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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八十六章 武夫见我竹楼

    春日树发花如锦,山中黄鹂成群忽起忽落。

    吕喦微笑道:“落魄山作为一座宗门,谱牒修士是少了点。”

    明明拥有十多个藩属山头,山多人少,也是奇事。

    印象中,北俱芦洲那边,火龙真人的趴地峰,在浩然宗门中已算人少的仙家道统了,依旧拥有四条道脉,太霞李妤一脉,历来擅长除妖役鬼,涉世最深,桃山一脉的道牒修士精通雷法,白云一脉练气士擅长符阵,此外袁灵殿的指玄一脉,属于道门剑仙流派,四条法脉脉加在一起,百多号谱牒道士是肯定有的。反观落魄山,一直没有那种寻常仙府的大规模开枝散叶,可能在收徒一事上,祖师堂成员,各自门槛都不低。

    陈平安笑道:“崔东山的青萍剑宗那边,可能过不了几年,人数就会翻几番,有枣没枣打三竿,我们崔宗主志向远大,扬言以后每逢下宗观礼上宗,浩浩荡荡跨洲祭祖,在人数上必须胜过落魄山,绝对不能输了气势。”

    之后吕喦主动说要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敬香,陈平安虽然有几分意外,终究是意外之喜,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好事。吕喦笑言,在青冥天下那边云游时,曾经有幸参加过几次三教辩论的旁观,多是听得想要打瞌睡的,但是文圣参加的那次辩论,最为精彩,很提神。

    只是他们刚要挪步,就来了个手持书册和一支鸡距笔的白发童子,腰悬龙泉剑宗颁发的一枚剑符,火急火燎御风而至。

    先前隐官老祖准许由她这个杂役弟子来编订年谱,记录贵客登门,亦是编谱官职责所在,至于编谱官,当然是白发童子自己给自己封的官衔,这跟黑白双煞里边小水怪的那个巡山使节是一样的,方才在骑龙巷那边,这头化外天魔就察觉到落魄山次峰山巅这边的异象,吓了一大跳。

    白发童子急匆匆跑到骑龙巷台阶顶部,瞪大眼睛远眺落魄山那边。

    如日坠地。

    施展了一门岁除宫秘传的望气术,只见一层层赤红色光晕漾开,白发童子即便远在骑龙巷,只是远远看着,就觉得置身于一座数条火龙盘旋的熔炉中,一番天人交战过后,白发童子仍是硬着头皮赶来落魄山,为了当好编谱官,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好个新官上任三把火!

    吕喦看了眼白发童子,颇为讶异,在那槐黄县城内,竟然藏着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在文庙那边不犯忌讳吗?不过吕喦很快就释然,文庙应该早就知晓此事了,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何况陈平安有崔瀺这种师兄帮忙护道,再有老秀才这样的先生在文庙恢复了神像位置,就算有谁揪着这种事情不放,想必也掀不起风浪。

    陈平安以心声道:“一言难尽。”

    吕喦点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一个外人就不多问了。

    文庙那边之所以愿意默认此事,主要还是因为这头化外天魔,来自剑气长城。

    儒家三位正副教主、学宫祭酒和众多文庙陪祀圣贤,也许可以不给一位年轻隐官面子,但必须给老大剑仙面子。

    白发童子见着纯阳道人之后,就愈发神色慌张了,就像自个儿跳入炼丹炉里边转圈了,悔青了肠子,不该来的,绝对不该来的。

    这个道士,不知修行了什么神通,竟然能够天然压胜化外天魔。

    吕喦只得刻意归拢了一身道法,凝为一粒精粹至极的真阳,盘踞栖息在一处本命窍穴内,身上道袍不易察觉地出现了一阵涟漪。

    白发童子瞬间如释重负,拗着性子,与这位真人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这位吕真人,道号纯阳,是我们宝瓶洲本土修士出身。吕前辈,她叫箜篌,暂时没有加入霁色峰谱牒,在骑龙巷那边帮忙,如今负责编订山头年谱一事。”

    落魄山的主峰是集灵峰,祖师堂建造在次峰霁色峰那边,陈平安带着吕喦去往霁色峰,双方在祖师堂敬过香,走出大门后,陈平安发现除了正横出一只手按住貂帽少女脑袋的小陌,还有白发童子和仙尉,也都赶来这边凑热闹了,陈平安关上门后,收起钥匙入袖,白发童子笑嘻嘻解释说恰逢盛会,得留个纪念,她编撰的这部年谱,得跟一般宗门的年谱区分开来。陈平安听得茫然,也就没有着急说同意与否,心里犯嘀咕,纪念?编写年谱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这家伙还想如何作妖不成?白发童子就说自己其实是一个隐藏极深的山水画家,难得大伙儿都聚在霁色峰这边,不如就以祖师堂作为背景,所有人排队站好,坐着也行,就是要搬椅子,反正就是留下一幅类似雅集的传世名画,如此一来,年谱就生动了,某某年某月某日,山主与贵客纯阳真人,于霁色峰祖师堂外,再加上供奉小陌、看门人仙尉等等,共在一幅山水画卷中。

    陈平安笑眯眯道:“年谱带画,除了文字记录还有插图,而且还是彩绘的,是吧?这就是你所谓的不一样?”

    他已经后悔让这个家伙住持年谱编订一事了,嗯,下次祖师堂议事正式召开之前,得先跟朱敛暖树小米粒他们几个通个气。

    亲自举荐你担任这个职务,结果只有山主一人点头,无人答应,全部反对,不顶用啊。

    谢狗放弃纠缠小陌,双手扶正貂帽,拍了拍脸颊,高声附和道:“好,这个主意好,我要站在小陌身边。”

    不曾想吕喦捻须笑道:“在一座祖师堂前作画留念,还会被编入年谱,头一遭的新鲜事,贫道倒是觉得不错。”

    白发童子感激涕零,抽了抽鼻子,终于遇到知己了!

    纯阳道长人真好,难怪道行修为这么高,先捞个十四境,再来咱们霁色峰当个挂名的副山主得了。

    陈平安只得顺着箜篌的意思,不过你是主谋,也别想跑。

    白发童子先让五人站成一排,自个儿先走到对面去,在那儿掐诀步罡,蹦蹦跳跳哼哼哈哈的,直接看得陈平安绷着脸,你搁那儿做法呢?眼见着隐官老祖神色不悦,白发童子赶忙站定,双手气沉丹田,再一个手腕拧转,原地出现了一个身形缥缈不见真容的女子身影,左手一抹,摊开一幅雪白画卷,再提起右边的袖子,右手持一支萦绕五彩琉璃色的彩笔,要开始作画了。陈平安面无表情,还挺像回事。

    山主陈平安和客人吕喦,一起站在中间,左右两边依次是小陌和谢狗,仙尉和箜篌。

    持彩笔女子在落笔之前,仔细端详众人的 抬起头,嗓音清灵,微笑道:“山主大人,别板着脸啊,稍微给点笑意,嗯,还是不够真诚,要发自内心,对了,双手插袖显得太懒散了,双手负后,又过于倨傲了点,不如双手叠放,算了算了,两条胳膊还是自然垂落吧,隐官老祖你别急眼啊……”

    “你看看旁边,纯阳道长就很好嘛,气定神闲,秉拂背剑,果然仙风道骨。”

    “仙尉道长,你是不是太紧张了,赶紧的,把额头汗水擦一擦,又不会张贴到槐黄县城的大街小巷,别太拘谨了,深呼吸,唉,现在就好多了。”

    “我的好箜篌唉,别笑得那么不淑女,把嘴巴合拢一下,要吃人么?”

    “谢狗!不许垫脚尖!脑袋摆正,别一个劲往小陌怀里去!双臂环胸的姿势也成,就是脑袋再低一点,都鼻孔朝天了。”

    “小陌,是不用肩靠肩紧挨着谢狗,可你也别推她嘛。”

    这一天,是大骊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二。

    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广场。

    山主陈平安,头别白玉簪,青衫长褂布鞋。

    落魄山看门人,道士年景,身穿一件棉布道袍,脚踩蹑云履,道号“仙尉”。

    散仙吕喦,道号纯阳。

    供奉小陌,黄帽青鞋绿竹杖,化名陌生,道号喜烛。

    貂帽少女,如今化名谢狗,曾经用过的道号有一大串,白景,朝晕,外景,耀灵等。

    白发童子,化外天魔,化名箜篌,真名天然。

    总计六位,其中一位止境武夫,四位飞升境,还有个下五境的假冒道士。

    等到白发童子与那收起彩笔的“女子”重叠为一,陈平安就与吕喦一起下山,小陌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貂帽少女来到白发童子身边,使了个眼色。

    白发童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嘛呢。”

    谢狗伸出手,“别跟我装傻,麻溜儿的,赶紧裁剪一下,画卷上边只需要有我跟小陌就足够了,送我一幅,留作纪念。”

    白发童子双臂环胸,冷哼一声,“这种山水画卷,以你的境界,还不是想要怎么画就怎么画,跟我求个什么。”

    谢狗眼神瞬间冷漠,盯着这个白头发矮冬瓜片刻,箜篌歪着脑袋,伸长脖子,示意对方有本事就往这边砍。

    有隐官老祖在,怕了你?飞升境圆满剑修,厉害啊,哎呦喂,真是吓死个人,哈哈,我又不是人。

    貂帽少女蓦然而笑,破天荒露出几分谄媚神色,低头搓手,小声道:“咋个能一样嘛,咱俩好姐妹,有啥不可以商量的,要钱是吧?说吧,开个价,几颗雪花钱?”

    白发童子伸手拍打心口,故作惊悚状,嘴上言语得寸进尺,“也不知道方才是谁想要用眼神杀人哩。”

    谢狗嘴角抽搐,笑哈哈道:“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跟我一个豆蔻少女小姑娘计较个什么。”

    白发童子还想要说几句

    谢狗故意转头看了眼,自言自语道:“他们仨,走得有点远了。”

    白发童子立即笑容更加谄媚,脸蛋笑成花儿,从袖中摸出一幅裁剪过的小品画,工笔写意相参,勾勒点染精妙老道,笔法极具宫廷院体画的神意,画中果真只有并肩而立的谢狗和小陌,只是不知何时画上还有了新添的落款署名,白发童子递出画卷后,抬起头,眼神诚挚道:“谢姐姐,装裱一事,需不需代劳?”

    谢狗手持卷轴,一手重重拍在白发童子的肩膀上,神采奕奕道:“箜篌,算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后帮你砍人!”

    下山途中,陈平安问道:“吕前辈,青冥天下那边的奇人异士,数量比较浩然天下,是多是少?”

    吕喦笑道:“奇人异士?如何定义?所以这个就很难说了。不过如果只是说境界,两座天下山巅修士的数量,暂时差距不大,只是暂时的,至于变天,一场法雨落地过后,接下来百年之内会很乱,某些飞升境得大机缘跻身十四境有之,老的新的十四境修士放开手脚杀飞升境亦有之,至于趁着时局未定之前,抓紧机会,飞升境相互之间的了断旧怨,或是你争我抢的再起新仇,相信只会更多。”

    “原本最为尊崇纯粹自由的蛮荒天下,因为多出一个白泽,反而可能是相对最为稳定的一座天下,我听说西方佛国那边,主张看念头一脉的禅师,与持戒严谨的佛门律师一派,都快要演变成势同水火的处境了,再加上密宗与禅宗,以及禅宗内部对某位历史上著名高僧的法统归属,异议很大,以至于各自编撰祖谱,都想要将其划拨到自身法统谱牒之内,因为这直接涉及到两支佛门显著禅系的位置,到底应该坐在哪边,自然不是什么小事,至于历史久远的那场经教之争,最近千年,虽然一直有佛门龙象尽力试图模糊其界线,但是分歧依旧不小。贫道游历多年的青冥天下,前些年,一个修士都只敢放在心里的看法,‘天下苦余斗久矣’,好似水落石出一般,从心中看法变成了一个说法,开始逐渐流转十四州道官中,白玉京那边好像也没有刻意弹压这种议论,已经有了野火燎原的势头,你要知道,当下可不是陆掌教坐镇白玉京,就是余斗本人。”

    “放心,不管怎么说,贫道这样的,往前三千年前,往后三千年后,都是屈指可数的。”

    临近山脚,吕喦说道:“陈山主不必继续送了。”

    陈平安便停下脚步。

    吕喦微笑道:“流水千年,随山万转,入庙烧香,出了山门,还需各自修行。”

    陈平安点头道:“山下百年人有万年心,山上修士动辄长寿百年千年,所谓修行只此一心。”

    吕喦问道:“没有收到邀请?”

    陈平安无奈道:“就算邀请了,我也不敢去,谁来劝说都不会答应。”

    吕喦说道:“这是因为你还不曾真正说服自己,所以说道理太多也不好。白骨真人曾经有个比喻,就像打群架,养蛊。”

    陈平安思量片刻,“好比喻。”

    吕喦打了个稽首,说道:“下次再见,就有劳陈山主帮忙护道一程了。”

    陈平安拱手还礼,“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前辈所托。”

    吕喦以拂尘指了指山顶那边,“方才箜篌道友曾以心声言语,邀请贫道担任你们落魄山的副山主,还口口声声说是她自己的意思,与山主绝对无关。这算不算一脉相承,甭管有枣没枣,先打三竿试试看?”

    陈平安笑容尴尬,只得再次拱手,“多有冒犯,我替箜篌与前辈赔礼。”

    吕喦摆摆手,“习惯就好。”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敢问前辈,青冥天下的林江仙,拳法如何?”

    吕喦微笑道:“这位林师,拳法极高,剑术更高。”

    陈平安就不再多问。

    吕喦说道:“送出一张火符,贫道与陈暖树的机缘就算告一段落,画上了个句号,所幸还算善始善终。至于将来缘法如何,就随缘而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

    吕喦收回拂尘,环顾四周,说道:“一山当需百花开,莫要噤若寒蝉,结果落个人人学谁不是谁。十步香草,好过一木参天。”

    小陌说道:“纯阳道长,别的不敢多说,这个道理,道长算是白讲了。我家公子在这件事上,已经做得最好。”

    吕喦笑着点头,“贫道在市井待惯了,临行之前,不抖搂几句仙气飘飘的高人言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见谅见谅。”

    小陌笑道:“那我也邀请纯阳道长来落魄山当个副山主好了,诚心诚意,绝无客套。”

    吕喦啧啧称奇道:“你们落魄山风气,委实厉害,贫道这一身纯阳道法都要扛不住。”

    陈平安愧疚道:“怪我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威严不够,一个个的,太不噤若寒蝉了。”

    按照一条不成文的山上规矩,访山入山门,离山出山门,吕喦来到山脚后,就直接施展了缩

    地法,一步跨越小半个宝瓶洲,来到最北端的一处仙家渡口,举目眺望北边的北俱芦洲,施展望气术,视野中有三粒莹光分散在白裳闭关所在山头附近,看样子贺小凉暂时还不会出手,吕喦便再次缩地山河,刹那之间来到海面上,定睛一看,一挥拂尘,随意劈开海面,掀起百丈巨浪,道人身形一闪而逝,去往一座尚未被真龙王朱发现踪迹的海底龙宫遗址,重重禁制形同虚设,纯阳道人闲庭信步,如入无人之境。

    登山路上,小陌以心声提醒道:“公子,谢狗性格喜怒不定,她如果留在落魄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捅娄子,不如还是我来找个法子?”

    对纯粹剑修来说,尤其是蛮荒妖族,看待自身之外世界的方式,其实很单一,就是仔细考量战力,面对不同的修士,自己需要递出几剑。在白景眼中,哪怕是纯阳真人这种暂时看不出道行深浅的隐世高人,她也是丝毫不怵的,若是在蛮荒天下,白景甚至早就主动启衅问剑一场了,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浅,那就打出个答案嘛。

    陈平安玩笑道:“法子?什么法子,以身相许吗?小陌啊,有你这么当死士的吗,竟然还需要出卖色相?”

    小陌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跟她来个类似约法三章的规矩,告诉她如果行事过界,你就会祭出那把本命飞剑。你当然是认真的,白景也会相信你是认真的,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行了行了,你别总担心这件事,我既然答应让她回山,你就放宽心,只管好好练剑,他娘的,这个白景,先前说你资质不如她,唧唧歪歪一大堆,把我气个半死,估计你也听到了,所以小陌啊,要好好修行啊。”

    小陌无奈道:“跟随公子这段时日,修行一事不曾懈怠片刻。”

    否则也不可能寻出一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来,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陈平安笑道:“先前道祖亲临小镇,问我关于修道的见解,我曾经以苏子一首诗篇作答,儋州云霞钱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来别无事,儋州云霞钱江潮。”

    小陌会心笑道:“苏子被誉为词宗,此诗却极有禅意,一个读书人跟道祖聊这个,公子海内唯一人。”

    陈平安学自家先生的口气,唉了一声,埋怨道:“别瞎说,是你多想了,我可没有这种较劲的念头。”

    陈平安解释道:“之所以聊这个,是想告诉你,男女情爱一事,很多时候也是这般道理,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其实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云霞钱江潮,牵肠挂肚,百般恨千种怨,怎一个愁字了得,可等到真正得手了,儋州云霞钱江潮还是儋州云霞钱江潮,心却变了,风动耶旛动耶,心动而已。”

    “我现在不担心谢狗会如何,只担心你哪天真正喜欢她了,然后形势倒转,你自己也说了,白景性情不定,喜爱之心由浓转浅,到时候就要轮到你开始还债了,有你苦头吃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每天借酒浇愁,邋里邋遢,酒鬼似的。”

    “至于为何我对谢狗比较宽容,自然是觉得她能够哪怕过了一万年,还始终喜欢一人,一万年之后,为了能够重逢,主动跨越两座天下来找这个人,我觉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陌默然。

    陈平安说道:“小陌,退一万步说,即便仍旧不喜欢她,也要心里有数,别只是觉得厌烦,至少平时言语,稍微有点耐心。”

    小陌点了点头,突然说道:“公子的这个道理,听着确实有道理,只是好像公子来说,就没什么说服力了。公子与宁姑娘,你们从相逢相识相知到相思相亲相爱,就从无变心。”

    陈平安动作极快,眨了眨眼睛。

    小陌疑惑不解。

    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重新双手笼袖,缓缓登山。

    小陌啊,你跟谢狗能够凑一对,不是没有理由的,境界高,想法少,简单来说,就是单纯,好骗。

    这就叫说似一物即不中。就白景那一根筋的犟脾气,不得跟我赌个气,哪天你回心转意喜欢她了,反而更喜欢你小陌?

    刚刚成为朋友的貂帽少女跟白发童子,一起蹲在广场边缘的白玉栏杆上,一起伸长脖子,竖耳倾听状。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谢姐姐,隐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

    谢狗揉了揉貂帽,“两个大老爷们之间的肺腑之言,骂我居多,所以真诚嘛,不过听着教人感动,感动啊。”

    白发童子好奇万分,“到底聊了啥,给说说看呗。”

    谢狗突然说道:“不站不坐偏偏蹲着,姿势不雅,瞧着像是蹲茅坑拉屎。”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

    谢狗突发奇想,“箜篌,咱们也组建一个小帮派吧,比如先拉上那条左护法入伙,官衔封号还不是随便给?”

    白发童子皱着眉头,“斜封官,没啥含金量啊,好像难以服众。而且落魄山就这么点人,很难骗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应隐官老祖,去桐叶洲那边忽悠几个不知底细的新面孔。”

    谢狗点点头,“那就不着急,建大功成大业者,必须深谋远虑,从长计议,回头约个时间,咱俩好好商量商量。”

    白发童子说道:“咱们读书那么多,你汗牛充栋,我学富五车,可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谢狗揉着下巴,显得有些愁眉不展,继而舒展眉头,以拳击掌,“这就叫将谓偷闲学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白发童子使劲点头,“这话说得有点学问了,周米粒那个帮派,跟暂时只有咱们俩的小山头,没法比,差远了!”

    “你为何对陈平安这么亲近?”

    “不管是什么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装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陈平安,他是一个曾经只是听说过宫柳岛刘老成某个故事就能满脸泪水、把心伤透的痴情种,所以他内心其实很怜悯我,却从不怜悯我丝毫,这让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这句话要不是朱敛说的,我就吃屎去。

    “朱敛要是愿意以真相示人,再举办几场镜花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内,至少有百余个女修,愿意更换门庭,跑来落魄山修行。”

    谢狗深以为然,点点头,“如果只说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个陈平安吧。”

    白发童子翻脸道:“谢姑娘,朋友归朋友,我不允许你这么贬低隐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个?”

    “这还差不多。”

    一把本命飞剑悄然离开。

    谢狗咧嘴一笑,以为飞剑化虚,潜藏在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里,如鱼潜渊,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陈山主的手段啦?

    谢狗摸出一壶酒,是小镇那边按斤两售卖的市井土烧酒,灌了一口酒,沉默许久,冷不丁问道:“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变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会心怀怨恨吗?”

    白发童子嘿一声,神色淡然道:“山里的草木,田地的庄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谢狗喝着酒,“不自由至极,会不会也是自由。”

    白发童子沉默许久,突然扬起拳头,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胜败在此一举!”

    谢狗说道:“别咋咋呼呼的。”

    白发童子压低嗓音说道:“谢姐姐,要想后来者居上,风头压过裴总舵主、矮冬瓜那一脉,有个至为关键的胜负手!”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

    白发童子摇头,咧嘴笑道:“郭竹酒!”

    那边,小陌发现公子重新拿出那只养剑葫,抿了口酒,闷闷不乐的样子。

    陈平安说道:“小陌,你说以后,比如一百年,两百年后,或者岁月更久,落魄山也有了几百号甚至千余人的规模,我们再回头看今天,会不会觉得有些陌生?”

    小陌笑道:“大概会,大概不会。”

    陈平安气笑道:“闲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之后小陌回宅子炼剑,陈平安去了竹楼那边,继续纠结某本拳谱的序文该如何落笔。

    有那本撼山拳谱珠玉在前,陈平安就一直头疼此事,坐在书桌愣了许久,干脆看书去。

    夜深人静。

    陈平安开门去,踩着那几块跟崔东山一起铺在地上的青色砖头,来回六步走桩。

    再回屋子,脱了布鞋,万事不想,倒头就睡。

    陈平安岂会没有私心,对待曹荫、曹鸯的教拳,尚且如此认真上心,赵树下是入了祖师堂谱牒的嫡传弟子,自然只会更加用心。

    所以陈平安让赵树下从骑龙巷搬到了落魄山上。

    最终将教拳地点,放在竹楼二楼。

    自从喝过拜师茶,正式收取赵树下为嫡传,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认真思考如何教拳一事。

    想要自己亲自编一部订拳谱,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教什么拳,是继续传授撼山拳,以及一些学自种秋桩架的“校大龙”,或是朱敛的拳桩,黄庭的白猿背剑术,演化自蒲山云草堂六幅仙人图的新架子,再加上箜篌赠予的那部拳谱,帮助赵树下从低处往高处走,采百家之长,融会贯通,将来等到赵树下跻身了五境,再在六境继续打熬体魄……还是直接一口气教给赵树下神人擂鼓式在内、陈平安自创拳法剑术不分家的“花开”、“片月”等?何况具体如何教,陈平安是压境,压几境?还是不压境,就像在那艘鹿衔芝渡船上,给磨刀人刘宗喂拳一般?是拣选黄湖山、灰蒙山这样的藩属山头,学那青萍剑宗的云蒸山,以赵树下作为开始,专门用来培养纯粹武夫, 继而形成一个落魄山武夫学拳的定例?还是选择在竹楼二楼?若是地点最终选在竹楼,是继承某种不成文的传统,以前辈崔诚的方式来教拳,还是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法子来做尝试?若是两者都可,兼容并蓄,那么各自比例占多少才最合适赵树下……这些都是摆在陈平安眼前的很实在问题,他这个当师父的,总得心里有数,先有个章法,才能正式为弟子教拳,陈平安这些日子就在反复考虑,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设想,不过刚好借此机会,陈平安也对自己的习武生涯,做了一个回顾。

    今天清晨,天才蒙蒙亮,陈平安独自在崖畔石桌那边坐着,没多久,暖树就跟小米粒一起走来这边,两个小姑娘各自斜挎个包裹,还一起扛着个……木制衣架?

    陈平安给看乐了,站起身,笑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周米粒哈哈笑道:“暖树姐姐说了,这次回家,好人山主要长长久久待在山中喽,昨夜咱俩一合计,就决定好好拾掇拾掇。”

    陈平安打趣道:“就把这么个衣架都给拾掇过来了?看着像是老厨子的手艺,不会是你们连夜催促他赶工的吧?”

    小米粒赶紧抿起嘴。

    暖树点头笑道:“是我让朱先生帮的忙。”

    小米粒立即说道:“一起,一起的。”

    其实昨夜是她出的馊主意,暖树姐姐本来是想早上再说的,只是经不起她撺掇,就一起去半夜敲门了。

    唉,自己还是不够铁骨铮铮,难怪裴钱才是总舵主。

    暖树解释道:“朱先生说了,老爷如今的身份,需要经常待客,倒不是咱们需要看人下菜碟,就是有些个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师,由衷仰慕老爷,老爷明明这么相貌英俊,一等一的神仙风采,总是穿着青衫长褂,难免枯燥了些,偶尔换几身不同装束的衣衫、法袍,不说外人如何惊叹吧,也能让咱们自个儿养眼提神,我和小米粒,都觉得朱先生说得在理……”

    小米粒使劲点头,“是嘞是嘞,老厨子几句话就道出我们的心声哩。”

    暖树眼神熠熠光彩,摆好衣架后,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说丝毫不差!粉裙女童便自顾自忙着打开两只包裹,取出一整套衣衫,明显早就打好腹稿了,主动开口跟老爷讨要那件青纱道袍。

    陈平安原本想说一句可拉倒吧,见暖树和小米粒都是这么个态度了,只好捏着鼻子不发表意见了,默默从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纱法袍,交给暖树。

    暖树一边忙碌,从小米粒双手捧着的包裹里边,精心挑选那些整齐叠放好的衣衫,一边笑着说一定要搭配好,昨夜朱先生就说了,等着吧,如此这般装束的老爷,回头他朱敛再亲手打造一顶绝不俗气的金冠,届时老爷甭管是手持一支白玉灵芝,还是手捧拂尘,再穿上小陌编织的蹑云履,呵,米剑仙瞧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陈平安默然无言。

    老厨子要是赶来这边看热闹,那就可以直接去二楼那边切磋切磋了。

    除了衣架,暖树和小米粒还带来了一些很用心的闲余物件。

    比如去竹楼屋外檐下挂了一串铃铛,带来了一只青瓷花瓶,插有一枝刚折下的梅花。

    陈平安玩笑道:“暖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暖树笑道:“老爷可不需要担心这个。”

    小米粒在旁小鸡啄米,“”

    陈平安哑然失笑,坐在门外竹制廊道中,闲来无事,就让小米粒帮忙搬来那只竹编小箩筐,里边装满了邀请函,各色请帖。

    多是来自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比如那个石毫国皇帝,就找自己叙旧了。也有几封来自两洲之外的书信,比较出乎意料,其中就有一位扶摇洲海外女子船主的请帖。

    崔东山那边,扩张速度会很快,因为跟落魄山的作风截然不同,崔东山坦言青萍剑宗会大开门路,广收弟子,与大泉姚氏在内几个王朝,都开始搭上线了,各自国境内,但凡是剑修胚子,有几个算几个,你们出人再出钱,我仙都山来帮忙栽培。前不久就从云蒸山吾曹峰寄来一份密信,说那个一分为三的大渊王朝即将重归一统,自立为帝的袁砺和袁泌,都愿意自降为藩王,尊奉袁盈为皇帝,此外汪幔梦跟钱猴儿,都对先生你仰慕得五体投地,赶都赶不走,非要哭着喊着加入我们青萍剑宗……至于那个武夫洪稠也不差了,小赌怡情没能挣钱,就干脆赌一把大的,投靠了皇帝袁盈,豪杰赌命报天子嘛。

    只是在这封信上,我们崔宗主又开始拐弯抹角询问赵鸾的修行一事如何了。

    陈平安看着一封封邀请函。

    小米粒趴在廊道里边,双手托着腮帮,仔细数着崖外过

    路的白云,今儿雾大云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云海。

    暖树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打了一个滚儿,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忙去吧。

    将书信请帖都重新放回小箩筐,陈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过了日出云海,站起身,来到赵树下在山上的宅子,敲开门,正在练习走桩的赵树下还是习惯性喊了声陈先生,陈平安也不以为意。

    听说要带自己去竹楼二楼,赵树下神色复杂,重重点头,默默跟随。

    如今赵树下的武学境界是四境瓶颈,也还是四境武夫。

    因为当年陈平安送出过一本《剑术正经》,所以赵树下这些年练拳之余,还会研习剑术。

    陈平安说道:“崔东山想要收赵鸾为亲传弟子,你觉得怎么样?”

    赵鸾的修道资质,崔东山“觊觎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为嫡传。

    崔东山对她的评价很高,说就算比不得柴芜这种当之无愧的“天材”,我家鸾鸾也算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地材”了。

    搁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饽饽。

    陈平安还是打算先问过赵鸾自己的意思,她要是选择留在落魄山这边,当然不会就是耽误修行了,只是崔东山给出的修行之路,确实会让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种走捷径的拔苗助长,所以不会有隐患。说实话,教拳还好说,为他人指点修行,陈平安还真底气不足。为了能够说服先生答应此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赵鸾结金丹一事,早已万事俱备,只等赵鸾到了云蒸山吾曹峰,相信过不了一两年,她很快就可以正式闭关,就由他这个当师父的来亲自护关好了,与此同时,崔东山还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进一步,他年顺势升迁转任绸缪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青萍剑宗三山,仙都山是剑修的道场,云蒸山是由纯粹武夫来当家做主,这是崔东山亲自订立的宗门“祖例”,而剑修之外的练气士,都被安排在了绸缪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作为崔东山的师弟,只因为是内定的下任宗主,所以曹晴朗是不是绸缪山的山主,确实意义不大,还不如腾出个位置给别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将来赵鸾结丹,若是没个二品气象,先生只管来青萍剑宗兴师问罪,拿我是问。

    陈平安都懒得跟他废话,都是你的嫡传弟子了,即便赵鸾没有丹成二品,我还能说什么。

    要说不要脸,还是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更有天赋,狗掀帘子全凭嘴呗。

    赵树下说道:“我猜鸾鸾未必愿意去青萍剑宗修行,不过她一向听陈先生的,如果是陈先生建议她去那边,我觉得鸾鸾多半是会答应的。何况能够被崔宗主器重,成为嫡传弟子,我也替她高兴。”

    赵鸾如今是龙门境练气士,而且修行顺遂,几乎没有什么关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观年纪更大的赵树下,练了两百多万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才是四境武夫,并且当下瓶颈难破。

    陈平安说道:“时间过得真快,树下,过完年,你今年都三十六虚岁了吧?”

    记得当年初次见面,是在彩衣国胭脂郡城内,赵树下还是一个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赵树下咧嘴笑道:“陈先生没记错,是三十有六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年纪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闯北,就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姑娘?是你喜欢的,瞧不上你,喜欢你的,你又瞧不上?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拖着了?”

    赵树下赧颜道:“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陈平安自嘲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毕竟催婚一事讨狗嫌,不能才当了没几天师父,就摆这种最不讨喜的长辈架子。”

    作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暂时有五人,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

    崔东山已经是下宗之主,裴钱更是名动天下的止境武夫。

    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大骊科举的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刚刚成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

    郭竹酒来自剑气长城,金丹剑修,出身避暑行宫一脉,在家乡年轻一辈剑修中是佼佼者。

    好像就只有赵树下,籍籍无名,不但如今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事迹,再往后,他可能与那几位同门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赵树下也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可能再过二三十年,他最多最多,就是个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没有,境界只是长久停滞在六境。

    因此之前落魄山跻身宗门,陈先生突然收取他为嫡传,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谱牒,最意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树下自己。

    由于陈先生经常出门远游,其实在学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费心极多,

    只是赵树下的每一次破境,距离那种能够挣得武运的最强二字,遥不可及,

    赵树下宅子里边,有块书房匾额,是陈平安亲笔手书。

    求实斋。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对赵树下的最大期望。

    陈平安领着赵树下,一前一后,走上竹楼楼梯。

    陈平安走得慢,缓缓说道:“树下,在我看来,一个人拥有两种极为可贵的天赋,看得见的,是天资,看不见的,是努力。赵鸾是前者,你属于后者,当然不是说赵鸾就不努力修行了,也不是说你就全无天资,能够成为四境武夫,就已经算是登堂入室,拳意在身,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能在山外,如果只是个江湖中人,就不可妄自尊大,眼高于顶,但是落魄山比较特殊,我得让你不可妄自菲薄,过于自我否定,裴钱是裴钱,赵树下是赵树下,练拳首先在己,与人问拳分高下在后,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错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玩笑道:“师父太好,师姐太强,有些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赵树下嗯了一声。

    果然是个实诚人。

    来到竹楼二楼廊道,陈平安没有着急开门。

    “只是当我们为某件事付诸努力,长久以往,也看得见,就是容易被视而不见,因为努力之人和旁观之人,都不觉得这是一种天赋。”

    “我一直觉得,不咬紧牙关真正努力过,是没资格谈天赋的,认准一条道路,再得其门而入,能够不分心,在正确的方向上,持之以恒,脚踏实地,再猛然抬头,这会儿你看不见背影的,走在你前边的人,就是天才,输给他们,是命,再有抱怨,就可以大大方方怨天不怪己了,吃饱穿暖,睡觉安稳,问心无愧。”

    “知道了自己与那些天才的差距,就是努力过后的收获,不要觉得没有用处,这对于你以后的习武和人生,大有用处。”

    “因为在武学道路上,我与曹慈,大致就是这种关系。”

    赵树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师父,不是谁都可以追赶曹慈、并且能够一直看见曹慈背影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欣慰至极,很好啊,先有学生曹晴朗,后有徒弟赵树下,谁还敢说我落魄山的风气不正?

    陈平安说道:“树下,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人生道路上,可能都会有一个类似曹慈的存在?”

    赵树下点点头,沉声道:“明白了!”

    陈平安问道:“树下,你觉得裴钱作为师姐,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或者说你最想从她身上学到什么?”

    赵树下毫不犹豫道:“师姐既吃得住大苦,又有自己的想法,这两点,师姐都跟师父很像。”

    比如裴钱在这里学拳一段时日,她曾经每天跳下山崖……问拳大地!这种事情,赵树下自认就算再练拳一百年,都想不出来。

    所以赵树下,从不觉得裴师姐只是因为练拳天赋好,就能够拥有今天的武学成就。

    陈平安站在廊道中,扶栏而立,眺望远方,微笑道:“跟你说一句我从没跟外人说过的心里话,我其实一直有个心愿。”

    赵树下神色认真,静待下文。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笑道:“这句话等会儿再说,得关起门来说。”

    浩然天下,中土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弟子有曹慈,还有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嫡传。

    青冥天下,被尊称为“林师”的林江仙,除了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听说在教拳一事上,也极有功力。

    而落魄山这边,陈平安和裴钱,也有师徒两止境。

    但是落魄山还有朱敛。

    有如今身在五彩天下的郑大风。

    犹有种秋,魏羡,卢白象。年轻一辈,还有岑鸳机,元宝,元来,周俊臣。

    至于蛮荒天下,由于大修士过于蛮横,纯粹武夫一直不成气候,即使得以跻身止境,要么沦为附庸,要么就被修士打死,几乎无一宗师,能够在蛮荒天下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立门户,屹立不倒。

    故而几座天下,就悄然形成了“拳分三脉”格局的雏形。

    赵树下到底还是耿直,下意识又改口更换称呼了,说道:“陈先生,关于未来武学成就,朱先生早年与我说过些预测,他说我这辈子,如果不是遇到陈先生,极有可能跟裴师姐差三境,我觉得这应该就是事实了。”

    原来朱敛确实曾经与赵树下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实在话,如果你不曾遇到山主,可能你一辈子习武再勤勉,运气好,在江湖上没有被人打死,就是个六境,成为一个小国的顶尖高手,在一座水塘大小的江湖里边呼风唤雨,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等到你进了落魄山学拳,无异于天地大开,你就有希望跻身金身境,还可以奢望,当然只是奢望一下第八境,真气羽化,能够学那练气士覆地远游。如果哪天,你侥幸成为了我们山主的亲传弟子,那你这辈子就有希望跻身九境,虽然是山巅境,也还只是站在人间武夫山巅,依旧只能乖乖伸长脖子,仰头看天。

    陈平安笑道:“老厨子就是个远游境,懂个屁,看人不准的。”

    一个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走在小路上,刚要岔入竹楼这边,咳嗽几声,只得原路折返,不去自讨没趣了。

    赵树下听到那边的咳嗽声,顿时无比尴尬,他对朱敛是极为尊敬的。

    陈平安继续说道:“在竹楼这边,先帮你打好底子,之后我要去郓州那边,在一个叫严州府遂安县的地方,当个学塾先生,你到时候就跟我一起去那边,就在那边落脚,我会随时指点你的修行。”

    作为白鹄江上游的铁券河,神祠名为积香庙,类似紫阳府的家庙,河神名为高酿,文官老儒士模样的,不过却是个一等一的“妙人”。而铁券河数百里水域,如今都已经划拨给白鹄江水府,大骊朝廷礼部,披云山北岳山君府,和黄庭国朝廷,都已分别录档,因此那位被山上仙师誉为“美人蕉”的白鹄江水神娘娘,因为兼并了铁券河,萧鸾得以顺势提升神位一级,已经与寒食江水神品秩相当。

    而调离铁券河的高酿也官升一级,因为郓州那边多出了一条大骊封正的大河,高酿得以建庙,重塑金身神像,关键是作为源头的浯溪,藏着一座大骊朝廷前不久刚刚发现的古蜀龙宫遗址,小溪与龙须河差不多,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规制的石拱桥,名为万年桥,当然不曾悬挂古剑就是了。据说遂安县那边,每逢久旱不雨,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习俗。

    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二楼竹门,转身坐在地上,脱下布鞋。

    赵树下坐在一旁,照做。

    光脚坐在门口的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说道:“最早在这里教拳的崔前辈,是止境神到一层的巅峰,并且还曾等于一只脚跨入了十一境。你师姐,何时跻身神到,我不敢说,但是跻身归真一层,相信不会太久。至于我自己,想要‘神到’,当然很不容易,但是还不至于说是奢望。”

    陈平安抬起手,伸出四根手指,“老话总说事不过三,既说有些事不宜接连发生四次,也说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难到四。如果说我对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骗人的话,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说不出口。我当然希望能够在此学拳的赵树下,有朝一日,能够继崔诚、陈平安和裴钱之后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来,竹楼武夫,皆是止境。”

    陈平安转头望向赵树下,微笑道:“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了。”

    赵树下挺直腰杆,身体紧绷,其实早已头脑一片空白。

    陈平安笑问道:“别说做了,是不是想都不敢想?”

    赵树下赧颜点头。

    “赵树下,得敢想!”

    陈平安说道:“这就是你从今天起,在正式入门进屋之前,与我陈平安学拳的第一拳。”

    陈平安站起身,“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谈做成,人生在世,与自己少说几句‘我不行’。道家讲究心斋坐忘,你就要独自一人坐断太虚,心斋独自成天地,佛家说面壁坐禅,你就要把蒲团坐穿把墙壁打破,即便前路不通就以拳开道。赵树下,你跟我不一样,你只是个纯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寿命终究有限,我希望你将来年老,已经递不出一拳了,即便不曾跻身止境,也要问心无愧。临了,扪心自问,敢说一句,我赵树下这一生习武学拳,不曾愧对纯粹二字。”

    “进门!”

    陈平安转身大步走入屋子,沉声道:“再关门!”

    赵树下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子,再转身关上竹门。

    要不是昨天朱敛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赵树下此时此刻,根本意识不到师父说出“关门”二字的真正含义。

    从这一刻起,赵树下,昔年的手持柴刀的干瘦少年,就是师父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陈平安站在屋内一处位置。

    赵树下站在陈平安的对面,差不多就是当年陈平安,以及后来裴钱站立的位置。

    陈平安微笑道:“关起门来,我就可以说那句话了。”

    “我要让天下,不只是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见此竹楼,如见祖师堂!”

第九百八十七章 笛声里校书

    “习武与修道,其实两者界线,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分明。”

    “我甚至还有一个暂时无法验证的猜测,每一个山上的符箓修士,都是天生的金身境武夫根骨。”

    “要学拳,你就必须先了解自身,赵树下,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呼吸,开始看,如同居高临下,仙人掌观山河。”

    陈平安既没有传授赵树下拳招桩架,也没有着急给赵树下喂拳,而是在竹楼内先留下了七幅人体穴位图,分别对应陈平安自身武学从三到九境,人身小天地的不同景象,画像刻意抹去血肉筋骨,仅仅余下穴位和经脉,与人等高,气府窍穴多达千余个,数量要远远多于一般修道之人的认知,至于市井药铺郎中的针灸木人,自然就更无法媲美了,七幅图,不同穴位,星罗棋布,光亮闪烁,颜色各异,映照得整间竹楼屋子熠熠生辉,宛如一幅幅悬在天外太虚中的璀璨星图。

    随着七幅画像中“陈平安”的每一次呼吸,七座星罗万象的天地,就有好似银河倾倒挂、白虹横空、星斗相互牵引旋转等诸多异象生发。

    每一幅画像,就像一座五彩绚烂的星象阵法。“陈平安”的境界越低,呼吸越快间隔越短,故而星图的变化就更大,好像整座天地都在追随一人的每次呼吸而扩张、回缩,循环仿佛,生生不息。境界越高,星图天地就越稳固,可一旦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事实上恰恰相反。

    陈平安双手负后,缓缓道:“这些人身穴位,天下医书和诸家道书上有明确记载、视为关键气府的,撇开那些只是名字说法不同、实则穴位位置一样的,我收集汇总了这么多年,想来误差不会太大,其实就只有七百来个,如果再加上各个宗门门派的种种秘传,无意间找寻出的‘秘境’,我再通过避暑行宫秘档和文庙功德林记录,又增添了将近一百个好似沦为遗址被人遗忘的穴位,有些确实属于公认的鸡肋气府,得到反复验证,才被练气士渐渐抛弃,但是不少穴位,练气士想要‘开府’,却是门槛过高,才被冷落,继而失传, 此外某人曾经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我,又多出了不少,你看这气府穴位数量最多的第七幅,就有总计一千五十余穴位,故而一口武夫纯粹真气,行走道路更长,所以就能够牵动更多的人身天地元气,融为拳意,出拳自然就重了。”

    当年在泥瓶巷,陈平安刚刚拿到那部撼山拳谱,宋集薪和婢女稚圭离开骊珠洞天,丢了一串钥匙给他,最终陈平安在隔壁宅子的灶房那边,发现留下了一个被劈开的木人,刻满了人身穴位经脉,这对于学拳之初的陈平安来说,拳谱是用来吊命的登高道路,那么这个被陈平安重新拼凑起来的木人,就是柴刀,开山斧。

    其实那会儿陈平安就知道是稚圭故意为之,因为她很清楚,若是完整的木人,陈平安是肯定不会捡破烂走的,说不定都不会多看第二眼,可这般作践了,以陈平安的财迷心性和勤俭持家,肯定愿意搬回隔壁祖宅,配合一本被他奉为圭臬的破烂拳谱,细心钻研其中学问。

    这件事,曾经的泥瓶巷婢女稚圭,后来的东海水君真龙王朱,与陈平安几次相逢,她始终不曾提及过一句半句,可能是就当没这回事,也可能她早就忘记了。

    但是陈平安一直记在心里。

    陈平安问道:“记住多少了?”

    赵树下闭上眼睛再睁开,说道:“大致能记清楚七百多个穴位位置。”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一个探臂,闪电出手,手掌轻轻贴住赵树下的脖子,随便一甩,赵树下整个人就在竹屋内滑出一个圆圈,等到赵树下刚好返回原位,惊骇发现这一个圆圈上,站着数十个“赵树下”的星象图,陈平安随便扫了几眼,看着那些赵树下的人身天地与气机流转的一张张“摹本”,陈平安没来由点点头,笑道:“如此教拳才对,更有信心了。”

    教赵树下这样的徒弟,才有成就感嘛。

    陈平安双指并拢,朝着其中一幅星象,指指点点,速度极快,瞬间就标注出了三四百个穴位名称,全部是赵树下一口武夫真气“火龙走水”路过的关隘、府邸,就像精准画出一幅堪舆形势图,再让赵树下屏气凝神,尝试一次六步走桩,之后陈平安就又临摹出一幅堪舆图,一挥袖子,两幅星图重叠合一,陈平安说道:“可以仔细看看,两者差异在哪里,先观察一炷香功夫,之后再来一趟六步走桩,如果没有明显的改善,我就可以让老厨子去准备草药和水桶了。”

    一炷香后,赵树下躺在地上,昏死过去,陈平安喊道:“朱敛,开工。”

    佝偻老人立即高声喊道:“来了来了,早就备好了。”

    朱敛来到竹楼二楼,看着既没有浑身浴血、也没有抽搐“走桩”的赵树下,感叹道:“公子还是宅心仁厚。”

    陈平安背着赵树下走下二楼,去往这个关门弟子的宅子,解释道:“树下始终紧绷着心弦,今天不适合教拳更多,慢慢来吧,你说我该怪谁?”

    到底是谁让赵树下早早知道“关门”二字的含义?

    朱敛立即揭发自己,“必须怪我提前泄露了天机啊。”

    陈平安一时无言。

    朱敛小声笑道:“公子,今儿就算了,明天后天呢,真正练拳哪有不半死的时候。”

    照理说,要是换成崔诚,赵树下不死去活来个七八回,昏厥再打醒,打醒再昏死,赵树下是绝对出不了竹楼屋子的。

    不过在朱敛看来,赵树下作为陈平安的关门弟子,若是真能跟随等于差了两个辈分的崔诚学拳,却也未必就是这么个惨淡光景,隔代亲一事,没道理可讲的。

    陈平安点点头,“一时半会儿,还真下不了狠手,所以我也在调整心态。”

    朱敛轻轻叹息一声,公子当年学拳,当时只有暖树和陈灵均知道具体情况,可是后来裴钱学拳,朱敛是从头到尾,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不谈二楼里边吃了多少苦头,只说当年小黑炭经常低头吃着饭,等到她再抬起头,就是眼眶和耳朵都渗血的渗人模样了,裴钱自己往往浑然不觉,反而咧嘴一笑,你们看啥看,看个鬼呢,吃饭!

    估计公子要是亲眼看到这些场景的话,别说心疼了,都会心碎,肯定会去竹楼跟崔诚拼命了吧。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跟我问拳?给个时间,地点?”

    朱敛搓手笑道:“公子要是不主动问,我都不好意思提。”

    陈平安笑呵呵道:“跟我客气什么,问拳时,我又不会跟你客气。”

    言下之意,陈平安是绝对不会压境的。

    毕竟朱敛是一个距离止境只差一层窗户纸的山巅境。(注1)

    朱敛想了想,“那就选今年冬天,挑个大雪时节,地点就在莲藕福地的南苑国京城?”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

    很凑巧,落魄山这边收到飞剑传信,翻墨龙舟和风鸢渡船会在一天内到达牛角渡,不过隔了约莫一个时辰。

    除了小米粒,陈平安还喊上了泓下和云子,骑龙巷的崔花生,他们几个都会跟随风鸢渡船,去往北俱芦洲,会先跨洲到达骸骨滩披麻宗,再沿着东南沿海航线,在春露圃停靠,再沿着济渎去往中部的崇玄署云霄宫辖下渡口,南下云上城……虽说是乘坐渡船远游,可好歹也算去过小半个北俱芦洲了,就像当下泓下无所谓,云子和少女崔花生就颇为高兴,至于后者,更多欣喜,当然还是能够很快就有一场重逢,再次见着那个失散多年再重聚认亲的大哥,如今都是一宗之主呢,她这个当妹妹的,最近睡觉都会笑醒。

    距离龙舟渡船靠岸还有一些时间,陈平安一行人就逛着自家的店铺,小米粒跟那些螯鱼背女修都很熟悉了,相互间热络打招呼。

    包袱斋在牛角山这边留下了不少建筑,耗费不少仙家玉石、木材,吴瘦作为包袱斋在宝瓶洲的话事人,显然一开始是想着将大骊牛角渡作为一个大本营好好运作的,结果就像挖井挖一半跑路了,也难怪老祖师张直会故意带着他走一趟仙都山,在青衫渡喝了顿茶水,估计没个一甲子百年来的修身养性,吴瘦那颗道心是缓不过来了。

    如今开门做买卖的铺子,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除了春露圃培植的各种山上草木,还有类似兰房国的名贵兰花,老厨子专门为此编撰了一部兰谱,听说书籍的销量比兰花更好。

    此外还有各种古董字画,杂项器物,价格都不低,不过铺子这边可以保证都是真品,也有马笃宜精心搜集而来的一大堆宝贝,都寄放在这边售卖,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财迷,把所有积蓄都砸进去了,有不少次的捡漏,也有打眼,总体还是赚了不少。

    就像陈平安先前在螯鱼背,见到的珠钗岛女修流霞、管清和白鹊,几乎所有刘重润的嫡传弟子,都曾在这边兼职帮着铺子买东西,而且都是没有酬劳的,赵鸾和田酒儿,也会经常来这边帮忙,纳兰玉牒这个小算盘,继承了家族的优良传统,小小年纪,就想要专门由她管着一栋楼的生意,反正空置的铺子那么多,开张之前,她会跟落魄山签订契约,保底,亏了算她的,挣了再分账。

    每次路过这牛角渡,陈平安就会忍不住想起地龙山仙家渡口,青蚨坊那个叫洪扬波的老人。

    上次专门走了趟青蚨坊,陈平安用五颗小暑钱,买下一幅《惜哉贴》的摹本字帖,算是极为贴近真迹原貌了。

    字帖开篇五字,“惜哉剑气疏”。

    对孩子来说,什么叫长大,大概就是能够爹娘不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对成人而言,什么叫有钱,也许就是可以不看价格,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去往牛角渡口,陈平安看了眼那块矗立在路边的“扎眼”木牌,点点头,周俊臣还是很手脚勤快的,半点不拖拉。

    如今上下两宗,自家拥有三艘渡船,最早的龙舟翻墨,之后的风鸢渡船,再后来刘聚宝和郁泮水,观礼青萍剑宗,共同送出了一条名为“桐荫”的渡船,品秩与龙舟相当,虽非足可跨洲的巨型渡船,但是航线跨越半洲之地,毫无问题,而且载货量还要比作为观赏楼船的龙舟胜出一筹。

    如果不是担心有那挟恩图报的嫌疑,陈平安原本都想要与大泉姚氏购买那艘“雷车”渡船,或者是退而求其次,与大泉朝廷预订 第四艘,

    何尝不想把生意做到扶摇洲那边去?

    这对落魄山来说是有先天优势的,这条航线,会先后路过芦花岛,雨龙宗,再去扶摇洲,何况扶摇洲那边,陈平安还有件事一直盯着。

    此外那艘“霓裳”的船主柳深,就寄来了一封邀请函,说是她所在门派的掌门师父,刚刚成功出关,跻身玉璞境了,想问问看年轻隐官有无时间参加庆典。当然这种邀请,也就是个过场,能够得到一封婉拒回信,柳深就心满意足了,因为她心知肚明,陈隐官是绝对不可能跨海跑到自己门派这边观礼的。柳深的门派,位于浩然天下西南海上的一座岛屿,蛮荒妖族大举入侵,大战期间都撤离了,后来返回故地,更换了一处邻近岛屿重建祖师堂。

    当年在春幡斋议事堂,女子船主柳深,是一位资质很浅的年轻金丹,在众多船主、管事当中,就数她境界最低,所以座椅就摆在门口邵云岩附近,但是柳深有个师妹,极其年轻,却是个名副其实的修道天才,二十多岁的金丹地仙,所以当初新任隐官才会威胁她,愿意花两百颗谷雨钱,或是等价的丹坊物资,换她的师妹,接管渡船“霓裳”。当然,那场剑拔弩

    张的议事,最终还是没有闹出人命,柳深跟刘禹当时还得了一份差事,在大堂内当起了记账先生。

    翻墨龙舟缓缓靠岸,一个青衣小童大摇大摆走下甲板,两只袖子甩得飞起,身后还有一个手持绿竹杖的少女。

    正是参加过黄粱派开峰观礼、再去了一趟梦粱国京城的陈灵均,郭竹酒。

    两拨人碰头后,陈平安笑道:“总算回了。”

    郭竹酒笑容灿烂,问道:“大师姐没有跟师父一起回家?”

    陈平安解释道:“她要给你们小师兄搭把手,桐叶洲那边要开凿出一条崭新大渎,有的忙了,裴钱一时半会儿不回落魄山,你要是想她,随时都可以去桐叶洲。”

    陈灵均憋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问道:“老爷,都喊泓下和云子过去跑腿打杂了,大白鹅有没有邀请我去青萍剑宗那边,共襄盛举,擘画未来?!”

    圣旨与密旨,前者是给外人看的,后者更有含金量, 陈灵均都已经想好了三请三拒的戏码,官场上不都有这样的讲究嘛。

    我答不答应,是我的事情,可要说崔东山不邀请自己,可就过分了。

    陈平安说道:“没有提到你。”

    敢挖墙脚挖到陈灵均这边?崔东山是真没这胆子了。

    可是陈灵均哪里知晓这桩涉及先生学生“相爱相杀”的内幕。

    陈灵均试探性问道:“大白鹅是知道我要担任梦粱国的皇室供奉,觉得请不动我?怕我事务繁重,实在脱不开身,对的吧?一定是这样!”

    陈平安说道:“我就没跟崔东山聊这个,只说你跟竹酒在黄粱派那边观礼。”

    陈灵均呆滞无言良久,大爷我哪里比同境的泓下、小跟班云子差了?想当年,那云子还是自己屁股后边的帮闲呢。

    青衣小童立即捶胸顿足起来,“好个大白鹅,当上了宗主就眼高于顶,半点瞧不起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陈平安没好气道:“真想去也行,我跟崔东山打声招呼,你等会儿就跟泓下和云子一起乘坐风鸢渡船。”

    陈灵均怒气冲冲道:“去个锤儿去,大白鹅没半点诚意,下次回落魄山,我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就没他这么当兄弟的。”

    见谁都不怂,可如果见机不妙,怂得也比谁都快,总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服软,假装梦游、蒙混过关不成,就赶紧低头认错,低头认错没效果,磕几个头算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丢在地上的面子,都不算面子。

    郭竹酒笑道:“师父,我们在赶往梦粱国京城的路上,碰到了一个云游四方的道门高人,中年容貌,背剑秉拂悬酒壶,极仙风道骨的,自称道号纯阳,姓吕名喦。”

    陈灵均在那边仰着头抠鼻子,一个连大爷我都不曾听说过的道号、名字,牛气不到哪里去。

    如果说白玄在路边行亭,辛辛苦苦编订一部非要跟裴钱讨要一份江湖公道的英雄谱。

    那么陈灵均这些年,也没闲着,四处打听消息,通过山水邸报、镜花水月和各种小道消息,辛辛苦苦收集情报,将整个浩然天下的飞升境、仙人境修士,都给一网打尽了,最终汇集成一本薄薄的册子,被陈灵均取名为“路人集”。

    就是用来告诫自己,以后见着了这些老神仙,咱就当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过客,别说话,不高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是我之前在桐叶洲那边,刚认识的一位前辈,是我们宝瓶洲人氏,这位真人结丹所在的道场,就在梦粱国地界,所以才会故地重游。前不久吕前辈还来我们落魄山做客了,要是你们早点来,说不定还能挽留前辈吃顿饭,再喝个酒?”

    陈灵均立即停下动作,晃了晃手,蹭了蹭衣服,使劲朝郭竹酒挤眉弄眼,暗示她别往下说了,没啥意思,就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喝了个小酒,闲聊几句有的没的,没必要跟老爷显摆这种酒局,些许事迹,不值一提,就让它随风而散吧。

    郭竹酒微笑道:“早喝过了,陈灵均跟纯阳真人很聊得来,在渡船上边,拉着对方喝了顿酒,美中不足的,是对方不会划拳,直到现在,陈灵均还犯嘀咕,也不知道吕老哥到底是不会,还是不愿意。当时喝了点酒,陈灵均觉得气氛不错,就问对方是不是十四境大修士,纯阳真人哑然而笑,只是摇头,陈灵均就马上再问是不是飞升境,那道士脸色颇为无奈,不等他说话,陈灵均就问可是仙人,道士再摇头,陈灵均就不问下去了。喝到最后,要与人称兄道弟,那位纯阳真人没答应。”

    陈平安转头望向陈灵均,笑容玩味。

    好个“不等他说话”,总能绕开关键事,这算不算一种天赋?

    陈灵均高高举起一只手掌,绷着脸色,沉声道:“老爷,别说了,我都懂!记住了,保证下不为例!”

    又踢到铁板了呗,这种事,熟门熟路,习惯就好。

    “下不为例?”

    陈平安笑眯眯,摸了摸青衣小童的那颗狗头,“灵均大爷,遗憾不遗憾?不然山上辈分就又涨了,毕竟我都要喊纯阳真人一声前辈的。”

    青衣小童缩着脖子,干笑不已,赶忙双手握住老爷的手,给老爷抖抖胳膊,舒展舒展筋骨。

    郭竹酒一边告状,一边以心声与师父解释这顿酒的缘由,原来是陈灵均觉得那位道士看她的“眼神不正”,鬼鬼祟祟的,好像别有用心,等到上了酒桌,大体上陈灵均还是很有礼数的,没少说师父你的好话。

    此外那位纯阳道人,与她和陈灵均道别之时,就曾以心声言语提醒她一句,提醒郭竹酒的那把崭新本命飞剑,莫要轻易示人。

    陈平安以心声惊喜道:“都有第二把本命飞剑了?”

    郭竹酒咧嘴一笑,“在五彩天下那边,某次外出游历,纯属误打误撞,莫名其妙就有了。”

    陈平安笑道:“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郭竹酒摇摇头,“那不行,不把尾巴翘上天,都对不起自己师父。”

    “别跟陈灵均学说话。”

    “谈不上谁学谁,共同进步。”

    “老爷,手上力道还行吧?”

    陈灵均听不着师徒双方的心声言语,只是倍感委屈,继续拽着老爷的手,因此需要跟个螃蟹似的横着走,小声嘀咕道:“我这不是习惯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走多了江湖,擅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先前发现那位纯阳前辈在渡船上边,多看了两眼郭竹酒,用书上的话说,就是一句‘目露赞赏神色’,我担心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遇到了心怀不轨的歹人,就想着去帮忙摸摸底嘛。郭竹酒,你在老爷这边告刁状,怪伤人心的。老爷,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我心里边怪难受的。”

    陈平安呵呵一笑。

    阮邛,魏檗,崔诚,陆沉,崔瀺,陈清流,碧霄洞主,道祖,至圣先师,郑居中……

    这一连串名单,随便挑三个去“挑衅”,随便选,恐怕都是一个让人崩溃的天大难题。

    让一个飞升境大修士,闭着眼睛挑选,也要道心不稳。

    碰运气?即便运气最好,选中了兵家圣人阮邛和北岳山君魏檗,还得再挑一位,怎么办?

    更别提陈灵均如今才是元婴境的修为了,难怪这么多年最大的野心,就是挨了一拳不被打死。

    早年刚刚跟随陈平安到了小镇,就在铁匠铺子那边,当面大骂阮邛老不羞,一大把年纪了还敢跟我家老爷抢,打你半死……

    后来拍过一个年轻道士的肩膀,还不止一次。青衣小童事后复盘,得出一个结论,我咋个知道对方是个十四境嘛,怨不得我。

    在魏檗那边,自己老爷不在就是魏山君,自家老爷在时魏老哥,早年曾经在披云山那边吃了闭门羹,伤透了心,提起毫无义气可言的魏檗一次就我呸一次,狠狠吐口唾沫在地上,拿脚尖拧了又拧,再蹲下身询问魏兄你咋个回事啦、怎么躺地上不起来……

    当年见着了国师崔瀺,没认出对方身份,青衣小童曾经撂过一句狠话,要想见我家老爷,你就得先打死我,再从我身上跨过去。

    在北俱芦洲认识的新朋友,白忙,陈浊流,其实都是一个人,结果与那一起吃过顿结结实实牢饭的白忙,双方道别之际,觉得好哥们喝高了说混话,一条当时才是金丹的御江水蛇,跳起来就给了斩龙之人的脑袋一巴掌。

    有少年道童骑牛从东边进入小镇,陈灵均刚好瞥见,便按下云头,拍牛角,还说“我家山上多草”,“一听到吃就有悟性了。”

    最后青衣小童还好心好意建议“道祖”,最好改个名字……

    听说那个一身白衣的读书人,自称是好友的徒弟,就认对方当了世侄……嗯,这个低了一辈的便宜世侄,就是白帝城郑居中。

    陈灵均的这份江湖履历,还能够一直活蹦乱跳,用朱敛的话说,就是见过命大的,没见过命这么大的,陈灵均上辈子得是做了多少的好事,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够如此福大命大。

    朱敛极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在陈灵均这边,思来想去,确实是吉人自有天相,确实只能如此解释了,否则就无解。

    陈平安笑道:“其实崔东山有邀请你去青萍剑宗,被我拒绝了,我登船之时,崔东山犹不死心,还想要砍砍价,希望能回心转意,放你去仙都山,给我骂了一通。”

    陈灵均啊了一声,双手叉腰,大笑不已,就说嘛,大白鹅忘了谁都不可能忘记陈大爷嘛。

    郭竹酒当然知道真相,师父骗人呗,一个就真信了,所以虽然事情是假的,开心却是真的,傻子有傻福。

    陈平安笑道:“竹酒,给你做了个竹箱,回头试试看,背着合不合适。”

    郭竹酒眼睛一亮,神色雀跃道:“好,极好极好,一直跟我奔波劳碌的小竹箱,终于有个宅邸可以落脚了!”

    看架势,她好像暂时不打算归还那只小竹箱给裴师姐了。

    陈灵均瞥了眼郭竹酒,唉,长不大,是个憨憨。

    陈平安转头笑道:“泓下,云子,跟你们谈点事情,边走边聊。”

    水蛟泓下,一袭黄衣,亭亭玉立,居山修行多年,自有幽人独立之仪态。

    她跟云子的道号,都是崔东山帮忙取的。

    在陈平安看来,只说泓下的容貌气质,其实不比黄衣芸差多少。

    陈平安是 不假,可又不是个全然看不出女子姿容好差的傻子。

    陈平安笑道:“这趟桐叶洲之行,不是三两年就能回落魄山的,我估摸着短则七八年,长则十几年甚至是二十年都有可能,不过放心,你们肯定不会白忙活的,比如泓下这边,青萍剑宗会帮你以功劳换取未来走渎的那个名额,即便功劳不够,崔东山也可以帮忙补上,至于云子,将来崔东山那边也有安排。”

    泓下轻声道:“山主,其实我自己攒了些家当。”

    她在黄湖山,潜灵修性极久,差点就可以成为骊珠洞天昔年台面上最大的五桩机缘之一,那么泓下的修道资质如何,显而易见。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泓下只要肯老老实实修行,不去惹是生非,捞个仙人境不难。

    平安笑道:“一来大渎走水,不管是宝瓶洲的齐渡,还是桐叶洲那条新大渎,都不是光靠钱就能办成的,再者这是公事,没有让你自掏腰包的道理,何况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若想开宗立派,需要花钱的地方,茫茫多,只有你想不到的地方,就没有你钱够的时候,多攒点,总是好事。”

    精怪走水,走江化蛟,尤其是想要走渎成功,关隘从来不只在走水过程中的凶险,更在大渎之外。

    例如北俱芦洲的那条济渎,历史悠久,拥有三位水正,但是斩龙一役之后,在陈灵均成功化蛟跻身元婴境之前,一洲历史上还没有水裔走江成功的例子。根源就在于大渎沿岸,没有任何一个王朝、仙府山头,连同大源崇玄署云霄宫、浮萍剑湖、水龙宗在内,没谁敢说自己能够保证一位水族走渎的畅通无阻,因为很难不被其他势力刻意刁难,整条大渎的水运,等于是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最关键的,还是水族走江,尤其是蛟虬走渎,都会带走相当一部分水运化为己用,再将大渎水运归还给大海。

    何况走水之属,不管是什么出身,行云布雨是天性,很容易兴风作浪,洪水滔天,惹来水患,沿途王朝国家要么无力阻拦,撒手不管,那么两岸的洪涝灾害就是一场“天灾”,可若是早有布局,负责收拾烂摊子的练气士,就要耗费大量的自身灵气,而修士积蓄的天地灵气,归根结底,还不是神仙钱?何况这种损失,既是实打实的一大笔神仙钱,更涉及到了国祚和山河气数。

    事实上浩然九洲的大渎,皆是差不多的情况,导致水族尤其是水蛟,极难通过走水来提升境界,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例外,就是宝瓶洲的这条齐渡,被大骊朝廷完整掌控在手中。所以据说如今一洲蛟龙后裔、水仙之属,都在排着队,四处打点关系,苦苦等待大骊礼部颁发那道价值连城的“通关文牒”,在此之外,大骊京城朝廷和陪都那边,已经着手创建九座道场水府,可以供修行水法的金丹地仙闭关,有希望出现九位崭新的元婴境。

    因此桐叶洲那边,如今最希望凭空出现一条崭新大渎的,练气士当中,当然是那些有望通过走江来提升境界的川泽水精灵怪。

    就像蒲山附近的“东海妇”寇渲渠,之所以会找到埋河碧游宫,就属于与水神柳柔“借用水路”。

    如今人神鬼仙,身在世间,何处不是江湖。

    只说箩筐里边的书信之一,其中就有一封,来自旧钱塘长出身的大渎淋漓伯,曹涌询问陈平安能不能帮忙水府,与大骊朝廷讨要一个额外的走渎名额,曹涌说话直接,说淋漓伯府是有一个既定名额的,但是已经送出去了,但是还需要一个,好像长春侯杨花那边,就没打算使用那个名额,所以不知陈山主能否帮个忙,先与杨花通个气,等于是长春侯府将名额转送淋漓伯府,想必大骊朝廷那边肯定不会阻拦,只要陈山主愿意牵线搭桥,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泓下喜欢幽居道场潜灵养真,却半点不怀疑山主是在试探人心,可若是换成崔东山来问,估计她这会儿就已经心惊胆战,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表明心志了。

    所以泓下就只是心平气和说道:“山主,我从没有开山立派的念头,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这辈子只适合独自修行,靠着水磨功夫笨法子,一点一点增长修为,根本当不好什么开山祖师,别说是一座宗门,就算是只有几十人的那种小山头,我也注定当不好开山祖师,所以长久待在落魄山,碰到这样的事情,能够为宗门做点事情,再返回道场继续修行, 就是最适合我的选择了。 ”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落魄山已经有了小米粒担任右护法,你可能也猜出来了,我是打算让陈灵均担任左护法,如此一来,就不可能再有更多的护山供奉了,所以你在落魄山,即便跻身了玉璞境,甚至是以后……大道成就更高,只说在身份这一件事上,落魄山实在无法给你更多。”

    泓下微笑道:“这件事,估计只有景清仙师自己没看出来了。”

    在山主这边,泓下是不那么拘谨的。

    但是在霁色峰祖师堂,或是在祖山集灵峰那边,都由不得她不紧张,这也怪不得泓下,在落魄山,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宗师,练气士的元婴境算个什么?

    用如今已经是闺中好友沛湘的话说,整个落魄山,就数她们俩最尴尬,俩元婴境,还不如小米粒的洞府境来得轻松惬意呢,这地仙境,高不成低不就的,刚好就是个给人看笑话的境界。

    陈平安忍俊不禁,“所以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跟崔东山提个建议,由你和裘供奉,一起担任青萍剑宗的护山供奉。”

    我主动给青萍剑宗送供奉,跟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在那儿挖墙脚,是两回事。

    泓下脸色微变,连忙摇头道:“山主好意心领了,只是我宁肯在,也绝对不敢去崔宗主身边当差。”

    陈平安笑道:“看来崔宗主口碑堪忧啊。”

    泓下会心一笑,保持沉默,不认可,不否认。

    山主又不会胡乱嚼舌头,今天这些对话内容,传不到崔宗主那边去。

    陈平安朝陈灵均那边招招手。

    青衣小童立即摔着袖子,大步流星。

    陈灵均终于逮着个说教别人的大好机会,润了润嗓子,语重心长道:“云子啊,不比在这边,有我罩着你,到了青萍剑宗那边,你境界不高,换了个新地盘,又需要经常跟外人打交道,人生地不熟的,记得收一收脾气,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多交朋友,可别仗势欺人,别稍微遇到点磕磕碰碰就跟人呲牙咧嘴,气量大一点,坏了咱们落魄山的名声,老爷不收拾你,我也要收拾你,一定要多学学我,逢人就笑脸,遍地是朋友,切记切记!”

    云子默然点头。

    大概整座落魄山,只有云子,最为坚定认为这位灵均老祖是真有本事的,甚至是很有几分由衷仰慕的。

    陈灵均双手负后,点点头,转头望向泓下,“泓下,是大姑娘了啊,只是要千万小心,外边的风气,到底不比咱们这儿淳朴,你尤其要多注意那些瞧着人模狗样、年轻有为的谱牒修士,可别听了几句不花钱的花言巧语,就对那些绣花枕头神魂颠倒,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估计你现在也听不进去,无妨,我回头与米首席打声招呼,让他帮忙把把关,话说回来,要是真有合适又心仪的道侣人选,你也不用太过矜持,女追男隔层纱,你模样又不差,只要对方不眼瞎,保管手到擒来。”

    “云子就是个糙胚子,所以我就要叮嘱他别惹事,遇事能忍则忍,你不一样,千万别怕惹事,有我,还有米首席帮你撑腰呢。”

    青衣小童老气横秋得就像个爹,在给一双即将远游的子女面,面授机宜,反复叮咛。

    泓下笑着不说话。

    耐着性子等到陈灵均絮叨完毕,陈平安这才笑着从袖中摸出两只青瓷水呈,“算是我的临别赠礼,预祝马到成功,万事顺遂,早去早回。这两份礼物,品秩差不多,你们自己分,各自看眼缘挑选吧。”

    都是陈平安从水龙宗那边得来的,北宗孙结送了一对牛吼鱼,南宗邵敬芝赠送了一只别称“小墨蛟”的蠛蠓。

    不过两件鹅黄、莲青色砚滴是陈平安自己另配的,在这处州,反正就数瓷器最多,陈平安是行家里手,眼光自然不差,挑选的都是半官窑旧物。

    陈灵均伸长脖子,眼馋得很,就就对云子挤眉弄眼,暗示对方有点眼力劲,先大大方方收下,再偷偷借我耍两天。

    不曾想云子这个愣头青,就那么直不隆冬点头道:“景清道友,我明白了。”

    陈灵均愣在当场,你明白就明白,心里明白就好了啊。

    果然,脑阔上立即挨了一记板栗,打得陈灵均立即抱头。

    之后风鸢渡船靠岸,落魄山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一行人都走下船。

    泓下,云子和少女崔花生,与山主陈平安各自行礼告辞。

    ————

    明月夜,一路晃荡到山顶的貂帽少女,看见了个腰悬抄手砚的清秀少女,独自坐在栏杆上,双手轻拍栏杆,眺望远方。

    呦,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境界不高,其中有把本命飞剑,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就这么个看着没啥特殊的小姑娘,真能对付那个已经是止境武夫的裴钱?

    谢狗脚尖一点,一个蹦跳站在了栏杆上,双臂环胸,目视前方,随口道:“喂,想啥呢。”

    “喂,想啥呢。”

    谢狗愣了愣,“干嘛学我说话?”

    “干嘛学我说话?”

    “小姑娘,你脑子有病吧,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啊?”

    “小姑娘,你脑子有病吧,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啊?”

    “我是白痴!”

