是个大背篓草鞋少年,手持柴刀,偶尔将山间狭窄小路旁的枝丫劈砍掉,以防勾连刺破衣衫,身后还有三人,年纪都不大,身穿红棉袄的小姐姐,一个鬼头鬼脑的男孩,还有一个神色冷漠的少年哥哥,后边三人都背着可爱至极的翠绿小书箱。

    最后还跟着一头驮着行囊的白色毛驴。

    小姑娘压低嗓音道:“师父,不像是有钱人家唉,要不还是算了吧?”

    目盲道人一挑眉,“蚊子腿那也是肉啊,你是半个当家人,兜里还剩下多少铜钱,心里没数?就你师兄那个饕餮肚子,吃掉师父多少银子了?若不是师父可怜你们,你们以为这个世道,能容你们活几天……”

    懂事的小姑娘赶紧给老道人敲肩膀,笑容真诚,感恩道:“所以我和哥哥给师父做牛做马,从无怨言的。可是师父如果以后生气,能不能在哥哥不在场的时候,教训我啊?那么哥哥也不会生气,师父就不用拿师门家法惩罚他了。”

    老道人缓缓起身,小姑娘立即束手立于一旁。

    一行人正是南下大骊边境野夫关的陈平安他们。

    陈平安其实早就看到笑呵呵的老道人,拘谨的小姑娘了。

    老道人在陈平安他们临近后,抚须而笑,以稍显拗口的大骊官话,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如果贫道没有看错的话,诸位此行远游,有过血光之灾,可千万别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一定准,在贫道看来,你们接下来还有一场真正的灾祸,这个坎过去,才有真正的后福。”

    陈平安心头一沉,不露声色。

    李宝瓶打量着那个脸色微白的小姑娘,后者羞赧笑了笑,李宝瓶也笑了笑。

    红棉袄小姑娘和更小的小姑娘,立即就相互喜欢上了。

    李槐到了嘴边那句话,“老道儿你不是瞎子吗,怎么看这看那的”,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只是绣花江船上的风波,让李槐铭刻在心,立即捂住嘴巴,坚决不惹事。

    目盲道人好像察觉到李槐的心思,哈哈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道门有十大神通,其中便有‘心眼洞开,天地清明,鬼祟退避’一说,贫道正巧掌握这门神通,不敢自夸已经炉火纯青,却也算小有气候,看人不以眼看皮囊,只需以心观望各位的气象即可。”

    林守一脸色淡然道:“我儒门圣人有教诲,萍水相逢,不语怪力乱神。”

    老道人略有讶异,很快叹息道:“罢了罢了,佛家不渡无缘人,道门亦是不救蒙蔽汉。去吧,希望此行路上你们自己小心便是。若是真有麻烦,不妨大声呼喊,贫道如果侥幸听闻,必然返身相助,可若是路途相隔遥远,贫道就算有心,也无力了。”

    说完这些话,目盲老道人侧身让过小路。

    陈平安笑道:“我们会小心的,感谢道长提醒。”

    双方擦身而过,李宝瓶朝干干瘦瘦的圆脸小姑娘,大方挥手,小姑娘怯生生举起小手在胸口,轻轻晃了晃,作为无声的告别。

    老道人等到陈平安一行人身影在山路消失,嘀咕道:“一路行来,大骊人要是粗鄙武夫,要么是无知百姓,贫道这一套百试不爽,怎么今天失灵了?晦气晦气,诸事不顺。看来这次降妖,更不能失败了,山野大妖必有雄厚家底,这次……”

    目盲老道眼皮子微颤,止住话头,拍了拍身边恋恋不舍望向山路的小姑娘脑袋,和蔼可亲道:“酒儿,只要此事成功,师父的雷法修行就有了保障,再不用为钱财担忧,那么以后师父对你们兄妹,一定会更好的。”

    小姑娘扬起脑袋笑道:“只要师父以后不经常拍打铃铛,就很好了!”

    目盲老道不置可否,猛然抬起头,手指掐诀,神色不惊反喜,“变天了,好重的妖气,竟然能够惹来一地山水气候的变换!好好好,总算引蛇出洞了。小酒儿,准备随师父一起除魔卫道!”

    小姑娘使劲点头,面对山下百姓人人闻风色变的妖物鬼祟,竟是丝毫不惧。

    小姑娘掏出一把长不过寸余的银色小刀,捋起袖管,准备用刀在手臂上,问道:“师父,现在就要符泉吗?”

    老道点头道:“虽然师父还有些,不过小心起见,先来一些,让师父以备不时之需,免得被妖物打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反而是害了你们兄妹。”

    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气,用小刀在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涌出,赶紧抬起手臂,“师父,好了。”

    目盲老道熟门熟路地伸出一根右手手指,左掌摊开,迅速用手指在掌心画了一个符,然后指掌互换,右手掌心也画了一张符。

    脸色愈发苍白的小姑娘仍是认真问道:“师父,够不够?”

    老道哈哈笑道:“暂时够了,师父这就让那头盘踞此山的大妖,尝一尝五雷轰顶的滋味!”

    距离师徒二人约莫一里山路外,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柴刀示意后边三人注意。

    只见远处有一个手持奇怪幡子的少年,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从密林深处一跃而出,背对陈平安他们,少年落在山路上,使劲摇动幡子数次,然后就想着沿着利于奔跑的山路,去跟老道汇合,结果少年转身,看到了山路多出了陈平安一行人,汗流浃背的少年有些着急,略作思量,一咬牙改变主意,继续往山下逃窜而去,选择绕路撤退。

    同时少年不忘对陈平安他们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李槐目瞪口呆,“这是在干啥?”

    林守一皱眉道:“应该是有邪祟在追逐少年,我感觉得到有股阴秽之气。”

    果不其然,一抹模糊身影裹挟着滚滚黑烟,看到陈平安一行人后,停滞片刻,散发出瘆人阴森的浓郁气息,不过最终仍是追着那手持幡子的跛脚少年,迅猛离去。

    陈平安对林守一说道:“问一下阴神前辈,他怎么说?”

    片刻之后,林守一答道:“阴神前辈让我们继续前行,不要逗留,他会适当看一看,但是他也说了,自己只是护送我们去大骊边境,提醒我们此行目的只是远游求学,不是当捉妖除魔的大善人,他不希望我们主动惹是生非。”

    陈平安点点头,“跟阴神前辈说一声,见机行事,如果能帮忙就帮忙,不能也不强求。还有,林守一,你也准备好那三张符箓,然后你来带头领路,我在队伍最后。宝瓶,李槐,记得如果真的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怪精魅,不要怕,更不要慌,千万别学……算了,我们赶路!”

    陈平安原本想说千万别学棋墩山石坪上的朱鹿,明明有武道二境巅峰的修为,遇上妖物白蟒,连出手都不敢。

    但是又想到阿良随口说的那句,“背后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陈平安便把话咽回了肚子。

    林守一神色自若。

    那一叠小镇李氏珍藏的压箱底符箓,其中三张品秩最低的黄纸符箓,如今林守一能够勉强驾驭。

    一张盘中珠,是水符。一张名为“火雨”的火符。最后一张五岳破障符,属于山气符范畴。

    但是林守一真正的凭仗,仍然不是三张不知威力大小的符箓,而是自身。

    是那部《云上琅琅书》所记载的秘传雷法。

    不过林守一当然不会因为想要验证这一手雷法威力,就去自找麻烦,而让所有人置身于险境。

    一行人快步而行,李槐边走边举起手,纳闷道:“这就下雨了?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啊?”

    阴雨绵绵,不大,却让山林间寒气浓郁了许多。

    陈平安从背篓里拿出四顶斗笠,全都是在红烛镇购置的,就是为了这种风雨之中的匆忙赶路。

    每人带上一顶斗笠后,脚步不停,陈平安时不时回头张望。

    远处,目盲老道面向朝自己一路狂奔而来的跛脚少年,大笑道:“来得好!小小邪祟,自寻死路!给贫道去死!”

    老道脚踏罡步,手心画符的一掌拍出后,才对跛脚少年出声提醒道:“趴下!”

    少年一个前扑,在泥泞山路之中打滚。

    老道掌心金光熠熠生辉,符箓每一笔画皆有金光亮起,掌心隐约有雷声响起。

    这一抹璀璨金光,在风雨如晦的荒郊野岭之上,格外引人瞩目。

    少年身后那团黑烟骤然停止,刚想要逃窜,就已经被金光砸中,像是一团金色大网笼罩全身,呲呲作响,黑影哀嚎不已,很快烟消云散。

    少年一路弓腰跑到老道身后,气喘吁吁,将招魂幡子往地面上一插,看到小姑娘的担忧神色,仍是咧咧嘴,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一掌击毙那团阴秽,老道欢畅大笑:“枯骨而生的末流阴物,也敢在贫道面前露头?!”

    有一缕灰色像是被人拉扯进入那杆幡子。

    身形在原地腾空而起,扭身就是一掌挥出,“来来来,尽管来,全部化作贫道的无量功德!”

    少年和小姑娘后方的一位阴物,又被起于老道手心的雷法一掌轰散,很快就又有一缕灰色飞入幡子。

    山路上,老道人身形辗转腾挪,双手快速互换,一掌掌挥出,一次次亮起金光,雷声轰隆隆,声势惊人。

    老道人痛快大笑,阴雨天气,雷光映照得目盲老人那张苍老脸庞,气势凌人,确实有几分斩妖除魔的真本事,“贫道雷法何等浩荡,岂是你们这些阴物能够抗衡,那头鬼鬼祟祟藏在幕后的大妖,还要让这些喽啰来送死吗?赶紧束手就擒,交上一半家底,说不定贫道悲天悯人,还会放你一马!”

    雷法之术,千年以来,始终雄踞于道家万法之首的高位上,一旦使出,公认威力浩大,势不可挡。

    只是所谓的五雷正法,宝瓶洲除了寥寥无几的道家宗门,能够真正领略其精髓,其余很多传承,皆是体系并不完整、或是只得形似不得神意的旁门,于是对于施法之人,必有反噬,长年累月,生机衰竭,便就成了夭寿之源。

    所以这位老道的目盲眼瞎,未必是天生的。

    原本在山路四周的树林之中,快速游曳的一道道滚滚黑烟,逐渐减少,那些呜咽、哀嚎、低吼汇聚在一起的恶心声响,彻底恢复平静。

    小姑娘轻声道:“师父,后边,有很多灯笼挂起来了。”

    目盲老道转头“望去”,感知到一盏盏白纸灯笼从北边山路,凭空出现,凭空点燃,像是一条长达千百丈的火龙,缓缓游走于山野大泽。

    老道神色凝重,搓了搓掌心,以女徒弟鲜血作为朱漆的手心符箓,已经消耗得差不多。

    老道伸手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如临大敌。

    一名身穿鲜红嫁衣的女子姗姗而来,手持一柄油纸扇,她分明嘴唇未动,却有阴恻恻嗓音响起于师徒三人耳边,“这位道长只管继续画符,便是画满全身也无妨,妾身可以等,之后妾身就会邀请三位去府上做客,亲自为你们三人洗脸,抽筋,锥心。”

    手持纸扇的红衣女鬼,似乎对那个圆脸小姑娘最感兴趣,她那沙哑嗓音继续响起,与此同时,她伸手覆住那张小小的雪白脸庞,“比如洗脸,便是这般。”

    下一刻,圆脸小姑娘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原来那红衣女鬼抬手遮住容颜后,轻轻向下一抹,就像整张脸皮给剥离“洗”掉了,露出一张鲜血淋漓的恐怖面目。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狭路相逢

    目盲老道手持桃木剑,剑尖直指嫁衣女鬼,“到底是妖是鬼?!”

    嫁衣鲜红的女鬼轻轻拧转伞柄,独自站在远处山路上,给人茕茕孑立之感,她一路行来,裙摆已是泥泞不堪,不知为何竟是没有使用妖术,以那无形的山野瘴气,凝聚成能够不沾尘垢的衣衫,她身上这一袭艳红嫁衣,显然是真材实料的绸缎,说不定还是出自山下店铺裁缝的手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女鬼先前往下一抹,剥掉了整张面皮,此时手掌又缓缓往上一抬,重新覆上了一张苍白无色的容颜,如山下那些待字闺中的美娇娘,年轻秀美,若非脸色病态,其实与世俗寻常女子并无两样,近在咫尺,就连目盲道人也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妖气。

    这种修行有道的大妖,行走人间城池,实则早已无碍,只要不主动靠近城隍阁、文武两庙,都不会惹来世俗势力的镇压,当然前提是这类大妖愿意收敛气息,压抑杀戮本心,不去为祸世间。

    女鬼扯了扯嘴角,依旧嘴唇未动声音自起。

    “道长一心斩妖除魔,积攒无量功德,于是妾身来了。道长所谓的五雷正法,妾身更是拭目以待。”

    老道人心中越来越震惊,袖中那块内外总计四层的颠倒盘,分别针对妖怪,精魅,阴物鬼祟,山水神祇。正在疯狂旋转,除去精魅一层,其余三层皆是旋转大震,这说明眼前此物,身份复杂,极有可能生前是一位修道有成的大妖,死后化作横行一方的厉鬼,但是彻底堕入邪道之前,已经拥有晋升为山水神灵的资格。

    目盲道人心中叫苦不迭,这比起三枝山的那头阴险山鬼,棘手难缠了何止一筹两筹?老道竭力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免被女鬼察觉到自己的心虚,缓缓收起桃木剑,倒持木剑以示善意,朗声笑道:“这位小姐虽然妖气磅礴,有坐镇一方通天彻地的气象,难能可贵的是贫道以心眼观之,小姐身上分明杀气极少,罪孽不多,便是有一些萦绕不去的怨气,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残余,不值一提。贫道身为一介山野散修,与这位小姐可算半个同道中人,大水冲了龙王庙,惊扰了小姐修行,罪过罪过。”

    一直仰起头望向油纸伞的嫁衣女鬼,猛然收回视线,死死盯住擅长雷法的游方老道,这一次直接张嘴说话,“小姐?没看到我的衣饰吗?喊我夫人!”

    最后四个字,嫁衣女鬼几乎是咆哮而出。

    刹那之后,滂沱大雨,山风呼啸。

    啪一声。

    女鬼收起油纸伞,一手持伞,一手轻抚伞面,动作轻柔地抹去雨水,但是望向师徒三人的脸庞,不断扭曲,“果然是瞎子,老瞎子!你能以心眼观象是吧,妾身刚好带你回府,让你这个居心不良的牛鼻子老道,晓得什么叫做锥心之痛。”

    老道人试图缓和氛围,叹气道:“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事情又不是没有回旋余地?”

    女鬼开始缓缓前行,一步一步踩在小路泥浆之中,一手持伞,一手提起衣裙,露出一双湿透的脏兮兮绣花鞋,微笑道:“道法不精,胆敢居心不良,死了好,死了好,省得以后耽误了郎君的读书,耽误了他考取功名……”

    说到最后,女鬼细语呢喃,眼神温柔,那些仿佛在窃窃私语的细碎言语,在疾风骤雨之中被遮掩得一干二净。

    目盲道人冷笑道:“这位夫人,当真要与贫道玉石俱焚?”

    老道人眼见着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了,数十年游历四方,小半个宝瓶洲都走过了,倒也不是什么怕事之徒,轻喝道:“小跛子,只要这次能联手退敌,贫道答应你,让小酒儿一整年不用上缴符泉。”

    跛脚少年点点头,伸手握住那杆写有“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招魂幡子,沉声道:“可以了。”

    目盲老人一脚重重踏地,双手皆双指并拢,作道家法剑之势,快速默念一连串剑诀,最后以“急急如律令”收尾。

    只见那杆插在地上的招魂幡子,突然之间,原本裹卷在一起的幡面,变得好似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上八个字,变成惨白色,像是八位身披银色甲胄的沙场小卒,开始听从军令,在幡面上跑动起来,排兵布阵。

    然后其中“降妖捉鬼”四字,沿着幡面、木杆子、跛脚少年的手臂、肩头,一路迅猛推移,最终分别流窜跑入少年的耳鼻四窍。

    少年眼眸瞬间变成纯白之色,每一次呼吸吐纳,面目七窍,皆有黑烟缭绕。

    跛脚少年双拳紧握,仰天怒吼,全身上下黑烟滚滚,黄豆大小的雨点竟是在他头顶三尺附近,就瞬间蒸发为水气。

    跛脚少年相比阴气内敛的女鬼,显然要更像一位择人而噬的阴物鬼怪。

    嫁衣女鬼一直在打量圆脸小姑娘,等到少年开始朝她狂奔而来,这才望向如释重负的目盲老道人,她淡然道:“太让妾身失望了,竟然连旁门左道也算不上,不入流的歪门邪道而已。贼喊捉贼,不该死,应该生不如死。”

    跛脚少年转瞬之间就来到女鬼之前,高高跃起,一腿扫向后者头颅。

    嫁衣女鬼既不躲避,也不格挡,始终一手双指捻住衣裙,身姿婀娜,直线向前。

    砰然一声。

    女鬼整颗头颅被“连根拔起”,飞向山下不知何处。

    只是无头女鬼继续前行。

    落地后的少年,又是鞭腿横扫,只是这一次扫向了无头女鬼的腰部。

    女鬼持伞的那只手,只以手背轻轻挡住少年力重千钧的斩腰横扫。

    少年那一腿竟是没能让女鬼手背出现丝毫移动。

    借助那股巨大的反弹之力,少年滞空身形拧转一圈后,一掌推向嫁衣女鬼的心口,沉声道:“降妖!”

    银色降妖二字,浮现在少年手背,然后一笔一画自动拆散,最后汇聚变成了一柄杀气腾腾的银色短剑,蕴含青白之光,脱手而出,飞掠直刺女鬼心口。

    女鬼以双指捏住那柄即将刺破鲜红嫁衣的凌厉飞剑。

    长不过一尺的飞剑颤抖不已,嗡嗡作响。

    女鬼的嗓音悠悠然响起,“头颅不要便不要了,这身衣裳可不能破损,脏了,可以清洗,但是破了之后缝缝补补,就不美了,不然郎君怎会笑话我的女红……”

    跛脚少年一掌递出之后,几乎同时一拳上勾,却没有喊出那“捉鬼”二字,拳头之上,同样掠出一柄由幡面符字凝结而成的飞剑,显然看似木讷,少年并不是真的痴呆。

    出手杀敌,正奇相合。

    一声大喝炸响,“贱婢鬼物,贫道这次就替天行道,没了头颅,一样要你五雷轰顶!”

    山路离地十数丈的空中,一道白雷轰然砸下。

    女鬼依旧一手持伞,另外一手,先以食指拇指拈住了第一把“降妖”飞剑,又轻轻抬臂,以无名指和尾指接住了第二柄“捉妖”飞剑。

    然后一肘轻描淡写地砸中少年额头,后者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泥浆小路后,又倒滑退去一丈多。

    女鬼抬起持伞之手,啪一声轻轻打开。

    白雷轰落在油纸伞顶,绚烂炸开。

    站在伞下的女鬼四指微微加重力道,两柄飞剑被硬生生从中折断,跌落地面后,化作两滩水银白浆,很快就与泥泞混淆在一起。

    一招手,头颅飞掠而回,重新落在脖颈之上,血肉生长,很快就恢复原样。

    嫁衣女鬼抬起空闲的手臂,摘去头上的一两根青草。

    “再来!”

    目盲老道心一颤,知道再不,视死如归,彻底放开手脚,重重呼吸一口气后,面容威严,笼罩着一股淡黄色彩。

    老道人一脚离地,一手握拳于腹部,重重捶打腹部,一手掌心向天,袖管滑落,胳膊上露出一连串朱红色符箓。

    老道人沉声道:“嘘为**,嘻为雷霆!云上琅琅,仙人指路!”

    女鬼手持油纸伞,嘴角扯了扯,路过重伤不起的跛脚少年,嫌他挡路,随便一抬脚,将少年踹下山去,但是少年身形在空中就消逝不见。

    圆脸小姑娘发疯一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乱涂抹在脸上,然后冲向女鬼拼命。

    但是小丫头忘了此时大雨磅礴,她又没有目盲老道人留住符箓灵气的仙家手腕,等到她冲到嫁衣女鬼身前的时候,其实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断滑落的雨水而已,鲜血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女鬼随手一拍,打在小姑娘脸颊上,娇小干瘦的身躯立即腾空而起,横飞出去,与跛脚少年一样,很快就一闪而逝。

    之后红衣女鬼每走一步,就有一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纸伞面上,然后电光四溅,白雷碎裂。

    若是有人此时从远处眺望此山,就会看到有一条条如白蛇的雷电,一次次从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后在山林之间绚烂迸溅开来。

    ————

    一场头戴斗笠就能撑过去的绵绵阴雨,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滂沱大雨,实在是难以前行。

    当陈平安提议寻找地方躲雨的时候,林守一伸手扶住斗笠,以免被急促雨水砸得歪斜,沉声道:“不对劲。”

    李槐扯住李宝瓶的袖子,大声喊道:“我有点怕。”

    李宝瓶教训道:“阴神前辈不就是鬼吗?那你还怕什么?”

    李槐眼前一亮,“对哦!”

    反过来转头教训林守一身后的白色毛驴,“小白驴,可不许跟丢了。”

    驴子打了个响鼻。

    那尊阴神出现在陈平安身边,沙哑出声,“这里有一头女鬼坐镇周边山水,现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稳操胜券,她来历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时和别处,我可以将其擒拿,但是此时此地,很悬。”

    阴神小心翼翼环顾四周,解释道:“在山海谱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会有自己的山头地界,或者说是辖境,在自己地盘上与人厮杀,就会拥有天时地利的显著优势。除此之外,朝廷并未指定神祇的山脉河流,即便有实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各种精魅,能够脱颖而出,但是想要拥有类似儒家的学宫书院、道家宗门府邸的道场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战场遗址,比登天还难,这不单单是修为雄厚就能有的,还需要莫大的机缘。可天道对于我等阴物,从来不喜,想要正大光明占据一块地盘,无异于世俗王朝的藩镇割据,谈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言自语道:“这位阴神前辈,生前肯定也是读书人。”

    阴神语气深沉,指了指所有人的脚下山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处领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经不亚于一地山神了,说不定同时还兼任着河婆身份,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再就是你们脚下,一开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术法,走在了她暗中铺设的‘黄泉路’上。我是阴物之身,能自由进出,可是一旦想要强行带你们走出这条路,说不定就会重创你们的肉身和魂魄。”

    林守一淡然道:“阴神前辈,既然你跟她打架打不赢,我们走又走不掉,怎么办?”

    阴神沉声道:“等她现身再说,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们受伤。”

    他有些愧疚,后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气之中,一意孤行的逆流而上,虽然事后对于修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说是好处不可估量,可问题是当下,自己的道行,折损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计,她极有可能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陈平安一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师徒三人。

    那些长达几里山路的白纸灯笼,根本就是引诱他去一探究竟的障眼法。

    阴神心情复杂,那目盲道人修为不高,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阴神说道:“你们全部站到我身后。”

    很快这尊阴神站在小路最前方。

    陈平安和林守一靠后,一左一右。

    陈平安已经将柴刀换成了那把祥符,林守一双手下垂,袖有各有一张符箓。

    李宝瓶和李槐则站在更后边。

    最后边的白色毛驴,有些暴躁不安,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溅起泥泞。

    一位手持油纸伞的嫁衣女鬼,从远处缓缓行来,手中拽着目盲老道的一条腿,在跟陈平安他们相距数丈之外的地方,终于停步,山路之上,亮起一盏盏灯笼,哪怕陈平安身后也不例外,一团团红晕将所有人映照得红光满面。

    女鬼随手将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丢到双方之间,一脸很不意外的“惊喜”表情,伸出手指,点了点,道:“这么多贵客呀,一二三,有三个读书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门君子呢?我家郎君,曾经就立志,此生一定要成为贤人君子,好为社稷苍生谋天平。没想到这么小的年纪,就早早达到了我家郎君的夙愿呢。”

    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阴神摇摇头,低声道:“不急。”

    女鬼歪了歪脑袋,左看右看,打量着那三个背有小书箱的小家伙,“郎君曾经总说品行端良的读书人,才能被称作读书种子,所以每当我想念远游未归的郎君,就会让人邀请一些路过此地的读书人,来我家做客,赠予他们妙龄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欢听他们说那些海誓山盟的动人言语,世间唯有饱腹诗书的读书人,才能将那些情话,说得如此柔肠百转。”

    嫁衣女鬼最后视线聚集在阴神身上,微笑道:“这位阴神前辈真是时运不济,如果是放到几年之后,妾身这次肯定就不敢亲自露面了。”

    她自说自话,微微低头,掩嘴娇笑,秋波流转,“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确实不好。”

    可是哪怕在灯光映照之下,那张仍是惨白无色的脸庞,太过让人毛骨悚然。

    李槐只是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就吓得两腿打摆子。

    她笑问道:“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情难自禁,你们不介意吧?”

    她想起一事,轻轻收起油纸伞。

    几乎同时,大雨骤然停歇,空中一滴雨水都没有了。

    林守一笑问道:“敢问这位夫人,那些被邀请去府上做客的读书人,最后是怎样的下场?”

    她继续向前走去,笑意不见,“他们啊,最后我将这些违背誓言的读书人,一个个拦腰斩断,帮助止血后,就把他们种在了我的花园里。”

    “因为我想知道,郎君嘴里的读书种子,会不会在泥土里开出花来,会不会有一天就硕果累累了。”

    “可是我很失望,他们只是化作了一具具枯骨。不过可能是那些读书人,还称不上读书种子吧,所以你们的出现,让我高兴坏了。”

    林守一脸色铁青。

    李宝瓶气得浑身颤抖。

    李槐干脆就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我以前最喜欢读书人了,可我最恨负心郎!”