    结果那个少女不再鹦鹉学舌,而是转头,朝谢狗竖起大拇指。

    谢狗揉了揉下巴,小姑娘家家的,咋个这么不可爱呢。

    郭竹酒说道:“听我师父说,你有一万多年的道龄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谢狗一时语噎,闷闷道:“你懂个屁。”

    “你懂个屁。”

    “郭竹酒,你再这样,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哦。”

    谢狗冷笑一声,终于不学我说话啦。

    结果那少女又开始重复道:“听我师父说,你有一万多年的道龄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谢狗有点憋屈,打又打不得,毕竟是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如今在谱牒上边,还是等于半个关门的小弟子。

    骂……好像又骂不过啊。

    要说只是泼妇骂街,谢狗在小镇那边是学了些本事的,可问题是这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脑子和思路很怪啊。

    谢狗都怕自己骂了半天,结果小姑娘一句不还嘴,再朝自己递出个大拇指,谢狗都觉得自己能憋出内伤来。

    郭竹酒诚心诚意安慰道:“没什么,我身边,多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谢狗坐下身,不太想跟郭竹酒聊天,只是来都来了,就这么走,面子上挂不住。

    郭竹酒从袖中摸出一支竹笛。

    不知名的曲子,笛声空灵悠扬。

    四下无人处,明月分外明。

    天地寂寥时,笛声尤其清。

    “还蛮好听的,青天鹤唳,云外龙吟,声在庭院。”

    谢狗等到郭竹酒收起竹笛,先点评表扬一句,笼络笼络关系,再随口问道:“想家啦?”

    郭竹酒答非所问,“在避暑行宫那边,师父说读书人说过,校书能为古书续命。”

    谢狗点点头,“校勘书籍,就是纠错,书上书外道理相通,你师父说这句话,还是有点深意的。”

    郭竹酒咦了一声,转头讶异道:“师父怎么骗人,你不是个傻子呀,我差点以为咱俩没啥共同话题呢。”

    如果只听前半句,谢狗想砍人,可是再加上后半句,谢狗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

    ————

    (注1,昨天写朱敛是远游境,属于笔误。)

第九百八十八章 须臾少年,带酒冲山

    淳平六年的正月末,处州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正午时分,依旧晦暗如夜,只是豁然雷雨收,雨后初霁,洗出满山青翠,春日融融,山中莺雀翩跹枝头,点滴雨珠飞在春风里。

    陈平安已经将箜篌赠送的那本拳谱,借给朱敛翻阅。

    既然双方约定要在南苑国京城问拳一场,那就结结实实打一架。

    一直在宝瓶洲游览山河的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即将联袂拜访落魄山。

    因为事先就已经飞剑传信,与霁色峰告知行程日期,陈平安今天就带着韦文龙来到山门口,喝茶等人。

    魏檗凭空出现在山门口,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一身雪白长袍,神姿高彻如玉山上行。

    坐在桌旁,魏檗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说你那两位客人已经到槐黄县城了。

    陈平安笑道:“这种小事,也需要魏山君亲自通知?真有诚意,你倒是帮我去小镇帮忙迎接啊,这才算面子。”

    魏檗不搭话,只是道了一声谢,没打算久坐,喝过一碗茶就返回山君府,不耽误陈山主待客。

    因为那位前几天做客落魄山的纯阳真人,先前一步施展大神通,缩地山河,跨出一步就径直去了宝瓶洲最北端,看架势是要跨海北游俱芦洲了,不知为何真人又返回北岳地界,来到落魄山那处名为远幕峰的藩属山头,吕喦在那古松老藤连山蜿蜒如大螈的山壁上,一手持葫芦瓢饮酒,一手掐剑诀做笔,崖刻了一首道诗,魏檗得了陈平安的心声提醒,立即赶去远幕峰,趁着纯阳真人诗兴大发的关头,措辞委婉,邀请对方去自家披云山“依葫芦画瓢”,再去崖刻榜书一番,哪怕没有完整诗篇,一两个字的榜书都行,吕喦约莫是看在陈山主的面子上,没有拒绝此事,果真随着魏檗去了趟披云山,山高犹有积雪,吕喦不吝“笔墨”,稍作思量,便刻下一句好似诗词序文的溢美之词。

    带酒冲山,雪吹醉面,平生看遍千万山,第一关心是披云。

    披云山到底是一座“新岳”,若论崖刻,实在寒酸,宝瓶洲五岳,可能就只比范峻茂的那座南岳稍好。

    自家山头有了这么一句道气沛然的榜书,魏檗就觉得晋青的中岳,土。

    魏檗喝过茶水,笑道:“以后再有类似好事,记得一定要算我披云山一份。”

    陈平安答应下来,魏檗连忙亲自给陈山主倒水,然后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韦文龙一直绷着脸,时不时望向山间小路那边。

    陈平安觉得有趣,因为自家财神爷的韦府主,很紧张,这会儿喝茶,就像用喝酒压惊。

    从山路那边徒步走来,在山门口这边见了面,邵云岩和酡颜夫人都习惯性称呼陈平安为隐官。

    落魄山的财神爷,泉府一把手,韦文龙神色肃穆,与邵云岩低头抱拳道:“弟子韦文龙,见过师尊。”

    邵云岩点头致意而已,当年在春幡斋嫡传弟子当中,其实邵云岩一直不太看好韦文龙这个只喜欢术算的徒弟。

    要说与韦文龙不亲近,也不会,毕竟邵云岩的嫡传弟子就那么几个,可要说师徒双方如何亲近,同样不至于。

    再者韦文龙打小就是个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而邵云岩当年在春幡斋内部,就从来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师父、师祖。

    邵云岩转头与陈平安问道:“隐官大人,在落魄山这边,韦文龙在祖师堂那边,算是坐第几把交椅?”

    陈平安笑道:“位置排在他前边的,只有我,掌律长命,首席供奉周肥,就三个,所以韦文龙算是我们落魄山的四把手。”

    一般的宗门,都会有几个道龄年长、辈分很高的祖师爷,多是给些虚衔,虽然没有实权,但是祖师堂位置,还是很靠前的,如果跟当代宗主拉开了一两个境界,说不定座椅位置,就会仅次于宗主,一宗掌律修士的位置都要靠后。

    邵云岩笑道:“之前一直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站在落魄山的山脚,好像感觉真心不错。”

    韦文龙赧颜一笑。

    察觉到师父瞥来的视线,韦文龙立即板起脸,收敛笑意。

    陈平安埋怨道:“邵剑仙,我得提醒一句啊,韦府主好歹是我们落魄山的大人物,你客气点,别总摆师尊架子,臭着一张脸。”

    邵云岩也不跟隐官大人吵架,“文龙啊,你们山主都批评我了,你觉得呢,我这个当师父的,要不要挤出个笑脸。”

    韦文龙紧张道:“不用不用,师尊与当年一样,就很好了。”

    等到韦府主再转头与陈平安开口言语,就立即不怂了,神色自若道:“山主,师尊一向如此,面冷心热,师尊没必要故意如何,我只会反而不自在。”

    陈平安跟邵云岩相视而笑。

    酡颜夫人偷偷撇嘴,当年在倒悬山,她还真看不出春幡斋的二愣子韦账房 ,能有今天的机遇和成就,人比人气死人。

    如今这位酡颜夫人,名为梅薮,道号梅花主人。

    在南塘湖青梅观那边,她消耗了一百二十年的道行,最终虚报为一百五十年。

    先前游历那座已经改朝换代的雨龙宗,邵云岩受到宗主纳兰彩焕的邀请,酡颜夫人因为昔年跟水精宫云签关系不错,所以如今两人都是雨龙宗的记名客卿了。

    隐官大人好像总算注意到第二位客人了。

    陈平安看了眼酡颜夫人,微笑道:“行走天下,与人为善,总是不错的。”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心中腹诽不已。

    隐官大人,你这个好为人师的臭毛病,真得改改。

    陈平安笑眯起眼,好似看穿她的心思,“那就改改?”

    酡颜夫人故意满脸茫然,陈平安也无所谓,笑道:“纳兰彩焕还是老样子,好个谈钱伤感情,连这点俸禄都不给你们。”

    主客一起登山,刚好遇到了一个走桩练拳下山的岑鸳机。

    她与陈山主对视一眼,陈平安笑着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停步言语。

    酡颜夫人以心声问道:“她这是?”

    陈平安懒得回答这种问题,虽然已经飞剑传信给邵云岩,陈平安这会儿还是与酡颜夫人,再次说起了九嶷山神君“苍梧”的邀请,与此同时,与她多聊了几句九嶷山的风土人情,毕竟有些事情,尤其是涉及内幕,山水邸报上是不会宣扬的,中土邸报不议五岳事,几乎是一条约定成俗的规矩,偶有例外,也是偶尔。

    这让酡颜夫人颇为自得,能够让一位中土五岳山君,亲自开口邀请做客,不算太过稀罕,可也绝对不常见啊。

    陈平安问道:“你们接下来是直接返回龙象剑宗?”

    邵云岩摇头说道:“继续往北游历,回一趟家乡。”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回去看看了。”

    邵云岩这位离乡多年的剑仙,其实是北俱芦洲人氏。

    当年刘景龙带着弟子白首做客春幡斋,当然身边还有一位女修,水经山宗主的嫡传弟子,卢穗,她对刘景龙可谓倾心爱慕。

    那次登门,刘景龙帮着徒弟预定了一枚春幡斋养剑葫,邵云岩其实给了一个极为公道的价格,不过却让白首听得额头直冒汗。

    而那根当之无愧的山上先天至宝葫芦藤,结出了十四颗葫芦,但是按照邵云岩的推衍演算,最终能够被成功炼化为上品养剑葫的葫芦,其实只有七枚。而从得手一根葫芦藤,到即将“瓜熟蒂落”,邵云岩等了将近一千年的漫长岁月,一座春幡斋的建造,就是为了能够培植此物。

    刘景龙之所以能够预定其中一枚,还是因为那七人当中,有人无法按约购买,春幡斋才额外空出一个名额,又刚好被“赶早不如赶巧”的刘景龙捡漏。

    竹楼一楼地方小,不宜待客,陈平安就领着两位客人,来到集灵峰一栋暂时闲置的宅子。

    各自落座后,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邵云岩,上边罗列出一连串名单和物品。

    邵云岩仔细浏览一遍,陈平安说道:“价格不是问题,只要对方愿意开口,你就只管帮我答应下来。”

    邵云岩一下子就看出门道,疑惑道:“你需要这些文运做什么?”

    名单上边,除了九嶷山的文运菖蒲,还有中土神洲、北俱芦洲和南婆娑洲的不少大山头和大修士,不过上边的宗门,大多都是邵云岩比较熟悉的,关于六位购买养剑葫的购买修士,当年邵云岩就没有对陈平安有任何隐瞒,反正也没什么好藏掖的。同样作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其实要比皑皑洲刘氏的猿蹂府,酡颜夫人的梅花园子,以及雨龙宗的水精宫,更有山上香火情。

    原本慵懒靠着椅背的酡颜夫人听闻文运二字,她立即来了兴致,精神盎然,莫非咱们这位隐官大人,是想以文圣关门弟子身份作为跳板,打算将来当个文庙学宫祭酒,甚至是那……副教主?!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落魄山的小管家,叫陈如初,道号‘暖树’,小暖树她是文运火蟒出身,暂时是龙门境,结金丹是山上大关隘,因为大道根脚的缘故,使得她的走水一事,又比较特殊了。”

    邵云岩说道:“就算有了这些外物辅佐,可她终究需要走水。”

    陈平安笑道:“这就别管了,山人自有妙计。”

    刘羡阳曾经赠送给陈平安一份翻书风,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转送给了陈暖树,结果就发现,到了曹晴朗那边,当时曹晴朗主动提及此事,满脸无奈,陈平安就让他别多想了,留下便是。

    毕竟小暖树一旦坚持,别说曹晴朗没辙,老厨子也没辙,陈平安一样没辙。

    邵云岩想了想,“我跟这些山门和修士,拐弯抹角的,是有些香火情,只是你单子上的这些物品,本就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再者名单上的宗门,就没哪个是缺钱的,所以我的面子未必管用,能不能搬出你的名头? ”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随便邵大剑仙 我只负责掏钱结账。对方如果不想收钱,想要以物易物,或是提出一些与钱无关的要求,打个比方,对方想要让我参加观礼,讨要印章之类,也是可以的,你都替我答应下来。”

    邵云岩看着陈平安,都有点好奇这个“暖树”是何方神圣了。

    酡颜夫人也直愣愣看着这位年轻隐官。

    她心里边酸溜溜的,凭啥我在隐官大人这边,就处处吃瘪受委屈?那条才是龙门境的文运火蟒,就是这般……无价宝?

    陈平安突然咳嗽一声,提醒两位暂时都别讨论这件事。

    很快就有一个粉裙女童,端来一盘瓜果糕点,她脚步轻柔,敲了敲门,见着老爷笑着点头,她再跨过门槛,将盘子放在桌上,与两位贵客施了个万福,嗓音清脆自报名号,然后暖树就要告辞离去。

    酡颜夫人打量了一眼被年轻隐官说成是落魄山小管家的粉裙女童,竟然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瞧着倒是模样可爱的。

    陈平安从盘子里拿起一只柑橘,笑着递过去,陈暖树笑容腼腆,轻轻摇头,柔声道:“老爷要是有吩咐就知会一声,暖树就在外边院子里候着。 ”

    陈平安也不挽留,笑着点头。

    在粉裙女童离开屋子,邵云岩笑道:“时隔千年之久,我这次返乡,主要是去水经山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去那边叙叙旧。”

    当年邵云岩让刘景龙护送卢穗,将那根仙兵品

    秩的葫芦藤送去北俱芦洲的水经山,原本这种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很容易就是大祸。如果刘景龙当时不是玉璞境剑修,师门不是在北俱芦洲极有底蕴的太徽剑宗,邵云岩还真不敢开这个口,一个不小心,只会害人害己,丢了重宝不说,还要连累一位天仙胚子的剑修大道夭折,毕竟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还是这根价值连城的葫芦藤,需知下个千年,可能就又生出又一大串新的“养剑葫”了。

    邵云岩试探性问道:“关于刘宗主和卢穗?隐官大人能不能帮忙撮合撮合?”

    陈平安一阵头大,无奈道:“邵剑仙,邵大剑仙!这种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开口?”

    何况彩雀府府主孙清,不也是刘大酒仙的爱慕者之一?

    邵云岩叹了口气,卢穗与太徽剑宗刘景龙,卢穗的师父与自己,真像,都是苦相思。

    这根葫芦藤,早年是邵云岩和卢穗的师父,一起在一处破碎洞天的秘境中得到,能够得手,她功劳更大,但是她却毫不犹豫将重宝送给邵云岩,双方本该结为一对道侣,只是阴差阳错,种种缘由和曲折,最终未能有情人终成眷属,邵云岩也担心在北俱芦洲,守不住这棵山上至宝的葫芦藤,就独自赶赴倒悬山。

    所以后来见到卢穗,邵云岩是将她视为亲生女儿的。

    陈平安好奇问道:“‘结果’如何了?”

    酡颜夫人伸手拿了颗柑橘,几次将橘皮随意丢在地上,给年轻隐官斜瞥一眼,她立即默默弯腰捡起那些橘皮,正襟危坐,橘皮就搁放在腿上。

    邵云岩点头笑道:“结果比预期更好,肯定可以炼化成养剑葫的,有八枚,不敢说一定能成却有一定希望的,犹有一只葫芦,而且这一枚,一旦炼制成养剑葫,品秩是最好的,就是谁都不敢赌,毕竟我开价很高,要比其余七枚养剑葫还要高,说实话,我是故意为之,就没想着卖出去。”

    “这是打算送我?”

    陈平安眼睛一亮,沉声道:“作为我们落魄山创建下宗的贺礼,也太过贵重了点,不是特别合适,不过邵剑仙要是坚持,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酡颜夫人面带微笑。

    邵云岩说道:“隐官大人只要愿意开口撮合,我就送出属于意料之外的那枚养剑葫,再将这只葫芦白送给落魄山!”

    酡颜夫人闻言心头微颤,邵云岩你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免了免了,我要是敢开这个口,刘酒仙非得跟我绝交。”

    邵云岩突然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难道是白裳消息灵通,在闭关之前,就与你开口讨要那第八枚养剑葫了?”

    邵云岩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就别犹豫,卖,干嘛不卖,往死里开价。”

    邵云岩松了口气。

    陈平安笑道:“桥归桥路归路,买卖是买卖,这种事情,没半点好矫情的。”

    邵云岩如释重负。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枚说不定买了就栽在手里的葫芦,不说你开的那个天价,如果是熟人要跟你买的话,是什么价格?”

    邵云岩伸出一根手指。

    陈平安咋舌不已,熟人购买,还要一千颗谷雨钱?!

    邵剑仙你不是做买卖,这是抢钱啊。

    酡颜夫人说道:“来时路上,我就与邵云岩谈妥了,要是隐官大人不买,我就掏钱买下,送给陆先生,就当是作为预祝她跻身飞升境的贺礼。”

    陈平安点头道:“有心了。”

    犹豫片刻,陈平安试探性说道:“邵剑仙,都是自家人,一千颗谷雨钱 ,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五百颗,我看比较公道,毕竟是要赌的,赌输就是打了水漂,足足五百颗谷雨钱呢,丢了这只不成材的葫芦,舍不得,不丢,看一眼就揪心,五百颗”

    邵云岩懒得砍价,笑问道:“隐官大人,你真不买?”

    陈平安确实纠结,挠头道:“要是没有开凿大渎一事,我咬咬牙,也就买下了,这会儿,是真穷。”

    可以送的人,其实很多,但是陈平安对于自己的“手气”,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

    要是万一没能炼成养剑葫,再要是不小心被刘羡阳听了去,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肯定会被刘羡阳勒住脖子、按住脑袋追着骂,这么有钱,怎么不直接给我钱啊。

    陈平安瞥了眼看似满脸无所谓的酡颜夫人,摆摆手,示意不买了,只是同时以心声与邵云岩言语一句。

    酡颜夫人眼神炙热,依旧是小心翼翼说道:“邵云岩?”

    邵云岩笑道:“归你了。”

    直到这一刻,酡颜夫人才忍不住笑出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怎么,只花了一百颗谷雨钱,就让酡颜夫人这么开心了?”

    酡颜夫人顿时哑然。

    邵云岩会心一笑。大概这就算君子有成人之美?原来就在方才,其实陈平安已经猜到了, 之所以没有截胡,想必还是那句“有心了”,毕竟酡颜夫人不是自己留着,而是送给陆芝。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那边,说道:“暖树,帮我们煮壶茶,茶叶就用老厨子炒制的山中野茶好了。”

    粉裙女童赶忙走入屋内,去橱柜那边取出茶具,开始娴熟煮茶,陈平安笑着介绍道:“这位邵剑仙,是昔年倒悬山春幡斋的主人,酡颜夫人,道号梅花主人,他们两位,都是南婆娑洲龙象剑宗的祖师堂供奉。”

    “陈如初,道号暖树,是我们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树是最早跟我来槐黄县城祖宅的。”

    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温柔,“是第一个。”

    至于那位景清大爷,先靠边去,排第二好了。

    人生美好风景如初见,风景得是多美好。

    暖树闻言抬头,眼神柔柔而笑。

    ————

    燐河畔,搭建了一座茅草屋,门口摆了个摊子,桌上摆了三只酒碗。

    一个白衣少年,蹲在河边,叼着草根,两眼放空,抬起双手,来回抛着一颗鹅卵石。

    有两人按约而至,离着那座摊子约莫还有两里路,身材修长的儒衫男子,于禄,远游境武夫,背竹箱,手持绿竹杖。

    还有一个谢谢,她如今是金丹境瓶颈。

    于禄转头看着这条燐河,心生亲切,是个适合垂钓的好地方,陪着谢谢沿河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三处极佳钓点。

    至于为何他们不是直接御风到茅屋这边,当然是谢谢需要稳定道心,毕竟是来见崔东山,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对方的弟子。

    能够坚持不转头跑路,离得崔东山越远越好,于禄就觉得谢谢这些年是当之无愧的修心有成了。

    为了让谢谢心境稍微轻松几分,于禄故意找了个话题,笑道:“傻子都知道这条一洲西海衔接相通的燐河,再加上几条主要支流,长达万里,是个很适合建造仙家渡口的聚宝盆,可问题在于,当傻子都知道某个买卖可以挣钱后,不出意外,就是个坑了。”

    魂不守舍的谢谢笑容牵强,她哪里有心情计较一条燐河。

    就像于禄说的,事实确实如此,先前在燐河源、中、尾三地附近,桐叶洲中部山河,各方势力相互抱团,呼朋唤友纷纷凑钱,大兴土木,最终先后建造起了三座渡口雏形,期间不少势力都属于知难而退,是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愿花钱打水漂,而附近这座渡口的旧主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因为比较后知后觉,还是损失了大一笔神仙钱,缘于建造渡口到一半,好不容易打好地基,分别位于燐河源、尾两地的渡口势力,竟然联手了,一下子好似被掐头去尾,就变得鸡肋了,一个扬言要砸下重金,建造一座山水大阵,彻底拦截燐河上游水运,而位于燐河入海口的那个仙家势力,更不是个东西,直接重金邀请了一帮丢了神祠、失去香火的水裔精怪当供奉,每天就在燐河中部河段兴风作浪,拼命汲取水运,这些个多是昔年小国地方淫祠神祇出身的,还摆出架势,要在附近建造祠庙,当那朝廷封正的河伯、水神,最过分的,是等到撤出渡口的仙家势力事后才发现,位于燐河入海口的仙家渡口,竟然只是个障眼法,根本就不曾真正破土动工,摆明了一开始就是想着来燐河中部鸠占鹊巢的。

    在这之后,偏偏有个拎不清的白衣少年,横空出世,横插一脚,白捡了个现成的渡口地基。

    过程当然不会那么一帆风顺,那个身份不明、驻颜有术的山泽野修,也算是个懂规矩的,就在渡口附近,摆了个喜迎天下英雄的擂台,摆了个酒摊子。

    临近茅屋,谢谢看着那个蹲在河边的“白衣少年”,顿时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她每多跨出一步,就要耗费不少心神。

    这些年一起游历宝瓶洲,于禄经常半开玩笑打趣她,小心你以后的心魔就是崔东山。

    谢谢是真怕,她怕崔东山,但是更怕那个“心魔崔东山”!

    因此于禄一句半开玩笑的“两害相权取其轻”,终于让谢谢下定决心,既然注定躲无可躲,那就直面崔东山!

    这次硬着头皮赶来燐河,谢谢就是希望能够能够减轻对崔东山的恐惧,否则她一旦成为元婴修士,再试图打破元婴境瓶颈跻身玉璞境,万一心魔真是崔东山……谢谢一想到这个,就要心生绝望。

    当年一起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好像就只针对她一人。

    但是不知为何,这次在异乡的久别重逢,看着那个蹲着发呆的崔东山,谢谢觉得好像有点陌生了。

    印象中的崔东山,不会这么……心神疲惫?

    崔东山将手中鹅卵石丢入河中,将一头鬼鬼祟祟来此刺探情报的水族精怪,给直接敲晕,当场现出真身,都说天边泛起鱼肚白,结果这会儿只见燐河水中央,浮起一尾至少三百斤的青鱼,白花花的鱼肚子,好大一条啊。这是正月里拜晚年呢,主动送鱼肉来,晚饭有了。

    村头摆席都没问题。

    崔东山站起身,抱怨道:“于禄,你怎么不早点来这边,害我白白挨了一位金身境武学大宗师的凌厉三拳,那三拳,天崩地裂,日月变色,分量之重,外人根本无法想象!我当场吐了好几斤的鲜血,差点就嗝屁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连累我们这位谢谢姑娘,多花一笔冤枉钱?”

    谢谢根本听不懂,也不想懂。

    偏偏崔东山不愿意放过她,“谢谢,说说看,你为啥会花钱?”

    就在谢谢脸色惨白的时候,于禄笑道:“崔宗主是觉得你要是听闻噩耗,多半会去买一大堆的爆竹,好好庆祝一番。”

    崔东山朝于禄伸出大拇指,再视线偏移,望向那个手足无措的谢谢,崔东山轻轻叹了口气,愁啊,收了这么个笨徒弟。

    谢谢已经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水,她当下已经想要返回宝瓶洲了。

    没有去过“揍笨处”的人,就根本没资格说她胆子小。

    来这边渡口之前,于禄跟她打探过一些消息,反正早就传开了,先来个七境的武学宗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实没想着闹出人命,仍是一拳打得少年满地打滚,又一拳打得少年在空中转了十几圈,最后一拳,打得少年面门撑地。

    最后给那位武夫弄得满怀愧疚,赶紧将那少年搀扶回摊子,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再来了个金丹地仙的老神仙,三道攻伐术法,不遗余力,打得白衣少年

    衣衫破碎,躺在坑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半死不活的,艰难起身,醉鬼一般摇摇晃晃走向摊子,听说这位少年姿容的野修,极有豪气,颤颤巍巍端起碗,先喝了半碗酒,再吐回去半碗鲜血。

    最后来了个金丹境剑修,同样是山泽野修出身,结果不知为何,与那白衣少年言语几句,这个叫陶然的剑修就临阵倒戈了,反而替那白衣少年守擂。不难猜,肯定是给了陶然一个更高的价格,狗日的野修,只认钱当祖宗……

    这就很崔东山了。

    于禄是半点不奇怪的。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开始围绕着谢谢转圈圈,笑嘻嘻道:“既然来了,就当默认你是我的嫡传弟子了,拜师茶就免了,不喝,我胆子小,怕你下毒,或者往里边吐口水。”

    谢谢身体紧绷,面无表情。

    崔东山还在那边兜圈,“让我多出个谱牒上边的亲传弟子,谢谢谢谢。”

    谢谢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于禄这次没有帮助谢谢解围,要过心关,走独木桥,旁人拖拽、搀扶皆不可。

    崔东山突然问道:“于禄,早年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有没有带在身上,要是有的话,就拿来,就当是帮着谢谢给出一份拜师礼了,我替谢谢谢谢你。”

    于禄笑着从袖中摸出数把袖珍符剑,说道:“放心,都是‘早年’的。”

    崔东山接过手,竟然有五把之多,小有意外了,本以为撑死了就三把符剑,笑问道:“怎么这么多?”

    于禄解释道:“当年手边有点闲钱,就与龙泉剑宗报备丢失了两把,又买了两把,龙须河边铁匠铺子的徐小桥,可能是看在我跟陈平安关系的份上,就没有计较,只是提醒我事不过三,此外徐小桥也答应了我的某个请求。至于其余两把符剑,是我跟仙师购买来的,价格翻倍,估计对方现在还是觉得做了笔划算买卖。”

    当年在骊珠洞天旧址的龙州地界,道场在西边大山的练气士想要升空御风,或是外乡御风路过龙州地界,就都需要与龙泉剑宗购买一把小巧如飞剑的剑符。

    如今旧龙州变成了新处州,龙泉剑宗也搬迁去了北方的大骊京畿之地,其实龙泉剑宗已经不再铸造类似通关文牒的剑符,但是阮邛订立的这条持符御风规矩,这些年还是人人遵守,没有人敢率先破例,毕竟阮邛如今仍然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崔东山赞叹道:“于禄啊于禄,你还是聪明。”

    崔东山一招手,将那条顺水往下游漂去的大鱼给拽向自己这边,再嘴上嚷嚷着,一个高高跳起,就是一脚踹在那条大鱼身上。

    打完收工,拍拍掌,崔东山自顾自点头道:“我这脚法无敌手,硬是要得!”

    被崔东山一脚踹飞滚落在地的那条大鱼,在地上滚着滚着,就突然幻化人形,一身尘土,呆呆坐在地上,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模样。

    崔东山伸出手指,大骂道:“你这撮鸟贼配军,好不正经,躲在水里探头露鸟东瞧细看的,是不是见我徒弟肤白貌美,腚儿滚圆好生养,就馋她的身子,要掳走当压寨夫人?!”

    不等那晕乎乎的壮汉如何打个腹稿,崔东山一袖子横扫,又将汉子打回原形,重重坠入燐河中,溅起不小的浪花,“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次饶你一命,传话给你家主子,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就约个地方,跟我单挑,他赢了,这座渡口就归他,我赢了……我怎么可能赢过一位威名赫赫的远游境宗师!”

    那条青鱼在水中,都不敢恢复人身,一个使劲摇头摆尾,就往燐河下游逃窜。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

    等到新渡口建成,需要大量人手经营渡口,没个三五十号人马,很难维持一座仙家渡口的正常运转,所幸不需要多高的境界,做些不用动脑筋的苦力而已。到时候就将这些个淫祠出身的水神精怪一网打尽,一个都别想跑。

    需不需要给俸禄?都给你们命了,给啥钱。

    在崔东山的建议下,三人一起沿河往上游散步去,于禄问道:“渡口有名字了吗?”

    崔东山没好气道:“取个雅俗共赏的好名字,哪有那么简单。我又不是先生,可以信手拈来。”

    宝瓶洲牛角渡,仙都山青衫渡,灵璧山野云渡,这是第四座私人仙家渡口。

    燐河沿岸,如今小国林立,鱼龙混杂,亡国遗民恢复国祚,与自己开国称帝的,差不多对半分。只有那么几个被视为术法通玄的金丹老神仙,当国师或是护国真人,忙着拿一堆的封号,替新君封禅五岳,封正江水正神,或者开山立派,好不威风,往往同时兼任几个小国的首席供奉、客卿。只是这类事,儒家书院是不会管的,一般来说,只要没有练气士逾越文庙既定规矩,那么山下的改朝换代,书院的君子贤人都是不会过问各国朝政的。

    “于禄,知道桐叶洲名字的由来吗?”

    “翻过些地方志和野史,好像在上古时代,中土神洲有位雄才伟略的得道君王,削一片宫苑桐叶为珪形,赐给自己的亲弟弟。后者来到桐叶洲,在旧大渎畔建立王朝,这条消失多年的旧渎,名为汾渎,水运最为鼎盛时,主要支流有浍河、漱江在内十二条江河大水,陵谷变迁,如今大泉王朝的那条埋河,只是汾渎入海河段的一小截,至于脚边这条燐河,只是昔年汾渎的一条不起眼小支流,长不过两千里。北边的桐叶宗,南端的玉圭宗,事实上作追本溯源的话,桐叶洲势力最大、绵延最久的南北两宗门,其实是来自同一支始祖,故而两宗的开山祖师姓氏相同。”

    谢谢亦是由衷佩服,于禄一个纯粹武夫,这些年游历途中到底看了多少杂书,她是大致有数的。

    崔东山啧啧称奇道:“问你一个问题,能给出两个答案,这是买一送一呢? ”

    于禄微笑道:“就当我顺带着补上了谢谢的那个答案。”

    崔东山感叹道:“哪怕你于禄只是分给我这个嫡传一丢丢的脑子也好啊。”

    崔东山双手叉腰,“笨徒儿,我打算将你逐出师门,不跟你开玩笑的,严肃点!”

    别说谢谢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就连于禄都呆若木鸡,你崔东山都是一宗之主了,还这么儿戏吗?

    白衣少年一左一右摇晃肩头,再抬起一只雪白袖子,晃了晃,得意洋洋道:“先生不在,你告状啊,去告状啊。”

    于禄叹了口气,低头伸手入袖,指尖捻出一个信封。

    崔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那谢谢斩钉截铁道:“好徒儿,为师跟你开玩笑呢,莫当真!”

    于禄依旧动作不停,崔东山健步如飞,一手伸手攥住于禄的胳膊,一手将那信封往袖子回推,“于禄,都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别一言不合就干嘛干嘛的,自家兄弟别动不动就祭出杀手锏,只会亲者痛仇者快的。”

    谢谢愈发如坠云雾。

    于禄这是做什么,崔东山又在做什么?

    于禄以心声与谢谢说道:“来之前,大致猜到了你的处境,我就偷偷帮你讨要了一张护身符。”

    谢谢恍然。

    如果不是面对崔东山,其实谢谢还是一个极其聪慧、极有灵气的女子。

    崔东山板起脸问道:“谢谢,你以后见着了我的先生,知道该怎么称呼吗?”

    跟骑龙巷小哑巴一样呗,得喊师祖喽。

    谢谢难得板着脸。

    于禄悄悄摇头。

    崔东山咧嘴笑了笑,也难得没有继续恶心谢谢。

    双手抱住后脑勺,崔东山感叹道:“做人可以严肃古板,但是说话不可以刻薄。”

    “如我这般,好皮囊又好心肠的,确实不多了。”

    “你们两个,曾经都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早年还是大骊宋氏的宗主国呢,一个是号称卢氏王朝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修道天才,翻天覆地,都成了刑徒遗民,记得你们当年还给我当过杂役,是在二郎巷袁氏祖宅那边?你们也算吃过很结实的苦头了……”

    “一个人在最没钱的时候,遇到的好人坏人好事坏事,都是真。”

    “所以我家先生,至今记得妇人的一碗饭,某个鼻涕虫递出来的包子,隔壁灶房的木人,老妇人用红纸包起的几个鸡蛋,等等诸如此类的小事,但是我觉得一个人记性太好,也不太好。”

    “老话都说人不心狠钱就不进口袋,好像下下人要想成为上上人,就得狠,只能狠。那么硬心肠就是一把锋锐刀子,只伤他人。其实软心肠也是一把钝刀子,却只会消磨自己。每一次咬牙告诉自己不要再做哪种人了,所谓的成熟,都是给昨天的自己在守灵。 ”

    于禄有些奇怪,这会儿的崔东山,有点古怪,因为太“正常”了,当年游学路上,崔东山是从不与他们谈心的,跟人正儿八经讲点道理,更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然后崔东山就笑着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于禄,你们赶来桐叶洲之前,旧卢氏王朝京城所在的大骊绛州,始终没去过吧?那么谢谢有没有劝说你恢复本来名字,然后在桐叶洲这边立国?又比如可能得等个二三十年,由她来当国师?再比如劝你走趟蒲山云草堂之类的,好以武夫身份学点延寿益年的仙家术法?”

    于禄坦诚说道:“几乎都被崔宗主猜中了,唯一的出入,就是谢谢觉得不用等二三十年,只需在桐叶洲找块地盘,谋划个一二十年就足可立国了。”

    崔东山瞪大眼睛,“谢谢,你对自己能够跻身元婴境,如此胸有成竹吗?”

    谢谢点头说道:“至多二十年,我就一定能够跻身元婴境,这还是做好了第一次闭关不成功的打算。”

    崔东山诧异道:“那我岂不是又捡到了个现成的宝贝?一个足可打遍燐河两岸无敌手的元婴境唉,不比一座空壳子的渡口地基更值点钱?”

    谢谢默然。

    崔东山转头说道:“于禄,不要矫情扭捏了,也不要再故作散淡了,逐鹿者不顾兔,拿出一点大老爷们该有的魄力来,一二十年都不用等,于禄,地盘我都帮你找好了,就在这燐河北岸,回头南岸这边,距离不远的地方,还有个惊喜等着你,至于是什么惊喜,不着急,容我卖个关子。”

    “人生最怕相逢无酒钱嘛,按辈分算,咱俩还是同门师兄弟呢,等你当了一国之君,我这徒弟再给你当国师,有这两层关系在,我还能缺酒喝?”

    于禄欲言又止。

    之前他就与谢谢说过一句,既是问她,更是自问。在别洲延续国祚,能不能算是复国?

    崔东山没来由说了一句,“要把自己放得很低,眼光看得很高。”

    于禄问道:“不是看得很远?”

    “人在毫无希望的困境里,是绝对看不长远的。”

    崔东山摇摇头,“但是谁都拦不住我们抬头看天。”

    谢谢当然不敢插嘴半句,要是听到陈平安说这种话,她肯定要玩笑一句,这不就是井底之蛙吗?

    崔东山笑呵呵道:“对,我们都是井底之蛙。”

    崔东山低声喃喃道:“须臾少年。”

第九百八十九章 醉得不知人间第几天

    槐黄县城学塾那边,散学下课,天色还早,家境好的稚童,纷纷放起了纸鸢。

    喝过茶水,聊了些山水见闻,陈平安带着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出门,闲逛落魄山。

    行人走上青山头,白者是云碧是树,不知人间第几天。

    不曾想邵云岩找了个由头,竟然不仗义地自己散步去了,这让与年轻隐官独处的酡颜夫人紧张万分。

    陈平安与她一起走向山顶,手中多出好似一枚铜钱的彩色绳结,笑问道:“认识?”

    酡颜夫人神色微变。

    这彩色绳结,由百花福地众多花神,各自一缕精魄炼化而成。

    与她没有直接关系,却有些渊源,酡颜夫人当年能够活着逃遁至倒悬山,百花福地的数位花神,暗中出力不少。

    所以上次文庙议事,酡颜夫人与百花福地就极为亲切。

    陈平安收起绳结,说道:“你这次陪着邵剑仙云游中土,可以帮我捎句话给百花福地,就说我下次拜访福地,会携带此物,至于归还一事,需要面议。”

    酡颜夫人流露出讶异神色,年轻隐官算是白给自己一份人情?

    像那山下王朝,给那些金榜题名的京城举子报喜?可都是有报酬拿的!

    而且此物,惊喜之大,岂是一个读书人考中进士能比的,百花福地众多花神,人人有份,故而酡颜夫人完全能够想象,将来自己与邵敬岩在那百花福地,会是何等座上宾。不管陈平安与福地花主事后谈得如何,她酡颜夫人说不定都能在百花福地捞个客卿当当。作为梅树成精的上五境草木精魅,岂会对百花福地没有念想?这就像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将铁树山视为圣地,山泽野修对白帝城心神往之是差不多的道理。

    陈平安笑道:“这就当是你在南塘湖青梅观消耗一百多年道行的报酬了?”

    酡颜夫人嫣然笑道:“没问题!”

    天下草木花卉精魅,祖师堂其实就只有一座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上山顶,“梅净,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酡颜夫人神色微变,笑容牵强起来。

    梅净是酡颜夫人在避暑行宫秘档上的真名,她的妖族真名。

    要想在倒悬山,道老二那位大弟子的眼皮底下,开辟出一座梅花园子,她岂能不自报真名。

    陈平安说道:“返回浩然天下,衣锦还乡,云游四方,作何感想?”

    在倒悬山,酡颜夫人就只能扶持傀儡,担任梅花园子的幕后主人,都不敢离开园子。

    如今却是当了龙象剑宗的记名供奉,公认是陆芝的好友,落魄山的记名客卿,如今与邵云岩作伴,浩然九洲何处不敢去。

    酡颜夫人顿时心弦紧绷,反复思量,自从腾空一座梅花园子,交予剑气长城,与那头隐匿极深、化名“边境”的飞升境大妖,彻底划清界线,选择主动跟随陆芝,再一起重返浩然天下,在南婆娑洲齐廷济创建的龙象剑宗,担任供奉,前不久给雨龙宗担任客卿……怎么思量都没有半点越界之举啊,再说了,秋后算账葛藤禅,也不是这位年轻隐官的一贯作风,别的不说,陈平安做事情还是很爽利的。

    陈平安说道:“人有心结树有疤,浩然天下,或者说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尤其是谱牒修士,在你心中,就是一个疤。”

    酡颜夫人小心翼翼说道:“我已经释然了,隐官大人不必担心我会在这边与谁不依不饶,继而给龙象剑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岁月悠悠,反正当年为难她的那拨练气士,也没剩下几个了。

    陈平安说道:“不要跟这个世界达成和解,每一次所谓的和解,是自欺欺人,就是委屈,委屈永远是委屈,不会减少丝毫的。”

    “只说我自己的一点见解,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悄悄拆解这个世界,首先就得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解很多人会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其实这一点,酡颜夫人做得比以前好多了。贫时靠狠穷靠忍,至于等到下下人翻身变成上上人,会不会变本加厉报复这个世界,到底是一门心思报复曾经的恶意,还是报答当年的某些善意,或者两者兼有,人各有志吧,都可以理解。”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与我关系亲近与否,能否称之为朋友,你其实不必用丢几瓣橘子皮来试探,要不是暖树需要收拾屋子,而且暖树绝对不会让我代劳,我才懒得管你。”

    酡颜夫人赧颜一笑,“隐官大人,是我画蛇添足了。”

    陈平安说道:“齐廷济有自己的野心,而且很大,他还是一个极端追求思路缜密、行事严谨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个有强迫症的,有洁癖,只是他一直隐藏很好,以前在剑气长城管着一个家族,环境逼仄,由不得他流露天性,舒展手脚,如今变成了宗门,在南婆娑洲一家独大,所以这个特点会逐渐扩大、显露出来,何况你在齐廷济眼中,是有个标价的,这句话说得很难听,而且也有背后说人是非的嫌疑,但我不希望龙象剑宗,将来因为你,因为某件事,导致陆芝跟齐廷济翻脸,大好局面,付诸流水。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说我,在某种意义上,是将婆娑洲的龙象剑宗和桐叶洲的青萍剑宗,都视为剑气长城的香火延续。”

    “陆芝有自己的剑道追求,分心与人问剑,非她所愿,她不喜欢想太多,出手太重,容易不留余地。浩然天下从来委屈不了陆芝,但是陆芝就你这么个朋友,她一旦为你递剑,只会更重。文庙的规矩,陆芝是不太在意的,但是以后百年内,文庙约束大修士,只会越来越严格。这不是在危言耸听,就像我自己,因为某件谋划,先前就做好了上下两宗被文庙封山百年的心理准备,然后我自己还得被礼圣丢去跟刘叉作伴一甲子、百来年的样子,每天练练剑钓钓鱼。”

    “邵云岩境界不够,虽是剑仙,却不擅长与人厮杀,况且他志不在剑道登顶,以前是,以后亦然。”

    “要我说啊,我们邵剑仙才是活得很通透的人,醉后添杯不如无,渴时饮水甘如露。老来身健百无忧,且作人间长寿仙。就这么两个道理,一个如何为人处世,一个为何上山修道,都被他彻底想明白了,真正做好了。所以邵云岩也不合适为你出头。”

    酡颜夫人听得愈发迷糊,陈平安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陈平安说道:“弯来绕去跟你说了这么一大通,说得简单点,其实就一句话,你最终能够依靠的,始终是你自己。”

    敢情道理前后,正的反的,大的小的,都给你陈平安一个人说了去。

    酡颜夫人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都凉了,又添了个天大委屈不是?有你这么说理的?

    陈平安微笑道:“我相信如今的梅净,所以将来遇到事情,找宗主齐廷济求助,未必讨喜,让陆芝出面解决,痛快是痛快,可毕竟很容易一发不可收拾,齐廷济哪怕愿意帮忙收拾那个烂摊子,不找陆芝说什么,但是你肯定就要被穿小鞋了。所以你就要靠自己了,比如写一封信寄给落魄山,跟我打声招呼,保证随叫随到。”

    这样的口头承诺,陈平安只给过两位,挚友刘景龙,穗山神君周游,后者还是因为与自家先生的缘故,陈平安上次游历穗山,留下一句“但凭差遣”的承诺。

    陈平安笑道:“即便我当时不在山中,或是甚至不在浩然天下,导致我无法第一时间赶到,我也会跟朱敛和崔东山事先打好招呼,将你的请求,作为上下两宗的优先解决之事。放心,我一定会让招惹你的人,或者宗门,知道什么叫自找麻烦。”

    酡颜夫人怔怔出神,回过神后,默不作声,她只是仪态万方,与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一袭青衫凭栏而立。

    酡颜夫人趴在栏杆那边,她无需任何妆容,天然妩媚,自是梅花晕胭脂。

    好像双方不谈正事,就没什么可聊的了,一时间就有些沉默。

    她突然转过头,问道:“陈平安,今天与我谈心,先取出彩色绳结,再报出我的真名,然后说出齐宗主、陆先生和邵云岩的各自心性,最后与我说明初衷,是不是也算一种对我的拆解?”

    “别把一件好事,一句好话,说得这么怪。”

    “对了,陈平安,你前边说的谋划,到底是谋划什么,后果这么严重?”

    “将已经被文庙赦免的仰止骗出再砍死,再等着被礼圣抓去功德林关禁闭。”

    “……”

    ————

    远幕峰与黄湖山相邻,流云至此山如人缓缓登山再骤然奔袭下山,霎时间云海倾泻如瀑。

    头一遭的稀罕事,陈平安亲自督造这座远幕峰的营建事宜,与朱敛一起推敲各个细节。

    因为常年远游的缘故,使得连同祖山落魄山在内,几乎都是朱敛这个大管家在负责土木营造。

    陈平安购买了许多大条青石板,打算将整座远幕峰山路都铺成青石路,两侧竖起竹栏,山中青竹遍地都是,倒是可以就地取材。

    每天清晨时分,还会陪着小米粒巡山一趟,再去泉府账房那边,陪着韦文龙和张嘉贞一起对账。

    回到竹楼后,陈平安就亲笔回复一些个请帖。

    陈平安给赵树下教拳之外,就是呼吸吐纳与炼剑了。

    郭竹酒不爱去拜剑台,反而经常去仙草山那边闲逛,身边也经常跟着个貂帽少女,撺掇着郭竹酒一起成立个帮派。

    陈灵均每天掐点“闭关”两个时辰,就准时出门,要么去山门找仙尉道长唠唠嗑,要么就顺道去骑龙巷视察一番,贾老哥当了风鸢渡船的二管事,不着家啊,就只能跟那个升了官的白发童子拌个嘴,来回路上,瞧着空落落的行亭,白玄这小兔崽子不在那边摆摊喝茶了,陈灵均觉得挺不是个滋味的,就想着什么时候好好劝一劝老爷,不如把白玄喊回来吧,小心又被大白鹅挖了墙角去,咱们落魄山岂不是又要折损一员可堪大用的未来大将?

    一个敢跟裴钱死磕的好汉,不多的,看那太徽剑宗的白首,如今敢吗?所说白玄这孩子,出息不小,年纪虽小,志向高远。

    陈平安近期每天最少拿出一个时辰,在竹楼二楼,给赵树下教拳。

    第一次教拳,只是让赵树下见拳法之内在,于自身小天地见其深邃。

    第二次教拳,陈平安依旧没有喂拳,却在屋内,让赵树下见识到了什么叫别有洞天,陈平安双指掐诀,符阵立显。

    在二楼内浮现出的二十四张符箓,刚好与一年节气一一对应,从立春雨水和惊蛰至冬至小寒与大寒,当陈平安一挥袖子,屋内只留下小暑、大暑两张节气符箓,二楼顿时拳意弥漫,如酷暑炎炎,让赵树下瞬间汗流浃背,等到陈平安再只是捻出大雪、冬至两符,屋内顿时就变成了寒冷冻骨的拳意,陈平安让赵树下拉开桩架,朝自己出全力递出一拳,赵树下照做,陈平安抬手轻拂,将拳意打散,再捻出谷雨与霜降两符,赵树下再出拳,结果发现自己好像一拳倾力递出,师父根本无需躲避,拳意就自行消磨在两人之间,离着师父所站位置,好像还隔着千山万水。

    陈平安没有撤掉那两张符箓结成的“小阵”,只是让赵树下先靠墙而立,然后陈平安再起一拳架,刹那之间,屋内拳意凝如洪水流淌,四散而开,拳意汹汹撞壁激荡而起,整座竹楼随之一震,继而整座落魄山都开始山气,云海轰然而散。

    然后赵树下就被早已等在门外廊道的朱敛,背着下楼去了。

    朱敛背着浑身浴血的赵树下,“公子,根本没法打啊,那场问拳,地点不变,不如时间再缓缓?万一今年南苑国京城整个冬天都不下雪呢?不如明年再说吧?后年也行!”

    陈平安呵呵一笑,“你说巧不巧,我是练气士,更巧的是刚好五行本命物齐全,下雪一事,不成问题,想要雪下得多大都行。”

    朱敛说道:“那我认个输?”

    陈平安微笑道:“劝你还是省省吧,少在这边示敌以弱。”

    自信满满给人喂拳,结果被对方直接一拳砸在面门上,这种糗事,陈平安是绝对不会再犯的。

    朱敛嘿嘿笑道:“公子不该借那本拳谱给我的。”

    陈平安笑道:“骗我掉以轻心不成,就开始吓唬我呢?都用上兵法啦?”

    之后再一次给赵树下教拳,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可能是终于调整好心态,于是赵树下就开始吃苦头了。

    虽说没有崔前辈的那些“重话”,但是对于一位四境武夫而言,陈平安的拳脚可不算轻。

    熟能生巧,再之后教拳,因为大致确定了赵树下的体魄极限,陈平安能够保证接近一个时辰的喂拳。

    这天晕死过去的赵树下又被朱敛背着泡药水桶。

    一楼廊道这边,暖树和小米粒面面相觑,两个小姑娘都是轻轻叹了口气,不说什么了。

    其实比起小时候的裴钱,赵树下还要略好几分。毕竟裴钱还会经常用木棍、竹片绑着胳膊和手指抄书。

    陈平安站在路口默然站立片刻,走回廊道那边坐着。暖树在缝制布鞋,身边搁放着一只针线笸箩,手指上戴着顶针,纳鞋底既是体力活,也需要心灵手巧,分针引线,丝毫不差,小暖树心灵手巧,神色专注,一手攥住鞋底,一手拽起针线,力道得均匀,布鞋才能轻便且结实,一双好布鞋的千层底,没那么容易缝好的。小米粒也跟暖树姐姐预定了两双布鞋,本来是右护法想要直接预订二十双的,结果挨了暖树姐姐轻轻一板栗,罢了罢了,看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个策略行不通哩。

    陈平安跟她们约好了,每天这个时辰都可以来这边耍。

    暖树跟小米粒是肯定必到的,陈灵均觉得跟两个丫头片子没啥可聊的,经常坐一会儿就走。

    最近陈灵均一直找那骑龙巷左护法谈心,骑龙巷分舵,新设骑龙巷总护法一职,点卯勤快的朱衣童子顺势升迁,升官了。

    裴钱每过一段时日就会寄信到霁色峰,按照老规矩,都会在信封上写一句“右护法亲启,暖树姐姐读信和保存”。

    所以朱衣童子从骑龙巷右护法升迁为总护法一事,就算是敲定了,小米粒在山门口那边传达这个喜讯的时候,香火小人儿先是双手作出捧圣旨状,然后神色肃穆,正了正衣襟,毕恭毕敬面朝南方,弯腰作揖拜谢三次。

    而骑龙巷左护法,还能如何,继续趴窝不动呗。

    陈灵均一直对这家伙怒其不争,也是个扶不起的惫懒货色,自己都不想着升官,让他景清大爷如何栽培、提携?

    山上都是些琐碎小事,不累人,就是最能消磨光阴,所

    以暖树最近只要得闲,就会来这边缝制布鞋,当是休歇了。

    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曾是老爷带起来的风气。

    如今一身青衫长褂,脚穿一双千层底老布鞋,也是。

    所以小米粒,陈灵均,还有仙尉道长,就都有想法了。

    其实朱先生早就很喜欢穿布鞋,只是谁都没在意。

    毕竟裴钱在第一次得知老厨子曾经有个“贵公子”的绰号后,差点没笑出眼泪来,小米粒要好一点,反正那几天,只是围着老厨子转,也不说什么,就是使劲瞧。暖树可能算是最善解人意的一个了,在屋内听到裴钱捧腹大笑说着“贵公子”“谪仙人”之类的说法,小米粒已经在床上笑得打滚,暖树就只是眨了眨眼睛,抿起嘴唇,没有笑出声。

    小米粒大摇大摆去询问老厨子要不要一双布鞋的时候,才进大门就开始嚷嚷,朱敛系着围裙提着菜刀走出灶房,结果小米粒就那么低头一瞧,是布鞋,再那么抬头一看,有菜刀,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反正当时场面就挺尴尬的。

    暖树低头轻轻咬掉线头,好奇问道:“老爷,那只折纸燕子是送人了吗?”

    中土五岳,烟支山的那位女子山君,在功德林那边,曾经送出一只折纸乌衣燕子,可以视为一位香火小人,只需要放在祖宅匾额或是房梁上边,而且离着名山大岳越近越有灵气。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不舍得,送了心疼,只是送了也会心安。”

    陈平安后仰躺去,双手枕在脑袋下边,翘起腿,笑着问道:“暖树,小米粒,你们说岑鸳机这么辛苦练拳,到底追求什么?”

    要说岑鸳机是居山修道,如此不知疲惫,好像还能理解几分,从此仙凡有别,追求证道长生,哪怕修行小成,也可以延年益寿。

    可是她每天这么练拳,夏去秋至,冬去春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照理说总得有个想法和盼头,可好像岑鸳机也没有说一定要如何,好像练拳就只是练拳,连陈平安耐心这么好的人,甚至都会无聊到想要帮岑鸳机大致算一算,上山下山再上山,这些年到底走了多少步的拳桩。

    暖树想了想,轻声道:“朱先生说她是拳中有自我,裴钱说她是想要证明女子练拳也有大成就,陈灵均说她是,各有各的说法,我觉得岑姐姐可能就只是在做一件自己真心喜欢的事情吧,别人眼中的结果如何,好像不是那么重要,又可能这个过程就是最好的结果。”

    陈平安点点头,“有点明白了。”

    小米粒原本趴在青竹廊道中,双手托着腮帮数着崖外过路白云一二三,等到好人山主躺着,她就立即一个侧翻,再旋转半圈,一起仰面躺着,与好人山主有样学样,翘起腿一晃一晃。

    陈平安闭着眼睛。

    上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因为那会儿还没想着去桐叶洲创建下宗。

    陈平安最早的设想,是元婴境崔嵬坐镇拜剑台,与九位剑仙胚子在那边炼剑修行。

    所以当时隋右边在祖师堂议事途中,突然提出要求将拜剑台作为道场。

    陈平安就随便用了个借口拒绝此事,说是别处宗门,金丹开峰,落魄山得是元婴境。

    结果九个孩子,虞青章和贺乡亭与于樾拜师,离开了宝瓶洲。

    程朝露,何辜,于斜回,各自拜师,由于他们的师父都是青萍剑宗祖师堂成员,便跟着更换了谱牒,理所当然去了桐叶洲。

    白玄和孙春王,虽然没有 却也留在了密雪峰上的那处洞天道场内炼剑。

    最后真正留在落魄山这边的,就只有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小姑娘了。

    何况纳兰玉牒这个财迷小算盘,还喜欢跟着担任落魄山掌律的师父,一起乘坐风鸢渡船,走南闯北,跨越三洲之地,据说随身携带一本册子,在各个仙家渡口靠岸,有想到能够挣钱的好点子就立即记录下来。

    陈平安睁开眼睛,坐起身盘腿而坐,感叹道:“有了青萍剑宗,落魄山这边,以后剑修数量就很难增加了。”

    小米粒跟着坐起身,使劲点头道:“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颗机灵的脑阔儿,帮忙想个主意?”

    小米粒点点头,双臂环胸,闭上眼睛,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

    陈平安也不打搅她,转头笑问道:“暖树,那些闲置的藩属山头,远幕峰之外,有特别喜欢的地方吗?要是有,就跟我说一声,我帮你留着。”

    如今闲置的十座藩属山头,有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剑台,香火山,远幕峰,照读岗。

    曾经租借出去、却又再租借回来的三座山头,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如今自然也是可以作为开峰地址的。

    黄湖山那边,已经有水蛟泓下开辟水府,暖树和陈灵均的两只龙王篓,也在那边炼化为山水大阵。

    其中远幕峰,陈平安已经早早送给了李宝瓶。

    所以先前纯阳真人才会在那边崖刻一篇道诗。

    如果蒋去没有成为崔东山的嫡传弟子,更换谱牒,去了青萍剑宗,那么作为落魄山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位符箓修士,等到蒋去将来成功结金丹,宝箓山就是预留给蒋去的。

    照读岗那边,林守一,于禄和谢谢,各自都挑好了有眼缘的府邸。

    只是一旦成为儒家君子贤人,就不可担任任何仙府门派的谱牒修士、记名供奉了。

    西边大山,如今还留下十余个外乡仙家势力,就像作为黄粱派下山的衣带峰。

    上次姜尚真说话直接,那些个不熟的仙府,只要买卖双方,你情我愿,就有了香火情。

    天底下就没有一堆谷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再加钱!

    如果只是这么一句话,就不是落魄山周首席的行事风格了,姜尚真的后边一句话才是精髓。

    “只要今天山主开口,我离开霁色峰就去敲门,明儿但凡有一位仙师不是眉开眼笑搬出山头的,就算我这个新任首席供奉,做事情不讲究!”

    其实上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泉府韦文龙早就挑明了,自家落魄山早已还清债务,泉府账簿上边,所谓的“略有盈余”,就是账面上还躺着三千六百颗谷雨钱的现钱。

    这还不算财库里边的那六百颗金精铜钱!

    暖树摇头道:“老爷,我还是龙门境呢,金丹都不是,离着元婴还远呢,不用留。”

    而且粉裙女童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就算离着落魄山再近,也终究不是落魄山啊。

    陈平安笑道:“那就不着急。”

    好像在她们这边,山主说得最多的同样一句话,就是不着急。

    不知不觉,反复说。

    陈平安继续说道:“某位大爷就不一样,已经在犯愁到底该选灰蒙山好,还是朱砂山好了。在牛角渡那边,还故意有此问,给我下套呢,我就没搭茬。”

    暖树皱了皱眉头,又笑了笑,继续低头缝制布鞋。

    就这样,又一天,白云走上青山头,来了又走。

    仙草山中,杏花桃花里,笛声悠悠喊来满天月色。

    骑龙巷的相邻两间铺子都打烊关门了。

    老厨子犒劳自己,炒了两碟下酒菜,每抿一口酒,翻动一页拳谱。

    小陌在那栋被自家公子取名为两茫然的私宅内,瞥了眼窗外,本想说点什么,想起公子的教诲,便忍住没开口。

    仙尉道长辛苦看门一天,挑灯夜读,偶尔也会提笔蘸墨写点什么,前人为今人谋福祉,今人也要为后人做点贡献。

    ————

    有人骑驴入山,摇摇晃晃,意态闲适。

    不过当然是一张符箓化成的驴子,修道之人翻山越岭,若想珍惜脚力,都喜欢用这类符箓来代步,就是价格不低,而且损耗颇多,下五境练气士往往是买得起,用不起。

    男人不修边幅,满脸络腮胡,骑着小毛驴正在吟诵,摇头晃脑,神色自得。

    离着落魄山还有段路程,一人一驴就要过溪涧石桥时,对面出现一袭青衫,微笑道:“驴背何人,独得诗句。”

    刘灞桥哈哈笑道:“陈平安,每次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格外英俊。”

    好个开场白。

    陈平安面带微笑,“灞桥兄,这次下山,已经去过正阳山小孤山了?下次再去,记得报我的名字,多住几天也无妨,只需下榻白鹭渡的过云楼,我与客栈前任掌柜倪月蓉,渡口管事韦月山都是朋友,可以记账的。”

    刘灞桥一下子给戳中了心窝子,顿时脸色尴尬,“就你屁话多。”

    那场观礼风波过后,刚刚跻身宗门的正阳山虽然沦为一洲笑柄,却也不全是坏事,比如早年被风雷园黄河打碎剑心的苏稼,返回正阳山,虽然苏稼已经不再是剑修,她仍然被重新纳入祖师堂嫡传谱牒。只是当下外界都不清楚,其实苏稼又有一桩新机缘,得以继续炼剑,她经常往来于小孤山和茱萸峰,只是山主竹皇的关门弟子吴提京,莫名其妙脱离了谱牒,离开正阳山,不知所踪。

    作为正阳山的死敌,如今的风雷园,因为园主黄河已经赶赴蛮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坠渡口,犹有师弟刘灞桥这位元婴境剑修坐镇山头。

    而且刘灞桥还是宝瓶洲自己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之一,当然,具体名次是一直跌了再跌。

    只是相较于已经拥有两位玉璞境剑仙的正阳山,如果只是比拼纸面实力的话,风雷园到底是落了下风。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想到来落魄山了?”

    “跟师兄约好了百年之内跻身玉璞,这不是还有九十多年嘛,凭我的练剑资质,急什么。”

    刘灞桥翻身下了驴背,“练剑不能关起门来闷头瞎来,看看风雪庙魏晋,再看看你跟刘羡阳,哪个不是喜欢到处乱晃的,你们仨,都是四十来岁跻身的玉璞境,我之所以现在还只是个元婴,就是下山太晚,次数太少。”

    对于跻身玉璞,刘灞桥还真不是自负,确实是有几分底气的,可要说仙人,师兄黄河看得认准,刘灞桥就只能靠熬了。

    昔年宝瓶洲地仙联袂登高飞升台,能否得见远古天门,就是一块最好的试金石。

    刘灞桥贼兮兮问道:“怎么舍得将隋右边交给下宗?”

    下山、下宗势力过大,反客为主,一向是山上大忌。

    当然了,落魄山不用担心这个。

    刘灞桥对陈平安还是很有信心的,短短三十年间创建上下两宗门,再说了,陈山主还是他刘灞桥看着长大的嘛。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她是剑修,青萍剑宗是剑道宗门,要是她留在落魄山,才叫有鬼了。”

    宝瓶洲年轻十人,真武山的马苦玄领衔,位居榜首,之后是龙泉剑宗的谢灵,马苦玄的师伯余时务,此外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落魄山隋右边,姜韫和书院周矩,还有一个名为赵须陀的散修道士等人都在榜上,而隋右边因为与刘灞桥同样是剑修,所以在谢灵和余时务分别赶超名次后,已经跌出前三甲的刘灞桥,极有可能会被挤到第五的位置。

    结果听说隋右边跑了,去了桐叶洲,在落魄山的下宗那边担任祖师堂供奉,如此一来,宝瓶洲年轻十人,就等于出现了个空缺。

    这让刘灞桥很开心,躺着不动,啥事没做,就保住了屁股底下的那把座椅,所以最近在风雷园,再瞧见那些个只会说风凉话的师门长辈,刘剑仙腰杆硬,嗓门大,说话冲。

    陈平安笑道:“你也就是运气好,风雷园年轻一辈天才多,两三百年内都不会有那种后继无人的顾虑,不然以黄园主的性格,在下山之前,都能直接降下一道法旨,让你禁足百年乖乖练剑。”

    风雷园在李抟景兵解离世之后,归功于大弟子黄河挑起了大梁。

    正阳山那边,祖山一线峰的山主竹皇也好,满月峰上的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也罢,还真不敢与元婴境的黄河问剑一场,谁都不敢说高一境就能稳赢。

    山门非但没有就此颓败,“家道中落”,反而呈现出一种蒸蒸日上的气势。

    而且刘灞桥的几个师弟,师侄,都是极有天赋的年轻剑修。

    刘灞桥点头道:“按照师兄的说法,宋道光,载祥,邢有恒,南宫星衍,他们几个,未来都有希望跻身元婴境。”

    刘灞桥揉了揉下巴,“陈平安,你就没觉得奇怪吗,怎么好像如今我们宝瓶洲的地仙剑修,自从魏晋跻身上五境起,就这么一下子变得不值钱了。”

    陈平安笑道:“可能是某张渔网破了?”

    刘灞桥疑惑道:“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多说无益,自己体会。”

    刘灞桥牵着毛驴,笑道:“我有个师侄叫邢有恒,你应该没听说过……”

    这个每天看似吊儿郎当乱晃悠的邢有恒,其实背地里修行最为勤勉,堪称拼命,每次离开道场,却会假装诧异,唉,某某师兄怎么又在闭关炼剑?

    就是个贱货。

    不过刘灞桥很喜欢,像自己。

    陈平安却说道:“知道,一个很年轻的龙门境剑修,杀力在同境剑修当中,算是很出彩了。怎么,这就结金丹了?如果没记错,邢有恒如今才三十岁出头吧?”

    刘灞桥笑着点头,“有运气的成分,不过到底还是成功结丹了,这里边关系到一桩玄乎的仙家机缘,因为涉及山门内幕,就不与你多说了。反正就是风雷园准备要在立夏这天,举办一场小规模的开峰庆典,只邀请些熟人,我那个师伯每天烦我,说我与陈剑仙既然早就熟识,关系到底有多好,别靠嘴说,赶紧的,与落魄山敲定此事,我们风雷园也好早点安排座位。而且师伯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须得是陈剑仙亲临,不能让落魄山旁人代劳,如今那个梦粱国的黄粱派,自从陈剑仙上次亲自莅临娄山,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咱们风雷园怎么都不能比一个黄粱派差了。”

    “我担心只是飞剑传信一封,请不动事务繁重的陈剑仙,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就婉拒了,到时候我丢脸就丢大了,我那师伯脾气不太好,都能把鞋底板砸在我脸上。我这不就亲自赶来这边,邀请你参加这个庆典,咱也不整那些虚的,陈平安,要真有事,脱不开身,没关系,人不去,只要别让我今儿空手而归就行,就

    算没白交你这个朋友。”

    如今风雷园,那几个辈分高的老古董,每天就是担心园主,表扬邢有恒他们几个,再来骂刘灞桥一个。

    大体上就是这么个风气了。

    陈平安啧啧道:“见过山上门派庆典收钱的,就没见过你这么跑到别家山头,主动讨要贺礼的。”

    刘灞桥理直气壮道:“二弟别说大哥啊,就你和魏山君联手捣鼓的那些夜游宴,整个北岳地界,都快怨声载道了,我跟你们比,差远了。”

    陈平安笑骂道:“放你个屁,魏檗举办那么多场夜游宴,跟我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吗,你要是不信,我都可以拉来魏山君当面对质,到底有没有一颗雪花钱落入我落魄山的口袋。”

    刘灞桥恍然道:“你不说我倒要忘了,这次开峰庆典,魏山君若是能够忙里偷闲,也是极好的。你记得帮我捎句话给披云山。”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也是运气好,交了这么个朋友。”

    刘灞桥说道:“别废话,就说你到底去不去吧。”

    陈平安无奈道:“去,保证去。”

    刘灞桥建议道:“先说不去,今儿先用个贺礼糊弄过去,回头再给风雷园一个惊喜,其实更好。”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嗯,这叫人财两得,对灞桥兄来说当然更好,面子里子都有了。”

    有人御剑极快,一道剑光拖拽出流萤,御风途中裹挟风雷声,却没有高出山头,选择贴地长掠,转弯绕过蜿蜒山路,转瞬间就冲到了陈平安和刘灞桥前方,御剑少女双膝微曲,骤然悬停,飘然落地后掐剑诀,将那把有紫电萦绕的悬空长剑收入背后剑鞘,她满脸歉意,眉眼间藏着些许懊恼,风风火火赶路的少女站在原地,刚才御剑途中还忙着吃糕点呢,这会儿少女拿着没吃完的糕点那只手藏在身后,怯生生喊了声刘师叔。

    刘灞桥神色古怪,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师侄,南宫星衍,黄师兄的小弟子,跻身洞府境时,师兄亲自赐下道号‘霆霓’,再赠送一把密库佩剑,‘紫金蛇’,南宫星衍炼剑之外,兼修雷法。”

    “她很小就被师兄带上山了,家乡是在越州那边,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既出醇酒也多美人。”

    “南宫星衍对你……们落魄山,很羡慕的。”

    陈平安点头笑道:“见过‘霆霓’道友。”

    少女姿容,她的真实道龄也不大,二十来岁的观海境剑修。

    很天才了。

    修士甲子老洞府,剑修百岁跻身中五境,却还算是年轻的。意思是说一位修道之人,在甲子岁数跻身中五境,当然不容易,却已经当不起天才称呼,剑修却是例外。

    像那桐叶洲的九弈峰邱植,就像是汇聚了一洲灵气、剑意而来的,此外还有宝瓶洲出身的柴芜。

    都已经超出一般意义上天才的范畴了。

    跟他们比较,没什么意义。

    学拳别与曹慈比天赋,练剑不与宁姚比境界,如今更是几座天下山上公认的事实了。

    刘灞桥忍住笑,南宫星衍今天竟是略施脂粉的淡妆,这在风雷园,可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难怪她到了槐黄县城,就与自己这个师叔找了个理由离开了,说是要自己逛逛小镇,最后在落魄山那边碰头就行。

    刘灞桥说道:“师叔身边这位,就不用多介绍了吧,大名鼎鼎的陈隐官,陈山主。”

    南宫星衍一脸恍然和惊喜,已经藏好了手中糕点,毕恭毕敬掐诀行礼道:“风雷园剑修南宫星衍,见过陈山主!”

    刘灞桥腹诽不已,装,继续装。

    陈平安笑道:“幸会。”

    刘灞桥翻了个白眼,装,你也继续装。

    上次陈平安偷摸去风雷园找自己喝酒,刘灞桥其实就跟他提起过南宫星衍。

    刘灞桥笑嘻嘻道:“我们一路走来,也路过好几个山头仙府了,我瞧着不少谱牒修士也都在山上朝山下张望呢,怎么就没谁来山脚这边套近乎,与你打声招呼?”

    西边群山有六十二,撇开披云山和落魄山,再加上龙泉剑宗已经搬离,还剩下十来个外乡仙府势力拥有山头。

    差不多都是跟黄粱派差不多的山门,在宝瓶洲都属于一流垫底、二流靠前的底蕴,否则当初也凑不出几袋子金精铜钱,让嫡传弟子来这边碰运气。

    陈平安置若罔闻。

    其实主要是混过官场的,都知道缘由。

    就像一座越是等级森严的大衙署,走在路上,遇见了一把手,不敢也不宜凑上去套近乎。

    这跟那个位高权重的主官性格如何,是不是平易近人,没有多大关系。

    刘灞桥问道:“阮铁匠到底怎么想的,说搬就搬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

    龙泉剑宗搬迁离开处州,刘羡阳从阮邛手中接任宗主,山君魏檗帮忙搬山,山空水来,最终造就出了一座巨湖。

    不过大骊朝廷暂未正式命名,据说朝廷礼部那边,已经有官员建议取名为还剑湖或是落剑湖,也有说是骊珠潭、放龙湖的。

    好像如今这座湖泊,还与远幕峰的云瀑,日照和月色下的螯鱼背,再加上红烛镇那边三条江水等山水名胜,凑成了新处州十景。

    刘灞桥坏笑道:“来时路上,在一条渡船上边看到两封山水邸报,一封焉儿坏,说正阳山剑仙竹皇,担任大骊首席供奉,其实要比几乎从不参加大骊议事的阮铁匠,更加众望所归,正阳山就赶紧写了封邸报澄清。”

    陈平安笑道:“你也别忙着幸灾乐祸,等着吧,正阳山的下山,篁山剑派,可能马上就会换一个字了。”

    落魄山创建下宗,而且还是在桐叶洲的剑道宗门,大骊朝廷这边就没有任何顾虑了,一定会继龙泉剑宗之后再扶持起一个新的剑道宗门,用以聚拢旧朱荧王朝的气数,最终三座剑道宗门,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稳固一洲剑道气运。目前唯一的变数,就看风雷园黄河能否在蛮荒天下战场破境了,如果黄河能够跻身玉璞,大骊朝廷恐怕就要为难了,不是对风雷园观感不好,而是风雷园剑修太过“纯粹”,不如正阳山诸峰剑修那么懂得“审时度势”。

    刘灞桥撇撇嘴,“变成篁山剑宗?反正都是虚的。”

    正阳山故意将下山放在旧朱荧王朝境内,用心如何,一洲皆知,但是有好事者帮忙做过一番调差,至少有七成剑修胚子,依旧是将风雷园作为第一选择。当然这得好好感谢落魄山了,如果没有那场观礼,估计就不好说了,说不定会形势颠倒过来,从七三开变成了三七开。

    刘灞桥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有我师兄的消息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没有文庙那边的邸报。”

    停顿片刻,陈平安笑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刘灞桥略作思量,笑着点头,很在理。

    到了落魄山山门口那边,瞧见了山主带人上山,仙尉道长立即从竹椅那边起身,陈平安再帮忙介绍双方身份。

    仙尉与两位贵客稽首致礼过后,小声问道:“就不用记录在册了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这边不用录档了,但是回头跟箜篌说一声,就说风雷园刘灞桥和南宫星衍,今天做客落魄山。”

    刘灞桥问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解释道:“落魄山刚刚有人负责编订年谱了。”

    先是纯阳吕喦,再有邵云岩和酡颜夫人,把自封了个编谱官的白发童子给高兴坏了,私底下几次要让仙尉道长让贤,换她来当看门人,钱好商量,仙尉要不是大风哥留下的那座书山,听了那几个一路攀高的数字,还真就动心了。

    刘灞桥立即来劲了,“仙尉道长,记得与那个编订年谱的修士提个要求,别光写名字,最好加上我跟南宫星衍的境界,一个不到百岁的元婴,一个才二十……十八岁的观海境,都是剑修!”

    到了山上,陈平安让老厨子炒了几个佐酒菜,拉着刘灞桥喝酒。

    南宫星衍不愿意打搅师叔与陈山主的叙旧,就跟着那个叫暖树的粉裙女童去一处府邸住下,与刘灞桥的宅子相邻。

    等到刘灞桥打着酒嗝,拍肚子哼着曲子,醉醺醺返回住处,少女剑修好像刚好出门。

    南宫星衍小声感叹道:“刘师叔,你还真认识陈剑仙啊?”

    双方瞧着关系确实很好,都愿意亲自下山来接刘师叔呢,上了山还能喝上顿酒。

    刘灞桥气笑道:“不然?摸着良心说说看,你师叔是那种喜欢吹牛的人吗?”

    斜眼一瞥,刘灞桥嘿嘿道:“还真不一定摸得着良心,有些事,少女时愁,觉得烦,呵,以后高兴还来不及呢。”

    年纪不大,某处风景不小。

    就是这么一个不正经的,所以在风雷园里边,不管老幼男女,无论祖师堂嫡传还是外门弟子,都喜欢或者骂或者调侃刘灞桥,还真不是冤枉他,纯属刘灞桥自找的。

    可就是这么个在自家门派里混不吝的男人,资质也好,境界也高,模样更是不差。

    下了山,偏偏只在一个女子那边,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看一眼。

    南宫星衍二话不说,直接一手肘打在刘灞桥肋部。

    打得师叔刘灞桥当场弯腰,倒抽一口冷气,呲牙咧嘴直喊疼。

    别看小姑娘长得柔柔弱弱,身姿纤细,眉眼温婉。

    其实脾气暴躁得很,再加上她那把本命飞剑的关系,故而在风雷园,谁都不愿意跟她演练问剑,她那几个金丹境的祖师、师兄,只教剑术道诀,绝不亲自下场切磋。

    师兄黄河对这个极有可能就是关门弟子的嫡传,一向极为器重。

    几乎从不公开赞许他人的黄河,唯独赞誉她是风雷园剑修当中,唯一得“雷”字真意者。

    刘灞桥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交给南宫星衍,笑道:“陈山主提前送的贺礼,回头你交给邢有恒去。”

    南宫星衍接过那块玉牌,仔细端详一番,疑惑道:“这是?”

    刘灞桥只得解释一番,原来当年在那春幡斋议事堂,作为新任隐官的陈平安,曾经送出去一批避暑行宫秘制的“无事牌”。

    形制极为素雅普通,玉牌材质也不算如何珍贵,并无任何出彩之处,只是一面篆刻“浩然天下”,另外一面篆刻“剑气长城”,旁边雕琢小篆“隐官”二字,再加上一个蝇头小楷的数字。

    除了没有跨洲渡船的桐叶洲,浩然八洲,不同的渡船船主和管事,每人得到了一块篆刻不同数字的无事牌,比如吴虬,九。唐飞钱,十二。扶摇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十三。皑皑洲,“南箕”渡船江高台,十六。西南仙家岛屿,“霓裳”船主柳深,九十六。此外皑皑洲“太羹”戴蒿,和流霞洲“凫钟”刘禹等人,各有收获。

    而陈平安自己就留了三块无事牌,送给刘灞桥这块,就是其中之一,数字是六。

    另外一块无事牌送给了桐叶洲青虎宫的陆老神仙,数字是八。

    只余下最后一块,陈平安没打算送人,自己留着,数字是五十五。

    刘灞桥笑道:“这玩意儿,现在很值钱的。”

    风雷园剑修从不关心山外事,方才在酒桌上,陈平安也没多说这些无事牌的价值所在,只是刘灞桥又不是蠢人,当然知道这是有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

    刘灞桥玩笑道:“总算见过真人了,感觉如何,有没有大失所望?”

    南宫星衍呵了一声,不屑回答这种白痴问题。

    在风雷园那边,她先前看过了那场镜花水月,便有了句口头禅。

    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现在看来,等她返回风雷园,口头禅就要稍作变化了。

    天底下果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刘灞桥抖了抖袖子,轻声说道:“喜欢一个注定不会喜欢自己的人,可能会比较辛苦。”

    南宫星衍摇摇头,“师叔,我跟你可不一样,绝对不会像你这么半死不活的。”

    刘灞桥苦笑不已。

    南宫星衍神采奕奕。

    “我是否喜欢谁,与谁喜不喜欢我,半颗铜钱关系都没有!就像……”

    “就像山看水,水流山还在,喜欢之人,只管远去,我只管喜欢。”

    刘灞桥会心一笑,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敢爱敢恨了吗?

    刘灞桥叹了口气,“丫头啊,你之所以如此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是因为你只是仰慕,不是真正喜欢。”

    南宫星衍点点头,“可能吧。”

    哈,她又不是花痴。

    刘灞桥摆摆手,“自个儿逛去,守身如玉的师叔要倒头睡觉了,警告你可别胡来啊,刘师叔做人很正派的!”

    南宫星衍呸了一声,转头就走。

    刘灞桥独自呆呆坐在台阶上,喝过了两壶梅子酒,入口好喝酒劲大,男人这会儿还没有缓过来,醉眼朦胧。

    庭院幽静,丛丛芭蕉绿窗纱,刘灞桥细细嚼着酒水余味,只觉得梅子酒酸牙齿。

    他嘴上说是担心书信一封请不动陈平安,当然是个蹩脚借口,陈平安的念旧,刘灞桥最清楚不过,别说飞剑传信,就算风雷园这边不给请帖,只要陈平安听说了此事,只要无事在身,估计都会亲自赶去道贺。

    刘灞桥就只是想要下山而已。

    愁思飘到眉心住,老尽少年心。

    屋顶那边,有人贱兮兮笑道:“灞桥兄,别愁眉苦脸了,愁给谁看呢,来来来,继续喝酒。”

    刘灞桥笑骂一声,站起身,脚尖一点,来到屋顶,发现已经放着六壶酒了,刘灞桥立马就有点怂,陈平安也不管他,自顾自揭开一壶酒的泥封,刘灞桥一咬牙,坐在旁边,将三壶酒往自己身边一搂,骂骂咧咧,咱俩各喝喝的,谁劝酒谁孙子。陈平安笑道谁挡酒谁孙子。

    向山下去一回又一回,吾将老。

    天下共分明月夜,两个光棍在闷酒。

    真正饮酒无需劝,醉得不知人间第几天。

第九百九十章 双喜临门

    竹楼一楼廊道,陈平安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暖树和小米粒一左一右坐着,她们都歪着脑袋看那第三页的“年谱”内容。

    白发童子得意洋洋道:“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秋。隐官老祖,要不是你提醒过我,年谱行文需要文字质朴,越素越好,否则我就让你们知道啥叫文质相炳焕。”

    陈平安笑了笑,卷起那本册子,朝着白发童子的脑袋就是一通敲,暖树继续低头缝制布鞋,小米粒立即转头不看。

    陈平安一边敲打白发童子,一边气笑道:“劳烦编谱官给我解释一下,那三个注解是什么意思?”

    原来在那年谱上边,写着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七日,风雷园元婴境剑修刘灞桥,携手十八岁观海境剑修南宫星衍做客落魄山,与山主陈平安商议参加风雷园金丹剑修邢有恒的开峰典礼,山主将于今年立夏日下山。正月二十八日,刘灞桥与南宫星衍于巳时通过牛角渡返乡。(注一,谎报年龄,南宫星衍真实道龄为二十一岁。注二,刘灞桥徒步入山,将龙泉剑宗颁发的关牒剑符借与南宫星衍。注三,参加风雷园开峰庆典的贺礼,山主是自掏腰包,还是从落魄山泉府财库挑选,暂时未定。)

    白发童子委屈道:“难道不是越详细越好吗?”

    陈平安将册子递还给白发童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再弄个副册,所有注解内容,全部编入年谱副册里边。以后落魄山只有三五人,才能够翻阅副册。”

    白发童子试探性问道:“三五人,就只有山主,掌律,首席,泉府府主,老厨子?暖树和右护法呢,难道小陌先生也不能看?”

    陈平安笑道:“怎么,开始挑拨离间了?”

    白发童子竖起双指,大义凛然道:“日月可鉴,天地良心!”

    陈平安转头望去,一行三人赶来竹楼这边,皆面露喜色,其中还有个从莲藕福地赶来的狐国之主。

    掌律长命,对待已经位列上等品秩的莲藕福地,她就像精心打理一个自家菜圃,她每次开门入内,都会在那些灵气聚集的山水形胜之地,以及人气旺盛的繁华城池,取出一到五颗数量不等的金精铜钱,先炼化,再凝聚出一处处类似“驿站”的玄妙地点,山有山脉,水有水道,财也是有“财路”的。这些金精铜钱,当然都是她的私房钱。

    陈平安大致猜出福地那边的情形,只是笑而不言。

    沛湘施了个万福,满脸笑容道:“喜事!”

    朱敛笑道:“公子一回家,就有好事临门,果然是新年新气象。”

    陈平安伸手示意三位都坐下聊,笑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沛湘坐在台阶上,侧过身,与山主解释道:“双喜临门!福地同时出现了‘两金’。俞真意当初‘证道飞升’离开福地,给松籁国湖山派那边留下了不少气运,算是一份祖荫吧,结果真就有人误打误撞,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成功结金丹了!还有一位纯粹武夫,也是差不多时候,跻身了金身境。”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第一位金丹修士,不是南苑国老皇帝魏良?至于那名七境武夫,是臂圣程宗元?大将军唐铁意,还是南苑国太后周姝真?”

    朱敛摇头说道:“湖山派练气士名为高君,高下之高,君子之君。纯粹武夫名为钟倩,钟情之钟,倩丽之倩。”

    长命笑道:“福地出现金丹修士和金身境武夫,事情本身不算什么,最重要的,还是说明福地的运转,步入了正轨。春种秋收,天理循环。自然生发,生机盎然,天地灵气流转四方,如果说各地祥瑞、精怪并起,都还只是征兆,现在就算真正有了仙家古书上所谓‘鱼米之乡,禾下乘凉’的气象。”

    俞真意,曾是昔年福地第一个从武道转入修行仙法的超然存在。

    修道有成,返璞归真,返老还童,与种秋曾是同乡挚友的俞真意,最终以稚童面容,仙人御剑之姿,现身南苑国京城。

    俞真意在“仙蜕飞升”之前,为湖山派留下两本书,一本汇集百家之长的武学心得,一本就是帮他证道飞升的“仙家天书”。

    如此一来,意味着湖山派愈发坐稳了“山上”头把交椅的位置,因为事实证明初代祖师俞真意留下的道法传承,并非是那种只能束之高阁吃香火的高头讲章,而是真真切切能够学以致用,等于为湖山派后世子弟架起了登天之梯,现在就看这位金丹地仙的湖山派二代祖师,能否维持住这份大好局面了。

    种秋,曹晴朗虽然也出身福地,如今也俱是修道有成之士,却与福地出现了一层隔阂,因为他们都是在浩然天下走上修道之路,故而是不被一座崭新天地认可的正统,就像不曾被祖师堂列入谱牒一般,所以“名正言顺”的地仙第一人,还是那个湖山派的高君,此人以后修行,不出意外会比较顺遂,就像为天地大道所钟爱,宛如有望继承正统的嫡长子。

    陈平安说道:“魏良还是龙门境?”

    沛湘点头道:“魏良最近几年一直是龙门境瓶颈,都两次闭关出关了,始终未能打破瓶颈。”

    陈平安说道:“你们找个机会,跟他聊聊,魏良得失心重,别一个不小心走火入魔了。说不定第一个察觉到福地天地异象的,不是你们,而是魏良。”

    南苑国太上皇魏良,未能成为第一位结丹修士,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多惊讶,魏良到底还是年纪大了,且修道晚了。在甲子高龄开始正式登山修行,虽有秘笈,是落魄山这边按照约定赠予的石函,内藏道书三卷,而且南苑国为这位主动禅让的太上皇,拣选一处龙气旺盛之地,大兴土木,秘密建造了一处道场,而魏良本人的修道资质确实极好,破境速度不可谓不快,虽说属于走了捷径,在山上却也可以列入旁门左道的范畴,而非心术不正的邪魔外道,魏良的地利人和都有了,结果还是被湖山派高君捷足先登,就像魏良机关算尽,只差了一份“天时”,这其实就是莲藕福地大道运转有序,出现了一种对外来势力干涉的无形“排斥”。

    不过按照最早落魄山跟南苑国的约定,落魄山这边只保证魏良能够跻身中五境,怕就怕人心不知足,登高后,眼界一开,野心勃勃,就像把胃口撑开了,就总觉得饿,永远吃不饱。

    朱敛说道:“被虚无缥缈的大道压胜,导致魏良未能第一个结金丹,对落魄山而言,其实是好事,莲藕福地的大道愈发凝练了,说不定将来都有机会出现一位传说中的‘小老天爷’。”

    这类被笑称为“小老天爷”的洞天福地之主,类似百花福地的花主,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都属于应运而生,极其罕见。

    陈平安淡然道:“云窟福地当年那场浩劫,就是前车之鉴,这种事情,好坏难料。”

    姜尚真一直猜测云窟福地当年那场变故,玉圭宗祖师堂几个老家伙的操控只是表面原因。

    只是姜尚真找了这么多年,始终没能找出那个存在。

    这就出现了一场极为玄妙的对峙,姜氏与这个躲藏极深的存在,各自能算半个云窟福地的主人。

    朱敛笑道:“真有这么一号道友出现,只需公子亲自出马,与对方聊几句,坐而论道一场,也就谈妥了。”

    何况落魄山对莲藕福地的栽培和养护,不可谓不仁义公道。

    陈平安苦笑道:“说得轻巧。”

    当年即将离开尚未被老观主一分为四的藕花福地,陈平安在京城酒楼,见到了主动设宴的皇帝魏良,那会儿还是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志向高远,励精图治,想要一统天下,后来天下动荡,种秋辞去国师,魏良在天下大一统和独自证道长生不朽之间,选择了后者,主动退位给皇子魏衍,二皇子魏蕴被幽禁起来。再后来魏羡曾经重返福地一趟,作为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历史上第一位派遣方士访仙的人间君主,这个老祖宗,见着了太上皇魏良、新君魏衍这些“子孙”,按照裴钱的说法,当时的见面场景,就很搞笑了。想必就是从那个时刻起,魏良就有了修道之心,不过魏良通过国师种秋,与落魄山达成了一个口头约定,魏良将来愿意加入落魄山谱牒,“位列仙班”,但是他希望能够亲眼看到南苑国一统天下,其实言外之意,就是魏良在试探落魄山,若是修道有成,既然能够呼风唤雨,就要以仙人之姿帮助南苑国吞并松籁国在内的三方势力。

    落魄山当初既没有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因为魏良还是不太清楚,等到天下有了越来越多的练气士,就没有谁敢说一家独大了,自然就会形成相互掣肘的格局,一座天下,例如各国钦天监练气士对武夫宗师的“盯梢”,练气士之间的道法切磋,道脉相近者争夺独木桥,每一次山上法宝现世、对每一个修道胚子的争夺,往往都伴随着老辈练气士在勾心斗角中的陨落,此外沙场军伍武卒对诸多练气士的各种针对措施,都会一一出现。

    相信如今的魏良已经意识到这一点,随着松籁国湖山派的蒸蒸日上,出现越来越多的练气士,在山上修行一事,显然要比南苑国更有先手优势和后劲,未来数十年内,谁兼并谁都不好说,所以这就导致南苑国必须花费更多精力,鼎力扶持五岳山君和江河正神,据地抗衡湖山派的修道之人。

    沛湘说道:“山主,来时路上,我和朱敛跟掌律长命商量了一下,这高君与钟倩,总是要见一见的,尽一尽地主之谊。”

    陈平安点点头,再问道:“这个金身境武夫,是怎么破境的?”

    沛湘嫣然笑道:“是一个北晋国原本籍籍无名的年轻武夫,资质根骨都好,运道更好,在北晋国京城大闹了一场,逃出京城,身陷重围,被两位六境武夫领衔追杀,竟然被反杀一个,归功于临时破境,逃命途中得了份敌对双方都始料未及的武运。”

    说到这里,沛湘眼神妩媚,瞥了眼身旁那个笑呵呵的老人。

    在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观主手上,藕花福地天下十人,每甲子一役可敲鼓得仙缘,只有“贵公子朱敛、谪仙人朱郎”,差点做成了一桩前无古人的壮举,在那南苑国京城内,以一人杀九人,更奇怪的,是朱敛明明可以就此独自敲鼓“登仙”,就像偏偏活腻歪了,故意白送了一颗人头给丁婴,得了那顶银色莲花道冠的年轻丁婴,从此开始武道登顶。

    朱敛微笑道:“不知何时,莲藕福地才能出现第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求不来的,只能老老实实等着。”

    一座福地跻身上等品秩的福地后,“天道”瓶颈趋于稳固,雷打不动,就无法以人力财力打破了。

    有机会出现上五境修士,由内而外,打破瓶颈,飞升至浩然天下。

    下等福地,受限于天地灵气,本土练气士,跻身洞府境,就是一道极难跨越的门槛。中等福地,修士有望金丹,成为陆地常驻的 地上真人,有希望阴神出窍远游,但是阳神身外身难塑。在上等福地,练气士就有希望结金丹、秉天地元气养育出元婴,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凭借仙诀秘笈和道书心法,或自创道统法脉,一步登天成为玉璞境。

    陈平安笑着起身道:“那我去见见那个地仙高君,魏良和钟倩,你们去聊。等各自聊完,霁色峰再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

    朱敛点点头。

    沛湘嘴角翘起,山主果然还是很不让人意外啊。

    在密雪峰那边,崔东山试探性给过一个建议。

    让咱们那位仙尉道长,去一趟莲藕福地,只要两脚沾地了,都不用仙尉做什么说什么。

    可能就要比往福地丢下一百部道书都管用。

    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恐怕换谁都不成,当真只有仙尉道长才行!

    只是陈平安犹豫过后,还是没有答应此事。

    当然不是不希望藕花福地能够增长“道气”,而是担心此举,会在无形之中,削减仙尉的自身气运。

    如果说把仙尉丢进福地,是个半真半假的玩笑。

    那么崔东山甚至提出过一个“异想天开”的设想。

    藕花福地的有灵众生,皆有机会修行和习武。

    各国朝廷,江湖门派,山上仙府,广开门路,非但不禁武学秘籍和道书秘籍的流传散布,反而大肆刊印

    相关书籍。

    野草丛生,生机盎然。

    当时陈平安只问了一个问题,“几座天下的万年历史上,拥有福地的大小宗门,有过这种先例吗?”

    崔东山答道:“有过,但是都没有成功,后遗症很大,隐患重重,几乎都变成了个烂摊子,导致各自福地经过数百年的修生养息才逐渐恢复元气,所以一般都会选择一座下等福地,皑皑洲刘氏,符箓于玄,流霞洲天隅洞天的蜀洞主,曾经都做过类似尝试,但是他们不够用心,这就叫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所以最大的失误,还是他们几个想得太少,做得太多,瞎折腾,最根本的失败原因,就是他们的底层思路不够完善、精准和稳固,那些根本规矩的设置,疏密极不得当,只靠着一帮半吊子的术家在那边闭门造车,所谓的大道推衍和脉络演化,就是乱来的。”

    “那你哪来的信心能够做成此事?”

    “当然是因为有先生在啊,先生又有我这个得意学生在。先生掌控一个至关重要的大方向,学生负责制定十几条根本脉络和调整数万个细节,配合得天衣无缝。”

    ————

    桐叶洲北方,小龙湫的祖山名为龙眠,祖师堂所在山巅,又名心意尖,是一个极有诗情画意的名字。

    今天即将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

    新任山主,是道号“龙髯”的仙人,司徒梦鲸,来自中土神洲的大龙湫。

    他坐在祖师堂居中的座椅上,面朝大门,背对着墙上的一幅幅挂像。

    略显几分滑稽,因为这位中土仙人,在大龙湫的谱牒上边,其实要比此地挂像上边的那几位小龙湫“祖师”,道龄、辈分和境界都要更高。所以“新任山主”敬香一事,就免了,挂像上边的,还真承受不起龙髯仙君的礼敬。

    这还是司徒梦鲸第一次住持召开祖师堂议事,之前去而复返,就只是对外宣称小龙湫封山一甲子,都没有通过祖师堂决议。

    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小龙湫修士,更没有胆子非议半句是,私下都不敢。

    毕竟龙髯仙君,曾是最有希望接任大龙湫宗主一职的老祖师,当年只是司徒梦鲸自己不愿而已。

    司徒梦鲸是第一个到场的,坐在椅子上就开始闭目养神,双手叠放。

    一位仙人,不怒自威。

    当初黄庭问剑小龙湫,就只是递出三剑,就彻底将整座仙府的心气给摧毁殆尽。

    一剑直接斩开护山大阵,第二剑重伤当时的山主林蕙芷,第三剑,更是直接将祖师堂劈成两半。

    这就是剑仙风采。

    旁观者会觉得目眩神摇,心情激荡,可怜被迫领剑的当局者,却只会六神无主,肝胆欲裂。

    小龙湫从门派名字来看,就极为亲水,山头四周皆是水乡泽国,水路发达,纵横交错,山中有座煮石台,山外还有条滚山江,确实是跟山不太对付。两位护山供奉,分别是一头极为罕见的摘月猿,和一只据说活了大几千年的老鼋。至于滚山江里边的两头成精老鱼,都是金丹境修为,各自占据了滚石江的一条支流,自封了旒河大圣和潢水大王。

    大战落幕后的桐叶洲,一座山头,原本拥有两位元婴境地仙,就已经是第一流的山上门派了。

    桐叶洲北方,除去瘦死骆驼比马大的玉圭宗,此外金顶观,清境山青虎宫,白龙洞,其实都要逊色小龙湫。

    结果山主林蕙芷和师弟权清秋,都被司徒梦鲸亲自拘押回了大龙湫,是什么下场,小龙湫至今没有得到半点消息,更不敢随意打听。

    即便撇开这位德高望重的龙髯仙君不谈,虽然如今小龙湫失去了两位元婴老祖,依旧不至于太过寒酸。

    今天来心意尖祖师堂议事的,有二十来个谱牒修士,除了一位金丹地仙,是上任山主林蕙芷的关门弟子,其余都是龙门境和观海境修士。

    再加上两位护山供奉,和那两位同是金丹境的旒河大圣和潢水大王,小龙湫还能拥有足足五位金丹地仙之多。

    而六个原本有资格参加议事的重要客卿,别家谱牒修士的挂名供奉,此次小龙湫一个都没喊。

    比如首席客卿,道号“水仙”的元婴老神仙,章流注都没有返回山头参加这么重要的议事。

    住持野园事务的武夫程秘,反而得以列席参加此次议事,是司徒梦鲸亲自让人去请来的。

    司徒梦鲸等所有都落座后,睁开眼睛,淡然说道:“洪艳,去把令狐蕉鱼喊过来。”

    那位权清秋的嫡传弟子,洪艳最近暂时住持小龙湫具体事务,是一位金丹女修,她立即起身告辞,赶紧去找令狐蕉鱼。

    等到少女被带来祖师堂,就被洪艳安排坐在了靠门位置。

    令狐蕉鱼,道号拂暑。

    一位谱牒修士,又有了个道号,就意味着肯定是中五境修士了。

    她腰悬一只法器碧螺,按照山上划分,属于喊山之属的法宝,面对一些品秩不高的山神、土地,凭借此物可以“训山”,只是碧螺的品秩,终究不能跟能够迁徙山岳、撬动山脉的驱山铎相比。

    少女也是黄庭在这边结茅修行时,唯一看得顺眼的小龙湫谱牒修士。

    玉圭宗的那座姜氏云窟福地,上次评选出来的花神山胭脂榜,令狐蕉鱼就登评入榜了,而且是年纪最小的女修。

    原本祖师堂议事,没她什么事,少女就独自闲逛起来,

    离着祖师堂所在的心意尖不远,有一处封禁的神仙洞窟,石壁上隶书篆刻“别有天”。

    上任山主,清霜上人林蕙芷,在接下黄庭一剑后,就曾经在此闭关养伤。

    路过那座洞窟,令狐蕉鱼去了松下弈棋处,眼见着四下无人,先仔细瞧了瞧那棵古松,再蹲下身,看了眼石桌底部。

    看来上次那个年轻隐官,把小姑娘吓得不轻,都有后遗症了,总觉得对方的符箓、飞剑无处不在。

    大龙湫的祖师爷,也就是现任山主的师尊,曾经与万瑶宗的仙人韩绛树,在此联手下出一局残棋,在那之后,小龙湫修士,以及来来往往的山上修士,就再无外人能够落子破局。石桌棋盘连同棋子,形成了一座能够稳固山根水运的玄妙阵法。

    只是上次年轻隐官来此做客,在这边下出了两手棋,据说还有那接引星辰的天地异象,彻底压胜了旧棋局,真正成了一盘定局。

    然后令狐蕉鱼很快就被那位金丹祖师喊去参加议事,少女迷迷糊糊坐下,头脑一片空白。

    司徒梦鲸开门见山道:“林蕙芷和权清秋皆已被大龙湫谱牒除名,他们两人在小龙湫的道脉法统,依旧保留,但是修士辈分依次降一等。”

    这位仙君话语落定时,墙上的两幅画像就砰然落地。

    一众修士面面相觑。

    有两位年轻女修,是同胞姐妹,除了眉眼、神态有些许差异,其余五官、身段,完全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姐妹都是林蕙芷的嫡传弟子,上山虽晚,辈分却高,天资好,如今都已经是观海境。

    她们听闻此事,俱是脸色惨白。

    司徒梦鲸继续说道:“由我接任小龙湫山主,只是权宜之计,封山一甲子,我就担任六十年的小龙湫山主。”

    “甲子之内,以后祖师堂议事,就按照目前的人数来定座位,一般来说,只减不增,除非我亲自请谁落座。”

    “除了章流注的首席客卿继续保留,其余今天没来议事的客卿、挂名供奉,一律停发俸禄,再各自书信一封,划清界线,让他们以后都不用来小龙湫了。”

    “关闭野园,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对小龙湫心怀仇恨却不该死的,一样放出去,此事先与天目书院说清楚,书院那边愿意接受妖族,就送过去,不愿意,就由着它们离开小龙湫地界,自生自灭,暗中盯着它们,下山监察此事的修士,以金丹洪艳和武夫程秘带队,可以无视封山禁制,发现妖族中谁敢违禁行凶,就地斩立决,不用与小龙湫祖师堂汇报,但是小龙湫修士中谁敢滥杀,下场与妖族等同,祖师堂掌律一经查实,斩立决,无需与我通报,若是掌律胆敢赏罚不当,就由我来斩立决,我一样无需与大龙湫通报。”

    接连三个斩立决,听得祖师堂内人人自危。

    接下来司徒梦鲸直接将摘月猿和那老鼋,都关了禁闭,让两位护山供奉自己去那“别有天”神仙窟内,闭关思过一甲子。

    老鼋颤颤巍巍站起身,没有任何废话,只是道了一句谨遵仙君法旨,背影黯然走出祖师堂,那头摘月猿满脸怒容,正想说话,要为自己辩解几句,或是想要与这位仙君讨要一个说法,结果被司徒梦鲸直接一袖子连同椅子一并打出屋外,再朝大门外屈指一弹,现出真身咆哮不已的摘月猿便如遭重锤,直接飞出如意尖,庞大身躯坠入那条潢水中,沉入水底,随后便鲜血瞬间布满河水。

    至于旒河大圣和潢水大王,下场更惨,直接被驱逐,除了即刻起从祖师堂山水谱牒除名,司徒梦鲸还不许这两头老鱼成精的金丹修士在小龙湫周边地界出现。

    变故这么多,而且事情都不小,但是祖师堂内,谱牒修士们依旧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气氛凝重,落针可闻。

    那两头老鱼精依旧感恩戴德,与那个降下如此不近人情法旨的仙君,作揖致谢,并且双方主动承诺,绝对不敢提及旧事,离开小龙湫后,会改换面容,使用化名,另辟道场,潜心修行,更不敢胡作非为,免得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折损了小龙湫的丝毫名声。

    司徒梦鲸神色淡漠道:“希望你们说到做到。”

    这就是一位中土仙人的威势了。

    更何况龙髯仙君还有一个姓氏“司徒”。

    再者在小龙湫,新任山主执行家法,名正言顺。

    然后是令狐蕉鱼,一下子得了两桩足可让元婴地仙都要垂涎的天大福缘。

    司徒梦鲸一口气赐下两件重宝,给了这个才是首次参加祖师堂议事的洞府境女修。

    一枚谷雨葫芦。

    曾是上任山主林蕙芷所有,也是小龙湫的山主信物和镇山重宝。

    历来只能是山主代代传承,遵从山门祖训,只能是将其小炼,谷雨葫芦不可以被大炼为本命物,有点类似龙虎山天师府的某大门上的符箓,层层加持。而这枚葫芦,也是林蕙芷的师弟,权清秋梦寐以求之物,甚至可以说,他之所以会从大龙湫来下山这边,就是得到爹娘的授意,奔着这件半仙兵而来,因为权清秋与谷雨葫芦大道相契,能够帮助他提升跻身玉璞境的可能性。

    一根鱼竿,短如佩剑,以银色丝线裹缠竹竿,如月色流淌。

    这是权清秋祖传之物,等同于半只龙王篓,以水中明月作为鱼饵,用来垂钓珍稀水族,尤其是拜月之流的水仙精怪,最有奇效。

    担任小龙湫掌律的洪艳满眼艳羡,突然察觉到龙髯仙君的视线,金丹修士顿时悚然,低下眉眼,迅速收敛心神,再不敢有丝毫的非分之想。

    结果洪艳发现议事堂内出现了不合常理的长久寂静,等她微微抬起眼帘,才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洪艳再偏移视线,又发现那位仙君就那么盯着自己。

    司徒梦鲸问道:“洪艳,说说看,在你看来,何谓修行?”

    洪艳瞬间满头汗水,颤声道:“回禀仙君,修道求真我。”

    这是那座太平山的修道宗旨之一,想来无错吧?

    司徒梦鲸眯眼道:“哦?”

    洪艳汗流浃背,如坐针毡。

    “你修道两百八十余年,辛苦修道求真,就是修出了一个贪恋谷雨葫和鱼竿的‘真我’?”

    “如此修行,在哪里不能修行,何必坐在这张小龙湫掌律的椅子上,空耗心神和光阴,不如去陪着两位护山供奉一起?”

    “怎么,是等着甲子之后,封山解禁,我也返回大龙湫,你再作谋划?想要学谁,你师父权清秋的手段?还是林蕙芷的心术?”

    洪艳赶紧起身再下跪,匍匐在地,使劲磕头,恳请仙君恕罪。

    司徒梦鲸身体微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双手交错,就那么看着这位磕头不停的金丹女修。

    洪艳只是磕头,只要那尊仙君

    不言语,她就继续磕头。

    女修额头血肉模糊,泥金砖地面鲜血一滩。

    作为半个外人的武夫程秘,与令狐蕉鱼一左一右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座椅上边。

    要说手段,一个仙人境大修士,想必搬山倒海都不在话下,施展开来,程秘只会觉得惊怪神异几分,却也谈不上如何震惊,以及佩服。

    关键是司徒梦鲸心够狠。

    就这么一座小龙湫,原本距离宗字头只差一步的庞大仙府,就因为此人的到来,两位元婴修士直接没了。

    今天祖师堂内,总计五位金丹。已经关了两个,再赶走两个,这个身为掌律祖师的洪艳若是再如何,那么小龙湫的地仙修士,可真就一个不剩了。

    难道这位龙髯仙君,或者说大龙湫,是打算完全放弃小龙湫和桐叶洲了?

    司徒梦鲸终于开口说道:“从今天起,由程秘担任小龙湫掌律,洪艳只以普通修士身份,参与下山监察妖族一事,辅佐程秘,戴罪立功,如果无功而返,就不用见我了,直接去财库那边领一笔神仙钱,一件灵器,自动谱牒除名。”

    程秘犹豫了一下,起身抱拳道:“司徒山主,恕难从命。”

    司徒梦鲸笑问道:“是觉得以武夫身份担任掌律,不合山上礼制?还是觉得本事不够,当不好一个小龙湫掌律?”

    龙髯仙君总算有点笑脸了,二十余人只觉得如获大赦一般。

    程秘是沙场武将出身,素来耿直,直话直说道:“都有。”

    这个魁梧汉子,只是一个受了重伤的金身境武夫,花架子,兴许在一些个桐叶洲小国,可能还可以抖搂威风,骗个宗师头衔。

    司徒梦鲸微笑道:“规矩礼制一事,在小龙湫,如今是我说了算。能不能当好小龙湫掌律,你觉得不行,我倒是觉得可行。”

    程秘一时语噎。

    他娘的,你要不是个仙人,老子就要开口骂人了。

    司徒梦鲸说道:“小龙湫都封山了,不需要一个抛头露面去待人接物的傀儡,只需要一个赏罚分明、秉公处理的掌律。至于要说给小龙湫撑面子的人物,有我一人就足够了。”

    “以后每月,我会召开三场传道授业,分三种,第一种,所有祖师堂嫡传和内门外门弟子,甚至是没有修行资质的,不计身份,都可以参加。第二种,只有中五境练气士可以参加,最后一种,所有当下境界有所瓶颈松动的,或是准备闭关的,可以参加。”

    一场祖师堂议事,雷厉风行,简明扼要,就这么结束了。

    这与之前小龙湫动辄耗费一两个时辰的光阴,天壤之别。

    司徒梦鲸喊上令狐蕉鱼,去了程秘在那座野园的宅邸,让这位武夫下厨,做了三碗油泼面。

    程秘倒也确实拿手,很快端出三碗面。

    一碗拌面出锅后,先丢下些蒜末,撒一把干辣椒,再淋上热油,滋味绝了。

    司徒梦鲸笑着点头,赞不绝口。

    程秘早已是无家可归,故国京城极繁华,开国以来不设夜禁,灯火辉煌,黑夜如昼,曾被山上誉为无月城。

    先前唯一一个能聊上几句闲天的,那位道号水仙的首席客卿章流注,失踪了。

    程秘问道:“山主,都是大龙湫的意思?”

    司徒梦鲸摇头道:“不是,只是我个人的意思。”

    程秘愕然。

    司徒梦鲸笑了笑,“先斩后奏嘛,等到大龙湫那边得知消息,又能如何,换个人来这边当山主?重新举办祖师堂议事,再把摘月猿和老鼋放出来,再将旒河大圣和潢水大王请回来?程秘,你要是大龙湫的宗主,觉得这么折腾,有意思吗?”

    程秘竖起大拇指,觉得不妥,有点失礼,赶紧收起手上动作,咧嘴笑道:“ 痛快。 ”

    司徒梦鲸打趣道:“大拇指别收回去啊,钱多不压手,礼多人不怪。”

    程秘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说句不得体的话,”

    此刻的龙髯仙君,与那祖师堂议事的仙人山主,判若两人。

    司徒家族是中土神洲的顶尖豪阀,山上山下都有深厚的根基,除了总祠位于中土神洲,支祠分祠和分支堂号,遍及金甲洲和流霞洲,是那种光是搁置族谱,就需要柜子堆满屋子的世家。

    除了司徒梦鲸这位大龙湫仙人,家族内还有两位玉璞境剑仙,一位担任皑皑洲某个宗门的首席供奉,还有一个,是个散仙,祖籍当然是在中土,籍贯却在流霞洲。不管怎么说,一个家族,能够同时拥有在世的一位仙人和两位玉璞境剑仙,无异于一座枝繁叶茂的山上宗门了。

    而那位散仙,便是流霞洲剑仙,司徒积玉,此人性格孤僻,一向喜欢独来独往,跟家族关系极为疏淡,在家乡那边,即便是山上朋友,也没有几个,后来去了剑气长城,名气不大,毕竟在那个剑修如云的地方,剑仙门槛有点高。司徒积玉活着回了浩然天下,一样是孤云野鹤,从不参加类似祭祖的家族典礼,依旧不愿意开宗立派。

    而且司徒家族,又有一事,极负盛名,那就是家族女子,常见绝色,所以司徒家族是公认的“美人窝”。

    司徒梦鲸吃完面,放下筷子,长呼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头疼。

    司徒积玉先前收到了自己寄去的一封飞剑传信,司徒梦鲸挑着说了些能说的,不涉及宗门机密。

    原本司徒梦鲸跟这位流霞洲剑仙是从无交情的,上次见面,是司徒积玉重返浩然,游历中土,期间路过大龙湫。

    再上次,司徒梦鲸都记不清楚到底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对那个性情桀骜的同族修士,也没什么深刻印象。

    估计双方都是如此,各自看不顺眼。

    司徒积玉很快回信一封给大龙湫,司徒梦鲸打开信后,都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唾沫星子。

    对方在信上破口大骂,果然没看错你司徒梦鲸,当年咱俩初次见面,就觉得你是个油腔滑调的假斯文……

    这司徒梦鲸哭笑不得,以至于到现在,司徒梦鲸都不知道自己的那封“家书”,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先前去信,大致意思,只是说那位年轻隐官将来游历流霞洲,答应会找司徒积玉喝酒而已。

    他娘的,司徒积玉这个王八蛋,在信上的措辞,真不是一般的不堪入目。大家都是一个祖宗,你骂谁呢。

    无所谓了,就当被狗咬了。

    司徒梦鲸突然问道:“令狐蕉鱼,知道我为何要将小龙湫封山一甲子吗?”

    少女摇头,不是装傻,是真不知道。

    司徒梦鲸说道:“大龙湫,希望下山小龙湫能够跻身宗门的想法,始终没有变。”

    司徒梦鲸也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说道:“我在这边担任山主一甲子,会亲自给你传授大龙湫秘传道法,你我关系,类似不记名的师徒,六十年后,你是金丹境也好,元婴境也罢,都会接替山主职位。即便到时候有同门境界比你更高,比如刚刚被拿掉掌律身份的洪艳,还有林蕙芷的那对亲传弟子,都不会改变这个我今天就定下的决议。唯一一种情况是例外,除非小龙湫突然冒出个类似玉圭宗邱植的不世出天才,能够在六十年内,跻身玉璞境。不过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令狐蕉鱼脸色微白,颤声道:“祖师爷,为什么是我?”

    少女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当山主的那块料。别说比不过上任山主清霜上人与师叔祖权清秋,她就算面对那对作为林蕙芷嫡传弟子的姐妹,也会有几分自惭形秽。所以少女坐在桌边,一直心不在焉,想着怎么找理由,将那两件至宝归还祖师堂。

    司徒梦鲸笑着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是你?”

    令狐蕉鱼无言以对。

    “一家之主,一山之主,一宗之主,一国之主。你觉得这些身份的共同点是什么?”

    约莫是觉得少女给不了答案,司徒梦鲸便自问自答道:“是水源。”

    “所以就需要正本清源,唯有源头之水清澈,哪怕水流纤细,都要好过水源浑浊、分出几条水脉看似壮大。”

    “这个说法,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那位年轻隐官,对方跟我这么说,既是一种和和气气的闲聊,又是一个不算暗示的明示了。”

    司徒梦鲸笑道:“所以我在大龙湫那边,提出让你担任下任小龙湫山主,才会很顺利就得以通过祖师堂决议,成为定论。否则光凭我的境界和资历,可以是可以,却少不得要跟人好好掰扯掰扯,磨一磨嘴皮子。原因很简单,宝瓶洲的落魄山,桐叶洲这边的青萍剑宗,再加上黄庭的太平山,一下子,你就多出了三个宗门盟友,注意,是你,而不是小龙湫。等你哪天担任山主了,小龙湫就可以跟着沾光。”

    程秘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少女先是迷惑,继而震惊,最后恍然。

    哇,原来我这么厉害啊,自己都不知道的。

    娇憨可爱。

    司徒梦鲸也笑了笑。

    就像那位年轻隐官与自己闲聊时,最后下的那个结论,欲想移风易俗,首重正本清源。

    ————

    松籁国湖山派,一处建造在湖畔的雅致精舍,悬匾额天壤阁。

    有一位女子正在提笔抄录一部道书,桌案临窗,窗外有数棵老梅树,瓶花落砚香归字。

    青霄幽真之地,得道清心之室。

    呼吸湖光饮山渌,卷藏天禄吞石渠。前句是湖山派的由来,后句更像是一句谶语。

    女子道心微动,微微皱眉,她抬起头,望向门外那边,随后她站起身,呼吸绵长,步伐轻灵,行走之间,契合天地。

    如果一定要用某个说法,来形容这种玄之又玄的境地,就是字面意思的“替天行道”,行走之行,道路之道。

    在浩然天下,一位金丹地仙,可不会拥有这等与天地共鸣的玄妙气象。

    不过她要是离开福地,去往浩然天下,就会自然而然失去这份得天独厚的大道真意。

    她身穿一件杏色道袍,气质清冷,姿容极美,望向站在湖边那个青衫男子,

    此人与湖山派一幅珍藏多年挂像上边的昔年容貌变化不小,不过她还是一眼便认出身份。

    她打了个稽首,“湖山派当代掌门高君,见过陈谪仙。”

    陈平安就知道这是老厨子和沛湘联手坑自己。

    陈平安问道:“高掌门认得我?”

    高君神色不卑不亢,微笑道:“曾经有幸追随俞祖师一同去往南苑国京城,只是当时我学艺不精,道行浅薄,有幸亲眼目睹陈剑仙的绝代风采,可惜只能是远远看着,如今勉强认得陈剑仙。”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你可知道这座天下的来历,以及与外界的渊源联系?”

    高君点头道:“俞祖师‘羽化飞升’之前,曾经与我面授机宜,俞祖师大致说了些他汇总而来的猜测和看法。比如外界名为浩然天下,有九洲山河,山河广袤,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掌握在一些浩然真仙的门派手中,我们这座藕花福地,位于其中的桐叶洲,谪仙人来此,红尘历练,砥砺道心,游山玩水,嬉戏人间,各有所求。至于陈剑仙的身份、籍贯和背景,却是空白。”

    “我曾下山游历三年,知道天时有变,顺带着地利人和,皆有极大变化,天下多出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神异怪事。”

    “但是这些年来,我不曾遇到任何一位来自外乡的谪仙人。”

    陈平安点头道:“洞彻幽玄,体察天心。”

    高君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剑仙,能否冒昧问一句,我若是与你作生死相向的道法切磋,有几成胜算?”

    当年俞祖师,下山去往南苑国京城那边“趟浑水”,亦是刚刚结丹而已。

    陈平安只得昧着良心给出个说法,“高掌门当下占据天时地利,一成胜算总归是有的。”

第九百九十一章 山青花欲燃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砌下落梅如堆雪。

    高君闻言,不觉得对方是在危言耸听,故意诓骗自己,她只得幽幽叹息一声。

    她这些年修习仙家术法,不可谓不勤勉用心,不曾想对上这位重返福地的谪仙人,还是只有一成胜算。

    对方既然胆敢孤身来到湖山派,必然有所依仗,或自身实力足够强悍,或是在暗处隐藏有援手,何况当初南苑国京城那场各方势力粉墨登场的围剿中,这位少年姿容的剑仙身陷重围,最终仍是脱颖而出,登城头杀丁婴,坐镇京城,使得俞祖师不敢踏入京城一步,经此一役,名动天下。

    高君以心声下令道:“撤阵。”

    俞祖师飞升之前,为湖山派留下了一幅亲笔手绘的仙人阵图,只是俞祖师明确交待过高君,这座护山大阵暂时只能是一个空想,必须静待天时变化,等来一场天降甘露的异象,才有机会付诸实施。一向尊师重道的高君谨遵法旨,之后闭关再出关,便独自外出,游历数年,遍览天下五岳,独自入山访仙,希冀着找到同道中人,与此同时,结合俞真意遗留阵图,登天下五岳小天下,在那中岳,高君一路攀高,险峻无路,云中浮现天下脊,才知此山第一尊,在好似孤悬云海中的山巅,高君竟然发现了一处结茅修行的仙人遗迹,不过只能算是遗迹,而非古迹,因为茅屋内诸多器物精巧,但是年月不久,火盆内有残留松柏,高君完全可以想象一位前辈“仙人”的焚柏吟道篇,在那北岳,山花异人间,山外酷暑蒸腾时节,山中犹是积雪深重,高君夜观天象,在拂晓时分,见到了一位骑白鹿的羽客,自称是此山神灵,神色倨傲,将高君视为“下国人”,不过对方大概是看出了高君的道法不浅,虽然不喜她的擅闯山门,却并未恶语相向,只是提醒高君身在此山中,不可恃力取物夺宝。在那天气晴朗时分便可看见大海的东岳之巅,石罅生紫云,海光浮红日,蓦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白昼晦暗如夜,亲眼见到山腰深潭内腾空跃起一条作祟毒龙,青冥结精气,磅礴动地脉,身躯长达百丈,蜿蜒登山,挤碎山石无数,几个眨眼功夫,绕峰游走的毒龙,便径直造就出一条山间好似蛇行十八盘的崭新石道,却被一位双眼淡金色的高冠男子,手持一方古字如鸟篆的白玉法印,不但成功阻拦毒龙登顶,再将蓦然大如山峰的法印砸在毒龙额头,其重新打落龙潭内,随后水面浮现出一篇诘屈聱牙的道诀,数以千计的金色文字,宛若一道法旨仙阵,将镇压在潭底,手托法印的金甲神人口含天宪,罚它在深潭中潜灵修真三百载才能重见天日。在那诸峰危似冠、杀气见棱角的西岳,高君见到了一位年轻容貌的文士,满身道气缥缈,盛情邀请一身杏黄道袍的高君去那洞府做客,高君神色自若,只是缩手在袖捻符箓,跟随那位年轻文士,只见府邸堂皇,矗立于赤黄两色云堆里,如同一座营建在天上的帝王宫阙,门房老人似是山野精怪,朱门开启,宫女成群,皆非活人,行走其间,微风拂面,带着兰草香气,文士笑言此为熏风,世间罕见,为吾山独有,既可以入人面门七窍裨益修道根骨,也可以为凡俗女子滋养容颜,正堂内悬挂一幅神女图画像,立即有侍女取来香筒,文士先为高君捻出三炷香,说人间香火分山水,随后他带着高君一起焚香祷灵岳,稽首恭上玄,各自落座后,文士询问高君有无婚配,是否愿意结成道侣……

    游览过天下名山大川,高君终于完善了俞祖师留下的那幅仙图,设置阵法枢纽,再加上依循道书炼物篇的指示,高君精心拣选出几件能够天然蕴藉天地灵气的宝物,与湖山派山根水脉紧密衔接,以俞祖师留下的那把仙剑为主,最终打造出一座攻守兼备的护山大阵。

    如果说俞真意是第一位得道之人,终究只是独善其身,那么高君就是湖山派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祖师,亲手建立阵法,传授道书仙诀,为门中弟子指点修行,既传道又护道,就此开枝散叶。陈平安在现身之前,有过一番粗略的山水勘探,看得出来,湖山派经过这些年的妥善经营,若是高君有朝一日能够成就元婴境,坐稳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找到一个合适的继任者,能够再结金丹,那么未来三五百年内,门内弟子,人才荟萃,人练武仙修真灵,两不耽误,湖山派山上第一仙府的宝座,极难撼动。

    高君问道:“能不能再问一句陈剑仙的山上道龄?”

    陈平安笑着摇头,言语委婉道:“山中客不言寿。”

    高君又问道:“在那浩然天下,如陈剑仙这般通玄境界的得道之士,数量多吗?”

    陈平安又只得点头说道:“很多。但是还谈不上‘通玄’和‘得道’。”

    元婴境练气士,确实多。

    高君便难免有几分伤感神色,抬头望天,“山中修行何其不易,终究只是井底之蛙。”

    若是不知晓外边的风景壮阔,天上高风,也就罢了。恰好是高君这般了解天外人事的山顶练气士,忧心忡忡,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些年高君一直有个最坏的设想,有朝一日,像陈平安这种外乡谪仙人,眼红这座福地的天材地宝,因利而聚,联袂造访,如雨落人间,只凭她高君如何抵挡外敌?可要说让她现在就暗中谋划,合纵连横,与各国练气士和大宗师未雨绸缪,再与那些山水神灵缔结盟约,又实在是让高君觉得力所不逮,怕就怕挡得住一两拨谪仙人,之后陈平安这些天外仙真亦是抱团,整座人间,岂不是要生灵涂炭?仙人斗法,各显神通,可不比以往历史上的宗师厮杀,至多是殃及一城,练气士人数一多,再彻底放开手脚,祭出层出不穷的攻伐法宝,动辄方圆百里之内皆是白骨累累的惨事。

    所以高君内心深处,有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她逐渐有点明白丁婴的所作所为了,当然她并非认可,但是理解。

    高君想要见一见那个在幕后执掌大道运转的“老天爷”,日月作道场,山川为庭院。

    高君想要亲口问一问对方,能否护住这座天下,如何才能够不成为那些外乡谪仙人的历练之地。

    陈平安说道:“高掌门不用小觑自己,历史上所有能够打破福地瓶颈约束的修道之人,到了浩然天下,几乎无一例外,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天才。”

    刑官豪素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只说自家落魄山,画卷四人,再加上种夫子,离开福地三十年,其中朱敛已经是武夫山巅境圆满,隋右边也是一位元婴境剑修。

    高君试探性问道:“陈剑仙,我带你走走看看?”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劳。”

    湖光旖旎,荷花万柄,清风鉴水,两岸桃柳烂漫,山色镜中看。

    双方走上一座跨湖长桥,高君忍不住问道:“敢问陈剑仙,俞祖师如今如何了,身在何处?”

    说到这里,高君自顾自哑然失笑,好像与这位陈剑仙见面之后,自己就一直在问这问那。

    在俞祖师离去之后,这座天下还是发生了不少大事,比如有个横空出世的怪人,魔教新教主陆台,很轻松就归拢了丁婴留下的残余旧部,却无心图谋更大,反而一门心思盯上了湖山派,俞祖师成为陆地神仙之后,曾经有过三次闭关,其中两次都被陆台抓住时机硬闯山门,强行打断闭关,两场生死厮杀,都未能分出胜负,使得俞祖师耽搁了多年岁月,未能

    双方的御风虚蹈,大打出手,也让大地之上遥遥观战的天下武夫,真正领略到了什么叫做山上的仙人斗法,可教日月失色,山川震动。

    在这尊魔道巨擘无缘无故消失之后,陆台却教出了一个不修行仙法却剑术卓绝的少年天才,一样喜欢与湖山派作对。

    这个不知姓名的少年,山中练剑数年而已,就已经剑术通神,此人下山时,俞祖师刚好羽化飞升,初出茅庐的少年剑客,第一战,便是一人问剑湖山派。接剑之人,正是当代掌门高君,她小胜对方半筹,双方约好了十年之后再比试一场。但是等到了十年期限,少年剑客却失约了,杳无音信,高君此后访仙,亦有寻找此人的意图。

    陈平安说道:“他已经在别座天下,境界更进一步。”

    高君如释重负,心中大石落地。因为那个心思叵测、行事诡谲的魔教教主陆台,曾经偷摸进入湖山派,找到高君后,说了一个极其诛心的比喻,说此地第一人,位列仙班后,就要垫底了,所以别看你们家俞祖师在这里如何威风,到了天上,就是个在仙君宫阙里边打扫庭院的小童子,运气再差点,就只能当个挑粪工浇菜园子,所以你赶紧劝一劝俞真意,宁**头别当凤尾,

    “俞真意很有来历,有那‘小住人间千年,常如童子颜色’的谶语,说这句谶语的人,就是……反正道法高无可高了。”

    陈平安说道:“高掌门将来离开此地,再作远游,是有机会与你家俞祖师重逢的。”

    在陈平安看来,只以功绩论,与天下人对湖山派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俞真意与高君,一个是湖山派的开山鼻祖,一个其实完全可以称为力挽颓势的中兴宗主,如果不是高君继承俞真意的衣钵,一跃成为莲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那么湖山派就会一步慢,步步慢,最终失去先手优势,被南苑国魏良在内的练气士甩在身后。

    因为朱敛打造的“脸皮”,明显带着一份符箓真意,所以如今陈平安也在好奇一事,既然朱敛明明已经摸到了修行仙法的门槛,又为何浅尝辄止,虽说那会儿藕花福地的天地灵气还是稀薄,可越是如此,修行登仙的门槛越高,一旦有人率先修道,如走独木桥,就更容易独自一人占尽天时。

    同样是说天外事,高君当然更愿意相信这个陈剑仙,那个故意用言语乱人道心的陆台,可恶至极!

    陈平安缓缓说道:“修道一途,在层层破境攀高,也在修心养性,两者缺一不可,飞鸟窄青冥,会当凌绝顶,山无路时我为峰,或是水穷处看云起,万一禅关砉然破,便闻平地起惊雷。”

    高君细细思量一番,点头道:“陈剑仙此言精妙,如云中神人语。”

    陈平安哑然失笑。

    高君自认不是一个如何精通庶务、人情世故的人,之所以能够担任湖山派掌门,除了是俞祖师降下一道法旨,同时在暗中帮她扫除了一切障碍,再就是她确实天生适宜修行仙家术法,破境最快。对高君来说,就像天地间突然多出了一道天门,曾经世间想要成为傲视王侯的人上人,就只能习武练拳,成为武学大宗师, 结果人间突然多出了一条道路可走,昔年天下神魔志怪书籍上边的陆地常驻真人、神灵精怪,都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缥缈存在,变成了触手可及的身边人事。

    她就是湖山派最大的那个幸运儿。

    不然当年跟随祖师去往南苑国京城,俞真意曾经有过定论,她高君如果这辈子只是走在武学道路上,至多就是成为国师种秋、皇后朱淑真之流的江湖高手。

    高君略带几分愧疚神色,“陈剑仙知无不言,有问必答,高君在此由衷谢过。”

    陈平安玩笑道:“高掌门只管询问,我是绝对不会厌烦的,一直被人说成有好为人师的习惯,秉性难改。”

    高君果然也不再客气,继续问道:“先前陈剑仙说境界层层攀高,修行如拾级而上,那么我们这些修道之人,可有具体境界的划分和名称?”

    陈平安点头道:“中五境,洞府,寓意人身与外界天地勾连,如架桥梁,开府门,开始吸纳天地灵气。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登高楼观沧海,知晓天下之大。修道之人,有了一定数量的洞府之后,不断汲取天地灵气,留得住,反哺肉身、温养魂魄,如川流不息,不断扩张河床水路,拓展经脉,如同铺设驿路官道。龙门,练气士散落气府的灵气,仿佛凝为一条水蛟,逆流而上如走水,最终能否一举跃过龙门,就是一道极大的门槛,成了,就可以找到一处‘丹室’,于玄之又玄中,别开洞天,故而有‘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的山上说法。过不去,灵气三次逆流冲关不成,导致丹田气海彻底干涸,很有可能终生跌落再止步于洞府境。而练气士凝结出一颗金丹,丹成几品,犹如俗世科举会试,又有界限分明的高下之别,一颗金丹的凝练程度,一座丹室的规模大小,以及结丹时能否引来天地共鸣的异象,皆各有讲究,大道无常,天意难测,能否称之为真正的修道天才,是否当真算得上得天独厚,在此一举。在这之后,便是元婴,可以阴神出窍远游,辅以阳神身外身坐镇小天地,如书上所说,大宗师泠然御风,逍遥游于天地间。”

    “一般情况,金丹和元婴统称为地仙之流,练气士单独游历浩然天下一洲山河,哪怕开山立派,担任开山祖师,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我推测你们俞祖师当初是丹成一品,而高掌门的金丹品秩,大致属于二品,相当不俗,即便是在浩然天下,拥有一颗二品金丹,也是诸多地仙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造化缘法了。”

    说来简单,听之易懂。

    看似闲聊,陈平安只是聊了些在浩然天下并不算如何高深晦涩的修道“常识”,可能云霞山的地仙都可以随口道出。

    但是对于如今一切修行事都需要自行体会、领悟的高君来说,却是字字珠玑的头等金玉良言,此番言语,有拨云见日之功,珍贵程度,不逊色于俞祖师留下的那本道书。

    陈平安也只是话赶话,与高君说了些无关利益取舍的无心之语,归根结底,就只是将她视为未来修行路上的道友,以一颗平常心,说几句平常话。

    结果等到话语落定时,刹那之间,陈平安竟然内心微动,忍不住环顾四周,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妙不可言的天人感应,就像得到了此方天地的一种赞赏和认可……

    如释重负,再无先前行走湖山派的那种凝滞之感。

    陈平安在这一刻,对南苑国心相寺那位住持老僧的某句话,以及当年旁观城隍庙夜审的某个道理,感触更深。

    与此同时,也验证了朱敛的那个猜测,这座莲藕福地,极有可能,果真有了“小老天爷”的雏形,只等“开窍”继而“炼形”了,其实先前那个福地文运显化而生的女子现身,再被长命发现,就可以视为某种水到渠成的征兆。再到今天陈平安时隔多年重返福地,很快就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天地共鸣,难不成老厨子的一张嘴,当真开过光吗?

    高君却无法察觉到这份天地异象,她只是沉浸在那份,好奇问道:“中五境和地仙之上,又是何种境界?”

    “上五境第一境,名为玉璞。”

    “璞玉?意思是说返璞归真,美玉无瑕?”

    陈平安笑着点头,“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好似塑无垢身,起无漏塔,能够不染红尘,修道之人,跻身此境界,就算是井底之蛙跳到了井口,虽说离天还远,但是可以用一种更接近全貌和真相的眼光看待天地。”

    藕花福地历史上,俞真意才算开了修道的先河,自然从无具体的境界划分。

    甚至俞真意当年对于阴神出窍远游一事,都做了诸多小心翼翼的尝试,极其谨慎,在湖山派不曾留下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只是亲传密授给高君。

    所以直接导致高君至今都不敢轻易阴神远游,只敢拣选天清气朗的黄道吉日,在那月白澄澈的深夜时分,只在湖山派周边的方圆千里之地尝试“出窍”。

    当年身边这位青衫剑仙,与丁婴那场生死之战,独占天地武运的丁婴,不知使用了什么秘法,竟然能够阴神出窍,幻化出一尊与牯牛山等高的巍峨法相,高君至今想来,还是既心有余悸,又心神往之,可惜她当时并未修行,外行只能看个热闹,否则就是一场千载难逢的极佳观道机会,裨益无穷。

    过了桥来到湖对岸,不远处有一座矮山,上边建造有湖山派祖师殿,暂时只供奉着一位祖师。

    是俞真意“飞升”之后才有的,形制都是按照某些秘录记载,与江湖门派的祖师堂规格截然不同。

    高君突然问了一个“文与”和“实与”的问题,这本是儒家道统一个极为关键的大义所在。陈平安会心一笑,清楚高君此问大有深意,可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同时对高君又有了些新认识,看来这些年她幽居山中潜心修道,看了不少书。要说让陈平安在前贤学问基础上别开生面、独抒新见,陈平安没有丝毫底气,可要说只是照搬书上见解,大致梳理一番,凭借陈平安的读书记忆和整理心得,那么别说高君,就是与文庙学宫祭酒、书院山长都能掰扯半天而不怯场。

    高君的这个问题,不只是为湖山派而问,而是为所有天下修道之人询问的,是一个注定绕不开的关隘。

    湖山派如今拥有练气士十数人,不过除了高君的她的两位师门长辈,跻身了中五境,其余都还只是下五境。

    在这湖山派,一向以等级森严、门规繁琐著称天下,所以当他们看到掌门高君与一个陌生面孔的青衫男子结伴而

    行,虽然一个个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仍是不敢流露出丝毫异色,遥遥停步,默然致礼,再迅速离去。

    当一座天地,有灵众生能够登山修行,凭空多出诸多匪夷所思的神异精怪,就有了书本之外、实实在在的幽明路异和人鬼殊途,尤其是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别,更是肉眼可见。湖山派如今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门派,或者说是山上仙府了。

    掌门高君,修行仙家术法,已然证道,故而驻颜有术,二十年来年,她的容貌几乎就没有衰老丝毫,反而如金沙淬炼,璞玉雕琢,肌肤和筋骨,不断祛除杂质和瑕疵,已经有了一位地仙身躯如“金枝玉叶”的气象。就像当年的俞真意,与种秋合力斩杀一位谪仙人,得到那把仙剑和一本仙书后,容貌从白发老者转为中年、青壮,再至少年,最终出关时,在南苑国现身,俞真意便是御剑乘风的稚童相貌了。

    天人合一,返老还童。

    这种事情,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奢望。

    当一座原本人人阳寿有定的天下,出现了练气士,天地面貌和内里气质,就都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根本的,还是出现了一种隐蔽的“正统”之争,这就涉及到了高君想要知道的文与和实与,更涉及到湖山派能否名正言顺。

    书海浩瀚无垠,三教学问,加上诸子百家,何止千经万传。

    陈平安娓娓道来,高君认真聆听。

    山道有浑朴一亭,匾额“松籁”二字。凉亭周边古树皆合抱之木,树荫葱郁,滃滃翳翳,风动影摇,山亭如在秋水中。

    旁有溪涧潺潺,清流萦回,有老松偻背而立,树顶枝叶尤为茂盛,绿叶倒下如青色小幢,水声出乎松叶之上下,犹如天籁。

    行人登山,在此小歇片刻,眺望远方湖景,视野开阔,心旷神怡,眼界光明。

    高君就邀请陈平安在此停步赏景。

    当年连同陈平安在内的那拨“谪仙人”,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游侠冯青白,镜心斋童青青,樊莞尔,准确说来,这两位其实都是太平山黄庭。

    照理说,撇开陈平安的误打误撞进入福地不谈,像陆舫和黄庭,本该在这座天下,如鱼得水,却反而是拖泥带水的处境,各自破境速度,甚至可能还不如浩然天下,至少未能赢过丁婴、俞真意这样的本土人氏,大概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对待看似占据先天优势的外来户,“老天爷”总是不那么中意的,或许这也算是一种“人之常情”?

    ————

    北晋国与松籁国接壤的边境线上,有一古城,历来便是鱼米之乡,城南辟一水门名为葑门,城外多水塘,芦苇、荷花荡,故茭白、菰米和菱角等时令美食多由此门入城,而城内士女、豪贵子弟,踏春郊游或是荷花盛开时,便倾城而出,乘船汇集于荷花荡一带水域,各色画舫小舟雇觅一空,楼船为经画舫为纬,密布水上,来往如梭,船上女子皆妆容精致,争芳斗艳,游冶子弟一掷千金设置船宴,两岸又有文人雅集,中人之家无力雇佣画舫泛湖游览,在岸上走马探花,亦是赏心悦目之事,故而常有贫寒少年稚童,在此时节,专门以捡取佳丽遗落在水、岸上的绣鞋为营生。

    距离那处荷花荡不过半里路,有一处村野浆坊,晒谷场晒着雪白浆块,河边有临时聚集售卖鱼虾鳖蟹等水货的鱼市,与那湖中船舫攒集的景象相比,这里就显得格外僻静且寒酸了,但是偏偏有一男一女,与这般景象格格不入,一路上惹来浆坊师傅们的频频侧目,有个青衫长褂的佝偻老人,牵马而行,这不算如何出奇,出奇的,还是马背上坐着一位如同从画卷中走出的动人女子。

    她身穿一件大红通袖绸袍儿,腰系碧玉带,下衬百花锦裙,裙襕、络带皆绣云凤。

    女子脚踩一双墨青素缎鞋,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偶尔微微露出一截白绫小袜。

    如此妆扮,色彩搭配,很容易人压不住衣,偏偏她穿来,就是好看。

    一棵树底下,有个魁梧青壮汉子,在此盘腿休歇,望向那个好似仆人的牵马老者。

    不曾腰佩那把名动天下的“炼师”,多半不是那位篡位称帝的唐铁意了。

    老人笑问道:“你就是钟倩吧,让我们好找。”

    钟倩无奈道:“专门找我来的?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是明确让人捎话了吗,我既不与北晋结仇,也不会投靠松籁国。”

    真够阴魂不散的,都追到北晋国跟松籁国的边境了。

    老人身形佝偻,松开马缰绳,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唐铁意算哪根葱,请不动我。”

    钟倩呵呵一笑,“老家伙口气不小,在这北晋国境内,敢这么说皇帝陛下。”

    曾经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走了一趟南苑国,返乡后,北晋国皇帝很快就禅让唐铁意,后者摇身一变,坐上了龙椅,据说这里边很是有些曲折故事,因为当年在那南苑国京城,唐铁意本想叛出北晋的,结果那边的老皇帝魏良竟然退位了,魏衍登基,公主魏真又不愿嫁给唐铁意,总之就是在南苑国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唐铁意回到了北晋国,一发狠,在边境起兵,挥师北上,率领大军压境京城,北晋国便改朝换姓了。

    钟倩问道:“是人是鬼,是神是仙?”

    如今世道古怪了,什么奇人怪事都一股脑儿冒出来,好像转折点,就是那场十人之争,没过几年,书上那些神神怪怪的说法,都成了真。汉子这些年单枪匹马走南闯北,就遇到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古怪,准确说来,是怪而不古吧。

    那女子始终坐在马背上,眯眼而笑。

    钟倩最看不惯这个,冷笑道:“狐狸精。”

    沛湘掩嘴娇笑不已。

    来见钟倩的,正是这位狐国之主和朱敛。

    朱敛说道:“年轻人脾气不要这么冲嘛,作为过来人,给你两个忠告,宁惹男人,别惹妇人,宁惹忙人,不惹闲人。”

    钟倩没好气道:“别拐弯抹角了,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找我做什么。”

    要说捉对厮杀,他如今还真不怵一个唐铁意,臂圣程元山在内,这些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古董,还有那磨刀人刘宗,消失的消失,退隐的退隐,每甲子一役的天下十人之争,这些个属于上一辈江湖的老家伙们,好像就都不济事了,丁婴一死,整个天下,所有风头都被俞真意和陆台夺去了,等到这黑白两道的各自第一人,一个说是飞升,一个随之消失无踪,一座江湖,就变得群龙无首,反而冒出了一大拨会仙术的货色,以及多出些莫名其妙的山神水仙、鬼祟精怪。

    就像眼前这个骑马女子,瞅着就挺像艳鬼的,世俗女子,哪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老人微笑道:“出门在外,以诚待人,先自报名号,我叫朱敛。至于马背上这位姐姐,叫沛湘,你方才说她是狐狸精,就当你小子会说话,夸她好看吧。”

    钟倩皱眉道:“哪个朱敛?”

    朱敛笑道:“你觉得最不可能的那个。”

    魁梧汉子双臂环胸,转头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嗤笑道:“你要是朱敛,我就是丁婴了。”

    眼前这个糟老头子,与那朱敛唯一相似处,就是身边跟了个大美人,她的姿色,约莫就是书上所说的倾国倾城?

    朱敛当然清楚唐铁意,还有敬仰楼周姝真,以及程元山之流的江湖老人,在福地武运暴涨的前天下,为何依旧迟迟无法破境,只因为“山河失色”,沦为一幅白描图,除了极少数例外,所有福地众生皆沦为魂魄不全的下场,只是局中人对此浑然不觉,此外唐铁意,其实也偷偷转去修行术法了,只是武学底子好,境界越高,反成累赘,不如湖山派高君那么船小好转舵,否则福地第一个金身境武夫,如何都轮不到眼前钟倩这个晚辈。

    钟倩挥挥手,“别自讨没趣了,为了点赏银搭上一条性命,不划算。”

    敢说稳赢他的人,连同湖山派掌门高君在内,整座天下,至多一只手。

    能够跟他打上一架再分出胜负的,那就再加上一只手好了。

    眼前这个脚步、呼吸都很稀拉平常的老家伙,就算是个隐藏极深的武学宗师,钟倩再高看老人几眼,也还是肯定不在十人之列。

    结果钟倩见那老人还是跃跃欲试的模样,缓缓向前,小心翼翼挪步,搓手道:“我辈习武之人,讲究一个风骨凛凛,不切磋切磋就认输,如何知道胜负,太不像话。”

    先挪步,再站定,消瘦老人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道:“来来来,就让我见识见识北晋国第一大宗师的拳脚分量。”

    钟倩无奈道:“喊你一声老前辈行不行,赶紧回吧,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趟这浑水。别觉得我脾气好,就可劲儿得寸进尺,不如我也给你一个年轻人的忠告,年纪大了,就得服老。”

    不曾想那个老家伙信誓旦旦说道:“放心,我是外家拳内家拳兼修的高手,筋骨结实得很,生龙活虎,说句不违心的实诚话,别看我瘦,其实不比你们年轻后生差半点,屁股上烙张大饼,保证小会儿功夫就烫嘴,你要不信,回头与农家借个灶房……”

    沛湘闻言笑得花枝招展,年轻时候的老厨子,难不成就是这么走江湖的?

    钟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一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胸口,“来,朝这边来一拳,我要是退半步,就算我输。要是没挪步,你就赶紧带着这个狐狸精一起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朱敛埋怨道:“哪有这样的问拳,不合江湖规矩。”

    钟倩扯了扯嘴角,“那你站那儿不动,让我来一拳?”

    朱敛一本正经道:“那还是我来吧。”

    钟倩刚想说话,眼前一花,一拳过后。

    汉子当场昏厥,瘫软在地。

    沛湘白了一眼朱敛。

    你一个山巅境大宗师,这么戏耍一个七境武夫,好玩吗?

    朱敛蹲在差点口吐白沫的钟倩身边,

    沛湘笑问道:“觉得怎样?”

    朱敛答道:“单纯,憨厚。”

    沛湘无言,你直接说他傻不就得了。

    朱敛笑道:“这小子杀心不重,甚至还有点性子软,只有被逼得狗急跳墙,才会以命相搏,以后得添些杀气,所以他需要一把好刀,也是一块练刀的好材料,曹家刀法就很适合他。”

    片刻之后,钟倩迷迷糊糊睁开眼,好像挨了一耳光,是被打醒的,还是有点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依稀看见老人那张脸庞。

    朱敛笑道:“醒啦?”

    钟倩刚想提起一口纯粹真气,蹲在一旁的老人,双指并拢,在几个穴位接连敲击数下,钟倩瞬间动弹不得。

    钟倩瞪大眼睛,泛出血丝,这是想要逆转真气的迹象,结果依旧徒劳无功。

    老人双手笼袖,调侃道:“到底年轻,江湖经验还是浅了点。”

    沛湘转头望向一处,笑容玩味。

    来了一骑,年轻女子英姿飒爽,佩刀背弓,怒斥道:“你们要对钟大哥做什么?!”

    她一手缩在袖中,双指捻有一张重金购买而来的仙家符箓。

    朱敛转头微笑道:“我一个糟老头子,能对你钟大哥做什么。至于说我身边这位夫人,她就算做了什么,又算什么呢。”

    沛湘妩媚道:“瞎说,什么夫人,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哩。”

    年轻女子羞恼道:“不知廉耻,骚狐狸!”

    那瘦老头与美妇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朱敛站起身,笑道:“小姑娘,袖内那张符箓就别浪费了,价格肯定不便宜,不如好好珍藏起来,相信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的,还可以当一件可以降妖伏魔的传家宝。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你是姓宋吧,祖籍是前朝的旧端州?”