    嫁衣女鬼缓缓抬起头,有血泪从眼眶中流出。

    人间头等痴情,从来被辜负。

    山路两边悬空的一盏盏白纸灯笼,全部从顶部滑落一道道鲜血,最后淹没烛火。

    “到头来,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一个读书人,不是负心人啊。”

    女鬼满脸鲜血,随手丢了那把昔年与她郎君作为定情信物的油纸伞,双手捂住脸庞,苦苦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之间渗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来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鬼打墙

    山间小路两侧,无高枝可依的白纸灯笼,悬空而停,随风摇曳,早已变成了大红灯笼,鲜血如沸水翻滚,四溅的血珠,不断撞击灯笼,发出噼里啪啦的瘆人声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嫁衣女鬼自顾自呜咽抽泣,始终不愿放下双手,根本就不将那尊阴神放在眼中。

    阴神心神微动,以心声秘术告知林守一,要少年有机会,就使用隶属于山气符的破障符,接下来他会尽力缠住女鬼,一旦破开“黄泉路”,带着陈平安只管赶路出山,不用管他,记得不要再走脚底下这条山路了,要陈平安用那把祥符开出一条新路来。

    林守一答应之后,试探性询问,需不需要给他留下那把名刀祥符。阴神摇摇头,说自己根本拿不起来,剑气太重了,用来开路最好,草木沾上了光明正大、日月辉煌的剑气,先天克制阴物,不利于对手继续使用鬼蜮伎俩。

    嫁衣女鬼双手向外一抹,露出一张没有半点血迹的惨白容颜,狞笑道:“先是不请自来,然后不告而别,非君子所为啊。”

    阴神面目模糊起来,如蜡烛迅速融化,最后化作一团漆黑如墨的滚滚浓烟,冲向嫁衣女鬼。

    她抬手挥袖,大袖摊开,大如鸟翼,护在身前。

    女鬼仍是瞬间被倒撞出去七八丈,倒退路上的鲜红灯笼,一盏盏砰然炸裂,灯笼内的鲜血并未溅射散落在山间,而是飞向被阴神撞退的女鬼那边,如燕归巢。情形类似老道人的招魂幡子,吸纳阴物残余魂魄的精华。

    林守一沉声道:“准备跟在我身后,先岔出这条山路再说,陈平安,接下来我们要在树木之间劈开一条新路出山,阴神前辈要你用祥符刀来开路。”

    陈平安点头道:“我去背上老道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目盲道人就躺在十数步外,奄奄一息。

    陈平安飞奔过去,背起可怜老道人就转身。

    林守一站定,双指捻出一张黄纸符箓,低声念诵,念念有词。

    正是山水符之一的破障符,按照那尊阴神的解释,山水符有千百种之多,琳琅满目,是练气士远游之时,进山入水的必备符箓之一,以防出现老百姓嘴里所谓的鬼打墙,其实是担心深陷同行暗中设置的护山阵法,或者害怕道行深厚的山鬼精魅使坏,尤其是进入古战场遗址、乱葬岗之类的地方,寻常修士,若是没有几张破障符、阳气挑灯符、三清静心符傍身,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林守一蓦然睁眼,少年眼神深处,闪过一抹金光,沉声道:“我们跟随符箓而走。”

    只见少年指间的破障符一飘而走,悬在一人高的空中后,开始晃晃悠悠,像是一个正在认路的醉汉。

    符箓来到靠近山墙的那侧路旁,静止悬停,李槐问道:“这是要我们一头撞进去吗?”

    林守一率先一步向前,身形突然就此消失。

    李宝瓶李槐陆续走入,陈平安最后背着老道人牵着毛驴,在山路上消失不见。

    那张黄纸符箓原本想要跟随进入,但是好像被人悄悄一拽,灵气褪尽,颓然坠地。

    一行人出现在一处密林深处,面面相觑,哪怕是亲手使用破障符的林守一,也有些茫然失措。

    陈平安先让林守一帮忙背着老道人,他则开始攀援大树,在最高处环顾四周,好像他们位于一座三面环山的山坳里,哪怕是陈平安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景象。

    离开山路之前,那条山路的远处,阴神和嫁衣女鬼大战正酣,灯笼爆裂的声响源源不断,不绝于耳。

    凭借破障符走出山路后,便是万籁寂静,周围死寂一片,毫无声息,巨大的落差,非但没有让李槐觉得心安,反而更加惶恐。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手持祥符狭刀,“不管怎么样,往南边走,只有那边没有高山阻挡。”

    ————

    一座古树参天的山坳之中,有高楼建筑鳞次栉比,宅邸辉煌,规格犹胜人间的将相公卿,恐怕只有郡王府邸才能与之媲美。

    这座府邸高挂“秀水高风”金字匾额,笔力遒劲,如仙人执笔。大门之外两侧有一对巨大石狮,皆有两人高,一狮伸爪按住与真人大小的石雕稚童,姿态威严。

    有一位身穿青衫的老人手提大红灯笼,空中涟漪阵阵,老人从中走出。

    正是那位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

    老人叹了口气,愁眉不展,显然觉得此次登门,会很麻烦,他将手中灯笼插入一尊石狮子脚底下,几乎一瞬间,原先阴沉沉不见半点光亮的冷清府邸,大放光明,府内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将近千盏灯笼,同时点燃亮起。

    又有无数道房门被推开,走出一位位清秀女子、年迈管事、马夫厨子、丫鬟婢女、护院家丁模样的人物,不下百余人,像是同时得到了家主指令,要开始劳作。

    只是这些人几乎全部脸色惨白,两眼无神。

    一座花园内,跛脚少年和圆脸小姑娘相互依偎,靠在墙脚根。

    跛脚少年七窍流血不止,已是身负重伤,就算是让他离开,估计也走不了几步,先前为了对付道行惊人的嫁衣女鬼,少年牵引幡子让“降妖捉鬼”四个银色符字,进入自己面目窍穴之内,是极其折损神意魂魄的阴毒手段。

    而小姑娘数次划破肌肤,鲜血流失严重,哪怕是现在,加上多少沾染了一些女鬼的阴秽气息,小姑娘当下依旧有些头脑晕沉,恶心作呕。

    当灯笼亮起之后,跛脚少年脸色愈发难看,赶紧伸手捂住了小姑娘的眼睛。

    少年视线之中,露出一具具腐朽枯骨,地面上只露出半截身躯,密密麻麻,像是被栽种在菜园子里的蔬菜,不下四五十具。

    跛脚少年有些绝望。

    因为其中一具尸骸,以背脊为中心的骨头,竟然呈现出淡金色,而四肢骨头则洁白如美玉,已经彰显出“金枝玉叶”的中五境修士气象,而且按照那个目盲老道的说法,只有中五境当中,楼层很高的大练气士,才能有这等开枝散叶的景象,像老道他这样堪堪摸着中五境门槛的野修练气士,就连金枝也没有修炼出来,更别谈玉叶了。

    难怪会输得一败涂地。

    实力悬殊太大了。

    府邸门口,中门大开,以隆重大礼迎接那位大骊最有权势的三位郎中之一。

    老人却没有跨过门槛,而是坐在门槛上,望向府邸之外的宽阔街道,轻声道:“楚夫人,能否听我一劝,不要为难那些少年少女?”

    门外横放在石狮脚下的那只大红灯笼,剧烈摇晃起来。

    灯笼上有人朱笔写就的“魂去来兮”四字,随着灯笼的大幅度飘荡,荡漾出一丝丝鲜红流光。

    老人加重语气,提醒道:“楚夫人!那些孩子一旦在你的地界,出了事情,到时候别说是你们这座府邸,就是我们大骊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只可惜已无音信。

    老人有些怒意,“楚夫人!”

    有一位年迈管事模样的老者站在门内,头戴毡帽,双手负后,弓腰咳嗽,轻声笑道:“大骊将这山山水水划入我家小姐的领地,已经无数年了,小姐与你们大骊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在老朽尚未担任管事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听说我家小姐,还曾有恩于你们大骊某位先祖皇帝,如今咱们府上还放着那块‘山水永睦’金书铁券呢。那件不幸事发生之后,从你们先帝到现任皇帝,都也默许了我家小姐的泄愤之举,怎么今天就不行了?”

    青衫老人站起身,转身望向那个毡帽老人,缓缓道:“不但是今天不行,残害过路书生一事,以后也不行了!其中缘由,我自会当面告知楚夫人,但是如果楚夫人既不愿收手,又不愿见我,那就别怪我大骊不念旧情!”

    老管事拍了拍胸口,止住咳嗽,笑道:“大骊如今山岳动荡,除非是那位阮师亲自出手,否则我家小姐还真不怕谁,哪怕打不过你们大骊朝廷的一些秘密供奉,可是小姐真想要躲起来,你们难道真有魄力,一口气挖断这数百里山根,同时截断绣花江,就不怕如此一来,牵连了棋墩山和那座落地的骊珠洞天?”

    青衫老人脸色阴沉,“我们大人,可不是那些架子比天还大的大骊供奉,他从来最反感别人得寸进尺。”

    大门缓缓合上,老管事站在门槛内,眯眼笑道:“我家小姐发话了,说让你们大骊出手试试看。”

    “那就试试看!”

    大骊礼部郎中摇摇头,也是一个爽利人,不再言语纠缠,直接走下台阶,取回大红灯笼,向天空一抛。

    他身影消逝。

    那盏灯笼如红月升空。

    ————

    府邸门口大街上,陈平安一行人站在原地,心情沉重。

    谁也没有想到会从山野密林之中,突然就走到了这栋豪门大宅之前。

    陈平安一路负责披荆斩棘,以祥符开路,此时也有些气喘,体力损耗不大,更多还是心头负担的关系。

    那个林守一背着的目盲老道人,突然不再装死了,自己摔打自己耳光,老泪纵横道:“没想到这女鬼道行如此恐怖,贫道竟然主动招惹她,还想着要斩妖除魔,真是瞎了狗眼啊,这双狗眼没有白瞎啊……”

    林守一吓了一大跳,赶紧把老道人从后背放下。

    李槐躲在李宝瓶身后,李宝瓶脸色微白,扯了扯陈平安袖子,小声问道:“小师叔,你怕不怕?”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汗水,点头道:“当然怕,不过没关系,有我和林守一在。”

    林守一苦笑道:“先前觉得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觉得自己的那点斤两,也就够人家小拇指勾一勾的吧。”

    陈平安将祥符归鞘,递还给李宝瓶,看到她和林守一都很纳闷,陈平安解释道:“等下让我试试看。”

    李槐天真问道:“那女鬼不怕祥符刀,不怕林守一的符箓,反而怕拳头?”

    陈平安没有说话,开始屏气凝神。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剑破法

    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府邸之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身受重伤的目盲老道人,大概是自觉死到临头,失心疯一般胡乱说话。

    林守一袖中双手各捻盘中珠和火雨两张符箓,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陈平安在默默驾驭体内那条气息游龙,去往那两座气府,确保剑气犹在,并无意外。

    如何验证,极其简单,只要给经脉带来暖洋洋感觉的那条火龙,不敢在两座气府之前稍作停留,就意味着两缕“极小极小”的剑气,肯定盘踞其中。

    这一次,陈平安觉得一缕剑气未必能够保证杀掉那头嫁衣女鬼。

    那就两缕!

    事后心疼死了,总比真的死了来得划算。

    不过陈平安这还没用出剑气,其实就已经快心疼死了。

    所以财迷少年脸庞显得有些僵硬,杀气腾腾。

    李槐突然发现身旁的白色驴子,一直在重重踩踏地面,从最早在山路那边的急躁不安,当下变得有些欢快欣喜。

    哪怕那头嫁衣女鬼浮现在大门外的台阶顶部,那头驴子也只是稍稍放缓蹄子而已。

    女鬼低头看了眼鲜红嫁衣,有几处破败,她压下充斥心扉的滔天怒意,望向那些少年少女,身形飘然落地。

    女鬼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嗓音娇柔,“欢迎各位登门拜访,你们可以喊我楚夫人。可惜我家郎君远游未归,只好由妾身招待你们了。”

    ————

    棋墩山,有阵法遮掩景象的小竹林内,借助契机一举恢复山神神位的魏檗,望着堆积成山的断竹,全都是被阿良一刀拦腰斩断的绿竹,哪怕此次风波,收获远远大于损失,可当亲眼看着这些汲取了棋墩山千百年灵气的绿竹,落在魏檗眼中,仿佛一位位被腰斩的美人尤物,仍是唏嘘不已。

    魏檗的金色耳环已经用了障眼法,平时哪怕在自家地界显露真身,那头黑蛇也无法一窥究竟,无法看见,此时他在耳畔屈指轻弹,地上那些断竹开始一根根凭空消失。

    等到收拾齐整,魏檗走出竹林,看到战战兢兢蜷缩在不远处的黑蛇之外,还有一位横剑在腰后的年轻剑客,以及拎着酒壶仰头灌酒的“熟人”,那位被阿良虹光撞回棋墩山石坪的大骊高手,魏檗只知道姓刘,最终被那名剑客背走。魏檗流露出一丝疑惑,没多久之前濒死的汉子,虽然仍有些神色萎靡,可这么快就恢复行走,哪怕是修行了锤炼体魄的上乘秘术,也不至于如此神效才对。

    只不过修行路上,能够走到中五境的后两境,谁没有点压箱底的本事,魏檗当然不会开口询问。道不言寿僧不言姓的规矩,自古皆然。

    抹了抹嘴角酒渍,那孔武有力的壮汉沉声道:“棋墩山的土地老儿,我叫刘狱,虽然看你仍是不顺眼,但是救命之恩,以后定当回报。若是有急事相求,捏碎信符,只要我刘狱当时没有身负朝廷任务,便是在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也会赶来。”

    壮汉随手丢出一枚羊脂美玉的白玉牌,魏檗接住后,笑道:“爱憎分明,行事磊落,又有这块‘兵家山庙’所独有的太平无事牌,刘狱你是风雪庙或是真武山的修士?”

    壮汉冷哼道:“你管得着吗?”

    刚刚从绣花江上返回的年轻剑客,笑道:“刘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别跟他一般见识。”

    魏檗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剑客手肘随意搁在长剑上,神色温和笑道:“刚好龙泉县临时有点事情要处置,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同行出山?虽然我之前已经通知了龙泉县令吴鸢那边,照理说不会有什么波折,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落魄山一带,如今有钦天监青乌先生不说,还有众多外方势力,我可不希望你跟大骊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关系,再度破裂。”

    魏檗看似漫不经心道:“看之前大战的动静,该不会是你们大骊有五岳正神不幸陨落了吧?怎么,难不成我魏檗借此机会,也能小小分到一杯羹?大人所谓的临时任务,不会真与我有关吧?”

    看似粗犷鲁莽的刘狱眯起眼睛。

    年轻剑客依然云淡风轻,笑呵呵道:“放心,我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情,这趟龙泉之行,最后到底如何,仍是要看你魏檗的个人意愿,大骊朝廷绝对不会强人所难。至于具体事务,说实话,我是不太清楚的。只知道皇帝陛下听说了此事后,颇为重视,最后专门加上了‘以礼相待’四个字。”

    魏檗叹了口气,“我可是向来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这么一来,我还好意思拒绝吗?真是怕了你们了。”

    刘狱冷笑道:“软硬不吃才对吧?”

    魏檗笑眯眯道:“过奖,过奖了。”

    年轻剑客瞥了眼乖巧温顺的黑蛇,打趣道:“你倒是眼力不错,记得以后到了落魄山,别惹是生非,那边附近山头,有一条你的同类栖息在山湖之中,哪怕你们要打架,最好别殃及凡人。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了。既然如今有了大骊山灵的身份,最少可以不用担心被过路修士随意斩杀。”

    那条黑蛇重重点了点头颅。吞下那一袋子来自骊珠洞天的蛇胆石后,体型不增反减,但是龙爪一般的四趾,更加粗壮,一身漆黑如墨的鳞甲,铮亮发光,腹部生出一条不易察觉的金色细线。

    此去龙泉,暂时并无人烟,所以哪怕带着黑蛇,依旧用不着昼伏夜出。

    进入铁符江之后,得到年轻剑客的点头许可后,黑蛇小心翼翼地滑入江水之水,虽然极其欢畅,仍是竭力压制本能,不敢肆意摇晃身躯拍打江水。三人便站在黑蛇身躯上,好似旅人乘船,沿着铁符江轻松北上。

    魏檗皱了皱眉头,轻轻拂袖,勺起一捧水在手心,晃了晃,像是在掂量分量,惊奇道:“由河为江,我是知道的,可是?”

    年轻剑客为其解惑道:“此处河神成功融入铁符江后,又有奇遇,惊动了其中一位青乌先生,匆忙上报给了朝廷,皇帝陛下龙颜大喜,在之前连升两级的前提上,又给提了一级。”

    魏檗轻轻晃动手掌,铁符江水在手心缓缓旋转,啧啧道:“这位新晋神位的幸运儿,岂不是已经走到了人间山河谱牒的顶点了?有意思,真有意思。几天功夫,就走完了同僚们数百年甚至千年的路程,此等天赋际遇,简直就是天命如此啊,最重要的是这位河神的上升,似乎没有侵占其余水流的气数,不得不说,你们大骊运势真是不错。”

    年轻剑客第一次流露出肃容,“魏檗,你确定她的提升,并未窃取这千里山水的气数?而是全部来源于昔年小小铁符河本身?”

    魏檗笑而不语。

    昔年神水国北岳正神,眼光独到,自然不是钦天监青乌先生这些“内行中的外行”,能够媲美。

    大骊朝廷由于先前那一役,山河跌宕,一时间国运摇摆不定,五岳正神有三尊元气大伤,暂时只能交由青乌先生勘定此事。

    年轻剑客沉声道:“魏檗,相信仅凭此事,你就能够获得朝廷的重赏。”

    魏檗仰起头,清风拂面,衬托得本就好似谪仙人的“年轻人”,愈发飘然欲仙,眼神柔和,微笑道:“可以换成一份小小的机缘吗?比如让一个本就有中五境资质的长春宫新进弟子,让她在未来百年的长生桥上,走得更顺畅一些?”

    年轻剑客笑道:“这有何难?”

    魏檗呢喃道:“我有愧神水柳氏。”

    刘狱不耐烦道:“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哪怕是与国同寿的山水神祇,也没你这般婆婆妈妈的,改朝换代,神像不崩就是天大的侥幸了,若是得以择明主而依附,继续享受香火祭祀,更是你们梦寐以求的好事,神水国柳氏就算当初对你有恩,可这都过去几百年了,该死不该死的都死绝了。你魏檗矫情个什么劲儿?!”

    魏檗置若罔闻,耳畔唯有江水声。

    性情刚烈的刘狱气道:“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老子竟然会欠你的人情,算我刘狱倒了八辈子霉。”

    年轻剑客爽朗大笑道:“孽缘也是缘分,你们俩啊,就老老实实消受了吧。”

    刘狱随口笑问道:“不知老灯笼的南下路途,会不会跟那位楚夫人起冲突?要是打起来,我估计老灯笼要吃不了兜着走。”

    年轻剑客摇头道:“希望不要有麻烦发生,楚夫人之于大骊,意义重大。何况楚夫人又是那种动辄玉石俱焚的刚烈性情,若非你受了重伤,她又需要紧急返回长春宫,接驾那位娘娘,我就不会让韩郎中负责护送南下之事,韩郎中外圆内方,其实脾气比你还差。”

    刘狱哈哈笑道:“没事没事,一行人当中,没有那玉树临风的读书人,楚夫人瞧不上眼的。倒是老灯笼,若是年轻个三四十岁,说不定就要被留在那座府邸当压寨郎君了吧?”

    剑客调侃道:“你这话,有本事去楚夫人面前说去。”

    刘狱嘿嘿笑道:“她如果敢走出那片山水,我就敢这么说。”

    年轻剑客感慨道:“圣人之所以称呼为圣人,就在于拥有自己的小天地,坐镇其中,可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刘狱遗憾道:“可惜大人你是剑修,剑修是没有这个说法的,要不然攻伐、杀力第一,如果再加上一座圣人小天地,攻守兼备,那么大人你……”

    年轻剑客一挑眉,笑道:“已有一剑,还不够吗?”

    唯有这一刻,气势平平的年轻剑客才给人一种刺眼感觉。

    刘狱讪讪而笑。

    魏檗蓦然起身望去,只见有岸边有柳树横出水面,一位身披青袍、覆有面甲的女子,坐在柳树枝干上。

    她拥有一头罕见的金色长发,铺在脚底下的铁符江水面上,随水微摇。

    不知为何,魏檗没来由想起一句脍炙人口的诗句。

    杨花著水万浮萍。

    年轻剑客看到那名女子后,轻声解释道:“铁符江正神,便是她了,刚塑就金身不久,朝廷也未建立祠庙,所以暂时还有些神魂不稳的迹象。”

    魏檗头也不转,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刘狱冷哼道:“这小娘们名字好的很,杨花,水性杨花的杨花!一路鸿运齐天,让人眼红的运道,出身乡野,被青乌先生相中根骨,在咱们大骊京城得到了那柄道家名剑‘符箓’的认可,如今更是一举成为屈指可数的头等江神,就她这好命,以后那还不得升天啊。”

    魏檗哦了一声,神色恢复如常,坐回黑蛇背部,“她属于雨师之象,难怪能够顺风顺水。有这么个实力强横的家伙当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天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年轻剑客虽然有些奇怪,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雨师之象,确实是百年难遇。

    魏檗一行人乘坐着黑蛇路过依依杨柳,江神杨花无动于衷。

    昔年神水国,诗人辈出,尤其以送别诗最为世人称颂,一经青楼女子传唱,往往风靡一洲。

    其中杨花即柳絮。

    只不过正如糙汉刘彧所说,都是老黄历了。

    魏檗不说,谁会在意?便是说了,又有谁乐意听?

    唯有儒家圣人曾有注解:杨,柳之扬起者也。

    ————

    魏檗猛然转头,却不是看那位名为杨花的水神。

    而是比棋墩山更南方的地界。

    那里有一盏大红灯笼冉冉升起。

    年轻剑客一手按住腰间剑柄,脸色凝重道:“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了。”

    可就在此时。

    大骊边境一座巍峨大山之中,一抹白光破开山头,向北方迅猛飞掠而去,如彗星拖曳着极其之长的雪白虹光。

    竟是一把飞剑的剑气使然!

    而不见剑的主人。

    剑气长且重。

    这一剑落在了绣花江畔不远处。

    一剑破开近乎圣人地界的强大阵法,刚好落在一头白色毛驴的前方。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陆地剑仙

    一剑破开天幕,落在府邸门前的大街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彗星拖曳出来的剑气虹光,那条破开地界进入此地的轨迹,长久没有散去,就像一缕刺眼阳光透过窗户,射入死气沉沉的屋子。

    白色毛驴如同他乡遇故知,撒开蹄子绕圈而跑。

    嫁衣女鬼明显有些错愕,作为此方山水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晰感受到一剑之威,山根震动,水汽沸腾,若非她以气机笼罩住了身后府邸,恐怕府内近千盏灯笼,就要一口气熄灭小半。

    女鬼既惊且怒,并非望向那柄飞剑落地处,而是死死盯住那个阴沉天幕无法缝补的缺口,与此同时,那一袭鲜红嫁衣表面渗出一粒粒鲜血珠子,如水珠在荷叶滚走,最后越来越多,接连成片。

    女鬼一晃双袖,仰头怒吼道:“擅闯此地者死!大胆剑仙,我要将你头颅摘下种在花园,让你苟活十年百年!”

    有大笑声从极远处传来,最终声音凝聚在那柄地面飞剑之上,嗓音温醇不说,还有一种独到韵味,如世家子弟说那风花雪月,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可是言辞之中,却又毫不遮掩自己的冲天豪气,“姑娘稍等片刻,在下肉身尚未完全稳固,比不得飞剑速度,只是不知道姑娘的花园风景如何……”

    “地方不大,风景也不如何,够种下一颗头颅就够了!”

    嫁衣女鬼原本惨白脸色,变成了愈发阴森的青紫色,笑容狰狞,从她嫁衣大袖之中,两条猩红色溪水涌向天幕缺口,滚滚而去。

    有人朗声道:“剑至秽退!”

    厚重天幕剧烈一震。

    倒流而上、在缺口处汇聚的两股鲜血流水,刹那之间,在小天地穹顶向四面八方炸开,像是下了一场腥红血雨,女鬼身躯一颤,轻轻抖袖,不计其数的雨滴返回袖中。

    有一位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从天而降,浑身萦绕一层白蒙蒙的气息,如大湖水雾、如山巅罡风,男子束发而不别簪戴冠,双手并拢作剑,浑身有一条粗如青壮手臂的磅礴剑气,雪亮刺眼,如白色蛟龙环绕四周,迅猛游曳,那些阴秽气息和猩红鲜血一旦遇上这抹剑气,瞬间消散。

    瞧着还不到而立之年的俊逸男人,飘然落在陈平安一行人和嫁衣女鬼之间,地上飞剑嗖一下掠至男人身侧,剑尖直指府门匾额“秀水高风”。

    男人收起双指,那道凝如实质的充沛剑气略作停顿,男人转头望去,看到背着小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男人恍然,才记起有件相依为命多年的老物件,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随即洒然一笑,一招手,李宝瓶绿竹书箱微微颠簸了一下,藏在里头的银色小葫芦轻轻晃动,一柄长不过两寸、通体雪白的飞剑掠出养剑葫芦,剑气有些不情不愿地钻入飞剑之中,而飞剑又急急掠向男人眉心,一闪而逝。

    剑仙男人揉了揉眉心,打趣道:“以后咱们一起四海为家便是,你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一定要待在绣楼不可下楼。”

    白色毛驴踩踏着轻快的蹄子,滴滴哒哒跑到男子身边,用脑袋亲昵蹭着男人的肩膀。

    男人微笑伸手,抚摸着白驴的脑袋,“老伙计,好久没见啊,真的很想你。”

    天幕缺口随着男子强行破开闯入,已经缓缓闭上,但是为此消耗了许多山水灵气,短短功夫,最少五十年积攒的家底,一扫而空,全部变成了无用的浊气。

    嫁衣女鬼恢复平静,冷笑道:“佩剑,外放的剑气,本命飞剑,一样比一样厉害,好一个风采卓绝的陆地剑仙。你应该不是大骊人氏吧?”

    横空出世的剑仙男子微笑道:“无根浮萍而已,名讳不值一提。”

    男人说完这句话后,不是转头,而是直接大大方方转过身,将后背留给了那位嫁衣女鬼,这位刚刚闭关而出的陆地剑仙,温声道:“我是阿良的半个朋友,嗯,只是半个,半个算是他的弟子,可惜阿良不愿意认,说我性情太迂,行事太软,所以出剑从来不够快,认我做徒弟的话,他丢不起这个脸。我这趟千里迢迢赶来,是感知到了老伙计和养剑葫里的异样。冒昧问一句,阿良人呢,你们又是?”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也是阿良的朋友。葫芦是阿良送给李宝瓶的,驴子是李槐在照顾。至于阿良的去向,相信你以后自己应该会听说的。”

    相比嫁衣女鬼,这位自称阿良朋友的陆地剑仙,脑子里想法一直很古怪的李槐,对此人是一点也不生疏,在孩子看来,阿良的朋友,可不就是他李槐的朋友?至于你是不是神仙身份,大得过朋友关系吗?

    只是那次绣花江渡船风波,让李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随便开口说话了,只是一直朝那头白色毛驴使眼色。

    年轻剑仙很认真听着草鞋少年的言语,然后点头道:“我大致明白了。”

    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地面的微微颤动,如鳌鱼翻身、山脉倒塌的前兆,嫁衣女鬼脸色大变,刚想要离去,就发现自己被一柄本命飞剑钉死了气机去向,那柄雪白飞剑不知何时,已经悬停在她头顶三尺处。

    嫁衣女鬼满腔怒火,怒喊道:“韩郎中,绣花江水神,你们两个就不管管?!若是真被那尊阴神打断了此地山根,一路北去,不但是绣花在内三条大江,还有北边的棋墩山,铁符江,龙须河,有哪一方能够幸免于难,不受波及?!”

    有一位老者手持大红灯笼,站在天幕之外的空中,冷笑道:“楚夫人先前的气势跑到哪里去了。”

    女鬼脸色一沉。

    老人身旁,站着一位身披甲胄手臂缠绕青蛇的武将神人,出来打圆场,以免这位礼部郎中和楚夫人撕破脸皮,坏了大骊气运,沉声道:“楚夫人,我和韩郎中可以劝阻那尊阴神打断山根的举动,但是我们也希望,楚夫人你接下来不要再有任何过激言行。”

    嫁衣女鬼嫣然笑道:“若是妾身想想跟这位剑仙大人,切磋切磋道法剑术,算不算过激言行?”

    韩郎中气极反笑,“好一个菩萨心肠楚夫人!我韩某人今天算是领教了,好好好!我大骊礼部日后必有报答!”

    女鬼嗤笑道:“小小郎中,口出狂言,吓唬小孩子呢?等你做了大骊礼部尚书,才有资格对妾身指手画脚。”

    那尊江神手臂上的青蛇迅速吐信,白雾阵阵,他显然比与世隔绝的嫁衣女鬼,更熟稔大骊官场,以及未来走势,脸色不悦道:“楚夫人!”

    嫁衣女鬼一手捂嘴娇笑,一手拎衣裙,侧身施了个万福,“妾身给韩大人赔罪便是。”

    手提灯笼的老人给气得嘴唇铁青,不过仍是一言不发,一切以大骊山河形势的稳定大局为重。

    若非如此,以这位楚夫人肆意虐杀过路书生的残暴行径,大骊礼部岂会数十年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话说回来,老人从不觉得大骊朝廷就做错了。

    山河霸业,千秋万代。

    死几个人算什么?是否无辜不幸,又算什么?

    他若不是大骊官员,不是这个负责联系、招徕练气士的礼部郎中,依照他的性情,身为儒家门生,肯定会毅然出手,哪怕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可是老人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高位,见过动辄数万死伤的沙场厮杀,见过大骊京城一栋栋高门府邸更换了名号,见过了一场场别国死士飞蛾扑火的暗杀,见过了山上两位神仙一场厮杀、殃及山下数百上千百姓的惨状。

    在其位,谋其政。

    他韩某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苦读圣贤书、也只会书上道理的寒士书生了。

    他甚至为了大骊律法,亲手斩杀过路见不平仗义行事,只为无辜百姓向山上神仙寻仇的武人侠士。

    那人重伤死前,破口大骂,说这样的大骊真是可笑至极,骂他是山上神仙的走狗。

    他心平气和地告诉那人,可能三十年,五十年之后,总之肯定会有一天,大骊便不会再有你这样的枉死了。那名侠义心肠的武人,死前吐了口血水在他脸上。

    天底下哪有一刀切的简单事?

    手持灯笼、心思复杂的老人望向北边,不知为何,自己那位大人并没有急着露面出手。

    年轻剑仙不理会什么楚夫人,什么大骊郎中,至于水神阴神,更是懒得计较,他只是再次转身,面向被自己飞剑震慑住的嫁衣女鬼,笑问道:“你想跟我切磋剑术?”

    嫁衣女鬼笑眯眯道:“若是点到即止,妾身就愿意,毕竟如公子这般年纪轻轻的陆地剑仙,妾身还是生平仅见。”

    年轻剑仙挥挥手,白色毛驴赶紧跑回李槐那边,男子伸手向悬在身侧的佩剑,点头道:“可以。”

    嫁衣女鬼眯起眼,“哦?公子当真?”

    年轻剑仙握住剑柄后,轻声道:“剑名高烛。”

    简简单单一剑劈下。

    却让天地变色,让这座暮气深沉的小天地,骤然间大放光明。

    剑气瞬间朝着女鬼当头劈下。

    仓皇失措的嫁衣女鬼只能抬起双手,遮住容颜,宽大双袖又遮住全身。

    女鬼被当场一斩为二。

    这位楚夫人的哀嚎响彻大街和身后的壮观府邸。

    那些仆役丫鬟们痴痴呆呆站在原地,开始七窍流血,有一些直接瘫软在地,化作一滩脓水。

    府邸之内,有正在学习女红的大家闺秀,一针一针刺入自己手臂而不自知。有正在砥砺武学的护院家丁站在原地,相互一拳一拳打烂对方的头颅,哪怕头颅碎裂大半,动作也不曾停歇。

    女鬼匆匆忙忙向府邸大门掠去,被切成两半的身躯,之间有无数红色丝线牵连,情景如藕断丝连,此时在空中迅速合拢在一起。

    年轻剑仙淡然道:“再来。”

    一剑横抹。

    那一条剑光,舒展平铺在空中,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

    嫁衣女鬼如同“出浴美人”,被这条水面拦腰。

    那一袭嫁衣软绵绵坠落在台阶顶部。

    女鬼化作滚滚浓烟飞入金字匾额之中,不断有血水坠落在地上,一张痛苦狰狞的女子面孔,时不时从匾额表面凸出,传出求饶声:“剑仙饶命!”

    年轻剑仙两次出手,横竖两剑而已,就将不可一世的嫁衣女鬼的魂魄,一分为四,只得返回那块寄托着此方小天地“山根水源”的匾额,才能苟延残喘。世间有俗语,叫“寄人檐下”,其实早已道破了一部分天机。凡夫俗子的屋檐下,无论是横梁,还是匾额,其实往往大有玄机。

    林守一心神摇曳,难怪阿良说世间练气士,以剑修心性最潇洒,杀力最大,最不讲理。只可惜他林守一修行资质很好,却不适合剑修路数。林守一有些遗憾,但是很快就坚定道心,以后自己若是能够凭借通天道法,胜过如此剑法通神的陆地剑仙,岂不是更好?不过林守一无比清楚,眼前这位,多半就是传说中上五境的练气士了,如果说练气士之外的纯粹武夫,一直低练气士一等,那么练气士之中的剑修,一直是高出其他练气士一等的。

    原因很简单,谁都不愿意跟一名得道剑修交手。

    相传曾有人计算过,打断敌人长生桥的练气士当中,无疑以剑修最多,占据了三分之一,还要胜过杀伐果断、不沾因果的兵家修士,要知道修行之路千千万,每条道路皆有缘法,诸子百家,正道旁门等等,剑修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陈平安的想法没林守一那么复杂,只是在琢磨一件事,原来剑可以如此使用啊。

    年轻剑仙一手负后,手握长剑,笑道:“事不过三嘛,楚夫人还是再接我一剑吧?”

    一道身形悄无声息出现在匾额下,是个同样年纪轻轻的男子,只不过貌不惊人,横剑在腰后,他缓缓道:“风雪庙魏晋,可以了。”

    白衣剑仙笑道:“神仙台魏晋才对。”

    不再多说什么,这位自称尚未稳固境界的陆地剑仙,又是一剑挥出。

    对面年轻剑客面无表情,伸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出了寸余,便不再拔剑出鞘。

    但是两名剑修之间,竟然出现了一条袖珍可爱的小小山脉,山势逶迤,横挂空中。

    年轻剑仙魏晋一剑斩断了山脉,但是这一剑的意气也所剩无几,便没有不依不饶地继续出剑。

    不知几千里外,一条绵延百里的山脉,最高处从中裂出了一条巨大峡谷,如仙人一剑劈斩而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对视

    魏晋笑问道:“你是不是墨家的那个谁?”

    年轻剑客脸色不太好看,心想阿良前辈你就不能多说一个名字吗?

    他对魏晋说道:“稍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年轻剑客转头对那个依附于匾额的女鬼,皱眉道:“楚夫人,事已至此,你能否拿出一点诚意来?”

    魂魄隐匿于金字匾额的女鬼点了点头,随后天幕渐渐消失,这是山水地界消散的迹象,性质类似市井百姓的开门迎客。

    她再孤陋寡闻,同样听说过此人的种种传奇事迹,出身墨家游侠一脉,与一位身份显赫的宗门巨子,投靠大骊宋氏之后,立即被大骊皇帝奉为座上宾,如今贵为大骊京城的守门人之一,是大骊震慑山上势力的关键人物之一。据说一有空暇,就会独自游历四方,每有山川奇观,便将其化作自己的剑意。

    如此一来,礼部郎中和绣花江水神出现在街道上,纷纷对年轻剑客抱拳行礼,后者不过点头示意而已,足可见此人在大骊的超然地位。

    那尊阴神也站在了陈平安身边,煞气冲天,方才他差点拼了修为道行不要,也决意打断此处山根,要与嫁衣女鬼来个鱼死网破,一旦山根碎裂,就意味着女鬼的护身符不复存在,会彻底失去与那些十境修士抗衡的底气。

    匾额当中伸出一条羊脂美玉似的的手臂,地上的那件嫁衣晃晃悠悠飘向匾额,当女鬼从匾额钻出的时候,又穿上了这袭嫁衣,先前身躯被神仙台魏晋两剑切割为四,哪怕她身陷命垂一线的险境,仍是不忘维持嫁衣的完整,足可见对嫁衣的珍惜,近乎魔怔执念。

    女鬼落地后,无意间瞥见那些孩子背后的书箱,眼神瞬间变化,一身戾气暴涨,虽然竭力压抑,可是女鬼的异样,一展无遗。

    年轻剑客叹了口气,望向在绣花江渡船有过一面之缘的草鞋少年,语气真诚地恳求道:“能否请你们先收起三只书箱,这位楚夫人对读书人的怨念,便是她当年放弃山水正神的症结所在,此中缘由,实在是一言难尽。陈平安,只希望你们能够网开一面,看在并未酿成大错的份上,此次恩怨就此揭过,如何?”

    年轻剑客想了想,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只需要答应我施展一个障眼法就行。”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很快三只翠绿小书箱就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当然,如果练气士凝神视之,就会现出原形。

    年轻剑客最后重新望向魏晋,这位东宝瓶洲最年轻的上五境修士,而且还是战力可以拔高一境的剑修。

    不惑之年的上五境,不管放在什么大洲,哪怕是那座泱泱浩大的中土神洲,一样是足够骇人听闻的天之骄子。

    风雪庙魏晋,大骊宋长镜,在于山上修士而言的“年轻”一辈中,是当之无愧的南北双璧,如今一个破开十境跻身剑修十一境,一个达到传说中的武道止境第十境,果然都没有让人失望。

    两人“一文一武”,未来成就,皆是不可限量。

    年轻剑客笑问道:“不知魏剑仙此次赶赴大骊,除了解决今日风波,可还有其它想法?”

    一直以侠士身份行走江湖的白衣剑仙,笑着反问道:“若是没有其它想法,会如何,有,又会如何?”

    年轻剑客直截了当道:“若是仅仅游览风光,除去大骊几处禁地,其余地方都欢迎魏剑仙莅临,如果不嫌弃,在下愿意作陪,若是趁着大骊局势动荡,有所图谋,那么在下便会挡在这里,亲自试试看魏剑仙的飞剑,到底有多快。”

    魏晋收起手中名为高烛的名剑,悬挂腰侧,“风雪庙内,我素来最为敬重阮师,只是因为各种原因,一直素未蒙面,故而接到阮师从骊珠洞天传出的太平牌讯息后,便接下了一桩任务,护送这些孩子去往大骊边境野夫关,只是中途遇到一位名叫阿良的前辈剑客,指点了我一番剑术,才有此次闭关破境的机缘,所以我这次北上,你不用担心什么。”

    对面那位一手搬山剑术极为惊艳的年轻剑客,以诚待人,魏晋本就是磊落豁达的性格,并未将他略显生硬的姿态视为挑衅,而是袒露心扉道:“如果你想要切磋剑术,我是很乐意的,之前本以为家乡这座宝瓶洲,已经没有继续游历的必要,听了阿良许多关于外边的说法,我便很想去倒悬山那边看一看,去阿良历练的地方,真正砥砺自己的剑道。”

    正因为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魏晋才更加清楚“坚持”二字的可贵。

    目盲老道人根本插不上嘴,也完全没胆量开口说话。

    一个赫赫大名的风雪庙魏晋,就足以让这位旁门老道感到窒息。

    上五境修士,在东宝瓶洲,是何等凤毛麟角的存在,需知十境修士就已是一国砥柱,无一不被君王皇帝当做镇压国运的供奉,上五境练气士,哪一个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可是能够开山立宗的存在,一座宝瓶洲,王朝林立,但是以宗字作为后缀的仙家府邸,又有几座?屈指可数!

    魏晋双手抱拳,对年轻剑客说道:“后会有期。”

    年轻剑客亦是抱拳还礼,“希望将来能够在宝瓶洲,听到倒悬山传来关于你的消息。”

    两人剑修相视一笑。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即是此理。

    陈平安轻声道:“走了。”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点了点头。

    目盲老道一咬牙,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这位仙师,小道有两个徒儿被楚夫人……留在府中做客,能否让小道带着离开?小道只怕徒弟们粗鄙顽劣,会不小心坏了楚夫人的规矩……”

    年轻剑客转头对嫁衣女鬼温声说道:“楚夫人,能否放行?”

    嫁衣女鬼点头道:“既然大人发话了,妾身怎敢不从。”

    这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守门人,推剑出鞘寸余,就能够挡下魏晋的第三剑,分量有多重,嫁衣女鬼心知肚明,总之绝不是她能够抗衡的,哪怕是巅峰时期的她,坐拥山水地界的庇护,恐怕一样毫无意义。

    更何况她算不得货真价实的十境,而这位墨家豪侠出身的古怪剑客,天晓得会不会跟魏晋一样,已是第十一境的陆地剑仙。

    她有些恼火,眯眼望向那些少年少女,若非他们当中有人害得自己点不着灯笼,又看到了他们负笈游学的可憎模样,她怎么可能沦落到现在的凄惨处境,不说自己挨了剑仙魏晋的两剑,差点就连山根水源也给那尊阴神打坏了。

    魏晋牵过白色毛驴,对陈平安一行人笑问道:“那我们动身赶路?”

    陈平安当然没有意见。

    多出一个陆地剑仙的游学队伍,就这么缓缓离开。

    李宝瓶来到陈平安身边,“小师叔。”

    陈平安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宝瓶嘿嘿一笑,“没什么!”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

    红棉袄小姑娘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其实她是有些想念自己的大哥了。

    嫁衣女鬼一招手,将跛脚少年和圆脸小姑娘从花园随意扯出,丢在目盲老道人身边。

    在这之后,她眼角余光瞥去一个方向,刚好,嫁衣女鬼看到那草鞋少年回头望来的视线。

    双方对视。

    少年眼神冷漠。

    嫁衣女鬼在一瞬间,没来由有些心悸。

    只是她很快就觉得荒诞可笑,迅速收回视线,不再浪费时间在一个平凡少年身上,嫁衣女鬼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疑神疑鬼。

    之后等她鬼使神差地再次望去,草鞋少年已经背对着她缓缓离去,自然而然落在队伍的最后边。

    ————

    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大姓十大族,仅是那三十余座龙窑窑口的争夺,千百年来就充满了勾心斗角,不乏血腥味,只不过现在成了龙泉县,敞开门户,不得不抱团聚势,但是私底下,谁不在与大骊朝廷、与那些买下山头的仙家势力,暗中联络?

    有些传闻,外边传得煞有其事,其实一街一巷并不当真,比如四姓之一李氏的龙麟凤,随着李宝瓶的先生,那位山崖书院山主的黯然落幕,就更像是一个笑话了。反观赵繇在内的几名少年读书人,这些个真正有望成为山上神仙的年轻人,才是小镇大家族不敢小觑的存在。不过李氏家主的二子,大小李当中的小李李宝箴,听说在京城遇上了贵人,破格成为了国子监监生,跟随当朝名士刘文虎学习《大礼》,在小镇引起过一阵小小的波澜。

    至于李虹的长子,福禄街所有长辈的印象,就是那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而幼女李宝瓶,则是那个从小就不着家的小疯丫头啊。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出奇之处了,唯独李宝箴,还算有点光耀门楣的希望。

    李家书房内,一位神色疏淡的年轻人,将一封来自大骊京城的书信交给父亲李虹。

    李虹笑道:“宝箴跟他妹妹一样,宁肯寄给你这个大哥,也不愿寄给自己爹娘。”

    年轻人苦涩一笑,轻声道:“信上写的东西,爹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李虹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抽出信纸后,粗略看过之前的寒暄问候,越到后边,眼神越是阴沉,男人起身点燃一盏油灯,搁置在笔洗之中,一点点烧掉这封家书,灰烬缓缓落在梅子青色的精致笔洗之内,男人用了两个字,来给自己儿子的所做作为盖棺定论:“胡闹。”

    李虹问道:“此事你怎么看?要不要听从你弟弟的建议,将朱河朱鹿父女祖祖辈辈落在我们李家的贱籍,通过县衙那边削去,帮忙提为平民?”

    朱家父女若是成功更改了户籍,从龙泉县福禄街李氏的仆从贱籍当中划掉,获得了平民身份,从此子孙不用世代为奴做婢,用鲤鱼跳龙门来形容也不为过。只不过宰相门房七品官,孰优孰劣,全看脱离贱籍之人的本事高低,只会阿谀之辈,当然是依附大树更为稳妥,如果有真才实学,自然是自立门户更有前途。

    年轻人苦笑道:“爹,你已经有主意了。”

    李虹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揉着太阳穴,“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一个家族,总不能人人想着富贵险中求。”

    年轻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眼神明亮,“真正棘手的地方,在于爹不管偏袒哪一方,都会让另外一人对家族产生隔阂,所以宝箴这次做得不对。宝箴一意孤行,不给自己和家族留退路,更不对。这么做,不厚道,对不住那个叫陈平安的泥瓶巷少年,最不对。”

    李虹眼神复杂看着这个嫡长子,“宝箴什么性子,你这个做哥哥的,岂会不知?早知是如此两难的尴尬境地,为何当初你不随他一起去京城?”

    年轻人无奈道:“爷爷闭关,宝瓶离家,加上如今小镇形势翻天覆地,正是决定各大家族未来走势的关键时期,容不得我们李氏灯下黑,我走得不放心,就算要走,也要等这边形势明朗。实在不行,科举一事也可以放一放。”

    听到前边老成持重的言语,李虹微微点头,等嫡长子说到最后一句,李虹顿时急眼了,直起腰,高声道:“绝对不可以!科举取士,是重中之重的大骊国策,丝毫不亚于朝廷对山上势力的招徕!李宝箴比你性格急躁,离家之前,虽然在我和你们爷爷眼前,口口声声离开小镇后,他要讲规矩,以阳谋行事,绝不可以心怀侥幸,兵行险着,但结果呢,还不是来了先斩后奏这么一出?所以只能由着他胡闹,如此一来,你如果延缓科举,就等于拖慢家族的脚步最少三年!”

    年轻人将一句到了嘴边的言语,默默咽回肚子。

    只要说出口,就意味着他和弟弟本就不算太好的关系,会瞬间跌落谷底,甚至再无缝补修复的可能。

    而且说了毫无意义,因为爹在内心深处,并不否定弟弟的富贵险中求。

    在错误的道路上,早起奋发三年,在正确的道路上,按耐住蛰伏三年,两者对家族未来三十年,对两代人影响的差别,不言而喻。

    年轻人走出书房后,独自走在雕花素雅的宽敞外廊,他突然听到檐下一串风铃的叮咚声响。

    他袖手闭眼,微微仰头,听着叮叮咚咚的空灵声响,呢喃道:“聪明人太多了,也不好。”

    青衫读书人,名为李希圣。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奇观

    没有了嫁衣女鬼暗中作祟,陈平安一行人走得畅通无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山坳里有一条通往府邸的道路,原本可供两辆马车并肩而行,如今虽然荒草丛生,沾着雨露寒气,可是比较凭借破障符离开那条黄泉路后,陈平安必须手持狭刀祥符一刀一刀开辟道路的光景,已经要好上太多。

    被嫁衣女鬼称呼为陆地剑仙的男子,突兀加入队伍后,并没有开口说话,这位风雪庙神仙台的剑修,一手牵着白色毛驴,一手扶住腰间剑柄,闭眼行走,心神远游。

    若说下五境和中五境之间,是一条鸿沟,那么第十境和第十一境,无异于一道天堑,哪怕第十境的练气士,在山下俗世贵为王朝栋梁的显赫存在,仍需要如荒冢枯骨一坐数十年,甚至百年光阴,最终好不容易摸到了“静极思动”的破境契机,从洞天福地、山门府邸走下山去,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返回山上继续枯坐面壁,仍是不在少数。

    魏晋悄然结束风雪庙独门吐纳之术,睁开眼睛,转头望去,打量着那些与阿良熟悉的孩子,只是这位白衣剑仙的心思,更多还是在风雪庙的祭奠,始终无法破境,已经很多年没去师父坟头敬酒了,再就是听过阿良那些所谓狗屁倒灶的小故事后,魏晋对于两座天下接壤的倒悬山,充满了憧憬,对于那座城头皆剑修的长城,更是心神往之。

    魏晋叹了口气,觉得意犹未尽。

    若是之前在“秀水高风”匾额之下,他的肉身已经稳固,与剑意完美契合,达到浑然天成的地步,那么出剑就不会有任何瑕疵,当时挡住去路的墨家游侠,恐怕出剑就不止一寸那么点距离,最少也该是剑身出鞘一半。

    李槐看着这个眼神飘忽的白衣神仙,很是好奇,好奇的同时,也很遗憾,如果阿良在场就好了,李槐很想拍着阿良的肩膀,告诉他这才是剑术高手嘛,你阿良还是差了点,以后多跟人学着点,看看人家魏晋的出场,人未到剑已至,一身白衣剑气环绕,打得那个恶鬼婆娘哭爹喊娘,就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出场,跟你阿良戴着斗笠牵着毛驴走在河边,能一样?

    林守一发现魏晋在打量他们之后,又察觉到风雪庙剑修的心不在焉,冷峻少年不露声色地扶了扶书箱,思考自己的修行事。

    领教过嫁衣女鬼深不可测的术法神通,见识过两位剑修出神入化的剑术切磋,林守一心头沉甸甸的,任重而道远,自己那点修为道行,如今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魏晋收回散漫视线,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一块散发出羊脂莹润光彩的玉牌子,坦言笑道:“我不可能一路跟随你们去往大骊野夫关,需要立即去往骊珠洞天,去那边的斩龙台砥砺佩剑高烛和本命飞剑,为将来的倒悬山之心做好准备。因为阿良前辈说过,通过倒悬山去往那个地方,如今正值百年一遇的大战,我绝对不可错过。”

    魏晋看队伍中没有人接手玉牌,耐着性子解释道:“虽然你们有一尊实力不容小觑的阴神护送,可是为防不测,以免再次出现今天的意外,我将这块玉牌送给你们,这是我们风雪庙和真武山独有的‘山庙太平无事牌’,一旦遇到危险,只要持有者灌注真气,对其说上言语,松手后它就会自行掠向山庙,向自己宗门发出求救。”

    魏晋看到仍是没人接过那块意义重大的玉牌,没有怪罪这些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反而笑道:“如果你们觉得我陪着去往野夫关,比起拿着一块小玉牌子,更加安稳无事,我当然不会推诿责任,我只是跟你们商量商量,最后如何,还是看你们的意思。”

    陈平安开口道:“剑仙前辈可以自行去往龙泉县,寻找斩龙台磨砺剑锋,我们收下这块玉牌便是了,此去野夫关,本就有阴神前辈护驾,加上大骊朝廷之前也答应过我们,所以那三人才会出现在女鬼身边,虽然略晚了一点,可毕竟证明了他们好歹是说话算数的。”

    陈平安思量片刻,认真道:“今天这种大的意外,相信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

    他接过牌子,转手交给林守一,小声叮嘱道:“记得收好,最好别放在书箱里,离得太远了,紧急状况会不方便取出。”

    林守一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会把它和剩余两张符箓,一起藏于袖中。”

    魏晋会心一笑,对于这个草鞋少年的通情达理,有点小小的意外。其实魏晋早先就有些疑惑,为何是此人在队伍中一言而决,先前在女鬼府邸前的街道上,魏晋就已看出名为林守一的少年,已经踏足长生桥,气府景象,生机勃勃,壮阔且平稳,是难得的修道胚子。少年还是那种清高倨傲的性子,怎么愿意位居人下,而且关键是看上去少年本身,好像并没有觉得不对?