    女子眉头紧蹙,端州,是个前朝的说法了。而她确实来自此地,世代簪缨,所以更换成北晋国之后,虽然家族走了下坡路,但还算是郡望高门。

    朱敛眯眼笑道:“确实有几分相像。”

    依稀记得,宋家曾经有个奇女子,是制砚名家,曾经被召入宫廷,司职琢砚、补砚。

    对待琢砚一事极认真,往往数岁才制成一砚,有割遍端州半百溪。女子的模样早就记不清了,毕竟就只是曾经遥遥见过一面,灯下雕琢砚石,女子神色专注,颇为动人。

    对于朱敛来说,女子能否称之为国色,从来不在容貌、脸庞和身段,而在神态。

    这次故地重游,朱敛多少起了莼鲈之思。老人归乡,大抵如此,一步一思量。

    故乡与美人都勾人,只有一点不如醇酒,年月一久,记忆模糊,就好像往酒里兑水。

    朱敛一挥袖子,钟倩如同被揭去一张定身符,汉子干脆没有起身,一来全然没有半点争胜之心,注定是打不过的,老家伙除了不讲江湖道义之外,其实拳脚厉害得很,否则他就算站着不动,北晋国那两位武学宗师,也绝对做不到一拳打得自己当场晕厥,不省人事。再者钟倩也是通过这个动作,提醒那个瞎了眼才喜欢自己的女子,自己都认输,你就更别冲动行事了。

    钟倩说道:“这位江湖前辈,自称是朱敛。”

    那年轻女子愣了愣,很快就冷笑道:“装神弄鬼也不找个好由头,朱敛早就被丁婴打杀了。”

    更何况,这老儿好不要脸皮,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的德行模样,有脸说自己是朱敛?

    退一万步说,老贼若真是朱敛,那张符箓就能派上用场了!

    家族有长辈,她一生不曾婚嫁,孤苦终老,只留下一方心爱砚台陪葬,背刻某人肖像,眉眼传神,栩栩如生。

    人像旁有一句如同刻在心上的铭文:早知如此绊人心,相见争如不见。

    年轻女子蓦然而笑,试探性问道:“这位前辈,你真是朱敛?”

    毕竟如今世道古怪,神怪鬼物层出不穷,而且如今多有山河英灵,想必那朱敛死而复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朱敛斩钉截铁道:“怎么可能,当然不是!我与那老杀贼有不共戴天之仇,狗东西若是死灰复燃,再被我瞧见了,定要让他挫骨扬飞……”

    相貌老朽,言语粗鄙,尤其是一双眼睛朝自己身上乱瞥,原来是个为老不尊的下流胚子,呵,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的货色。

    这让年轻女子可以肯定,定然不是朱敛了,确实,怎么可能呢,朱敛岂会如此在意世间女子姿色如何,何况那朱敛就算当年不曾死在丁婴手上,只是江湖上的以讹传讹,那么即便此人久住人世间,与那俞真意一般阳寿悠长,远超世俗武学宗师,等到朱敛年迈苍苍,满头白发了,可老人再老,到底还是那个教无数美人共同感慨一句“天壤之间,竟有朱郎”的朱敛啊。

    曾经的江湖,不知是哪位伤心人说过。

    十个女子,九个恨朱敛,还有一个是因为不曾见过他。

    传言如今有两位道行高深、喜好游曳人间的女鬼,再加上数位塑金身起祠庙江水神灵娘娘,还在对某人心心念念,长长久久,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皆不曾对同一人释怀。

    这个姓宋的年轻女子,只觉得匪夷所思,无法想象怎么会有这么痴情的傻女子,不就是个男人,至于吗?

    之后两位女子依旧骑马,朱敛牵马缓行,钟倩同样徒步,老人说是去找个喝酒的地方,在酒桌上谈点正事。

    钟倩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当真不是朱敛?”

    朱敛抬起手,拍了拍脸颊,笑道:“你觉得呢?”

    钟倩闷闷道:“那前辈方才为何自称朱敛。”

    朱敛说道:“实不相瞒,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个被求亲之人踏破门槛的俊小伙,十里八乡的俏姑娘,甭管是待嫁还是嫁了人的,都爱慕得很呢,估摸着老狗贼见着了我,也会羞愧吧。”

    沛湘一语双关打趣道:“呦,夫君这话说的有意思了,照镜子,赶紧照镜子去。”

    同时没忘记占朱敛的便宜。

    姓宋的年轻女子看了眼令自己自惭形秽的沛湘,再看了眼朱敛,一时无言。

    ————

    松籁国湖山派,主客双方置身凉亭内。

    陈平安说道:“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当一小撮练气士,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攻城拔寨,举手投足顷刻间毁灭一座城池,你觉得这样的事情,对于一座天地,合理吗?”

    高君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总有相辅相成和相互压胜,比如我,一次远游访仙,就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异象,所以如今我与那些暂时名声不显的五岳神灵、山中仙人,就会相互忌惮,互相掣肘。退一步说,他们约束不了我,不还有陈剑仙这样如有来自上国和仙界的‘世外高人’,能够拨乱反正吗?”

    陈平安反问道:“那谁来约束我们?以心中的仁义道德自律吗?”

    高君看似答非所问,亦是以反问作答,“陈剑仙,可曾见过这座福地的幕后主人?”

    陈平安点头道:“见过,对方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是一位道士,道号‘碧霄洞主’,所以整座福地其实有个别称,名为‘观道观’。玉璞之上是仙人,仙人往上是飞升,比飞升更高一层的,便是十四境。这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一般坐拥洞天福地的宗门,至多是飞升境修士。这些幕后人,各有所求,有些是为了得到天材地宝,精心挑选纳入谱牒的修道胚子,有些就只是为了一场观道,也有一些仙府经营不善,反而被福地拖累,本末倒置,导致财库耗竭,一蹶不振,最终只能出售福地转手他人。”

    高君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陈剑仙,你可以告知此次造访湖山派的来意了。”

    对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为自己泄露这些千金难买的天机。

    再者这个陈平安,与湖山派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说得难听点,因为俞祖师的关系,双方还是有一笔旧账可算的。

    高君这种想法,实属人之常情,却只对了一半。

    落魄山,或者说陈平安,对待整座莲藕福地,以及作为福地一部分的湖山派,再推及高君,其实都没有太过功利,不能说全然不存半点私心,但是比起一般拥有福地的宗门势力,确实已算一个极有良心的“地主”或是“东家”了,更多是给予而非夺取。

    陈平安说道:“回答高掌门这个问题前,得先告知三事,第一,这位十四境大修士已经舍弃了福地,第二,如今藕花福地已经更名为莲藕福地,也不在桐叶洲了,而是在北边的宝瓶洲,就安置在我家山头,名为落魄山。第三,曾经的藕花福地,按照浩然天下的划分,属于下等福地,再加上碧霄洞主的观道缘故,故而没有出现练气士,我得到‘这座’福地之后,提升为上等品秩。”

    其中顺应天时孕育而生的天材地宝,都已经被掌律长命负责一一记录在册, 按照既定策略,落魄山不会全部如田地秋收一般“收割”殆尽,绝大部分都留给福地自行流转,不同的修道机缘和山上宝物,花落各家,谁能收入囊中,各凭实力和福缘,落魄山只选取一小部分,而且每一笔账目的来龙去脉,霁色峰都会清楚记录在案,如果山主陈平安翻看记录,觉得取之不当,某物来历不正,还需要悄然归还福地。

    除了天地灵气充沛,福地的武运亦是相当不俗,这当然要归功于陈平安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几场“最强”破境。

    高君一时片刻无法接受这个真相,身边这位陈剑仙,竟是整座福地的主人?!

    落魄山?失魂落魄之落魄?难道浩然天下的仙府,取名都如此随意吗?

    “当年那场十人之争,最终胜出的登上城头之人,各有机缘造化。磨刀人刘宗在内,有人选择离开福地,也有人选择留下,换取一份仙家机缘,比如南苑国国师种夫子,他就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图,你们俞祖师对此物就极为上心,将其视为势在必得,只是种秋行事小心,又有陆台从中作梗,在棋盘上无理手迭出,这幅仙图才未能成为你们湖山派的镇山之宝。”

    高君听到这里,神色尴尬。

    “五岳图炼化后与天地融合,故而福地最新五岳,不在四国君主封禅范畴之内,后来种种天地异象,灵气节节攀高,就是福地品秩提升的外在显化,一座福地,各地应运而生的机缘,多如雨后春笋。作为练气士立身之本的天地灵气之外,武运亦是暴涨,所以如今的天下武夫,从炼体三境步入炼气三境,体魄坚韧程度也有了某种潜在变化,如鱼在水,昔年在池塘浅水,更换为大湖,纯粹武夫习武练拳,就是一场类似鲤鱼跃龙门的追本溯源。”

    说到这里,陈平安伸手指了指湖泊,再指向溪涧,“逆流而上,武运渐渐浓郁如这条溪涧,水中撞石激荡有声响,淬炼体魄的功效,愈发明显。俗子极少能够察觉,天地造化只在不言中。”

    高君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陈剑仙此次重返福地,是想要招徕我,让我更换门庭和师门谱牒,加入你们……落魄山?”

    陈平安直言不讳道:“如果高掌门愿意担任记名供奉或是客卿,担任是最好,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高掌门未必愿意寄人篱下,况且以高掌门如今的双重身份,可能并不合适加入我们落魄山谱牒,我这次前来福地,其实是有个好与坏都得走一步看一步的初步设想,不过得先与高掌门聊过一场,才能决定实施与否,如果决定方向的第一步就走错了,后果不堪设想,做多错多,对落魄山和莲藕福地,都不是什么好事。”

    俞真意能够在一座中等品秩的藕花福地,跻身元婴境,就此飞升离开这方天地,可这并不意味着在莲藕福地跻身上等品秩后,更具天时的高君就一定能够尾随其后,按照纸面上的推算,可以顺势上一个台阶,打破天道瓶颈,跻身玉璞。

    究其根本,还是双方的修道资质,有不小的差距。

    高君只是得了先手,再被此方天道所青睐。不过上山修道,先天资质、根骨之外,命好与否,机缘深浅如何,同样至关重要。

    所以对于高君将来能否成为莲藕福地历史上的首位玉璞境修士,只能说是五五之间。

    最少陈平安经过这次见面,对性情散淡、几无戾气的高君,还是比较看好的。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高君暂时没有某个心中认定必须达成的高远志向,也可以说是某种异于常人、甚至是与整个人间修士都不一样的野心,这可能就是高君与画卷四人这些历史上的天下第一人,最大差异所在。

    只是这种想法,旁人拔苗助长不来,只能是高君自己在修道路上的机缘巧合,在疑与不疑间、在心念加减之间自然生发。

    高君沉默许久,强行按下道心起伏,问道:“陈剑仙的落魄山,像我这样的金丹修士有多少?”

    “不算下宗的话,再撇开落魄山的记名客卿不谈,就只有一位金丹地仙。”

    陈平安笑道:“元婴修士多些,上五境再多些,其中飞升境,记名和不记名的,落魄山暂时就有三位。”

    如此坦诚,一下子让本就不善言辞的高君愈发沉默。

    一个宝瓶洲一座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一座浩然天下,岂不是随处可见飞升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一向“出门走江湖先跌三境为敬”的山主,难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次,“高掌门别误会,落魄山这样的山头,并不多见。”

    高君苦笑,转移话题,“不知陈剑仙那个所谓的设想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缔结一份契约,除了高掌门和南苑国魏良,还有五岳神灵,几尊江水正神,四国君主,再加上钟倩,和几位六境武夫。等于是修道之人,纯粹武夫,山水正神,山下帝王,与我们落魄山,共同订立一个相对比较松散粗略的契约,只说其中一件事,就是帮助各国建立钦天监,培养望气士,用来约束山上修士和武学宗师的行为。初衷还是要与你们几方势力,说清楚我们落魄山的一些真实想法。”

    高君心中狐疑不定,疑惑道:“陈剑仙,你们落魄山既有实力和信心,提升福地品秩至上等,生杀予夺,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举,自我约束?”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作为福地暂时唯一金丹,对湖山派何尝不是生杀予夺易如反掌,结果又如何?就不要半点规矩了吗?单凭高君一己之私和个人想法,就能够维持整个湖山派十六位练气士和数百人的生死荣辱?”

    高君顿时心中悚然,湖山派何时拥有十六位练气士了?为何不是十四位?!

    但是接下来一句话,更让高君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位陈剑仙的肃杀。

    “与此同时,早点把话说清楚了,省得将来有人临死抱怨不教而诛。”

    高君神色肃穆凝重,沉声问道:“我若是执意不参与此事,结果又会如何?”

    陈平安微笑道:“大可以放心,高掌门和湖山派都不会如何,以后只要保证井水不犯河水,你我双方,就可以继续相安无事。”

    走出凉亭,高君说要祖师殿敬香,之后才能给出决定,她到底要不要成为那场契约的发起人之一。

    陈平安就在凉亭这边等着她敬香归来,转头望向女子背影,笑言一句,“高君心中无高君,还能奢望湖山派眼中有高君吗?”

    高君脚步一顿,没有转头言语,继续前行。

    小山除了山腰凉亭和山顶祖师殿,再无多余建筑,前山溪涧入湖,山后苍莽而已。

    高君步入寂静无人的祖师殿,有一位老人专门负责大殿灯火,昼夜不熄的如椽火烛,使得原本略显光线阴暗的大殿,显得异常明亮,此外等到高君步入大殿再关上门,便有异象横生,剑气雷电满室光,蛟龙云纹绕梁柱。

    一把晶莹剔透的雪亮长剑倏忽飘掠而至,围绕着高君缓缓飞旋,如小鸟依人状,十分亲昵。

    高君轻轻推开长剑,敬过三炷香,放入神案上边的黄铜香炉,再跪在蒲团上给那幅祖师挂像磕头,她起身后,闭目养神。

    睁开眼,望向那幅祖师挂像,高君心中有了决断。

    其实当初湖山派关于祖师殿内悬挂俞祖师挂像一事,争议不小。

    只因为关于画像上边的俞祖师,应该以何种容貌示人,就众说纷纭,各持意见,有说是仙风道骨的年老容貌,更显威严,也有说是年轻相貌,既儒雅又出尘,还有说绘制得道之后的稚童御剑姿容,最为仙气……当时吵得高君心烦意乱,关键是那三种不同意见,背后代表着湖山派的三座各自为营的小山头。

    所以这些年高君治理湖山派,只要遇到棘手的事情,她一直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若是俞祖师在场,会如何做。

    陈平安坐在凉亭内,看着湖边有数人正在持竿垂钓,窃窃私语,偶尔抬头瞥几眼小山方向,多半是在猜测自己的身份,以及与高掌门的关系了。

    脚步轻缓,高君重返松籁亭。

    她落座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陈剑仙和落魄山,如何看待宛如自家庭院的这座天下。”

    高君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落魄山会不会为了自身利益,将更名为莲藕福地的这座天下涸泽而渔。

    “出门俱是看花人,河边多有钓鱼客。”

    陈平安笑道:“钓客若是市井门户,钓了鱼是为了果腹,自然是钓起几条就吃几条,吃不完晒干,不然就是养在家中水缸里边。若是家境再宽裕些,有座池塘,就将鱼放养其中,薄江河溪涧厚自家底蕴,这就像是湖山派的处境,以后会与松籁国其他成了气候的仙家势力,再与别国争夺那些适宜修行的仙家道种,将游鱼放养在这座湖内,无非是喂养以仙家术法,传授以道书秘诀。但是对我来说,既然整座天下都属于落魄山,鱼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至于我会不会厚宗门而薄天下,就是为何要缔结契约的原因所在了,修道之人,要小心饮鸩止渴,仙府山门,要担心厝火积薪,立竿见影之术,非长生久视之道。术法有高低,某些道理却不分大小,在昔年藕花福地通用的道理,到了浩然天下,一样是适用的道理。”

    陈平安最后补了一句,“这个比喻,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一个叫陆沉的人最早提出。”

    高君若有所悟,自言自语道:“究其根本,事理分阳阴,都需要有人替天行道,俞祖师曾经为我言说顺逆,可能是当时我境界不够的缘故,俞祖师没有说得太过深远,只是提及修行之人,证道长生,欲想与天地同寿,宗旨在逆,故而始终为天道所厌弃,我现在觉得先逆后顺,倒转阴阳,最终殊途同归,天地生养我辈修行人,修行人得了道再反哺天地,循环往复,才可以称之为修行极致。”

    陈平安点点头,果然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人,高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相中,不是没有根源和理由的。

    高君此时境界,处于一种看似“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实则“与道相契”的可贵境地。

    在俞祖师最后一次出关,即将远游之前,高君曾经有一问,修道之人何谓得道。

    俞真意当年掐剑诀,驾驭那把佩剑,破空而去,剑光冲天而起,一线斩开湖山派上空的云海。

    再摊开手掌,俞真意让她闭气凝神定睛看,只见掌心纹路如山脉,山间雾霭升腾,幻化出一幅千里之外的市井画卷。

    人与山合,大道所指,仙山万仞斩太虚。亿兆生灵,山河如画,千里秋毫掌中看。

    陈平安不愿打搅高君这份坐忘状态,等到她回过神,才开口笑问道:“高掌门,是出身书香门第?”

    高君不知对方为何有此问,略懂几分自嘲神色,摇头笑道:“我出身不算好,很早就上山习武了,而且读书不多,湖山派藏书虽丰,冠绝四国,但是我自幼就不喜读书,这辈子看过的书,精读泛读拢共加在一起,连同拳谱在内,可能还不到一百本。”

    不比眼前这位青衫剑仙,高君只觉得对方修为,学识,胸襟,气度,都当得起宗师与剑仙两个称呼。

    一叶知秋,由此可见,那浩然天下,着实是让人既敬畏、又令人倍感气馁。

    难道那陆台的那个调侃,并非全是妄言?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机会确实要离开井底,出去看看,在那井口看天地。

    然后高君不知为何,就发现对方脸色,有几分悻悻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高掌门看书是有悟性的,难得,很难得。”

    高君犹豫了一下,说道:“陈剑仙方才说我们湖山派有十六位练气士,但是据我所知,目前好像只有十四人在修行。”

    陈平安笑道:“直说也无妨,因为这两位练气士,对你们湖山派并无险恶用心,只是将此地当做了一处绝佳道场,想必他们亦有扶龙之意,所以高掌门可以继续假装不知,心里有数就是了。其中一人,如今就待在臂圣程元山身边,他真名桓荫,另外一人,真名黄尚,早就是一位道家的符箓修士了,他们两个都是跟随陆台进入福地的桐叶洲外乡人,我对他们之所以并不陌生,能够一眼就认出,只因为曾经打过交道,而他们会在此隐姓埋名,估计是陆台用来打发光阴的无聊之举了,高掌门不必多想。”

    言语既是人与人沟通的桥梁,人间多歧路,同样来自言语。

    遥想当年,在那飞鹰堡,年轻道士黄尚,让陈平安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把“三通宝、九叠篆”铜钱剑。

    高君神色微变,因为俞祖师曾经留下一只锦囊,叮嘱她将来结丹后,若能更进一步,可以收取两人为嫡传弟子,但是更多细节,俞祖师只字未提,而这两人的名字,正好是“黄尚”与“桓荫”,但是高君查遍湖山派档案,都没有查到两人的记录,她就误以为是俞祖师未卜先知的一句仙家谶语,不曾想双方早就身在湖山派了。

    至于那个臂圣程元山的存在,高君是一清二楚的,当年俞祖师离开南苑国,程元山同行返回湖山派,只是这位武学宗师这些年易容化名,如今就在湖山派担任这座山中祖师殿的点灯添香人,至于俞祖师当年与程元山达成了什么约定,程元山为何愿意在隐姓埋名,高君不曾询问,有些事,就如陈平安所说,心里大致有数而已。

    高君问道:“陆台与陈剑仙的关系?”

    陈平安说道:“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属于一别多年不曾重逢的挚友。”

    一同下山,陈平安问道:“高掌门知不知道一个叫钟倩的北晋国武夫?”

    “只是听说过,还不曾见过。”

    那钟倩,是个神色柔弱的……魁梧汉子,听说他与人言语,总是怯生生的。

    不过根据湖山派的秘密情报显示,此人发起狠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高君问道:“陈剑仙,我能不能跟随你去一趟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礼尚往来,理当如此。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南苑国京城,两个时辰后,高掌门可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我自会前去与你汇合。”

    南苑国京城,有心相寺的清净,有状元巷的喧哗。

    曾经还有个进京赶考的举子,黯然返乡。

    昔年跟随姚老头,一起登顶家乡最高山,夜宿山巅,清晨时分,少年窑工登高眺远,第一次看到无比壮观的日出景象。

    后来误入藕花福地,在那座心相寺,暮色沉沉里,蓦然听到钟鼓响起,悠扬空灵。仿佛刹那之间,心就静了。

    世间可有一法,可解万般愁,安顿无限心,心定莲花开。

    两人走到山脚,陈平安告辞一声,身形化作剑光,转瞬即逝。

    见过不少奇异人事的高君仍是措手不及,错愕不已,很快释然,剑仙风采。

    黄昏里,山青花欲燃,十数条绚烂剑光合拢,一袭青衫现身山顶,独立春风夕照间,长久远眺。

    日落月升,天地暗室,如仙人蓦然解囊放出一盏灯,月光如水,噀天为白。

第九百九十二章 邀请函

    在正月的尾巴上,处州境内又下了一场雪,只是不大,夹有雨水,雪后初晴,群山皆青,惟有披云山半青半白。

    如幽居佳人披狐裘穿青裙,又好似书通二酉的雪中高士,不与俗同。

    这一天在莲藕福地的深夜时分,浩然天下的暮色里,金丹修士高君和金身境武夫钟倩做客落魄山,只是被安排在不同的府邸,双方暂未相见。

    夜深人静,高君不愿在此呼吸吐纳,汲取山中灵气,不告自取,终究有那窃贼的嫌疑,既然无法潜心修行,她便独自出门,拾级而上,在集灵峰山巅,高君看到了一位乘月色登高赏景的同道中人,此刻正坐在栏杆上,拎着一只酒杯,身边放着一只釉色青翠欲滴的玉壶春酒瓶,摊开一包酱肉,自饮自酌。

    高君没能认出对方,对方却一眼认出了湖山派掌门,女子一身杏黄道袍,美若秋水亭亭立芙蓉。

    青壮汉子吃惊不小,问道:“高掌门,你怎么也来了?”

    高君疑惑道:“你是?”

    听闻乡音,如饮暖酒。

    那魁梧汉子神色羞赧道:“我叫钟倩,北晋国那边的无名小卒,高掌门若是认得我才叫怪事了。”

    没去过湖山派,但是在北晋国一位世家子弟的书房当中,见过一幅高君的画像。还是真人更好看些。

    高君恍然,打了个稽首道:“见过钟宗师。”

    钟倩赶忙放下酒杯,抱拳还礼,“幸会。”

    因为双方并非熟识,初次见面而已,加上他们都不是健谈之人,一时间便有些沉默。

    山风月明中,异乡相逢的同乡人,各怀幽思,心事无穷。

    高君跟随陈平安离开莲藕福地,初来驾到,第一次踏足落魄山,真实的落魄山,与她早先想象中那种琼楼玉宇、鸾凤齐鸣的“上国仙府”,出入很大,到了霁色峰,她除了感受到远比湖山派充沛的天地灵气,只说满眼景色,既不神异,也无奇诡,好像跟湖山派也差不多。

    钟倩率先打破沉默,“我是被一个古怪老人和一个名叫沛湘的女子带来此地,是谁带高掌门来这边的?”

    高君说道:“是此山主人,剑仙陈平安。”

    钟倩自嘲道:“果然还是高掌门的面子更大。”

    那个自称与朱敛有不同戴天之仇的老人,自称是落魄山的管家。至于那个叫沛湘的狐媚女子,好像是位供奉。

    钟倩说道:“听说明早霁色峰那边,就要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

    高君点头道:“陈剑仙邀请我旁听议事。”

    本想婉拒,只是她一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单单是湖山派掌门而已,还是答应下来。

    这次高君主动提出离开福地,初衷就是更多了解“天外”人事,那么想要更快、更直观了解落魄山和浩然天下,还有比参加一场祖师堂议事更捷径的选择吗?

    钟倩笑道:“我也会参加,因为答应了落魄山,担任记名客卿。”

    高君犹豫了一下,问道:“钟宗师是不打算返回家乡了?”

    钟倩点头说道:“不回了,我跟高掌门不一样,有酒喝的地方都一样,至于家乡不家乡的,从小就没什么想法。听说这边的仙家酒酿,成百上千种,就是价格贵了点,得用上那几种山上神仙钱,暂时都没见过,成为了记名客卿,每个月都会有一笔俸禄。何况听说在落魄山这边,有拳可学,比如南苑国国师种秋如今就是落魄山的人,我打算将来跟他请教拳法,若能拜个师,学得几分真传,那是最好不过了。”

    人的名树的影,昔年那拨齐聚南苑国京城的天下高手,魔教太上教主丁婴,性情叵测,谁敢亲近,湖山派俞真意,仙气缥缈,高不可攀,至于磨刀人刘宗、唐铁意之流,虽说各有宗师风采,也都属于毁誉参半,所以在年轻一辈江湖子弟心目中,他们都不如那位被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种夫子来得敬仰和亲近。

    山腰一处院内,沛湘在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仔细观察山顶那两位外人的言行举止。

    朱敛躺在藤椅上,双手叠放在腹部,闭目养神,也没有阻拦沛湘这种不讲江湖道义的行为。

    山顶两人的对话内容,清晰入耳。

    沛湘问道:“颜放,你觉得高君长得好不好看?”

    没有外人,她还是习惯性称呼朱敛为颜放,这是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挖墙脚时用的化名。

    朱敛微笑道:“各花入各眼,在湖山派弟子眼中,高君自然就是世间最动人的女子,若能一亲香泽,死在花下也愿意。”

    沛湘嗤笑道:“她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姿色还比不得泓下。”

    朱敛转头瞥了眼沛湘的手掌,见那钟倩在以酱肉就酒,笑了笑,故乡滋味,都在味觉里。

    其实在朱敛看来,如今口口声声对家乡无挂念的钟倩,以后肯定会常常惦念,反而是高君,哪天她决定离开莲藕福地了,就会毅然决然,此后修行,极少伤感。

    沛湘问道:“以后福地内的‘两金’,只会越来越多吧?”

    朱敛点头道:“这是一句废话,真正值得上心的事情,只是未来每个甲子内,会分别出现几个地仙修士和炼神境武夫。”

    老厨子搓了搓手,呵了口气,“积雪消融,春风解冻,大鱼小鱼迸冰出。”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此次返回故乡,”

    朱敛笑道:“除了给你当了一回马夫,还能有什么感想。”

    浩然天下,洞天福地,其实没差,无非是富吃贫,官吃富。贫吃土,仙吃凡,原来吃来吃去,都成一抔土。

    梦醒梦不醒,转头都成空。

    沛湘问道:“对高君和钟倩的不同选择,你怎么看?”

    朱敛懒洋洋道:“鸟雀不知山野好,徘徊飞旋小庭中。”

    沛湘思量一番,蹙眉道:“你别卖关子啊,到底是说高君不愿离开福地,在宁**头不当凤尾,她眼界太小,选择错了?还是说钟倩在落魄山落脚,就像是从山野走入庭院中,从有望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宗师,结果变成浩然天下这边,只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庸碌武夫?”

    朱敛睁开眼,轻轻摇头,“早就说了嘛,各花入各眼,同一人的不同选择,不同人的相同选择,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沛湘妩媚白眼一记,“就你歪理最多。”

    朱敛呵呵笑道:“惜哉元婴不读书。”

    沛湘一挑眉头,“狐国的春宫图,历来销量极佳,曾是清风城仅次于符箓美人的一笔财源,现在倒好,在狐国密库那边都快堆积成山了,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吗?”

    朱敛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这种赚钱门路,落魄山哪敢沾碰。明儿霁色峰议事,有本事你自己去跟公子提这茬,反正我是打死不敢的。”

    沛湘建议道:“现在我们不是有下宗了嘛,周首席在桐叶宗那边有座云窟福地,福地有那花神山胭脂榜,折价打包卖给周首席便是了,这笔收入,刚好可以算作我的私房钱,你帮忙与云窟福地那边联系,谈好价格,帮着卖,事后咱俩再来分账?不就等于多出一笔细水流长的收益?”

    朱敛也不说可行与否,只是问道:“狐国里边,你有徒子徒孙,有望结丹了?”

    沛湘点点头,“所以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虽说以前攒下点家底,可每年支出多于入账,终究不是个事儿。”

    朱敛笑道:“说实话,不去谈长远,想要赚钱快,还得是捞偏门。”

    老厨子明显听出了这位狐国之主的言外之意,这是在拐弯抹角抱怨吐苦水呢,沛湘提及转售春宫图一事,就只是个话头。

    从许氏清风城搬迁到了莲藕福地,狐国如同闭关锁国,与外界、尤其是将狐国视为游览之地温柔乡的练气士断了联系,狐国内不少手握实权的中五境狐魅,以往赚外快的偏门财路就都没了,虽说有沛湘和一干嫡系心腹坐镇狐国,暂时还不至于怨声载道,可是长久以往,人心道心,起伏不定,曾经的暗流涌动,就会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决堤。此外狐魅不比修道之人,甚至不比开窍炼形的山野精怪,早就都习惯了红尘滚滚里的灯红酒绿,一下子关上门来寂寥修行,使得狐国就像一座稍大的道场,虽说狐魅证道一事,落魄山与狐国早有纸面约定,狐族练气士只要有希望跻身洞府境,就可以单独外出,去往福地四国游历人世、涉足男女情爱之事。

    沛湘小心翼翼说道:“狐国在福地扎根,天地灵气几乎翻了一番,如果折算成神仙钱,其实落魄山已经十分厚待狐国了。”

    朱敛双手交错,大拇指互敲,微笑道:“这种分内事,不用在意,否则就见外了。”

    沛湘一下子紧张起来。

    朱敛缓缓道:“狐族天生喜欢热闹,落魄山却是个清净地儿,这种矛盾暂时不可调和,自然而然牵扯到了狐国与福地的关系,如果换成别的山头,拥有狐国这么个随便经营就可以财源滚滚的聚宝盆,是绝对不会要求狐国关起门来的,毕竟跟谁较劲,都别跟钱较劲。只需在福地划拨给你们一块地盘,方圆千里即可,届时狐国府门一开,管你们是靠什么路数挣钱,我们落魄山,只管跟你们每一位狐族练气士收账,躺着收钱就是了,你们开心,我们也高兴,何乐不为?”

    “所以公子不止一次跟我商量此事,如何才能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既不干涉到福地四国的正常发展,又能够让狐国有灵众生,不觉得日子过得清苦,嗯,公子是用了‘清苦’这个说法,我当时笑着说,衣食无忧,修行更快了,也不用被那些登门就是为了脱裤子的练气士当做老鸨和窑姐了,苦个什么,至多是‘清冷’,公子却说还是清苦一语,更恰当些,人生由喧闹骤然转至冷清,也是苦,这跟官场上退下来的老人是一种心态,即便依旧锦衣玉食,也可悠游林下,但是从车水马龙变成门可罗雀,别有一种苦滋味。”

    “因为是没有外人在场的私下聊天,我在公子那边,每次提及此事,说话也没个忌讳,就说一旦想要万事周全了,就会登天难,束手束脚,处处为难,可只要不去多想,事情说简单,就会变得再简单不过了,比如早点准许狐国开门,落魄山再学那国师崔瀺立碑群山一事,丢些铁律规矩给你们,故意多冷眼旁观个

    几年十年的,落魄山再来一场有据可查、有法可依的秋后算账,犯禁违例的狐国众生,该杀杀,该关关,说句难听的,只需如此作为,狐皮符箓的来源都有了,如今宝瓶洲一张狐皮符箓的价格,都炒作到什么价位了?不比你沛湘卖几本春宫图更赚钱?”

    “公子却说再等等。是想要等福地四国百姓,渐渐适应了山上有腾云驾雾的神仙、精怪鬼魅常在人间行走的事实,你们到时候再出现,哪怕数量多些,也习以为常了,凡俗夫子习惯了神仙怪异事,再从幽明殊途到人鬼共处,相互间都有了入乡随俗的雏形。与此同时,你们形若封山,落魄山逼着狐国练气士,专注修道个三五十年,将来再开门外出,境界修为高了,从早期两两三三结伴而行,再到将来的单独外出,这期间也会少些意外。”

    “归根结底,公子是把你们所有狐族,都当做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看待,不然你以为我提出的那个方案,公子当真不知道是利大于弊,只是可能在公子看来,这个‘弊’,动辄是几条几十条狐族性命,是可以用一个短期收益注定更小的‘等等看’三字来挽回的。”

    “简而言之,公子要比你这个狐国之主,更在意你们狐国。”

    沛湘幽幽叹息一声,“山主有心了。”

    朱敛神色淡然道:“施恩宜由淡转浓,由浓转淡反成仇。刑罚宜从严转宽,先宽后严怨其酷。”

    “所以下宗选址桐叶洲,崔东山担任首任宗主,而不是曹晴朗,公子再返回落魄山修行,我可能是最开怀之人,没有之一。”

    朱敛沉默片刻,抬头望向夜幕,微笑道:“当我们越对这个世界怀揣着希望,给予越多的善意,世界是否回报以善意,还是反而还以恶意,我们就会越在意,就会越受累。”

    “如果觉得都没有关系,大概这就是一种修行。”

    朱敛抬起手掌,伸手一抓,握紧拳头,“天地间只有两种强者。”

    “我向这个世界获得了什么。或雄心猛气,气概凛然,取之有道,青史留名,或巧取横夺,恶狠狠争来一场富贵名利,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

    朱敛抬起另外一只手,向外轻轻一挥。

    “我为这个世界付出了什么。穷则独善其身,名声不显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达则兼济天下,欲立掀天揭地的事功,自讨苦吃,缓缓向薄冰上履过。”

    最后朱敛怔怔看天,说了一句奇怪言语。

    “少爷,老爷,公子……放债如施,收债如讨。”

    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定在巳时。

    今天辰时,广场上,相较以前,确实冷清了几分,归功于崔东山。

    就只有山主陈平安,大管家朱敛,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

    右护法周米粒,陈暖树,陈灵均,小陌,郭竹酒,沛湘。

    还有一个公认跟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山君魏檗。

    不请自来的谢狗,与化名箜篌的白发童子,也都在场,站在郭竹酒身边,后者打着哈欠。

    此外今天没有被喊来参加议事的,有看门人仙尉,其实道士仙尉一直有没有录入落魄山谱牒,至于赵树下还在竹楼练拳。

    还有赵鸾,岑鸳机,张嘉贞,长命的嫡传弟子纳兰玉牒,箜篌的徒弟姚小妍,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石柔,周俊臣,草头铺子的赵登高,田酒儿。

    陈平安先介绍起高君和钟倩,再与他们分别介绍落魄山众人的身份。

    高君和钟倩都有几分局促神色,毕竟是头一遭亲眼见识到这些福地志怪书籍上所谓“位列仙班”的群真天仙。

    落魄山的掌律祖师,竟是一位女子,长命,也不知是她的名字还是道号,个头极高,身材修长,习惯性眯眼而笑。

    一身雪白长袍、耳坠一枚金环的神人,北岳山君魏檗,说是欢迎高君和钟倩去披云山做客。

    两条疏淡微黄眉毛,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眉眼温婉的粉裙女童,与两位客人施了个万福。

    那个走路时喜欢摔袖子的青衣小童,名为陈灵均,道号景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板着脸点点头,没有询问对方的境界。

    黄帽青鞋的年轻男子,神色柔和,略带笑意,按照陈山主的介绍,小陌是一名“剑修”,他身边跟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

    一个怀抱册子的白发童子,虽然是外门杂役弟子,却自称是落魄山的编谱官,所以今天得以参会,记录议事过程。

    最后介绍之人,是那个腰悬抄手砚的少女,名为郭竹酒,是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此后既定吉时已到,在陈平安的带领下,众人鱼贯而入霁色峰祖师堂内,高君敏锐发现好像也没个先后顺序,所有人都很随意,比如掌律长命和魏山君就走在最后边,那个作为杂役弟子的白发童子却跟在陈平安身边,而那个名字取得很……随意的貂帽少女,竟然就只是在门口停步,与小陌挥手作别,说自己就在外边乖乖等着,结果陈平安说你今天可以旁听,谢狗立即伸手扶了扶貂帽,正了正衣襟,高君就只在这个少女身上,略微感受到一种仪式感该有的氛围,大概是因为这个谢狗境界不高、资历尚浅的缘故?

    不过之后在祖师堂内的座椅安排,还是有规矩的,这让高君似有所悟。

    陈暖树取来香筒,陈平安带头敬香过后,各自落座,因为高君和钟倩暂时是外人,无需与那三幅挂像敬香。

    高君发现自己的位置,就在魏檗附近,对面坐着那个破格议事的谢狗,正襟危坐,神色肃穆。

    钟倩则坐在朱敛和沛湘身边。

    黑衣小姑娘眼巴巴望向掌律长命,她神色温柔,眯眼点头。

    然后周米粒就开始打开棉布包发瓜子,陈灵均帮着暖树一起端茶送水,主动给魏檗递去茶杯,笑容灿烂,一口一个魏兄弟,辛苦辛苦。

    靠山不在魏山君,老爷在家魏兄弟。

    第一件事,就是补上郭竹酒的拜师礼和谱牒记名。

    按照陈平安的意思,喝过一碗拜师茶就可以了,结果郭竹酒递过拜师茶后,二话不说就跪地磕头,砰砰砰震天响。

    暖树和周米粒已经搬来桌椅,备好了笔墨纸砚,陈平安亲自书写郭竹酒的名字、籍贯在谱牒之上。

    第二件事,是公布钟倩担任落魄山记名客卿,这次是掌律长命坐在桌旁,负责执笔录名。

    接下来是陈平安提议箜篌担任落魄山编撰年谱的修士,这就意味着按照山上规矩,箜篌会自动划入掌律长命一脉。

    所以陈平安补了一句,询问箜篌是否愿意。

    白发童子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满脸不情愿,这要是稀里糊涂答应下来,等于是在长命手底下当差了,走出祖师堂大门去,当师父的,还有何脸面见姚小妍这个弟子?

    长命眯眼微笑。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韦府主,你的意思?”

    “不管是遵循山上旧俗,还是落魄山专门为箜篌道友破例一回,我都没有意见。”

    韦文龙也是满脸无奈,自从师父来了趟落魄山,隐官大人每次见面就对自己“敬称”韦府主了。

    陈平安望向掌律长命,她笑道:“箜篌道友自己开心就好,是否成为掌律一脉修士,我都是无所谓的。”

    白发童子腹诽不已,不加入掌律一脉,我开心是开心,可我也担心啊。

    一般人都不清楚,就连那裴钱,都曾说过,落魄山最不能招惹的人物,就是这个一年到头都笑眯眯的掌律。

    “既然都没有额外的想法,箜篌就不用加入掌律一脉了。”

    陈平安没有继续为难箜篌,人家都送了一部拳谱,换个编谱官不过分。

    第三件事,是落魄山准备购买周边的新山头。

    龙泉剑宗已经完全撤出处州地界,几座山头都被山君魏檗施展本命神通搬走了,多出了一座暂未命名的巨大湖泊。

    议事堂内云雾升腾,地面上出现了一幅西边群山的山水画卷。

    钟倩只觉得大开眼界,还能这么耍?

    高君眼睛一亮,迅速思量一番,好像自家湖山派和已经拥有多位练气士的松籁国朝廷,也可以照搬此举?

    陈灵均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那座披云山,自顾自傻笑起来,我也就是兜里钱不够,不然干脆把魏老哥的山头一并买来得了。

    魏檗手持茶杯,笑望向傻乐呵的陈大爷。

    陈灵均察觉到魏山君的视线,立即停下嗑瓜子,视线游曳,不再盯着披云山。

    韦文龙看了眼隐官大人,陈平安轻轻点头,韦文龙这才起身,走入云雾中,一一介绍起将近六十座山头的历史渊源、灵气底蕴和各类山中材宝,每座山头,除了龙脊山极少数绝无半点购买可能性的特殊山头除外,其余各自都有个大致的估价。购买方式也不复杂,一种,是落魄山直接用神仙钱购买,只要对方愿意出售,价格就都可以商量。第二种,就是以物换地,与对方的心理预期存在差距,落魄山就用各种天材地宝、灵器法宝去补上差价。最后一种,就是让对方自己来开价,落魄山来权衡利弊,酌情考虑是否入手。三种方式,唯一的宗旨,还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强求,没有什么势在必得、一定需要落魄山收入囊中的的山头。在这之后,韦文龙就开始自报财库家底了,这也是这位府主先前为何以心声询问隐官大人的缘由所在,涉及机密,湖山派高君终究是个外人,不可轻易泄露。

    如今落魄山的收入来源,主要来自三条商贸路线,陈平安亲手打造出来的落魄山第一条财路,主要在北俱芦洲,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在内,囊括整个北俱芦洲东南地界的航线,就像一条弧线,再加上一拨海上仙府岛屿。其中彩雀府编织的法袍,又是一笔最为可观的稳定收益,宝瓶洲大骊朝廷和北俱芦洲各路山水神灵,都是主要购买方。第二条横向商贸航线,主要是沿着济渎而走,有浮萍剑湖,龙宫洞天,后续增添了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以及一个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还要再加上与红烛镇三江水域,董水井,老龙城范家和孙嘉树这第三条路线。此外,还有牛角山渡口的各路仙家渡船靠岸抽成,至于渡口包袱斋和骑龙巷两间铺子的收入,暂时可以忽

    略不计。再就是一座跻身上等品秩瓶颈的莲藕福地,其中还拥有一座曾是清风城许氏最重要财源的狐国,落魄山从莲藕福地拣取的那些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宝物,目前数量不多。

    有了青萍剑宗这座下宗后,按照浩然天下的旧例,青萍剑宗是需要拿出至少两到三成收益,定期上缴给落魄山的。

    比如姜氏云窟福地的那座砚山,青萍剑宗与姜氏五五分账,落魄山和青萍剑宗,虽然是上下宗的关系,还是得亲兄弟明算账。

    没有这些钱滚钱的“财路”,皇帝宋和就不会那么诚心诚意,主动邀请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

    境界高低,名气大小,身份多寡,究其根本,在于“兑现”二字。

    一国国力之底蕴深浅,铁骑,教化,文治武功,不还是落在一个“钱”字上边。

    钟倩对这些尤其不感兴趣,倒是高君,将那些仙府名字一一默念在心。

    明明是在讨论购买山头一事,长命突然满脸微笑,开口说道:“容我说句题外话,山主,挪用泉府账房内六百颗金精铜钱一事,是不是可以借此机会,提上议程了?”

    陈平安满脸苦笑。

    “事情很简单,就是泉府库藏的这些金精铜钱,山主有用处。”

    长命继续说道:“若山主还是觉得有假公济私的嫌疑,心中过意不去,那今天就与大家摊开了讨论一番,不妨听听看所有人的想法,如果除了山主,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山主就只能是一言堂,才能力排众议,下次祖师堂议事‘具体再议’了。”

    先前在去往桐叶洲的风鸢渡船上,陈平安刚刚带着小陌从五彩天下返回浩然,主动跟长命提及此事,因为炼制本命飞剑“井中月”一事,想要打造出一条运转有序的光阴长河,按照当时陈平安的估算,凭借宁姚在五彩天下那边赠送的金精铜钱,建造出一条初具规模的光阴长河不成问题,问题在于陈平安的这种“炼剑”,就是一座座金山银山砸进去都注定填不满的无底洞,而且三种神仙钱都无意义,只能是金精铜钱。当时长命说服了陈平安,不过陈平安那会儿说是不与她客气,回到仙都山再具体讨论此事,结果等到青萍剑宗建成,第一场祖师堂议事,陈平安根本就没提这一茬了,又因为是在下宗,作为上宗掌律的长命,不宜在下宗祖师堂内抛出这个议题,她就只好耐心等着。

    陈灵均小有意外,长命道友竟然都不称呼自家老爷一声公子啦?为何改成山主?怎么感觉有……杀气?!

    朱敛立即低头喝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打定主意,不趟浑水。大家说是就是,大家说不是就不是,我就是个管家兼厨子,人微言轻,你们当我不存在就行了。

    魏檗抖了抖袍子,翘起二郎腿,嗑着瓜子,长命道友这番言语,很有嚼头了,比喝茶要提神。

    长命微笑道:“当然了,按照山主早年自己订立的那条规矩,只要入了财库的钱财、宝物,不管是谁想要调用,都需要议事堂决议通过才行,山主也不能例外。”

    陈灵均满脸深思状,疑惑道:“有这样的规矩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小陌笑道:“反正我没听说过。”

    谢狗连忙附和道:“小陌说得对!”

    书上说了个极有道理的道理,女子在外,一定要给自己男人撑场子。

    以前她可不就是吃了不懂此事的大亏?不然如今她跟小陌别说结成道侣,娃儿都一堆了吧。

    陈平安瞪眼道:“小陌,谢狗,你们什么时候上的山,听说个屁。”

    小陌不敢与公子争执,就笑望向小米粒,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再灵机一动,咳嗽几声,“新任编谱官,你记得此事么?”

    白发童子立即装模作样从袖中摸出那本册子,“容我仔细查阅一番,诸位稍等片刻,铁证如山,白纸黑字最不骗人。”

    陈平安没好气道:“行了行了,这件事我原本就没打算跟长命客气什么,泉府的六百颗金精铜钱,我最少会动用半数。”

    长命立即纠正道:“山主,怎么可以说是与我客气呢,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可不敢担这个责。”

    韦文龙笑道:“那两笔金精铜钱,本就是山主直接和间接挣来的,所以调用一事,我无异议。”

    朱敛这才点头轻声道:“无异议。”

    魏檗帮忙一锤定音,“那就是某人瞎矫情呗。”

    高君跟钟倩面面相觑,落魄山谱牒修士的胆子都这么大吗?这算不算是围攻一山之主的陈平安?虽说都是心向着陈山主,可是一个个说话都这么百无禁忌的?

    其实这就是高君和钟倩尚未入乡随俗的缘故了,否则周首席,裴钱,崔东山,郑大风,米大剑仙,贾老神仙……这些个铁骨铮铮的得力干将,若是全部在场,那画面,呵呵。

    谢狗听着魏檗的评价,立即对这位北岳山君高看一眼,好,极好,有担当有风骨,敢说真话,是条好汉!

    郭竹酒跃跃欲试,问道:“师父,需不需要我单挑他们一群?我觉得难度不小,问题不大!”

    貂帽少女与白发童子悄悄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如果郭盟主发话了,就只好跟上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避暑行宫的某些风气就别带到落魄山了,朝着郭竹酒摆摆手,喝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杯,“那就这么说定,我今天就取出三百颗金精铜钱,剩下半数,泉府算是帮我预留。”

    长命以心声笑道:“公子,情非得已,恕罪恕罪,今天的事情,劳烦公子与小米粒打声招呼,千万千万,可别让裴钱听了去。”

    陈灵均的心声很直白,“老爷,要不要我与郭竹酒联手退敌?不过说真的,长命他们确实都是好心,就数这个魏山君,最过分,要是老爷你不拦着,我就要与他不念兄弟情谊,直接开骂了?”

    朱敛聚音成线,“公子,此风不可长啊,再这么下去,一个个都要造反了,成何体统,长命道友今儿做事情,不地道了。尤其是魏山君一个外人,说三道四,阴阳怪气,都不知道跟谁学的臭毛病,太不像话。”

    陈平安置若罔闻,让韦府主继续先前的议题。

    不过刹那之间,陈平安和魏檗,谢狗和小陌,几乎同时转头望向西边方向。

    有一把传信飞剑自西往东而来,倏忽间进入处州地界,即将掠入霁色峰剑房内。

    陈平安伸手一招,将飞剑收入手中,看过这封来自礼记学宫的密信后,既有开怀,也有释然。

    密信算是一封邀请函,来自担任学宫司业的师兄茅小冬,前半段内容,是茅师兄以礼记学宫的名义传给落魄山的公文,邀请陈平安旁听三教辩论,书信的后半段,就更像是师兄弟间的“家书”了,信上说参加三教辩论的人选,都已经定下,不做更改了,有西方佛国的九位佛子,青冥天下的九位道种,这其中又有两人比较古怪,一个是那本该囚禁在白玉京镇岳宫烟霞洞内的张风海,但是按照白玉京的意思,如今的张风海非但不是玉枢城道官了,甚至就连白玉京的谱牒身份都不曾保留。再就是作为宝瓶洲神诰宗的上宗,青玄宗的掌书人,周礼。

    而文庙这边,同样派遣九人参加辩论,看到其中三人的名字后,陈平安才会倍感高兴,以及松了口气。因为后者是横渠书院的年轻山长,元雱。而前边两人,则是儒生李希圣,以及大隋山崖书院君子,李宝瓶。

    茅小冬还说,按照礼圣的意思,文庙准许师弟你再带一人旁听此次三教辩论。

    信的末尾,茅小冬说这个邀请,不必太较真,既然不是参加辩论,只是旁听而已,其实可去可不去。

    茅小冬在信上措辞委婉,却带着明显的倾向。陈平安能够理解茅师兄的良苦用心,历史上的三教辩论,参与者极其凶险,而旁听者,若是修行不足,境界不够,却又太过投入,很容易身临其境,牵引道心,简直就是一场某种意义上的“散道”了。

    陈平安之所以不是太过担心李宝瓶,一来她的兄长李希圣会参加辩论,这本身就是一场护道了,再者李宝瓶的治学功力,陈平安是在文庙议事途中,亲身领教过的。最重要的,不管是自家先生,还是师兄崔瀺和左右,从来都对小宝瓶极有信心,毕竟是一个小时候就能够抄书抄出一座书山只为逃学翘课的红棉袄小姑娘。

    文庙那边,一个老秀才双手负后,身边跟着个身材高大的学宫司业,老秀才笑问道:“小冬啊,信上写了些啥?”

    茅小冬虽然更换了道统文脉,但是在授业恩师这边,一贯实诚,便一字不差说了书信内容。老秀才越听越气,眉头直皱,一个没忍住,见四下无人,跳起来就是一巴掌,“什么可去可不去,对小师弟就这么没信心吗?!”

    茅小冬只得解释道:“小师弟与先生一般无二,太过好学,又喜欢钻牛角尖,三教辩论,各有各的微言大义,我担心小师弟太过耗神,反而不美。”

    老秀才嗯了一声,“这话说得公道了,小冬做事还是老道的。是先生错怪你了,不会觉得委屈吧?”

    茅小冬诚心诚意道:“先生教得好,学生即便只能学到点皮毛,一样受益终身。所以学生委屈什么,先生不委屈才好。”

    老秀才捻须而笑,这就是师兄不如师弟的地方了,明明不是溜须拍马,说得却像是马屁话了。

    茅小冬喃喃道:“真正的委屈,只会委屈得教人不知该不该流泪。”

    老秀才伸长手臂,轻轻拍了拍茅小冬的肩膀。

    落魄山,陈平安走到山门口,站在一张竹椅后边,看门人仙尉正在看书,时不时沾点口水,捻动书页,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偶尔还会翻回去。

    陈平安咳嗽一声,仙尉道士吓了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本书摔在地上,“大风兄弟,不曾想你竟然是这种人,竟有这种书!”

    一个佝偻汉子,凭空出现在宅子里边,刚好撞见这一幕,怒喝一声,嚷着老厨子作孽啊,竟然把这种书放在别人家里。

    陈平安满脸惊喜,笑问道:“怎么回了?”

    郑大风笑道:“想家了。”

第九百九十三章 山中多美好

    陈平安笑着将地上那本书捡起来,拍去尘土。

    赶巧岑鸳机走桩下山,还有朱敛与魏檗,带着暖树和小米粒出现在山门牌坊这边,陈灵均更是热泪盈眶,扯开嗓门喊大风兄。

    陈平安立即将书丢给郑大风,郑大风双手一推,将书拍给仙尉道长,仙尉如同接到烫手山芋,击鼓传花一般,赶紧抛给老厨子。

    朱敛先是一头雾水,只看封面书名,是本正经书嘛,只是都不用老厨子翻阅内容,无需过目鉴赏一番,只看那书籍新旧程度,尤其是书页折角极多,老厨子就晓得不对劲了,神色自若,伸手推开陈灵均靠过来的脑袋,不动声色将书收入怀中。

    一行人围桌而坐,暖树负责端茶送水,小米粒分发瓜子,再给郑大风一包额外的小鱼干,就当是为郑大风接风洗尘了。

    就连岑鸳机都破例停下练拳,与两个小姑娘并排而坐。不管怎么说,郑大风都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虽说眼神不正,却从无毛手毛脚,这个男人离乡多年再返回,她于情于理都应该停步落座。

    陈灵均与郑大风坐在一张长凳上,拿起郑大风的一只手,轻拍手背,“大风,兄弟可想你了。”

    这还真不是客套话,郑大风当看门人那会儿,陈灵均每天可得劲,真是神仙日子。仙尉道长到底不如大风兄弟言语风趣。

    朱敛和魏檗对于郑大风的返乡,当然是极为高兴的,只不过都没有与郑大风如何客套寒暄,多年挚友,同道之人,没必要。

    真要计较起来,落魄山的第一座小山头,其实还是他们三个,只是后来再添了个臭味相投的周首席。

    裴钱几个的竹楼谱牒秘密一脉,其实也没有陈灵均的份,也不知道云子心目中的景清老祖,这么多年混了个啥。

    郑大风抬头看了眼落魄山,汉子轻轻点头,颇为自得,青山花开如绣颊,似为我归来妩媚生。

    汉子再笑望向那个坐在桌对面的岑鸳机。

    一看岑妹子就尚未婚嫁,约莫是痴心一片,在等大风哥回家?

    岑鸳机板着脸点头致意。

    郑大风会心一笑,岑姑娘还是矜持依旧,在自己这边总是假装不在意。

    这些年在飞升城酒铺和躲寒行宫来回跑,每每喝酒思乡,总少不了想起岑姑娘上山下山的练拳身姿。

    怎么个动人,能教原本打算一辈子守身如玉的忠贞汉子,一眼望去的功夫,就变了五六回心。

    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回的?”

    纯粹武夫,想要学飞升境练气士,远游别座天下,毕竟是赤手空拳,无法驾驭本命物用来开道,故而得是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层。

    尤其是想要在光阴长河中“蹚水”而不迷路,对纯粹武夫而言,确实是太过苛刻了。

    此外还有一条途径可走,就是能够获得文庙的破例批准,比如大骊刑部侍郎赵繇,但这是因为赵繇除了属于文圣一脉,此外在某种意义上,赵繇还可算是白也一个不记名弟子,刚好老秀才和白也,都曾在五彩天下的“鸿蒙之初”,双方联手建立“开天辟地”功德。

    而郑大风显然都不在这两条路。

    “山人自有妙计。”

    郑大风笑着从袖中摸出一件宝光流转的珍奇物品,形若枣核,手指长短,不过瞧着不像是年代久远的山上旧物。

    陈平安接入手中,掂量几下,也不觉沉重,疑惑道:“是织布用的梭子?”

    郑大风再卖了个关子,啧啧笑道:“山主啥眼力啊,就只看出了这玩意儿是那机杼行纬之物?你朝里边浇注些许灵气试试看。”

    等到陈平安将灵气如倒水灌入梭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朴拙之物就有异象出现,只见梭子细微木纹内,有虹光闪烁若箭矢飞掠,若是屏气凝神,长久定睛细看,偶尔还能瞧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踩踏飞矢虹光,如鸟雀翩跹枝头,白驹无视“河床”木纹的水道约束,肆意穿梭经纬两线间。好个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白驹过隙,桥上牛驴走纷纷。竟是一件能够无视大道规矩、随意穿梭光阴长河的符印信物?

    郑大风早年离乡,跟杨老头是有约定的,何时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如何返回,都有安排。

    郑大风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轻轻拿手掌一拍桌子,当起了说书先生,道:“上古时代,处州北的旧禺州,白日多雷雨,久而久之成大泽,水中蕴藉雷电真意。后来有个不知名的得道散仙,泛舟雷泽,结网打渔,无意间捞起一枚梭子,挂在渔网上边,当这梭子出水现世时,便晴空起霹雳,一场雷雨骤然而至,梭子化龙而走,化虹远遁,不知所踪,相传此物,极有来历,曾是远古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中的五雷院,专门用以驱山移湖,吹海揭波,升降阴阳,尤其此物还是震杀陆地水潦旱魃与僭越违禁蛟龙的重要信物之一。”

    陈平安闻言点头,古蜀天夜多雨,水通海气,所以纯阳道人腰悬葫芦瓢内的酒水,就是以水性雄烈的冲澹江水酿造而成,此外禺州地界,经常白昼雷霆,震慑万千蛟龙。

    郑大风怂恿道:“景清老弟,这种价值连城的稀罕东西,不摸摸看?”

    因为此物当下被陈平安刻意将雷霆威势拘押在掌心之内,不至于往外倾泻,否则陈灵均、泓下这类大道亲水的蛟龙之属,只是看一眼,就如凡夫俗子仰头久观烈日眼光,真会辣眼睛,满脸泪水的。

    陈灵均跃跃欲试,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笑哈哈道:“当我是傻子么?这么有来历,给你说得如此玄乎,肯定烫手啊。”

    小米粒说道:“小镇那边的孩子,经常玩打飞梭的游戏嘞。”

    以前裴钱去学塾上课,她这个骑龙巷右护法,就经常带着左护法一起等在学塾门口,一左一右当门神,等着裴钱放学。

    回骑龙巷的路上,经常看到市井稚童聚街巷,手持长木棍,击打地上的短梭一端,梭子腾空,再挥棍击打,各自梭子飞得最远就算谁胜出,经常有眼力好、气力大的孩子,能够赢得十几只作为赌注的梭子,毕竟那鸡毛毽子,还得贴上几颗铜钱呢,短梭却是最寻常的木材打造,不值钱,所以家家户户的孩子都有。裴钱当年就有一大堆梭子,都是掌柜石柔削木而成,她那会儿的玩伴也就只有小米粒一个,所以她们玩耍,每当飞梭远去,就让骑龙巷左护法叼回来,偶尔裴钱还会使坏,看准时机,轻喝一声“走你”,将那木梭精准打入路边茅厕内,其实早就开窍、能够炼形的骑龙巷左护法,当时的心情和表情,可想而知。

    所以只要有裴钱在,它是真不敢炼形成功啊。

    郑大风朝小米粒竖起大拇指,“一语中的,这就是这枚梭子的第二层来历、以及为何会一路辗转落入我手的缘故了,果然还是右护法眼力好,几年没见,刮目相看!”

    小米粒咧嘴笑,抬起手虚按两下,“一般见识,莫要奇怪。”

    只在郑大风和刘瞌睡这边,小米粒总会觉得自己格外机灵。

    陈平安将梭子交还郑大风。

    郑大风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聚音成线,与陈平安密语道:“是李槐这个兔崽子小时候玩腻的玩意儿,早年小王八蛋经常来药铺后院玩耍,老头子怕李槐觉得闷,就亲手打造了些奇巧物件,其中就有这枚梭子,李槐又是从来不当回事的,那会儿每天穿着开裆裤在后院打梭,他玩得飞起,后院可就遭殃了,门上、窗户那些给梭子打出来的印痕,如今不都还在呢,当年害得老子每次都得帮着师父缝补窗户纸,这还不算什么,后来李槐某次拿回家耍,竟然找不到了,再两手空空登门,就让师父再给整个梭子顽,老头子当然没在李槐那边说啥,立马就去杂物房当个临时木匠,给小崽子劈柴刨木花的,打造新的梭子了,只是吩咐我这个当徒弟的,去把东西找回来,找不回就不用回了。”

    毕竟涉及到师父和李槐,哪怕在场的都是落魄山自家人,郑大风也不宜泄露天机,玩世不恭,没心没肺,又不等于没脑子。

    何况撇开拳法造诣不谈,要说师徒尊卑,李二算个屁,能跟他郑大风比?娶了个婆姨,那些年经常堵门骂,都快把师父他老人家给骂得七窍生烟了。这个郑大风得喊嫂子的妇人,那是真敢骂啊,当年师兄李二没了药铺活计的挣钱营生,她就不乐意了,坐在药铺里边,满地撒泼打滚,骂老人这个给自己男人当师傅的,为老不尊,不是个东西,老光棍,一肚子花花肠子,成天想着扒灰,连徒弟的媳妇都惦记,不是经常大晚上去她家院子蹲墙角,就是想要把李二灌醉,然后非要拉着她一个妇道人家陪着喝酒……

    郑大风无奈道:“结果连累我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小镇大街小巷给翻了个遍,好不容易才把梭子给找回来,你都没办法想象,我到底丢在哪里给翻出来的,就是个路边茅厕,在那苞米堆里边,李槐这个王八蛋,真是丢东西得比藏得都好啊。”

    说到这里,满腹委屈的郑大风差点没当场落泪,最尊师重道的自己,差点就因为这个小玩意儿,被迫断绝了师徒名分啊。

    之后陈平安大致聊了些落魄山的近况。

    魏檗起身告辞,说跟高掌门约好了,要带她游历披云山。

    郑大风用眼角余光打量青衣小童,陈灵均立即心领神会,打暗语,江湖黑话一般,朝郑大风偷偷竖起一只手掌,拧转手腕期间,喝酒划拳一般,先后给了个八、七、八三个数字的手势,这是在与大风兄弟通风报信呢,告知那位湖山派的高掌门,正面看、侧面瞧、背面再看,三者各自姿色风情如何。

    一切尽在不言中。郑大风轻轻点头,颇为意外,只是汉子难免小有遗憾,即便三者叠加的总分不变,若是五、九、九就更好了。

    郑大风既然心中有数了,就不得不出声提醒道:“魏山君,记得帮我美言几句,最好让那位高掌门,闲暇时也来兄弟这边坐坐,不用故意夸大事实,与她照实说即可,只说主人雅致,宅子洁净,嗯,我这就晒被褥去了。”

    魏檗笑着答应下来。

    之后暖树带着米粒上山忙碌去,朱敛要去远幕峰那边伐树砍竹,亲手营造府邸和山路,就只留下了陈灵均在这边凑热闹。

    其实最尴尬的,还是仙尉道长。

    对郑大风,当然是神往已久,只是正主一来,他这个鸠占鹊巢的借住客人,肯定就得挪窝了,说不定连这个旱涝保收的看门人身份都保不住。

    一起走向宅子,郑大风突然说道:“在五彩天下那边,崔东山找过我了,邀请我去仙都山重操旧业,继续当个看门人,他说落魄山这边的仙尉道长,劳苦功高,极有担当,所以我觉得此事可以考虑,山主要是愿意放行,等到风鸢渡船从北俱芦洲返回,我就顺便跟着渡船去青萍剑宗落脚了。”

    崔东山跟郑大风拍胸脯保证,只要到了仙都山,教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吾山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郑大风就只问了一个问题,仙都山周边,有无类似螯鱼背珠钗岛、北俱芦洲彩雀府的门派?

    崔东山信誓旦旦,只要答应去仙都山当看门人,就给郑大风变出来!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这个挖墙脚挖到五彩天下的得意学生,要是此刻站在自己跟前,都能把一只大白鹅打成黑漆麻乌的。

    郑大风感叹道:“如此一来,就只能让岑姑娘情思落空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坏了人家一个姑娘的名声。”

    郑大风点头称是,然后一脚踹在那个袖子甩得飞起的陈灵均屁股上,“是酒囊饭袋么,还没有玉璞境呢。”

    陈灵均一个踉跄,大怒道:“你当玉璞境是个啥,想要就要,说有就有?!”

    郑大风嗤笑道:“在暖树那边,你是怎么吹嘘的?小小玉璞境,还不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

    陈灵均一时语噎,试探性问道:“小米粒这都跟你说啦?唉,真是个称职的耳报神。”

    郑大风又抬起脚,“还用小米粒?老子是用膝盖想的。”

    陈灵均下意识就要去搀扶郑大风,只是见大风兄弟抬脚再收腿,行走间健步如飞,一气呵成,青衣小童顿时赧颜,嘿嘿一笑。

    郑大风也是心里一暖,之前说是想家了,真心实意,半点不假啊。代掌柜在那异乡酒桌,再谈笑风生,可新朋终究不如旧友。

    仙尉道长真是个淳朴厚道的讲究人呐,原来领了这份看门人的差事后,仙尉搬入宅子,没有占用郑大风的那间正屋,这个假冒道士就只是住在了一间偏屋。

    听说仙尉屋子那边有酒,郑大风就收起正屋的钥匙,说不如去仙尉道长那边坐会儿,边喝边聊。

    仙尉有点难为情,说屋子里边有点乱糟糟的。

    这间偏屋,既是仙尉的住处,也算是书房,看门人是个最清闲不过的散淡差事,仙尉看书杂且勤,可谓手不释卷,加上还喜欢动笔写点什么,使得桌案砚墨等文房用品与书籍杂处,况且仙尉看书,经常如串门走亲戚一般,更换书籍翻阅检讨,然后看完就随手放置一旁,故而桌上卷帙正倒参差,乱是真的乱。

    再加上仙尉又是过惯了穷日子的,最念旧,那些毛笔都舍不得丢弃,他便托陈灵均帮忙,从小镇店铺那边买来一只形制如瓮的青瓷瓿,专门用来搁放废弃毛笔,积年累月,旧笔渐渐高出瓷瓿,颇有几分笔冢如山的意味。

    陈平安这个山主,其实还是第一次登门入屋,所以看着那只瓷瓿,极为意外,仙尉喜欢看书,但凡不是个瞎子,就都清楚,只是陈平安还真没想到仙尉用掉了这么多支毛笔,只是写什么?总不能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艳本小说吧,难道还想着以后找书商版刻、卖书挣钱吗?故而视线巡视一番,除了屋内墙角放着几只竹编簸箕,装了不少编订成册的“书籍”,桌上还有些散乱手稿,估计都是平时看书的心得、或是摘抄?陈平安抽出其中一张盖在书本下边的手稿,字一般,周正而已,至于内容……看得陈平安无言以对,纸上就几句话,学道深山吾老矣,此语苦闷,若是从书上邻家处,拆来一句“堕钗横在水精枕”,便转为妙也。

    郑大风伸长脖子瞥了眼纸上内容,轻轻点头,再微微摇头,汉子就像一下子成了坐镇天地的儒家圣贤,神色淡然,开始与晚辈指点道:“假使再批注一句‘单钗对双枕’,足可令看客遐想连篇,此时此景,就有几分‘无声胜有声’的意味了。”

    仙尉以拳击掌,神采奕奕道:“大风兄果然是前辈高人!”

    郑大风笑呵呵道:“批上加批,再增添一句,双枕之上皆有胭脂点染。”

    陈灵均嘿嘿坏笑,仙尉稍作思量,便得正解,顿时眼睛一亮,与郑大风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若非在这栋宅子里边遨游书海已久,仙尉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否则还真听不懂郑大风在说些什么。

    陈平安拿起桌上当作“镇纸”的书籍,打算将那张纸放回原位,重新压在书下,无奈道:“你们差不多点就得了啊。”

    已经后悔先前的那个念头了,当时在霁色峰祖师堂,得到茅师兄的飞剑传信,陈平安还想着是不是邀请仙尉一起参加旁听辩论。

    只是当陈平安扫了一眼桌上的第二张纸,立即将手中书、纸放在一旁,拿起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

    郑大风咦了一声,“仙尉老弟怎的如此不务正业?”

    陈平安没有抬头,只是仔细浏览纸上内容,气笑道:“胡说八道也得有个度,怎么就是不务正业了。”

    仙尉神色腼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声若蚊蝇,“不自量力,贻笑大方。”

    在仰慕已久的大风兄这边,心悦诚服的仙尉道长,始终是以晚辈自居的。

    郑大风拿起桌上其余纸张,快速翻阅一边,脸上再无先前的嬉笑神色,点头道:“仙尉老弟博览群书,雄心壮志啊,是打算用淮南子大小山的书山旧轨了,这是嫌弃前者寒俭单薄,准备大肆扩编了?这可是一项大工程,本该是朝廷下旨让整个翰林院、几十号老学究一起校书、编撰和汇总的事情,仙尉老弟竟然想着单凭一己之力,双肩挑起这项重担,可以可以,当咱们落魄山的看门人,刚刚好。”

    原来这个仙尉道长,是打算学那部相向名著的路数,摘取其事曰大山作为总纲,再分门别类,以五岳命名归类,摘其语曰小山,再分别归为丘、岭、峰等,此外再将那些事语详备本韵寄存别韵之下的内容,命名为潜山,再把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和琐碎掌故归为山脉潜藏水底的“水山”,再将好似陆地、海底诸山间的绝妙事、语单独摘出,继续归类为好似集中灵气、珍藏聚宝的群真洞府和水中龙宫……

    仙尉自惭形秽道:“我还是受了大风兄的启发,才敢作这般蚍蜉撼树之举,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着一定要如何,极有可能会半途而废的。”

    郑大风愣了愣,“怎么讲?”

    仙尉说了句稍等,跑去墙角簸箕那边,从一本书册当中撕下一张类似序文的书页,递给郑大风后,仙尉笑着解释道:“大风兄不是精通佛家学问嘛,那些佛经书籍中,多夹杂有书页,写满心得注解,我反复看了多遍,久而久之,我就将大风兄那些极有见地的概括,做了个潦草的汇总,在这之后,意犹未尽,才有了打造‘群山’的粗略设想……”

    郑大风一开始没当真,只是等他看到了那张序文书页后,就默默递交给陈平安,陈平安接过手再一看开篇的文字内容,结果他虽然看似神色如常,实则瞬间就有点头皮发麻。

    纸上字迹是极有碑意的楷体,首先就是一番开宗明义的“大话”。

    道士仙尉,常居深山,与草木相亲寒暑相近,登高有感,偶有心得,既本是佛家门外汉,自然不当以门户之见看佛家之经律论观禅,我只以人间一岁四时配之,经则万物勃发,生机盎然,岁首道本,故为春也,律则铺陈灿然,草木已作茂盛貌,夏也。论则风气凛然,时令至此花果结实,秋也。观则冥然清彻,如雪满人间天地归为一色,冬也。禅则圆转浑然通洽如时转岁运虽无言而四时皆循规蹈矩之行也。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微笑道:“我与仙尉老弟,都是落魄山的看门人,来者直追前人,我这算不算后继有人?”

    陈平安憋了半天,轻声道:“我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好的,一如既往的好。”

    陈灵均看了几眼老爷手中的纸张,看了等于没看,双手负后,不懂装懂,点头赞许道:“仙尉道长,不错不错,书没白看。”

    仙尉只当山主跟大风兄在开玩笑,去打开装满木炭的袋子,往火盆里添加些白炭,都是老厨子烧制出来的,去年冬,暖树会定期往山下宅子这边送,后来仙尉觉得一个粉裙女童扛着那么个大袋子,不像话,小管事跑一趟,就会满身沾惹木炭碎屑,有次仙尉就自个儿登山找到朱敛,打算自己拎两袋子回山脚宅子,朱敛却笑着说下不为例,因为暖树喜欢做这些琐碎事,多了一两件,就跟小米粒在地上捡着了一两颗铜钱,只会开心,可若是某些习惯了的日常小事,突然哪天不用做了,暖树就要失落了,跟小米粒丢了钱是一样的。

    围着火盆,点燃木炭,仙尉娴熟架起铁网,让陈灵均去灶房那边拿了一串粽子过来,几个人围炉温酒而坐。

    陈平安问道:“飞升城那边?”

    郑大风也不开口说话,直愣愣盯着陈平安,神色古怪。

    陈平安

    疑惑道:“怎么了?”

    郑大风只是长久沉默。

    陈平安愈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催促道:“有话就说,真摊上事了,我还能立即赶过去。”

    带上小陌,实在不行,那就再带上谢狗,反正谢狗与白泽和以及中土文庙的约定,不包括五彩天下。

    郑大风这才开口笑道:“别说是飞升城了,如今整座五彩天下,这会儿都是刚才的情形了,就是沉默,闷着,谁都没话说。”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

    仗剑远游浩然天下,再返回五彩天下,没过多久,宁姚就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她最后发言,言简意赅,说自己打算闭小关,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

    陈平安也没话说,只能咧嘴笑。

    如今五彩天下的上五境修士,数得着,仙人境修士,至多一手之数,飞升境,宁姚更是独一份。

    况且宁姚练剑,在去往五彩天下,跻身玉璞境之前,闭关的次数,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就只有一次。

    当时他就在宁府,那次宁姚其实也没花多长的时间,她所谓的闭关,更像是一场静心修养。所以宁姚的闭关,与天底下任何一位修士必须小心再小心对待的闭关,截然不同。故而当宁姚冷不丁说要闭关了,而且还是需要耗费“长达”一二三年光阴的那种闭关,飞升城剑修感到震惊,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飞升城之外的五彩天下,听闻此事,又能说什么?