    至于那个年纪最小、虎头虎脑的家伙,既然会被阿良安排为照看白驴,福气之好,无需多说。因为不管如何,魏晋都会赠予李槐一份离别礼物。他魏晋独自游历列国,这么多年无牵无挂,种种奇遇机缘,收入囊中的好东西不在少数,大多随手散给一个个有缘人,能够留到如今的,自然是重中之重的好物件。

    更何况当魏晋以清澈剑心照彻对方,扫开那份有人故意为之的雾障,才发现李槐的先天根骨,竟是比起林守一还要好,是山庙兵家祖师们梦寐以求的头等良才美玉。

    落在剑仙魏晋眼中,浑身白雾蒙蒙的红棉袄小姑娘,她开口问道:“这块牌子,如果遇到今天的情况,它当真飞得出去吗?遇到先前的黄泉路,还有后边前辈你用飞剑破开的那层夜幕,会不会阻挡它的去路?”

    魏晋哈哈笑道:“大可以放心,哪怕是十境修士的圣人地界,也困不住它,此物速度极快,远胜御剑飞行,玉牌在飞掠途中,下山游历的风雪庙修士,只要能够感知到它的存在,都会以秘术将其牵引到身边,往往愿意选择出手相救,所以大多不用师门后援出手,就可以解决危机。”

    小姑娘点头道:“懂了,玉牌本身就是一种类似通关文牒,如果是连阴神前辈也打不过的对手,肯定身份很不简单了,以他们的岁数和阅历,会一眼就认出这块风雪庙的太平无事牌,也肯定会忌惮剑仙前辈和前辈所在的宗门,所以哪怕玉牌无法及时到达那座风雪庙,只要祭出玉牌,就已经是一种震慑了,等于是在劝诫对方不要挑衅风雪庙。”

    魏晋愣了愣,对于小姑娘的早慧和通明,感到惊艳。看着一脸严肃正儿八经的小姑娘,顿时心生欢喜,自然而然就觉得亲近可爱。

    到最后,魏晋无意间又看了眼草鞋少年,难道只是岁数大一些,才做了三个孩子的领头羊?

    魏晋视线偏移,望向帮助自己一路照看毛驴的孩子李槐,一番权衡之后,一抖手腕,手心出现一排泥塑小人儿,半指高度而已,有佩剑剑士,有拂尘道人,有披甲武将,有骑鹤女子,还有锣鼓更夫,总计五个。

    魏晋递向李槐,“这五个泥人儿,算是半死之物,结合了阴阳家、墨家傀儡术和道家符箓一脉的艰深学问,我并不理解其中玄机,只知道若是温养得当,让它们熟悉你的气机,说不定哪天就会活过来,之后需要以火灵水精等五行精髓不断喂养,它们最高修为,受限于小小身躯的气府、经脉等等,最多也才等同于七、八境练气士……”

    说到这里,魏晋自觉失言,不再说话,只是笑望向李槐。

    孩子不忘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赶紧点头,李槐这才一把搂过五个泥人,心想加上住在背后书箱里的彩绘木偶,自己就已经拥有六个小喽啰了!

    魏晋翻身骑上毛驴:“那就告辞了,希望你们一路顺风。”

    魏晋虽然生性豪迈,任侠风流,却也不是那种善财童子,修行路上,大道漫漫,数面之缘,短暂接触,结下的缘分,其实很难知晓善缘还是孽缘。若无恰到好处的时机和轻重得当的缘分,以魏晋如今的浓郁气数,和那冥冥之中不可预测的天意,接手魏晋赠送礼物的人,若是自身福缘不厚,天晓得会不会反受其害,半路夭折?

    为何山上之人下山收徒,慎重又慎重?很多历练和考验,会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

    魏晋相信这些孩子,之前阿良与之同行,肯定也不简单。

    至于到底谁才是阿良最关心、最器重、最看好的人物,可能是大有来历、福气深厚的李槐,可能是天生讨人喜欢的红棉袄小姑娘,也可能是道心坚定的林守一,三个孩子,都有可能,或者干脆就是各占其一。

    只不过魏晋赶赴倒悬山,是当务之急,要不然就会错过那场荡气回肠的巅峰大战,否则他还真想亲自陪着这群孩子去往边境野夫关。

    作为志在登顶剑道的剑修,岂能错过那场百年一遇的盛会?

    陈平安下意识抱拳还礼,只是在绣花江渡船上第一次跟人抱拳行礼,是习惯性左手覆盖右手,如今看那风雪庙魏晋和年轻剑客,好像都是右手覆左手,如此一来,陈平安就有些别扭,生怕是自己不懂礼数规矩,连忙换了换左右手的位置。

    魏晋将这个细节看在眼中,发现草鞋少年的窘态后,忍俊不禁,弯腰一拍老伙计的背脊,“走喽。”

    白色毛驴踩着欢快蹄子,向前走出数步后,突然转过身,跑向陈平安,蹭了蹭少年的脸颊,这才背着久别重逢的主人继续远游。

    这一路上,说是李槐照顾白驴,可李槐那么个家伙,哪里有这份耐心和毅力,还不是陈平安默默帮着喂食、涮鼻和驱散蚊蝇?

    陈平安笑着跟毛驴挥手告别。

    白衣剑修哑然失笑,身体后仰,随着驴蹄颠簸起伏。

    得嘞,敢情自己这位陆地剑仙,还不如自家老伙计来得有人缘啊。

    ————

    天地寂寥,荒凉贫瘠。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一堵不知有多长、有多高的城墙。

    哪怕从百里之外的南方,遥遥望去,依然能够清晰看到那十八个以剑气刻就的大字。

    由此可见,字是何等之大,那堵城墙又是何等之高。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董,陈。

    猛。

    长城南方数百里之外,一声好似要震破此方天地穹顶的号角声,骤然响起。

    无数黑影,密密麻麻攒聚在一起,随着号角声响起,一点点火光亮起,最终连成一片,若是站在北方的高处,举目远眺,那就是一座璀璨火海。

    城头之上,一声苍老声音随之威严响起,“起剑!”

    屹立于此地万年、长达数万里的城头之上。

    刹那之间。

    数十万柄飞剑同时离开城头,向南方飞掠而去,剑气辉煌。

    就像洪水决堤倾泻而去。

    天下奇观,莫过于此。

第一百二十九章 山上

    府邸匾额之下,年轻剑客习惯性手肘抵住剑柄和鞘尾,竟也不给人惫懒感觉,他轻声道:“楚夫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喊了一声之后,他便没有了下文。

    手提灯笼的礼部郎中,和臂绕青蛇的绣花江水神,竟是不约而同地放缓呼吸,肃然而立。

    嫁衣女鬼冷笑道:“怎么,这位大人要跟妾身秋后算账?”

    年轻剑客仰头望向风雪庙剑修飞剑破开天幕的地方,缓缓道:“楚夫人不用说气话,我并无此意。但是接下来那些孩子离开此地,以及目盲老道师徒三人继续北行,希望楚夫人都不要节外生枝了。不管楚夫人当初是有心,还是无意,大骊宋氏始终感恩楚夫人,毕竟那是帮助宋氏延续国祚的举动。在那之后,大骊宋氏又是有愧于楚夫人,哪怕是我这么一个外人,听闻那桩惨案之后,谈不上如何义愤填膺,可恻隐之心,肯定是有的。”

    再次陷入沉默。

    嫁衣女鬼抬臂捋了捋鬓角青丝,尽显女子娇弱温柔,眯眼笑道:“接下来,大人可以说‘但是’了。”

    年轻剑客果真点头道:“但是,楚夫人滥杀书生文士一事,越往后推移,越是纸包不住火,就像今天这样。皇帝陛下会如何想,我不敢擅自揣摩,可我如果再一次听说有读书人在此消失,我会独自登门拜访,将楚夫人亲手带回大骊水牢。你放心,陛下念情分,但是一定更重规矩。再说了,情分再多,也有用完的一天。”

    年轻剑客叹了口气,眼神真诚道:“楚夫人,无论你相不相信,我都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嫁衣女鬼望向远方,一手双指轻轻捻动嫁衣袖子,她难得有心境平和的时分,柔声道:“就凭你肯那么低三下气地跟一个少年说话,我相信你说的话。”

    她停顿许久,神色转为冷漠,“我现在可以保证不残害过路书生,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一旦我无意间看到那些吟游山水的读书人,到时候未必控制得住自己。我并非跟你求情,只是想跟你说一点真心话罢了。到时候该如何处置,你就如何处置,是我被你抓去丢入那座水牢,还是我先行打断此地的山根水源,你我各凭本事,后果自负!”

    年轻剑客笑道:“可以。”

    绣花江水神欲言又止。

    年轻剑客离去之前,对这尊水神说道:“不用藏藏掖掖了,你就干脆跟楚夫人实话实说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楚夫人其实早该知道真相。关于此事,有任何责任,都算到我头上,你不用担心朝廷怪罪。”

    水神抱拳沉声道:“谢过大人,以后哪怕是大人的私事,在下一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年轻剑客摆了摆手,然后带着韩郎中一起凌空离去。

    楚夫人站在原地,看着这位深受大骊朝廷信任的江水正神,有些嫌弃。既不邀请他入府做客,却也没有当场赶人。

    绣花江水神大踏步走上台阶,随便坐下,“知道你一向瞧不起我这个粗鄙武人,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你相中的那个郎君,并未辜负你的真心。只是大骊朝廷顾全大局,生怕你离开此地,再也无法镇压以棋墩山为首的神水国残余气运,所以始终不曾告知你真相,故意让你误会那个书生。”

    楚夫人大袖鼓荡,双眼通红,不断有血水流淌出眼眶,但是她神色依然平静,“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真当我是三岁小儿?我虽然在他离开之后,再也不曾去过此处山水之外的地方,不再去宛平县城和红烛镇欣赏人间的风景,可是他当年去往观湖书院的事情,我不是聋子,路过那么多读书人,他们有不少人无意间提起过,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得很多!到最后,他爱上了另外一名女子。”

    楚夫人呢喃道:“我知道,他若是爱上了谁,就一定是真心喜欢了。”

    绣花江水神脸色平淡,“那你应该也知道,作为大骊第一位靠自己本事考入书院的读书种子,他在观湖书院被人联手陷害得很惨,先是故意捧杀,有人暗中一掷千金,雇请最有名气的青楼女子,假装仰慕他的才华,为其扬名,再让附近王朝的大儒故意将其视为忘年交,还让他的字帖,每一幅都价值连城,还有诸多手段,环环相扣,让他只差半步,就会成为大骊第一位被儒家学宫认可的君子。”

    “可是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声名狼藉,有人诬陷他抄袭诗词,那名花魁诋毁他无法人道,有数位文豪硕儒联名抨击他的道德文章,冠以伪君子的头衔,骂做是观湖书院的浊流。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大才子,就这么疯了。”

    “疯了很长时间,这位寒士出身的书生,沦为整个观湖书院的笑柄,大骊是北方蛮夷的说法,愈发坐实。但是最后,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清醒过来了。”

    说到这里,绣花江水神转头望向怔怔出神的楚夫人,“知道他为什么能清醒吗?”

    楚夫人缓缓坐在台阶顶,嫁衣缓缓铺开,如同一朵鲜红牡丹,“是你们大骊练气士出手?”

    魁梧男子笑了笑,眼神森冷,直言不讳道:“大骊真要出手,那也是杀了这个书生才对。”

    楚夫人扯了扯嘴角,点头道:“有损国威,确实如此。两国之争,无所不用其极,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男人吐出一口浊气,“那个书生之所以能够清醒过来,是因为有一位他熟悉的女子,去到了他身边。”

    楚夫人身躯僵硬。

    那位江神缓缓起身,走下台阶,“那名女子,脸上覆了一张脸皮,与楚夫人你的容貌,一模一样,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楚夫人的嗓音、习性、喜好都学去了七八分。如果说之前坑害书生,涉及两国之争,那么之后将书生逼到死路,玩弄于鼓掌之中,恐怕就是读书人之间的意气之争了。”

    江神大踏步离去,“总之,那书生晓得真相后,投湖死了,就这么简单。”

    “按照这个书生去往观湖书院之前,在大骊京城国子监,与两位至交好友的只言片语来推断,他早就知道了你的非人身份,所以他才执意要成为儒门贤人之上的君子,估计如此一来,将来返回大骊,才有底气跟朝廷讨要一个明媒正娶。”

    江神早已离去。

    那位累累罪行罄竹难书的嫁衣女鬼,依旧坐在原地,脸色安详,动作轻柔地整理衣襟袖口,这里抚平一下,那里折叠一下,乐此不疲。

    ————

    在魏晋潇洒骑驴离去没多久,陈平安身后就传来急匆匆的喊声,嚷嚷着恩人请留步,转头望去,是那目盲老道师徒三人,正在追赶他们的步伐。

    老道人久经风雨,当然知道这一伙来历不明的孩子,才是自己安然离开此山的关键,天晓得那个性情古怪的女鬼会不会临了反悔,把他们师徒抓去给洗脸锥心?按照两个徒弟的说法,府上花园,真真切切“栽种”着许多读书种子,似乎曾经有人挣扎着爬出泥土,如今看来,确是活生生被拦腰斩断的可怜人。

    老道被圆脸小姑娘搀扶着一路快跑,身上那件老旧道袍挂满两边草木的倒刺,也浑然不觉,可谓狼狈不堪,其实话说回来,老道人虽然一手捞偏门的雷法,确实镇不住嫁衣女鬼,可其实放在山下市井,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老神仙。这趟一路北上,还真就经常被当成世外高人供奉起来,在三枝山被视为学艺不精的骗子,终究是少之又少的惨淡境遇。

    老道人再无初见时的故弄玄虚,挤出笑脸问道:“敢问风雪庙魏大剑仙何在?贫道俗名徐莹震,道号玄谷子,对魏大剑仙慕名已久,此次因祸得福,能够遇上魏剑仙,亲眼目睹那风采绝伦的仙人三剑,实在是贫道天大的福运。”

    林守一冷笑道:“这位陆地剑仙已经独行北方了,老道长若是想要套近乎拉关系,不妨越过我们,说不定还能追得上。”

    老道人讪讪而笑,“错过便错过了,缘分未到,不能强求。”

    魏晋这等隐龙一般的上五境仙人,老道人自知斤两,真到了那位风雪庙剑修身前,恐怕除了徒惹人厌之外,根本讨不到半点好。山上练气士,相对山下百姓,当然能算是凤毛麟角,可修士之间,相逢是缘,这不假,只是缘份有善恶之分,因果有好坏之别,老道人一路降妖除魔,为自己积攒阴德,大大小小四五十场交手,能够活蹦乱跳走到今天,可不是只靠练气士第五境修为,以及那剑走偏锋的旁门雷法。

    眼见着有些冷场,老道人赶紧左右而顾,笑眯眯道:“小酒儿,小跛子,还不快给恩人们磕头道谢!”

    圆脸小姑娘闻言后就要下跪,手持满是泥浆幡子的跛脚少年,满脸阴郁神色。

    陈平安快步向前,轻轻拉住干瘦小姑娘的胳膊,笑道:“不用不用。”

    然后陈平安对那跛脚少年说道:“之前在山路上,谢谢你的提醒。”

    跛脚少年满脸错愕,竟是破天荒有些脸红,一时间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干脆别过头。少年之前在小路上直面嫁衣女鬼,与她近身搏斗、捉对厮杀,虽然道行相差悬殊,可是气势半点不弱,不曾想还是个脸皮子如此之薄的羞涩少年。

    老道人心中充满惊喜,踹了跛脚少年一脚后,脸色故作悻悻然:“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随后老道人沉声道:“各位恩人,你们出山后往南而去,约莫一天半的路程,就会经过三枝山,记得莫要夜间赶路,那里有一位厉鬼以坟茔为老巢,窃据福地,汲取一户人家的祖荫灵气,否则那户人家按照命理推算,上一辈子孙就该出大官了。”

    “厉鬼道行不弱,该有练气士第四境的实力,主要是它神出鬼没,很难捕捉,又以某种不知根脚的邪门法术,制造出十数位阴尸傀儡,贫道曾经与之交手,数次功亏一篑,白白浪费了数张宝贵的雷法符箓不说,还给当地乡民误认为是坑蒙拐骗之徒,实在是气人。”

    林守一心神微动,听到了阴神前辈的暗中提醒,问道:“道长擅长五雷正法?不知隶属何门何派?”

    老道人有些尴尬,心想这冷峻少年真是初出茅庐,不晓得行走江湖的规矩,哪有这么直截了当问人师门根脚的,无论是山上修道仙家,还是山下武人江湖,这都是犯了大忌。

    只不过有之前难兄难弟的可怜遭遇打底子,又有魏晋这样的陆地剑仙收尾,老道人就不计较这些了,小心斟酌之后,缓缓道:“说来话长,恩人们别嫌弃贫道唠叨便是。贫道家乡是那享誉一洲的南涧国,道法为尊,边境上有一座宗字头的道家大脉,是宝瓶洲道门的执牛耳者。占据着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被奉为南涧国国师不说,由于道法玄妙,神通广大,以至于附近数国君主皆亲自登山,共同尊奉这位宗主为一国头号真君,故而这位道教神仙身兼着四国真君头衔,是我们宝瓶洲公认的十大仙师之一,实不相瞒,若是风雪庙魏大剑仙在破境之前,遇到了这位仙师,魏前辈还真没办法与之平起平坐。”

    陈平安和林守一听得极其认真,不愿错过一个字。

    人外有人,天外有人。

    尤其是“真君”这个说法,小镇上出现的那个刘志茂,不就是号称截江真君?

    李宝瓶和李槐可就没这么专心致志了。李宝瓶时不时打量那个圆脸小姑娘,后者怯生生躲在目盲道人一侧,不敢见人的羞赧模样。

    目盲老道人兴致愈浓,在小酒儿的搀扶下,不知不觉走到了陈平安和林守一之间,唾沫四溅道:“天底下有资格带宗字的宗门,一般都分为祖宗、正宗和下宗三宗,其中祖宗往往又称为祖庭,下宗则会有众多附属门派,这些门派的取名,就没那么讲究了,只要不擅自带一个宗字,同时不与别家开山立派的门派重名,那么诸如道家宫观、佛家寺庙庵,等等,都可以随便取名,定期交给‘下宗’一些贡奉,再跟山下朝廷打好关系,寻一块风水宝地,在山上安心修行,尽量招徕有修行资质的弟子,百年千年薪火相传下去。”

    “贫道出身的师门求真观,曾经也是南涧国名列前茅的大门派,在百余年前败落了,到了贫道这一代,师长们几乎全部驾鹤西去,师兄弟没剩下几个,真正有出息的,更是一个都无。”

    “我们求真观这一脉的五雷正法,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确实不是雷法正统,主修肝胆两处的气府窍穴,学问全在‘嘘、嘻’二字上,取自‘嘘为**,嘻为雷霆’之意,一旦修成,以心眼内视窍穴,可以看到几处重要气府内,生出了**升腾、雷声震动的神异景象,之后就可以与天地共鸣,举手抬足,招引天雷,厌劾邪祟……当然在魏大剑仙一剑破万法的大千气象面前,求真观这点旁门道法,只能是贻笑大方了。”

    林守一皱眉问道:“五脏为心肝脾肺肾,五处气机攒聚如五雷,方为大道正法。道长师门为何会炼那五脏之外的‘胆’,作为引雷之地?”

    目盲道人这次的尴尬之色,绝非作伪了,重重叹了口气,满脸疲惫,无奈道:“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五雷正法是那道法正宗的不传之秘,说句难听的话,外人哪怕得到完完整整的修行之法,又有谁胆敢擅自修行?贫道求真观主修肝胆两地相关气府,其实哪怕是肝,也只不过是祖师爷因缘际会,学到了一点皮毛,最终勉强有几分形似,而无半点神似,这就是为何世间正宗正脉极少、而旁门左道多如牛毛的根源所在了。”

    林守一恍然道:“原来如此。”

    老道人由衷唏嘘道:“大道难行,难于这泥泞山路何止千百倍啊。”

    “正因为贫道师门不是雷法的正统真传,修行起来,便有利有弊了,像那阴阳家修士一旦泄露天机,很容易遭受无形的天谴,贫道这一脉修行此雷法,往往挑选先天残缺的弟子加入师门,因为这些人受天道怜悯,哪怕频繁使用伤及肝胆本源的求真观雷法,证道长生不奢望,运气好的话,好歹能捞一个寿终正寝。”

    “传说中某个大洲的雷法正宗,练气士一旦出手,雷公电母,雨师风伯,灵官云吏,种种神人,皆为驱使,帮忙助长声势,试想一下,这等天大的手笔,祭出之后,怎么能不教山河变色?”

    说起这些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目盲老道却是满脸神采,再无半点灰心颓丧之色。

    这恐怕就是修行难如登天、却依然让人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

    一旦踏上修行路,走上长生桥,见过或者听过山上高处的绝美风光,可长寿,会术法,呼风唤雨,能搬山倒海,一切匪夷所思的壮丽风景,都可以期待,如此一来,谁乐意在乌烟瘴气的山下厮混?

    老人叹息道:“贫道与两个徒弟这些年相依为命,游历四方,降妖除魔、捉鬼驱邪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而且也收银子,没法子,修道也要求财啊,搭建出来的长生桥,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权贵人家哪怕有邪祟作乱,可贫道既无门路,也无人帮忙举荐,当然是没机会进去的。至于地方上富家翁开设的水陆道场,只会邀请那些当地名气大的名僧老道,信不过外人,贫道擅长的师门雷法,总不能拿来吓唬凡俗,以此证明自己不是骗子,所以只好落得如此下场了。捉妖成功,未必能挣多少银子,一旦失败,就一定是入不敷出,修行不易啊。”

    一路走一路说,等到众人醒悟的时候,原来已经走出那座牢笼一般的山坳,不知是不是错觉,都觉得恢复了山清水秀的原貌,已经没有先前阴森秽气的浓重冷意。

    最后陈平安发现目盲道人哪怕不再说话,也没有分别的意思,始终跟他们同行南下,忍不住开口问道:“道长你们不是要北去吗?”

    老道人哈哈笑道:“耽误一点时间罢了,无妨无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当是贫道带着两个徒弟,为恩人们送行,无非是多走几步路的小事。”

    在那之后,两伙人就这么结伴而行,一路无风无雨,顺顺利利,等到彻底走出那方山水地界后,目盲老道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随便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绰号酒儿的圆脸小姑娘赶紧递上水壶,跛脚少年站在老道身后,回首望向那条山脉,不知在想什么。

    离别之际,老道人从行囊里掏出保存完善的一幅卷轴,绢布质地,亲手递给陈平安,“这是一幅贫道师门流传下来的《搜山图》,上边描绘有近百种山鬼精魅,可供参考,你们是首次远游求学,必然会经过一座座雄山峻岭,说不定将来用得着,贫道早已烂熟于心,只剩一点纪念价值罢了,还不如送给你们,物有所用,方得其所。”

    林守一扯了扯陈平安袖子,后者会心,收下了这幅《搜山图》,但是陈平安也掏出身上仅剩的那颗蛇胆石,送给了跛脚少年,只说是家乡的特产,不值钱,但数量不多。跛脚少年想拒绝,目盲老道人赶紧让他收下,说是恩人的一番好意,极为内向的跛脚少年只得默默收下,欲言又止,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谢谢二字。

    陈平安最后笑道:“你们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到了龙泉县城,可以去草头或者压岁铺子那边,找到一个叫阮秀的姑娘,向她出示这颗蛇胆石,她就知道你们是我的朋友了,说不定可以帮你忙在小镇安顿下来。我到了最近的驿站,就会寄信回小镇,说明一切情况。”

    之后双方分道扬镳,目盲道人宁肯带着两个徒弟绕远路,打死也不愿走入那片山水了。

    继续南下,陈平安回头望去,缓缓收回视线后。

    少年突然有些想练剑了。

第一百三十章 山水少年

    人生河流里的一场萍水相逢,往往各自打个旋儿,就会分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道号为玄谷子的目盲老道人一路沉默,这让小姑娘酒儿反而有些不习惯。

    跛脚少年虽然不愿交出那颗蛇胆石,犹豫纠结之后,仍是主动递给脾气恶劣的师父。

    老道人接过质地细腻的石子,握在手心细细摩挲片刻,破天荒还给少年,“自己收着吧。”

    跛脚少年一头雾水接过石子,望向小酒儿,后者也悄悄摇头,表是自己猜不透师父的心思。

    老人轻声道:“小跛子,这是你的缘分,师父拿不走的,真拿了,反而不是好事。你以为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为何要借助驿站寄信回龙泉县城,贫道估计如果到了那什么太岁、草头铺子,是为师而不是你亲手拿出石子的话,咱们在那边的日子就不好过喽,未必会遭人刁难,但是别想顺顺当当站稳脚跟,更别提找到一座山头,去寄人篱下修行了。”

    跛脚少年哦了一声,他就不是一个有弯弯肠子的人,不擅长想这些问题。

    目盲老道人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你们两个,福气真不错。”

    小酒儿比起哥哥,心思更加细腻,问道:“师父,小姐姐他们一行人,身世是不是不一般啊?”

    老道人点头道:“那个龙泉县,本是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破碎后落地生根而成,之前有儒家圣人齐静春坐镇一甲子,如今这些孩子背着书箱,一个比一个聪明,说是去大隋书院远游,那么你说,他们会是谁的学生?”

    小姑娘有些羡慕,“儒家圣人的学生,真厉害。”

    目盲老道人嗤笑道:“要不然那风雪庙剑仙魏晋,破关第一件事,就是前来相救?再说了,这些孩子身边有一尊阴神担任扈从,竟然能够威胁到那个凶狠女鬼的山根水源,这些孩子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老人感慨道:“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小姑娘有些后知后觉,好奇问道:“既然师父晓得他们有高手保护,那为啥要多此一举,告诉他们三枝山厉鬼的情形,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啊。”

    老道人习惯性伸手掐了掐小姑娘的脸颊,笑道:“蠢丫头,这叫惠而不费,一颗铜钱不花,就能当回好人,为啥不做?”

    小姑娘怯生生道:“可如果人家看穿师父的心思,师父不就是画蛇添足啦?”

    老道人哑然,摇头叹息,最后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师父以后要对你们两个好一点。师父这么多年,总想着哪天捡个天大的漏,能够在路边随手捡个天资卓绝的弟子,经常嫌弃你们两个出身不好,来路不正,不料回头看来,倒是师父灯下黑了。”

    小姑娘有些害怕,这样的老道人太陌生了,脸色微白,“师父,你是不是鬼上身了,酒儿都不认识了。”

    老道人哈哈大笑,突然低声道:“酒儿啊,之前师父答应一年之内不收符泉,现在跟你商量商量,从一年改为半年,如何?你想啊,师父这趟降妖除魔,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给那女鬼狠狠打了一顿不说,不但幡子上少了四个字,还送出去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你们做徒弟的,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师父,孝敬一二?”

    小姑娘如释重负,这才是她熟悉的师父,于是她干脆利落道:“半年就半年!”

    跛脚少年仔细收好那颗石子,闷闷道:“石头已经是我的了。”

    目盲老道人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狗改不了吃屎!”

    小姑娘一手捂嘴偷着笑。

    小跛子也跟着笑起来。

    ————

    人迹罕至处,那尊阴神露出真身,不过依然面容模糊,黑烟缭绕身躯,阴气森森,他沙哑开口:“没能护住你们,还害得你们被掳去女鬼府邸,对不住了。”

    陈平安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尽力就好。”

    阴神笑容惨淡,“不管怎么说,这次我难辞其咎。尤其是因为我贪图个人修行,才连累你们沦落到这般田地,我实在是良心难安。如果你们出了事情,我哪怕事后打烂了此处的山根水源,与那女鬼同归于尽,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宝瓶笑道:“小时候,我大哥喜欢给我讲一些古怪事情,有次讲到一个城隍爷的故事,说考量阴德的方式,不太一样,我记得很清楚,叫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人力有穷尽之时,尽力又尽心了,就不用太愧疚。要不然做人累做鬼也累。”

    阴神无言以对,被一个小姑娘传授道理,哪怕她之前展现出了君子气象,可总归是有些别扭。

    小姑娘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去,有些懊恼,以拳头捶掌心,“大哥总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当时只当有趣故事来听,早知道我该更用心一些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阴神望向陈平安,笑道:“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下?”

    陈平安点头,让林守一三人先行。

    阴神等到林守一他们前行出去约莫半里路,开口道:“我是药铺杨老头安排来保护李槐的。”

    陈平安挠挠头,“我还以为你是来保护宝瓶或是林守一。”

    这尊阴神笑道:“李槐他爹李二,差点打死藩王宋长镜,很厉害的。曾经有一次,李二找到杨老头,说他媳妇给人欺负了,他要出山找那户人家的老祖宗算账,一定要离开骊珠洞天,杨老头犟不过,只好答应了。结果听说后来,宝瓶洲有一座底蕴不俗的仙家山门,硬生生给李二用拳头拆掉了祖师堂,而且还是一路从山脚打到山顶。”

    陈平安张大嘴巴。

    不都说李二是小镇西边最没出息的男人吗?甚至连他儿子李槐,也从来这么认为啊。

    陈平安疑惑问道:“为什么李二不告诉李槐?”

    阴神似乎提及李二后,心情好转许多,“李二的性子很轴的,要不然也不会娶了李槐的娘亲做媳妇。”

    陈平安开怀笑道:“那以后知道了真相,李槐可得乐坏了。”

    阴神问道:“你不打算告诉李槐这个?在枕头驿那边,你就直截了当告诉宝瓶真相了,哪怕阿良劝你不要急着告诉她。”

    陈平安向前缓缓而行,“有关我自己的事情,我觉得是对的,当然可以自己做决定。可李槐他爹既然不愿意告诉自己儿子,我一个外人,凭什么告诉李槐真相?难道就因为我觉得这样李槐会开心一点?这样不好。”

    阴神点点头,心想难怪李二当年,不看好那些个天之骄子,反而更看重这个泥瓶巷少年一些,甚至为此不惜破坏规矩,想要把那尾金色鲤鱼连同龙王篓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因为我眼力很好,当时又担心你是坏人,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阴神前辈你第一次露面的时候,第一眼看的是我,再去看的李槐,这是为什么?只是无心之举吗?如果不愿意回答,阴神前辈可以当我没问。”

    阴神如果还是活人的话,一定要口干舌燥、如坐针毡了。

    他当初哪里想到陈平安会如此心细如发,当时自己的视线,一闪而逝,隐藏得不算浅了。

    不过一想到这一路陈平安的表现,阴神就又释然,大概这也是陈平安能够服众的原因所在。

    哪怕林守一如今已经跻身中五境,成为真正的山上神仙,李宝瓶还是不会听他的,李槐也一样,至于阴神自己,恐怕一样不会例外,林守一在他眼中,终究还只是一个极其聪明、资质很好的少年晚辈而已。

    这种感觉很奇怪。

    好像泥瓶巷少年身上,有一种能让人感到“心安理得”和“天经地义”的气质。

    少年说这件事不对,队伍里其他人会觉得那就是不对了。

    少年说这件事可行,那就可以做。

    但是更奇怪的地方,在于少年从来没有刻意炫耀过自己的任何长处。

    恰恰相反,他会跟称呼自己小师叔的小姑娘,虚心请教识字和读书。他甚至从来没有把李槐当做不懂事的孩子,也愿意跟林守一待在一起聊天,听后者说外边天地的事情。

    阴神最后笑道:“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总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

    陈平安小跑向前,扭头笑道:“我如果不相信前辈,这个问题就不会问了啊。”

    阴神缓缓逝去身影,叹了口气,跟着这帮孩子一起远游,心真累。

    其实那个心性糟糕的婢女朱鹿,搁在山下王朝的一般门阀,也算不容小觑的天才了,只可惜在这支队伍里,从头到尾,都被直接甩开了十万八千里,竟是方方面面,一个也比不过。

    再往南走,好像先是龙须溪和铁符江,之后又是绣花江、冲澹江和,水要多过于山,可接下来一天半行程,像是“水运”都给用光了,竟是连条山涧溪水都难找,其实水也有,但是都是一些无法饮用的死水坑子,更多还是病恹恹的柳树秧子,不高也不茂,还多歪斜,一路上飞虫四起,让人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李槐有些害怕,因为那个乌鸦嘴的目盲老道人,说了他们很快就要经过一个名叫三枝山的鬼地方,有厉鬼,还有什么阴尸当那厉鬼的小喽啰。

    一想到这个,李槐就郁闷,自己的彩绘木偶和泥人儿,个头都太小了,哪怕活过来,估计打架的本事还是够戗。何况那位白衣剑仙赠送的五个泥捏小像,他怎么捂热都活不过来,该不会是骗子吧,心底不愿意给自己好东西,又放不下剑仙的架子,所以就故意画了张大饼给自己?

    黄昏中,陈平安停下来搭灶烧饭,李槐熟门熟路地跑去拾取回一大捧干枯树枝,然后蹲在一旁,跟陈平安告状道:“陈平安,我觉得风雪庙魏晋没阿良好。”

    陈平安没搭理他。

    李槐去自己书箱拎出彩绘木偶和一个泥人儿,用木偶狠狠欺负那个持剑的小泥人,再让后者摆出跪地求饶的姿势,嘴里喊着“女鬼大人,饶命饶命,我魏晋知道错啦……”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好解释道:“魏晋是个很好的人。”

    李槐翻了个白眼,双手乱动,继续让彩绘木偶蹂躏泥人。

    林守一坐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正在翻看那幅《搜山图》,抬头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魏晋好像看不起你,或者说,最不看好你。”

    正在默默收拾小书箱的李宝瓶大怒,“还有这种事情?”

    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缓缓点燃柴火堆后,陈平安蹲着准备煮饭,“看不起我,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李槐一脸震惊,“陈平安,你咋想的,看不起我的人,还能是很好的好人?肯定是没那么好的好人啊!”

    陈平安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自顾自说道:“魏晋那么厉害的人,还被称为陆地剑仙,可是跟我们说话的时候,还是和和气气,愿意跟我们这些孩子摆事实讲道理,你以为所有山上的神仙,都是这样的吗?不是的。我在离开小镇之前,就遇到过杀人只看自己心情、只讲自己道理的神仙,而且还不止一个。”

    少年轻描淡写说着那些杀机四伏的往事,也不愿多说,继续道:“要想让人看得起,得靠自己。庄稼活做得好,烧瓷拉坯拉得好,进山砍柴烧炭你力气最大,巷子与巷子之间为了争水打架,不怕挨揍,敢冲在前边,自然而然就会让人看得起。”

    陈平安看了眼他们,“这是在我们家乡。以后等到宝瓶到了大隋书院,如果读书很厉害,还有林守一,年纪不大就成了练气士,当然能够让人看得起,你李槐……的话,等年纪大一点再说,现在不用急。

    李槐急眼了,“陈平安你不着急,可我着急啊!”

    陈平安问道:“每天早起跟我一起走桩练拳,你起得来?”

    李槐毫不犹豫:“当然起不来!”

    陈平安又问:“那教你剑炉立桩?”

    李槐一脸嫌弃,“学那个做什么,我年纪这么小。”

    陈平安无奈道:“现在知道自己年纪小了?那你一开始跟我急什么?”

    李槐目瞪口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答案。最后在大伙儿一起围坐吃饭的时候,李槐夹了块腌菜,一大口饭下肚后,问道:“你们说,世上有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法门啊,比如今天练了、明天就能变成神仙的本事?阿良说是没有,早知道魏晋走之前,我该问问他有没有的,万一阿良没有他有呢?那我就发达了啊。这次去大隋求学,我就踩在一把飞剑上头,嗖嗖嗖,来来回回,比陈平安走桩还快,风一样!你们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尘吧!”

    李宝瓶板着脸问道:“谁吃灰尘?”

    李槐咽了咽口水,望向林守一,然后默默转头望向陈平安,最后李槐有些伤心,突然灵光乍现,他赶紧从地上捡起那只彩绘木偶,“它吃!她如今可是我手底下的甲字号大将!没办法,个子最大,最漂亮好看,还是资历最老的功勋,随我李槐征战四方的日子最长嘛,之后那五个脏兮兮的小泥人儿,就只能排到乙丙丁午己了。”

    林守一笑问道:“那夹在那本《断水大崖》书里的小东西呢?”

    李槐摇头道:“它们?我不太喜欢。”

    李宝瓶一语道破天机,“你是因为不喜欢读书吧,随意不乐意看到它们,因为需要你先翻开书页。”

    李槐一脸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的表情。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那座略高的三枝山,问道:“过了三枝山,到了城镇的集市,你们想要买什么吗?”

    李宝瓶雀跃道:“小师叔,我想买一些杂书,齐先生说儒家之外的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经典,不妨多看看,先生说过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陈平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买一副棋,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李槐你呢?”

    “给我钱,不买东西,行不行?我想攒下来,我娘亲教过我,兜里有钱万事不慌!”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心怀侥幸嘛,万一你陈平安良心发现呢?”

    陈平安呵呵一笑。

    李槐顿时笑脸僵硬,赶紧转移话题,“那老道人不是要我们只要天黑了,就不要走三枝山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跟陈平安还有阴神前辈商量过了,如果我们夜间赶路,那厉鬼出来伤人,就将其镇压,一开始阴神前辈会袖手旁观,先让我出手,尝试着以符箓和雷法退敌,主要是让我历练一二,如果厉鬼躲着不出来,就算了,我们继续赶路就是。”

    夜幕降临,一行人缓缓登山,三枝山不高,但山势平缓,山坡很大,陈平安还故意绕路了,山上有大片无后人添土的乱葬岗,当然更多还是有子孙祭奠的坟墓,收拾得干干净净,坟头竖碑,碑上有字,碑前散落着一些没有全部烧尽的纸钱。

    不到一个时辰就翻过了三枝山,除了夜风微冷,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林守一有些遗憾,不过也不会强求什么。

    在那之后,去往大骊边境野夫关的行程,更加顺风顺水。

    经过一座小镇集市后,李宝瓶买了五六本杂书,有山水游记,有佛道经典,有文人笔记。

    林守一买了一副棋,教了陈平安规则之后,只要有空就经常对弈,因为李宝瓶坐不住,恨不得一口气在棋盘上丢下七八颗棋子,还总嫌弃林守一下棋太慢了。至于李槐那纯粹就是懒得动脑筋。不过跟林守一下棋最多的,竟然是那尊阴神。

    李槐大概是对于在红烛镇那边,花了将近十两银子买了一本破书,这次什么都没有买。

    虽然陈平安有点想练剑,但是除了偶尔拿出背篓里那把槐木剑,并没有真正开始练剑。

    在陈平安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练好拳!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分心做事,再来练剑。阿良教的那个运气法子,陈平安到现在才练了小半,到了第六停就实在走不下去了。

    虽然暂时不能练剑,不过阿良说过,十八停,本就是许多剑修历尽千辛万苦,琢磨出来的东西,勤练十八停,就当是给将来练剑打好基础。陈平安这么一想,就觉得干劲十足,浑身都是力气。

    一有闲暇,或是山巅大树枝干上,或是临水大崖的边缘。

    有少年双手掐诀,独自立桩,对着山水默默修行。有山时看山,有水时听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书生弟子

    龙泉县令吴鸢带着一位心腹文秘书郎,离开福禄街李氏大宅,身穿官府公服的吴鸢走着走着,突然一个金鸡独立,弯腰脱下靴子,倒出其中的砂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位世家子出身的文秘书郎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如今福禄街热闹远胜以往,暂时仍是胥吏身份的年轻人,立即尽量帮忙主官遮挡一二,同时轻声说道:“那李虹先前分明已经松口了,愿意在神仙坟一事上带头退让,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就不怕在大人你这边,落下一个蛇鼠两端的印象吗?”

    脸色疲惫的吴鸢无奈道:“多半是李虹的二子李宝箴,在京城闯出了名堂,说不定已经傍上了靠山,寄过家书密信回来,让李虹不要轻举妄动之类的。要么就是那个深居简出的长子,提醒李虹以静制动,都不好说。总之,现在麻烦的是咱们,没办法,原本的安排,大都是建立在我家先生……唉,不说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喝酒去,先来两壶桃花春烧再说,我请客,你付钱,记在傅公子你的账上便是。”

    对于这位上官赊账一事,姓傅的文秘书郎已经麻木,只是好奇问道:“小镇上都传福禄街李家二子一女,曾经被某位算命先生铁口直断,誉为龙麟凤来着?”

    吴鸢揉了揉脸色微白的消瘦脸颊,随口笑道:“这些玩意儿你也信?咱们大骊京城,想要出人头地,尤其是白丁寒士出身的家伙,对于名士养望、积攒口碑一事,谁没点独到心得?哪怕是高门豪阀,又好到哪里去了,你们傅家‘金碧辉煌,琳琅满目’的说法,其中有没有水分,外人不知,你傅玉自己心里没数?”

    被揭老底的傅玉气呼呼道:“吴大人你好意思说我们傅家?”

    吴鸢心情好转,哈哈大笑,拍了拍心腹好友的肩膀,“咱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傅玉跟着笑起来,“志同道合,意气相投,是不是好听一些?”

    吴鸢笑骂道:“矫情了不是?当伪君子累得很,做真小人才痛快。”

    傅玉摇头惋惜道:“吴大人这话说得随波逐流了。”

    吴鸢哀叹一声,转移话题,“有点想媳妇了啊。”

    傅玉微笑道:“县令大人,咱们龙泉县的青楼勾栏,是不是也该放开禁制了?酒色酒色,只有酒不像话嘛。”

    吴鸢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些卢氏王朝的流徙刑徒当中,有些女子的身份正好符合,与其死在深山野林的辛苦劳作,不如给她们多出一个选择,当然了,此事不可强求,关键还是看她们自己吧,傅玉,接下来你就不用陪我每天一起吃人白眼了,亲自负责运作此事。”

    这下子轮到傅玉满脸惊讶,他先前不过随口一提,便疑惑问道:“当真?”

    吴鸢扯了扯官服领口,笑道:“有什么当真当假的,那么多座山头被开辟出来,将来居住的多是仙家府邸的山上神仙,要想留住这些眼界高、钱包鼓的大爷,让他们在咱们小镇一掷千金,靠我这个马上就要丢掉督造官身份的小县令,还是靠你傅玉啊?以前听我家先生的口气,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人,看待俗世女子,所谓的姿容美色,往往提不起兴致,因为比起修道的仙子,皮囊内里,相差很大,那么山下女子就只剩下她们的身份,例如亡了国的金枝玉叶,被抄了家的豪阀女子,多少还有点诱惑。这一点,卢氏王朝那拨刑徒,不缺。”

    傅玉愤愤不平道:“朝廷此时有意启用新任窑务督造官,不是摘果子是什么?大人你这两个月来,一步一步走遍了六十余座山头,跟那帮老狐狸磨破了嘴皮子,从县衙到城隍阁的破土动工,到文武两庙的选址协商、前期丈量和木料准备,再到卢氏遗民的安置,事无巨细,哪天睡觉超过三个时辰?好嘛,朝堂老爷们动动嘴皮子,吴大人就是真的办事不利了?说不定四姓十族的刁难,根本就是朝中有人授意!存心要让大人你的仕途,起于龙泉县,也终于龙泉县!”

    傅玉大概是觉得最后的说法太过晦气,也不现实,闷闷不乐道:“最少也会想着让大人在五十岁之前,无法成功执掌一部,只能靠熬字诀,一点点熬到部堂的高位。”

    吴鸢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傅玉突然笑出声,吴鸢转头望去,“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

    傅玉点头道:“这龙泉县城,地方是小,可是比起繁华京城,我还是喜欢这边,烧酒,糕点,还有每天早晨的肉包子,只要想吃了,就能自己走过去买,来回一趟,最多半个时辰。有些时候心烦意乱,就坐在酒肆那边,点一斤散酒,我傅玉能清清静静坐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人凑过来喊那傅公子,再来一小碗酱肉,一碟腌菜,真想日子就一直这么过下去。所以我现在,就更想在这里好好做出一点成绩,再困难我也不怕。”

    吴鸢嗯了一声,“如果只是躺着享福,被人托着平步青云,那么当官有什么意思?总得脚踏实地为老百姓做点什么。你比我强,我是因为穷苦出身,知道市井百姓和乡野村民的不容易,你是世代簪缨的傅家贵公子,能够这么想,让我很意外。”

    两人并肩而行。

    傅玉无奈道:“但是问题来了,你做了实事,老百姓又不一定念你的好。史书上,能臣干吏,在地方开拓进取,最后沦落得骂声一片,灰溜溜离开,还少吗?百年几百年后,朝野总算后知后觉,到头来只传下几篇歌功颂德的诗词,有屁用。”

    吴鸢摇头道:“这么想不对,做事情就是做事情,你的初衷,在于做点让自己觉得特别自豪的事情,至于做了之后,老百姓领不领情,朝廷认不认可,你现在不用想这些,想多了,只会自寻烦恼。一个想岔,甚至可能干脆就丧失斗志了。我们儒家不同于追求道法到底有多高的道家,不同于追求佛法到底有多远的佛家……”

    傅玉叹了口气。

    吴鸢好像自言自语道:“三教之中,道教讲究清净,是一个人的事情,天崩地裂,我得长生,就够了,不重视前生来世,反而在意今生的这副皮囊,因为需要靠这副皮囊去证道,走完长生桥。相传佛教分大小,小与道教相似,大则告诉凡夫俗子,今生苦难来世福,到底是给了人很大念想的。唯独我们儒教,与世俗最近,纠缠最深,又有‘近则不逊远则怨’的困境,学问越大,修为越高,反而越是束手束脚,总觉得伸个腿抬个头,就要触碰到规矩的墙壁了。比如我那位先生,提出的学问宗旨,重学问更重事功,是希望能够将那些腐儒、犬儒剔除掉,有点像是要清理门户,之人会八面树敌,难免受人排挤。”

    吴鸢摇头道:“先生的想法是好的,可是万事就怕走极端,而且人皆有惰性,极有可能百年盛世之后,就是五百年、一千年的世风日下,因为读书人虽然还在苦读圣贤书,一个个道貌岸然,可到最后,为的不再是圣人所谓的‘养浩然之气’,如今还好,立德立功立言,儒家三不朽,圣贤君子尚且都在追求‘德’字,可一旦先生的学问,逐渐成为天下道德准绳,岂不是硬生生拉低到了‘立功’这一层?长久以往,反而是读书人最看不起读书养德这件事,读了几个字,翻了几页书,都像是可以换取多少颗铜钱似的,这该是多可怕的场景啊。”

    傅玉先是愕然,很快神色剧变,伸手使劲抓住吴鸢的手臂,低声道:“吴鸢!这些话,绝对不能与你家先生说,绝对不能!你不是练气士,不是修行人,不晓得大道之争的残酷,一句无心之语,一件无心之举,就可以惹来杀身之祸!”

    吴鸢拍了拍傅玉的手背,沙哑笑道:“我当然没这个胆子,再者以我那位先生的学识才智,可能根本就是我想错了想浅了,先生肯定瞧不上眼我这点想法。”

    傅玉松开手后,“你千万别说漏了嘴,我可不希望哪天你就像宋煜章那样,莫名其妙就……”

    傅玉不再说下去,言多必失。

    吴鸢转移话题,“如果以后我走错了路,不管那个时候,我吴鸢当了多大的官,傅玉,你记得一定要当面骂我,最好是骂醒我。”

    “放心,到时候我保管二话不说,赏吴尚书一记老拳。”

    “六部尚书啊,正二品而已,小了点,小了点。”

    “不小,你想啊,等我大骊占据这座宝瓶洲的半壁江山,一个六部尚书,还小?我看侍郎就已经很大了。反正吴大人,我可说好了,我这个人除了会出一点小主意,会谋而不善断,所以这辈子就算跟死你了,以后你当尚书,给我个侍郎当当,如何?”

    两位已经身在官场的读书人,笑着走回衙署官邸。

    李家宅邸内,有位青衫读书人,重新拿起书本,微笑道:“关于事功一事,吴鸢你没有想错,但确实是想得浅了。”

    ————

    小镇日渐繁华喧闹。

    少年崔瀺除了每天去荒废学塾读书,平时依然居住在袁氏老宅,每天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那口藏风聚水的天井旁边,经常一次发呆就是一两个时辰。偶尔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崭新学塾逛一逛,蜻蜓点水,很快就会离开。

    龙泉县县令吴鸢,已经正式卸去窑务督造官的职务,接任者据说是一位上柱国曹氏的年轻俊彦,而曹氏与吴鸢未来老丈人的袁氏,是出了名的大骊朝堂死对头,能够一言不合就在各种场合大打出手,在黄紫公卿碰头的内廷小朝堂,两位位高权重的上柱国,相互指着鼻子对骂,更是家常便饭,皇帝陛下对此多是好言相劝,有些时候实在恼火,就让两位功勋大佬滚回家吵去,反正两家自祖辈起就是邻居,据说两家小孩,从小就学会了隔着一堵墙,向邻居家抛掷各种物件,你丢砖头我扔泥块,礼尚往来。

    吴鸢这次登门,是跟先生虚心请教:“先生,朝廷吏部那边,一向是曹家把持的田地,是不是趁我没能打开局面,准备将我挪回京城某个清水衙门,坐几年冷板凳?”

    “不是。”

    崔瀺依然老神在在坐在那张大椅上,淡然道:“曹霁的家世如何?能力如何?”

    吴鸢苦笑道:“家世远胜于我,能力也相当不俗。”

    “跟这样的人打擂台,你刚好说明你吴鸢还是有点斤两吗?何况你才是龙泉县令,曹霁只是窑务督造官,如今重新开禁的龙窑,不过是做一些本命瓷相关收尾的事情而已,没你想的俺么严重。”

    眉心一粒朱砂的少年国师望着那口天井,“曹氏当然想要让曹霁踩着你往上走,现在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成为曹霁的官场拦路虎。拦不住,袁氏还愿不愿意嫁女儿,就难说了。拦得住被曹氏寄予厚望的曹霁,袁氏说不定会求着你迎娶那名女子。”

    崔瀺瞥了眼吴鸢,“陛下用人,亲疏有别是难免的,对待功勋之后,一向优待,可归根结底,最后还是要看你们各自的真本事。”

    吴鸢笑道:“听过了先生的开解,学生心情好多了。”

    崔瀺冷笑道:“你小子心情是好多了,先生我自己怎么办?”