    谁要是敢在宁姚闭关期间挑衅飞升城剑修,等她出关后,下场可想而知。

    上个不信邪的,正是道士山青,结果一场问剑,这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就去闭关养伤了。

    郑大风酸溜溜说道:“闭关炼剑之前,得知我要离开,宁姚就专门找过我,叮嘱过我少说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免得你分心。”

    其实经过这些年的磨合,飞升城已经运转有序,各司其职,年轻剑修与躲寒行宫的武夫,也都陆续成长起来。

    郑大风感叹道:“不曾想落魄山这么快就有下宗了。”

    “下宗选在桐叶洲是对的,太平岁月里,一国边境地带,养一个藩王到底有多难,稍微读过几本史书就清楚。那么同理,一洲之内,养几个上五境修士,尤其是宗门,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

    “宝瓶洲这边,尤其是未被战火袭扰的中北部,天地灵气和适宜地仙开峰的地盘,就那么多,不光是僧多粥少的时节,而是谁多了旁人就少了的处境,可能睡觉打个呼噜,就会吵到隔壁山头,邻里间是很难久处和睦的,阮铁匠要是不搬走龙泉剑宗,我可以肯定,不出百年,跟落魄山就要相互间急眼,一样米百样人,将来弟子之间,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冲突。桐叶洲刚好相反,僧少粥多,无主之地茫茫多,也就是桐叶洲与别洲离着远,又有急需文庙重建的宝瓶洲和婆娑洲作为缓冲,否则换成是流霞洲或是皑皑洲,青萍剑宗即便顺利建立起来,还是不会有今天的声势,关键是还能够以一个过江龙的身份,拉拢各方盟友,完全主导和掌控一条崭新大渎的开凿事宜。”

    陈灵均嬉皮笑脸道:“大风兄,你再这么正经聊天,我都要不认得你了。”

    郑大风拿起铁钳拨弄炭火,问道:“难不成如今这边的女子,都不喜欢言语风趣、才情无匹的风流儿郎,转去喜欢一板一眼、沉默木讷的老实人了?”

    陈灵均说道:“人丑就不讨喜,再过一万年都是这么个理儿。”

    不理睬这俩的插科打诨,陈平安伸手翻转粽叶微焦泛起香味的粽子,摩挲指尖,问道:“你真打定主意了,要去青萍剑宗那边落脚?”

    郑大风点头笑道:“浪子老风骚嘛,从不安分守己,只能是四处漂泊的命。”

    陈平安无言以对。

    仙尉开口说道:“大风兄,要是因为我才去的下宗,大可不必,我搬去山上就是了,搬去骑龙巷也可以,你要是不嫌麻烦,觉得碍眼,那我就厚着脸皮留在这边……”

    郑大风笑着摆摆手,打断仙尉道长的言语,拿起一颗烤得金黄的粽子,“要说跟仙尉老弟全无关系,那是骗鬼话,不过说真的,有关系,却没太大关系,一来我留在这边,帮不上什么,落魄山的武夫,要么是山主、老厨子这样的,不然就是魏海量和卢白象这种好似分房独立出去的,需要我来教拳吗?我倒是想教,他们也不乐意学啊,在飞升城躲寒行宫那边教拳多年,有了些心得,按照崔东山的说法,下宗专门将云蒸山作为武夫学拳之地,我去了那边,就有了用武之地。再者在小镇那边,以前仰慕我才华又馋我身子的女子,那会儿还能说她们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现在她们都多大岁数了,不出意外,都有孙儿辈了吧,见了面,还能说啥,徒增伤感。”

    陈灵均白眼道:“吃颗粽子都这么恶心。”

    然后青衣小童跟郑大风对视一眼,双方皆是嘿嘿嘿。

    仙尉道长到底是只懂些书上道理,学问不深,一时间未能领会其中玄妙。

    陈平安说道:“那个道号山青的道士,会参加这次三教辩论。”

    郑大风扯了扯嘴角,“就是被拉壮丁跑去充个数的,这个年轻道士的吵架本事,估计还不如他的打架本事。”

    陈平安唉了一声,开始替这位道祖关门弟子打抱不平了,“只是输给宁姚,又不丢人。”

    郑大风笑呵呵道:“就像你问拳输给曹慈?剑气长城三场,功德林一场,接下来打算再输几场?”

    陈灵均连忙咳嗽几声,埋怨道:“大风哥,怎么说话呢,要不是自家兄弟,大嘴巴子就要摔过来了。”

    郑大风提起手掌,一记手刀就朝陈灵均脑袋砍过去,陈灵均立即抬起手肘挡住手刀。

    一个说少侠年纪轻轻,内力深厚,可以单枪匹马走江湖了,一个说老匹夫也不差,老当益壮,不愧是百花丛中走过的。

    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估计还得再输曹慈两场问拳,或者是三场。”

    郑大风直截了当道:“如果再输两三场,这辈子也就不用继续跟曹慈较劲了,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

    是句大实话,至多输给曹慈三场,如果输掉第三场,其实就不用与曹慈问拳争个胜负高低了。

    因为到时候再问拳,其实就只是曹慈教拳了。

    陈平安冷不丁问道:“这枚能够帮助武夫跨越两座天下的梭子,是不是可以仿制出来?”

    郑大风点头道:“梭子材质太过稀罕,一般人就别想了,即便是于玄这样的符箓宗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以我师父的手段和家底,当然可以。问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药铺那边的苏店,她前段时间孤身离开家乡,就连石灵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郑大风笑道:“我这师妹,该不会是跟哪个汉子私奔了吧,石灵山知道真相还不得哭死,胭脂不告诉他是对的。”

    陈平安说道:“苏店可能是去了青冥天下。”

    郑大风问道:“这里边有说法?”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就只是个猜测。因为我怀疑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早年曾经来过骊珠洞天,然后隐姓埋名在此驻足,此人如今可能身在青冥天下,说不定就是那个赤金王朝鸦山的开山祖师,武夫林江仙。”

    陈平安曾经询问吕喦一事,是关于林江仙的拳法高低,吕喦却没有细说这位“林师”,拳法到底有多高,并无举例,拿来与浩然裴杯、张条霞这样的神到一层武夫作对比,这位曾经云游青冥天下的纯阳道人,反而只是给出一个“剑术更高”的说法。

    话不用多说。

    就已经侧面验证了陈平安心中的那个既有答案了。

    郑大风给了个眼神。

    陈平安祭出了本命飞剑,瞬间隔绝天地。

    显然郑大风觉得一个以修士心声言语,一个聚音成线密语,仍是不够安稳的,以防隔墙有耳,担心小镇那边,有隐藏极深的大修士在偷听。

    郑大风这才继续说道:“林江仙是不是你们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假设是,他又为何会放着祭官不当,偷摸赶来骊珠洞天,以及最终如何成为一位纯粹武夫的,我不敢妄下断论,至于林江仙是不是从骊珠洞天离开青冥天下,别猜了,我现在就可以明确无误告诉你,肯定是的,因为此人有个板上钉钉的身份,他是我,李二,胭脂几个的‘师兄’之一。”

    “记得有次我跟师兄李二喝酒,李二没少喝,不小心说漏嘴了,说师父他老人家觉得在一众入室弟子和不记名徒弟当中,真正可以算是学武资质好的,就只有一个,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此人姓谢名新恩,你小子没少读书,应该很清楚,谢新恩是词牌名,而林江仙与‘临江仙’谐音,是同一个词牌,而不管是临江仙,谢新恩,还是雁后归,这些个同义不同名的词牌,多是悼亡、追思之作,或者临水凭吊女子仙神,与远古祭祀确是沾点边的。记得老头子当年在药铺闲暇时,经常会翻阅一本外乡剑仙的山水游记。所以你猜想林江仙是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算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

    “胭脂这丫头,既然出门了,那她就肯定是偷偷手持飞梭仿品,去青冥天下找这个师兄学拳,她心气高,一直想要与你问拳。她跟这个林师兄学拳,才算有了个‘万一’的可能性,否则连万一都没有。师父对她,还是很照顾的。不管是觉得小姑娘脾气对胃口,还是因为可怜她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爱屋及乌了,反正我可以明显感受到,师父对她和看待石灵山,是完全不一样的,至于苏店自身有无来历,是不是跟她叔叔一样,属于某尊神灵转世,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想清楚。”

    陈平安疑惑道:“无冤无仇的,苏店跟我较劲作甚?”

    双方唯一有关系的,就是与苏店的叔叔,与陈平安曾经在同一座龙窑讨生活,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对苏店的模糊印象,就是偶尔会见到一个干瘦黝黑的小姑娘,永远是孤零零的,远远站在某个地方,因为龙窑烧造瓷器是有很多老规矩和风俗禁制的,女子不宜靠近窑口,双手都不可以触碰所有烧瓷工具,尤其是不能靠近窑火,一经发现,真会被打断腿的。

    郑大风笑容玩味,“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陈平安震惊道:“她喜欢我?”

    没理由啊。

    双方都没聊过一句话。

    郑大风没好气道:“要点脸。”

    陈平安松了口气。

    “对苏店来说,要想报恩,她是武夫,就得至少拳与你一般高,将来才能真正帮上你什么忙,偿还旧债。”

    郑大风解释道:“小丫头性格执拗,极早慧,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心思澄澈,什么都能想明白但是嘴巴很笨的人,但是就她那么个成长环境,难免有点自卑,所以你当年帮了那个娘娘腔很多,他在跟胭脂相处的时候,肯定没少说,久而久之,小姑娘就牢记在心了。”

    陈平安视线低敛,看着炭火,轻声道:“很多吗?”

    郑大风反问道:“少吗?”

    把一个谁不当个人看待的娘娘腔,真正当个人看,那就是雪中送炭,帮忙度过一个严寒冻骨的人生冬天。

    那个一生境遇困苦惨淡的娘娘腔,可能这辈子唯一的执念,就是绝不冻死在冬天里,要死也要死在春天。

    陈平安说道:“他早就还上了。”

    郑大风摇头道:“那是娘娘腔的事情,苏店有自己的想法。”

    说到这里,郑大风笑道:“别觉得我是在骂人啊,我跟娘娘腔其实早年关系还不错,路上瞧见了,都会打招呼的,还请他喝过几次酒。他娘的,就因为这家伙敲过几次门,给人瞧见了,害得我那几年去黄二娘家的铺子喝酒,没少被她笑话。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嫂子见我登门,不再那么防贼了。”

    陈平安吃着粽子,笑了笑,打趣道:“黄二娘对你还是很高看几眼的。”

    早年小镇青壮汉子都喜欢光顾黄二娘的酒铺,要二三两散酒,一碟佐酒菜,就能坐很久,每每有那多是光棍身份的客人登门,与妇人吆喝一声,沽酒妇人就去装酒,当她面朝酒缸,一个转身和弯腰,整个铺子的男人就会齐刷刷望向同一处风光。妇人很早就没了男人,独力拉扯个孩子,俏寡妇家门多是非,也曾有大半夜翻墙敲门的,结果挨了一记菜刀迎头飞来,要不是那色胚躲得快,差点就给砸中面门,在那之后,就消停许多,毕竟不能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

    随着时间推移,谁都看得出来,黄二娘对郑大风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当然称不上是那种老相好的关系,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在她酒铺赊账的,真就只有这个常年住在小镇最东边黄泥屋里边的光棍了,郑大风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经常撺掇着黄二娘的儿子喊自己爹,在酒铺喝酒,晒着太阳,每当黄二娘在铺子迎来送往,给人端酒上桌,地面上便有妇人影子,郑大风就会伸出手掌,或抓或捏状,偷偷往那滚圆处招呼,沾点不讨骂的便宜。

    早年小镇刘大眼珠子这帮只会嘴花花的光棍,与大风兄弟还是学到不少门道的。

    郑大风摆摆手,难得有几分难为情神色,“好汉不提当年勇。”

    若是根本没影的事,郑大风向来言语荤素不忌,若是真有其事,汉子反而不愿多谈。

    郑大风转移话题,说道:“你是亲自去的湖山派,才把高掌门喊来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毕竟是福地名义上的天下第一人,该有的礼数,总不能少。”

    其实就是被朱敛和沛湘联手骗去的湖山派,呵呵,高低高君子君,钟情钟倩丽倩,老厨子你等着。

    郑大风啧啧道:“不实诚。果然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是万古不变之理。”

    陈平安一头雾水。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发现不是这小子不像作伪装傻,疑惑道:“福地最大机缘是什么,外人不清楚,你小子会不清楚?”

    郑大风对曾经属于老观主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莲藕福地,半点不了解,只是刚才陈平安大致说了些近况,比如俞真意一手打造出来的湖山派,如今就有了十几个练气士,其中几个还是中五境修士了。

    陈平安先是茫然,继而明悟,然后伸手狠狠搓脸,笑道:“说实话,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没想到这茬。”

    郑大风的意思,并不复杂,俞真意既然能够在六境武夫、甚至可能是跻身金身境后,才因为一本仙家“道书”的缘故,转去修行山上术法,并且在成功跻身金丹境后,继而再破一境,以元婴境“羽化登仙”,飞升离开福地,与此同时,湖山派内的十几个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是旧有武夫身份转为修道之人,这就意味着湖山派的独门传承,极不简单,有点类似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

    而这种不传之秘,是绝对不会随便泄露给外人的。

    郑大风说道:“奇了怪哉,就算你没想到这件事,老厨子和大白鹅,都是那么思虑周全的人精,在你这边也没个提醒?”

    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得问问看。”

    郑大风又使劲跺脚,喊了句作死啊造孽啊,赶紧与陈平安提醒一句,“记得在老厨子和崔宗主那边,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带起的话头啊。”

    陈平安点点头,调侃道:“反正老厨子猜也猜得出来。我早不问晚不问,你一回来就问,用膝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陈灵均说了句公道话,“老爷除外,会下棋的,心都黑。”

    陈平安笑道:“我就是个臭棋篓子,当然除外。”

    陈灵均立即唉了一声,“不能够吧,郭竹酒说了,老爷你当年在避暑行宫那边,作为上手,经常被人求着下那几盘让子棋,我听说除了林君璧,还有鹿角宫宋高元,流霞洲曹衮,以及金甲洲玄参,都是极聪慧的厉害角色,一等一的下棋高手,可以当那棋待诏的顶尖国手,他们几个联手,必须群策群力,才有胆子跟老爷一人对弈,同样被杀得丢盔卸甲,面无人色,以至于不知谁出的馊主意,他们不得不对老爷使用一些阴损的盘外招,比如让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有那个叫罗真意的漂亮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老爷身边晃悠,试图让老爷分心,当然了,这等拙劣伎俩注定是要徒劳无功的……”

    陈平安弯曲手指,抵住眉心,头疼。

    陈灵均问道:“郭竹酒的说法,有水分?”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陈灵均倍感无奈,谎报军情,郭竹酒误我!

    郑大风转头笑问道:“仙尉老弟,会不会下棋?”

    仙尉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诚说道:“会一点,早年走南闯北,下过野棋,只能挣点碎银子。不过象戏摆摊更多,一来耗时更少,摆些残局,再者只要翻看几本棋谱,将书上那几百个残局的棋路,给死记硬背下来,就能坑蒙拐骗了。”

    其实仙尉不是特别喜欢下围棋,反而更钟情象戏,具体理由,说不上,就只是觉得后者下起来比较轻松,即便是那几个出了名的象棋残局,着法长度超过百步,期间变着极多,仙尉也没觉得如何费劲,之所以不喜欢前者,倒也不是觉得下围棋更复杂和耗神,但是对着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仙尉每次闲来无事独自打谱,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郑大风惊叹道:“仙尉老弟是个全才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可惜还是打光棍。”

    结果屋内三人,都望向这个口无遮拦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瞬间笑容僵硬,缩了缩脖子。

    魏檗与高君联袂御风去往披云山,刻意放慢速度,好让这位高掌门看清楚脚下的大地山河,怪石嶙峋结洞府的灰蒙山,在阳光照射下、建筑攒簇如鱼鳞熠熠生辉的螯鱼背,位置相邻的黄湖山和远幕峰,山水相依,一处濛濛水云乡,一处森森竹与松,日照山涧,水中游鱼定,一湖一山,宛如黄衣女子青衫客,两两对视无言千百年,云雾缭绕、隐约有剑气流转的龙脊山,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修士在此结茅修行,还有那座搬迁山头后出现的巨大的湖泊,风景壮丽,大块凿混沌,浑浑旋大圜,水光涟漪,碧绿荷叶亭亭立,风动送清香,宛如万顷青琉璃胜地……

    先前魏檗暂借一枚符剑给高君,与她解释练气士在处州地界凌空御风,都需要悬佩此物,出了处州地界,就无此规矩约束了。

    高君犹豫了一下,还是与这位山君询问一事,北岳地界的疆域大小。

    魏檗给出那个答案后,微笑道:“高掌门是落魄山的贵客,那就是披云山的贵客了,有好奇的事情就直接问,不用这么拘谨,若是事涉机密,我也会与高掌门明说。”

    高君已经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只是一国北岳的山河辖境,就要比整个莲藕福地的疆域大出如此之多?那么宝瓶洲岂不是一块堪称辽阔无垠的陆地?

    如此说来,身边这位风致洒落却气态温煦的山君魏檗,若是在家乡福地那边,岂不是就等于天下共主的山上君王了?

    魏檗察觉到高君的异样脸色,顿时心中了然,肯定是陈平安并没有与她多说福地之外的浩然风土。

    想了想,

    魏檗就从袖中摸出两本山海志和补志,递向高君,笑道:“看过这专门介绍九洲山上风貌的两本书籍,高掌门就会对我们浩然天下有个大概印象了。”

    高君想要拒绝,去披云山登门做客,客人没有携带见面礼就算了,哪有再与主人收取礼物的道理,只是她实在是不舍得退还,便停下御风,收下那两本最能帮助自己解燃眉之急的仙家书籍,高君与善解人意的魏山君行了个稽首礼致谢。魏檗哑然失笑,这个极有礼数的高掌门,若是将来成为落魄山谱牒修士,或是钟倩那样的记名客卿,估计就算她参加过多次祖师堂议事,依旧会感到不适应吧。

    落魄山的风气,一般人想要融入其中,既需要悟性,更需要缘分。

    魏檗就觉得自己至今,还是与落魄山的风气格格不入,要论风清气正,还得是自家披云山啊。

    魏檗笑道:“虽然有自夸的嫌疑,但是为了不让高掌门误会,必须解释几句,我这个北岳山君,不单单是大骊王朝的一国山君,前边那座披云山,是整个宝瓶洲的北岳,因为就在前些年,大骊王朝还是一国即一洲的形势,后来以中部大渎作为界线,大骊宋氏退回大渎以北,如今依旧占据宝瓶洲半壁江山。”

    高君恍然,家乡福地如今亦是如此情景,五岳矗立天地间,好像无需帝王封禅,就已经获得了天地认可。篡位却并未更换国号的北晋国新帝唐铁意,就曾经想要亲自封禅国境内的那座北岳,浩浩荡荡离京,结果队伍只是到了山脚,就出现了天地异象,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导致一行人未能登山,唐铁意总不能独自一人,杀上山去,结果就闹了个天大笑话。原本同样有此打算的南苑国皇帝魏衍,也就识趣不去碰壁了。

    高君是因为亲自游历过五岳,知晓山中诸多奇人异事,故而她早就与松籁国新君寄去密信一封,特意提醒过此事,免得朝廷贸然行事,与山君交恶。

    魏檗说道:“大骊王朝的上任国师,名为崔瀺,绰号绣虎。按照我们这边的道统文脉来算,崔国师是陈山主的大师兄,而陈山主又是他们这一脉的关门弟子。”

    高君又恍然。

    难怪当初陈平安离开福地,不到三十年,就有了这份家业。

    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有人好做官,想必在浩然天下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魏檗忍住笑,焉儿坏,“毕竟是同门师兄弟,崔国师对陈山主这个小师弟,是寄予厚望和特别关照的。”

    高君点头道:“既然是同门,那么崔国师对陈剑仙额外照拂几分,实属人之常情,举贤不避亲,刻意疏远,反而有失公道。”

    魏檗闻言小有意外,这个言语诚挚的高掌门,她似乎天然与落魄山大道相亲啊。

    北岳披云山,山势极高,却不会给人险峻陡峭之感,魏檗没有直接带高君去往山君府,而是拣选了一处邻近山巅的僻静石台,视野开阔,数州土壤,皆在石下,旁有溪涧于嘉木美竹间流入幽潭,水尤冷冽,清深多倏鱼,有石出水面,上生菖蒲、苔藓簇拥成青丛,犹有不知名水蔓,草卉难辨,有合欢缱绻貌。茂林云海,在此山相互依偎,萦青缭白外与天接,环顾如一,绚烂天光,自远而至,山色青翠苍然,每有风自高处起,草木摇动,山色随风自上而下如水流。

    魏檗轻轻挥袖,平整如刀削的高台之上便凭空出现一件彩衣国地衣,其上又有两只出自北俱芦洲三郎庙编织的仙家蒲团,这些都是那几场北岳夜游宴的贡品,宝钞署和仪仗司里边的库房都快堆积成山了。

    一山君,一修士,坐在蒲团上,高君眼见美景,耳听泉水声,沉默许久,才回过神,问道:“魏山君担任山君很多年了?”

    魏檗微笑道:“很久以前,我只是个小国山君,后来改朝换代,我就被贬谪为一山土地。”

    说到这里,魏檗伸手指向棋墩山那边,“就在那边,连山神都不是。”

    “因缘际会,时来运转,侥幸得以入主披云山,其实担任大骊王朝的北岳山君,就不到三十年。”

    “可毕竟是戴罪之身,僇人恒惴栗,难免会担心今时风光,朝不保夕。”

    惴惴战栗,魏檗以此形容自己的心境,不全是这位北岳山君的戏言。

    就像先前那些别有用心的言语,倒也不算魏檗故意戏弄高君,若是她第一次来到浩然天下,触目所见人事物,三者皆异于家乡,她就会很容易疑神疑鬼,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见闻都超出一个人旧有的认知范畴,就需要寻找自己能够理解的熟悉之物,自己给自己找定心丸,或者说是找到一箩筐作为船锚的碇石,用来停船,安抚自己的人心。

    乡音是如此,喝那天下差不多滋味的酒水,在天地间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想必亦是如此。

    究其根本,只在‘类己’一词和‘不孤单’三字。

    某次在老厨子那边同桌喝酒,郑大风提出过一个绝无仅有的猜想。

    他说所谓的人间,可能就是一座神国。

    所有的“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神灵,吃着不一样的“香火”。

    大概是不着天不着地的空想,和彻头彻尾的醉话吧。

    霁色峰之巅,貂帽少女蹲在栏杆上,她朝山门口那边抬了抬下巴,“见着了郑大风真人,有没有觉得有点眼熟?”

    小陌点头道:“样子变了,气质没变。”

    万年之前,战事惨烈的登天一役,就只有那尊身披大霜甲的神将,明知必死而死守天门,寸步不退。

    要知道这位神将当时面对的敌人,都不是人间剑修或是练气士,而是那位身为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

    毫无悬念,神将最终被一剑洞穿甲胄与身躯,钉死在大门上。

    此刻的谢狗,与平时判若两人,神色冷漠,眼神清冽,问道:“你当年与那位青童天君打过交道吗?”

    小陌摇头道:“我当初跻身飞升境后,只是靠近过飞升台,不曾登上那条神道,与这位男子地仙之祖,就从没见过面。”

    谢狗说道:“我见过。”

    小陌对此将信将疑。

    谢狗沉声道:“我在成为地仙后,曾经走过一次飞升台,却不是女子该走的那条,我偏要以女子剑修身份,走另外那条道路。”

    小陌立即就相信了,深信不疑,因为这确实是剑修白景做得出来、并且是一定会做的事情。

    谢狗抬起双手,抱住头顶貂帽,撇撇嘴,“意气用事要不得啊,境界不够高,当时剑术不济事,差点狗头不保。”

    小陌说道:“青童天君与另外那位,对人间修士还是十分善意的。”

    谢狗点点头,说道:“那是因为他们都保留了很大一部分的人性,这在远古天庭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我至今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小陌默然。

    人心难测,一团乱麻,故而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远古神灵则不然,好像五至高和高位神祇除外,所有言行举止,心思念头只作笔直一线。

    修道之人,除去万千术法各行其道,若是追本溯源,不过是学那高高在上的神灵摒弃杂念、凝为一心而已。

    谢狗其实早已察觉到小镇那边的几股熟悉气息,满脸讥讽神色,啧啧道:“天地作陵谷,沧海变桑田,可怜昔年吞舟之鱼,陆处则不胜蝼蚁。”

    小陌打算挪步离去,谢狗突然问道:“小陌小陌,我这个蹲姿是不是不太雅观?”

    小陌一言不发,谢狗一个后翻,屈膝落地,站起身,扶了扶貂帽,看着头戴黄帽的小陌,她觉得真是绝配。

    走在小陌身边,少女开始长吁短叹,明明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命定情缘,为何还是如此辛苦呢。

    小陌突然问了个大煞风景的问题,“你与我说句实话,撇开你我之间的私事不谈,你这次赶来浩然天下,所求何物?”

    谢狗眨了眨眼睛,既不愿欺骗小陌,又不宜实话实说,她就只得开始装傻扮痴。

    小陌手持行山杖,走在霁色峰与集灵峰间的山路上,语气淡然道:“不愿意说也无所谓,反正我不敢兴趣,但是我有言在先,不管是什么重宝,不管你如何拿到手,记得别违反文庙规矩,别让我家公子觉得为难。”

    像他和白景这样的飞升境剑修,在万年之前,几乎都是喜欢单独游历“天下”的,所以事实上,如今的几座天下,对他们来说,其实是既陌生又熟悉。虽说岁月悠悠,万年以来,走过人间的修士,数量多如牛毛,导致万年之前的诸多机缘、重宝,几乎都已经被攫取、搜刮殆尽,但是难免会有几条漏网之鱼,始终不曾被后世修士察觉,小陌猜测白景这趟远游,必然是寻宝而来,她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谢狗尴尬一笑,“哈,贼不走空。”

    陈平安独自离开宅子,陈灵均被郑大风盛情挽留下来,双方挤眉弄眼的,又开始打暗语。

    临行之前,陈平安从咫尺物中取出几只大罐子,全部装着“清水”,虽说清水,却值钱,因为是那长春宫的灵湫,云霞山龙团峰的浮钱泉,还有两份,是裴钱出门游历途中,从别洲汲水、收集而来。最早是曹晴朗去大骊京城参加会试,郑大风只是开了个玩笑,让曹晴朗金榜题名后,抽空绕路跑一趟长春宫,买不着,就算是偷也要偷来几大壶的灵湫泉水,以此煮茶,女子喝了可以驻颜。其实郑大风的良苦用心,是让曹晴朗这个书呆子,去那莺莺燕燕仙子扎堆的长春宫长长见识,开个窍……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曹晴朗就当真了,只是那灵湫之水,是长春宫酿造长春仙酿的来源,戒备森严,是一处禁地,曹晴朗即便是大骊榜眼,开口求水也没用,况且当时曹晴朗手上没有承载灵湫水的方寸物和咫尺物,他是事后几经周折,才好不容易找人托关系,再通过仙家渡船送到了牛角渡。

    至于那两小青瓷缸来自龙团峰的浮钱泉水,陈平安曾经走过一趟云霞山,怎么来的,可想而知。

    郑大风看着那些瓶瓶罐罐,一阵无语,自己早年的一句玩笑话而已,结果一个个的,竟然都当真了。

    只是郑大风有些为难,自己怎么保存这些极容易变质转浊的清泉美水?

    陈平安撂下一句,你找魏山君帮忙去。

    缓缓走上台阶,走桩练拳拾级而下的岑鸳机,她身形小如芥子,一个登高,一个下山,双方擦肩而过,陈平安一直走到山顶,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因为那枚梭子的出现,陈平安都开始怀疑昔年囊括蝉蜕洞天的括苍洞,是不是早就被杨老头暗中收藏了?然后只是故意泄露了蝉蜕洞天的行踪,之后就有了陈清流的那场跨洲远游,居中修行。

    最早负责水运具体流转的天下真龙,曾经与人间修士暗中缔结盟约,最终叛出天庭。

    而斩龙之人的陈清流,曾经在括苍洞内炼剑多年,并且在此地证道。

    算不算是杨老头对叛徒的一场清算?

    如果真是如此,算计之深,谋划之远,确实可怕。

    按照吕喦的说法,作为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在登天一役期间,被某位剑修摧破崩碎,四散遗落人间,最大的两座“山崖”,一为“真隐,天鼻,风车,寮灯”古名众多的龙脊山,从此古蜀地界剑仙与蛟龙皆多,另外一座斩龙石崖就在剑气长城,代代相传至宁姚。

    陈平安这么多年来,始终珍藏有一块斩龙台,不管他再财迷心窍,再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敢有丝毫造次,就将它放在方寸物内,一直随身携带。陈平安始终不敢、更不舍得用来砥砺剑锋。

    因为是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再离开,在那倒悬山鹳雀客栈,宁姚让张禄帮忙转交,送给陈平安的临别赠礼。

    那块用棉布包裹的斩龙台,大小如手掌,正反两面各篆刻两字:天真,宁姚。

    定情信物!

    真隐,天鼻。天鼻,真隐。

    若是各取一字再组合起来,即是“天真”。

    剑气长城,最后一任祭官,消失无踪,摇身一变,成为骊珠洞天的谢新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

    之后就是宁姚离家出走,她单独游历浩然数洲,最终来到骊珠洞天。

    陈平安至今都不敢说自己已经摸清楚了小镇的底细。

    人之追忆缅怀,伤感和遗憾,宛如古井深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情人间的眷念,一路蔓延而去,风驰电掣,远远乡念念人,好似他与她,转瞬即相逢。

    陈平安轻轻呼吸,揉了揉脸颊,收拾心绪,刚要站起身,突然发现一桩怪事,岑鸳机就站在山脚那边,没有练拳登山。

    也没有多想,陈平安径直下山,折入那条青石板路,瞥了眼老厨子的宅子,再返回竹楼那边,打定主意,今年南苑国京城那场大雪问拳,老厨子你给我等着。

    岑鸳机只等那一袭青衫消失在视野,这才继续往山上六步走桩去。

    她毕竟是一位五境瓶颈武夫,眼力不俗,先前发现山顶那边的山主,好像守株待兔,直愣愣盯着山脚这边,把岑鸳机给看毛了。

    原本岑鸳机还有些不确定,毕竟对这个山主的印象,从一开始的糟糕至极,渐渐有所改观,但是她在山门口那边,发现陈平安的视线,就一直没变过。

    以往她练拳往返,看门人郑大风的视线游曳,还会鬼鬼祟祟,陈平安倒好,目不转睛得如此正大光明,当山主的,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吗?!

    山脚宅子里边,山主一走,陈灵均和郑大风就开始“排兵布阵”了,因为嫌弃仙尉的偏屋太小,书桌太小,就去了正屋大堂那边,仙尉很快就觉得眼睛不够用了,原来一张八仙桌上,琳琅满目,被陈灵均堆满了各种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山上灵器,青衣小童站在长凳上,双手叉腰,得意洋洋。郑大风频频点头,家底雄厚,颇为可观,朝陈灵均竖起大拇指,赞誉一句不愧是镜花水月集大成者。只是郑大风难免好奇,陈灵均这个穷光蛋,莫非从哪里发了笔横财,否则镜花水月一道,跟私人符舟一个德行,入手才是第一步,之后才是最吃神仙钱的勾当。陈灵均冷哼一声,说有这种规模,都是周首席的功劳,资助了他一大笔谷雨钱,专门用来购买这一类山上重宝。

    当年郑大风还在落魄山,就经常去朱敛那边,再有个陈灵均,关起门来一起欣赏宝瓶洲各地的镜花水月,不过三位同道中人,其实又各有偏好,山上的镜花水月,五花八门,生财之道可谓各显神通,最受欢迎的,肯定是那些靠女修仙子撑场子、挑大梁了,就像以前的正阳山苏稼,神诰宗的贺小凉,不过她们架子大,只是偶尔会露面,陈灵均就喜欢看着类山水画卷,画面既素雅,且有嚼头嘛,郑大风就没这么含蓄雅致了,就喜欢那种小门小派的镜花水月,常有身姿曼妙穿着清凉的女修,舞姿翩翩作为压轴戏,谁砸钱喊谁哥,早年郑大风的俸禄就都在一声声郑大哥声中打了水漂,有些时候为了能够与女修们多聊几句荤话,还会与老厨子打欠条。而朱敛的口味,就比较奇怪了,只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路数,比如兜售各路拳谱、秘笈的,临了来一句,有意者私下洽谈,价格有优惠,批量打包有折扣……要不然就是专门有几个剑走偏锋的仙府,镜花水月不走寻常路,专门设置那种书生撞见艳鬼的桥段,后者先诱人再吓人,透过帷幕薄纱见温泉,有女子嬉戏打闹,一个个婀娜背影,朦朦胧胧,只是等她们再一转头,经常能把凑过去看风景的陈灵均吓个半死,不然就是书生在阴气森森的宅邸内,独自提灯穿廊过道,蓦然有女鬼从梁上倒垂,或是有一只肌肤惨白、指甲猩红的手,轻轻搭在了书生肩膀上……老厨子永远不动如山,捻起菜碟里的盐水花生慢慢嚼着,看得津津有味。

    一洲之地,只有神诰宗、风雪庙这些宗字头,和云霞山、长春宫这类大仙府,诸峰镜花水月才有个何时开启的定例,而且相对频繁,寻常山上门派,因为每开启一场镜花水月就需要消耗山水灵气,最怕亏本,所以间隔长,而且愿意更花心思。

    只因为桌上与镜花水月衔接的灵器,数量足够多,仙尉已经看到了桌上两次出现宝光流转的景象。

    郑大风搬来几坛窖藏酒水,倒了三碗,陈灵均不着急喝酒,双臂环胸,“仙尉道长,是想要看素淡一些的,还是荤一点的?”

    只见仙尉道长坐姿端正,端碗抿了一口酒水,用心想了想,沉声道:“贫道这一脉修行,没有吃素的要求,可婚嫁能吃荤!”

    也就是陈平安不在场,不然陈灵均能吃饱板栗。

    远幕峰,一处高崖,朱敛仰头,双手负后,崖壁上边的字迹铁画银钩,飘逸无双。行书有草书意味,算不得本事,楷体有碑文古气,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是能够将规规矩矩的正楷榜书,写出一股扑面而来的狂草气,就真是能让朱敛都要自叹不如了,掂量一番,朱敛不得不承认,模仿不来。

    先前有纯阳道人,出海远游复归远幕峰,在此崖刻勒石有一篇道诗,序文极长,内容远胜诗篇。

    再加上序文字体不小,有几分反客为主的嫌疑。

    古者谪仙白也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慨然无匹,千秋万年一人而已。近者逸人吕喦从此峰而往,飞空一剑,地宽天高,云深松老。诸君莫问修行法,秉纯阳,澡雪精神,寻得水中火,且去死心活元神,吾辈学成这般术,勘破天关与地轴,同道行得这般路,生死颠倒即长生……自古学道何须钱,瓢中只有日与月,曾有紫诏随青鸾,翩然下玉京……人间哪分主与宾,贫道斗胆邀天公,要与人间借取万年春。

    朱敛身边,还站着沛湘,她不着急返回狐国,会跟高君一起返回莲藕福地。

    沛湘因为暂时还不知道那“吕喦”的身份,只觉得这位敢将自己与白也放在一起的崖刻者,既然在山中如此公然与世人“言语”,要么是大放厥词,是个沽名钓誉的道学家,要么就是有的放矢,是那种深不可测的得道高人。可要说是后者,眼前这篇崖刻文字,却无半点道气盎然的气象,一般情况,大修士亲自崖刻榜书,多多少少都会沾点字面意思上的仙气,但是这篇好似青词的道诗,正文连同序文,都没有蕴藉灵气,这点眼力,作为元婴修士的沛湘还是有的。

    朱敛眯眼笑道:“是不是看不出好坏、深浅?”

    沛湘妩媚而笑,点头道:“帮忙解惑一二?”

    朱敛说道:“既是道诀,又是剑阵,静待后世有缘人。你要是不信,可以施展全力,祭出攻伐宝物,看看能不能撼动这些文字丝毫。”

    山路上,貂帽少女与黄帽青年并肩而行,却只有她在絮絮叨叨,小陌是因为谨记自家公子的教诲,多了点耐心。

    “小陌,跟你说个事儿,在长眠期间,我反复做了个同样的梦,可吓人了,用书上的说法,就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小陌,为啥槐黄县这儿的本地方言,把水之反流称为‘渴’,尤其是宝溪郡那边,好些河流都叫某某渴来着,我觉得这种命名的方法,既巧妙又美好,你觉得呢。”

    “小陌小陌,你陪我说句话呗。”

    “小陌,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对吧,我数十下,如果你还是不说话,就当你是默认了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哎呦,真是美好的一天!”

第九百九十四章 飞鸟回掌故

    二月二,龙抬头。

    斗指正东,角宿初露,物换春回,为万物生发之象,鸟兽生角,草木甲坼,春耕农事由此开始。

    各国朝廷,会在今天朝会,由礼、兵两部尚书领衔百官,与一国君主献农书,以示务本,寓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是“一国根本,在农在田”。

    皇帝宴请群臣,饮古法酿造的宜春酒,赐下出自造办处的刀、尺等物,皆白玉材质,表示衮衮诸公皆君子,务必小心裁度、权衡国事之意。皇后负责赐给一众入宫的诰命夫人数量不等的“青囊”,名义上皆是皇后娘娘亲手缝制,不假宫娥之手,青色袋子里边装有各色谷物和瓜果种子,让她们转赠给各自家族内的亲友和孩童,以祈丰收,新年五谷丰登,同时寓意钟鼎之家和书香门第,仓廪足知礼节。

    往常槐黄县城这边,自古二月二,就有家家户户早上吃一碗龙须面的习俗,而这天烙饼,也取名为“龙鳞”。在这一天,小镇妇人和待嫁女子,都需要停止女红针线,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因为这天龙初抬头,若有穿针引线,恐伤龙目,惹来不快。

    小镇家中青壮汉子带着孩子,一起手持竹竿或木棍,敲击房梁、床铺、灶房等,俗称喊龙醒春,说些代代相传的吉语和老话,例如大仓满如山,高过西边山,小仓如水流,留在自家田。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可能要雅致一些,所说言语的意思也更大一些,多是风调雨顺、国泰平安,蛇蝎五毒避走、毋使为害之类的。

    前个三四十年,因为泥瓶巷出了个扫把星的缘故,原本与“平安”二字沾边的喜庆言语,反而就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禁忌,都不太愿意提及,时至今日,保佑一方平安,渐渐就成为了一个极有分量和深意的说法。甚至还有些从小镇搬去州城的富贵门户,故意在这天,让家里的孩子打碎一只瓷器,再念叨三遍与岁岁平安谐音的碎碎平安,讨个好兆头。

    而家中妇人和少女,一大早就会去铁锁井挑担汲水,所以这一天,也是福禄街和桃叶巷与小镇别地街坊百姓,碰头最多的一次,前者多是富贵少年、锦衣少女成群结队,天刚蒙蒙亮,就一手挑灯笼离开家门,一手提着漂亮精致的青瓷壶罐,两队人马,在各自街巷碰头,两拨青春年少,各作一字如蛇行,在此汲水再原路而归,名曰引钱龙入门,招福祥回家。

    这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陈平安就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还有小米粒,一起下山,来到了泥瓶巷祖宅。

    各有分工,陈平安先用竹竿敲过房梁和床铺,就带着陈灵均,各自拎着只水桶,出门去铁锁井那边挑水,暖树和小米粒则留在宅子,开灶烧火煮面烙饼。

    因为前不久处州刺史府下令,槐黄县衙张贴告示,封禁已久的铁锁井在这一天,准许当地百姓挑水回家。

    郭竹酒最近在补觉,每天睡得天昏地暗,陈平安就没有喊她。不是练剑,也不是修行,她就真的只是睡觉。

    走出泥瓶巷,陈灵均晃着手中水桶,小声问道:“水井开禁,是不是老爷的意思,是老爷亲自与县衙那边打过招呼,然后朝廷批准了?”

    大骊朝廷早年订立的规矩,别说在处州,就是在整个宝瓶洲,都是极有分量的,山上仙师都没人敢违逆,就更别提改变规矩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提这件事,原本打算今年找个机会跟朝廷说,明年再开始实施解禁,所以多半是赵繇的建议,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恢复各地旧传统,如果大骊宋氏没有归还大渎以南的半壁山河,赵繇这个在刑部当侍郎的,就更有的忙了,不过户部肯定会骂他是个只会摆弄花架子的败家子,礼部衙门那边也要骂他手伸得太长。”

    陈灵均老气横秋道:“这可不就是务虚吗,大骊官员那么推崇事功,一个比一个务实,赵繇这么瞎折腾,不讨喜很正常。”

    记得听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提起过一事,这些年大骊各州郡县重新编撰地方志一事,被纳入了朝廷的地方考评,据说就是刑部赵侍郎的建议,关键是还需要收集各地俗语土话,这就得与各州练气士打配合了,各地县志皆分两部,其中京城收藏的那部,都带了仙气,所以地方上怨声载道,都觉得此举劳民伤财,是那种粉饰太平的举措。

    陈平安摇头笑道:“长远见功,这其中的虚实转换,大有学问,就像金银两物与铜钱的折算,有溢价也有损耗,但如果两者间全然没有‘流通’的顺畅渠道,就有大问题了,大骊王朝就会与一般意义上铁骑精锐、兵强马壮的强国,变得越来越一样,渐渐泯然众矣,再不是那个宝瓶洲、甚至是整个浩然天下,最为特殊、最‘不一样’的大骊,要是师兄崔瀺还在位,赵繇今日所做之事,其实就是一国国师所做之事。”

    陈灵均老老实实说道:“老爷,我听不太懂,反正就是觉得很有学问,由此可见,赵繇还是一个有那么点真本事的家伙?”

    陈平安笑道:“是有真本事的。”

    不然也无法成为白也的不记名弟子,赵繇少年时离乡,泛海远游,无意间误入一座孤悬中土海外的岛屿,正是白也修道处。

    后来孤身赶赴扶摇洲的白也,将一把破碎的仙剑“太白”,分赠四人,赵繇就是其中之一。

    陈灵均坏笑道:“按文脉辈分,赵侍郎则得老爷一声师叔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那是必须的。”

    如今的处州刺史吴鸢,因为他曾是师兄崔瀺的入室弟子,遇到陈平安,一样是要喊师叔的。

    这样的师侄晚辈,在京城其实还有几个,无一例外都身居高位,当之无愧的大骊庙堂重臣。

    小镇市井坊间,其实犹有比泥瓶巷更狭窄逼仄的道路,就像现在这条抄近路去往锁龙井的小巷,若是身材稍高的青壮男子走入其中,茅檐低于眉,只能低头而行,若是抬头便会额头触檐,小巷不长,两壁对峙几要夹身,臂不得舒展伸转。以前陈平安去锁龙井那边挑水,就都会路过此地,能省去不少脚力,就是光线阴暗,有点渗人,小镇同龄人都不太敢走这条路,陈平安倒是不怕这些,尤其是每逢冬天下雪,小巷泥路冻得结实,结成冰面,陈平安在巷口那边,先将水桶放在地上,轻轻往前一推,再后退几步,往前奔跑,再一个屈膝滑步,人与水桶先后倏忽而过,最终在小巷另外一端汇合,是陈平安幼年和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嬉戏,这种独乐乐,就是得小心别被垂挂茅檐的两排冰锥子砸中。

    带着陈灵均走出这条没有名字的阴暗小巷,巷口处就有小水井,只是井口小且水浅,早年附近三四户人家,不用走远路,就在此清晨挑水,天色刚有晴光,便井水已竭,轮不到泥瓶巷的陈平安跑来这边占便宜,曾经从铁锁井挑水而过,挨了顿骂,被误认为是个偷水贼,所以后来陈平安在书上翻到“瓜田李下之嫌”,道理其实早就懂了,只是没有书上一句话就把道理说得这么通透。

    井边曾经有块菜园子,只是土壤瘠瘦,种出来的蔬菜往往短细、多有涩味,如今菜圃早已荒废,堆满了四处归拢而来的破败瓦砾,杂草丛生其中,灰绿两色相间。

    陈灵均是从不来留心这些市井景象的,没啥看头,大步行走,突然发现老爷在身后停步,没有跟上,陈灵均转头望去,陈平安这才快步跟上,随口笑道:“要是我来打理这块菜圃,土性会好很多,种出来的蔬菜就不会那么柴涩了,味道会好很多。”

    陈灵均哈哈笑道:“那肯定啊,老爷手脚勤快,当了窑工学徒,又晓得认土,施肥培土,园子里的蔬菜还不得长得人那么高?”

    只是走出去十几步,陈灵均突然一愣,竟是给他嚼出余味来了,小心翼翼转头看了眼身边的老爷。

    陈平安笑了笑,摸了摸青衣小童的脑袋,“你知道就好,别说给小米粒几个,很容易满山皆知。”

    陈灵均使劲点头,主动转移话题,“去黄湖山钓鱼的那个家伙,自称傅瑚,京城人氏,如今是屏南县的县令,还说是老爷亲自邀请他去黄湖山钓鱼的,这个姓傅的,真认识老爷?”

    一个七品芝麻官,胆子不小,竟敢去黄湖山垂钓,就被陈灵均逮了个正着。黄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道场,当然是一处风水宝地,鱼龙隐处,烟雾深锁,云水渺渺,当真是一个垂钓的好地方,只是平时外人谁敢来这边钓鱼。

    陈平安嗯了一声,“认识,先前一起在屏南县钓过鱼,傅县令还送了几条鱼给我,是个很好说话的,身上没什么官气。”

    傅瑚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平调出京城捷报处,怎就得了这么个一县主官的实缺,况且屏南县还是位于处州的上县,显然是朝廷要重用他的征兆了,难怪在清水衙门当差惯了的傅瑚会一头雾水。陈平安却很清楚,肯定是在与林正诚同衙为官的时候,双方相处不错,林正诚在外调出京入主洪州采伐院之前,帮着傅瑚说了几句好话,而陈平安之所以专门去河边“堵”傅瑚,也有几分想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先看看傅瑚的品性。

    陈灵均说道:“傅县令说话文绉绉的,我接不住招,经常搭不上话。”

    先前陈灵均陪着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官员,随便聊了几句,半点不投缘,鸡同鸭讲。傅瑚说那啥什么何知封侯拜相,玉堂金马,必然是气概凌霄,动容清丽。何知芝麻小官,丞簿下吏,想来是才疏学浅,量窄胆薄。可惜当时大风兄弟不在场,不然陈灵均非要让郑大风出马,杀一杀傅瑚的学究气。

    陈平安笑道:“傅瑚当个清官,绰绰有余。”

    许多寒门贵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进入仕途为官,难在一个财字,金银财宝堆成一座鬼门关。

    世家子当官,难在一个饱汉不知饿汉饥,怕就怕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不懂,也无所谓民间疾苦。

    走过这条陋巷,道路就宽阔了,昔年那株古槐犹在,下边有长木作凳,还放有几块石墩子,供人夏天休歇纳凉、冬日晒太阳,春天里,时有翠衣集结树上,鸟雀羽毛与树叶颜色相近,不易察觉,等到它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树下人才会抬头一瞥,顽皮一点的孩子,就要取出弹弓了。顾璨是此道高手,耐心又好,经常拎着一长串返回泥瓶巷,别家都是鸡毛掸子、毽子,顾璨家却是不一样。

    虽然衙署那边张榜告示,但是今天来铁锁井挑水的人还是没几个,多是老人,见到了陈平安跟那个青衣小童,也神色拘谨,加上早年并不熟悉,就显得很没话说,更不敢轻易搭讪,此刻井边两个一直没有搬出小镇的当地老人,就有意避让,让那位飞黄腾达的陈山主先挑水,陈平安笑着用小镇方言喊了声,让他们先打水,反正按照家乡习俗,不是同姓论字排辈的亲戚人家,只需要按照年龄喊就是了,比如老人们是花甲之年,比陈平安高出一个辈分,随便喊叔伯即可,而陈灵均就得跟着用土话喊爷爷,若是陈灵均喊爷爷,青衣小童就得喊对方一声“太太”了,而小镇这边太太是不分男女都可以喊的,是太爷爷、太奶奶的意思。

    在陈平安挑水离去后,两个老人窃窃私语。

    “这个陈平安得有四十岁了吧?”

    “有了,看着像是才三十来岁的人。”

    “前不久在州城那边碰着陈德泉,说按照他们的陈氏族谱一路排下来,陈平安要低他三个辈份呢,见着他都要喊声太太的。”

    另外那个老人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用老话骂了句丢鼓货色。

    远处陈灵均听着,觉得好笑。这边的小镇土话,陈灵均不但听得懂,说得还跟当地人没啥两样,丢鼓一说,意思与丢脸差不多。

    小镇土话最大的特点,是词汇几乎都是平声调,少有升降。虽说外边像那黄庭国,也经常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但如小镇这般的土人乡音,确实不多见。

    陈平安倒是从不介意那些老辈们的闲天。

    只是没来由想起昔年藕花福地,他经常让蹭吃蹭喝的裴钱出门去打水,估计每次好吃懒做的小黑炭,就最多打半桶水,可能都没有,再拎着水桶一路晃啊晃,回到曹晴朗宅子,木桶里边的井水早就见底了,进了宅子,裴钱双手抬水桶的时候,遮遮掩掩,总会侧过身,刚好不让陈平安看见水桶里边的水位,她还要假装十分沉重,摇摇晃晃到了灶房那边,必然会先偷偷用水桶勺起水,再踮脚,尽量抬高水桶再倒入水缸,好让水声更大些,根本就是个无师自通的小戏精么。

    回去路上,瞧见了一位小镇古稀老人,正在往地上撒灰而走,随着时间推移,二十年为一世,距离骊珠洞天落地再开门,与外界相通,如今过去都快三十年了,故而这种景象是越来越不常见了。陈灵均刚到小镇的时候,是经常能够看到小镇百姓忙碌这种事情的。

    陈灵均就问道:“老爷,为啥咱们家里从不撒灰引龙啊?”

    自从他来到落魄山这边,老爷好像就从没有什么引龙的做法,在二月二这天,就只是敲竹竿和吃面饼而已。

    陈平安笑道:“我家小时候也是有的,后来我因为不晓得这里边的规矩细节,要配合许多老话才能引龙,我什么都不懂,怕乱来一通反而犯禁忌,所以想想就还是算了。”

    往年每逢二月二,各家老人亦是忙碌,但是不能瞎忙,是有讲究的,二月二天亮后,等到日头高照时,光线掠过小镇最东边的栅栏门,小镇就可以撒灰引龙了,可若是阴雨天,就只能耐心等着了,若只是阴蒙蒙而无雨,就挑选时辰,如果一整天都是下雨,就只能干瞪眼,对接下来一整年的年景都要忧心忡忡。

    而引龙又有五种方式之多,每家每户都有不同的路数,大体上家丁兴旺的,种类就多,香火不盛的穷门小户,至多是两种引龙。

    像从铁锁井挑水回家一事,就是其中一种,小镇百姓所有门户都可以,挑水倒入自家水缸即可,是最为简单的引龙法子,有点类似一篇文章的总纲,此外还有几种更为讲究仪式的引龙法子,多是家中熟稔习俗的老人亲自操办。比如以前拣选老槐树,或是离家近的道旁大石,以灶灰围绕一圈撒出灰线,再让家里最小的孩子,男女不忌,手持红线拴一枚铜钱放在圈内,若是家底厚的,就用红绳绑住一粒金银,孩子负责牵线拽钱回家,拖拽铜钱、金银时,需要在圆圈拉开一个口子,如龙吐水,而水即财,等于是开辟了条财路引入家中,再将铜钱放入一只青瓷储钱罐,再由一家之主,负责亲手盖住瓷罐,便是财入家门给留住了。有了财运,新的一年,自然全家吃喝不愁。

    此外也有老人嘴上念念有词,将草木灶灰撒在家门口成一横线的,拦门辟灾,或是在墙角撒出龙蛇状,阻挡邪气。又或者是在院内和晒谷场,先堆放五谷杂粮成小山状,再撒灰围成一圈,如水环绕高山,保佑今天庄稼丰收,仓囤盈满。还有些家里多田地的富裕门户,就更讲究了,有那送黄迎青的说法,得有两人,一人腰别装满草灰的袋子,一路撒到小镇外边的龙须河边,另外一人在用一袋子谷糠引龙回家,既有引田龙的意思,也有同时送走穷神迎财神的说法。

    若是以往,老爷给出这个解释,陈灵均也就听过就算了,只是今天不一样,他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

    老爷也没说假话,年少时老爷既没读过书,也没人愿意教他这些门道,确实是不懂引龙的规矩和忌讳,但是真正的缘由,还是因为那会儿的老爷,在家乡小镇这边,可能他本身就是一个忌讳吧。

    陈平安开口笑问道:“你有没有琢磨出门道?”

    陈灵均疑惑道:“啥?”

    陈平安说道:“火烧草木成灰,起山,引水,系木,牵钱,这就涉及到了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之所以每家每户都有不同的引龙方式,是需要配合五行命理的,家里人多,就可以凑齐五种撒灰引龙,人少,就只能挑选两三种了。”

    陈灵均点点头,说道:“老爷原来是说这个啊,早就想明白了,还以为老爷打算说啥玄乎的事情呢。”

    一板栗砸下来,早有准备的陈灵均赶紧转头。

    好像每个乡野村落里边,都有个不开窍的痴呆傻子,然后陈灵均就像那个觉得没有这回事的,哈哈,有吗,咱们这儿就没有吧。

    陈平安走回泥瓶巷,期间路过曹家祖宅,又看了眼自己祖宅左手边的隔壁屋子,再走入院内,和陈灵均一起将水倒入缸内。

    暖树和小米粒已经备好了碗筷,一起在正屋围桌而坐,吃起了本该滋味寡淡的龙须面,不过暖树特意带了几种她自己采摘、晾晒的山野干菜,陈平安几个吃得有滋有味,坐在门口位置的陈灵均吃完一碗,咳嗽一声,轻敲筷子,示意某个笨丫头有点眼力劲儿,刚好陈平安轻推手中空碗,陈灵均立即起身,一手一个白碗,让老爷稍等片刻,屁颠屁颠去灶房那边挑面了。

    重新落座,陈灵均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吹了口气,问道:“老爷,郑大风真要去仙都山啊。”

    郑大风才回落魄山就要离开,陈灵均肯定是最失落的那个,要是每天都能跟大风兄弟聊天打屁多带劲。

    陈平安说道:“我会再劝劝他。”

    别看郑大风先前找了堆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就只有一个,给仙尉让路。

    崔东山的盛情邀请,只是给了郑大风一个用来说服陈平安和仙尉的借口。

    陈灵均如释重负,老爷愿意亲自出马挽留,再有自己打配合,敲边鼓,想必留下大风兄弟,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陈灵均含糊不清道:“因为先前不清楚老爷返回家乡的确切时间,李槐就中途带着嫩道友离开龙舟渡船,直接去书院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槐和嫩道人,先前与陈灵均郭竹酒一起参加黄粱派开峰典礼,并没有一起返回牛角渡,因为李槐要赶紧走一趟山崖书院,有个贤人身份,到底不一样了,如今一些个书院事情,是需要他到场的。

    此外陈平安已经回信茅师兄,再给李槐寄去一封信,说了同一件事,就是以山崖书院的名义,邀请那位嫩道人参与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毕竟嫩道人有个李槐扈从的山上隐蔽身份,这件事,山崖书院不会大肆宣扬,书院和文庙只都会秘密录档。茅小冬在升任礼记学宫司业之前,曾是住持具体事务多年的山崖书院副山长,由他来跟书院商量此事,比起陈平安开口,自然要更合适,茅小冬在文庙道统内,等于是跳级高升,担任一座儒家学宫、尤其是还是礼记学宫的二把手,山崖书院和大隋高氏王朝,都是与有荣焉,至于李槐如何突然成为文庙钦定的贤人,估计书院和高氏到今天还是懵的,属于那种教人都不知道如何对外吹嘘的意外之喜了,毕竟总不能昧着良心,说是我们书院的李槐饱读诗书、是个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吧?

    书院那些宿儒出身的夫子先生们,可能对学生李槐的唯一印象,大概就是读书还算用功,总是成绩垫底?

    陈灵均由衷感叹道:“都混成书院贤人了,李槐也是傻人有傻福,我看人一向奇准,只在李槐这边,看走眼了。”

    暖树默默看了眼陈灵均,小米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陈灵均只当没看见没听见,俩丫头片子,头发长见识短,晓得个锤子。

    我这御江小郎君,落魄山小龙王,风里来浪里去,走老了江湖,除了自家老爷,谁能跟我比见识,更清楚江湖险恶?

    陈平安一笑置之。

    当年一起去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路上,李槐曾经跟陈平安说起过一件糗事,说自己小时候顽皮,不管惹了什么事,一向雷声大没雨点的娘亲,就只动手打过他一次,而且是结结实实好一顿揍,打得他屁股开花,嗷嗷哭。

    原来李槐有次被姐姐李柳带着去“引钱龙”,他故意拖拽着红线铜钱,一个旋转,将李柳洒下的灰线圆圈,整个都给搅乱了,大摇大摆回到家中,不知轻重,当成壮举给爹娘显摆了一通,吓得妇人当场脸色惨白,先是揪着闺女的耳朵,再掐女儿的胳膊,妇人骂得震天响,使劲埋怨李柳这个当姐姐的,怎么也不拦着槐子,妇人倒是不担心财运什么的,反正家里都这么穷了,莫说是供奉不起财神老爷,估计连穷神都不稀罕待在他们家了,她只是担心李槐这么做,犯忌讳,李槐年纪小,经受不住某些老人常念叨的那些神神怪怪说法,故而妇人再心疼儿子,也难得家法伺候,把李槐按在长板凳上,就是一通鸡毛掸子,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给老天爷看,已经教训过了,就别生气了。只是妇人还是担心,那是她唯一一次带着份礼物,去杨家铺子后院,低三下气,找自家男人那个不靠谱的师傅帮忙,老家伙,懂得多,说不定有法子补救,至少,也不能让李槐受了牵连,当时吞云吐雾的杨老头听说过后,还是万年不变的面瘫神色,只说没什么,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妇人一听就急眼了,李槐不是你的亲孙子,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就不当一回事,对吧?

    看见那妇人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黑着脸的老人只好收起旱烟杆,让她别吵吵了,再吵就真有事了。

    妇人虽然将信将疑,还是立即闭嘴。最终一年到头除了独自进山采药,几乎足不出户的老人,难得将烟杆别在腰间,出门一趟。

    杨老头去堆满杂物的耳房那边,取来一只袋子,老人面无表情撂下一句,让妇人别跟着了。

    妇人不怕这个薄情寡义的老不死,但是怕那些虚无缥缈的老规矩,老老实实照做了,就没跟着。

    等杨老头离开药铺,临了,妇人又让同行的女儿李柳,把先前自己搁放在药铺前屋柜台上边的登门礼,给偷偷拿回家去。

    按照妇人的小算盘,这趟登门求人,先不让老东西看见自己带来的礼物,等她去了药铺后院,若是能办成事,咬咬牙,送就送了,若是不顶用,老家伙还有脸收礼?现在看老东西出门时的模样和架势,估计是十拿九稳了,既然都是半个自家人,今儿又不是逢年过节的,那还送什么礼呢。

    收拾过碗筷,陈平安带着他们一起走去骑龙巷。

    处州那边,想来今天剃头铺子的生意是最好的,孩子被长辈抓去理发,也有说头,叫剃“喜头”。

    不过这是外边各地皆有的习俗,其实小镇这边早年是没这个说法的。像那红烛镇是三江汇流之地,有清晨起龙船和夜中放龙灯的习俗,前者是请龙抬头出水,庇护走水路的船户商家一年行船安稳,无波无澜。而后者是那些贱籍船户带起来的风气,他们是旧神水国遗民,属于至今尚未获得朝廷赦免的戴罪之身,世世代代聚集在一处河湾内,不得登岸,所以今夜会用芦苇和高粱秆扎成的龙船,摆一只油碗,点燃蜡烛,放入河湾,随水流向下游,寓意为龙照亮水中夜路。如今州府治所同城的处州城那边,就跟着有了扎龙船和放花灯的风俗。

    陈灵均撇撇嘴,说道:“贾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是二管事了嘞,一年到头不着家,都在天上晃荡,再这么下去,多结交几个新朋友,恐怕都要不认我这个患难兄弟了。”

    “贾老道长是很念旧的人。”

    陈平安笑呵呵道:“崔东山打算把贾老道长拉拢到青萍剑宗那边,加入掌律谱牒一脉,专门负责传授弟子那些外出游历的江湖讲究和人情世故。”

    陈灵均闻言立即急眼了,觉得必须跟自家老爷来一番冒死谏言了,“老爷,贾老哥可不能被大白鹅挖墙脚了去啊!大白鹅没完没了,无法无天!得管管,真得敲打敲打了!再说了,贾老哥要是去了那边,更换谱牒,赵登高和酒儿不得跟着去啊,咱们落魄山好歹是上宗,如今谱牒成员的人数就已经输给下宗一大截了,老爷,事先说好,可不是我以己度人啊,我就是觉得凭大白鹅那德行,以后带着下宗来咱们上宗参加议事,肯定会故意带好多人一起,浩浩荡荡走上霁色峰,非得跟咱们抖搂排场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是崔东山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灵均说道:“要是真有这么一天,反正我肯定会被气得不轻。”

    陈平安转头望向暖树和小米粒,笑问道:“你们觉得呢?”

    小米粒皱着眉头,今儿下山没有带行山杖和金扁担,拽了拽斜挎面包的绳子,点头又摇头,“没有景清那么生气,吧?”

    生气肯定是要生气的。

    暖树柔声道:“老爷,如今咱们山上就冷清许多了。”

    听听,咱们。

    陈灵均竖起大拇指,笨丫头难得说句聪明话。

    就像召开了一场内部小山头的祖师堂议事,陈平安见他们仨都意见一致,点头道:“放心吧,我有数了。”

    来到骑龙巷,走下台阶,先去了草头铺子,少女崔花生离开这里,已经登上风鸢渡船,很快就是青萍剑宗那边的谱牒成员了。

    只剩下赵登高和田酒儿当店铺伙计,见着了大驾光临的山主,是同门更像兄妹的两个,都立即与陈平安行礼,陈平安看了眼酒儿的脸色,放下心来,点点头,与他们聊了几句,象征性翻看了账簿,走个过场,再去隔壁的压岁铺子,白发童子已经搬去拜剑台了,除了需要给弟子姚小妍传授道法,现在多了个编谱官的身份,每天都会去落魄山门口守株待兔,等着客人登门,记录在册。

    在维持小镇旧习俗“一线不坠”以及引入新风俗这一块,骑龙巷的贾老神仙,是立下不小功劳,有过很大贡献的。

    前些年小镇的红白喜事,不管贫富,只要有街坊邻居邀请,贾老神仙几乎都会到场帮忙,从头到尾,事事极有章法,久而久之,骑龙巷那边出了个贾道长、老仙师,名气越来越大,就连州城那边,都喜欢喊贾老神仙过去镇场子,操办各种红白喜事,一来二去,贾老神仙有无登门,就成了处州城比拼家门声望的一个标杆,何况贾老神仙不求财,家底殷实的富裕门户,给个大红包,照收不误,贫寒困苦之家,老神仙只是吃顿饭,喝个小酒,也从无半句怨言,之后再有邀请,老神仙一样愿意登门。

    小镇这些年每年正月初一,老人走得多,所以何时放鞭炮燃放爆竹的具体时辰,也是贾老神仙在年三十晚上,走门串户问夜饭时,经常被问及的问题,甚至州城那边还会专门有人在年关时节,就赶来小镇的骑龙巷,与老神仙请教此事,免得误了迎新吉时。

    正是贾老神仙的解释缘由和带头作为,使得槐黄县和处州城,这些年逐渐有了个新习俗,因为才知道原来二月二还是土地神诞辰,按照老神仙的说法,传闻外乡民间早有祭社习俗。在老百姓心目中,各路山水神灵和州郡城隍老爷们,虽说神通广大,庇护一方风土,可脾气难免有好有坏,而且往往庙宇深沉,大殿内供奉的金身神像,高大威严,容易让人望而生畏,那么作为福德正神、却官品最低的土地公,就是最让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亲民官了。因为土地庙,多与民居杂处,甚至有些“土地庙”就只是路边凿个石像而已。于是在贾老神仙的带领下,信这些的家家户户,就养成了这天为土地公“暖寿”的习惯,与纸钱铺置办衣物、车马和宅子,抬到土地庙那边烧香祭祀,敲锣鼓,放鞭炮,很是热闹。

    在压岁铺子这边,发现石柔和周俊臣也在吃龙须面,而且还是小哑巴下厨,石柔邀请落座,陈平安也不客气,就多吃了一碗。

    返回落魄山,各忙各去,暖树要洒扫庭院,小米粒要和景清一起去巡山,陈平安只看到仙尉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说大风兄还没起床呢,陈平安就去宅子里边敲门,睡眼惺忪的汉子打开门,弯腰扒拉着靴子,跟山主抱怨不已,说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今晚续不续得上都难说了。

    陈平安就带着郑大风一起登山,来到山顶,因为集灵峰要高出天都峰,凭栏远眺,能够望见东边炊烟袅袅的小镇。

    陈平安和郑大风一起看着小镇那边。

    只是一个看小镇旧学塾,一个看那杨家药铺后院。

    郑大风扯了扯领口,轻轻叹息。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如今小镇熟人没几个人了,就连黄二娘的酒铺都搬去了州城,多半是为了她儿子的求学,以后可以参加科举,能够金榜题名。

    郑大风问道:“听说你打算去当个开馆蒙学的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已经找好地方了,现在连靠山都有了。”

    郑大风好奇问道:“靠山?何方神圣?”

    陈平安说道:“洪州南边的郓州地界,水神高酿,刚从白鹄江上游的积香庙搬迁过去。”

    郑大风哑然失笑,听说过这位河神老爷的鼎鼎大名,简直就是如雷贯耳,一条凛凛铁骨担道义,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不过郑大风揉了揉下巴,听说铁券河下游的白鹄江,那位水神娘娘,在那山上可是有个“美人蕉”的绰号,仰慕已久。

    陈平安说道:“龙尾溪陈氏聘请的那拨夫子,很快就要离开槐黄县城了。以后的学塾夫子,就只能通过县教谕选人聘任了。”

    郑大风斜靠栏杆,懒洋洋道:“说实话,我

    要是那些都算名动一国的硕儒,跑来这边给一帮孩子开蒙教写字,也会觉得憋屈。也就是龙尾溪陈氏开价足够高,除了每个月的一大笔俸禄,陈氏家藏的善本书籍年年送,不然谁乐意来这边,确实太大材小用了,关键是这么些年传道授业,教来教去,都没能教出个进士老爷。”

    估计龙尾溪陈氏如此卖力,当年除了看好大骊朝廷,必须与大骊宋氏示好,也有一份私心,心存侥幸,希冀着自家学塾里边,能够冒出几个类似陈平安、马苦玄和赵繇这样的人物。哪怕不说有两人,只要有这么一个差不多际遇和成就的,龙尾溪陈氏就算赚到了。

    要知道新学塾中一位老夫子,是昔年宝瓶洲中部极负盛名的数国文坛宗主,这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耗时七年之久,终于撰写出一部注疏名著,越一岁而刻成,春正月,是岁德星见于夜空,熠熠生辉,远胜往昔,以至于白昼可见此星。这可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传言,而是各国钦天监有目共睹的事实。

    按照民间的说法,文昌帝君职掌人间文武爵禄科举之本。一些个文教底蕴不够的地方郡县,别说是考中进士,若有读书人考中举,就会被当成是文昌星转世了。

    而明天,也就是二月初三,相传就是为文昌君的诞辰日,故而不光是浩然九洲山下,以前的骊珠洞天,小镇的那座旧学塾,还有如今龙尾溪陈氏出钱出人创办的新乡塾,按照习俗,都在这一天收取蒙童,寓意美好,希冀着读书种子们能够抢先占鳌头。

    只是如今学塾的夫子先生们,又有了些繁文缛节的新规矩,教书先生们头戴冠,穿朱色深衣,带着刚刚入学的蒙童们,一起徒步走向小镇外的文庙,先去祭拜至圣先师的挂像,然后被庙祝领着去往一间屋子,早就备好了笔墨,却不是黑墨,而是衙署那边赠予的朱砂研磨而成,孩子们排队站好,夫子在他们眉心处一一提笔点朱。

    而返回学塾,学塾先生教孩子们的第一个字,所谓开蒙描红,入学第一天的开笔写字,就是那个“人”字。

    只是相较以往,学塾多出了很多新礼节,唯独少了一件旧事。

    昔年蒙童,在开笔写“人”字后,还会在那位齐先生的带领下,离开学塾,一起去往老槐树,架梯子,在树上悬挂写满不同心愿的红布。哪怕是一些类似财源广进、或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俗气内容,多是入学蒙童的长辈们教给孩子的说法,齐先生也都会落笔一丝不苟,帮忙将愿望写在长条红布上边,再用红绳系挂在老槐树枝上。

    每有风过,红布拂动,便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一个个来自蒙童的美好愿望,如获回响。

    可能当年就能遂愿,可能要在来年。

    在齐先生以前,在齐先生以后,都没有这个习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终究都不是神灵,所以没有谁敢说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无求不应。

    郑大风望向小镇主街那边,唏嘘不已,“那棵老槐树,不该砍掉的,不然咱们这处州地界,还会是个长长久久的天然聚宝盆,就算当年坠地生根,从洞天降格为福地了,只要槐树还在,那么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还是将来,都不能跟这儿比‘人杰地灵’。齐先生不拦着,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拦着,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么想的啊,就那么眼睁睁由着崔瀺做涸泽而渔的勾当,焚林而猎吗?”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一场退而求其次的远古‘祭祀’。”

    郑大风说道:“所以我劝你别当什么国师,登船入局易,抽身而退难。”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劝你留在落魄山好了,到了仙都山,崔东山肯定会使唤你的,别听他之前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你只要去了那边,他就有法子让你忙这忙那。”

    郑大风冷笑一声,“大丈夫恩怨分明,尤其是亲兄弟明算账。说好了是去那边看门而已,崔东山就别想着让我出工卖力。”

    这个汉子,有不少言语,都被朱敛和陈灵均借用了去,比如谁骗我的心,我就要谁的身。谁骗我的钱,我就砍谁的头。

    也难怪魏檗会对郑大风佩服不已,除了模样不是那么端正,就没啥缺点了。

    陈平安说道:“说真的,你没必要去桐叶洲。”

    “行了,别劝了,你要是螯鱼背的刘岛主,如此挽留,我留下就留下了,你就是个大老爷们,烦不烦,就算你不烦我也腻歪。”

    郑大风打趣过后,沉默片刻,摇头正色道:“仙尉道长要是不当看门人,即便他成为落魄山的谱牒修士,火候还是不对。”

    陈平安能够一直忍着不将仙尉收入门庭,始终把仙尉放在“山脚”而非山上,等于是相互间只以道友相处。

    先前那份手稿的序文,开篇“道士仙尉”四个字,在郑大风看来,其实要比之后的内容更加惊心动魄。

    郑大风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说句难听的,当时他看到这开篇四字,当场头皮发麻,也就不是练气士,不然就要道心不稳了。

    陈平安说道:“那我跟崔东山事先说好,你就是去做客。”

    郑大风突然转头,盯着陈平安,沉声问道:“陈平安,你怎么回事?”

    陈平安苦笑道:“一言难尽。”

    因为郑大风刚才敏锐发现一个细微古怪,陈平安在望向小镇旧学塾那边的时候,时不时皱眉,心情复杂,但是唯独少了一份陈平安最不该欠缺的情绪,就是伤感。郑大风不比常人,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要比小陌这样的飞升境大修士更能理解真相,所以才能一瞬间就察觉到不对劲。

    人之七情六欲,既可被后世修道之士分割,好似那上古时代推行的“井田制”,通过路与渠将修士心田交错划开成一块块。事实上,后世山上的仙府,山下的宅屋,城池内的坊市,地理上的山与水,陆地与海,天时的一年四季,再细分为二十四节气,广义上何尝不是如此作为?

    练气士如此作为,等于将杂草丛生的情感,做了一个最直接彻底的归拢和区分,这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心为百骸之神主”,继而奠定了“人灵于万物,心主于百骸”的事实,有此成为人间共识,练气士将那些耽误修心的情感一一剥离出来,因为变荒原作田地了,练气士就可以只在关键“洞府”内精耕细作,再来区分稻谷与稗草,就要简单多了。最终将此举,作为一条越过重重心关、用以证道长生的捷径,而在远古岁月里,人间地仙想要维持本性,又可以将一种种情感抽丝剥茧再归拢起来,只是先如扫地一般,再将落叶尘土倒入了屋内,并不会扫地出门丢弃,因为皆可作为游走在光阴长河中的压舱石。

    许多的问题,是郑大风在年少时就有疑惑,青年时就去百般求证,壮年时犹然一知半解的,但是比起任何一位小镇本土人氏,即便加上那些福禄街和桃叶巷的练气士,郑大风都算当得起“心灵内秀”一说了。只说下围棋,郑大风的棋力,就甚至要在朱敛和魏檗之上,虽说这跟朱敛只将对弈手谈视为小道、从来不愿多花心思有关,但是换个所谓国手的棋待诏,去与老厨子下下看?

    郑大风无奈道:“就这么喜欢自讨苦吃吗,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服了你了,换个人,我就要说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活该劳心劳力又耗神,反正是自作自受,怨不着别人。”

    陈平安应该是将几种情感剥离出来了,至于具体是几种,以及用意如何,郑大风就不多问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一个人关起心门来,宛如闭关锁国,隔绝天地。

    难怪陈平安如今还停滞在元婴境。

    陈平安双手互相抵住掌心,轻轻搓动,笑道:“我这条修道之路,路子当然是野了点,不过此中滋味极佳,也不止是自寻烦恼的庸人自扰,至于如何回甘,不足为外人道也。”

    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

    郑大风贼兮兮笑道:“听魏檗说,高君在披云山逛过了山君府诸司,突然改变主意,打算在这边多待几天。”

    陈平安说道:“嗮被子有屁用,她一个女子,会愿意跟你和仙尉住一起,想什么呢。”

    高君不愿离开,打定主意要多观察福地之外的广袤天地。

    好像就跟裴钱当年去乡塾上学差不多,能拖几天是几天。

    听老厨子说,裴钱第一次下山去小镇学塾,其实就是在外边疯玩了一天,然后假装一瘸一拐返回落魄山,说崴脚了。

    要不是朱敛祭出杀手锏,说要给她师父通风报信,估计裴钱还能磨磨蹭蹭许久才去学塾。

    即便如此,裴钱哪怕不情不愿去了学塾,最早几天,朱敛为了不让裴钱翘课,一老一小,很是斗智斗勇。

    群山绵延,桃红柳绿里,山客看云脚,家童扫落花。

    小镇那边,春光融融日,燕子衔泥,往返于田间屋舍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你那个师兄,如果是同一人,那么根据避暑行宫秘档的记载,他的真名叫燕国。”

    郑大风笑了笑,“谢师兄怎么是这么个姓氏,取了这么个名字。”

    燕者小鸟也,但是按照篆文古“燕”字,从“鸟”从“乙”,盖得天地巨灵者。

    郑大风转过身,背靠栏杆,望向那座原本是山神庙的山顶殿阁,说道:“听说林守一在闭关?”

    陈平安点点头,“闭关之前,林守一寄来一封密信,信上其实就只有一句话,‘明年正月里可以去采伐院拜年’。”

    郑大风笑道:“那你岂不是松了一大口气,这个朋友,不会只是因为父辈的恩怨而绝交。”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两壶酒,给郑大风递过去一壶,“说是如释重负,一点不夸张。”

    之所以没有去拜年,当然不是怕碰壁吃闭门羹,只是陈平安总觉得以林守一的风格,信上说“可以”,就是“不必”的暗示。

    毕竟林守一虽然从小就心思细腻,却不是那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要么不说话,只要开口,就会直截了当。

    所以按照林守一的一贯作风,如果真想自己去跟他父亲拜年,信上多半会用“务必”二字。

    再加上想着以林守一的修道资质,极有可能在正月里就会出关,陈平安到时候再回信询问一句,不曾想林守一至今还没有出关。

    郑大风却没有喝酒,只是摇晃着酒壶,冷不丁说了一句让陈平安呆若木鸡的言语。

    “那你知不知道,其实林守一,就曾差点是那个一。”

    陈平安喝了口酒。

    郑大风笑道:“是不是觉得李槐更像?”

    陈平安摇摇头,“我反而一开始就觉得李槐最不像。”

    “说明你很早就比我更懂那个老头子。”

    郑大风点点头,“师父哪里舍得李槐当个什么一,就想着这个小兔崽子,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只需要偶尔灵光乍现,过安稳日子就行。”

    “也别觉得自己抢了什么,林守一最终未能守住这个一,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命运,不然他如今估计已经被某个登天而去的家伙给吃掉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找个机会,找到林守一亲自问问看,他给出的答案,肯定是语气淡然且道心坚定的,我倒是觉得林守一从小就是个‘道士’和‘书生’,所以未来成就,会很高。”

    “反正从结果倒推回去,当年崔瀺肯定是最早通过本命瓷,察觉到一丝苗头的那个人,所以当年他立即赶来骊珠洞天,亲自给林守一取了这么个名字,再邀请只是窑务督造署佐官之一的林正诚担任阍者。当然这种事情,林守一生下来就占据先手,靠外力和人力是绝对做不成的,只能是通过骊珠洞天内部的一次次加减,这一世的林守一,等于是完全靠着自己一次次前世和转世的本事累加,才投了这么个好胎。故而他与你,就是两个极端。看遍骊珠洞天的光阴长河,你陈平安,还有很多小镇本土出身的凡夫俗子,相对而言,实在是太没有出奇之处了,尤其是等到你的本命瓷,经过勘验,是那地仙资质,再被打碎,就更不是你了,在这件事上,师父当年都是认定了的。准确说来,师父大概是早早就把你当做‘一个人’看待的。”

    “但是崔瀺的心思诡谲,故意用‘林守一’这个名字,搅乱了天机,不光是我,连同师父他老人家在内,都没有想明白崔瀺的用心,在我去往五彩天下之前,我是与师父单独聊过此事的,师父也摇头说看不清楚,至始至终,都不知道崔瀺到底是希望早早有了个‘一’雏形的林守一,未来到底是成为那个一,还是不希望他获得如此造化。陈平安,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老话吧,一个人,如果大致确定是好命了,就别随便让人算命,会越算越薄的。可要说崔瀺只是通过给‘林守一’取名一事,来断定他本意是促成,亦或是拦阻,好像都没有答案,总觉得怎么猜都是相反的结果,可若是先猜了再觉得答案反着来却又是错,这兴许就是崔瀺真正厉害的地方了。”

    “昔年骊珠洞天人人皆是一,气运之流转,无关善恶,跟是不是修道之人,更没有半点关系,只在于一个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认可与否定,谁认可谁,被认可之人,就增添几分,被谁否定,就减少几分。如此说来,无论是从表面上看,还是以山上修士的眼光看待人心,你这个泥瓶巷的扫把星,是不是最不应该成为一才对?陈平安,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你还是不够知晓人心深处的真正光景,真正的喜恶,其实从来不在脸上,甚至都不在我们‘心里’,至于到底存在哪里,这个问题就很深远了,要比心声何来,谁言心声,以及人与记忆的关系、到底是谁在牵引念头、一切有灵众生的魂魄是否起共同源于一片水之类的问题更加复杂。”

    郑大风说得口干舌燥,打开酒壶,仰头饮酒,抹了抹嘴,忍不住气笑道:“就拿董水井的糯米酒酿打发我?!”

    陈平安笑道:“你要是留在落魄山,我就算是抢,也给你抢回来几坛百花酿。”

    郑大风眼睛一亮,啧啧称奇道:“百花福地的上古贡品百花酿?”

    陈平安点头道:“识货!”

    郑大风说道:“不都说早就不再酿造了吗?好像难度不是一般大啊。”

    诚字当头的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否则怎么显出我的诚意?!”

第九百九十五章 有限杯长少年

    古语有云,夫闲,清福也。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闲着就是一种享清福,刘羡阳就带着化名余倩月的圆脸姑娘,游历了一趟宝瓶洲最北边,优哉游哉,他们沿着漫长的海岸线逛荡了一圈,刘羡阳每天赶海,带着锅碗瓢盆,一锅海鲜乱炖,吃得刘羡阳都忘了河鲜是啥滋味。每当刘羡阳停步休歇,打盹的时候,棉衣圆脸姑娘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

    等到刘羡阳返回宗门山头,发现阮铁匠还在闭门铸剑,师弟谢灵则是正儿八经闭关了,听说是要彻底炼化那件有钱都买不着的重宝。

    此物是白玉京三掌教当年赠予谢灵的宝贝,是一座七彩琉璃宝塔,半尺高,九层,每一层四面皆悬挂匾额,故而总计三十六块。

    刘羡阳羡慕得很,忍不住长吁短叹,“有个好祖宗真是好哇。”

    赊月不搭话,她只是惦念着龙须河那边的鸭子有无成群。

    刘羡阳还在那儿自怨自艾,说自己投胎的本事不如这个谢师弟,不然如今别说仙人境,随便捞个飞升境,都不在话下。

    一旁的董谷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反正是关起门来的自家话,丢人丢不到外边去。

    况且刘羡阳虽然说得酸溜溜,也算事实,谢师弟在修行路上,确实机缘极好,就像刘羡阳说的,这要归功于桃叶巷谢家的族谱上边,出了个大人物,正是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上次谢实返回家乡,谢灵这小子,等于凭空多出一个从族谱里边走出各活生生的老祖宗。按照陆沉那会儿的说法,这座小塔,可以镇压世间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外道、阴灵鬼物,陆沉当时说此物“勉强能算”一件半仙兵。谢灵当时深信不疑,老祖谢实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泄露天机。等到当年被陆沉取了个“长眉儿”绰号的少年,年纪渐长,修行境界越来越高,谢灵才惊骇发现一直未能大炼为本命物的玲珑宝塔,根本就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仙兵至宝。

    谢灵之所以能够是剑修之外,同时兼修且精通符箓和阵法,就源于他对这座玲珑宝塔的潜心钻研。

    有人曾经瞥过一眼,评价过这件重宝,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此物是一条完整道脉。

    她的言下之意,师弟谢灵单凭此物,除了不耽误修行的渐次登高,更是完全可以开宗立派的。

    又跟董谷随便掰扯了几句,刘羡阳终于舍得吐掉嘴里的那根甘草,站起身,让董师兄跟徐师姐打声招呼,再过半个时辰,一起去祖山那边吃顿饭,他这个当宗主的,要礼贤下士,亲自下厨。

    董谷作为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是元婴境,不过因为董谷是妖族精怪出身,又非剑修,所以对于刘羡阳能够担任第二任宗主,他这个大师兄,内心深处反而如释重负。

    徐小桥如今还是金丹境剑修,只是受限于修道资质,不出意外的话,她这辈子将会止步于元婴境。

    徐小桥对这个类似盖棺定论的评价,始终深信不疑,却谈不上如何失落。

    反正同门中,有刘羡阳和谢灵这两个大道成就一定会很高的天才师弟,再加上师父阮邛从不在弟子境界上苛求什么,徐小桥在龙泉剑宗的修行生涯,其实日子过得既充裕又闲适。

    只是刘羡阳这家伙,成天就想着他和徐小桥能够见面喊一声宗主,不过董谷和徐小桥极有默契,任你明示暗示,都别想。

    两位暂时还不是道侣的男女,联袂御风途中,后知后觉的赊月随口问道:“那个谢灵在炼化什么来着?”

    刘羡阳笑道:“一件仙兵品秩的玲珑宝塔。”

    他再补了一句,“是某个被我掀翻摊子的家伙送给谢师弟的。”

    赊月转头瞥了眼一座山头,点头说道:“是蛮值钱的。”

    刘羡阳又开始言语泛酸,“我辈剑修,此等身外物算个啥……他娘的,当然算了个啥啊!只要谢师弟愿意割爱送人,我就给他磕几个头好了。”

    赊月疑惑道:“你就这么想要仙兵?”

    在她看来,刘羡阳是最不需要什么仙兵的那种奇怪剑修。

    刘羡阳愣了愣,“干嘛?你有啊?”

    赊月点头道:“蛮荒天下是个什么风气,你又不是不懂,既然都出门了,当然就把家当都揣在身上了,所以兜里有那么几件,既然你这么想要,挑两件顺眼的,拿去炼化?”

    刘羡阳咧嘴一笑,伸手轻拍自己的脸颊,“说啥呢,我又不是陈平安,长得像是那种吃软饭的人嘛?!”

    赊月翻了个白眼。

    到了祖山那边,刘羡阳果真系上围裙,开始下厨,赊月熟门熟路在旁帮忙。

    刘羡阳突然转头说道:“倩月啊,先前可能是我没把那句话说明白,陈平安只是长得像个吃软饭的,我不是像,我就是啊。”

    赊月一记手刀狠狠劈柴,再随手丢到灶台那边,没好气道:“过时不候。”

    她一听到那位年轻隐官的名字就倍感郁闷,心情不太好。

    刘羡阳笑道:“别郁闷了,回头我当着你的面,把他套麻袋打一顿。”

    赊月扯了扯嘴角,“他不敢拿你怎么样,那么记仇,我咋办。”

    刘羡阳觉得是得找个机会,跟这位余姑娘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过自己得先喝酒壮壮胆。

    大概所以真心喜欢谁的人,都是胆小鬼吧。

    刘羡阳说道:“你之前逛过州城,见过那个少年吗?”

    赊月摇摇头。

    原来方才刘羡阳从董师兄那边得知一事,在处州城那边,有个家道中落的寒酸少年,名叫李深源,怀揣着一块品秩不低的蛇胆石,竟然独自从处州,一路徒步穿过禺、洪等州,徒步走到了位于大骊京畿之地的旧北岳附近,等少年走到龙泉剑宗的山门口,已经跟乞丐差不多,他是想要送出那颗蛇胆石,想要凭此作为敲门砖,成为一名龙泉剑宗弟子。

    而且他指名道姓,要与如今道场位于那座煮海峰的徐小桥,拜师学艺,即便无法成为这位女子剑仙的嫡传弟子,暂时当个外门弟子,都可以。煮海峰不在骊珠洞天西边群山之列,是大骊旧北岳地界原有的一座山峰,旧名铸山,只是划拨给龙泉剑宗,就改了个名字。

    听说那少年祖祖辈辈是小镇人氏,祖宅就在那二郎巷那边,只是在家里长辈手上,卖出了祖宅,得了一大笔金银,在州城同一条街上,与官府交割地契,换取数座崭新相邻的大宅子,家族早先还极有远见,同时购买了不少城外良田,照理说这样的优渥家境,稍微老实安分一点,经过一两代人的经营,不管是成为书香门第,还是花钱走门路求个先富再贵,总之都是不难的。

    只是再大的家业,抵不过个赌字,而且一家之内还出了两个赌鬼,而想要在赌桌上边赢钱,自古不靠赌术,就只能靠坐庄和出老千了。其实很多从小镇搬去州城的家族,至少有三成,都把一份厚实家业败在了赌桌上。曾经的小镇少年,如今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然就是曾经酒棍赌棍光棍的青壮汉子,变成一条老光棍而已。

    这个李深源,也不硬闯山门,更不废话半句,在附近山野搭了个草棚子,活得跟个野人差不多。

    少年每次露面,就是蹲在山门口的路边,等个消息,希冀着龙泉剑宗这边能够准许他上山。

    同门几个碰头,既然阮铁匠还在闷头打铁,当然就是刘羡阳这个新任宗主当家做主了,咫尺物里边带了好些海鲜回来。

    董谷和徐小桥踩着饭点,赶来祖山这边,看见刘羡阳一屁股坐在师父的主桌位置,他们也没说什么,估计就算师父这会儿露面,刘羡阳都有脸跟师父坐在一张长凳上边吃饭。

    同桌吃了顿家常饭,这是龙泉剑宗的传统了,讨论天大的事情,都只是在饭桌上聊几句。

    真应了那句老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哪怕是当初刘羡阳继任宗主一事,也是桌上聊出来的,阮邛说了,刘羡阳没拒绝,董谷谢灵几个都赞成,就算定下来。

    今天饭桌无非是多出个赊月,而且她也不算什么外人。

    刘羡阳举杯跟董师兄磕碰一下,问道:“谢灵要是成功炼化那件宝贝,再出关,会不会就是玉璞境了?”

    董谷抿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说道:“不清楚。”

    徐小桥却是点点头,“闭关之前,谢师弟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谢师弟说话一向稳重,他既然这么说了,**不离十。”

    刘羡阳转头望向董谷,“董师兄,谢灵没跟你说?”

    董谷摇摇头。

    刘羡阳再笑嘻嘻转头望向徐小桥,徐小桥猜出他要胡扯些什么,抢先说道:“劝你别讨骂。”

    “师姐懂我。”

    刘羡阳哈哈笑道,揉了揉下巴,“咱家这长眉儿,了不得,了不得啊,阮铁匠真是走大运捡到宝了,长眉儿如今就是宝瓶洲年轻十人的前列,再等他成为玉璞,岂不是跟我这个宗主平起平坐了?等这小子出关,我就得好好劝劝阮铁匠了,既然都不是宗主了,那就别端那啥师父架子了,下次一起吃饭,动筷子之前,阮铁匠得主动给谢灵敬几个酒。”

    董谷根本不搭话,徐小桥也只当是刘羡阳在放屁。

    偌大一座宝瓶洲,敢这么拿阮邛开涮的人,真心不多的,说不定就只有刘羡阳一个了。

    一来阮邛在龙泉剑宗的“娘家”风雪庙那边,就是与世无争的散淡性子,埋头铸剑多年,持身正派,有口皆碑,早年风雷园李抟景那般桀骜不驯的剑修,对作为一州山上领袖的神诰宗都瞧不上,但是聊起铸剑师阮邛,却难得有几句入他法眼的好话。再者阮邛是骊珠洞天最后一任坐镇圣人,又受邀成为大骊首席供奉,偶尔几次参加京城御书房议事,不说皇帝陛下,连同魏檗、晋青在内的大岳山君,都对阮邛极为礼重,那位化名曹溶的道门天君,作为陆沉嫡传弟子,北俱芦洲贺小凉的师兄,他曾经现身大骊京城,传闻也就只是与阮邛这个闷葫芦聊了几句。

    何况如今名动一洲的自家弟子刘羡阳也好,那位“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年轻隐官也罢,好像双方年少时,分别曾是龙须河畔铁匠铺子的长工和打杂短工,更有小道消息,这位落魄山的陈隐官,在未发迹之前,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只要见到那个沉默寡言的阮邛,就会跟老鼠见到猫一样。

    故而如今宝瓶洲大渎以南的山上,又有些只敢在私底下说几句的传言,龙泉剑宗之所以搬离处州,只因为那个陈隐官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当年在铁匠铺子那边丢的面子,如今都要找回场子,大骊皇帝陛下因此焦头烂额,无法调节双方矛盾,只得让龙泉剑宗退让一步,再让阮邛卸任宗主之位,由陈隐官的年少挚友刘羡阳继任宗主,才打消了陈平安积攒多年的满腔愤懑,不至于与阮邛彻底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所以某人前不久乘坐自家风鸢渡船,在老龙城那边,与前辈宋雨烧一起下船,在一起北归游历途中,专程抽身,找那几个传播这类说法、或是在山水邸报上边故意旁敲侧击的仙府门派,去他们的祖师堂,或是那几位山主、掌门的修道之地,喝了喝茶,谈了谈心,讲了讲道理,主宾尽欢,气氛融洽。

    刘羡阳有些奇怪,“这个一根筋的孩子,怎么舍近求远,来咱们这边混饭吃,陈平安的落魄山不是更近?”

    董谷说道:“估计是因为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的缘故。”

    刘羡阳问道:“那少年有机会上山修行吗?”

    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别,两者界限之分明,不亚于幽明殊途,人鬼之分。

    徐小桥说道:“勉强可以修行,只是资质实在一般,即便领上山了,能不能跻身中五境,都得看以后的造化。”

    言下之意,少年就算加入龙泉剑宗,未来的修行路上,若无大机缘,可能这辈子都到不了洞府境。

    董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徐小桥有此说,还是因为她早年学来了一门辨识根骨的独门秘术,这就意味着那个名叫李深源的少年,资质不是一般的“一般”。若是去了别处仙府,别说是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鸡肋,恐怕在那些勘验根骨、的仙师眼中,连鸡肋都称不上,肯定会被拒之门外。

    而徐小桥的这门秘术,对于任何一个山上门派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手段,长远来看,不输任何一件镇山之宝。

    刘羡阳问道:“他的心性如何?”

    能不能进龙泉剑宗,在阮铁匠手上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首先看人品与心性,再来看资质好坏,前者不行,天赋再好,龙泉剑宗也不收。

    董谷说道:“犟,认死理,很肯吃苦,就是悟性差了点,真要上山修行,确实很勉强。”

    刘羡阳顿时乐了,“岂不是很像某人少年时。”

    徐小桥欲言又止,忍了忍,想想还是算了。

    也就你敢这么评价落魄山陈山主了。

    刘羡阳说道:“徐师姐,你就收下吧,先让李深源当个不记名弟子好了。”

    徐小桥点点头。

    董谷问道:“那颗蛇胆石,咱们收不收?”

    刘羡阳笑道:“收,为何不收。”

    法不轻传,在山上,从来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空话。

    毕竟世间规矩,从来不是为一小撮特例而设置的。

    “家里人拴紧裤腰带,送去学塾读书的孩子,相比那些家族从指甲缝里抠出点钱财就能上学的孩子,前者估计读书会更用心点。”

    刘羡阳笑了笑,“自个儿花真金白银买来的一个外门弟子,比起外人白送给他的一个煮海峰嫡传弟子,时日一久,你们觉得哪个,在少年心中的分量更重?反正我是觉得前者。”

    “至于那颗蛇胆石,留在财库里边就是了,将来李深源若能成功跻身洞府境,再以贺礼的名义赠予给他,就当是兜兜转转,物归原主。”

    董谷点头道:“如此做事,十分老道了。”

    徐小桥也由衷附和道:

    “总算有点宗主风范了。”

    刘羡阳一拍桌子,“把‘总算’和‘有点’以及‘了’,都去掉!”

    徐小桥呵呵一笑,这位师姐用疑问语气说了“宗主风范”那四个字。

    刘羡阳无奈道:“我这个宗主,真是当得糟心!再见到阮铁匠,再等谢灵出关,老子非要卸任宗主一职,再让长眉儿当几天宗主再卸任,头把交椅交给董师兄或者徐小桥来坐,传出去也是一桩千古美谈,一座宗门,不到三十年,就更换了四任宗主,谁能跟咱们龙泉剑宗比这个?”

    门外走来一个面无表情的汉子。

    董谷和徐小桥立即站起身,喊了声师父。

    刘羡阳笑容灿烂,赶紧让赊月去添副碗筷,自己则站起身给师父他老人家挪个地方,觉得还是不够尊师重道,大步跨出门去,搓手道:“师父,咋个不打铁了,都不与弟子打声招呼呢,你瞧瞧,桌上这些菜的口味,偏辣,都只照顾到了董师兄跟徐师姐,而且全是海鲜,师父吃得惯吗?要是吃不惯,我这就下厨烧两个拿手的下酒菜……”

    阮邛一言不发,坐在主位上边,赊月拿来碗筷轻轻放在他手边,阮邛点头致意,脸色终于好转几分。

    徐小桥也已经去拿来一坛酒和几只白碗,给所有人都倒了一碗,师父不好什么仙家酒酿,只喝市井土烧。

    阮邛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拿起筷子,习惯性轻轻一戳桌面,再开始夹菜。

    董谷和徐小桥这才敢跟着端碗喝过一口酒,再去拿起筷子。

    反观刘羡阳已经开始给师父夹菜了,很快阮邛那碗米饭上边就堆满了菜。

    阮邛说道:“朝廷那边希望我去一趟京城,再陪着算是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走一趟洪州豫章郡。”

    刘羡阳笑道:“既然陛下是微服私访,又不是那种大张旗鼓的出巡,费这么大劲做啥,师父不愿意去京城就拉倒,要是想要出门散心,就直接去豫章郡嘛。要是觉得这么做,有点不给陛下和朝廷面子了,就换我去。”

    阮邛摇头道:“信上说得比较直接,必须是我去。”

    刘羡阳皱眉道:“豫章郡除了出产大木,私自砍伐一事朝廷屡禁不止,这才新设了个采伐院,此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当今太后的祖籍所在了,咋个就需要师父你亲自走一趟了?”

    阮邛说道:“采伐院首任主官,是刚刚从京城捷报处调过去的林正诚。”

    刘羡阳问道:“是林守一他爹?”

    阮邛点点头。

    刘羡阳喝了口酒,说道:“那就走一趟吧。”

    阮邛说道:“我只是通知你们有这么件事,没跟你们打商量。”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阮铁匠,你扪心自问,我这个宗主当得憋屈不憋屈。”

    阮邛根本不搭理刘羡阳,只是转头望向赊月,问道:“余姑娘,什么时候跟刘羡阳结为道侣?”

    赊月一向是个不在饭桌上亏待自己的,这会儿满嘴饭菜,腮帮鼓鼓,猛然抬头,一脸茫然。

    阮邛喝完一碗酒,轻轻放下,说道:“刘羡阳平时说话是不着调,人还是老实的,还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出过远门见过世面,也能收心,成亲了,他就更不会在男女事情上乱来。这些话,不是我当他师父才说的,余姑娘,你要是觉得刘羡阳值得托付,你们俩的婚事,就别拖着了。”

    赊月霎时间满脸通红。

    刘羡阳也好不到哪里去,耳朵脖子都涨红了。

    董谷和徐小桥也是满脸笑意。

    阮邛稍稍加重语气,却只是重复最后那句话的同样意思,“别拖着。”

    他这个给刘羡阳当师父的,很赞成这门婚事,肯定不会拦着。

    随后阮邛也没有继续倒酒,只是吃完那碗饭,就起身离去。

    大概这次离开铸剑屋子,这个被刘羡阳称呼为铁匠的男人,就是想要说这么件事。

    徐小桥陪着赊月一起收拾过碗筷,董谷却说再跟刘羡阳多喝点。

    云生满谷,月照长空,山中清涧水长流,反而游鱼停如定。

    刘羡阳喝了个醉醺醺,董师兄却是结结实实喝高了,从一开始还在那边摆大师兄的架子,劝刘羡阳这个当师弟的,好好跟余姑娘相处,千万莫要辜负了她,不然别说师父,他第一个饶不了刘羡阳,当了宗主又如何,就不认大师兄了吗……喝到后来,董谷就开始说胡话了,说自己对不住师父,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当师父的开山大弟子,连累师父和宗门被人在背后说闲话……到最后,董谷已经满脸眼泪比喝进肚子里的酒水更多了,刘羡阳只得坐在大师兄身边,耐心听着董谷说这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再拦着一个劲找酒喝的师兄……

    徐小桥和赊月就没去屋子,一直待在院子那边闲坐,听着酒桌那两位的醉话酒话胡话,她们对视无言。

    最后是刘羡阳把董谷背回横槊峰,这才晃晃悠悠御风返回自己的犹夷峰,刘羡阳独自蹲在崖畔,用喝酒来解酒。

    赊月来到他身边,坐在一旁。至于那桩婚事,赊月其实没那么难为情,一开始就只是有点措手不及,才会扭捏,她又不是不喜欢刘羡阳,没啥好矫情的。

    此地犹夷峰,虽然是旧北岳山头,却紧挨着从处州搬来的那座祖山,故而依稀可以听见神秀山那边,阮邛打铁铸剑的声响,一锤下去,火星四溅,满屋室亮如白昼,从犹夷峰这边望向祖山,忽明忽暗,就像神秀山悬了一盏风中灯火,为人游子返乡指路。

    横槊峰上,董谷很快就清醒过来,揉了揉太阳穴,察觉到屋外的那道熟悉气息,这位常年黑衣装束、青年模样的元婴境,立即起床,推开门,喊了声小桥。横槊峰是宗门财库、收藏珍宝的秘府所在,董谷跻身了元婴境后,由于他是山野精怪出身,修行一事就宽裕了,再加上徐小桥不擅长也不喜欢经营事务,董谷就勉为其难当起了一个门派的账房,其实龙泉剑宗支出极少,入账却多,董谷只需要将那些宝物和神仙钱记录在册即可,并不复杂。

    徐小桥笑着点头,晃了晃手中的一串钥匙,解释道:“睡不着觉,就来你这边的宝库过过眼瘾。”

    董谷坐在台阶上,脑子还是有点晕乎,对于师妹的习惯,并不陌生,否则也不会

    龙泉剑宗的宝库,珍奇物件极多,当得起“琳琅满目”的说法,步入其中,如入宝山,徐小桥时不时就去里边“游览”。

    像刘羡阳的炼剑,谢灵的一路破境,就都没有动用财库的家底,再加上因为师父是王朝首席供奉,大骊朝廷那笔定时送来的丰厚俸禄,还有宋氏用各种名头赏下的灵器、法宝,以及董谷都被蒙在鼓里的各种名目隐秘分成,每年都有五六笔数目不小的神仙钱,每当董谷询问来历,朝廷和户部那边也只推说是按规矩行事,不肯多说半句。董谷在档案房却没能找到那些白纸黑字的相关契书,董谷曾经问了几次师父,想要知道是不是师父跟大骊宋氏的口头契约,师父都说记不得了,只管收下就是。再后来董谷就习惯了,感觉就是躺着收钱。

    所以自家宗门是典型的钱多人少,没地方花钱而已。

    徐小桥说道:“正阳山那边的庾檩,今年初,私底下寄了一封信给师父?”

    董谷点点头,“主要就是跟师父道歉,说自己当年他因为年少无知,才错过了一桩机缘,遗憾未能成为师父的亲传弟子,希望以后能够登门赔罪。师父就没搭理,没给庾檩正月里拜年的机会。当年我不太理解,为何师父要把他们几个赶下山去,现在看来师父才是对的,练剑资质虽好,可是品行不端,喜欢投机取巧,留在龙泉剑宗不是好事,金丹开峰,等于在山中自立门户,只会坏事。”

    徐小桥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柳玉。”

    董谷搓了搓脸,“约莫男女情爱一事,是最没道理可讲的。”

    只是这样的道理,董谷可不想亲身领教,嘴上说说别人就行了。

    苦酒尚有回甘时,苦情却似无涯山海都填不满的无底洞。

    正阳山那边的雨脚峰峰主庾檩,金丹境剑修,琼枝峰峰主冷绮的嫡传弟子柳玉,龙门境剑修,本命飞剑“荻花”。

    这两个有望成为道侣的天才剑修,都曾是在龙泉剑宗修行数年的暂不记名弟子,董谷徐小桥他们几个都曾代师授业。

    当年阮邛给庾檩几个留了很大的面子,让他们自行下山,转投别门。庾檩就跑去了那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其中原本可以留在神秀山的柳玉,因为爱慕倾心于庾檩,徐小桥挽留不成,那个少女还是跟着下山了,一个被秋令山陶烟波收为嫡传,一个被冷绮相中。上次刘羡阳大闹正阳山宗门典礼,庾檩和柳玉都曾现身问剑,刘羡阳对柳玉很客气,对庾檩就很不客气了,导致后者现在还是个山上笑话,有了个“一问剑就倒地装死”的说法,不过笑话归笑话,三十来岁的一峰之主和金丹剑仙也是真。

    徐小桥没来由说道:“亏得有刘羡阳在山上。”

    董谷点点头,“如果不是有刘宗主,可能师父一年到头跟咱们几个,都说不了几句话。”

    用刘羡阳的说法,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董谷你们几个,别觉得师父不当宗主了,就对他老人家不尊敬,虽说如今师父就是个白丁身份,可毕竟年纪摆在那里。

    如果不是有刘羡阳这个活宝,龙泉剑宗会是一个很闷的山头。

    徐小桥说道:“假设换成你我来当这个宗主,谢师弟肯定不会跟我们争什么,心里边是不服气的,还真就只有刘羡阳,方方面面都镇得住谢灵。”

    先前南婆娑洲陈氏有个擅长画龙的山上老前辈,来山上看望多年好友的阮邛,刘羡阳他们几个晚辈作陪,对方不过是出于礼节喊了声刘宗主,再说了句年轻有为的场面话,毕竟刘羡阳属于半个自家人,曾经在醇儒陈氏那边游学十年,只是以画龙精妙名动天下的老人,常年在外云游,不曾见过刘羡阳。

    结果刘羡阳立即顺杆子来了一句,陈伯伯如何晓得我是玉璞境剑仙的,一下子就把见多识广的老人给整不会了。

    犹夷峰崖畔,刘羡阳轻声问道:“余姑娘,知道陈平安为什么不去蛮荒天下吗?”

    赊月疑惑道:“他不是已经去过一趟蛮荒腹地了吗?立下那么大的功劳,还有人觉得他的隐官头衔,名不副实?”

    甭管是怎么做成的,反正他都宰掉了一位飞升境剑修的蛮荒大妖,如果再加上仙簪城那个比较虚的飞升境,就是两个了。

    刘羡阳笑着摇头,“至少文庙那边,暂时没人这么觉得。而且你说的跟我问的,是不一样的。”

    赊月问道:“那么答案是什么呢?”

    刘羡阳笑道:“我也想知道答案,回头问问看。”

    赊月顿时眼睛一亮,这是要回一趟龙须河畔的剑铺了?

    刘羡阳站起身,赊月雀跃道:“这就回啦?”

    刘羡阳笑道:“不着急,我先去看看那个铁了心要跟徐师姐拜师的少年,看看到底适不适合上山修行,若是一见投缘,我就要跟徐小姐抢徒弟了!”

    赊月摆摆手,“那我就不去了。”

    刘羡阳后退几步,挥动胳膊,蹦跳几下,一个健步往前冲,跳出山崖,身形划出一道弧线,刘羡阳大喊大叫着坠向大地,回音袅袅,等到刘羡阳即将摔落在地,距离山谷只差丈余高度,蓦然出现一道璀璨剑光,风驰电掣,剑光如龙蛇蜿蜒于大地,还能听见刘羡阳那厮的一连串桀桀笑声,因为按照刘羡阳的说法,书上的反派角色都是着么笑的,再按照刘羡阳某些天马行空的设想,以后龙泉剑宗家大业大了,收取弟子,一定要小心那些什么二皇子、豪门世族的私生子、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不起眼之人,看似修道资质平平、在师门饱受屈辱却隐忍不发的,太耗师门和长辈了,哪怕摊上一两个就要吃不消,容易被祭天一般,多年以后,再被人敬酒上坟,热泪盈眶来一句弟子终于大仇得报,师父泉下有知……

    赊月叹了口气,幼稚是真幼稚。

    在那荒郊野岭,刘羡阳看着月色渐满寒酸门窗的草棚子,敲了敲门。

    屋内少年睡眠极浅,立即警惕出声道:“谁?”

    刘羡阳一板一眼道:“世外高人云游至此,见小子根骨清奇,适宜上山修道,打算送你一桩缘法。”

    面黄肌瘦的少年打开门,一手绕后,凭借月光,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说道:“不必了,我已经是煮海峰徐仙子的不记名弟子。”

    刘羡阳笑了笑,真是张嘴就来啊,这就有点投缘了。

    刘羡阳因为远游求学多年的缘故,后来龙泉剑宗建立,他从南婆娑洲返回,也只是待在等于废弃不用的龙须河畔的铺子,槐黄县城去得都比较少,就更别谈处州城了,而这个少年按照年纪,是在州城那边土生土长的。所以少年不认得眼前这位龙泉剑宗的宗主,实属正常。至于少年为何偏偏认得徐小桥,约莫是她在州城那边与董半城合伙开了个仙家客栈的缘故?徐师姐自己是不擅长操持买卖,但是擅长跟擅长挣钱的人往来,私房钱是有不少的,嫁妆不薄!

    刘羡阳大步走入屋内,从袖中摸出一盏油灯,双指捻动,灯火微黄,照亮草屋。

    少年始终面朝这个不速之客。

    刘羡阳环顾四周,真是家徒四壁,八面漏风,看着就有几分熟悉,转头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刘羡阳,人没见过,名字肯定听说过了吧,是龙泉剑宗的现任宗主,所以煮海峰徐小桥是我的师姐。”

    身体紧绷的少年终于卸下心防,神色尴尬,因为绕在身后的那只手,还握着一把柴刀,这趟出远门,相依为命的,就是一个装了些厚重衣物的包裹,再就是这把用来防身和开路的柴刀,至于最早从家里卖古董换来的碎银子和铜钱,早就在路上用完了。其实在这趟出门之前,其实少年就已经偷偷离家出走过两次,但是都无功而返,苦头没少吃,不过攒了些经验,否则根本走不到龙泉剑宗。

    屋内无桌无凳,刘羡阳就坐在床边,笑问道:“你既然

    有颗蛇胆石,为何不卖了换钱,家里人欠下的赌债再多,应该都可以一次性偿还才对,估计还有不少盈余,找个卖家是不愁的,不说董水井的客栈,就是直接去州郡衙署开价,也会收下,保证给你一个公道价格。”

    李深源神色黯然,干瘦如柴的少年,低头看着脚上的那双破败草鞋,“我年纪太小,守不住钱财,把爷爷偷偷留给我的这颗蛇胆石,不管跟谁换了再多的钱,也留不住,只会被家里长辈拿去赌庄糟践了。”

    刘羡阳问道:“上过学塾,读过书吗?”

    “回禀刘宗主,我很早就通过县府两试,是童生了。”

    少年抬起头,枯黄消瘦的脸庞,泛起几分笑意,“去年本该参加学政老爷住持的院试,但是没有廪生夫子愿意帮我作保,未能入泮成为秀才。”

    刘羡阳点点头,说起来自己和陈平安都没个功名在身的,别说秀才了,如今连童生都不是。在儒家书院,他们两个也都连个贤人都捞不着,不愧是难兄难弟,真是难兄难弟。

    其实李深源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其实少年只是没能参加第二场覆试,而且之前的县府两考,少年都是案首,他只要继续参加院试,极有可能,可以再次摘魁,这在科场,就是读书人能够吹嘘一辈子的连中三小元了。

    至于少年为何隐瞒事实,还是为尊者讳的缘故。一个家族里的亲人,往往好是一般好,人心涣散时,坏却有千般坏,有匪夷所思的腌臜心思和层出不穷的龌龊手段,李深源如今才十四虚岁,他出生的时候家族还算富裕,虽说是个快要被掏空的壳子,可瘦死骆驼比马大,比起一般的殷实人家还是要好上许多。由俭入奢易,只需看几眼身边有钱人是如何过有钱日子的,一学就会,由奢入俭难,李深源的那个家族,就是如此,几乎所有习惯了大手大脚的长辈,这些年每天都在怨天尤人,不然就是想着捞偏门财,但是偏门财哪里是那么好挣的,被州城里边那些行家里手坑骗了很多次,甚至还有做局骗婚的,李深源的一个伯伯,就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刘羡阳笑道:“你选择走出家门是对的,再不自救,不与家族做个切割,这辈子就算完蛋了。”

    走投无路的少年笑容苦涩,他的想法很简单,只希望成为龙泉剑宗的记名弟子,再回去收拾那个烂摊子。

    否则他在家族里,人轻言微,又是晚辈,所有道理都没有道理。

    刘羡阳站起身,“行了行了,别苦着张脸,随我上山去吧。”

    李深源惊喜道:“是徐仙子愿意收我为徒了。”

    既然有了抢徒弟的心思,刘羡阳就开始使坏,给徐师姐下眼药了,“她觉得你小子资质太差,关键又不是个剑修胚子,她却是一峰剑仙,开山弟子当然得是剑修,我在山上好说歹说,才说服她这个宗门掌律,准许你上山修行,所以不是去煮海峰,而是犹夷峰,先给一位德高望重又英俊潇洒且才情无双的大人物,当个不记名弟子,能否登堂入室,侥幸成为此人的亲传,就看你以后的造化了。”

    李深源有些失落,可毕竟不是那个最坏的结果,无需就这么白跑一趟,打道回府,少年跟着刘羡阳离开屋子,好奇问道:“刘宗主,能否冒昧问一句,犹夷峰是哪位剑仙的道场?”

    李深源之所以执意要与徐小桥拜师学艺,是因为少年曾经在州城街道上,见过这位神色和蔼的仙师,觉得她是个好人。

    刘羡阳将手中那盏油灯交给身边的少年,微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深源手持油灯,停下脚步,呆滞无言,只是不忘伸长胳膊护住那盏灯火。

    刘羡阳正色道:“我会带你一路徒步走去犹夷峰,山中风大,若是灯火灭了,就说明你我没有师徒缘分。”

    少年霎时间绷紧脸色,紧张得额头渗出汗水,立即解开衣衫,将那盏灯火护在衣衫内,以避山风。

    之后李深源小心翼翼,跟着这位刘宗主一起沿着山路走向那座犹夷峰,若是遇上迎头风,少年便在山路上倒退而走。

    山中确实风大,经常可以见到枯松倒在涧壑间,风起波涛如舂撞,再加上犹夷峰不比山道坦途的祖山,小路尤为曲折崎岖,刘羡阳当得走得闲庭信步,可怜少年就走得,再加上一些跨水道路,或是长满苔藓的狭窄石梁,不然就是一棵枯松作为独木桥,李深源行走其上,如履薄冰,如果不是学那只怪书上的访仙求道,一路徒步赶来龙泉剑宗,习惯了跋山涉水,否则别说行走时护住灯火不被山风吹灭,恐怕光是孑然一身的登山,早就体力不支了。

    刘羡阳在半山腰停步,让已经头晕目眩的少年略作休歇,养足精神再继续登高。

    在这之前,刘羡阳脚步时快时慢,偶尔提醒几句身后少年注意呼吸的节奏。

    此刻刘羡阳笑道:“不用那么紧张,你已经走了大半路程。”

    李深源嘴唇干裂,心情并不轻松,行百里者半九十。

    刘羡阳双手负后,微笑道:“世间无穷事,桌上有限杯。年年有新春,明年花更好。”

    见少年不捧场,刘羡阳只得问道:“你觉得如何?”

    “刘宗主即兴吟诵的这首诗,寓意很好,有那夫子自道的味道,就是……不押韵,不合诗律体格,而且有……櫽括体的嫌疑。”

    “评价得这么好,以后别评价了。”

    之后两人继续登山,临近山顶时,李深源突然一脚打滑,摔倒在地,油灯滚落在地,灯火熄灭。

    少年呆呆坐在地上,不知是心神疲惫至极,还是措手不及的缘故,一时间都顾不得伤心。

    刘羡阳蹲在一旁,笑道:“事实证明,你与此峰确实没有缘分。”

    李深源的跌到和失手,当然是刘羡阳有意为之。

    嗯,此峰名为煮海峰。

    自家犹夷峰在别的地儿。

    李深源将那盏油灯默默捡起,用袖子仔细擦拭一番,递还给刘宗主。

    一交出那盏油灯,少年霎时间就泪流满面了。

    这一路辛苦登山,少年护着那盏灯火,就像怀揣着一丝一缕的希望,灯火既灭,少年的希望就彻底没了,但是不同于先前走来龙泉剑宗,被拒之门外,少年犹不认命,心有不甘,始终不愿意就此离去,等到今夜登山至此,是自己摔了油灯,少年就像终于认命了,而且再没有那么多的不甘。

    山顶那边,一直在默默观察少年的徐小桥,忍不住以心声与刘羡阳说道:“刘宗主,这个嫡传弟子,我收了。”

    都难得称呼刘羡阳为刘宗主了,她肯定很认真。

    刘羡阳却置若罔闻,将那盏灯再次交换给李深源,拍了拍少年肩头,微笑道:“李深源,在你正式求道之前,要先明白一个理,人间仙凡皆有油尽灯枯之时,唯有心灯长明,最是不朽,只需一粒灯火,就可以照耀千秋万古。何谓修道,此即修行。若是不信此理,你且回头看道路。”

    李深源顺着刘羡阳的手指指向,只见山路间有一丝光亮,或笔直或回旋,渐高绵延至自己这边。

    与此同时,少年手中油灯蓦然重新亮起火光。

    刘羡阳笑眯眯道:“现在给你一个选择,是拜徐小桥为师呢,还是跟我去犹夷峰学道?”

    少年的答案,让刘羡阳会心一笑,却让徐小桥大为意外,李深源竟然还是决定在煮海峰修行。

    刘羡阳笑道:“距离山巅就只有几步路了,自己走,徐师姐正等着你呢,你小子以后见了我,不是喊师父,得喊宗主,可别后悔。对了,这盏油灯是古物,品秩不低,就当是我这个宗主的见面礼了。”

    化做一道剑光,刘羡阳返回犹夷峰,赊月疑惑道:“干嘛把弟子让给徐小桥。”

    刘羡阳嘿嘿笑道:“其实走到一半我就后悔了,收个徒弟,就跟屁股后头多个拖油瓶差不多,劳心又劳力,再说了,与其被人喊师父,不如当个宗主师叔来得轻松惬意。”

    赊月见他不愿说实话,她也无所谓真相是什么。

    刘羡阳正色道:“我准备闭关了。”

    赊月说道:“明早能一起吃饭不?”

    刘羡阳笑道:“我尽量争取明年的明天,咱们能一起吃顿早饭。”

    赊月奇怪道:“打个瞌睡而已,需要这么久?”

    刘羡阳点头道:“这次确实不太一样,我先前在梦里遇到了一位怪人,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极有可能是远古天下十豪之一的那位不知名剑修,先前在一处古战场遗址那边碰头,他竟然察觉到了我的踪迹,只是我们没有聊天,对方估计是被我的练剑资质给震惊到了,他在收拾战场的时候,就丢了个眼神给我,我是什么脑子,当时就心领神会了。”

    说得轻巧,其实当时刘羡阳汗毛倒竖,对方只是一个凌厉眼神,刘羡阳差点就要被直接打退出自己的梦境。

    赊月问道:“你心领神会啥了?”

    刘羡阳说道:“这位前辈求我与他学剑嘛。”

    赊月犹豫了一下,提醒道:“那个家伙,好像在远古岁月里就是出了名的性格清高,脾气差,跟谁都不亲近的,你悠着点。”

    刘羡阳笑呵呵道:“当年在骊珠洞天,要论长辈缘,我是独一份的好。”

    赊月将信将疑,“能比陈隐官更好?”

    刘羡阳一听就不开心了,抬起脚,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伸手拍了拍膝盖,“要是比这个,陈平安的本事,只到我这里。”

    赊月就喜欢听这些,笑着点点头。

    刘羡阳蹲下身,打算闭关之前,跟余姑娘多聊几句闲天。

    等到跻身仙人境,他与余姑娘,就是名副其实的一双神仙眷侣了吧。

    其实等到谢灵闭关,成为玉璞境。龙泉剑宗就同时拥有了三位剑仙。

    再说了,不还有余姑娘这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昔年陈平安在这个榜单上边,第十一,就是个垫底货色。

    赊月见他不着急闭关,就继续坐在一旁,问道:“阮师傅好像对自身破境没什么想法?”

    尤其是刘羡阳跻身上五境和接任宗主后,阮邛就更不上心了。

    刘羡阳笑得合不拢嘴,“阮铁匠资质没我好呗,玉璞境就到顶了,何况阮铁匠更喜欢铸剑,对修行本身不太感兴趣。”

    赊月小声说道:“我听徐小桥说,阮师傅辞了两次首席供奉,皇帝都没答应。”

    来自旧大霜王朝的道门天仙,曹溶。出身北俱芦洲骸骨滩的白骨剑客,蒲禳。再加上那个自称是倒悬山师刀房的女冠,柳伯奇。

    这几位都是大骊宋氏极力拉拢却求而不得的供奉人选,他们等到战事落幕,便都翩然离去,远游别洲。

    想到这里,刘羡阳撇撇嘴,大骊朝廷未尝没有充实供奉实力、加深山上底蕴的打算,如果不是这几个奇人异士,与宋集薪那个小骚包关系更亲近,皇帝宋和绝对会花更多的心思去挽留。其实刘羡阳跟宋集薪,不对眼很久了,一个嫌弃对方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嫌弃对方穷酸粗鄙。

    刘羡阳说道:“放心吧,宋和很会做人的,最少在他当皇帝的时候,是绝对不会答应阮铁匠卸任首席供奉的。”

    赊月感叹道:“蛮荒那边就没有这样的弯弯绕绕。”

    刘羡阳说道:“等我出关,打算走一趟洪州,总觉得那边透着古怪。”

    赊月点头道:“不都说那儿是上古十二位剑仙的羽化之地嘛,你是剑修,要是心有感应,就对路了。而且我听说那边确实有些代代相传的古老习俗,很有‘娱神遗老,永年之术’的意思,按照你们浩然天下的说法,最早的祭祀之法,在巫在祝,继而在史官,然后才是士大夫,况且自古有高山和巨木处,往往就是祭祀所在。”

    犹豫了一下,赊月还是没有把某人扯进来,不然刘羡阳带上对方一起,如果真是奔着访幽探胜求宝而去,肯定把握更大,以某人的行事风格,见好就收,都能让天高三尺吧。

    刘羡阳笑容灿烂,老话说娶妻娶贤,况且余姑娘何止是贤惠。

    赊月突然说道:“刘羡阳,你真想好了?”

    刘羡阳一头雾水,“想好什么?”

    赊月瞪眼,“装傻么?我的身份,终究是藏不住的。”

    她倒是无所谓,可刘羡阳毕竟是一宗之主,就像先前董谷因为那个心结,不就在酒桌上喝得两眼稀里哗啦的。

    刘羡阳笑了笑,“余姑娘是怕外人说闲话吗?这有啥好担心的,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不痛快。谁喜欢说闲话,刚好我又比较闲,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放过。”

    “所以你只是担心我而担心,就更没必要了,咱俩都不担这个心。”

    赊月小声说道:“你是半点不在意吗?”

    刘羡阳咧嘴笑道:“我肯定是跟他们一一计较过了,再来不在意啊。”

    赊月好像这才满意,圆圆脸上浮现小酒窝。

    双手抱住后脑勺的刘羡阳想起一事,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攥在手心,轻轻摩挲。

    赊月知道那方印章是谁送给刘羡阳的。

    虽说刘羡阳常说年少事,其实她还是不太理解,刘羡阳跟陈平安,关系怎么可以那么好,后者甚至愿意将前者视为兄长。

    赊月一直觉得年轻隐官那么聪明的人,是不太会愿意依赖他人的,尤其是认定的事情,就会格外坚决,道心不可移动丝毫。但是在刘羡阳这边,陈平安好像是很能听劝的。

    最让她觉得没道理的一点,是刘羡阳心比天宽,陈平安却是心思幽深,一个什么都懒得多想半点,就算天塌下来都不耽误手头的事情,一个好像路边有一粒芝麻都要捡起来揣摩来历,都说朋友之间性格投缘才能关系长久,刘与陈,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刘羡阳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赊月却知道刘羡阳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点点头,“难道不奇怪吗?”

    刘羡阳摇摇头,“其实不奇怪,因为他一直胆子最小,长不大嘛。”

    少年安能长少年。

    陈平安能长少年。

第九百九十六章 云上琅琅杏花香

    小镇东门外不远,有个驿站,是与槐黄县衙差不多时候建立的,官方名为如故驿,不过小镇当年还是习惯称之为鸡鸣驿,像那螃蟹坊,给人和事物取绰号,小镇百姓不但喜欢且擅长。郑大风今天就一路逛荡到了鸡鸣驿,驿丞是小镇本土出身,早年是龙窑督造署的胥吏,挪个窝而已,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品秩,从驿卒一步步做起,终于混了个一把手,年轻时候跟郑大风是酒桌赌桌的好兄弟,经常是郑大风押大他就押小,总能赢钱,两人再去黄二娘铺子那边喝酒,反正又是郑大风赊账,这家伙凭此攒了不少媳妇本,据说近期都开始替他那个不成材的孙子某个急递铺差事了,今儿见着了消失多年的郑大风,很是嘘寒问暖了一通,只是驿丞官小事情多,两人叙旧的时候,常有携带公文袋的驿卒来这边花押、勘合,郑大风也不愿打搅这个公务繁忙的老兄弟,约好有空就一起喝酒,临行之前,郑大风冷不丁询问一句,你不是师兄吧?驿丞愣了半天,询问他说啥,郑大风连忙说没事没事,踱步走出驿站,都怪陈平安那家伙,连累自己都喜欢疑神疑鬼了。郑大风这趟下山,除了驿站,就是去了趟以前的神仙坟,因为今天是二月初三,郑大风就去文庙那边,却没去主殿祭拜那些吃冷猪头肉的圣贤们,而是拣选了一间偏殿,对着其中一尊神像,双手合掌,念念有词,汉子难得如此神色肃穆。

    郑大风都懒得回自己那个位于小镇东门附近的黄泥屋子,连只母蚊子都没,想想就伤心,岔出驿路,寻个僻静处,郑大风悬好剑符,捻出一张遮掩身形的符箓,御风去往牛角渡,抖了抖指尖的符箓,被郑大风取名为“墙根劝架符”,又名“梁上君子符”,汉子又是伤感叹息一声,只觉得这种宝贵符箓落在自己手里,实在是大材小用,不务正业,屈才了啊。

    牛角渡的包袱斋,生意一般,郑大风双手负后,步入一间冷冷清清的铺子,柜台后边的珠钗岛女修,听见脚步声,等她抬头看见是对方后,白了一眼,便立即低头,自顾自翻书看。

    郑大风斜靠柜台,笑眯眯道:“管清妹子,几年没见,长大了啊。”

    最后几个字,汉子特别咬文嚼字。

    名为管清的女子抬起头,就看到那家伙飞快偏移视线,她恼羞成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郑大风唉了一声,嬉皮笑脸道:“咋个不说狗改不了吃屎呢,果然管清妹子还是淑女,骂人都不会,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管清瞪眼道:“姓郑的,警告你啊,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滚蛋。”

    她当年在这边看铺子的时候,就实在是受够了这个自诩风流的家伙,满嘴土得掉渣、腻歪至极的所谓“情话”,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要起鸡皮疙瘩。

    陈先生那么个正经人,怎么找了个这么个不靠谱的家伙当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轻轻捶打心口,咳嗽几声,问道:“流霞姐姐和白鹊妹子呢,没跟你在一起么,我可是一回家乡,就立即与山主询问你们是瘦了还是胖了,修行顺不顺利,山主说如今你们都在螯鱼背闲着呢。”

    管清抄起一把算盘,就砸过去,郑大风一个低头转身,再一个伸腿,以脚尖轻轻一挑算盘,伸手抓住,再轻轻放在桌上,摊开手心,滚动算盘珠子,笑道:“大风哥这一手,抖搂得漂不漂亮,是不是风采依旧,还是犹胜往昔?”

    管钱深呼吸一口气,“郑大风,你再这么无赖,我就要去落魄山跟陈山主告状了!要是陈山主捣浆糊,当和事佬,反正铺子这边的生意,我就撒手不管了!你再想恶心人半句,就得去螯鱼背,闯山门!”

    郑大风抹了把脸,竟然没有废话半句,一瘸一拐,默默离去。

    就在管清略有愧疚,觉得是不是把话说重了的时候,那汉子冷不丁一个身体后仰,探头探脑道:“管清妹子,当真这么绝情吗?大风哥今天专门为你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你就不问问大风哥这么些年,去哪儿潇洒了,在外有无娶妻生子……”

    管清想起一个百试不爽的独门诀窍,学师妹白鹊,双指并拢,使劲一挥,沉声道:“消失!”

    郑大风立即伸手一抓,好似将一物揣入怀中,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但凡是有珠钗岛女修当临时掌柜的铺子,郑大风都一一逛过,与管清妹子一般,都与他打情骂俏了一番。

    神清气爽的汉子来到一间悬“永年斋”匾额的店铺,正了正衣襟,今天登门,绝对不能再次败退而走。

    牛角山渡口,只租了少数包袱斋给外人,其中长春宫就要了两间铺子,租金可以忽略不计。

    铺子掌柜,是个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姿容不难看,也不算好看,她方才正在翻看一部百看不厌的《兰谱》。

    她与郑大风并不陌生,见着了多年不曾露面的汉子,她立即故意趴在柜台上,嫣然笑道:“呦,这不是大风兄弟嘛,又遛鸟呢。来来来,赶紧把那只小麻雀放出笼子,给姐姐耍耍,愣着做什么啊,趁着铺子没有外人,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在外边逛荡那么些年,还是这么脸皮薄,瞧你这点出息……”

    郑大风呲溜一声,真心顶不住啊,只得神色腼腆道:“帘栊道友,哪有你这么待客的,容易吓跑客人。”

    道号帘栊的妇人,从柜台一只果盘里边捻起一颗柑橘,狠狠朝那汉子的裤裆方向砸过去,嗤笑道:“在附近铺子的威风呢?”

    郑大风赶紧弯腰接住那枚暗器,悻悻然道:“我这不是长得不那么英俊,相貌不占便宜,就只好在情话上边下功夫了嘛。”

    帘栊在这边看顾生意,属于一种纯属打发光阴的散心了,她与长春宫现任宫主是同辈且同脉,不过辈分高,年纪小,却是那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的关门弟子,因为始终无法打破龙门境瓶颈,心灰意冷,她就主动来这边看铺子了,郑大风以前常来铺子这边唠嗑,刚好两个都是能聊的,而且荤素不忌,所以这么多年没见郑大风,帘栊还真就有几分想念来着,当然跟那种男女情愫是绝对不沾边的。

    郑大风手肘抵在柜台上,斜着身子,伸手捋头发,在那儿吹嘘自己与撰写《兰谱》的朱藕,是怎么个相熟,有机会定要介绍给帘栊姐姐认识认识,在拽文几句,幽居静养山中,作林泉烟霞主人,一日长似两日,若活九十年,便是百八十,所得不已多乎。闲居又有三乐,可以颐养天年,食春笋,夏衣薜荔,雪夜读**……

    帘栊就喜欢这个丑汉的那股斯文劲头,说句良心话,要不是郑大风的模样实在寒碜了点,真心不至于打光棍到今天。

    长春宫与落魄山,是结下过一桩善缘的,归功于当年那个假扮成披云山客卿、观海境修士的“余米”。

    余米以帮忙护道的名义,与出自宋馀麟游一脉的几位女修,一起游历南方,因为当年有位大骊巡狩使,急需以万年松的枝木入药,就让长春宫女修帮忙去与风雪庙讨要,只是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古松,生长在风雪庙神仙台,作为神仙台一棵独苗的大剑仙魏晋,就成了唯一有权力折枝斫木的主人。所以哪怕明知道长春宫在大骊的山上地位特殊,大鲵沟秦氏老祖与长春宫太上长老宋馀关系匪浅,那拨女修还是不出意料碰壁了,无功而返,不曾想返回牛角渡时,余米偷偷摸摸送给韩璧鸦一片万年松,事后经过长春宫勘验后,竟然真是出自古松“长情”无疑,原本惴惴不安的龙门境老妪,她因此在师门祖师堂那边有了交待,长春宫在巡狩使那边也就跟着有了个圆满交待。

    此外在长春宫的那艘醴泉渡船那边,因为当时与宗师鱼虹同行离京的竺奉仙,当时也在船上的缘故,陈平安曾经带着小陌现身渡船,期间见过那位道号雾凇、名为甘怡的渡船管事。

    在宝瓶洲,只有这艘醴泉渡船,不管停靠在任何任何一座渡口,都是不需要掏半颗钱的,而且当年也只有醴泉渡船,能够在大战期间被大骊军方接管的所有渡口,来去自由。

    铺子来了位郑大风没见过的外乡女修,她见着了里边唾沫四溅的汉子,可能是听到了帘栊的心声介绍,主动说道:“见过郑先生,我叫甘怡,来自长春宫。”

    郑大风立即点头道:“甘姨好,很好很好,喊我大风也行,喊声小郑也可。”

    甘怡听出汉子的“误会”,只得笑着解释道:“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郑大风委屈道:“不然呢?我岂会不认得大名鼎鼎的醴泉渡船甘管事。”

    人之灵气,一身精神,具乎两目。这位金丹女修就当得起“明眸善睐”的赞誉,尤其是甘怡姐姐在笑时,还有两个酒靥。

    美。

    甘怡一笑置之,山上山下的无赖汉实在是见多了,不缺眼前这么一号人物。

    郑大风就要识趣告辞离去,跟帘栊姐姐聊了半天,口渴舌燥的,打算去自家兄弟的北岳山君府喝酒去。

    不熟知历史典故的人,即便是如今的朝廷史官,恐怕都不会清楚那艘“醴泉”渡船,对大骊宋氏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大骊宋氏还是卢氏藩属国的时候,每逢旱灾,就需要与长春宫借调这艘行云布雨的法宝渡船,再邀请长春宫仙师施法请雨。

    可以说在大骊宋氏最为艰苦的岁月里,这艘渡船每每在干裂大地上空的出现,就是一种……希望。

    故而最近百年的长春宫年谱上边,不可谓不“满纸烟云、黄紫贵气”。

    因为除了大骊宋氏三代皇帝,经常莅临长春宫,当今大骊太后南簪,当年更是在此结茅隐居修养,关键是更有那位国师崔瀺,曾经亲自参加过两次长春宫女修晋升金丹地仙的开峰典礼,这在如今,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让那头绣虎参加某个门派的庆典?别说是新晋宗门,就算是神诰宗,云林姜氏请得动?

    那场正阳山观礼,朝廷这边也只是派出了巡狩使曹枰,更早的龙泉剑宗建立,以及刘羡阳接任宗主,都是大骊礼部尚书出面。

    甘怡再次听到了掌柜帘栊的心声,犹豫了一下,以心声与郑大风说道:“郑先生,有一事相商。”

    郑大风立即停步转身,搓手笑道:“鄙人尚未婚娶。”

    甘怡就当没听见,自顾自说道:“我愿意将跳鱼山转售给落魄山,不知郑先生能否代为传话,帮我与陈山主知会一声?”

    郑大风笑着点头道:“好说好说,一定带到。”

    落魄山的近邻,除了北边作为自家藩属山头的灰蒙山,还有三座,天都峰,跳鱼山,以及扶摇麓,各有所属。

    只不过不同于衣带峰,比较不显山不露水,居山修士,都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尤其是天都峰,修士好像都禁足、闭关一般,几乎无人下山。而且关于三位山主的身份,大骊王朝那边虽然有秘档记录,却从不对外泄露,而落魄山这边,也无意探究此事。

    每有御风往返于落魄山和小镇,都会主动拉开一段距离,绕山而行。

    不曾想其中这座跳鱼山,竟然就是甘怡名下的私产。

    帘栊大为讶异,郑大风竟然就这么离开铺子了。

    走在街上,郑大风微微皱眉,因为甘怡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远古气息。

    补上魂魄的郑大风,虽然没有恢复某些记忆,但是他就像凭空多出了数种神通,而且每有所见,不管是人与物或景,就像手中突然多出一把开门的钥匙。而甘怡的出现,就让郑大风无缘无故记起了一座历史久远的福地,在浩然天下消失已久。

    这就对得上了。

    当初米裕受魏檗所托,为长春宫出门历练的一行人秘密护道,队伍中有个名叫终南的小姑娘,年纪很小,辈分很高,带队护道的老妪,才是龙门境,其余三个少女,也都是长春宫一等一的修道好苗子,而且她们都是头次下山历练,照理说,带着这么四个宝贝疙瘩乱逛,一位金丹地仙都未必够,怎么可能只是让一位龙门境当主心骨。

    与此同时,这拨长春宫女修那场历练,最重要之事,既然是要与风雪庙讨要一片万年松,好给一位大骊巡狩使满意答复,不说太上长老宋馀亲自出马,也该派遣宫主露面,才算合乎山上的礼数。

    所以郑大风就立即走了趟北岳山君府的文库司,调阅档案,果不其然,给郑大风找到了一条线索,有那么一段时间里边,长春宫的所有地仙修士,全部失踪了,或者用闭关的由头,或者是对外宣称出门远游了。

    至于郑大风为何如此上心,当然因为对方是女修如云的长春宫啊!

    浩然、蛮荒两座天地接壤后,异象横生,除了海上那艘夜航船,宝瓶洲这边也有不少远古洞天福地的破碎秘境,水落石出,比如其中就有那座虚无缥缈、随水跟风一般流转至宝瓶洲的秋风祠,单凭修士境界无法力取,只能是靠着下五境练气士进入其中,各凭福缘获得各种宝物,虽说已经有一些个幸运儿,得了些仙家机缘,按照山上的界定,这处来历不明的宝地,目前还是一种虚位以待的无主状态。

    三个早就被大骊王朝内定的宗门名额,继落魄山和正阳山之后,宝瓶洲又新添了两座宗字头仙府,位于雁荡山龙湫畔的一座大寺,再就是仙君曹溶的道观。接下来,估计就是那个暂时作为正阳山下山而非下宗的篁山剑派了。

    当然不是大骊朝廷格外青睐正阳山,而是宝瓶洲需要一个新的剑道宗门,并且这个崭新宗门必须位于旧朱荧王朝。

    其实正阳山自己都已经死了这条心,却不知下宗一事,属于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事多如此,自以为最为接近时,反而渐行渐远,自以为远在天边时,却又唾手可得,不费功夫。

    此外作为宝瓶洲宗门候补之列的长春宫,老龙城,神诰宗以清潭福地作为根基的某个门派,云霞山等,都在大骊王朝的举荐名单之上。

    喜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今天就是最好的例子。

    郑大风在街上见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边跟着个侍女模样的年轻女修,看似主仆的两人,正在闲逛牛角渡包袱斋。

    只是郑大风要立即走一趟披云山,着急见魏檗,就没有上去搭讪,正经人谁会随便在路上见着个好看女子就凑近呢。

    郑大风一个骤然停步,咦,这姑娘竟然还是一位剑修?正经人不做点正经事,岂不是风流枉少年一般,所以郑大风立即跟着走入那间自家铺子,熟门熟路,开始介绍起里边的各色货物,一聊才知道老人姓洪,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一座地龙山仙家渡口,位于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又有一座青蚨坊,而这个洪扬波,就是在那青蚨坊二楼坐馆做买卖的,至于老人身边的彩裙侍女,她自称情采。

    他们一听那汉子是落魄山陈山主的叔叔辈,立即刮目相看。

    管清几次欲言又止。

    ————

    禺州将军曹茂,在闲暇时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作为一州将军,其实同时管辖着两州军务,所以也可以视为公务。

    此次出行,位高权重的曹茂没有与洪州各级官员打招呼,只是带了几名心腹和随军修士,拜访那座采伐院。

    但是主官并不在衙署里边,也没有跟下属说去了哪里。曹茂没有留下来等人的意思,离开采伐院,让两名随军修士去城内打探消息,身边一位年轻武将忍不住问道:“曹将军,这个林正诚到底是什么来头,能够不动声色就暗中摆平了豫章郡的盗采一事?”

    曹茂说道:“你要是离开豫章郡都能忍住不问,就可以去陪都兵部任职了。”

    年轻武将哭丧着脸,“曹将军,你这不是坑人吗?说好了会帮我与朝廷举荐,怎么又反悔了,官又不大,就是个陪都的兵部员外郎,按照大骊律例,有军功和武勋头衔的武将,离开沙场到地方当官,多是降一两级任用,我这都降多少级了?况且只是陪都,又不是京城的兵部,”

    在这位禺州将军这边,其实不用讲究太多的官场规矩,说话都很随意。

    曹茂淡然道:“我们大骊的陪都六部,能跟别国用来养老的陪都诸衙一样?”

    一位留在身边的女子随军修士,笑道:“曹将军,听说这位新上任的采伐院主官,是个不苟言笑的,算不算那种铁面峨冠的端方之士?”

    曹茂说道:“关于林正诚,你们都别多问。等会儿见面,我跟他聊天的时候,你们都别插嘴。”

    因为先前禺州将军府收到了朝廷密旨,皇帝陛下会在近期秘密南巡至洪州,就在那座采伐院驻跸,不会带太多的随从,一切从简,可能会直接绕过各州刺史。所以曹茂才会有这趟豫章郡之行,要先与林正诚见个面,再去巡视洪州边境几个关隘和军镇。

    洪州的这个采伐院,与大骊朝廷在禺州、婺州设置的织造局相仿

    ,都是与昔年龙窑督造署差不多性质的官场“边缘”机构,官不大,但是密折能够直达天听。只不过采伐院主官品秩相对是最低的,像那禺州的李宝箴李织造,就是官身相当不低的从四品,毕竟采伐院又要特殊几分,不属于常设衙门,更像是一个过渡性的衙门,事情办完了,朝廷不出意外就会裁撤掉,所以被抽调来这边当差的官吏,兴致都不高,一来采伐院没有什么油水,再者谁要是当真秉公办事了,还容易惹来一身腥臊,毕竟朝廷和洪州屡禁不止的偷采巨木一事,幕后势力,谁没点朝廷靠山和依仗,就说那个当地的豫章郡南氏,一年到头开销那么大,会没有沾边这档子生意?

    在大骊官场,为何会有个“大豫章,小洪州”的谐趣说法?

    还不就是因为豫章郡南氏出了那么个贵人,曾经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南簪,她是当今天子宋和与洛王宋睦的亲生母亲。

    要说母凭子贵,整个宝瓶洲,谁能跟她比?

    采伐院刚刚设立那会儿,整个洪州官员都在等着看好戏,想要看看那个从京城里边来这边趟浑水的林正诚,在豫章郡如何碰一鼻子灰。

    但是作为主官的林正诚上任后,既没有拜访任何一位豫章郡官员和皇亲国戚,也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甚至都没有去豫章郡任何一座大山逛逛,几乎可以说是足不出户。

    结果在一夜之间,所有偷采盗伐山上巨木的,从台前到幕后,全部消失了,都不是那种暂时的避其锋芒,而是主动撤离,销毁一切账簿,一些个走都走不掉的人物,更是被毁尸灭迹。光是豫章郡境内的十几个店铺,全部关门了,一个人都没有留下。当然可能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钉子”,全都自己清理干净了。

    只说那个在整个洪州势力盘根交错的南氏家族,就在前不久,正月里,在祖宗祠堂里边召开了一场关起门来的议事,七八个嫡出、庶出子弟,直接就被除名了,从族谱上边剔除出去,而且没有给出任何理由。有不服气喊冤的,也有几个言语叫嚣、狂悖无礼的,前者被打得当场满嘴都是血,至于后者,就那么被直接打死在祠堂里边。

    朦胧小雨润如酥,有贫寒少女提着篮沿街卖杏花。

    曹茂最后是在一间售卖瓷器的铺子里边,找到了那个两鬓双白的林正诚,跟个郡县里边的老学究差不多,就是显得没那么年迈暮气。

    店铺掌柜也是个老人,正在那儿笑话这位林老弟,既然兜里没几个钱,就别痴心妄想了,铺子里边的那件开门货,甭想了。

    林正诚瞥了眼门口那边的曹茂一行人,将一只瓷瓶轻轻放回架子,与掌柜说下次再来,掌柜挥挥手,说话很冲,林老弟若还是没钱,就别再来了。

    林正诚走出门去,问道:“找我的?”