    吴鸢装聋作哑,坚决不开口。

    崔瀺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阮师独女阮秀与外人冲突一事,你有没有想法?”

    吴鸢略作思量,很快就说道:“阮秀虽然出手重了一些,可毕竟是那个自诩风流的白痴纠缠在先,她有过数次提醒,不合情,但合理,挑不出大毛病。何况之前她爹阮邛大打出手,杀得骊珠洞天上空,之后再无修士胆敢逾越规矩,有其父必有其女……”

    崔瀺有些不耐烦,大概是嫌弃这个学生太笨了,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串,“我的吴大人,劳烦你去仔细查一查,为何那个白痴会有闲情逸致四处闲逛,又刚好经过阮秀所在骑龙巷的小铺子,又又刚好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又又又在家族购买山头、与大骊交好的时刻,如此不知轻重,如果说一两个巧合是巧合,那么如此之多的巧合,你就不奇怪?世上又蠢又色的男人是很多,可是一个有资格代替家族在这里露面的年轻人,而且本身修行资质还挺不错,会这么霉运连连?”

    少年说得诙谐有趣,可是吴鸢听得神情凝重,心情绝不轻松。

    说到最后,少年又开始自怨自艾,双手狠狠揉着自己脸颊,“真说起来,我比那个色胚更惨,但我是真的不走运啊!吴鸢,你不如把脸伸过来,让先生打几耳光出出气,咋样?”

    吴鸢又不傻,明摆着是打了白打的,“先生,我看还是算了吧。”

    少年气愤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啊,你小子性情随我,多半也是个欺师灭祖的种。等到龙泉县的事务大致落定,你争取抽空去一趟京城,跟我……跟那个我,继续商量在披云山建造书院一事。”

    吴鸢点了点头,看不出脸色变化。

    少年挥手赶人,“忙你的。”

    吴鸢起身告辞。

    这栋袁氏老宅,除了那个面容精致的沉默少年,在吴鸢一趟秘密出行后,为恩师崔瀺带回来一个名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十四岁,身材修长,不输青壮,面如冠玉,玉树临风,是一等一的好皮囊。不知为何,崔瀺让他改名为于禄,少年哪怕十分不情愿,只能默然接受。

    改名为于禄的高大少年,大概是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脱身,也可能是天生性情开朗,有事没事就打扫这栋袁氏祖宅,从一楼到二楼,最后甚至爬上屋顶去翻修旧瓦,如果不是崔瀺嫌弃少年呱噪,喊到眼前大骂了一通,估计少年连老宅墙壁也能粉刷一遍。

    家里的碗碟花瓶,全部被于禄擦得纤尘不染,吴鸢每次登门拜访恩师,都能够看到于禄在那里瞎忙乎,看到自己后,除了微笑之外,就是站在远处,抱着扫帚,开始耐心等待自己的离去,礼貌送客之后,少年就会开始做那清扫脚印、擦拭椅子之类的仆役活计,少年的乐在其中,让吴鸢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该不会是家国破灭、举族沦为贱民刑徒,所以刺激过大,导致脑子有点拎不清了吧?

    在于禄适应了老宅清净且忙碌的生活后,袖子里多出一封密信的崔瀺,又悄然带着一个陌生人回到宅子,是一个身材苗条却面容黝黑的少女,姿色只能算是中下,一天到晚都神情僵硬,唯独那双眼眸还算秀气。

    她哪怕是面对大骊国师,一样面无表情,既无畏惧也无讨好,这让于禄心生佩服,听说她也是刑徒移民之后,便想着跟她殷勤热络一些,只可惜少女对他不理不睬,做起家务事更是笨手笨脚,纰漏百出,打碎碗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后于禄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就让她坐着休息,大小事务全部由他一人包办,买菜淘米,下厨做饭,到清洗外衣,她倒是毫不客气,每天就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比主人崔瀺还更像是主人。于禄的好心好意,少女似乎并不领情,正眼看也不看少年,反而偶尔眼角余光瞥见,那张平庸脸庞的眼眸之中,会透出淡淡的讥讽意味。

    崔瀺重重拍了拍手掌,“三个都过来。”

    玉树临风的高大少年于禄,身材极好的少女,容貌精致无瑕的少年,站在崔瀺面前。

    崔瀺歪着脑袋,望向三人,最后视线停留在高大少年身上,“于禄,你一开始就是我争取来的棋子,至于你,是那位娘娘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不过如今她失势了,混得有点凄凉,给撵到长春宫修心养性去了。身在大骊京城的那个我呢,掌握了绿竹亭后,便顺势近水楼台了一回,将你送到了我这里,算是把你带出了火坑,你该谢我才对。按照那位娘娘一贯物尽其用的行事风格,你落在她手里,将来下场未必能比那个杨花好。”

    崔瀺转移视线,望向那个少女,“你以后打算姓甚名甚?还是学于禄,干脆全部改了?”

    少女嗓音柔媚道:“国师大人,我只要还姓谢就行。”

    崔瀺想了想,哈哈笑道:“哦?那不如就叫姓谢名谢好了,这个名字多占便宜啊,谢谢,你还不谢谢我?”

    少女依旧面无表情,但是眼眸之中燃起了怒火,不论少女如何尽力遮掩,都无法隐藏起来。

    崔瀺伤感道:“我以后也不叫崔瀺了,你们喜欢的话,就叫我崔东山吧,或者喊我公子也行。”

    崔瀺满脸心灰意冷,“于禄,谢谢,你们收拾一下行礼,明天我们就动身,顺着南下驿路去往边境野夫关。”

    两人都未质疑什么。

    崔瀺看到那个满脸期待的精致少年,“你啊,就留在这里吧,要么去陈氏学塾读书也行,随你自己。”

    少年满腹委屈,刚要壮起胆子祈求同行,崔瀺已经瞪眼怒目,“滚蛋!”

    少年吓了一跳,快步离开。

    崔瀺站起身,走到二楼一间小书房,开始提笔写信。

    洋洋洒洒近万字。

    “过犹不及,大骊朝廷太过推崇文人,使得许多沽名钓誉之辈,以诗歌作为仕途捷径,进入官场的敲门砖。必须改一改如今大骊京城的风气,绝对不能够让满朝公卿到贩夫走卒,一味崇尚艳辞丽赋的浮浅学风,必须重经义、重时务、重实际,必须牢牢拿捏住事功二字,哪怕大骊宋氏改朝换代,不管谁来坐龙椅,都不能丢了这份你我成就大道的根本。”

    “只是撼大摧坚,徐徐图之,才是正理。”

    “国子监务必掌握在手中,适当时候可以收回钦天监的安排,换取对国子监的完全掌控。”

    ……

    写到最后,崔瀺突然将手笔狠狠摔在地上,“如今写这些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是我了。你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还有脸皮让我‘暂不联系,自己保重’,你倒是把家底分一半给我啊,不愧是老崔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啊!你在京城享福,老子却要去给人当学生弟子,老天爷你怎么不直接打个雷劈死我啊……”

    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少年大哭起来,伤心欲绝。

第一百三十二章 学生崔瀺

    拂晓时分,一辆马车停在袁氏老宅门外,高大少年于禄和肤黑少女谢谢,各自背着包裹等在马车旁,少年崔瀺打着哈欠走出宅子,一袭质地考究、手工精良的象牙色白袍,他身后跟着个容貌精致如瓷器的少年,恋恋不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于禄忍不住问道:“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崔瀺懒洋洋道:“带你们远游求学,去大隋逛逛,你们两个本来就是山崖书院的学生。”

    于禄和谢谢这两位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面面相觑。

    车夫是个大骊驻留龙泉县城的大谍子,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坐在驾车位置上,崔瀺上了车弯腰掀起帘子后,突然转头道:“去把王毅甫喊过来担任车夫,你继续留在县城,负责盯着骑龙巷和杏花巷两处地方的动静。”

    那谍子点点头,一言不发地下车离去。

    约莫一盏茶功夫,一个高大男子大步流星走来,高大少年目不斜视,神色从容,少女眼神冷冽,似乎不太喜欢这位名叫王毅甫的男人。

    王毅甫,正是那个奉命亲手拧掉宋煜章头颅的男子,昔年卢氏王朝的沙场猛将,既没有沦为大骊阶下囚,也没有成为新王朝的座上宾,更没有重掌兵权,而是成为了那位娘娘的鹰犬,随着她被“贬谪”到长春宫去结茅修道,王毅甫的主人,就从大骊娘娘换成了眼前的这位少年国师。

    因为是走驿路官道,马车不小,足以容纳三人,可崔瀺仍是让少年少女坐在外边,他独自霸占着宽敞车厢,没过多久,车厢内就传来琅琅读书声,堂堂大骊国师,享誉一洲的围棋圣手,却每天都要朗诵这些蒙学内容,实在是让人觉得好笑。

    马车由东门驶出小镇,崔瀺掀起窗帘,看了眼东门口附近的新建县衙,尚未完全竣工,只是有了个雏形,在衙署胥吏督促下,小镇青壮现在就已经开始忙碌,使得整个东门都尘土飞扬,崔瀺眼神阴沉地放下帘子。

    离开小镇后,沿着驿路驶出大概一个时辰,崔瀺让王毅甫停车,他独自走向一座小山坡,观湖书院的“君子”崔明皇等候已久,见到这位被驱逐出家门的祖辈后,毕恭毕敬作揖行礼。

    崔瀺站在山顶,回望小镇,只可惜如今境界大跌,修为低微,哪怕穷尽目力,也无法见着那边的风景了,“尊奉披云山为大骊北岳一事,还需要酝酿,一时半会很难成功。但是在披云山建造新书院,势在必行,最多半年就会有结果。放心,你这次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差点连命都丢了,我肯定不会过河拆桥,一个书院副山主,是跑不掉的。之后大骊肯定会倾尽国力,将这座崭新书院,打造得比山崖书院更像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

    崔明皇松了口气后,眼神坚毅,承诺道:“绝不会让老祖失望的!”

    崔瀺对此不置一词,继续说自己的,“我将那个瓷人少年留给你,到时候你把他安插进入新书院,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修行会很顺利,可能会以一种吓人的速度跻身中五境,你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你最好将他雪藏起来,不要太早浮水出面。我从瓷山千挑万选出了那些碎瓷,好不容易才拼凑出这么个神魂具备的瓷人,这少年能够从一堆破瓷片,到现在的活灵活现,与人无异,既是我崔瀺毕生心血的凝聚,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所以你务必多上点心。说句不吉利的话,这已经相当于是我在跟你托孤了。”

    崔明皇心情激荡,弯腰抱拳道:“老祖放心,我崔明皇一定将其视为己出!”

    崔瀺有些疲惫神色,“在小镇这边,除了藩王宋长镜之外,其余两拨谍子死士,你能够随便使唤,我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再就是没事的时候,多跟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聊聊,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做事最是公道,从不谈什么好坏、正邪、敌我,你争取能够让老头子答应跟你做买卖。”

    “至于阮邛,我劝你别去自讨无趣。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四大姓十大族,如今七零八落,人心涣散,你多留心李家,嗯,就是李希圣所在的李家,至于那个心比天高的二公子李宝箴,如今靠山一倒,虽说算不上被一夜之间打回原形,但是也算领教过我们大骊京城的云波诡谲了,这对兄弟之间,你选谁都行,不过只能选一个。”

    “至于吴鸢,你自己看着办吧,就事论事,不要交心就行。”

    崔瀺说到最后,分明是青葱少年的俊美相貌,却给崔明皇一种耄耋老人、万事皆休的错觉。

    崔明皇试探性问道道:“那个学生吴鸢,难不成是?”

    崔瀺耷拉着双肩,向山下走去,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他是娘娘的人。她就喜欢挑选这类人,出身不太好,但是聪明,有抱负,能隐忍,只是各有各的致命缺陷,易于她掌控。”

    崔明皇恍然大悟道:“难怪,老祖宗你那次在袁氏祖宅泄露天机,我总觉得不对劲,后来才想明白,是因为吴鸢在场的缘故。”

    崔瀺叹了口气,并没有藏掖真相,打开天窗说亮话,“当时在袁氏老宅,我给了他一次机会,之前芝麻绿豆大小的琐事,他把消息全部传递出去,我懒得计较。可他如果走出宅子后,选择在那件事情上泄密给那位娘娘,那他就死了,弟子欺师灭祖,那么先生打死学生,天经地义嘛。”

    崔明皇默然无语。

    崔瀺拍了拍这位家族晚辈的肩膀,“我对你寄予很大期望啊,不然不会跟你讲这些的。”

    崔明皇苦笑道:“诚惶诚恐。”

    “行了,你就别送了。”

    崔瀺加快步伐走下山,走出十数步后,转头笑道:“你我都是聪明人,你肯定在想我能这么给吴鸢挖坑,一定不会放过你,事实上……你没有猜错,确实是这样的,不过陷阱在哪里,需要在哪天做出生死抉择,得你自己去琢磨。”

    崔明皇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委屈无辜,反而斗志昂扬,“该读的书,差不多已经读完了,以后人生的乐趣,就在于此了。”

    崔瀺转过身,望向山脚那辆马车,双手拢在袖子里,啧啧道:“果然三种弟子都得有啊,你崔明皇,吴鸢,瓷人,齐全了。以后就看我们师徒四人各自的造化了。”

    走着走着,崔瀺打了个激灵,呢喃道:“如果哪天知道了真相,以泥瓶巷那个小子的脾气,一定会打死我的啊,说不定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少年满脸焦虑和悲伤,“关键是师父打死徒弟,还他娘的天经地义啊。不行不行,我崔瀺不能混得这么凄惨,得想个法子……”

    少年突然眯眼笑起来,顺带着走路也大摇大摆起来,哈哈大笑道:“可以把脏水全部泼给大骊国师嘛,我是崔东山,不是崔瀺!”

    他当下寄居的这副身躯皮囊,可以视为一件极其珍稀的重宝,天生无垢,但是先天痴呆,不到六岁,就魂魄游离散尽,崔瀺经过多年秘法炼制,使其成为一件易于魂魄借住的客栈旅社,当初因为骊珠洞天太过重要,涉及到他的大道契机,他必须亲临此地,所以就搬出了这具身体,分出魂魄进入其中,如此一来,等于世间出现了两个崔瀺,一老一少,老崔瀺待在大骊京城当他的国师大人,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少年崔瀺则莅临小镇,躲在袁氏老宅,以防意外发生,当然,内心深处,崔瀺未必没有亲眼目送齐静春走完最后一程的意思。

    他想堂堂正正打败齐静春一次。

    只可惜崔瀺如何都想不到,先是输给齐静春,输得一败涂地不说,之后更惨,被分明已经死在学宫功德林的老头子找上门,随随便便就切断了他与本体崔瀺的联系不说,还罚他每天读那几本破烂书,可笑的是,没有一本属于老头子编撰的圣贤经典。最后更是做出一个荒谬至极的决定,要他崔瀺给那个姓陈的少年当学生!

    我崔瀺能跟他陈平安学什么?学烧瓷还是学烧炭啊?

    至于那个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天晓得!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那个天晓得。

    老头子,虽然一辈子最高的俗世功名不过秀才而已。

    但是当初在儒教文庙,曾经排在第四高位啊,那会儿老秀才真可谓如日中天,要不然老头子人都没死,神像能硬生生给人搬进去竖起来?老秀才自己拦都拦不住。

    不过崔瀺总觉得当时老头子其实偷着乐呵,根本就没真想着去拦。

    总之这桩公案,注定会消失于正统青史和稗官野史,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仅剩的蛛丝马迹也会一点一点消失。

    ————

    通往大骊南边关隘野夫关的必经之路上。

    一辆马车停在驿站外的路边,眉心朱砂的白衣少年站在车顶上,面朝北方,翘首以盼。

    王毅甫坐在驾车位置上,像往常一样闷不吭声。

    高大少年于禄在清点行囊里的物件,身材婀娜却容颜粗鄙的少女最闲散惬意,坐在王毅甫身边,和少年背对背,她正晃荡着双腿,一颗颗嗑着瓜子。

    少年崔瀺一跺脚,“总算来了!”

    王毅甫没有转身,轻声道:“殿下,以后保重。”

    已经改名为于禄的高大少年,点头笑道:“王将军也是如此。”

    王毅甫嗯了一声,正要开口。

    嗑完一大把瓜子的少女拍拍手,云淡风轻飘出一句话来,“王大将军没必要跟我这种刑徒贱民客套寒暄了。”

    王毅甫苦笑道:“是我们对不住你的师门。”

    少女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仰头望向蔚蓝天空,笑道:“那你就跟那些魂飞魄散的死人们说去。我既没有参加那场大战,事后也没有自尽,相反活得还不错,很快就是新山崖书院的学生了。所以王大将军你跟我说这个,挺没意思的。”

    于禄突然说道:“王毅甫,不用理她,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已,心里有气,又不知道跟谁发泄。这个时候谁好说话她就刺谁。”

    少女笑道:“呦,还当自己是贵不可言的卢氏太子啊,还有资格教我做人?”

    于禄微笑不言,继续低头收拾行李。

    王毅甫一阵头大。

    若非担心这两个孩子的安危,王毅甫又怎么可能答应大骊娘娘,为她效命。

    ————

    陈平安一行人沿着驿路边缘南下。

    然后看到一个脸熟的白衣少年飞奔而来,那种热情,简直比一位怀春少女面对心仪情郎,还来得夸张。

    眉心朱砂的白衣少年笑容灿烂道:“陈平安,虽然听上去很像个玩笑,但我其实是很认真很严肃地告诉你,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学生了!你不认我做学生的话,我就死给你看!等我死了之后,你记得帮我立起一块碑文,就写陈平安弟子之墓!”

    陈平安呆滞了很久才缓过来,问道:“你的真实姓名叫什么?”

    少年开怀大笑,“崔东山!”

    陈平安点头道:“那我在碑上帮你再添三个字。”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行

    少年对此并不意外,开始循循善诱,“我晓得先生你老人家不放心,觉得我是心怀叵测之辈,但是你可以考察我一段时间,再来决定要不要收下我做开山大弟子,我崔东山呢,修为如今是不高,但是见多识广,学问还是有一些的,对于大隋的风土人情,更是了如指掌,此去大隋,有我在和没有我在,必然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境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眼见着泥瓶巷少年依旧无动于衷,崔瀺毫不气馁,滔滔不绝道:“再说了,我这趟拜师学艺,并非空手登门,而是带了一笔极其丰厚的拜师礼,比如那中五境修士游历天下,几乎一手一册的《泽被精怪图》,我这一册更是珍稀贵重,天然孕育出了五六种精魅。”

    少年掰着手指头,一一道来,“再有一套文房四宝,笔是那藏着一条吃墨鱼的紫管笔,写字也好,绘画也罢,用完后便无需清洗,那条小鱼儿会自行帮忙吃干抹净。如何,是不是很神奇?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文人清供了吧?”

    “墨是三锭松涛墨,以手指轻敲,就会发出松涛阵阵的悦耳响声,写出来的字,哪怕是蘸墨极少的枯笔,墨香同样能够滞留数年之久。砚台是别洲一位无名老僧遗留下来的古砚,名为‘放生池’,大有玄机,你不动心?”

    “纸张则是那金石笺,一国皇帝敕封山川神灵,都希望用上此纸,才显得正统。”

    少年讲到这里,深呼吸一口气,“最最最重要的一样压箱底宝贝,是一柄半死不活的本命飞剑!它品相极佳,锋利无匹,最大的好处是它不用后继者养炼剑气、开拓剑意,几乎拿来就能用,我当初侥幸得到后,之所以珍藏多年,也未将其炼制,非是不看重,实在是我不走剑修的路子,生怕暴殄天物……”

    说到后来,原本兴高采烈的崔瀺嗓音越来越低,因为他发现对面的陋巷少年,随着自己的拜师礼越来越丰厚,陈平安拒绝的眼神,反而越来越坚定。

    眉心朱砂、容貌俊美的少年满脸幽怨,双手捧在胸前,可怜兮兮地试探性问道:“真不行啊?我是诚心诚意跟你拜师的,你要不信的话,我可以发誓啊,如果我对你陈平安有半点坏心,就被天打五雷轰!”

    陈平安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

    陈平安在小镇第一眼看到这位少年,是在阮师傅的铁匠铺子,误以为是县令大人的伴读书童,第二次自称“师伯崔瀺”的少年主动搭讪,在牌坊那边,跟陈平安说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幕,之后一路跟随陈平安去了泥瓶巷,还偷走了宋集薪贴在门槛的春联。

    陈平安虽然始终没有从少年身上,察觉到类似云霞山仙子蔡金简的杀意杀心,但是陈平安绝对信不过此人,希望能够敬而远之,哪里想到如今都快走到了大骊边境,还给少年死皮赖脸追了上来。陈平安又不傻,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图什么?

    崔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少年发髻,那支碧玉簪子已经消失不见。

    照理说按照之前约定,老头子会帮着自己铺垫一二的,最少不会揭穿自己的大骊国师身份,更不会将自己算计陈平安和齐静春的事情泄露出来,至于老头子为何如此大度地放过自己,甚至为何要这个分明大局已定的时候,走出功德林,崔瀺根本就懒得去计算推演,跟真正的圣人比拼这个,实在是不自量力。尤其当下神魂分离,崔瀺无论是修为和心力,都已经大不如前,害怕自己一旦推演到深处,不小心触及老头子订立的规矩根本,会沦落到这副皮囊原主人的境地,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崔瀺问道:“陈平安,你们在红烛镇枕头驿一带,难道就没有遇到一个穷酸老秀才?他没有跟你讲清楚大致缘由?”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崔瀺仔细打量着陈平安,觉得眼前少年神色不似作伪,“好吧,那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了,不过事先说好,陈平安,我拜师如此心诚,你却如此推脱,那么接下来我的拜师礼,就要减半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要转身,崔瀺赶紧从袖中掏出一枚黑色棋子,高高抛向驿路旁边的无人处,“这是杨老头交给你的消息,捏碎之后,你就知道这件事情的脉络,然后你来帮我证明清白,告诉陈平安我绝不是贪图什么,才来拜师,而是真心要跟他定下师徒关系。”

    那尊阴神没有显露真身,能够滞留言语声音的黑色棋子,在空中砰然碎裂,瞬间化作齑粉。

    很快林守一就神色古怪地来到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阴神前辈说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要你相信这个叫崔东山的家伙,不会暗中使坏,去往大隋书院的路上,大大方方让他做牛做马,随意驱使便是了,这样的弟子门生,不收白不收,不用白不用。还说此人今后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关,不敢对你心怀不轨。”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他们是?”

    崔瀺笑逐颜开,“他们啊,傻大个叫于禄,福禄的禄,小黑妞叫谢谢,姓谢名谢,也不知道谁给她取的这个名字,真是绝了。”

    随后崔瀺露出瞎子也不会当真的悲苦脸色,唉声叹气道:“两个都是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身世可怜得很,谢谢之前就曾在山崖书院求学过一段日子,于禄运气差一点,离乡没多久,我们大骊就发起了那场大战,两人只得各自返回家乡,如今家国破灭,书院学生的身份,便成了他们的保命符,如果我不把他们带出来,以后肯定会死在你们龙泉县西边的大山里,要么被某位山上神仙一个不顺眼就给打死,要么每天风餐露宿,早早气力衰竭,不到三十岁就活活累死。所以他们如今颇为感恩戴德,一定要称呼为我公子少爷,我怎么劝都劝不动,唉。”

    不曾想黝黑少女笑眯眯道:“既然我们的称呼反而成了公子你的负担,那我以后就不喊公子了。”

    好在于禄没有雪上加霜,微笑道:“我还是继续喊公子吧,习惯了。”

    崔瀺转头呵呵笑道:“谢谢姑娘啊,我谢谢你啊。”

    林守一缓了缓,好像又得到阴神暗中传授的锦囊妙计,轻声说道:“杨老头说这两人,咱们最好是收下,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实在不喜欢姓崔的,以后可以用来当替死鬼,但凡有灾有难,全部让他顶上去就是了,他身上藏着一件‘方寸’物品,家底厚实,经得起糟蹋。”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崔瀺勃然变色,跳脚大骂道:“杨老头,你个老乌龟王八蛋,有你这么坑人的吗?!”

    陈平安压低嗓音笑问道:“如果收下这两个人,以后就算是你们的同窗吗?”

    林守一苦笑道:“可能是吧,其实我和李宝瓶都不清楚山崖书院的真正情况,当初马老夫子带着我们离开小镇,也没说过这些。”

    李槐一直偷看那个名叫于禄的高大少年,觉得像是个容易打交道的家伙,肯定比脾气暴躁的李宝瓶,以及性情冷淡的林守一,要更好说话。于禄背着沉重行囊,发现了李槐的视线后,这位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笑着点头行礼。

    背着小绿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则时不时与那位身材高挑的黝黑少女,对视一次,又一次。与那次遇上目盲老道人师徒三人,情况刚好相反,李宝瓶对昵称酒儿的圆脸小姑娘,一下子就看对眼,对于这个姓名古怪的少女,则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谢谢虽然面带笑意,看不出任何真实情绪,可是对于矮自己大半个脑袋的李宝瓶,少女内心亦是不喜。

    初次相逢的小姑娘和少女之间,这种奇妙情绪,应该与任何道理都无关。

    陈平安望向崔瀺,说道:“于禄和谢谢,可以加入我们,但是你不行。”

    崔瀺收敛一切神色,生硬问道:“为何?”