    年轻武将把手中的油纸伞递给林正诚,自己刚好能与身边女子共撑一把伞,一举两得。

    林正诚没有客气,与那个手背满是伤疤的年轻人笑着道了一声谢,接过油纸伞。

    曹茂先掏出兵符,自报姓名和禺州将军的身份,再轻声解释道:“本将有命在身,必须亲自走一趟豫章郡和采伐院。相信林院主已经得到上边的消息了。”

    林正诚淡然说道:“随便逛就是了,难不成采伐院那么点高的门槛,还拦得住一位禺州将军的登门?要说曹将军是专门找我谈事情,免了,我只管偷采盗伐一事,其他军政事务,无论大小,我一概不管,也管不着。”

    禺州将军身后那几个随从,都觉得这个林正诚,不愧是京官出身,官帽子不大,口气比天大。

    一州刺史都不敢这么跟曹将军话里带刺吧。

    曹茂还是极有耐性,说道:“相信林院主听得懂曹某人那番话的意思,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纰漏,我还是希望林院主能够稍微抽出点时间,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

    林正诚笑道:“曹将军可能误会了,这个采伐院,不比处州窑务督造署和附近的织造局,职务很简单,字面意思,就只是负责缉捕私自采木的人,以后衙门若是有幸不被裁撤,最多就是按例为皇家和朝廷工部提供巨木,所以曹将军今天找我谈正事,算是白跑一趟了。要说曹将军是来谈私事,家族祠堂或是宅邸需要一些被采伐院划为次品的木头,那我这个主官在职权范围内,倒是可以为曹将军开一道方便之门的,价格好商量,记得事后别大张旗鼓就是了,否则我会难做人,都说官场传递小道消息,一向比兵部捷报处更有效率,我这种地方上的芝麻官,可经不起京城六科给事中的几次弹劾,曹将军还是要多多体谅几分。”

    曹茂有些无奈,跟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最难打交道。面上寒暄,胸中冰炭。

    我跟你商议陛下微服私访的天大事情,你跟我扯这些芝麻绿豆的私情琐碎,你林正诚当真会在意与一个禺州将军的官场情谊?

    曹茂便跟着转移话题,笑道:“据说如今盗采一事都停了。”

    林正诚点头道:“估计是采伐院的名头,还是比较能够吓唬人的。”

    曹茂之所以如此有耐心,是因为作为前大骊巡狩使苏高山的心腹爱将,比起身后那帮随从,曹茂要多知道些内幕。

    不过关于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采伐院首任主官,其实曹茂就只是多知道两件事,但是足够让曹茂慎重再慎重了。

    第一件事,林正诚并非大骊京城人氏,而是出身骊珠洞天,他是后来搬去的京城,才在兵部捷报处当差多年。

    第二,林正诚还是那个林守一的父亲。

    大骊京城钦天监有个叫袁天风的高人,白衣身份,最擅长月旦评和臧否人物,在林守一这边,就曾有一句“百年元婴”的谶语,结果林守一四十来岁就跻身元婴境了。

    有说错吗?林守一难道不是在百岁之内跻身了元婴?

    又有好事者询问林守一能否百年玉璞?袁天风只是笑而不言。

    曹茂如今在朝中有一座隐秘靠山,姓晏,是个通天人物,如果说大骊王朝是如日中天,那么此人就是大骊朝的影子。

    曹茂从这位大人物那边得知,皇帝宋和,其实对林守一极其器重,对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修士,早就寄予厚望,甚至是愿意把他当作未来国之栋梁来精心栽培的。所以早年才会有意让林守一接替担任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在这个作为大骊朝廷最有实权郎中的清贵位置上,再在京城官场积攒几年资历,即便不参加科举,有先前担任过大渎庙祝的履历,再破格提升为礼部侍郎,朝堂异议是不会太大的,将来林守一如果再获得书院君子的身份,那么有朝一日顺势接掌礼部,就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将来大骊庙堂,刑部有赵繇,礼部有林守一,再加上其余那拨如今还算年轻的干练官员,文臣武将,济济一堂。

    一个四十岁出头点的年轻元婴。如果不是林守一出身骊珠洞天那么个千奇百怪的地方,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一辈,就有陈平安,刘羡阳,马苦玄,顾璨……再加上林守一喜欢清静修行,埋头治学,这才使得本该更加引人瞩目的林守一,未能获得与他修为、学识相匹配的名声。

    林正诚都没有邀请他们去往衙署落座喝个热茶。

    曹茂已经有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想着实在不行,就自掏腰包,与采伐院私底下购买一批被官吏鉴定为次品不堪用的木材?

    又遇到了一位沿街叫卖杏花的贫家女,见到了迎面走来的曹茂和林正诚一行人,卖花娘就立即退到墙角根那边站着,她眼中有些好奇,不止是民见官、贫见富贵的那种畏惧。

    那个撑伞的年轻武将,就将油纸伞交给身边的女修,他快步走向前去,与少女询问价格,掏出钱袋子,掏出几粒碎银子,干脆将一篮子杏花都买下来,担任禺州军府随军修士的女子,朝他递回油纸伞,接过花篮,她摘下一朵杏花别在发髻间。年轻武将用蹩脚言语向她称赞几句,女子貌美如花,男子的情话土如泥壤。

    林正诚突然主动开口说道:“曹将军跟处州落魄山那边,有没有香火情?”

    曹茂脸色如常,“早年在家乡那边,跟当时在书简湖历练的陈山主见过一次面,但是算不上香火情,勉强能算不打不相识,之后就再没有见过。”

    身后几个,都是第一次听闻此事,一个个大为惊讶,咱们曹将军可以啊,竟然跟那位年轻隐官是旧识?听意思,“打过”交道?

    林正诚就没有多说什么。

    采伐院的一众官吏,都知道林院主在新年这个正月里,似乎心情不太好。

    可能是觉得这个采伐院主官,不好当?又好像在等什么,结果没等着,就显得有几分神色郁郁。

    去年冬末,闭关之前,林守一给霁色峰那边寄出一封密信,提醒陈平安在正月里,可以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登门拜年。

    林守一就又给采伐院寄了一封家书,说自己已经跟陈平安打过招呼了。

    上次关系疏淡至极的父子,难得多聊了几句,按照林守一的估算,此次闭关所需神仙钱,还有一百颗谷雨钱的缺口。

    当时林正诚一听这个数字,就立即打退堂鼓了,摊上这么个好像吞金兽的不孝子,就只能继续保持一贯父爱如山的姿态了,听到林守一说已经跟陈平安借了钱,补上缺口。林正诚就半开玩笑一句,既然跟他借了钱,就不用还了。林守一自然不敢当真。

    可林正诚其实给某个晚辈备好了一份见面礼,此物按照山上估价,差不多就是一两百颗谷雨钱。

    这是他担任小镇阍者的酬劳之一。

    对于如今家底深厚到不见底的年轻山主来说,这么件礼物,可能根本不算什么。

    另外一个回报,是崔瀺与林正诚有过保证,林守一将来不管修道成就如何,都可以在大骊朝廷当官,是那种可以光耀门楣而且名垂青史的大官。

    自认是半个读书人、又在督造署当差多年的林正诚,很看重这个。

    林守一,字日新。

    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知荣守辱为天下谷。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林守一的名与字,都是国师崔瀺帮忙取的。

    陆沉上次死皮赖脸做客采伐院,混账话,糊涂话,玩笑话,轻巧话重话,打开天窗的亮话,盖棺定论的明白话,混淆在一起,没少说。这里边又藏着陆沉一句自称贫道多嘴一句的话,大体意思,是说林守一因为他这个当爹的偏心,才是去了某个机会,某个机会一没有,就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一连串的机缘,万事皆无,满盘皆输。而且陆沉最后还补上一句,他当年摆摊算命,是给过林正诚暗示的,言下之意,你林正诚执意如何,导致如此,那是你犟,但是贫道可是给予过你和林守一许多额外善意的!你们父子二人,不能不领情啊,做人得讲点良心,所以贫道吃你几颗粽子咋个了嘛!

    其实林正诚当时就听进去了,只是他林正诚这辈子为人处世,至多是为某些人事而感到遗憾,还真就没有后悔二字。

    至于林守一知道这个真相后,作何感想……你一个当儿子的,还敢在你老子这边造反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林正诚在儿子那边又一向是极有威严的,可真要让林正诚主动开口提及此事,其实并不容易。

    ————

    身为处州刺史的吴鸢,主动拜访州城隍高平。

    在一州官场上,双方算是属于平级。

    吴鸢脱去一身官袍,只是身穿便服,站在州城隍庙大门外。

    门口悬挂有一幅黑底金字的对联。

    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吾能救你几回?你且私语,天闻若雷。

    言行光明,暗室中现青天,何须来此烧香?胆敢亏心,神目如电。

    一向没有任何官场应酬的城隍爷高平,自然是不会露面迎接吴鸢的,倒是有个朱衣童子,一个蹦跳离开香炉,屁颠屁颠跑出城隍庙,翻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再飞快跑下台阶,毕恭毕敬与吴鸢作揖行礼,口呼刺史大人,说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的场面话。再一路低着头侧过身,伸出一只手,保持这个姿势,领着吴大人步入城隍庙。

    吴鸢是来这边与高平闲聊的,不涉及公事,就是聊点处州外山水官场的趣闻,比如如今有几个关键的水神空缺,大骊朝廷那边一直悬而未决,中部大渎暂时只有长春侯和淋漓伯,是否会多出一个大渎“公爷”,人人好奇,像那北俱芦洲的济渎,就有灵源公和龙亭侯。再就是杨花升迁后空出的铁符江水神,以及曹涌离开后的钱塘长,各自补缺人选是谁,都不算小事。

    此外原本在大骊朝廷山水谱牒上,只是六品神位的白鹄江水神萧鸾,前不久在兼并了上游的铁券河后,这位水神娘娘的品秩顺势抬升为从五品。而旧铁券河水神高酿,祠庙改迁至郓州,转任细眉河水神,属于平调,神位高度不变。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消息灵通的山水官场,看待此事,都觉得极有嚼头,就像京官多如牛毛,京官外放,主政一方,即便品秩不变,当然还是重用,作为细眉河源流之一的那条浯溪,藏着一座古蜀龙宫,规制不高,毕竟属于上古内陆龙宫之流,可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也是一座货真价实的龙宫,黄庭国哪有这份本事,自然是被宗主国大骊王朝的修士寻见的,那么等到龙宫真正被打开,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细眉河,自然而然就会水运暴涨,而高酿这位河神的地位,就跟着水涨船高。

    吴鸢都进门了,高平便走出神像,朱衣童子早已经招呼庙祝赶紧去整几个硬菜了。

    一边走一边聊,在斋堂那边落座后,吴鸢笑道:“寒食江的山水谱牒品秩,与铁符江水神,还是差了两级,他想要补缺,难如登天。”

    高平点点头,所以黄庭国皇帝那边的鼎力举荐,意义不大,大骊朝廷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吴鸢笑问道:“这位玉液江水神娘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她会暗示我,只要帮她外调别地,平调都可以,大骊境内任何一处水运贫瘠之江河,都没有问题,她甚至愿意降低半级神位?”

    高平捻起一颗花生米丢入嘴里,说道:“先前因为一桩可大可小的事情,处理不当,结果闹大了,就跟落魄山结下了梁子,她总觉得留在玉液江,睡觉都不安稳。与其每天担心翻旧账,还不如躲得远远的。”

    吴鸢调侃道:“高酿倒是捡了个肥缺,以后礼部的山水考评,那条郓州细眉河,想不要优等考语都难吧?”

    高平说道:“估摸着是落魄山那边的授意吧,明面上是魏檗的手笔,毕竟是一尊北岳山君,朝廷还是要卖他几分面子的,上柱国袁氏和两个京城世族,稍微一打听,是魏檗的意思,就只好捏着鼻子认了。魏檗这家伙心眼小,摊上这么个喜欢举办夜游宴的山君,谁不怕下次再有夜游宴,被魏檗故意穿小鞋,他们几个家族扶持起来的仙府、平时关系好的山水神灵,不得砸锅卖铁?”

    吴鸢笑道:“披云山再想要举办夜游宴,很难了吧?”

    已经是相当于仙人境的一洲山君了,再想抬升神位,得吃掉多少颗金精铜钱才行?

    就算大骊朝廷再偏心北岳披云山,国库又有盈余,也不可能这么做,不然中岳山君晋青,肯定第一个跳脚骂人,直接跑御书房吵架去。而其余几尊宝瓶洲山君,尤其是南岳范峻茂,她是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含糊的。

    ————

    林守一的闭关之地,几乎没有人能够猜到,既不是大骊京城,也不是宝瓶洲北岳或中岳山头的某处洞府道场,而是一个脂粉气略重却在大骊地位超然的长春宫。

    长春宫,名副其实,似有仙君约春长驻山水间。居闲胜于居官,在野胜于在朝,此间山水最得闲与野趣。

    在一处连祖师堂嫡传弟子都不许涉足的禁地。

    四面环山如手臂,围住一湖,山水相依,美好盈眸。风景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有翘檐水榭驳岸出,铺覆碧绿琉璃瓦,立柱架于水,有群鸟白若雪花,徐徐落在水上。

    岸上绿树有声,禽声上下,水中藻荇可数,阵阵清风如雅士,路过水榭时,细细轻轻,剥啄竹帘,春困浅睡之人,可醒可不醒。

    水榭内,设一睡榻,临窗一案几,搁放有一只香炉,几本真迹无疑的古旧法帖,一把用来驱虫掸尘的麈尾,一摞山水花鸟册页,各色文房清供兼备。

    有女子在水榭内的榻上,睡了个午觉,她刚刚醒来,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再伸着懒腰打哈欠,午睡初足,低头瞥了眼绣鞋,翘起脚尖,挑起一只绣鞋,想了想,又有些烦躁,便随便踢开那只绣鞋,光脚踩在地上,走出水榭,水榭临湖一面,设置美人靠。这

    个意态慵懒的美人,便将胳膊横在栏杆上,下巴抵住胳膊,她看着平静如镜的湖面,眼神迷离。

    再好的景致,每天都看,就跟每天大鱼大肉一样,顿顿吃,一日三餐还不能不吃,总会吃腻味的。

    她腰间悬挂一块牌子,单字“亥”,亥时自古被修道之士誉为“人定”。

    水榭廊道铺设有一种山上的仙家玉竹,冬暖夏凉。

    有人腰悬“寅”字腰牌,此刻正坐在廊道一张蒲团上,在那边用铜钱算卦,一旁堆放着几本类似《金玉渊海》、《正偏印绶格》的算命书籍。

    一个身材消瘦的木讷少年,盘腿而坐,膝上横放着一根翠绿欲滴的竹杖。

    还有个面容苦相的年轻男人,背靠廊柱闭目养神。

    此外水榭顶部坐着个女子,双腿悬在空中,轻轻摇晃。

    有个黑衣背剑青年,单独站在水榭外,竹冠佩玉,玉树临风,满身清幽道气,有古貌意思,他正在举目远眺对岸的山头。

    一行人待在这边,确实时日有点久了。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腰悬一块牌子,只刻一字,皆取自十二地支。

    这一行六人,正是大骊地支一脉成员。

    袁化境,子。改艳,亥。苟存,申。隋霖,寅。苦手,巳。周海镜,丑。

    先前大骊朝廷不计代价培养出来地支十一位修士,分出了两个山头阵营,分别以皇子宋续和上柱国姓氏剑修袁化境作为领袖。

    袁化境,与宋续都是剑修,一个是大骊最顶尖的豪阀出身,有个上柱国姓氏,一个是出身帝王家的天潢贵胄,双方年纪等于在山下差了足足两辈,境界则差了一层。

    宋续身边,有韩昼锦,葛岭,余瑜,陆翚,后觉。

    袁化境这边,则有精通五行的阴阳家修士隋霖,每天都花枝招展的女鬼改艳,她是山上传说中的“画师描眉客”,沉默寡言的少年苟存,还有年纪轻轻就一脸苦相的苦手,他是比改艳这一脉更为数量稀少的“卖镜人”,最重要的那件本命物,是一把能够颠倒虚相实境的停水境。

    作为不到百岁就已经是元婴境剑修的袁化境,若非碍于身份,必须躲在幕后,使得袁化境名声不显,否则他肯定可以跻身宝瓶洲年轻十人之列,而且名次会很高。

    前不久,地支队伍中最新多出一人,若是不谈杀力,只说名气大小,就算十一人加在一起,可能远远都不如此人。

    正是那个前不久在大骊京城,与鱼虹打擂台的女子大宗师,山巅境武夫,周海镜。

    周海镜加入大骊地支一脉后,作为九境巅峰武夫,她的出现,成功补齐了大骊王朝的十二地支。

    虽然姗姗来迟,不过好事不怕晚。

    但是因为她资历浅,没有一起参加过陪都战事,所以两头不靠,跟哪边都不熟,而且她也没觉得需要跟他们套近乎。

    又因为袁化境这边只有五人,周海镜就加入他们的队伍了。

    周海镜一来,改艳就算是碰到对手了。

    这个地支一脉中唯一的女子武夫,每天打扮得那叫一个堆金叠翠,珠光宝气,从头到脚,装饰之繁琐累赘,到了一种堪称夸张的地步。所以当初余瑜见到周海镜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位姐姐,是一座行走的店铺吗?是走在路上,只要有人愿意开价,相中了某件饰品,周海镜就可以随便取下一物与人做买卖?

    周海镜除了跟最早拉拢她的皇子宋续、道士葛岭,勉强还算谈得来,跟其他人都没什么可聊的,尤其是跟改艳,简直就是天生不对付,针尖对麦芒,她们感觉每天不含沙射影吵几句,两个女子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坐在碧绿琉璃瓦上边的周海镜,低头看着那个隋霖的一次次丢掷铜钱,这家伙是阴阳五行家一脉的练气士,有点学问的,不去摆摊当个算命先生挣笔外快真是可惜了。

    周海镜笑呵呵道:“隋霖,你就没听过一个圣人教诲吗?行合道义,不卜自吉,行悖道义,纵卜亦凶。故而人当自卜,君子不必问卜。”

    隋霖置若罔闻,作为精于命理一道的行家里手,跟周海镜这种门外汉没什么可聊的。

    周海镜也没想着跟隋霖聊那些高深的算卦学问,本就是无聊扯几句,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她加入地支一脉后的第一件正经事,就是跑来长春宫这边,给人帮忙护关。

    但是宋续那边,同样是六人,当下却是有重任在身的,得到了钦天监的指示,要去寻找一件极有来头、品秩极高的远古至宝。

    因为是两拨人分头行事,周海镜就无法知道更多的细节了,据说按照地支一脉的传统,事后都会聚在一起,仔细复盘。

    只是复盘有个屁的意思,寻宝一事,当然是亲力亲为才有滋味,哪怕一切收获都得归公,必须上缴朝廷某座密库,可是只说那个过程,也是极有意思的嘛,早知如此,她就死皮赖脸加入宋续那个山头了。

    周海镜实在是百无聊赖,闷得慌,忍不住抱怨道:“不过就是个元婴境修士的闭关,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让我们六个,每天在这边喝西北风?”

    皇帝陛下在去年冬,亲自下了一道密旨,让他们六人,来此地为那个叫林守一的读书人护关。

    将近两个月的光阴,就这么消磨掉了。问题在于,陛下并未说明他们何时能够返回京城,看架势,是那家伙一天不出关,他们就得在这边耗着?

    斜依美人靠的改艳,她虽然对此也是腹诽不已,可是但凡周海镜说不的,她就要说个是,冷笑道:“第一,别不把玉璞当神仙,六十年之前,玉璞境修士在我们宝瓶洲,屈指可数,也就是如今才没那么稀罕了。”

    风雪庙魏晋之外,还有正阳山那边,山主竹皇和满月峰老祖师,这两位也都是成为玉璞境剑仙没几年。

    “再者,林守一是首个严格意义上的大骊‘自己人’,只要他有望跻身上五境,朝廷就必须慎之又慎,意义之大,就跟当初魏山君金身拔高到与上五境,一举成为宝瓶洲历史上首个上五境山君差不多,所以别说是我们几个,再多个仙人一起护关都不过分。”

    这位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读书人,出身骊珠洞天不说,关键是林守一曾经担任过大骊王朝的齐渎庙祝,这就与同乡马苦玄等天之骄子,有了差异,反观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还有那个出身桃叶巷的元婴境剑修谢灵,他们几个,各有宗门,而且与大骊宋氏的关系,实在算不上有多好,不谈那位拒绝担任国师的年轻隐官,即便是刘羡阳,与大骊朝廷,也是客气中透着一股疏远。

    周海镜根本不搭腔,只是继续逗弄那个隋霖,“听余瑜说,你借给陈平安六张金色符箓材质的锁剑符?还要得回来吗?会不会肉包子打狗啊?”

    隋霖脸色尴尬至极,深呼吸一口气,只是装聋作哑。

    除了最后加入地支一脉的周海镜,他们十一人,都是国师崔瀺精心挑选出来的,并肩作战已久,配合无间。

    比如宋续拥有两把本命飞剑,“驿路”和“童谣”,后者是国师崔瀺帮忙命名,前者可以保证隋霖逆转光阴长河之时,地支修士稳住道心,再加上其余修士的几种神通,他们可以不被光阴长河裹挟,从头到尾,稳如一座座渡口。

    只是地支一脉,真正的杀手锏,还是袁化境除“火瀑”之外,第二把隐藏极深的飞剑,名为“倒流”。

    据说是一把仿品,至于是仿造哪位剑仙的本命飞剑,未知。

    地支修士在结阵之后,隋霖坐镇其中,手握阵法枢纽,他甚至能逆转一段光阴长河,所以他就是那个帮助所有人“起死回生”的那个关键人物。如果不算最后那场架,之前跟那个年轻隐官的交手,不算白吃苦头,隋霖得到了那个家伙赠送的一块远古神灵金身碎片,结果比他预期耗时更久,用了将近两个月的光阴,才将其完整炼化,于自身大道极有裨益。

    但是如果光阴倒转,能够不打最后那场架,别说归还这块金身碎片,就是再让隋霖送给年轻隐官一块,他都一百个心甘情愿。

    实在是太遭罪了,不光是隋霖,恐怕除了心最大的余瑜,其余十个地支同僚,人人都有心理阴影了,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

    先前一听到周海镜对那年轻隐官直呼其名,隋霖都担心会不会被殃及无辜,给某人偷听了去。

    比如改艳就当场脸色尴尬起来,破天荒没有跟周海镜吵几句,那个名叫“苦手”的年轻人,更是面容苦涩得像是哑巴吃了黄连。委实是怪不得他们如此胆小,在大骊京城最后那场记忆没有抹掉的“交手”,他们甚至不得不打破常理,不去复盘,十一人极有默契,谁都不提这一茬,完全就当没有这回事。

    余瑜被那个毫不怜香惜玉的家伙伸手按住面门,就那么硬生生拽出她的所有魂魄。如同口含天宪的 儒家圣人,只是说了“花开”二字,就用数十把锋芒无匹的长剑,将陆翚钉成个刺猬。改艳更是被他说是自创剑术的“片月”,连人带法袍和金乌甲,一瞬间被无数道凌厉剑光给肢解得稀烂。苟且的下场,约莫是与那人是旧识的关系,手下留情了,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只是被斩断双手双脚。而他隋霖,被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来到身后,一拳狠狠洞穿隋霖后背心,隋霖低头便可看见那人的拳头。身为“一字师”的陆翚,更为可怜,先是那些长剑禁锢,再被对方以武夫罡气凝成的一杆长枪刺入脖颈,那人再作斜提铁枪状,将陆翚高高挑起悬在空中……

    周海镜笑问道:“你们就这么忌惮陈平安?我怎么觉得他挺好说话的,每次与我见了面,都是和和气气的。”

    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好像这些人人都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天之骄子,只要自己提到那个名字,一个个的,就跟平时滴酒不沾的货色,被人强行灌了一大碗烈酒,满脸鼻涕眼泪,狼狈至极。

    听到那个名字,改艳再次脸色微变,身体紧绷,手背上青筋暴起。

    周海镜敏锐察觉到这个“死对头”的异样,正要火上浇油说几句自己跟陈平安的交情,对方如何登门邀请自己出山……

    袁化境开口说道:“周海镜,闲话少说,你多想想如何尽快跻身止境。”

    周海镜可不把袁化境太当回事,继续说道:“总不会是你们十一人曾经联手,然后被陈平安一个挑翻全部吧?”

    刹那之间,如有一条火龙环绕周海镜和水榭顶部,火焰粗如井口,光亮耀眼,以至于那些碧绿琉璃瓦隐约有了熔化迹象。

    周海镜扯了扯嘴角,一身充沛浩大的武夫罡气如神灵庇护,将那条火龙的灼热抵御在一丈之外。

    她伸手拍了拍心口,“呦,元婴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呢,吓得我花容失色,小鹿乱撞……”

    水榭廊道那边,一直靠着柱子闭目养神的苦手,蓦然睁开眼。

    周海镜意识到再这么继续下去,就真难收场了,只得举起双手,她再伸手轻拍脸颊几下,“怕了你们,就知道欺负我这么个新人,算我说错话啦,我掌嘴。”

    袁化境收起本命飞剑“火瀑”,沉声道:“下不为例。”

    周海镜用手指触及微烫的身边琉璃瓦,原先碧绿纹路已经被火焰灼烧得扭曲,她抬臂使劲抖了抖发麻手指,看来袁化境的这把飞剑,真正杀力所在,还是在于能够暗中牵引人身灵气和煮沸人之魂魄?对付纯粹武夫,效果稍微差了点,收拾练气士,确实事半功倍,祭出飞剑如架起火堆,无需穿透修士体魄,便可以遥遥烹煮人身灵气如沸水?

    袁化境走到水榭旁,视线依旧停留在湖对面的一座山头。

    不知道宋续那拨人秘密潜入那座古战场遗址是否顺利,说是钦天监凭借观天象找出的蛛丝马迹,事实上就是袁天风的推算结果。

    这处时隔万年还不曾落入任何修士囊中的遗迹,最不同寻常的地方,根据钦天监给出的猜测,在于此地暗藏着一轮远古破碎坠地的“大日”,化作一只潜灵养真的金乌,陷入长眠中,不知道是受到了某种牵引或是感应,总之它直到前不久才渐渐清醒过来,就立即被袁天风找到了端倪,宋续六人立即赶去,同时带了一件可以作为压胜之物的大骊密库重宝。

    袁天风这些年在钦天监,耗费了大骊朝廷大量的财力,最终被他研制出来一架能够勘验地脉震动的精密仪器。

    袁化境跟宋续,其实才是最看不对眼的两个人,比起周海镜跟改艳只是表面上的势同水火,犹有过之。

    但是上次遭遇了那场变故之后,双方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反而各自解开了心结。

    双方所说的内容,都是禁忌。只是解开了心结的同时,双方又有新结。

    宋续临行前,撂下一句“下不为例”,其实这位低袁化境一个境界的皇子殿下,就等于是以地支一脉的领袖人物自居了。

    不过袁化境本以为自己会恼怒,但是没有。大概就如宋续所说,心气已坠。

    所以宋续笃定最有可能出现心魔的,并非隋霖和陆翚,而是输了个底朝天的剑修袁化境。

    对地支一脉修士,陈平安有过不同的提醒和建议。

    比如让隋霖多跑京城崇虚局和译经局,融合佛道两教都提倡的守一法,有此护身符,将来面对心魔,胜算就大。

    陆翚那边,陈平安给过一个极有分量的承诺,如果实在无法破境,他可以帮忙传授一门属于儒家炼气的破字令。

    袁化境猜测这头金乌的现身,极有可能与林守一的闭关,是有一定关系的。

    他甚至怀疑袁天风在大骊京城的出现,就是奔着这个林守一而去,最少也是袁天风的主要目的之一。

    袁化境一直好奇一事,据说林守一的修道之本,只是一部名为《云上琅琅书》的雷法道书,乎可以说林守一的修行道路,都是类似那种山泽野修的自学成才。

    可惜大骊朝廷这边并无此书的摹本。

    ————

    魏檗出现在披云山的山门口,当然还是用了障眼法。

    因为郑大风没有打声招呼就来这边,让魏檗总觉得这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自己得悠着点。

    郑大风满脸笑意,伸手拽住魏山君的胳膊,“魏兄啊魏兄,有件事得跟你好好商量……”

    魏檗心知不妙,毫不犹豫道:“我们山君府诸司的女官,你别想我帮你介绍认识一个!”

    郑大风眼神哀怨,“旱涝均匀一下,岂不是两全其美。”

    魏檗气笑道:“休想!”

    郑大风说道:“你与我是挚友,对吧?”

    魏檗板着脸,不搭话。

    郑大风说道:“我又是陈平安的半个长辈,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如果不是如今落魄了,得在落魄山混口饭吃,陈平安喊我一声郑叔叔,他是礼数,我不亏心,对吧?”

    魏檗无奈道:“郑大风,你别拐弯抹角了,我他娘的听着心很慌!”

    郑大风埋怨道:“急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走,咱哥俩先一起登山,再去乐府司,仪制司也成,反正就是找个雅静地儿,好好搓一顿酒,不醉不休。”

    魏檗站着不动,“你先把事情挑明了,不然就别怪我不念兄弟情谊。”

    郑大风幽怨道:“除了女子,你魏兄是第一个能够伤我心的男人,看来以后跟你是真不能处了。”

    魏檗伸手抵住眉心额头。

    郑大风坐在台阶上,魏檗只得跟着坐下。

    “陈平安跟宁姚是道侣,对吧?”

    “宁姚又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是不是?”

    “我在飞升城那边,可是极有地位和威望的,又是陈平安的半个长辈,你跟我又是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好哥们。”

    魏檗听得如坠云雾,你这不就又绕回来了?

    “宁姚托我送你的,算是作为这么多年来,魏山君如此照拂某人和落魄山的谢礼,放心,此物不属于飞升城和避暑行宫,是她独自仗剑清扫天下的战利品之一。”

    郑大风终于不再卖关子,从袖中摸出一只木盒,往魏檗手上重重一拍,笑道:“恭喜魏山君,得再办一场人心所向的夜游宴了!”

    落魄山那边,小陌出现在竹楼,问道:“公子,她偷溜出落魄山,不是小事,真不用我跟着她吗?”

    陈平安微笑道:“既然她是故意让你知道此事的,那么你不去比去更管用。”

第九百九十七章 酒,剑,明月

    集灵峰竹楼这边,确实风景绝美,当年选在这边搭建竹楼,在这边赏过景的客人,都说陈山主独具匠心。

    山中黄鹂成群恰恰啼,崖外飞云如赶春,与人当面化龙蛇。

    小陌说道:“郑先生回到家乡,就更热闹了。”

    陈平安没来由笑道:“郑大风说我辈读书人翻旧书,如小别胜新婚。”

    小陌点头道:“郑先生是极有才情的饱学之士,是学问人故作风流语,与伪君子假装道学家,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陈平安说道:“上次去飞升城的酒铺,碰到的老主顾,一个个都说郑掌柜的荤话能佐酒,我这个二掌柜是远远不了。”

    小陌笑道:“郑先生豁达,有情有义却不拘小节,走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

    “陪我走走。”

    陈平安丢给小陌一壶酒,两人一起拎着酒壶,去往山顶那边,边走边喝,山色青欲滴,携酒上翠微。

    一座顶尖宗门的护山阵法,往往都属于叠阵,相互补充,层层加持,必然攻守兼备。

    落魄山如今拥有两座护山大阵,其中一座属于陆陆续续拼凑起来的剑阵,是勤俭持家的山主陈平安如燕子衔泥一般,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家底,另外一座,则是“因祸得福”,老观主当初做客落魄山,在山门口喝茶,估计本来是要与落魄山兴师问罪的,由于陈灵均在小镇那边的出言不逊,这位“从不饶人”的落宝滩碧霄洞主,不屑与一条小小元婴境水蛇计较什么,那就只好拿陈平安这位山主开刀了。

    根本不用怀疑老观主的手段,更不该怀疑这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胆识和魄力。

    “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从来不是什么溢美之词。

    当初小陌逃入落宝滩,白景如此行事跋扈的剑修,一样需要主动止步。

    只是不曾想一来二去,老观主反而送出了一幅五岳真形图。

    使得作为山君的魏檗如今想要造访落魄山,明明就这么几步路,却需要一份“通关文牒”才能不那么拖泥带水。

    难怪魏山君会在郁闷之余,忍不住与小米粒开玩笑一句,那是天底下最值钱的一碗茶水了。

    这话半点不假,老观主非但没给陈平安穿小鞋,再送出一幅老祖宗级别的真形图,不等于是两件仙兵了?

    山巅那座旧山神祠内,供奉有一幅陈平安从剑气长城带回的剑仙画卷,最早是倒悬山敬剑阁,陈平安原本想要归还飞升城,只是宁姚不愿意收回,她的脾气,陈平安最清楚不过了,拗不过她的。

    走到山顶,小陌感慨道:“公子,落魄山能有今日气象,当真来之不易。”

    陈平安自我吹嘘道:“赀财盈筐,决然是勤俭持家。”

    太平山早年曾经赠送给陈平安一幅阵图,落魄山一直苦于没有适合的飞剑,以至于前些年,陈平安就一直在打北俱芦洲那座恨剑山的主意。所幸上次走了趟蛮荒腹地,期间路过云纹王朝的玉版城,作为包袱斋的后起之秀与集大成者,年轻隐官再次发扬了“贼不走空,见好就收”的吾辈江湖宗旨,从道号“独步”、一位蛮荒崭新飞升境的皇帝叶瀑手上,得到了十二把飞剑和那支作为搁放飞剑的珊瑚笔架,陈平安将前者收入囊中,后者则拿来跟陆沉做了一笔长远生意。

    如此一来,太平山阵图刚好与十二飞剑搭配,可谓天衣无缝。

    而上次桐叶洲举办下宗庆典,刘景龙作为陈平安最要好的“酒友”,当然要观礼青萍剑宗建成仪式,他带着弟子白首,离开太徽剑宗,在南下途中,按照陈平安的请求,刘景龙先去了一趟大骊京城,为地支一脉的阵师韩昼锦指点修行,其实刘景龙在那边把酒水喝饱之后,还曾秘密进入落魄山,帮助那个当惯了甩手掌柜的家伙,为画卷中那些“只余下剑意而无灵智”的剑仙英灵“镜像”,做成了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刘景龙仔细研究过太平山阵图后,以这幅阵图作为道场基础,挑选出十二位剑仙英灵,拣选出剑道相近的各自飞剑,手持十二飞剑,使得这座攻伐大阵,终于真正意义上趋于圆满。

    从以前陈平安估算的“可杀玉璞,震慑仙人”,提升为“可以重伤一位事先不知情的仙人”。

    至于飞升境修士,就别来这边瞎逛荡抖搂威风了,一来如今进入宝瓶洲,需要与大骊仿白玉京主动通报行踪,再者真当落魄山没有飞升境吗?真惹急了陈山主,可就真不讲半点江湖道义了,开门关门放谢狗。

    此外魏檗又偷偷摸摸绕过大骊朝廷,根本没有上报大骊礼部和录档,就直接为这座剑阵大开方便之门,又使得那些持剑英灵,能够自由来往于大半个北岳地界。

    看见披云山门口那边,郑大风和魏檗的礼尚往来。

    小陌打趣道:“我们魏山君是典型的好人有好报。”

    送出那只木盒后,郑大风就与魏檗看似勾肩搭背,实则强拽着魏山君一起登山,去往那处女官数量最多的乐府司喝酒。

    至于魏山君会不会事先与乐府司官吏们提醒几句,让她们小心点郑大风,就不得而知了。

    小陌想起一事,“不知谢狗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我们宝瓶洲五岳山君,有可能获得文庙封正,公子,此事属实?”

    陈平安摇头道:“这还真不太清楚,茅师兄在信上没有说及此事,回头我跟文庙那边问问看。”

    如今浩然天下,确实有个未经证实的传闻,曾经的大骊一国五岳山君,如今宝瓶洲的五岳之主,似乎有可能拥有“神号”了。

    至于由谁来住持封正仪式,照理说最低也该是一位文庙副教主,不过极有可能是文圣亲自莅临宝瓶洲。

    一旦果真如此,那么对于魏檗、晋青和范峻茂这几尊山君而言,获得文庙的封正,既是一种殊荣,更是一种实打实的大道收益。

    别洲修士对于此事,是几乎没有什么怪话的,毕竟宝瓶洲当得起这份待遇。

    至多就是不约而同调侃一句,北岳魏檗的神号,必须是那“夜游”嘛。

    北岳魏檗,金身粹然,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后来金身高度又有提升,修为境界相当于一位仙人境。

    君倩师兄当年曾经坐镇落魄山,出拳迎敌,曾经使得北岳地界落下数场金色大雨,魏檗受益颇多。

    如果魏檗凭借宁姚赠送的那份谢礼,能够再次提升金身高度,第一个宝瓶洲上五境山神,第一个仙人境,再来第一个相当于飞升境的山神,这可就是一洲山水官场历史上的“连中三元”了,因为神灵几近不朽的缘故,那么山君魏檗,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横空出世之前,先前宝瓶洲山上仙府和各国朝堂,达成了一个共识,修行境界的瓶颈,就看当下三位“仙人境”,他们的最终高度了,是止步于此,还是更进一步。

    剑修,看那已经是大剑仙的风雪庙魏晋,能否跻身飞升境。

    山水神灵,得看披云山魏檗,山泽野修,就看书简湖的刘老成。

    他们三位,就是各自道路走在最前边的领头者。

    这三条道路,就像已经有人带头走在前边,后边的人只需要跟着走,都不奢望能够追上,并肩而行,更别提赶超了。

    陈平安站在崖畔,轻声道:“我们都喜欢说居高临下,高屋建瓴这类成语。浩然天下九洲,如果将海平线作为尺子,陆地的高度,就是西北高,东南低。此外海平面,其实是存在微妙倾斜的,幅度不大而已,但是这件事,书上从无记载,一般修士根本无从得知,更难准确测量。”

    “在宝瓶洲,陆地版图的地势,就是更为显著的北高南低了,这倒是一个山上皆知的常识,所以同样是身为一洲山君,范峻茂就比较吃亏。一洲练气士,之所以都认为魏檗是最有希望成为首个金身高度相当于飞升境的山水神灵,不光是觉得魏檗与大骊宋氏关系莫逆,占据了‘人和’ ,还有就是这座披云山,最为占据地利优势,是整个宝瓶洲陆地上,海拔最高的那座山头。”

    陈平安说到这里,双手笼袖,抬起头,“故而此山离天最近。”

    陈平安第一次了解金精铜钱的价值,还要归功于老龙城苻南华的“炫耀”,他用了一句不知出处的古诗,来形容这种神仙钱。

    “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

    宁姚送出的那份谢礼,郑大风去往披云山找魏檗之前,就已经跟陈平安通过气了,宁姚让郑大风转告陈平安三句话。

    “这是我早就给披云山备好的礼物,你和落魄山,不能总这么亏欠魏檗的人情,人家不计较,不是你这个山主不上心的理由。”

    “此物是要比金精铜钱更值钱许多,但是唯独你最不适合炼化此物,送给魏檗,却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雪中送炭,他若是凭此抬升神位一个大台阶,以魏檗的性格,只会更加照顾落魄山。”

    “送就送了,无需心疼,反正我会在五彩天下这边搜集更多的金精铜钱。”

    这就是宁姚为人处世的一贯作风。

    也是陈平安认识她之后,一直坚持的共同习惯。

    有事直接说,不管是大事小事,宁肯当场吵架,惹来对方的不高兴,也绝对不给“误会”留出丝毫余地。

    所以在剑气长城那边,不管是任何选择,陈平安都不曾对宁姚有任何隐瞒,事实证明,这就是他和宁姚最好的相处之道。

    陈平安满脸得意洋洋,将宁姚的那些言语,与小陌大致复述一遍。

    小陌由衷赞叹道:“山主夫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贤内助。”

    陈平安伸手出袖,揉了揉下巴,突然转头望向小陌,神色诚挚道:“小陌啊,下次夜游宴,你就别参加了,这种热闹别凑,闹哄哄喝酒而已,没啥意思。”

    小陌嗯了一声,陈平安刚刚松口气,结果小陌就来了一句,“那就劳烦公子帮我捎带贺礼。”

    陈平安无可奈何,吾山门风,确实是以诚待人,可也不是说让你小陌做人太实诚啊。

    小陌立即识趣转移话题,问道:“公子,树下练拳如何了?”

    陈平安说道:“近期破境难度不大,就是需要打熬底子、缝补体魄缺漏的地方不少,跻身五境武夫后,还有得磨。”

    小陌笑道:“树下心性醇正,后劲足,又有公子亲自指点拳法,武道肯定可以走得高远。”

    既然聊到了武学,陈平安就好奇问道:“小陌,在那段岁月峥嵘的远古时代,有谁能够单凭拳法,就将一位地仙的因果、命数一并打散?准确说来,是那种彻彻底底的打成虚无,不单单是魂魄消失而已。”

    小陌一向思路缜密,没有着急给出答案,反问道:“公子的意思,就只是驱动身体的筋骨气力,不动用丝毫天地灵气,单纯以蛮力,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武道,打杀一位地仙,使其再无来世,彻底‘兵解’?”

    陈平安点头道:“差不多。”

    原来“兵解”最早的本义,是这么个意思?

    小陌想了想,缓缓说道:“三教祖师在内的远古天下十豪,撇开不谈,碧霄道友就能轻松做到,最早跟在至圣先师身边的几个书生,也不差,再加上这次与我和白景一并醒来的那个无名氏,他早年身边也跟着几个差不多路数的扈从,拳脚都不轻,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半百人数,怎么都是有的。”

    陈平安惊讶道:“这么多?”

    小陌微笑道:“若是再加上出生在太古时代的妖族,就更多了。只是他们往往不太轻易露面,因为人间剑修多了之后,最喜欢找他们的麻烦。”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道:“比如公子的那位师兄,君倩先生,他出身神异非凡,在千奇万怪共同横行人间的太古岁月里,他都是有数的存在,曾有屹立大地小日月、振翅只恨青天低的大道气象。如果君倩先生不是被佛祖拉去论道一场,为佛法浸染天性,稍稍改变了性情,我估计后世的上古时代,白帝城郑先生的那位传道人,他都没有斩龙一役的机会。”

    小陌继续说道:“公子,我有个猜测。”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

    小陌说道:“我猜测当年天下真龙,之所以会叛出天庭,极有可能是君倩先生通过佛祖,暗中与所有龙宫水族,有过某个承诺,类似不伤蛟龙水仙之属的契约。”

    陈平安点点头,“应该就是事实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小陌,按照如今山上推测,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视为练气士的十四境。作准吗?”

    在太平山那边,陈平安因为拜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所赐,挨了某位十一境武夫的一拳,确切来说,是半拳。

    当时就已经是十境气盛的陈平安,面对那半拳,就只能是乖乖站好挨打而已,别说还手了,招架都难,躺在大坑里半天没起身。

    后来知道平白无故挨了这半拳的真相后,陈平安是又好笑又好气,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了,毕竟哪里舍得教训裴钱半句。

    何况裴钱打小就心思重,陈平安就没打算跟她聊这个,免得她多想。

    换成某位得意学生是罪魁祸首的话,陈平安还不得把这只大白鹅的脖子打个结。

    小陌摇头道:“不太清楚。此事可以问问白景。”

    如今陈平安的潜心修行,无非三事。

    炼剑,练拳,画符。

    炼剑一途,主要就是“笼中雀”和“井口月”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陈平安试图炼化出一条大道运转有序的光阴长河,将小天地变得更加趋于“真相”。

    而武道攀升,就显得比较枯燥乏味了,陈平安反反复复,只练半拳。

    那位山巅“古怪”的十一境之拳,如同一部至高拳谱。

    被一分为二,一半在那具仙人遗蜕身上,是那位坐镇荧惑的兵家初祖故意留下了韩玉树的皮囊。

    另外一半,就在陈平安自身天地的山河内,相当于挨了半拳,人身小天地内山河震动,山川改道……每一处遗留痕迹就是拳路。

    至于画符一道,耗时颇多,陈平安看似是在分心,其实通过钻研符箓,正是陈平安用来来补全光阴长河一系列渡口、渡客等存在的关键手。

    陈平安笑着邀请道:“走,带你看看我的一些收藏,以及我是如何修行的。”

    小陌对此期待已久,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

    与小陌一起缩地山河,返回竹楼那边。

    陈平安率先步入没有关门的竹楼一楼,泛起涟漪阵阵,小陌紧随其后,跨步走入屋内后,却是别有洞天。

    天地茫茫,一望无垠,是陈平安本命飞剑“笼中雀”内的景象。

    陈平安笑问道:“需不需要变幻景象,我可以直接搬来一座镇妖楼,甚至是穗山,就连托月山都是可以的,足可以假乱真。”

    小陌笑着摇头,“公子,只需有一张蒲团即可。”

    陈平安指了指小陌,调侃道:“这就是你不如老厨子和裴钱的地方了。”

    言语之际,两人身后就各自出现一张北俱芦洲三郎庙秘制的蒲团,就像陈平安自己说的,确实以假乱真。

    小陌盘腿而坐,赧颜道:“有些天赋,学不来就是学不来。”

    “在桐叶洲太平山,我与万瑶宗宗主韩玉树狭路相逢,当时他被我坑了,白挨了那么一拳,这位仙人修士身上至少半数家当,连同本命物都被打成齑粉了,没能留下更多宝贝。不过韩玉树的一身道意和灵气,全部都融入了这幅山河图中。”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幅卷轴古画,悬停在身前,手指一抹白玉轴杆,便有一幅古意盎然的山川水墨图,舒卷摊开,大地山河如工笔白描,画上绘有五嶽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三山九侯先生”。

    陈平安再抖了抖袖子,从中掠出几件万瑶宗的秘藏重宝,一一悬在身前,天地间霎时宝光四射,光彩绚丽。

    一柄法刀“青霞”,隐藏有一位远古神灵傀儡的“礼器”云墩,还有一枚能够温养三昧真火的绛紫葫芦。

    其实还有两张来自万瑶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只在宗主手上代代相传,秘不示人。

    小陌笑道:“对于一位仙人来说,韩宗主属于很财大气粗了。”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是老字号宗门的底蕴。”

    陈平安指着那幅山河画卷,“这幅画,就是万瑶宗的护山阵法,也是韩玉树压箱底的杀手锏,估计在他们祖师堂供奉有大几千年的岁月了,反正画卷的年纪肯定要比万瑶宗历史更久。”

    “万瑶宗的开山鼻祖,曾是个桐叶洲的少年樵夫,他就是误入福地,获得这幅与三山福地同龄的古老画卷,才得以走上修行路。据传万瑶宗最为声势鼎盛时,占据了半数福地的天地灵气和各种气运。只是在那位老祖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时候,却闭关失败,未能跻身十四境,竹篮打水一场空,一身气运悉数归还福地。”

    结果陈平安发现小陌的兴趣,只在那件道门礼器上边,笑问道:“认识?”

    这件道门礼器“云璈”,古称云墩,仿自远古神灵用以行云驾雾的神物。按照山上说法,天地间云有云根,雨有雨脚。

    白云生处有人家,与白云深处有人家,只是一字之差,就有天壤之别。前者是修道有成的真仙无疑,后者就可能只是隐士了。

    后世云璈多是小锣形制,眼前这件,高大木架,木架材质,以万年古木松明子炼制,系挂有小槌,有一行云篆小字,“上元夫人亲制”。

    小陌点头道:“曾经抬头见过几次。”

    远古云师神官,驾五色云车,驭六龙,乘风而行,出入天门,跨三山行四海泛五湖,青云路下有九州。

    陈平安一挥袖子,那架原本大小如巴掌的袖珍云璈,蓦然变作等人高,四周云雾升腾,陈平安站起身,脚踩白云,去摘下小槌,轻轻敲击云璈,配合一种晦涩的古语,念念有词,“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烛空,灵风异香,神霄钧乐……”

    片刻之后,也无什么异象,陈平安就将小槌放回木架,笑道:“这百余个字的真言青词,照搬韩玉树,一字不差,照理说没有任何遗漏才对,但是他就能够敕令一位天官神女,我不成,始终无法请神。”

    至于古语内容的含义,陈平安是事后与崔东山请教得知,之前是先询问的姜尚真,一问三不知,周首席反而询问陈平安那位神女姿容如何。

    小陌笑道:“公子,不如我来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道:“只管随意,跟我客气什么。”

    小陌是会“古语”的,之前在风鸢渡船,小陌给柴芜、白玄和孙春王这几个孩子,传授上古秘术道法,双方就是用古语交流。

    不过陈平安还真不相信小陌你一个剑修,就能敲出朵花来。

    结果小陌同样是步罡踩斗作云上神游,念诵那串古语真言,顷刻间便有其气百道至,于高处凝聚出一片金色云海,从中睁开一双金色眼眸,俯瞰大地。小陌立即停下动作,云海逐渐消散,那双金色眼眸的主人重新化作一道道精粹清灵之气,复归天地。

    陈平安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其中的差异,疑惑道:“我所念咒语,其中有六个音节,跟你不一样?所以导致请神不灵?”

    小陌笑了笑,似乎笃定自家公子可以想明白其中玄机,根本无需自己多做解释。

    陈平安立即了然,是韩玉树故意说错了几个关键音节,这位韩宗主,出门在外不够以诚待人啊。

    短短百余字的内容,韩玉树就读错了六个字,这种比例,除了那种用心险恶的故意坑人,没有其它解释了。

    但如果只是想到这一层,那陈平安的江湖就算白走了。

    上古祭文,惜字如金,一个字都错不得,既然如此,那么韩玉树依旧能够请出那尊远古神官,必然是用了某种心声,或是依循某种古老礼制,类似鼓腹而鸣,点燃心香,唱诵敬神。果不其然,小陌接下来就是传授给陈平安一种配合真言的古礼,拣选九处气府,灵气升腾,如点燃香火,吟诵时香火袅袅“直达天庭”,与此同时灵气一路叩击沿途气府墙壁、道路,分别作击鼓状、起磕头声响……若非得此“真传”,陈平安恐怕就算在这边敲打云璈几百上千年,都无法成功“请神归位”。

    小陌说道:“若非公子本身修道,足够神异,换成一般地仙修士,照搬韩宗主敲响云璈,次数多了,越是心神沉浸其中,越容易走火入魔。”

    陈平安心中悚然,沉默片刻,“是我大意了。”

    这就是与陆沉暂借十四境道法之后的后遗症了。

    “登顶则小天下”,眼界一高,修士就会心境大开,此举自然是有利有弊。

    陆沉曾经打过两个比方,来形容大修士在人间的登顶。

    天地丸为大块,任我转圜炉锤。

    山顶种棵树,树上挂本书。

    不过其实陈平安独处时,更多是利用质地极为坚韧的云璈,偶尔演练那招神人擂鼓式。

    故而在此间天地敲打云璈,就是被陈平安拿来当做一种散心的举动。

    小陌开始解释为何自己停下动作,“公子,我是剑修,又无祈愿之心,一旦完成请神降真的仪式,就必须付出某些代价,作为供奉这位云部神灵的祭品。”

    陈平安点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随后陈平安心念微动,小陌便看到一位悬空而立的女修,身穿一件绛色法袍,宝光如月晕。

    女子现世,栩栩如生。

    陈平安问道:“她是韩玉树的嫡女,名为韩绛树,是一位玉璞境。小陌,你看不看得出,她是否神灵转世?”

    小陌摇摇头,“除非我亲眼见到她的真身,否则无法确定。”

    眼前女子形象,终究只是一副“皮肉”虚相。

    小陌又说道:“不过‘绛树’是远古神树之一,与镇妖楼青同都是差不多的根脚,她既然是韩玉树的嫡女,生下来就是一座宗门的山上仙材,取名一事,想必不会太过随便,我猜她是神灵转世的可能性比较大。”

    陈平安再轻描淡写一挥袖子,凭借井中月的数万柄细微飞剑,编制出一幅画卷,正是先前他与那尊天官神女的对峙景象。

    一尊云师之流的远古神灵女官,站在白云上,在韩玉树造就出来的那座天地内,腰间悬佩一把狭刀斩勘的陈平安,与这位掌控云璈的司云神女,遥遥对峙,他以武夫拳意罡气凝出一轮圆满明月,就像以神道对神道。

    一架云璈,总计悬挂有十二锣鼓,神女亲自擂鼓,显化出十二座布满金色雷电的云海,相互间架有一条金色长线,最终构建出一处行刑台。

    小陌当然是一个“识货”之人,这种匪夷所思的“镜花水月”,已经远远超出山上摹拓术法的范畴,后者只是类似先前“女修韩绛树”,一眼假,就是赝品,当下这幅画卷,却是名副其实的“次一等真迹”,简单来说,那尊神女的道法真意,都是真实的展露,出了这位神女是假的,其余一切都是真。

    就像书籍行业的初版初刻,与原始书稿的区别,后者甚至可以更加精美。

    小陌没来由想起一句话,身心脱桎梏,可说不思议,眼见即为实,世界名世界。

    陈平安说道:“我推测这尊神灵的残存破碎金身,实力相当于半个飞升境。大概是韩玉树准备用来证道飞升的契机所在,所以当时跟我厮杀的时候,这么一个杀伐果决的仙人境修士,唯独在如何使用这尊残破神灵的时候,道心出现了一丝犹豫,不太舍得拿她来跟我作玉石俱焚。”

    “公子,我依旧无法辨认她的确切身份,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是这座禁地。”

    小陌收敛心绪,看着那座云海雷池,说道:“是远古行刑台之一的化龙池,隶属于雷部斩勘司,至于她为何与云璈一并落入万瑶宗之手,同时又能够跨界驾驭化龙池,就是个谜题了,天庭神位分工极为明确,不允许有丝毫差池,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估计得找个机会潜入三山福地,才有可能找到线索。”

    化龙池。

    昔年天下水族过龙门者,在此化龙,遭受被抽筋剥皮等酷刑的受罚真龙则坠落此间,神性真灵在此消融殆尽,失去真龙之身。

    陈平安盘腿而坐,微微皱眉,双手大拇指轻轻敲击。

    记得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曾经在披麻宗的壁画城,花了二十颗雪花钱,买下一只装有五幅神女图的套盒。

    那五位当时就已经从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神女,分别名为“长檠”、“宝盖”、“灵芝”“春官”和“斩勘”,其中神女斩勘又叫仙杖,她们分别持有一柄长杆金色荷花灯,撑宝盖,怀捧一支灵芝如意,百花丛中鸟雀飞旋,披甲持斤斧,极其英武,浑身缠绕雷电。

    先前陈平安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位与万瑶宗韩玉树大道戚戚相关的神女,出身壁画城。

    只是好像时间对不上,披麻宗是外乡势力在北俱芦洲好不容易才扎根的下宗,就是奔着壁画城去的。

    万瑶宗开山祖师误打误撞进入三山福地,却是极早的事情了。

    除非是一种可能,某位神女施展了障眼法,其实她早就离开了壁画城,但是彩绘画像施展了秘法,能够不褪色。

    最近千年内,九位神女开始陆续选择各自侍奉的主人,按照北俱芦洲山上修士的“盯梢”和追查,离开壁画的五位神女,“春官”销声匿迹,此外战死一位,是被剑仙白裳亲手斩杀,有两位神女与主人共同兵解,而这尊被陈平安怀疑最有可能是斩勘神女的云部天官,却也完全对不上,因为她一直存在于北俱芦洲视野中,因为这位神女是一位仙人境修士的侍从,这位得道之士并非剑修,根据避暑行宫那边的记载,她还曾跟随主人一起去过剑气长城。

    壁画城地宫内,神女斩勘。

    陈平安伸手抬臂,手中多出那把狭刀斩勘。

    不出意外,这位俗称“仙杖”的雷部斩勘神女,就是奔着陈平安手中这把行刑台神物去的。

    而狭刀斩勘,又是白发童子早年从青冥天下岁除宫带到剑气长城的。

    陈平安点点头,收起两幅画卷,却留下了那片云海,轻轻呵出一口气,便有异象出现,仿佛白云生于仙人吹嘘间,雾气袅袅,如架云梯,继而从陈平安搁放那方水字印的本命水府当中,缓缓掠出一张碧绿符箓,水运浓郁且精纯,此符一出,水光潋滟,四方莹澈。

    陈平安祭出此符后,解释道:“据说万瑶宗以六张信物宝箓,作为修士的身份象征,宗主得其三,其余都被掌律在内三脉瓜分掉,这张宝箓,就是万瑶宗六种秘符之一的吐唾为江符。”

    按照《丹书真迹》的记载,符箓之妙,不在纸面,而是需要与修士金丹、元婴融合,比如在那丹室之内墙壁上,勒石刻字一般,更高一层的境界,是通过一尊元婴在关键洞府内立碑,以元神驾驭那种虚无缥缈的“纯青炉火”,书写比道家青词更加古老的“祭文”。

    练气士在人身小天地内,勒石刻符,立碑纪事,才算远古符箓真意。

    以此画出的符箓,才算属于修士己物,独得天地造化,与大道会心不远。

    所以陈平安从不觉得自己在符箓一道登堂入室了,还差得远。

    白玉京供奉有数部被誉为大道根本的大经,其中一部,名为《说符》,只是没有陆沉的那部《黄庭》出名,流传不广。

    李-希圣赠送给陈平安的那本《丹书真迹》,就像是一本被精心裁剪过的缩略版《说符》。

    “知道是好东西,但是一直不敢将此符大炼为本命物。就怕韩玉树未卜先知,早早动了手脚,或是居心叵测,一门心思想着遇到强敌,就故意落败而逃,留下这张祖山符箓给对手去炼化。”

    陈平安说道:“通过演化和拆解,一路倒推回去,我已经大致了解这张秘符的修炼过程。”

    “修士先在自身水府内开辟出一口深井,井口绕圈铭刻‘雨师敕令’四字,井口必须朝内倾斜些许,呈外高内低状,有点类似小镇那边家家户户都有的天井,有四水归堂的讲究。约莫是每隔六十年,在冬至日,寻一处水运充沛的江河巨湖,取水一斗,分成四份,分别浇筑‘雨师敕令’四字,先后由雨字居中一竖,师字一撇,敕字最后一捺,令字最后一笔的那一点,流入水井内。”

    因为是在自身小天地内,万事随心所欲不逾矩。

    在陈平安和小陌之间,凭空浮现出一口水井,井口铭刻有雨师敕令四字,一斗水悬空,浇在那四个字内,缓缓流入井内。

    俗语说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自古修道一事,修仙法,求长生,颠倒阴阳,无视幽明殊途……本就是公认的逆天之行。

    “在来年夏至日,修士捻符现世,借助烈日阳气走水一遭,手攒一组雷局,掐五龙开山诀,焚烧至少十二种类似大江横流符、潮水倒灌符的‘藩属’水符,作为进贡给此符的祭品,修士作鲸吞状饮尽一斗水,在人身天地内造就出瀑布从天倾泻于地的景象,冲击水井底部,用以开掘更深,经过数十个甲子,百个甲子的‘滴水穿石’,这口水井,便能够与外界的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灵感相通,修士持符念咒,如持有天条律令,法天象地,口含天宪,当然借水无碍,滔滔江河之水遮天蔽日,足可覆山,变陆地为沧海。”

    只见一斗水,高悬在天,一线垂落,有大瀑倾泻直下的激荡声势,笔直坠入水井后,井内有雷鸣声响。

    小陌笑道:“凭借此法,久久见功,张嘴一吐,祭出符箓,就能够倾泻一条江河,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口唾沫淹死人。”

    陈平安点头道:“周首席当时也用了这么个比喻。”

    难怪你们两个都还没见面,就已经有了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

    贾老神仙就曾在酒桌上唏嘘感慨,不是贫道不念周首席的旧情,实在是小陌先生做人太厚道。

    崔东山更绝,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来,就干脆别回来了。

    陈平安说道:“美中不足的,就是此符最贵重的地方,还在材质本身,能够承载一层层叠加起来的道意。所以只能一代传一代,符箓威力会越来越大,上限极高,几乎可以触及水法大道的渊源,但是无法仿造复刻,至于量产就更别想了。”

    小陌说道:“既然问题症结只在符箓材质,倒是不难,公子只需 说清楚, 以后我与碧霄道友重逢,可以与这位道友讨要。”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欠谁的人情,都别欠这位老观主的人情。”

    小陌说道:“公子放心,我是例外。”

    陈平安一时语噎。

    小陌从不说大话。

    实在是当年那趟藕花福地之行,让陈平安对这位东海观道观“道法通天”的老道士,一想起就犯怵,很是“道心蒙尘”。

    说得简单点,就是陈平安对老观主已经有心理阴影了。这就跟大骊地支一脉修士,每每想起那位年轻隐官,是差不多的心境。

    陈平安又祭出一张同样出自万瑶宗祖山的古老符箓,显化出一座古老大嶽,名为“太山”。

    世间山符多如牛毛,脉络繁杂,撮土成山,各有各的神通,不同的山符,各有长短优劣。

    在气府内捻土一小撮,默念真言咒语,赋予真意,抛洒在地,即成大山,凭空屹立在天地间。

    其中有公认威力最大的一脉,就是与天下大岳“搬山”,借用“真形”,用来砸人,很是威力巨大。

    两张祖山符箓,形成水绕高山的格局。

    小陌一眼就认出此山根脚,说道:“曾经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传法之地,为能够登山的各方道士传授符箓,不过这位先生跟道士仙尉不一样,门槛很高,一向法不轻传外人,太山多迷障,绝大部分道士都上不去,好像后世的山水破障符,就是当初被道士们给这么钻研出来的。”

    “我曾经游历过此山,当然是强行以剑气开道登顶,不过当时这位先生已经离开,据说是跟那位天下十豪之一的剑修打了一架,剑气太重,盘桓不去,主人觉得不宜修行了,就下山远游。至于那场架胜负如何,外界都不清楚。”

    道士,书生,先生,夫子,在远古时代,都是一个个含金量极高的称呼。

    陈平安笑道:“难怪后世想要成为符箓修士,门槛这么高,难度仅次于成为剑修。”

    韩玉树曾经依循开山祖师传下的一篇金书道诀,以这座太山作为符纸,在山上画出一条条金色丝线,用来增加一座古山的道意。

    山中布满数以百计的金色江河、溪涧,从山巅处四下而落至山脚。

    当时陈平安就一边在韩玉树的眼皮子底下,依葫芦画瓢,现学现用,以至于韩玉树断定陈平安一定早就接触过三山符箓的旁支。

    两张祖山符箓,再加上那座云海。

    云海在最下,山倒悬,水居中环绕,陈平安和小陌依旧坐在蒲团上,故而他们眼中所见的景象,变如天翻地覆。

    陈平安无奈说道:“我早就看出是一种叠符了,但是无凭无据,无迹可寻,拎不出线头,就跟敲云璈差不多,没有独门秘诀作为辅助,还是怎么都学不来。”

    陈平安手指晃动,指尖出现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最终摹拓出一张万瑶宗秘传的远古符箓,即是山符,又是剑符。

    只是相较于先前两张祖山符箓都是实物,当下这张符箓就是陈平安凭空画符而成了。

    这是一张绘有五座古老山岳的金色符纸,以某种每次画符用掉一两、人间就会少掉一两的珍稀五色土,精心炼为画符丹砂,最后以剑诀书写“五嶽”二字作为符胆。

    修士祭出此符,如五山倒悬在空,峰如剑尖,直指大地。

    陈平安说道:“这张五嶽符,在山上有个‘大’字作为前缀,专门用来区分后世常见的五岳符。而这张五嶽符,除了符纸特殊之外,又有奇异的地方,就是用剑诀作为符胆,所以兼具剑符效果。可以确定,那座万瑶宗祖师堂,必然存在一道暂时不为人知的远古剑脉法统。”

    按照姜尚真的估计,这种被誉为“大五嶽符”的符箓,因为那座旧五嶽中“东山”的消失无踪,此符就成了绝品。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皑皑洲刘氏十六库之一的符箓库,还有一些保存多年的五嶽符,全部加在一起,数量不会超过三十张。

    传言东山是一座无需缥缈的山市,会随着光阴长河随水飘走。

    学生崔东山,这么显而易见的关联,陈平安当然询问过他与那座“东山”有无渊源。

    崔东山当时说得斩钉截铁,自己取名为“东山”,只是求个好兆头,是学生的一种自我勉励,就像是刻在心头的“座右铭”,告诉自己一定可以通过孜孜不倦的勤勉修行,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与那古嶽“东山”,没有半点关系!

    小陌问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用各国五岳土壤炼制为画符朱砂?”

    陈平安摇头道:“试过,终究不成。用上了我们宝瓶洲的五岳土壤,都不管用。”

    年少时当窑工学徒,经常跟着姚师傅入山,陈平安没少“吃土”。

    对于土性的了解程度,陈平安远胜一般练气士。

    “只能是取土于浩然天下的上古五嶽,但是这五座山,如今只存穗山,其余太山、东山,都太难找了。”

    可能旧五嶽之后的穗山、九嶷山在内那五座中土五岳,可以炼制出此符,但是要与那些拥有神号的大岳神君,取走附着在山岳山根处的那么一抔泥土,谈何容易。

    据说当年符箓于玄很早就有如此打算,好不容易都凑足了四岳土壤,依旧功亏一篑。

    于玄已经足够德高望重了吧,结果仍是在神号“大醮”的穗山周游那边,吃了闭门羹,不管于玄如何开价花钱买,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情,都不成。

    神君周游就是不点头。

    所以陈平安只能是在自己小天地内,临摹此符。

    在密雪峰那座洞天道场内,陈平安尝试过不下百次,用符纸画符,每每符成之际就是消散之时,瞬间就会分崩离析,都不是那种赝品符箓的灵气流逝极快,而是直接就符胆炸裂,导致整张符纸当场粉碎。

    小陌对符箓一道毕竟不太熟悉,难免心生疑惑,“公子,既然已经拥有了一条光阴长河,何必如此精研符箓?”

    陈平安是第一次与外人提出关于他构建这座天地的具体设想和细节布置,“这座天地总共分为四层,第一层,是光阴长河造就出种种天地景象,无限接近真实,相当于障眼法,被问剑之人置身此地,要想找到我的‘真身’,先需破障,在这期间,他的任何举动,每一次呼吸,每一个脚步,每一次出剑和祭出法宝等等,所消耗的自身灵气,自然而然都归为我有。”

    “我打算下次去桐叶洲,走一趟镇妖楼,跟青同购买那些其中藏有一座座幻境的梧桐叶。”

    “青同的梧桐叶,有那一叶一菩提的玄妙,只要数量一多,当真有那‘恒沙世界’的妙用。”

    “第二层,他破开迷障后,还需要与整座天地问道或是问剑一场。符箓一道,就是我用来稳固天地屏障的,所以我会炼制出数以十万、甚至是数百万计的符箓,符纸品秩不用计较高低,以量取胜,当然有类似这样的大符,是更好,不断加固天地的山根水脉、云根雨脚等大道运转,最终达到那种光阴长河‘水长天作限’、‘山固壤无朽 ’的大境界。”

    “有没有泉府财库里边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这条光阴长河的宽度和深度,真是……天壤之别!”

    “天下道法,殊途同归。追本溯源,究竟之法,大概都是一树开出千万花。”

    “道树有低枝,触手可及,术法就容易学,道树有高枝,修行门槛就跟着高,高不可攀。”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狭刀斩勘横放在膝,双手握拳抵住膝盖,神采奕奕,眉眼飞扬。

    “第三层,我会观想出三位坐镇天地枢纽的关键人物,一剑修,背‘夜游’。一武夫,手持‘斩勘’与‘行刑’。一符箓修士,手握无穷符。”

    说到这里,陈平安咧嘴一笑,

    “外人进入这座天地,要见我的真身,就像得先烧三炷香,过三关才行。”

    小陌沉默许久,问道:“公子,最后一层?”

    陈平安微笑道:“暂且保密。”

    ————

    牛角渡包袱斋那边,与那个自称是陈山主叔叔辈的汉子分开,洪扬波与那位侍女情采继续闲逛铺子。

    在老人看来,这边的生意确实冷清了点,与牛角渡这么个重要枢纽的地段,太不相符了。

    如果自家青蚨坊是开在这边,肯定每天都是人满为患的场景。

    洪扬波以心声笑问道:“东家,觉得这处州如何?”

    竹外桃花,蒌蒿满地,阳气初惊蛰,韶光暖大地。

    被老人敬称为东家的年轻女子,说道:“处州山水好是好,就是置身其中,难免觉得局促。”

    老人点点头,深以为然。

    即便龙泉剑宗搬出了处州,这里依旧是山头林立,仙府众多,披云山更是山君魏檗治所。

    对于外乡练气士来说,实在是束手束脚,走在哪里都有寄人篱下之感,光是御风需要悬佩剑符一事,就让外乡修士倍感不适。

    他们这次在牛角渡下船,是专门去落魄山拜访那位年轻隐官,要说寄信一封给霁色峰,就能请得动陈平安,青蚨坊这边都觉得毫无用处,说不定还会被落魄山当成是那种不知轻重、不懂礼数的角色。

    两人走入一间卖兰花在内诸多盆栽的铺子。

    洪扬波已经在青蚨坊二楼的那间屋子里边,做了将近八十年的买卖。

    仿佛一晃眼,几杯酒的功夫,就是百年光阴悠悠过去。

    老人与那陈平安有过三次见面,亲眼看着从一个悬酒壶的背剑少年,变成戴斗笠的青年游侠,再到已是不惑之年的落魄山山主。

    当年陈平安在二楼,她刚好在三楼“寒气”屋内擦拭古剑,敏锐察觉到了楼下的异样,她就假扮端茶送水的侍女,去洪扬波的屋子内一探究竟。

    铺子门口那边,站着个青衫男子,抱拳笑道:“洪老先生,情采姑娘。”

    这间铺子的代掌柜,是一位珠钗岛年轻女修,不过按辈分,她是流霞管清几个的晚辈了。

    女子笑着自我介绍道:“陈山主见谅,我是青蚨坊的现任掌柜,真名叫张彩芹,弓长张,五彩之彩,水芹之芹。”

    当年陈平安离开青蚨坊,走在街上曾经回望一眼,看到这个凭栏而立的女子,就已经可以确定,她是一位隐藏气机的剑修。

    铺子后院那边有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屋舍,茶叶酒水都备着,陈平安就亲自煮茶待客,玩笑道:“洪老先生是真心难请,今天属于意外之喜。”

    洪扬波笑道:“陈山主若只是邀请我来落魄山这边做客,我岂会再三推辞,但陈山主是公然挖墙脚啊,我怎敢答应?”

    毕竟是见过少年陈平安的,关键是双方还正儿八经做过几次买卖,所以老人甚至要比张彩芹更轻松自在,说话也随意。

    洪扬波问道:“当年与陈山主一起游历地龙山渡口的那两个朋友?他们如今可是落魄山谱牒成员?”

    “那位大髯刀客,名为徐远霞。”

    陈平安笑道:“年轻道士叫张山峰,他们都是我早年江湖偶遇的好朋友,不是落魄山谱牒成员,一个架子大,比起洪老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请了,我求他来落魄山都不乐意,一个跟洪老先生差不多,已经有了山上师承,我可不敢挖墙脚。”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在北俱芦洲的威望之高,在山上山下,无人能比。

    张山峰又是这位老真人的爱徒,陈平安哪敢挖墙脚,不说老真人,袁灵殿在内几个张山峰的师兄,就能来落魄山这边堵门了。

    火龙真人是出了名的与人为善,记名与不记名的那些客卿头衔,不计其数。

    但是老真人都会提醒一句,给你们担任客卿一事,莫要外传,当然了,摊上事,就来趴地峰找贫道,能帮忙,是肯定会帮忙的。

    一开始还有仙师沾沾自喜,觉得能够请得动老真人当自家客卿,不说独一份吧,总归是屈指可数的待遇。

    结果跟要好的山上朋友凑一堆,喝高了,一聊,就说漏嘴了,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对劲,一个个面面相觑。

    你是?你也是?你还是啊?原来都是啊!