    陈平安答道:“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好人。”

    驿路这边,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句话滑稽可笑,哪怕是最没心没肺的李槐,都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力。

    于禄扭头望向后边,远处尘土飞扬,马蹄整齐踩踏地面,地面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震颤,大地如同被狠狠鞭打的贱民身躯,奄奄一息,只能默默承受。

    一股大骊铁骑的浑厚军威,扑面而来,哪怕是只是三四十轻骑的队伍,仍是散发出一种粗粝慑人的杀伐气息。

    这让高大少年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这边崔瀺伸出双掌,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尽量心平气和道:“我之所以来这里,是有个老秀才一定要我跟你学做人,你不收我做学生,没关系,我就以于禄和谢谢的公子,以这个身份,跟随你们一起远游求学就是了,你们当我不存在,咋样?”

    陈平安点头道:“只要你别来惹我,不说什么先生学生的怪话,都可以。”

    崔瀺刚要说话。

    大骊骑军带着轰鸣声一闪而过,

    一直观察这支骑军所有细节的于禄早已低头,还不忘用手臂遮挡风沙尘土。

    少女谢谢更是早早挪步到驿路外。

    眉心一粒朱砂痣的少年崔瀺,恰好还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

    气势雄壮的大骊骑军呼啸而过,崔瀺默然站在原地,话痨似的少年,满身尘土,还张着嘴巴,却一个字都也说不出口。

    李槐只觉得这一幕真是惨不忍睹,小声道:“惨是惨了点。”

    灰头土脸的白衣少年,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脸,眼神恍惚,呢喃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

    按照阮邛订立的规矩,如今闲散修士过境,若无大骊朝廷的特赦,只要是经过原先骊珠洞天的上空,一律不可凌空而渡或是御剑飞行。在那拨声名赫赫的练气士,付出了一条条性命之后,如今大骊诸多山上势力,都默认了这个不太讲理的规矩。

    风雷园修士刘灞桥在地界外降下飞剑,付过银子,乘坐驿站专门提供给修士的豪奢车马,赶赴县城,找到龙尾郡陈氏开办的新学塾,发现好友陈松风正在亲自为十数位蒙童授课,陈松风发现站在窗外的刘灞桥后,就想要找人帮自己给孩子们授课,刘灞桥赶紧摆手,示意自己等着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先生陈松风在蒙童们的作揖礼敬后,快步走出课堂,和刘灞桥并肩而行,看了眼佩剑,好奇道:“这把就是数一数二的道家符剑,大骊京城锁龙井里的那把‘符箓’?”

    刘灞桥翻了个大白眼,双手抱住后脑勺,“宋长镜这个王八蛋,说好的将符剑留给我,等着我去拔出来,结果我这北行一路上,全是在说大骊京城有人拿走了符剑的消息,我还不信,以为是宋长镜使出了兵书上的障眼法,故意帮我铺路呢,结果等我到了京城,好嘛,已经被一个叫杨花的厉害娘们,当真给捷足先登了!”

    刘灞桥越说越气,“我去找宋长镜讨要说法,你知道怎么样,宋长镜只是让人递话给我,说有本事自己去找杨花,把符箓抢回来。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不要脸的止境宗师!后来听小道消息说,如今这娘们就在你们这边的铁符江,当了一位享受香火祭祀的江水正神。这就是命啊。”

    陈松风愣了愣,“你这趟来龙泉县城,是想从那位水神手里拿回符箓?”

    刘灞桥摇头晃脑道:“我刘灞桥是那样的人吗?!”

    陈松风更加疑惑,“不是为了见那个女子水神,那你来龙泉县做什么?”

    刘灞桥叹气道:“不过是返回风雷园的路上,稍稍绕路,就到了这里,之前听说了一些关于这个龙泉县的很多事情,其中就有你们龙尾郡陈氏在此开设学塾,就想着来见你一面。我还真不是冲着杨花和那把符箓去的。”

    陈松风微笑道:“如今我在这边为蒙学授业解惑,起先很不适应,恨不得一拍桌子就拂袖离开,如今倒是好一些了,经常告诉自己,就当是砥砺心性好了。”

    刘灞桥点点头,“静下心来做学问,确实挺好的。对了,之前那场起始于红烛镇一带、止于大骊京城的变故?你听说了吗?”

    陈松风点头道:“当然有收到各种传闻,但是家族内部众说纷纭,不同渠道传来的内幕消息,相互矛盾,到最后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刘灞桥嘿嘿笑道:“你难道忘了,我当时可就在大骊京城,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陈松风摇头道:“不想。我又不是修行中人,对于你们的长视久生之事,也没什么兴趣。”

    陈松风之前也曾负笈游学,跟随游人登高作赋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算是文弱书生,可当初跟随颍阴陈氏女子一起进山,到最后他的脚力和体力,连一个陋巷少年都不如,以至于被陈对嫌弃地踢出队伍。

    卖了个关子却没有人捧场,刘灞桥当然不太开心,揭短道:“年纪轻轻,暮气沉沉,活该你被陈对那个小娘们瞧不起。”

    陈松风大笑道:“喂喂喂,打人不打脸啊,揭人伤疤算什么英雄好汉?”

    刘灞桥一脸神神秘秘,压低嗓音,“那你想不想知道有关倒悬山的一个惊天大消息?”

    陈松风毫不犹豫道:“说!”

    刘灞桥打趣道:“啧啧,你才说过自己不是修行中人,也会好奇这个?”

    陈松风神色疲惫,字斟句酌,缓缓道:“倒悬山传出的任何消息,只会跟那座天下有关。而那个地方的动静,有可能会决定整座天下的格局。哪怕我们宝瓶洲只是被最小的涟漪波及,我们早一点知道,说不定就能早些做出一点正确应对,哪怕最终只是获利一点点,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刘灞桥对此亦是无能为力,各有各的身份立场,有些时候旁人的安慰,再好听,终究有一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刘灞桥也不愿意当这种言语上的朋友,在这位风雷园剑修心目中,真正的朋友,就是你飞黄腾达的时候,见不着我刘灞桥的影子,可当你有了大麻烦,需要有人站出来的时候,甚至不用你说什么,我刘灞桥就已经站在你身边了。

    事后,麻烦解决了,不用道谢。若是我刘灞桥死于这场麻烦了,你都不用愧疚。

    刘灞桥伸手指了指东北方向,“其实我也不知道太多,只知道位于咱们天下最东北的那个大洲,算是剑修最后的地盘了,几乎大半剑修,在当地两位大剑仙的号召之下,火速赶赴倒悬山,不知为何,这些剑修只在经过骊珠洞天上空的时候,两位大剑仙短暂撤去了气机遮蔽,才让我们东宝瓶洲得以惊鸿一瞥,见识到剑修如蝗群过境的绝世风采。”

    陈松风笑道:“如蝗过境?这可不是什么好说法。”

    刘灞桥哈哈笑道:“不中听怎么了,你想啊,有比这个更恰当的说法吗?蝗群过境,寸草不生,气势多足啊。”

    陈松风犹豫了一下,仍是坦诚相待,说出一个秘密,“陈对曾经说过,那里大约每过百年,就会有一场大战发生在那堵城墙之下。”

    刘灞桥点了点头,显然之前就知晓此事,“所以我想着去出一份力,退一步说,也存了以战养剑的私心,结果风雷园很快就回信飞剑一把,从师祖到师父再到师兄,全部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陈松风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刘灞桥突然问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还在小镇吗?”

    陈松风摇头道:“不在了。如今这少年可了不得,据说一人独占了四座山头,其中名叫落魄山的地方,还有大骊朝廷刚刚敕封的一位山神坐镇其中,是货真价实的大财主了。你对他不是观感很好吗,以后重逢,大可以让他请你喝酒吃肉。”

    刘灞桥抹了抹嘴,道:“他带的腌菜是真不错,当时差点咸死老子,但我在大骊京城顿顿吃着山珍海味,越吃越怀念那腌菜的滋味。”

    陈松风没好气道:“你顿顿吃腌菜试试看,看你会不会想念大骊京城的山珍海味!”

    刘灞桥笑道:“那还是顿顿大鱼大肉好了,偶尔来一餐腌菜就行,要不然面黄肌瘦的,以后万一真见着了我家苏仙子,我怕吓着她,那多尴尬。”

    陈松风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以你刘灞桥的家世和修为,那正阳山苏稼再出类拔萃,一旦抛开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世仇关系,你跟她怎么都算是般配吧,为何你连跟她打一声招呼都不敢?”

    刘灞桥用心想了想,“可能是怕她一见到我,就不喜欢我了吧。”

    陈松风愈发纳闷,“但是你和苏稼如果连面都不见,她不一样没有喜欢你?”

    刘灞桥转过头对着陈松风挤眉弄眼,笑嘻嘻道:“不一样的,只要一天没见面,我就对将来的那次见面,充满期待和希望。”

    陈松风摇头道:“你真是无聊啊。就不怕下次见面,你是去参加苏稼苏仙子的婚礼?”

    刘灞桥如遭雷击,伸手搂过陈松风的脖子,凶神恶煞道:“陈松风你找死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老天爷别搭理这家伙,月老更别当真啊……”

    ————

    过了边境野夫关,就算离开大骊国境了。

    在到达大隋之前,还要先穿过大隋附属黄庭国的西北地带,大概有一千两百里路程。

    相较于大骊市井百姓喜欢说大骊官话,对于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往往并不熟稔,文风更加浓郁的大隋和黄庭国,几乎人人都会说本洲雅言,差别只在地方口音轻重而已。

    一辆马车缓缓跟在一支队伍后头,车夫是高大少年于禄,崔瀺一天到晚坐在车厢内闷头大睡。

    少女谢谢,已经完全融入那支陈平安领头的求学队伍,反而与于禄崔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她能够跟林守一切磋棋术,说是切磋,其实就是碾压,其貌不扬的少女下棋杀力极大,动辄屠龙,杀得林守一几乎局局丢盔弃甲。她也能跟李槐天马行空胡乱闲聊,陪着李槐一起用彩绘木偶和五尊泥人儿,来排兵布阵,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谢谢唯独不愿跟李宝瓶说话,当然后者同样如此。

    陈平安对她和于禄都客客气气,对那个姓崔的白衣少年则始终不搭理,这一路行来,崔瀺用尽了法子,撒泼打滚耍无赖,只差没有抱住陈平安的大腿嚎啕大哭了,还试图用礼物诱使李槐等人,让这三位“开国元老”帮忙求情,凑到陈平安跟前嘘寒问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是三番五次,都吃了闭门羹。

    最后气急败坏的少年,不是没有威胁过陈平安,说再不答应收他做徒弟,他就要跟陈平安玉石俱焚了,结果陈平安撂下一句,“你可以试试看,你叫崔东山,我叫陈平安,墓碑只会有一块,谁活下来,谁帮忙写对方的名字”,这让白衣少年立即吃瘪,差点憋出内伤来。他倒是想一巴掌拍死这个姓陈的,可他一旦心生此念,手心就要被老秀才的不知名术法,像是用鸡毛掸子抽得那叫一个红肿啊。

    黄昏临近,马车缓缓行驶于山岭道路上,白衣少年难得掀起车帘,坐在车夫于禄身后,朗声道:“前边那位陈平安陈大哥陈大爷陈老祖宗!这座山叫横山,咱们可要小心一点,黄庭国之前,此地归属于后蜀国,根据一位后蜀文豪的笔札《蜀国琐碎闻》记载,横山有一座青娘娘庙,庙前有一棵不知年龄的古老柏树,许愿极其灵验,后人便因此建立神庙。相传是前朝大臣为国殉难,家眷逃散而尽,只有年幼女儿不肯离去,提剑自刎而死,鲜血浸染柏树根部,她的魂魄因此依附于老柏,在那之后,多有古怪发生,不过好在种种传闻多是善终之事,各位不用太过紧张,只当是游览一处有故事的风景名胜就好了。”

    陈平安心一紧,在嫁衣女鬼闹了那么一次之后,如今他一听到鬼怪神灵,难免就会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其实不仅仅是陈平安,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甚至是那尊阴神,就没有谁敢掉以轻心。

    所以他们在暮色笼罩山岭之前,就停步不前,选择一块山腰空地作为夜宿之地。

    一顿简陋却温饱的晚饭之后,李宝瓶借着篝火的光亮,开始翻阅那本最喜爱的山水游记,林守一一般不会当着于禄谢谢的面拿出那本《云上琅琅书》,只会打开目盲老道人赠送的《搜山图》,欣赏那些惟妙惟肖的山精鬼怪,而李槐就要继续捣鼓那些小玩意儿了,往往只有谢谢愿意陪他一起,今天也不例外。

    于禄今天很奇怪,竟然主动开口请求和林守一手谈一局,林守一自然不会拒绝,而且感觉很有意思,先前与谢谢对坐而弈,大概是棋力悬殊较大,就像是大山压顶,林守一虽然情绪心态控制得很好,但每次谢谢离开后,少年独自复盘的时候,还是会有些沮丧。但是跟性情温和的于禄下棋,发现这位卢氏遗民出身的高大少年,下棋下得跟他性格差不多,温温吞吞,既没有不堪入目的昏招,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神仙手,四平八稳,下了两盘,林守一都输了,都像是棋差一招而已,两次都是在于禄最后一手落子之前,棋盘上仍是势均力敌,胜负晦暗不明。

    在两位少年对弈的时候,白衣少年崔瀺双手负后,瞥了眼棋局,翻了个白眼,就不愿再看,可是兜了一圈,又实在没有去处,便只好一次次重新回到棋局附近,要么是站在林守一身后翻白眼,要么就是站在于禄身后,白眼翻得如出一辙,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对默默复盘的林守一说道:“于禄那个貌似忠良的小坏蛋,这是故意遛狗呢,你小子就半点察觉不出来?你想不想下赢于禄和谢谢?你只要有我一成功力,就保证能下十局赢十局!”

    林守一抬起头微笑道:“等你先当了陈平安的学生再说吧。”

    不过林守一眼角余光忍不住瞥向那个藏拙的高大少年,后者朝他微微一笑,眼神清澈,然后低下头,开始不厌其烦地收拾那点行李。

    白衣少年崔瀺双手捶胸,痛心疾首。

    远处,一棵大树横出去的树枝上,有草鞋少年站在上边,脚下树枝被压出一个弧度,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后,缓缓闭上眼睛,日复一日地练习立桩剑炉。

    山风拂面。

    如山在呢喃,而少年无言。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这一年

    横山山巅,有一座并无悬挂金字匾额的小庙,庙外有一株参天老柏,郁郁葱葱,古意浓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庙内外灯火辉煌,挂起一盏盏灯笼,庙外有十数位仆役丫鬟模样的男女,三三两两扎堆,窃窃私语。

    庙内有五六位男子正在饮酒,年龄从弱冠到不惑,喝酒喝得满脸红光,笑声朗朗,一只只开封的酒坛散乱满地,这些男人应当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出身,言谈不俗,抨击时政,纵横捭阖。期间还有男子喝到尽兴,干脆就袒胸露腹,高高举起酒杯,转身望向神龛里的那尊青娘娘泥塑像,大笑道:“你是神仙也好,鬼魅也罢,我都不怕,你只要敢显露真身,我就敢邀你共饮杯中酒!哈哈,青娘娘,你今夜如果真愿意走下神坛,以后传出去肯定一桩美谈,香火只会越来越鼎盛不衰,我先干为敬!”

    浑身酒气的男人打着酒嗝,颤颤悠悠,仰头灌了口酒,大半洒落在身上和地面。

    周围好友不断调侃打趣,更有酒壮色人胆,有人扬言说要将这位青娘娘神像抱下来,今夜就要抱着神像同眠,神人共春梦一场,这才算真正的美谈。这番大不敬的言语,惹来更大的欢畅笑声。

    小庙内一声叹息,悄不可闻。

    一阵微风飘拂,众人喝酒正酣,并无察觉异常。

    ————

    半山腰,练习剑炉的陈平安心神一动,低头望去,地面上有人拎着一根树枝姗姗而来,是名叫谢谢的卢氏遗民。

    陈平安就要离开枝头,就看到少女抬头嫣然一笑,摇晃树枝,嗓音天然柔媚,“你不用下来,我们可以在上边聊天。”

    只见少女开始轻灵奔跑,脚尖一点,高高跃起,踩在一棵大树上后,身形向后弹射而去,踩在了另外一棵树上,如此反复,身形不断拔高,数次踩踏,她就来到了陈平安所立大树附近的树枝上,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谢谢侧身坐在树枝上,晃着双脚,微笑道:“你是武人,我是练气士,咱们不太一样。在眼高于顶的练气士看来,习武之人,就是那种没有修道天赋的人,之所以练武,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由于你们武道分出九个境界,所以又被取笑为下九流,有点类似修士以清流自居,把武夫视为低贱胥吏,到最后双方两看相厌,都觉着碍眼。”

    陈平安问道:“谢姑娘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她将手中树枝横放在腿上,开门见山道:“崔东山估计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逮着一座小庙就胡乱烧香,他私底下找到我,说只要能帮他在你面前讲几句好话,哪怕你依旧不答应收他做学生,也会送我一件宝贝。我当然眼馋他的那柄无主飞剑,崔东山不肯,只愿意在事成之后,送给我一支竹笛,他给我看了一眼笛子模样,是名副其实的鱼虫笛,曾是卢氏王朝的宫中秘藏,是一座山门最早与卢氏开国皇帝结盟的契约信物之一。我是女人嘛,当然喜欢世上一切漂亮养眼的东西。这不就来找你了。”

    有人打搅,陈平安就不再练习立桩,跟她一样坐在树枝上,坐姿端正,与她对视,“谢姑娘你继续说,我在听。”

    谢谢笑道:“已经说完了啊。之前聊纯粹武夫和山上修士的差异,不过是生怕冷场,想要抛砖引玉来着,说实话,崔东山一次次在你这边撞墙碰鼻子,我平时冷眼旁观,会觉得很解气,真轮到自己跟你谈事情,就头疼了,唯恐你什么都不听就拒绝我,那么即将到手的鱼虫笛子,可就要长翅膀飞走喽。”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崔东山问起,我会证明谢姑娘你已经求过情。如果可以的话,谢姑娘能不能说一些关于武道的事情?”

    少女眯眼打量着少年的脸庞,像是要一眼看穿这位少年的根脚,柔声道:“武学一事,我就是道听途说而已,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之所以晓得这些皮毛,还是因为练气士的下五境,养气炼气,其实仍是没能逃出皮肉筋骨体的范畴,这也是为何被称为‘下五境’的理由。”

    她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指了指陈平安身上几处,“人身三百多座气府窍穴,相互接连,如山脉绵延。你们武道入门第一境的泥胚境,是找到那一口气,然后帮它找到最适合栖息温养的气府窍穴,天赋高低,在这里就能够体现出来了。这些,总该有人跟你说起过吧?”

    陈平安正聚精会神听着少女的讲述,听到她的问话后,回答道:“之前大致听人说起过这些,但是我不介意再听几遍,所以谢姑娘你继续说,不用管我是不是听过。”

    少女下意识轻轻拍打着树枝,微微扬起下巴,望向比陈平安更高的地方,“所谓的武道天才,一是极其年幼就能够找到那股气息。二是它选中的气府窍穴,不是什么生僻位置,而是一些关键穴位,先天就占据优势,就像有人占据了荒郊野岭的小土包,或是无人问津的乱葬岗,有人则占据了水陆要冲的红烛镇,还会有人直接占据了大骊京城,三者景象,自然是不一样的。三是这一口气本身的粗细,浓淡,长短,皆有高下之分。否则任你气府位于大骊京城,却没有本事挖掘潜力,就没有意义了,这么形容,你能不能理解?”

    陈平安道:“还是能理解的。”

    “之前崔东山所谓的那把本命飞剑,是说我们练气士当中的剑修,在本命窍穴之中温养出来的飞剑,与剑修神魂融为一体,本命飞剑出窍杀敌,即是实质之剑,返回窍穴,便化为虚无之物,很是玄妙。我师父曾经说过,其实人的气府窍穴,可以视为天底下的洞天福地,先天具有‘方寸’神通,于是后天苦修,一经打通其中关节,本命飞剑也好,其它法宝也罢,任你体型大如山峦,一样都可以容纳其中。”

    “你们武道的第二境,就在于以本命窍穴作为起始点,开始向四周拓展道路,将一条条原本崎岖狭窄的经脉,变作宽敞的驿路官道,为何世间有那么多武学门类?就在于这开山开道的法门不一样,起始于何处,走哪条道路,如何走捷径,各家皆有密不外传的秘笈,比如武人练拳所开经脉,与刀枪剑戟是大不相同的。陈平安,我看得出来,你如今就在第二境打基础,难怪每天都要勤勤恳恳练拳走桩、站桩,以你的速度,我相信很快就可以跻身第三境。对了,我可以知道你的本命窍穴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少女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小气。”

    不过她一想到大骊国师少年崔瀺的凄惨遭遇,少女立即觉得陈平安这样的性格,拒绝自己才是正常的。陈平安这样的脾气,说难听点,叫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好听的,则是心性坚韧、雷打不动。

    陈平安突然问道:“谢姑娘为何说我很快就可以到达第三境?”

    谢谢脱口而出道:“你们习武之人只凭一口气,归根结底是以伤害体魄的代价,来换取杀力,只要想着益寿延年,就必须要早早跻身第六境才行啊,能够每天滋润魂魄神意,反哺身躯,要是在二三境界耽搁太久了,那一口先天真气就会越来越衰竭,每次与人厮杀,身受重伤,就是一次元气奔泻,所以练拳把自己练死的蠢人,世上不计其数。便是豪阀世族的练武之人,能够名贵药材浸泡体魄,以此疗伤,仍是治标不治本,无法真正裨益一个人的魂魄。虽说武学不高,不得证道长生,可一旦走到武学顶点,跻身第九境甚至是传说中的真正止境,第十境,那么活个一两两百岁,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反驳道:“这样说不全对,天资好的人,可以求快,像我这种资质差的,越着急越容易出错,还不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一步不走错,那么每一步就都有用,何况我习武不是为了追求那些很高的境界,就只是……强健体魄而已。”

    陈平安话到嘴边,变了一个含蓄的说法。其实准确说来,陈平安是在用练拳来吊命。

    被蔡金简以歹毒手法,暗中打烂了长生桥后,除了修行之路阻塞断绝,唇亡齿寒,陈平安这副体魄也不好受。之后棋墩山一役,折损严重,好不容易增加出来的那点寿命,一扫而空,好在之后一路南下,靠着每日大量的走桩站桩,陈平安又积攒下一些家底,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身体的好转,如同一栋破屋子四面漏风的身躯,缝缝补补,终究还是有用的。

    少女笑道:“习武进展快慢,因人而异吧。你如果觉得稳扎稳打更好,我想也没有问题。”

    谢谢作为练气士,对于习武之事,本就是一知半解,很多时候会习惯将修行套用在练武上,虽然她的眼界比朱河更高,但是诸多细微,肯定不如身为五境武夫朱河,来得准确透彻。更何况朱河被福禄街李氏老祖亲口称赞为“明师”,评价远在名师之上,足可见朱河的厉害。不过朱河受限于偏居一隅的小镇李氏底蕴,与山下江湖绝大多数武人一样,坚信第九境的武道宗师,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把第九境誉为止境。

    而事实上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这九十之间,一境之差,很大,比第六境跟第九境的差距,还要更大。

    武学武学,不跟大道沾边,哪怕肉身淬炼得比佛家金刚不败还坚固,仍是很难有大的成就,最少这寿命短暂,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天大瓶颈,想要打破,是痴人说梦,无一人可以例外。

    正因为此,在练气士看来,山下的习武之人,才会矮他们一大截,一辈子就是在山脚那边小打小闹,最多来我们山腰逛一圈,就是他们的止境了。这一辈子能有什么大出息大气候?反观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是长寿无疆、有望大道?

    武学武学,若是不跟大道沾边,哪怕肉身淬炼得比佛家金刚不败还坚固,仍是很难有大出息,百年即老朽不堪,撑死了两百年岁,然后依旧是无足轻重的枯骨一副。

    陈平安好奇问道:“谢谢姑娘,你们练气士,作为逍遥自在的山上神仙,也需要跟习武之人一样,锻炼体魄?”

    当初在小镇上,宁姚提醒过他,云霞山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这些人,哪怕在小镇被术法禁绝的规矩束缚,可是体魄坚韧的程度,远超俗人,一拳打死他陈平安很轻松,而他陈平安如果不是打在要害,就很难击杀对方。

    听到逍遥自在四个字后,少女扯了扯嘴角,灵动双眸之中满是苦涩,藏好这点灰心情绪后,耐心解释道:“养气炼气才是最重要的,体魄只能算是顺手为之,嗯,这么说也不太妥当,怎么说呢,一只瓷碗,装不下十斤酒,但是价值连城的方寸物,瓷碗大小,却能够装载百斤千斤的酒,我们练气士就是要牵引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身躯体魄的皮肉筋骨血,把那只瓷碗铸造得牢固一些。练气士的皮囊如果太过纤柔脆弱,肯定会坏了长生大事。”

    说完这些,少女就没有聊下去的心气了,开始沉默,借着月色,扭头望向横山之外的风光。

    陈平安不去打搅少女的思绪。

    交浅言深这四个字,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陈平安,当然说不出来,可是这个道理,当然懂得。

    所以他如今体内窍穴和气息游走的景象,陈平安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阿良传授的剑气运转十八停,更是守口如瓶。

    事实上,体内如火龙游走的那股气机,一改先前犹豫不决的局面,终于选择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一上一下,其中一座“府邸”,正是棋墩山亲手斩杀白蟒,那缕剑气消失后的窍穴所在,剑气离去,那股气机如获至宝,迅速入驻其中,停留时间远远多于下丹田附近的那座窍穴。

    然后陈平安配合杨老头早年传授的吐纳法子,尽量让每一次走桩立桩的呼吸,尽量走过、经过、或者靠近那十八停经过各大窍穴。

    陈平安的每一次练拳,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到。

    但是陈平安近乎执拗的呼吸方式,旁人就未必能够看出其中的巨大努力了。

    姚老头生前有一番话,能够让泥瓶巷少年死死记住一辈子。

    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以前陈平安一穷二白,想的更多的,是后边那句。如今有了些家底,并且开始有所追求,那么前一句话,就开始派上用场了。

    我陈平安要把每一件能做好的事情,做到最好!

    他经常这么默默告诉自己。

    草鞋少年这一路南下,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哪怕见过了很多新鲜风光,可那些最早知道的道理,大的小的,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一个都没丢。

    仿佛是从小穷怕了,在别人眼中可能很空洞无用的言语道理,在两手空空的泥瓶巷少年这边,反而尤为值钱,随着岁月的推移,只会愈发值钱。为人处世的时候,会想它们,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喜欢拿出来嚼一嚼。

    儒家蒙学经典之一的《大礼》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之前有一天李宝瓶给陈平安解释这一段圣人教诲,平时从不露面的白衣少年,走出马车,默默来到两人身边,听完之后,又默默离开。

    不过当时小姑娘照本宣科,讲得笼统刻板,陈平安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两人很快就跳过此节。

    此时,少女冷不丁出声道:“不用管我,陈平安你先走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崔东山说这座横山,极有可能存在精魅,这么晚了,谢姑娘你自己小心一些。”

    少女笑道:“我现在虽然是下五境的小修士,但是生死关头的自保手段,还是有一点的,不用担心。”

    陈平安顺着树干滑到地面后,以撼山谱的走桩缓缓前行,张弛有度。

    原本很简单的外家拳架,硬生生给少年练出一点行云流水的内家气象。

    少女握住树枝,轻轻拍打膝盖。

    白衣少年神出鬼没地站在附近高枝上,正是陈平安原先剑炉立桩的地方,他脚下的树枝轻轻晃荡,少年身形随之高低起伏。

    崔瀺面朝大山之外,随手一挥,一支竹笛旋转飞向少女谢谢,后者伸手接住,低头望去,眼神复杂。

    谢谢问道:“一路走来,将近两旬时光,如果连国师大人都能没看透陈平安的心性?按照你的吩咐,让我跟陈平安瞎聊,允许我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是这能聊出什么来?”

    白衣少年眺望远方,轻声道:“陈平安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会本能地收缩起来,就像一座关隘,看到狼烟示警,就要闭关戒严。平时他和李宝瓶三人交往,相对会真情流露一些,可是还不够,需要有人跟他聊一些有分量的家常话。”

    谢谢试探性问道:“国师大人想要确定陈平安的真正底线,在哪里?”

    少年答非所问,满脸痛苦神色,“老头子在我神魂上,烙印下了一些文字。我暂时只知道,,它们会极端放大我的某种情绪,发乎情,看似自然而然,回头看来真是让人惊悚。如果不是杨老头提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都觉得理所当然。”

    少女笑道:“是要国师学会以诚待人?”

    崔瀺没有转头,脸色冷漠道:“小丫头,我劝你别说风凉话,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他陈平安,我是奈何不得,要不然他早死上一百次了。至于你这种只能随波逐流的小家伙,死了都没人立碑上坟的可怜虫,我现在如果真的想碾死你,就是一脚的事情。”

    少女默然。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拧转手腕,“于禄比你聪明讨喜太多了。”

    少女再不敢胡乱说话。

    可能是这一路走得太过安稳,身边这位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言行举止又太过荒诞,才让她心生轻视而不自知。

    少年眼神迷茫,自言自语道:“道法高,佛法远,规矩大。可谓各自的立教根本了,其余诸子百家,怎么跟这三家争?又如何能够立教?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机会了?真要我学齐静春,从老头子的学问门户里头,硬生生靠着见识学问,独立出来?可问题在于,当初我就这么做了,甚至觉得找对了道路,可老头子你一巴掌就给我拍死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少年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满脸泪水。

    此时此景,落在一旁少女谢谢的眼中,再没有半点滑稽可笑的意思了,反而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到。

    少年流着泪水转过头,笑道:“小婊子,你又欠我一条命了,记住,以后都要还的。”

    ————

    在陈平安返回牛皮帐篷那边,顿时有些头大。

    队伍中多出一张陌生面孔。

    她一袭白裙,肌肤胜雪,嘴唇乌青,气质幽幽,不似活人。

    女子坐在篝火旁,正在跟林守一下棋。而那尊面容模糊的阴神,就盘腿坐在一旁,盯着棋盘上的局势。

    李宝瓶也蹲在一旁,小姑娘可没有观棋不语的觉悟,不管是林守一还是陌生女子,谁落子她都要点评一二。

    唯独于禄守着那辆马车,没有靠近篝火这边。

    陈平安有些发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槐快步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声道:“这位姐姐,很光明磊落的,一见面就坦白自己是来自山顶青娘娘庙的鬼魅,因为生前最喜欢下棋,加上现在小庙那边,聚集了一大堆探幽寻奇、饮酒作乐的文人雅士,她被吵得心烦意乱,就往山下散步,刚好看到林守一在那里复盘之后,就忍不住想要对弈一局,她愿意拿出一部孤本棋谱,赠送给林守一,作为酬谢。阴神前辈一番盘问之后,觉得问题不大,就答应她了。”

    陈平安下棋没有悟性,加上因为怕出错,还喜欢下得慢,所以林守一有了谢谢和于禄两位棋友之后,就不爱找陈平安手谈了。陈平安清楚自己不是下棋的料,也就不去精深研习了,倒是林守一,经常在休息的时候,独自打谱,枯寂得像是得道老僧,一看就是家学熏陶出来的。

    陈平安走到篝火旁,没有靠近棋局,添了一把柴禾,但是哪怕是正在对局的林守一,也抬起头望向陈平安,冷峻少年的脸色带着些歉意,毕竟跟随他们一起远游的阴神,在嫁衣女鬼那场风波之后,给他们详细解释过,不被朝廷纳入山河谱牒的一切各路香火神灵,修为再高,口碑再好,都只能被划入鬼魅阴物一类,比他这种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女鬼下棋极为入神忘我,双指捻住一枚黑子,抵住下巴,眉头紧皱。

    显而易见,女鬼的棋力不会太高,要不然不至于被林守一稳占上风。

    陈平安独自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地方,偷偷瞥了眼阴神那边,后者微笑点头,示意不用担心,这位女子掀不起风波。

    陈平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尊阴神本该在大骊野夫关外,就会跟他们分别,然后原路返回龙泉县城。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说再送一送,不为杨老头的命令吩咐,只为一点私心。

    陈平安不明就里,看阴神的态度十分坚持,就答应下来。

    陈平安又开始练习剑炉。

    等到少年睁眼后,发现阴神就坐在身边,背对着下棋观棋的那些人和鬼,他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有事吗?”

    阴物嗯了一声,缓缓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先跟你道个别。”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阴物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

    在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庞,露出一张真实脸庞的阴神,赶紧伸出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很快就又恢复之前容貌模糊晃荡的古怪景象,阴神以秘术在少年心湖响起心声,柔声道:“小平安,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照看着小粲,我很感激,你还将那条泥鳅送给了小粲,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报答你,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这条命交给你,但是我做不到……”

    陈平安眼眶有些泛红,然后咧嘴笑起来。

    心善的少年由衷为顾粲感到高兴。

    可怎么也忍不住,他自己有些伤心。

    阴神伸出拳头,作势捶了心口一下,笑道:“陈平安,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走到最高最远的地方!”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这尊阴神的身影已经悄然逝去。

    这一年,陈平安十四岁。

    少年崔瀺十五岁。林守一十二岁,李宝瓶九岁,李槐七岁。于禄十四岁。谢谢十三岁。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振衣

    谢谢回到篝火旁,林守一和青娘娘正在收官,少女瞥了眼棋局便不感兴趣,伸手靠近篝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平安劈砍出一截截树枝,搭建好三顶简陋帐篷,来到李宝瓶身边,小姑娘便打着哈欠跑去睡觉。除此之外,李槐和林守一共用一顶帐篷,少女谢谢也有独属于她的帐篷,于禄往往睡在马车车夫那个位置,毯子半铺半裹就能对付一夜。

    当然队伍在绝大部分时候,总能顺利找到住处,或是客栈旅舍,或是山林之间的道观寺庙。

    曾经在一个风雨夜,借着依稀灯火,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富贵人家,主人竟然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建造别业隐居山林的古稀老人,颇为好客,看到李宝瓶这些负笈游学的小读书人,老人大为开怀,哪怕知晓他们来自可谓半个敌国的大骊,老侍郎依然热情款待,对于饮食,老人更是恪守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教诲,让陈平安这帮小地方的土鳖大开眼界。

    之后老人相处下来,好像与小姑娘李宝瓶和少年于禄,格外投缘,知道小姑娘喜欢阅读游记之后,不但赠送了几本私藏游记,还一定要亲自带着他们去往一处风景名胜,是当地极为著名的一条江畔大崖,崖面平整如镜,上有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古老摩岩石刻,所刻字体,从未见于经传,晦涩难懂,历史上无数文人骚客来此瞻仰奇景,石刻拓片在黄庭国和其上国大隋王朝,流传极广,但仍是没有谁研究出那些文字的真正寓意,众说纷纭,并无一个能够服众的结论。

    少年崔瀺当时只是远远瞥了眼石崖,就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

    老人哈哈大笑,显然不信。历朝历代的诸子先贤,那么用心去钻研也不敢妄下断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随口言语,黄庭国的老侍郎不当回事,也是情理之中。

    离开老侍郎的别业宅邸后,每次陈平安在荒郊野外用土灶捣鼓出来的吃食,就会发现众人的眼神不太对劲,尤其是红棉袄小姑娘,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来了一句:小师叔,你做的东西很好吃,真的,不比那个马侍郎家的饭菜差!

    李槐也有些犯困,跟林守一打声招呼就先去帐篷睡了。林守一并无睡意,与那位青娘娘继续在棋盘上争输赢。

    林守一跟陈平安说要陪同青娘娘去趟山巅小庙,去取回那本藏于小庙夹壁当中的珍贵棋谱,大概是怕陈平安担心,少年笑着解释说青娘娘本想独自往返一趟,是他主动要求一起前去。

    陈平安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让林守一自己注意夜路。

    少年与那位小庙香火祭祀的鬼魅一同登山,陈平安看着一人一鬼的背影,大概是山上独有的规矩,青娘娘双脚不着地,飘荡缓行,并且在身前,出现了一点绿莹莹的鬼火荧光,点亮四周,加上身边的青衫读书郎,两位相谈甚欢,故而这一幕,非但不让人觉得惊惧,反而有几分李宝瓶那本山水游记上所谓“秉烛夜游,乘兴往来”的风流诗意。

    ————

    在少女谢谢离开后,少年崔瀺孤零零始终站在高枝上,大山之中偶有夜鸮声骤然响起,凄厉瘆人,这种鸟被黄庭国百姓称之为“流离鸟”,是不祥的征兆,往往与“报丧”“噩耗”联系在一起。

    一道黑烟滚滚穿过树林,飞掠到白衣少年身旁,悬空静止。

    少年收回一团乱麻的思绪,开口道:“要走了?”

    来自小镇的那尊阴神点头道:“杨老头赏赐下来的那些护身符,确实能够防御阳气罡风和城池关隘带来的魂魄损伤,不过以大骊野夫关为终点,来回一趟,刚好用完。我私自护送到这座黄庭国横山,其实已经很勉强了,说不定到了绣花江和宛平县城一带,就要开始难熬起来。”

    阴神的面容如湖水涟漪,如灯火摇曳,不停变换,模糊不清,他感慨道:“虽然不知道杨老头跟你做了什么买卖,但是我希望到达大隋那座书院之前,国师大人能够跟陈平安他们善始善终。”

    白衣少年在阴神这边还算客气,“我尽力而为。”

    阴神突然笑问道:“国师大人,信不信善恶有报?”

    少年崔瀺摇头道:“从来不信。你如果是想劝我积德行善的话,那我也反过来劝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担心我会不会护住你家恩人陈平安,还不如担心自己妻儿在你看顾不到的远方,能否不被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当做两颗棋子肆意摆布。”

    阴神叹息一声,无奈道:“人力尚且有穷尽之时,更何况是我这种天地憎恶的阴物?”

    崔瀺笑道:“大道无绝路,不过是难易之别。聚阴为鬼,聚阳为神,跟是不是人没关系,你如今又不是没有封神的机会。试想一下那些山泽精怪,他们的修行之路,才是真正坎坷。”

    阴神沙哑笑道:“确实如此。”

    阴神沉默许久,却始终没有返回大骊的意思。

    少年崔瀺问道:“怎么,还有话说?我知道除了报恩,你自己就看好陈平安,但你肯定不清楚,我一开始就看好这个少年了,比谁都更早一些,只是这其中涉及大道内幕,不好跟你细说。你只需要知道,我当初虽然身在大骊京城,可在陈平安身上投注的视线和关心,不比杨老头晚,也不比他少。”

    阴神摇头笑道:“与此无关。”

    少年皱眉道:“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有屁快放。”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道:“先生的事功之说,利国利民,我很钦佩。儒家内部虽有非议,贬多于褒,可我生前便坚信千百年后如何,那只能是后世子孙自求多福的事情,都不如当下以学问泽被苍生,获得太平盛世,来得重要。”

    白衣少年有些讶异,挑了挑眉头,忍不住转头问道:“不曾想你还支持我的学问?”

    阴神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竟是学那儒家晚辈门生面对先贤夫子之时,毕恭毕敬作揖行礼,低头朗声道:“顾某这一拜,不拜什么大骊国师,敬先生崔瀺不只做那束之高阁的道德文章。”

    一直到那尊阴神早已神游数百里之外,白衣少年才缓缓回过神,脸上悲欣交集。

    最后白衣少年向前走出一步,脚下树枝弯曲弧度更大,双手猛然抖袖,负于身后,再无半点颓然神色。

    少年有振衣千仞岗之浩然气势。

    ————

    林守一返回之时,脸色铁青,手中攥紧着一部泛黄古书,坐在篝火旁。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林守一咬牙切齿道:“一群斯文败类!这些出身黄庭国士族的读书人,在小庙内聚会酗酒也就罢了,竟然还做出那等无礼行径!厚颜无耻,斯文扫地!如果换成我是青娘娘,早就将这群恶心人的家伙打出山去。”

    陈平安问道:“不管发生了什么,青娘娘她自己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林守一点了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入乡随俗。”

    林守一抬起头,有些疑惑不解,当有些心神失守的少年,看到那张微黑的熟悉脸庞,林守一没来由心静安宁下来,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明白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下皆如此

    一旦露宿荒郊野岭,守夜一事,必不可缺,在红烛镇枕头驿之前,是陈平安守前夜,朱河身为五境武夫,体魄雄健,更能熬夜,便负责守后夜,如今朱河离去,就变换成了林守一守前夜,陈平安后夜,尽量让篝火不熄,防止意外侵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瓷器烧窑,盯着窑火,是比天还大的事情,陈平安做了那么多年窑工学徒,虽然被姚老头视为天赋不行,不愿传授压箱底的烧瓷手艺,可因为陈平安做起其余的苦差事,几乎不会出现纰漏,所以陈平安对于比拼耐心毅力的守夜,实在是太熟悉了。

    加上还能够趁着守夜的功夫,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将撼山谱走桩立桩来回练习,偶尔还能编织草鞋,或是掏出小巧的斩龙台,帮李宝瓶磨砺那把狭刀祥符。

    随着剑炉立桩的渐入佳境,尤其是体内那条气机火龙,最终选定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每当陈平安双指掐诀如剑炉之际,当心神随着一次次呼吸吐纳,缓缓沉浸,整个人就会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哪怕今年春寒延续极长,暑气迟迟不来,可陈平安每次守后半夜,哪怕篝火不小心熄灭,陈平安依旧不会感到什么湿气寒意,每次收起剑炉,起身以走桩舒展筋骨,整副身躯暖洋洋的,白天赶路,不见丝毫疲态。

    今夜陈平安继续盘腿坐在篝火旁,勤练剑炉,体内那股气息,很快就沿着丹田处的气府,像是逆流而上的鲤鱼,一点点奔向龙门。然后在剑气离去的那座窍穴,稍作停留,如羁旅之人在驿站旅舍下榻休憩,又如登山之人在半腰换气,之后就会一鼓作气,继续冲刺,绕至后颈,最后直冲眉心。

    陈平安睁开眼后,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轻轻蹦跳了几下,快速转头望去,看到于禄走下马车,缓缓走来,怀里捧着一些谈不上如何干燥的树枝,蹲在篝火旁,学着陈平安搭建“火炉”,小心翼翼添加着柴禾,而不是随手一丢,火势很快就渐渐大起来。

    于禄伸手靠近火堆,轻轻搓着手,转头笑道:“陈平安,我以后能参与守夜吗?你要修行这拳法立桩,最好不要分心。我身体其实还可以,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所以你如果愿意相信我的话,可以把天亮前的两个时辰交给我。”

    陈平安摇头道:“于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暂时还不需要你来守夜。”

    于禄知道陈平安的言下之意,是还不放心把所有人的安危,系挂在他于禄身上。高大少年没有恼羞成怒,点头道:“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吩咐我,我也想为大家做点什么,否则心里过意不去。”

    陈平安看着那张火光映照下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明亮,能够让人清晰感受到他的善意。

    陈平安笑道:“好的。”

    于禄随口道:“按照时间,如今算是已经入夏了,不过这气候却还是暮春的样子。”

    陈平安附和道:“今年是有些怪。”

    于禄闲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陈平安目送高大少年离去。

    按照林守一私下的说法,于禄下棋,看似杀力不大,从无神来之笔,实则比起大开大合、血溅四方的少女谢谢,其实更厉害。

    陈平安早就发现,于禄做事情极为细心,滴水不漏,林守一就说于禄做事,简直比最老道熟练的衙署老胥吏,还要来得稳当。

    陈平安对此深有体会,比如只是亲眼看过他编织草鞋一两次,于禄就很快能够自己编织,有模有样,脚上这双就是于禄自己的成果,又比如每当陈平安钓鱼的时候,于禄经常会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看着陈平安在什么时辰、什么水段下钩,如何抛竿如何起竿,钓着了大鱼又该如何遛鱼,让鱼头高出水面,如何在大鱼第一次见光的时候,小心摆头脱钩,等等,之后有一次,等到陈平安有事要去忙别的,于禄就会开口,说能否让他试试看,从陈平安手里接过鱼竿后,从未有过垂钓经验的于禄,结果鱼获竟然还不错。

    对于这一切,陈平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觉得这个连姓名都不知真假的高大少年,如果是个好人,那他一定会很好,万一是坏人,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

    一夜无事。

    除了陈平安身边渐小的篝火,远处车厢内,早早点燃起一盏灯火,亮了一宿,不知白衣少年在翻看什么书籍,如此入迷。

    天蒙蒙亮,陈平安开始屏气凝神,来到这座横山半腰的视野最开阔处,伴随着旭日东升,开始打拳,而李宝瓶和林守一都陆续加入其中,唯独没个定性的李槐,打了一会儿就跑开。于禄和谢谢对此见怪不怪,今天白衣少年掀起帘子,站在马车上,看着他们一板一眼的打拳,最早的时候,会嗤之以鼻,斜瞥一眼便绝不再旁观,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少年国师在远处袖手旁观的时间,越来越长。

    一行人吃过了早餐,开始沿着山路往山顶走去,路过那座载入地方县志的青娘娘庙,那棵与小庙相依为命的老柏,若是只看绿荫大小,不谈机缘深浅,已经能够媲美骊珠洞天的那棵槐树。

    林守一本以为陈平安会继续赶路,但是没想到陈平安去庙里看了看,然后把他和李宝瓶李槐都喊进去,原来小庙内遍地狼藉,酒气冲天,那尊立于神龛的泥塑像,李槐扬起脑袋怎么看都不像昨夜与林守一下棋的女鬼姑娘,林守一这一路行来,与那尊阴神打交道最多,知晓许多内幕,便解释给李槐听,说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感恩于庇佑一方的显灵神祇,立像祭祀,享受香火的那尊金身,往往失真,与真实容貌甚至可能毫不相似,但这不会影响到供奉神灵的香火。

    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小庙内清扫整洁,陈平安他们才继续动身,离去之前,林守一独自站在神坛脚下的蒲团附近,向这位赠送给自己一部孤本棋谱的青娘娘,拱手拜别。

    与此同时,白衣少年带着于禄跨过门槛,崔瀺环顾四周,然后走到神坛前,看了眼积满灰烬的那盏小香炉,是个质地普通的铜炉,可能是经过了数百年悠久岁月的沉淀,铜炉表面光亮熠熠。炉内烧到末梢的香火,密密麻麻拥簇在一起,由此可见此处小庙,哪怕不曾纳入黄庭国山河谱牒,其实严格意义上属于应当禁绝的淫祠,以小庙的这点占地规模而言,已经称得上香火鼎盛了。

    白衣少年突然开口道:“于禄,遇庙逢祠,就拜一拜,这是与山水结缘的善事。”

    于禄虽然不解缘由,仍是象征性低头弯腰,拜了三拜。

    少女谢谢站在门外,腰间已经系着那支竹笛。

    离开横山地界之后,队伍来到黄庭国一座郡城,陈平安几人好在之前就见识过野夫关的雄伟风貌,加上三江汇流的红烛镇也足够繁华,如今对于外方天地的高城大镇,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不过李槐仍是有些束手束脚,就连经常拿在手上的彩绘木偶,也偷偷藏回到小书箱内。

    陈平安等人的户牒记录是大骊王朝龙泉县,入城手续办理得尤为顺畅快速。黄庭国的上国,虽然是大隋高氏而非大骊宋氏,但是随着大骊吞并掉整个一洲北部的广袤疆土,南下之势已成定局,黄庭国这些年对于外出游学的大骊文士,一向优待,只差没有当成过路的活菩萨供奉起来,毕竟说不定哪天黄庭国这一国之地,就变成了大骊王朝的一州之地。

    卢氏王朝作为昔年宝瓶洲北方疆域的霸主,如今不但山河破碎,就连皇室宗亲也被一律贬为刑徒贱民,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陈平安在入城之前,就仔细问过了当地百姓,城内外有什么风景名胜。因为陈平安希望李宝瓶他们这趟负笈游学,在确保人身安全的前提之上,能够尽可能多看一些名山大川、道观寺庙和古城遗址,而不是走马观花,以至于最后到了大隋书院,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过,只有风餐露宿和匆忙赶路。

    像这次入城,就要去游历那座被誉为黄庭国最古老的城隍庙,那里的壁画绘有十八层地狱的场景,传言能够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极其著名。

    一行人问过了路,沿着一条宽阔大街,往那座城隍庙走去,。

    众人后方突然喧闹起来,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些震惊,看到了一幅在大骊国境内、绝不可能出现的新奇画面,只见有一伙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女,约莫七八人,人人衣衫飘逸,在一名的白发老人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市,竟然有人以巨大黑虎为坐骑,有人身后跟随两丈余长的赤红大蛇,还有人背负着一张巨大牛角弓。

    原本人流如织的热闹街道,迅速向两旁躲避,有些不知轻重的孩童,更是直接被父母半牵手半拖拽带离街道,躲入两侧店铺。那条并无主人刻意约束的鲜红大蛇,摇头晃尾,在首尾两处还披覆有猩红甲胄,衬托得这头山上仙人豢养的灵宠,愈发不可一世。它并非在一条直线上前进,时不时就会游曳向铺子附近,偶尔停下身形,头颅昂扬,对着瑟瑟发抖的郡城百姓耀武扬威。

    其中有胆小稚童,在大蛇近在咫尺的凝视下,被吓得嚎啕大哭,吓得爹娘赶紧捂住他嘴巴。

    大蛇继续前行,只是蓦然一个甩尾,砸在那个原本已经松口气的男子脸上,男子整个人在空中旋转了几圈重重坠地,呕出一口鲜血后,挣扎着起身,带着脸色雪白的妻儿一起仓皇逃走。

    站在远处的陈平安看到四周路人,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战战兢兢,有人啧啧称奇,唯独没有人觉得那头畜生的伤人行径,有何不妥。

    林守一捏出袖中符箓,站在陈平安身旁,李宝瓶和李槐站得靠近店铺。

    白衣少年乘坐的马车在车夫于禄的驾驭下,同样偏离原先道路,停在靠近路边的地方。

    那一行黄庭国山下百姓眼中的山上仙师们,很快就来到陈平安这一行人身边,那名老人嘴唇微动,之后所有年轻人便齐齐望过来,眼神有挑衅有好奇,不一而同。不过那尾红蛇的主人,总算一声轻喝,将那条横行无忌的畜生喊到身边,显而易见,负责此行下山历练的师门长辈,方才已经提醒过他们,在山下遇到了同道中人的山上势力,不可太过蛮横无理。

    老人与陈平安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还高人风范地微微一笑,向少年林守一点头致意。

    双方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分开,井水不犯河水。

    少年崔瀺走出车厢,一脚踹开其实并未挡路的谢谢,跳下马车,用陈平安听得到的嗓音,淡然道:“大骊之外,都是这样的。”

    陈平安看到那伙人远离之后,才有佩刀的官府中人出来维持秩序,其实不过就是过个场露个脸而已。

    陈平安问道:“朝廷官府不管吗?”

    崔瀺笑道:“要么不愿管,要么不敢管,要么……恨不得为山上仙师们做点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李槐,轻声道:“继续赶路。”

    崔瀺不再乘坐马车,夹在四人和那辆马车之间,缓缓而行。

    少年白衣,眉心朱砂,大袖飘摇,神仙丰姿。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5666/ 第一时间欣赏剑来最新章节! 作者:烽火戏诸侯所写的《剑来》为转载作品,剑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剑来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剑来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剑来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