    结果趴地峰愣是一条跨洲渡船都没有,逢人就说一句,贫道清贫啊。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的一贫如洗,太徽剑宗刘景龙的酒桌无敌,宝瓶洲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名气之大,早已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洪扬波正色道:“此次前来,东家和我,就是专程找陈山主的。”

    陈平安给两人递过去茶水,点头笑道:“洪老先生直说便是,都不是外人。”

    洪扬波说道:“我们青蚨坊位于地龙山仙家渡口,而这座渡口的真正主人,其实是青杏国皇室,因为位于大渎以南,按照约定,青杏国柳氏就摘掉了大骊藩属国的身份,复国之后,新任国师,是我的一个山上好友,认识百多年了,知根知底,也怪我贪杯,管不住嘴,与他吹嘘自己跟陈山主是旧识,估计他就去柳氏皇帝那边邀功了,刚好青杏国太子殿下将要在年中举办及冠礼,皇帝陛下就希望陈山主能否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参加这场典礼。”

    张彩芹犹豫了一下,因为事实并非如此,是她主动与青杏国柳氏皇帝说及此事,她和皇帝陛下,都觉得可以来落魄山这边试试看,成了是最好,不成也就当游历了一趟北岳地界。

    陈平安何等江湖老道,只是张彩芹的这么一个细微表情,就立即猜了个**不离十,只是假装不知真相,笑着答应下来,“没问题。”

    陈平安还半开玩笑补了一句,“要是洪老先生实在不放心,怕我忘了,就在庆典举办前几天,再寄信一封到霁色峰,就当是提醒我此事。”

    既然谈妥了正事,心中大石就落地。

    张彩芹诚心实意,与那位陈山主抱拳致谢。

    陈平安只得笑着抱拳还礼,“不用这么客气,就当是我为先前接连挖墙脚赔罪了。”

    其实邀请陈平安参加这场典礼,张彩芹是不太抱希望的,对方拒绝,甚至都不是什么清高,不近人情,而是很多事情,一旦开了个口子,就得照顾到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打个比方,一座仙府门派里边有诸多山头和法脉道统,一位祖师堂老祖师,受邀参加过一次某峰的观礼,接下来其余山头诸峰,跟着开口邀请,这位老祖师要不要露面?

    所以要么就是干脆全都不去,否则很容易就会顾此失彼,不然就是成天参加各种名目的典礼,别想着清净修行了。

    “我们东家,年幼时曾经遇到一位云游高人,得了‘地仙剑修’四字谶语。”

    洪扬波主动提及一事,“至于商贾之术,经营之道,东家虽然用心不多,但毕竟还是耽误了修行,不然如今多半已经谶语了。”

    她有些无奈,何必与外人说这个,关键还是与一位城头刻字的年轻隐官,聊什么“剑修”,不是贻笑大方吗?

    尤其是这“地仙”,在那正阳山可能值点钱,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能算什么。

    陈平安内心微动,说道:“冒昧问一句,当年那位过路高人,是男子还是妇人?”

    至于夸奖几句张彩芹资质如何好、未来成就不会低的客套话,免了,在座双方,都是做惯了生意的人,说得矫情,听着也不会觉得顺耳。

    由于涉及隐秘,洪扬波不宜开口,就转头望向东家,张彩芹没有藏掖,说道:“是一位貌不惊人的妇人,荆钗布裙,她曾经为家族几个长辈算命,都极准,所言之事皆灵验。在那之后,我果真很快就温养出了一把本命飞剑。”

    其实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还赠送给张彩芹一件见面礼,是一方砚台,雕龙纹,铭文“龙须能辟暑”。

    妇人还曾泄露过天机,预言张彩芹此生最大的一桩修道缘法,在“蝉蜕”二字。

    陈平安轻轻点头,看似随意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高人所谓的‘地仙’,并不是说如今的金丹、元婴两境,而是上五境的仙人境,老说法了,专门形容一位常驻人间的陆地神仙。”

    果然是田婉捣的鬼。

    极有可能,田婉是相中了张彩芹的资质,却不愿意像苏稼那样带去正阳山,交给别人栽培,再者苏稼身份特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估计田婉打算以后与白裳合谋成功后,再将张彩芹收为嫡传,或者是推荐给白裳,为自己赚取一份人情?

    陈平安突然问道:“洪老先生铺子里的那幅《惜哉贴》,可是这位高人当年故意留下的?”

    张彩芹和洪扬波对视一眼,都不知陈平安为何有此问。

    这幅字帖,在宝瓶洲山上名气不小,曾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的墨宝,属于他证道之前的得意之作,正因为此,反而写得格外神气横溢,笔墨淋漓,毫无老成内敛之意。洪扬波卖给陈平安的那幅,当然是摹本,但是笔意很接近真迹,极有古意,属于双钩之法,先勾勒空心字再填墨,使得《惜哉贴》字迹宛如秋蝉遗蜕,世间宝帖法书摹勒上石,多用此法。

    陈平安就没有继续多聊这幅字帖,之后继续闲聊,洪扬波说马上要和东家一起去趟京畿之地,因为有故友相约,南返之时,他们再去落魄山做客。

    陈平安就没有挽留他们,将他们送到铺子门口。

    两人走向牛角渡,张彩芹不由得感叹道:“领教了,滴水不漏。”

    尤其是那句看似是提醒洪扬波的提醒,才是人情世故的真正精髓所在。

    一来等于表明自己肯定是要参加庆典了,否则陈平安根本不必说这句话。

    这是给他们两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吃了颗定心丸。

    再者下次飞剑传信霁色峰的,可以是青蚨坊,当然也可以是青杏国礼部。

    如此一来,就等于青蚨坊帮着青杏国刘氏,与落魄山真正搭上了私人关系。属于陈平安额外送给青蚨坊一桩人情,算不得一场及时雨,却绝对能算是锦上添花。既然决定了要参加典礼,落魄山就像顺水推舟,再多给青杏国一份面子,表面上看,最少在外界眼中,就是青杏国皇帝邀请到了年轻隐官亲临京城。

    就只是一封看似“多余”的书信而已,落魄山,青蚨坊,青杏国朝廷,三方皆大欢喜。

    洪扬波笑道:“幸好陈山主是个好人。”

    张彩芹哑然失笑。

    将洪扬波和张彩芹送出门后,陈平安没有就此离开铺子,而是返回后院屋子,收拾好茶具。

    那位少女满脸涨红,一只手攥紧衣角,一边埋怨自己的不机灵,竟然还需要陈山主亲自收拾 ,一边壮起胆子,主动打招呼道:“陈山主,我叫兰桡,名字是祖师赐下的,我是珠钗岛修士!”

    话一说出口,少女就差点没懊恼得直跺脚,陈山主岂会不知自己是从螯鱼背那边来的?

    牛角渡包袱斋这边的铺子,不都是她们在打理嘛。

    陈平安轻轻点头,笑问道:“兰桡,你的师父是谁?”

    兰桡,是小舟的美称。刘岛主还是很有才情的。

    少女笑道:“师尊名讳洛浦,如今就在陈山主的福地内修行。”

    陈平安笑道:“这说明你师父的资质很好。”

    兰桡使劲点头。

    是她的师父唉,必须的!

    陈平安离开牛角渡后,身形化虹,一闪而逝,直接来到黄湖山,看到了那条蹲在水边的“土狗”。

    陈平安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脑袋,忍住笑,道:“难为你了。”

    既然它至今尚未炼形,就可以不用视为道友了。

    它咧咧嘴,晃了晃尾巴。

    以前那个小黑炭在小镇学塾混日子,每天放学,就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

    身边跟着个身为骑龙巷右护法的黑衣小姑娘,还有一条夹着尾巴走路的骑龙巷左护法。

    裴钱走路喜欢大摇大摆,穿街过巷,只要附近没有外人,经常喜欢大声嚷嚷。

    “走路嚣张,敌人心慌!谁敢挡道,一棍打走,若是朋友,相逢投缘,宰了土狗,我吃肉来你喝汤!”

    押韵是挺押韵的,就是半点不照顾那条土狗的感受。

    那段往事不堪回首的惨淡岁月,有苦说不出。

    就算早就能够开口言语了,它也打死不说。一开口,还了得?!被裴钱知道了,它都怀疑会不会被裴钱吊起来打。

    当年裴钱每次教训周米粒,就是那句口头禅,“小米粒啊,咱们做人可不能太左护法,尾巴翘上天,是要栽大跟头的。”

    偶尔他们仨一起蹲在骑龙巷铺子门口,晒太阳嗑瓜子,裴钱经常掰扯她那险象环生又精彩纷呈的江湖履历,和一些肯定无从考证的道理,比如“晓得么,我师父曾经与我说过一句至理名言,钱难挣屎难吃!这就叫话糙理不糙,咦,不对啊,左护法厉害啊,你竟敢是个例外,狗头何在?!来来来,敬你是条汉子,领教我一套疯魔剑法。”

    亏得小米粒还算护着它,不然它真要离家出走了,别说骑龙巷,小镇都不待。

    陈平安笑问道:“有想好真名吗?”

    它低了低脑袋,意思是已经有了真名。

    陈平安站起身,略有遗憾,“那我就不帮忙取名了。”

    准备离开黄湖山,陈平安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打算叫什么名字?”

    它抬起一脚,在地上划拉起来。

    写了两个字,字迹还挺像那么回事。

    韩卢。

    陈平安点头笑道:“确实是个好名字。”

    没有直接返回落魄山,陈平安先去了一趟远幕峰,老厨子正在当木匠,手持圆木一段,眯眼准备弹墨,脚边是遍地刨出的木花。

    见到了陈平安,老厨子笑道:“公子怎么来了。”

    陈平安卷起袖子,微笑道:“不是闲逛,给你搭把手。”

    白发童子急哄哄御风而至,一个前冲,在地上翻滚数圈再跳跃起身,站定,拍了拍身上尘土,“隐官老祖!我要与你老人家禀报一个重要情报,谢狗已经悄悄离开处州地界了!”

    陈平安冷笑道:“都是一个门派的了,你就这么讲义气?”

    白发童子跺脚道:“这就是忠义难两全啊,这不是么法子的事情嘛,忠义忠义,忠在前边,义且靠后!”

    朱敛点头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回头把忠心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一手心写铁骨铮铮,一手背写义薄云天,出门散步,可就威风八面了。”

    白发童子埋怨道:“老厨子你说话咋个这么不中听呢,怪腔怪调的,都不知道跟谁学的臭毛病。没事多跟咱们隐官老祖学学怎么说话,如何做人啊。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倒好,尽整些有的没的,每天待在如同芝兰之室的隐官老祖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半点真本事都没学到。”

    朱敛还是点头道:“在理在理,你说得都对。”

    但凡跟你拌嘴半句,就算我输。

    白发童子双手叉腰,本想开骂了,想想还是算了,吵架是注定吵不过这个老厨子的。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拉着郭竹酒跟你们瞎胡闹。”

    白发童子眼神幽怨,委屈万分,抽了抽鼻子,“我这不是想着打入敌人内部嘛,舍得一身剐,不惜龙潭虎穴和刀山火海走上一遭,先跟那个谢狗混熟了,就好给隐官老祖通风报信了。”

    陈平安气笑道:“那我不是还得谢谢你啊?”

    白发童子抬起脚尖,一下一下,踹得地上木花乱飞,“隐官老祖要是说这种见外话,就寒了麾下心腹大将的一颗赤胆忠心了。”

    朱敛又附和道:“是那活泼泼、滚烫烫的一颗赤胆忠心。”

    陈平安忍住笑,收拾这家伙,还得是老厨子出马才行。

    白发童子瞪大眼睛,都快憋出内伤了。

    其实真正在说怪话这件事上最厉害的,不是崔东山,也不是朱敛,而是落魄山的周首席。

    估计是周首席既有天赋,加上见多识广,所以在说笑话这一块,堪称无敌手,就连老厨子和郑大风都要自愧不如。

    比如我家那边的祖师堂议事,就是猪圈里吵架。

    只要见着美人还能抬起头,就是老当益壮,半点不服老。

    山下打架,小鸡互啄……

    披云山乐府司那边,其实没有什么脂粉味,既无曼丽厨娘鱼贯出入,也无歌舞助兴,就只是郑大风与魏檗拼酒,喝了个酩酊大醉,说自己有个想法。

    魏檗听完之后,被震惊得久久无言。

    你一个纯粹武夫,跑去齐渡那边做什么?

    陈平安独自返回崖畔竹楼,坐在石桌旁。

    当年在剑气长城,最早陈平安只是个卖酒坐庄的二掌柜,尚未担任隐官,入主避暑行宫。

    除了练拳,每天忙碌的事情,就是雕刻印章,打造折扇,编订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

    宁姚偶尔会去屋子那边坐一会儿,陈平安怕她觉得闷,担心稍坐片刻就离开,就会没话找话,主动跟她解释印文底款、边款的心思和用意,以及题写在扇面上边那些文字内容的缘由和寓意。

    一开始宁姚会听得认真,还会主动询问几句关于文字、语句的出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宁姚听得多了,就会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脸色,不明显,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是陈平安何等心思细腻,二掌柜何等擅长察言观色,很快就不再多说什么,打定主意少说话,只是她每次打算起身离去的时候,变着法子用一些蹩脚理由挽留她。

    陈平安对此是偷着乐的,又有一点伤感。

    因为宁姚之所以会如此,是她有了一种危机感。陈平安会觉得很没有道理,但是男女之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呢。

    准确说来,就是宁姚觉得自己,好像渐渐的,与陈平安很难聊到一块去了,她就会忧心忡忡,今天是如此,明天呢,后天呢?

    宁姚觉得自己这辈子只会练剑,但是陈平安不一样啊。

    不管宁姚在修行路上,如何一骑绝尘,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女子。

    只要走在人间情路上,谁不是患得患失的胆小鬼。

    听了句不顺耳的话,女子的心路上,就会愁云惨淡,阴雨绵绵,可能蓦然听见一句中听的情话,又突然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陈平安趴在石桌上,双手叠放,下巴搁在手背上,怔怔看着远方。

    极少发呆这么久,以至于云卷云舒,日落月升了,陈平安还保持这么个姿势。

    酒,剑,明月,宁姚。

第九百九十八章 酒杯换碗

    陈平安坐起身,转头望去,魏檗从披云山赶来此地,一身雪白长袍,耳边坠有一枚金色耳环。

    难怪宝瓶洲五岳,就数披云山女官数量最多。

    陈平安笑问道:“郑大风如今酒量这么差了吗,魏山君竟然还没喝饱?要来找我喝第二顿?”

    郑大风估计是喝高了,都没有返回落魄山的宅子,就在山君府那边直接找了地方睡觉。

    魏檗揉了揉眉心,混着喝酒,就是容易上头,“有两件事,一公一私。如果不是公事,我不会大半夜跑来打搅山主的清修。”

    陈平安疑惑道:“你我之间还有公事?”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说道:“禺州将军曹戊,有事找你商议,按照大骊军律,他可以凭借秘制兵符直接与我沟通,现在他就在山君府礼制司做客,估计喝过茶,就会来落魄山找你。”

    陈平安奇怪道:“禺州距离我们处州又不远,按例一州将军是可以配备私人渡船的,何必叨扰山君府,再说曹戊真有紧急军务,你们北岳的储君之山就在将军府驻地附近,可以让这位储君山神直接送到落魄山的山门口,怎的,故意兜了个大圈子,这位曹将军是想要用魏山君的名头来压我?”

    魏檗笑道:“我今夜反正只是帮忙捎话,曹戊担心你找理由婉拒,说他刚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见过新官上任的林正诚了。”

    曹戊的真实身份,北岳山君府这边是有记录的,曹戊本名许茂,正是石毫国早年那位横槊赋诗郎,当年大骊铁骑南下,即将大举进攻旧朱荧王朝,石毫国作为后者的主要藩属之一,表现得立场极为坚定,为了拖延大骊铁骑的脚步,两国交战,战况惨烈,曹戊由于护主不利,导致皇子韩靖信暴毙,不得不转去投靠大骊巡狩使苏高山,最早谋了个斥候标长的身份,这些年凭借战功,一步步成为大骊禺州将军,早年又迎娶了一位上柱国袁氏嫡女,在边军和官场,曹戊口碑都不错。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我跟你走一趟礼制司,主动见一见这位大驾光临的禺州将军。”

    魏檗笑道:“这么给面子?”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如今整个大骊朝廷才几个一州将军,半个父母官!”

    曹戊没有去往蛮荒天下,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坐冷板凳,在大骊官场的高升之路已经走到头了,再就是曹戊已经简在帝心,被皇帝宋和视为未来主掌兵部的人选之一,逐渐脱离大骊边军体系,让曹戊只需在地方上积攒资历、人脉,将来有机会成为上柱国袁氏推到朝廷中枢位置的那个人。

    随后陈平安跟着魏檗来到披云山,在一座雅静别院内,见到了那位正在喝茶的禺州将军,一旁坐着位焚香煮茶的女官。

    陈平安抱拳笑道:“曹将军,昔年风雪一别,我们得有小二十年没见了吧?”

    曹戊早已起身相迎,抱拳还礼,爽朗笑道:“禺州将军曹戊,石毫国旧人许茂,见过陈山主,多年不见,陈山主”

    魏檗作为东道主,笑着让那位负责煮茶待客的礼制司主官不必忙了,由他亲自招呼两位贵客,大骊旧北岳地界江水正神出身的女官略有失望,她与第一次见到真人的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披云、落魄两山距离如此之近,山君又与陈隐官是一洲公认的关系莫逆,但是不知为何,陈隐官却极少做客披云山,她那礼制司内诸多官吏,对此都是深感遗憾,她甚至数次与山君“请命”,务必邀请年轻隐官来礼制司坐一坐,可惜魏檗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陈平安落座后,从魏檗手中接过茶杯,问道:“不知许兄今夜找我有何事?”

    许茂说道:“皇帝陛下即将秘密南巡,期间会驻跸豫章郡采伐院,我作为兼领洪州军务的禺州将军,必须保证陛下此行的,但是如今将军府的那拨随军修士,多是年轻人,经验丰富的随军修士,都已经抽调去往蛮荒天下战场,所以我担心万一遇到某些突发状况,难免应对不当,所以就斗胆想请陈山主走一遭洪州豫章郡。”

    陈平安答非所问,“关于此事,林院主怎么说,有无建议。”

    许茂说道:“林院主亦是觉得他的采伐院,受限于本身职责和成员配置,比较难以照顾到方方面面,需要禺州将军府多出力。”

    典型的打官腔,措辞含糊,看似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陈平安笑了笑,点头道:“明白了,劳烦许兄回头给我一个确切日期,我就算无法亲自赶往豫章郡,也会让山中剑修暗中护卫,关于此事,毕竟涉及朝廷机密,我又只有一块大骊兵部颁发的末等太平无事牌,照理说,没有刑部命令,我和落魄山是无法参与此事的,所以许兄可以与山君府联名告知刑部和那个礼部祠祭清吏司,免得出现不必要的误会,有了朝廷那边的确切答复,我这边才好早早安排人选和行程。”

    这位禺州将军顿时如释重负,双手举杯,“许茂以茶代酒,敬谢陈山主!”

    陈平安也跟着喝完一杯茶,再与许茂聊了些石毫国的近况,许茂很快就告辞离去。

    将这位禺州将军送到门口,魏檗再施展山君神通,许茂得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将军府密室。

    魏檗笑道:“显而易见,曹将军是打算拿你来做人情了。毕竟宝瓶洲如今请得动隐官大人的人,就没几个。不管你是否会亲临洪州豫章郡,就算只是一两位落魄山谱牒成员在那边现身,相信皇帝陛下都会对曹将军刮目相看。我现在比较好奇曹戊是怎么跟林正诚聊的,要不要我帮你探探口风?免得被曹戊钻了空子。”

    陈平安摇头说道:“算了,我本来就犹豫要不要去一趟豫章郡。”

    不用陈平安主动询问,魏檗就说起了那桩所谓的私事,“郑大风说他现在有三个选择,留在落魄山,不当看门人,寻一处藩属山头,以后给人教拳,再就是去桐叶洲那边跟崔东山厮混,第三个选择,是他去齐渡那边,但是想要做成这件事,就需要你我联袂举荐了,所以他比较为难。”

    陈平安怒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你郑大风一个纯粹武夫,跑去大渎当什么大渎公侯?!

    确实,如今宝瓶洲中部大渎,有长春侯杨花和淋漓伯曹涌,但是还缺少一位拥有“公”字爵位的水君。

    促成此事,不管是谁来补缺,大骊朝廷当然是有举荐权的,虽说还需要文庙那边点头许可,只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这跟宝瓶洲想要多出一座宗字头仙府,情况大不相同,因为这条大渎是大骊王朝一手开凿而出,文庙在这件事上,不会与大骊宋氏指手画脚,至于这个位高权重却一直悬而未决的大渎神位,说是各方势力抢破头都不夸张,所以郑大风如果真打算去往齐渡“捡漏”,除了需要魏檗帮忙牵线搭桥,事实上真正能够将此事一锤定音的,还得是拒绝担任大骊国师的陈平安。

    魏檗斜靠房门,无奈道:“我当时也是这么骂他的,结果他说是师父的意思,我还能怎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郑大风最是尊师重道。”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魏檗瞥了眼脸色郁郁的陈平安,笑道:“为何这么失态,你们修道之士长生久视,我们文武英灵成就神位,不也算是一种殊途同归。”

    先前在乐府司那边喝酒时,郑大风醉眼朦胧,抹着嘴,笑着说他如果真能当上这么个大官,披云山再跟上,岂不是山水两开花,好兄弟果然是共患难同富贵,都有机会拥有神号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郑大风跟你不一样。”

    如果说单纯只是一桩好事,无非是需要消耗人情而已,陈平安当然不会有任何犹豫,即便需要落魄山跟大骊宋氏做些利益交换,为了郑大风,都是小事,问题在于郑大风走上这条神道,其中缘由极其复杂,而且影响深远,都不能说他是“重蹈覆辙”还是如何,关键陈平安至今还不清楚郑大风是否记起“当年事”,总而言之,在陈平安看来,这件事是可以“等等看”的,毕竟桐叶洲也会出现一条崭新大渎,郑大风真要谋取一个神位,将来肯定不至于有那“人间没个安排处”的唏嘘。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跟你喝酒的时候,言谈之间,他有没有流露出某种倾向?”

    魏檗笑道:“怪我没把话说清楚,根本没你想的那么糟心,我们大风兄先前在酒桌上,已经开始盘算自家水府二十司,要邀请哪些暂未补缺的女子山水神灵了,请我列个单子给他,反正绝对不能比披云山逊色。”

    陈平安憋屈不已,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不知是骂郑大风心宽,还是骂魏檗“谎报军情”。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魏檗微笑道:“陈山主事务繁忙,难得来一趟我们披云山,既然来都来了,今夜必须借此机会,小酌几杯。”

    陈平安说道:“就咱俩关系,喝什么酒,君子之交淡如水!”

    反观先前郑大风登山,是不停暗示魏山君今夜酒水,多多少少整几个荤菜,别弄得太清汤寡水了。

    只不过魏檗假装没听懂郑大风的暗示,好在最后郑大风喝了顿素酒也没抱怨什么。

    魏檗伸手抓住陈山主的胳膊,拽着重新入屋落座,再打了个响指,很快就有环佩玎珰的宫妆女官走入屋子,端酒送菜而至,光是负责拎食盒的女官就多达三位,莫不是那种三两筷子就能夹完一盘菜的路数?否则就只是两人对酌,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而且她们布置酒具、搁放菜碟的时候,动作尤其轻缓,凝眸含睇,美目盼然。

    陈平安面带微笑,以心声道:“魏山君,你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魏檗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想必自家礼制司最近半年之内,是再不会抱怨半句案牍繁忙了。

    下次陈山主再造访山君府,饮酒地点,可以挪去监察司那边?

    等到她们都撤出屋子,魏檗也懒得劝酒,夹了一筷子腌笃鲜里边的春笋,细嚼慢咽,问道:“宝瓶洲五岳,有机会‘封神’,是你的意思?”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想啥呢,我连个书院贤人都不是,哪有这么神通广大。”

    魏檗说道:“但是根据中土神洲那边传出的消息,好像是你家先生亲自抛出这个建议的,礼记学宫那边亦是十分坚持,茅司业还给出了一份十分详细的方案,阐述此事利弊,其中三位文庙正副教主,一赞成一反对,还有一位暂时没有表态,所以文庙还需要召开一场七十二书院山长都需要到会的正式议事,再来敲定此事的最终结果,大面上,还是通过的可能性比较大。”

    陈平安点点头,“既然穗山在内的中土神洲五岳,早就拥有神号,那么此事最少在礼制上是合乎规矩的,可能定下来后,你们几个在文庙山水谱牒上的神位,大概率还是维持不变。毕竟其余七洲,暂时都无一洲大岳山君,这些年文庙重启大渎封正仪式,再加上陆地水运之主和设立四海水君,又有水神押镖一事,可以帮助水神捞取功德,想必浩然山神肯定是有一些意见的,搁我也会唠叨几句,如果送给宝

    瓶洲五个山君‘神号’,对文庙来说,就是惠而不费的事情,既可以帮助宝瓶洲稳固山河气运,也能安抚天下山神一脉,免得文庙太过偏心水神,如此一来,别洲诸多山神,还能有个盼头,等于凭空多出了一条晋升通道。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魏檗笑着打趣道:“茅山主转任礼记学宫司业,真是一记神仙手。”

    陈平安埋怨道:“放你个屁,这叫光风霁月,秉公行事,你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

    魏檗说道:“那份谢礼,下次你再去五彩天下,记得帮我跟宁姚道声谢。”

    陈平安点头道:“一定带到。”

    魏檗试探性说道:“听郑大风的口气,你好像当下也是个急需金精铜钱的人,披云山这边还有七八十颗金精铜钱的库藏,本来是打算慢慢凑出个家当,靠着大骊的供奉薪水,蚂蚁搬家,积攒个大几百年一千年的,说不定八字就有了一撇,现在反正用不着了,不如你拿去?”

    陈平安摆摆手,“老子不稀罕你那点铍铜烂铁。”

    魏檗立即双手持杯,“山主大气,必须敬一杯。”

    好家伙,敢情你就在等我这句话呢,陈平安摆摆手,“别墨迹了,先连敬三杯,聊表诚意。”

    魏檗果真连喝了三杯酒,打了个酒嗝,打趣道:“按照如今处州这边的习俗,办喜事,酒桌得摆两场,飞升城一场,落魄山那边要是位置不够,我们山君府这边可以帮忙腾地方。”

    陈平安朝魏檗竖起大拇指,脱了布鞋,卷起袖子,看架势是打算跟魏山君在酒桌一分高下了,呲溜一声,饮尽一杯酒。

    魏檗突然说道:“林守一闭关有段时日了,就在长春宫那边,按照近期北岳地脉的迹象显示,他跟龙泉剑宗的谢灵,极有可能差不多时候跻身玉璞境。袁化境在内五人,如今帮着林守一护关。”

    陈平安说道:“既然答应了许茂要走一趟豫章郡,那咱俩就先去一趟长春宫?”

    魏檗没好气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去长春宫,人家欢迎还来不及,有我没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伸出手,“还我。”

    宁姚喜欢翻阅陈平安的山水游记,还说这个好习惯,可以保持。

    自家山头,小米粒就是个耳报神,况且如今白发童子还司职编撰年谱一事,想瞒都瞒不住。

    一想到以后游历中土神洲,还要去一趟百花福地,陈平安就一个头两个大。

    就像直到现在,陈平安不就始终不曾去过自家福地里边的那座狐国?

    魏檗哈哈大笑,“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遭长春宫。”

    柳外青骢,水边红袂,风裳玉佩,彩裙飘带,处处莺莺燕燕。

    就像自家山君府诸司的女官,不管是旧山水神灵,还是山鬼精魅出身,她们几乎都对这位云遮雾绕的年轻隐官充满好奇。

    魏檗笑眯眯道:“我就奇了怪了,宁姚那么大气的女子,你偏偏在这种事情上如此斤斤计较,是不是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嫌疑啊?”

    陈平安冷笑一声,“你这是小山神与大岳山君显摆缩地法吗?”

    论男女情爱一事的纸上道理和书外学问,我是敌不过朱敛和周首席、米大剑仙这几个下流胚子,但是打你魏檗、小陌和仙尉几个,完全不在话下,你们就算加一起,老子一只手就够用了。

    魏檗哑口无言,满脸无奈,早知道就不帮礼制司攒这个酒局了。

    喝酒喝酒。

    暂凭酒杯长精神。

    陈平安喝完杯中酒,大手一挥,“这么喝没劲,砸吧嘴呢,赶紧的,酒杯换成大白碗!”

    ————

    长春宫这座水榭外,一条处处花鸟相依的道路上,来了一位姿色远远不如周海镜和改艳的妇人,身边带着个少女姿容的女修,后者端着一只果盘。

    妇人名为宋馀,是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少女是她的嫡传弟子,名叫终南。

    整个宝瓶洲,都对大骊宋氏王朝,如此器重那位首席供奉阮邛,以及如此厚待至今还只是宗门候补之一的长春宫,往往不太理解,都觉得有点大题小做了。比如宋氏再念旧,以大骊王朝如今的国势和底蕴,也该换一位至少是仙人、甚至是飞升境的首席供奉,作为一国脸面所在。

    宋馀道号“麟游”,是长春宫内境界、辈分最高的修道之人,她更是长春宫开山鼻祖的关门弟子。

    当代宫主都只是这位女修的师侄。

    宋馀是一位道龄极长的元婴境,驻颜有术,妇人姿容,却只是中人之姿的相貌。

    由于大骊宋氏太过优待、礼遇长春宫,故而外界一直揣测,大骊宋氏能够从最初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藩属国,在内忧外患中逐渐崛起,最终反过来吞并宗主国,一跃成为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个风雷激荡的过程里,与国同姓的宋馀,和她一手创建的长春宫,是帮助大骊宋氏能够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幕后推手,正因为有她的从中斡旋,负责与卢氏王朝历代皇帝说好话,大骊宋氏才等来了袁、曹两位中兴之臣的出现,再熬到一百年前,终于迎来了那头绣虎,担任大骊国师,再往后,才是邀请兵家圣人阮邛担任首席供奉……

    宋馀亲自赶来,袁化境便移步走到水榭北边的台阶下边,抱拳致礼。

    多半是长春宫修士先前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生怕出意外,就只能劳驾这位太上长老,亲自来此地一探究竟。

    宋馀其实早就发现水榭顶琉璃瓦的异样,昨天得到禀报后,她只是故意拖着不来而已,小打小闹,这点钱财损耗不算什么,稍有动静,就闻讯赶来,就显得自家长春宫太过小家子气了。她不动声色,微笑道:“辛苦诸位了。”

    改艳接过果盘,笑嫣然道:“半点不辛苦,都是职责所在,这地儿风景还好,既养眼又养神。”

    作为京城那家仙家客栈的掌柜,打定主意,痛改前非,要让客栈的生意好起来。就像这座水榭,刚好名为“昨非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周海镜这婆娘,说话是难听了点,可偶尔还是会说几句人话的。

    少女从师尊赐下的那件方寸物中,按照老规矩,又取出六壶长春宫酒酿。

    改艳心中窃喜,又得手五壶,至于属于周海镜的那一壶,就别想了,这婆姨就是个掉到钱眼里的财迷,臭不要脸,一门心思想要从袁化境几个手里骗去那几壶酒。

    周海镜只是靠着柱子,双臂环胸,微笑道:“我们毕竟职责在身,喝酒难免容易误事,再说了,水榭里边,书画都好,都说人生失意时,只需借取古人快意文章读之,足可心神超逸,须眉开张,无需用酒浇块磊。所以我们好意心领,下次宋仙师真的不用再送酒来了。”

    改艳以心声怒道:“周海镜!缺不缺德,你不是财迷吗,为何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损法子?!”

    周海镜笑嘻嘻道:“一壶对五壶,你挣大钱,我挣小钱,我就不开心。所以你要是一颗钱都挣不着,我就当是赚大钱了。”

    宋馀听到周海镜这么秉公行事,显然有点意外,只是她到底是老于世故的老元婴,笑道:“周宗师说得在理,不过待客之道还是得有的,以后酒水,我们照旧送,若是诸位担心影响到护关一事,放着就行了,喝与不喝,酌情处理,哪怕攒着,忙完正事以后带走,也算是我们长春宫的一点心意。”

    改艳刚刚松了口气,结果又听到周海镜的聚音成线,“听到没,学到没,腰缠万贯的改大掌柜,你要是有宋馀为人处世的一成功力,不用多,一成就足够,你那仙家客栈的生意,也不至于好到门可罗雀。”

    宋馀只与袁化境沿着湖畔道路一起散步闲聊,她与上柱国袁氏关系极好,很有渊源,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远祖袁瀣。

    所以袁化境对宋馀是极为礼敬的。

    上柱国袁氏子弟,是等到骊珠洞天开门后,才知道那座小镇的二郎巷,有一栋真正的袁家祖宅,这就使得袁氏有世系可考的族谱又多出一部,这就是许多古老世族共同的麻烦所在了,想要确定本家的始封之君与得姓之祖都不容易,一洲各国豪门,多是将那位得到君王“天眷”者作为始祖,毕竟像云林姜氏这么传承有序的家族,整个浩然天下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宋馀幽幽叹息一声,“师尊当年未能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兵解离世,曾经留下一道遗嘱法旨,大意是让我们循规蹈矩,心无杂念,抱朴修行,‘守拙’。”

    其实是宋馀故意说漏了二字,守拙之后,犹有“如一”。

    袁化境说道:“长春宫能有今天的成就,全凭后世修士愿意严格遵循开山祖师的教诲。”

    其实袁氏也有类似的家训格言,天水赵氏这类上柱国姓氏,在这件事上,都是差不多的。

    一个家族,建功立业难,福祉绵延更难,想要逃过“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从士族变成世族,再保持长久的生命力,无论是看遍史书,还是环顾官场四周,好像都需要有个规矩和体统在那边,默默影响着后代子孙,看似无形,实则不可或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家风。

    那位名为“终南”的女修,因为不善言辞,被师父单独留在水榭这边,她显得十分局促,既想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就有点冷场。

    女子容貌,只能说是秀气,算不得什么美人。

    她本名依山,所以经常被昵称为“衣衫”,因为是红烛镇船家女的贱籍出身,至今尚未获得大骊王朝的赦免,所以上山修行后,她就被迫弃用姓氏了,最终在长春宫谱牒上改名为“终南”,传闻大骊太后在还是皇后娘娘的时候,在长春宫修养,就对这个少女极为喜爱,打算将来等到小姑娘跻身了金丹,赐姓再改名,去掉一个终字,最终取名为“宋南”,国姓之宋,太后名字“南簪”中的南。

    不过又据说也有可能是赐姓南,名宋。如此一来,就等于洪州豫章郡出身的太后南簪,将少女收为纳入族谱的同族了。

    不管是那种选择,对于出身乡野贱籍的少女来说,都是莫大殊荣。

    所幸有改艳帮忙暖场,与她问了些有的没的,再邀请她以后路过京城,一定要入住自家客栈,可以打折,十分优惠。

    周海镜就忍不住拆台道:“打折,怎么个打折,打十一折吗?”

    双膝横放行山杖的少年苟且,咧嘴一笑。

    这个周海镜虽然惹人烦,不过偶尔蹦出的几句言语,让少年觉得有些熟悉和亲近,因为与陈先生的说话口气,有点像。

    隋霖是一位精通阴阳命理和天文地理的五行家,所以他看待长春宫的视角,最为“内行”。

    相传长春宫的开山鼻祖,她的祖辈,皆是禺州渔民,她并无明确师传,是山泽野修出身,白手起家,创立了这座长春宫。

    所以长春宫的看家本领,表面是数脉水法,内里却是一门极为高明的五雷正法,而且据说与龙虎山一脉雷法并无渊源。

    按照

    那位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解字,龙乃鳞虫之长,幽明兼备,于春分时登天行风雨,秋分之际潜渊养真灵。

    先前崔东山带着姜尚真,还有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崔花生,一起走了趟正阳山的白鹭渡,白衣少年蹲在岸边,曾经吟诵一首颇有山上渊源的游仙诗,只是流传不广,略显冷僻,后世偶有听闻,只能猜测与一位云游宝瓶洲的道门真人,卢氏王朝的开国皇帝,以及长春宫的开山祖师有关,游仙诗的内容,类似谶语,多是玄之又玄之言,“帝居在震,龙德司春”,“仙人碧游长春宫,不驾云车骑白龙”,“南海涨绿,酿造长生酒”。

    隋霖当然也曾听说过这篇类似歌谣的游仙诗,所以此次为林守一护关,他刚好借机仔细勘验了长春宫的地脉形势。

    周海镜聚音成线,密语道:“都说宋馀与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双方年轻时就是旧识,很是有些故事?在宝瓶洲,你们消息最灵通,此事是真是假?”

    改艳没好气道:“假的!一个习武练拳的,吃饱了撑的,每天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山上传闻,难怪会输给鱼虹。”

    周海镜笑得合不拢嘴,不跟这头金丹境女鬼一般见识,鱼虹这种武学宗师,打你一个落单的改艳,还不是跟玩一样。

    终南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她就只是站在廊道,望向那处山头。

    少女与林守一初次相见,宛如一场萍水相逢。

    她只觉得岸上青衫少年郎,衣衫洁净,气质风雅,当他置身于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红烛镇,就像浑浊水面飘过一片春叶。

    终南腰间悬有一枚龙泉剑宗铸造的关牒剑符,因为是恩师赠送的礼物,又瞧着心生喜悦,就一直作为饰物随身携带了。

    而且当年她曾经偷偷游历过旧北岳山头,不算是那种正儿八经的下山历练,更像是散心,游山玩水。

    反正与师门离着近,又在京畿之地,然后她在一条山路上,偶然撞见一个满身泥泞的撑伞小姑娘,和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

    她们一起走了段路程,那个一直没说姓名的马尾辫女子,还教给终南一篇晦涩难懂的火法道诀,终南却始终不敢轻易去修行,毕竟长春宫是以水法和雷法作为立身之本的仙家门派,也不敢与师尊隐瞒此事。宋馀听到那篇道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弟子在跻身龙门境后再去钻研这篇无根脚的火法道诀。

    湖对边的山头上空,晴天碧色却隐约有雷鸣震动。

    是林守一即将出关的成道迹象无疑了。

    既无天劫落地,也无显得十分……无聊。

    片刻之后,就有一位儒衫男子走出洞府,每次呼吸之间,林守一的面门七窍,便有丝丝缕缕的细微金色雷电如龙蛇垂挂山壁。

    宋馀和弟子终南,袁化境在内五人,立即都御风去往对岸。

    宋馀掐诀行礼,微笑道:“林道友,可喜可贺。”

    林守一与这位长春宫太上长老作揖还礼。

    林守一与宋馀,双方第一次见面,是多年前在那红烛镇,一人在画舫,一个在岸,宋馀虽然年长,又在山上身居高位,不过她言语风趣,并不古板,她当年一眼就看出林守一是个极好的修道胚子,还曾与少年半开玩笑,故意将自己说成是那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其中就谈及“五雷正法”一语,反正就是以“不够素淡”的言语,很是炫耀了一番仙师风采。

    当初林守一在棋墩山,得到了一部云上琅琅书,属于刚刚涉猎雷法,这本道书内容又写得佶屈聱牙,那会儿才离乡没多远的少年,还不理解“五雷正法”四个字的真正分量。

    水榭这边,被两个神出鬼没的外人给鸠占鹊巢了。

    陈平安斜靠柱子,双手插袖,一脚脚尖点地,笑呵呵道:“真要说起来,还要归功于你送出的那本秘笈?”

    魏檗意态慵懒,坐在美人靠那边,双手扶住栏杆,翘起二郎腿,笑道:“我可不敢贪这份功。”

    当年在棋墩山,一个自称一手剑术泼水不进的剑客,带着那些少年少女一起“坐地分赃”。

    当时的场景,用红棉袄小姑娘的话说,就是连林守一都跑得飞快,结果林守一就是第一个挑选宝物的,一路上话最少心思最重的清秀少年,一眼相中了那部用金色丝线捆系的《云上琅琅书》。而林守一也在书院求学时,曾经跟随一位大隋王朝的书院夫子,专门去往大隋北岳地界观看雷云,在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修行数月之久,那位夫子还赠送给他一只专门用来搜集雷电的雷鸣鼓腹瓶。

    陈平安早年有次返回家乡,与马尾辫少女一起登山,因为想起林守一是他们当中第一个修行的人,又是修行的雷法,所以陈平安就与阮秀请教过关于雷法修行的注意事项,她就说了一些“道听途说”而来的东西。事后陈平安就一一记录在册,再送给了林守一,陈平安的本意,都算不上奢望如何查漏补缺,就只是想着林守一能不能多些灵感。

    再后来,白帝城郑居中秘密造访槐黄县,找到偷偷栖居在某个目盲道士心宅内神魂中的那位斩龙之人,再收顾璨为徒。

    郑居中期间用一部由他亲自补齐的《云上琅琅书》,从林守一那边换取一物,是陈平安得自目盲道士贾晟、再转赠给林守一的那幅“祖传”搜山图。

    原来这部云上书正是出自中土白帝城,郑居中曾经问道龙虎山,而郑居中只要与人切磋道法,一般来说,对方就别想着如何藏私了,果然郑居中很快就自己撰写了这部云上书,关键是龙虎山那边与白帝城“借阅”此书过后,天师府诸位黄紫贵人都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明知对方是借鉴、偷学了自家五雷正法,可是好像他们不管怎么搜检云上书,就只有一个古怪别扭的感觉,一部道书,字里行间,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处处都与天师府秘传雷法由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好像真要计较起来,又有很有郑居中自己的道理,甚至天师府这边都可以反过来借鉴一番?

    只不过林守一手上那部是残篇,类似上卷,只适宜下五境修士的雷法修行,郑居中就帮忙补上了中五境和上五境修行的中下两卷。最后崔东山又在凑齐三卷的雷法道书之上,写满了自己的注解心得,这就使得林守一的修行,不但势如破竹,极为神速,而且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关隘、瓶颈。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那位老夫子的大道根脚?”

    魏檗点头笑道:“就像你猜的那样,正是大骊京城那个老车夫的分身,差点跟你练手的那位神道老前辈,他显然是早就相中了林守一的修道资质。”

    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林守一,马苦玄,谢灵这几个,他们跟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还不太一样,都属于异于常人的顺风顺水了,从踏足修行道路,直到跻身上五境,几乎就没有遇到什么关隘,就更别谈遇到什么凶险的斗法厮杀了,就两个字,命好。

    陈平安又问道:“你听说过《上上玄玄集》吗?也是一部品秩很高的雷法秘籍。”

    魏檗迅速翻检记忆一番,摇摇头,“前所未闻。”

    有篇游仙诗的末尾,是一句“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

    而遗留在宝瓶洲的《云上琅琅书》,一路辗转落入林守一之手。

    其实北俱芦洲,犹有一部《上上玄玄集》,最终归属于浮萍剑湖的隋景澄。

    上次林守一跟董水井一起参加落魄山典礼,陈平安还与林守一说起一桩秘事,提醒林守一有机会可以游历北俱芦洲,拜访凌霄派趴地峰和浮萍剑湖两地,因为隋景澄恰好也有三卷道书,亦是雷法,名为《上上玄玄集》。如果真有山上缘法的话,林守一和隋景澄,双方可以交换道书,这在山上,并不罕见,甚至有些关系好的宗门,都会相互间赠送、交换各自珍贵道书的摹本,充实家底,以物易物,以书换书,都是常有的事情,越是宗门和大门派,此举就越是频繁。

    就像是配合那部《上上玄玄集》,隋景澄还有三支看似“雷同”的金钗。

    每当金钗相互间敲击,就会激荡起一圈圈光晕涟漪,其中蕴藉极其细微的雷法真意。

    三支金钗,分别刻有四字铭文,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太霞役鬼。

    这部雷法道书,同样分三册,唯一与《云上书》不同的地方,在于前者第一册,只是阐述大道宗旨,练气士光有这册秘笈,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用处,打个比方,就像道祖所传五千言,数座天下人人皆知,人人可读,但是万年以来,又有几个山下的市井凡俗,能够单凭此篇道书,就读出一个练气士,走上修行之路?但是隋景澄却硬生生靠着反复阅读第一册,仅凭自己的瞎琢磨,她就读出了一个二境瓶颈的练气士,也难怪浮萍剑湖的大师兄荣畅,会觉得时隔多年、重归宗门的师妹隋景澄,简直就是一个让他望尘莫及的天纵奇才。

    五雷正法,被誉为万法之首不是没有理由的。

    当年陈平安就总觉得隋景澄的这部道书,好像原本就是在等着林守一。

    所以等到郑大风这次返回落魄山,与陈平安揭开那个谜题,谜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修行之人,道心坚韧,抱朴守一。

    得道之士,自成天地,内景澄澈。

    陈平安说道:“走了。”

    魏檗疑惑道:“不见见林守一?”

    陈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未雨绸缪,早就备好了两份贺礼,我就去见他。”

    魏檗立即站起身,看了眼湖对岸那边的身影,笑着点头,与陈平安一并悄然离开长春宫。

    果然如魏檗所料,与林守一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龙泉剑宗那边,谢灵成功炼化了那件玲珑宝塔,成为宝瓶洲最新一位玉璞境剑修。

    而在禺州境内地脉极深处,宋续在内的五位地支一脉修士,即将得手那件秘宝之时,见到了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说话疯疯癫癫的,说这件东西是属于她藏在此地的旧物,谁敢跟她抢,她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家,淑女得很,但是她可以搬救兵,找自家夫君来帮她讨要公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心疼媳妇怕老婆,打死你们几个没商量的。

    貂帽少女见对方一行人分明已经被震慑住了,她自顾自满意点头,再朝那件充满一层层古老禁制的悬空重宝,她抬了抬下巴,“亏得我赶来及时,不然你们要是傻了吧唧打破了禁制,后果严重得一塌糊涂,估摸着小半个宝瓶洲就得塌陷了。不信?呵,银河高哉,大火炎炎,龙蛇起陆,大道走风马,日月山川添壮观,天地收来入宝瓶。听着厉害不厉害?有没有学问?我刚编的,反正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早年那场惊天动地的水火之争,你们这些小娃儿如今连地仙都不是,能掺和?不知天高地厚嘛!”

    她一边瞎扯,一边喊道:“小陌小陌,小陌在么?”

    谢狗环顾四周,看来小陌是真的没跟来,她心里边一下子就暖洋洋的了。

第九百九十九章 春山花开如火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浩然九洲,时过境迁,一地有了一地的压胜之物,比如那棵万年梧桐树之于桐叶洲。

    而一洲山河版图状若水瓶的宝瓶洲,亦是同理。

    地脉深处,是一处禁制重重的太虚境界,茫然无垠,除了对峙双方,空中悬有一只布满远古篆文的正方形铁匣,木匣下方又有一层木板模样的简陋托盘,将那铁匣虚托而起。

    谢狗盘腿坐在在这处太虚境地内,双臂环胸,目露赞许神色,老气横秋道:“解开两层山水禁制,靠法宝和蛮力打破三层,你们能够走到这里,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战绩啦,书上不是有个雪夜访友的典故吗?你们可以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了。看,下雪了,好大一场鹅毛雪。”

    她说下雪,果真就下雪。

    敌友未分,宋续以心声提醒其余五人不着急动手。

    面对一位能够隐匿气机、一路尾随来到此地的大修士,哪敢掉以轻心,地支一脉五位修士,此刻严阵以待,腰悬“戌”字腰牌的余瑜,少女双手合掌结阵,宝光焕发,手心手背布满了云纹古篆,她一侧肩头,随之出现一位少年姿容的上古剑仙阴神,袖珍身形,头戴芙蓉道冠,佩剑着朱衣,雪白珠串缀衣缝。

    “午”字阵师,韩昼锦无需掐诀念咒,便造就出一座山土皆赤、紫气升腾的仙府宫阙,内有灵宝唱赞宛如天籁。

    小和尚身穿素纱禅衣,悬“辰”字腰牌,双手结法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起雷池,脚下出现一座莲池。

    谢狗啧啧称奇道:“以缝衣人的手段,行僭越之举,胆敢敕令一尊上古剑仙的英灵阴魂,又炼化了一处上古仙真统辖山河的治所,小和尚的念净观想,睁眼闭眼间,凭此串联阴阳与幽明,一个修习佛法的,竟然连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学到手,你们一个个的,都很厉害啊,人才,都是人才,当之无愧的年轻俊彦!”

    余瑜以心声说道:“麻溜的,赶紧算一卦,试探深浅,看看是什么来路,打不过就跑路,反正回头咱们也可以搬救兵。”

    无法确定这个貂帽少女的真实年龄,境界肯定是上五境起步了,而且还是一个大骊刑部不曾记录在册的修士,这就很奇怪了,难道是刚刚潜入宝瓶洲的外乡修士?

    小沙弥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佛祖保佑今日无事,即便有惊也无险,大伙儿都平平安安的。回头我就去庙里捐香油钱,可不是买卖,就是个心意。”

    那个两坨腮红的不速之客,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咧嘴笑道:“小道士别算卦了,白耗心神而已,反正是自家人,弯来绕去都算亲戚哩,肯定打不起来。”

    小沙弥再次双手合十,默念道:“佛祖保佑。”

    又踢到铁板,碰到世外高人了。

    早知道出门就该翻翻黄历的。

    余瑜笑呵呵道:“亲戚,自家人?怎么说,前辈不会是说笑话吧?”

    谢狗微笑道:“信不信由你们。”

    察觉到道士葛岭的异样,余瑜疑惑道:“算个卦而已,要说吐血都算正常的,但是你闭上眼睛作甚,咦,咋个还流眼泪了?”

    葛岭眨了眨眼睛,眼眶布满血丝,无奈道:“很古怪,就像一**日近在咫尺,只是看了一眼就遭不住。”

    余瑜苦兮兮道:“得了,那就还是砍瓜切菜的结果呗。”

    葛岭苦笑点头。

    对方极有可能是一位仙人。

    如今有周海镜这位山巅境武夫补上最后缺口,若是十二人都在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可惜袁化境六人身在长春宫,不曾一起随行探宝。

    谢狗叹了口气,“这就是不听劝的下场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话说得准不准?”

    “暂时无法与袁化境他们联系,陈先生也不在,咋个办?”

    少女一跺脚,“难道真要喝酒么?!”

    先前在改艳的客栈里边,陈先生为他们每个人“传道”,消除隐患,免得将来修道遇到心魔,只有到了余瑜这边,陈平安给了她三个字,多喝酒。

    他们这个小山头,领袖是剑修宋续,智囊和军师,则是看似大大咧咧的余瑜。

    谢狗意态闲适,伸手指了指那只匣子,“劝你们千万千万,别打开这只铁匣子,一个不小心,就要连人带魂魄,都瞬间积雪消融喽。别觉得有点旁门左道,就不当回事,这种魂飞魄散,是实打实的化作灰烬,哪怕是个飞升境大修士,或是那几个神通广大的老古董,能够一路找到酆都那边去,一样救不了你们。接不住匣子里边的东西,它就会坠地,先砸碎那层失去阵法支撑的木板,就跟铁块砸薄纸差不多了,只会一路轰隆隆洞穿宝瓶洲陆地,坠入位于深海中的山根,大水沸腾,导致整个宝瓶洲就像个蒸笼,一洲山河处处生灵涂炭,单凭你们几个,境界不太够,兜不住的。”

    亏得自己来得早,若是再晚一步,被这帮娃儿将匣子收入囊中,那么此物真正的归属,可就是一笔掰扯不清的糊涂账了。

    何况谢狗还真不觉得他们能够带走铁匣,她方才这番言语,并非完全危言耸听,匣内禁锢的那只新生金乌,属于太古异种,极其罕见的火精之属,自然天生桀骜不驯,一旦被外界打破桎梏,这些修士又无收拾烂摊子的手段,真就会被金乌一口气撞穿宝瓶洲陆地山根,留下个大窟窿的“地缺”,然后消失无踪,遁入天外太虚,再想将其捕获,就难如登天了。

    宋续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件瓶状宝物,“我们并非全无准备,晚辈有此物能够接引匣内异宝。”

    此物是钦天监袁先生交给宋续的,而此物又是从一处大骊朝廷刚刚发现的崭新福地内开掘而出。

    发现福地,入内得宝,再来此处禺州地脉接引匣内“金乌”,环环相扣,都归功于袁天风的大道推衍和缜密演算。

    皇天对后土,地神掣水瓶,井下辘轳急,水瓶无破响,火树有低枝。

    谢狗眯眼一看,小有意外,有点道行啊,还真是一件针锋相对的宝物,看来他们背后站着个高人。

    如果换成是当年的白景,哪管其他,见着了昔年火殿坠落人间的旧物,本就有她的道痕烙印,按照以往作风,白景只需一剑劈开铁匣子,将那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年幼金乌拘拿入袖,至于是否会引来一洲地脉震动,与她何关。只是她此次离开落魄山,小陌对她如此放心,都不曾跟随“监视”,才让谢狗多出一份耐心。

    谢狗揉了揉下巴,小有为难,想要证明这轮坠落大地的大日,属于有主之物,她就得出剑斩开匣子,才能服众。

    而这拨不知轻重的娃儿,显然是对这只金乌志在必得,若是在蛮荒天下那边,再简单不过,砍几个连上五境都不是的蝼蚁,不费吹灰之力,至多递三剑的事情。

    一来不愿在浩然天下惹是生非,二来不愿辜负了小陌的信任,谢狗思来想去,只得拗着性子,给出一个不符合她以往作风的折中法子,“就当是以物易物好了,我送给你们一件仙兵品秩的宝贝,不让你们白跑一趟,回去好交差。”

    宋续摇头道:“就算前辈拿出再多的仙兵,我们也不会答应,并非晚辈得寸进尺,更不敢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实在是此物,于我们大骊王朝有重用,不可或缺。”

    谢狗站起身,咧嘴笑道:“我觉得你们还是不太了解情况,才会觉得有选择余地,你们觉得呢?”

    余瑜以心声说道:“要不要搬出陈先生的名头,吓一吓对方?”

    经过上次大骊京城那场变故,如今地支一脉修士,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

    有事就找陈先生。

    大骊王朝刚刚找到了一座无据可查的崭新福地,最古怪之处在于这座福地有月无日,大道有所缺漏,故而急需这一轮远古坠地大日去补缺。

    “我早就说了,我们双方是沾亲带故的,不然你以为我浪费这么多口水做什么,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就我这脾气,呵。”

    谢狗抖了抖手腕,“我的道侣,就是跟在陈平安身边的那个小陌,道号喜烛,名为陌生,去过大骊京城皇宫的,你们肯定反复研究过的身份履历了,他比陈平安英俊帅气多了。”

    谢狗双臂环胸,笑道:“至于我,刚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梅花,原名谢狗,不是特别好听哈。”

    书上不是有句诗,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嘛。

    谢狗最后一次声明道:“这件事,你们找陈平安说理去也没用。东西是我的,就是我的。再跟我唧唧歪歪,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谢狗当然不会下死手,那只会让小陌难做人。

    就在谢狗准备递出第一剑的时候,这处太虚境界内凭空出现了一位儒衫文士。

    层层禁制,好像形同虚设,这位文士如入无人之境。

    瞧着是个读书人,却有一身浓重到让谢狗只觉得扑面而来的佛法

    气息。

    此人莫不是刚刚从西方佛国返回?

    宋续一行人更觉得震惊,怎么会是骊珠洞天福禄街李氏的那个李-希圣?

    其实他们早先得知李-希圣此次受邀参加三教辩论,就足够意外了。

    在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李-希圣是很不起眼的存在,关于此人,大骊刑部档案只有几个内容很简单的条目,其中两条,曾经在泥瓶巷,与外乡剑修曹峻打过一架。李-希圣还曾在落魄山竹楼之上画符。但是那场架的胜负如何,以及在竹上画符的效果,都无记载。

    “还好赶得及。”

    互为掎角之势,李-希圣望向比自己早到的两拨人,微笑道:“此物与我妹妹大道牵连,不管是前辈凭借卓绝剑术,强开铁匣也好,还是你们以钦天监袁先生亲手仿制的古瓶装载大日也罢,我都觉得不是特别稳妥,在这之前,恐怕需要先做个切割。”

    谢狗咧嘴笑道:“听口气,是换成你来,就一定安稳?”

    李-希圣点头道:“我会几手符箓,恰好能够派上用场。”

    谢狗开始傻乐啥,扶了扶貂帽,这次是真有点生气了。

    她唯独见不得别人在自己跟前显摆,跟她比修道天赋?

    李-希圣笑着解释道:“前辈不要误会,我只是前来保证 对此物并无觊觎之心。等我打开了匣子,再将那头金乌驯服,不至于四处乱窜引来一洲震动,你们大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决定此物归属。”

    宋续率先与李-希圣主动示好,“宋续,见过李先生。”

    少女咧嘴一笑,跟着自我介绍道:“马粪余氏,余瑜。”

    “句容人氏,暂任京师道录,葛岭。”

    “旧山崖学子,陆翚。”

    “清潭福地,韩昼锦。”

    小和尚双手合十,赧颜道:“京城译经局,后觉。尚未具足戒。”

    李-希圣与众人作揖还礼,微笑道:“龙泉郡李-希圣,是李宝瓶的大哥。”

    谢狗试探性问道:“你从西方佛国返回这边多久了?一个月,还是几天?”

    李-希圣以心声道:“刚从歙山火霞寺赶来此地。”

    如果不是察觉到此地异象,李-希圣不会这么快返回浩然天下,而且返回浩然天下的第一件事,肯定也是去往白帝城。

    谢狗对此将信将疑。

    你当自己是十四境吗?

    ————

    林守一离开长春宫后,先跟随袁化境六人去了一趟京城,其实破境跻身玉璞一事,并不需要他亲自去刑部录档,只不过林守一与大骊朝廷素来关系不错,否则他当年也不会答应担任齐渡庙祝,而林守一的处处恪守规矩,为人处世滴水不漏,是公认的谦谦君子,也让他在大骊礼、刑两部里边的风评极好,在刑部那边“点卯”时,皆是道贺。

    此后林守一御风去往洪州采伐院。

    采伐院如今无事可做,林正诚坐在冷冷清清的公署屋内,官员当值期间不可饮酒,桌上只有几碟盐水花生之类的佐酒菜,见着了林守一,这个男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丢了颗花生在嘴里细细嚼着。

    林守一从袖中摸出几坛长春宫仙酿,放在桌上,说是太上长老宋馀送的,以后爹想要喝这种酒水了,只需要与长春宫打声招呼,就会直接送到采伐院,酒水钱会记在他林守一的账上。

    林正诚瞥了眼如今在宝瓶洲山上一壶难求的珍稀仙酿,不太领情,“自己喝嫌贵,又无人可送,拿回去。”

    林守一笑道:“听说爹在京城捷报处的上司傅瑚,如今就在屏南县当县令,可以送他。”

    林正诚想了想,也就没有拒绝,傅瑚能够外放为官,担任上县主官,当然是他与兵部武选司和礼部清吏司那两位郎中,打了招呼的缘故,也没直接帮忙讨官,就只是帮着傅瑚说了几句好话,大骊朝廷就闻弦知雅意,顺水推舟给了傅瑚一个实缺,属于平调里边的头等重用了。

    要说识人之术,林正诚当然是极有功力的,否则怎么当骊珠洞天的阍者。

    林正诚朝门口那边抬了抬下巴,林守一心领神会,父亲这是要准备小酌几杯了,就一挥袖子,房门关上。

    林正诚微微皱眉,林守一立即神色尴尬起来。

    林正诚也没有掰扯什么为人道理,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林守一就开始取出酒杯,主动起身倒酒。

    林正诚抿了一口酒水,回味片刻,说道:“是玉璞境了,就等于跨过了一个大门槛,你今年四十多岁,老大不小的年纪,搁在山下市井,结婚早的话,说不定都有孙女了,有些事,也该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林守一喝酒壮胆,笑道:“爹,别含糊一句四十多岁啊,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具体年龄?”

    林正诚想了想,问道:“你比陈平安大几岁?”

    林守一倍感憋屈,敢情爹你只记得陈平安的岁数,自己儿子的年龄就记不住,苦笑道:“爹,我真是你亲儿子吗?!”

    林正诚淡然道:“这种事,得问你娘去,我说了不作准。”

    林守一吃瘪不已,伸长手臂捻起一粒花生丢入嘴里,开始闷闷喝酒。

    林正诚将自己身边的一碟干笋,朝林守一那边推过去些许,说道:“陆沉在去年末,曾经来过这边找过我一趟,跟我聊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他觉得是我害得你失去了一桩天大机缘,导致许多本该属于你的好处,无形中转嫁到了陈平安身上,陆沉的屁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可以听一半吧。”

    林守一问道:“爹,能不能详细说一说?”

    林正诚灌了一口酒,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倒酒便是,再将一些老黄历和内幕与林守一说了个大概。

    林守一仔细想了想,“我就算早知道有这么一张赌天赌地的……赌桌,我还是肯定争不过陈平安的,因为我韧性不足,除了自己看书和自己修行,对待任何事情,都太懒散了,没有半点上进心。再说了,早知道这些,除非是我自己猜到的,否则不管是谁与我泄露了天机,就等于直接失去了资格,会自动离开赌桌,所以爹你不用多想,更别因此有什么心结。如今的生活,我觉得就是最好的了。”

    “何况,命理机缘一事,何其复杂难测,尤其是当我们涉足修行,一条光阴长河,逆流、溯洄、岔流皆无数,昨非今是,今非明是后天再转非,这类事情多了去。”

    “归根结底,这场我们这一辈都被蒙在鼓里的争渡,就是各凭本事,胜负输赢,都得认。”

    “心外别求终无是处。”

    看着林守一清澈眼神与那份雍容气度,在儿子这边,林正诚难得有几分柔和脸色,只是很快就收敛起来,问道:“你是怎么跟陈平安说的?”

    林守一说道:“我有让他来这边拜年啊。”

    陈山主你坑人不浅!

    林正诚抬起头,皱紧眉头。

    一看到爹这种闷着的表情,林守一就心里边下意识发憷起来,由此可见,林正诚这个当爹的积威深重,林守一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我在信上跟陈平安说了,可以来这边拜年。我觉得以陈平安的过人才智,这么一句,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林正诚皮笑肉不笑道:“是‘可以’,不是‘务必’?你这个读书人,字斟句酌的,很会遣词造句啊。”

    于是林正诚主动举起酒杯,“我不得给读书种子敬个酒?以后去参加科举,考个状元回家,我亲自去门口放鞭炮。”

    林守一举起酒杯,放低又放低,轻轻磕碰一下,喝酒之前,委屈道:“爹,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说话了。”

    林正诚抿了口酒,“这是当爹的教儿子做人说话呢?”

    林守一再次无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闷掉。

    林正诚说道:“参加大骊朝科举一事,我没跟你开玩笑,四十来岁的状元,年纪不算大。就算考不中状元,只要是一甲三名,或者二甲传胪都行。”

    林守一奇怪道:“爹,你也不是那种有官瘾的人啊,怎么到了我这边,就这么想要在家里祠堂挂块进士及第的匾额吗?”

    “家里边有余粮,猪都能吃饱。户多书籍子孙贤,好学是福。”

    林正诚说道:“惟愿自家鲁钝儿,无病无灾至公卿,大富贵亦寿考。”

    天气渐暄和。

    门外院中玉兰花开了。

    ————

    在纷纷复国和立国的宝瓶洲南部,在四分五裂的旧大霜王朝版图上,新崛起了一个云霄王朝,占据了将近半数旧山河,一举成为宝瓶洲南方最具实力的强国之一,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云霄洪氏未能拉拢那个仙君曹溶的灵飞观。

    现任观主道号“洞庭”,在道观之外的两国边境,新开辟了一座战场遗址作为道场,传闻这位道教真君,擅祝词,修六甲上道,手执青精玉

    符,能够敕令阴兵为任凭驱策的力士。

    在云霄王朝的东北边境,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自古就没有修士在此开辟洞府,胡沣和吴提京,两个相逢投缘的年轻剑修,就在这边正式开山立派了。

    所谓典礼,就是放了几串鞭炮,摆了一桌酒菜。

    可就是这么一块灵气稀薄的地盘,这么个勉强可以开辟道场的山头,都被一帮云霄洪氏地师找上门来,扬言此地是一条朝廷封正江河的源头之一,既然在此 开府,按例需要带他们两个一起走趟京城,得在礼部那边录档,写明姓名籍贯、师承,朝廷勘验过身份和资历,才可以正式立派,而且以后每年还要与朝廷缴纳“租金”……总之就是扯了一大堆繁文缛节,听得吴提京差点就要出剑砍人。

    结果对方一听说胡沣是那大骊王朝的处州龙泉郡人氏,洪氏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态度,立即就调转了一百八十度。

    非但没有继续纠缠胡沣,反而主动询问两位外乡仙师,需不需他们让附近的府郡衙署,帮忙张贴榜文告示,下达一道山禁令,免得山野樵夫、采药人之流的俗子,误入此地,打搅了两位仙师的修行。

    此后,还专门来了一位登门拜访的礼部官员,身边还跟着一位曾经游历过旧龙州地界的年迈修士,找到胡沣闲聊了几句,措辞小心,其实就是验证胡沣的大骊身份,见那胡沣提起家乡风土,皆无误,便不敢多问,很快打道回府,足够与朝廷交差了。

    在山脚那边,目送对方离开,吴提京问道:“他们不嫌麻烦吗?直接跟大骊处州那边问一声不就行了,二郎巷那边到底有没有一个叫胡沣的人,一封信就能够确定的小事。”

    胡沣摇头道:“他们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就去麻烦大骊朝廷,再者如今宝瓶洲南方诸国,最怕大骊刑部的粘杆郎找上门。”

    吴提京笑道:“看架势,云霄洪氏都恨不得把你供起来,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咱们要是点个头,就能当皇室供奉?你们大骊身份就这么金贵吗?”

    胡沣淡然道:“也就只是这几十年的事情,搁以前就不是这种情况了,山上仙师和山下文人,最早对卢氏王朝和大隋高氏,十分卑躬屈膝,即便是后来大骊铁骑吞并了卢氏王朝,还是有不少文人雅士,依旧崇拜别国,喜欢捧臭脚,看待国内情况,就百般挑刺,用董水井的话说,就是跪着的人说硬气话,明明可以站着的人,却偏偏喜欢跪着说话。”

    “崔瀺当国师那会儿,就不管管?多糟心。”

    吴提京觉得挺有趣的,“现在好多了吧?”

    “崔国师学问大,事务繁重,估计是顾不上这些,也可能是根本就懒得管,估计崔国师内心深处,从没有把他们当读书人看待吧。”

    胡沣点点头,“这帮文人现在都调转口风了,比拼聪明才智,我们老百姓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些读过书的。”

    重新登山,两位剑修边走边聊,胡沣,一年到头都是麻衣草鞋的寒酸装束,身材壮硕,其实已经四十来岁,瞧着却是弱冠之龄的容貌,就是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灵气,总是脸色木讷,眼神呆呆的。

    但是那个真实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吴提京,却是姿容俊美,极有仙师风范,穿一身碧青色法袍,头戴一顶紫玉冠,腰系白玉带。

    因为胡沣担心他泄露行踪,惹来不必要的纠缠,就让吴提京用了个化名,免得正阳山循着消息一路找过来。

    一个龙门境,一个金丹境,双方都隐瞒了剑修身份。

    虽说以他们两个的境界,在这个国师都只是一位元婴境的云霄王朝,下山横着走都没问题,只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镇有许多的老话,比如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又比如一个走背运的人,哪天转身,都可能能从粪堆里捡到金子。

    吴提京是一个极其自信到近乎自负的人,胡沣反而是个性情软绵、言语温吞的人。

    如今门派反正就两个人,一个当掌门,一个做掌律。

    聊着聊着,聊到了门派事务,今天胡沣又跟个碎嘴婆姨差不多,在那边絮絮叨叨,说吴提京离开正阳山的时候,怎么都该带点神仙钱才对,不该那么孑然一身,跟净身出户似的,连个钱袋子都没有。

    吴提京给惹急了,提高嗓门道:“胡沣,你烦不烦,怎么总提这档子事!”

    胡沣根本不理会突然间就暴躁起来的吴提京,依旧慢悠悠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现在咱们门派是怎么个情形,还需要我多说么。”

    这位掌门自顾自说道:“反正以后我们这个门派,如果再有个类似你的谱牒修士,不愿意待了,我怎么都要送他一个钱袋子,多多少少送几颗谷雨钱。”

    吴提京双手抱住后脑勺,“洞天里边,遍地都是宝贝,随便翻捡几件拿出去卖了,就啥都有了,哪里需要像现在这样,俩穷光蛋大眼瞪小眼?”

    胡沣摇头道:“我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蝉蜕里边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往外带。”

    胡沣转头说道:“你要是喜欢,蝉蜕送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证,在你跻身上五境之前,也遵守这个规矩。”

    吴提京摆摆手,免了,得了胡沣一块斩龙石,已经让这位天才剑修觉得良心不安了,打趣道:“胡沣,你这算不算穷大方?”

    胡沣肯定是真心愿意送出一座洞天,不是那种试探人心,不过吴提京却肯定不会收下,他不喜欢欠人情。

    胡沣的祖宅位于二郎巷,如今整个宝瓶洲,都惊叹于那条泥瓶巷是一处藏龙卧虎的金玉道场,可其实杏花巷和二郎巷都不差的,反而是福禄街和桃叶巷,好像暂时就只出了个刑部侍郎赵繇,龙泉剑宗的谢灵。

    胡沣自幼就跟着开喜事铺子的爷爷一起走街串巷,帮着缝补锅碗瓢盆和磨菜刀。

    后来骊珠洞天落了地,变了天,胡沣跟着小镇百姓一起闹哄哄涌向龙须河,他就捡着了八颗漂亮石头,卖给了福禄街和桃叶巷的两户人家,得了两大笔银子,然后在州城那边,用一部分钱买了些宅子,离乡之前,都让那个叫董水井的家伙,帮忙租出去了,

    再将一部分银子,交由董水井,算是合伙做买卖,亏了钱就当打水漂,赚了钱,就作为下一笔买卖的本金,至于董水井拿去做什么买卖,胡沣都不管。

    双方很小的时候,就很熟了,但一开始算不上朋友。

    他跟董水井,都是小镇苦出身,只因为家里有长辈可以依靠,所以日子又不算过得太拮据,那会儿他们都喜欢去老瓷山翻翻捡捡,经常碰面。董水井喜欢挑选那些带字的碎瓷片,胡沣喜欢带图画的,最早几年,双方都不说话,后来是董水井率先开口说话,两个孩子,一拍即合,就有了默契,每次日落前,下了瓷山,凑在一起,以物易物,如此一来,两人收获明显更多。

    胡沣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会由衷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经,好像有些本事,真是天生的,不用教。

    每年的二月二,爷爷都会带着胡沣去神仙坟那边磕头。

    离开家乡后,这一天,胡沣也会面朝家乡方向,遥遥敬三炷香。

    这是爷爷交待的事情,胡沣不敢忘。

    吴提京问道:“想好怎么报答李槐了吗?”

    胡沣摇头说道:“暂时没想好。”

    吴提京突然说道:“要不要联系一下董水井?”

    胡沣疑惑道:“你不是一直说万事不求人吗?”

    如果不是照顾吴提京的自尊和感受,胡沣其实是有过这个考虑的,双方是同乡,知根知底,又是年幼时就早早做过买卖的,都信得过对方。

    吴提京笑道:“老子是个不世出的练剑奇才,天才中的天才,但老子又没有那种点石成金的本事,兜里没钱说话不响,嗓门再大也没人听,这么点粗浅道理,我又不是个二愣子,怎么会不懂。何况只是合伙做买卖而已,又不算求人。”

    胡沣笑了笑,也不道破,其实就是吴提京当了掌律之后,想要稍微有点门派的样子,结果发现没钱是真不行。

    一座门派,总不能就只有几间草棚茅屋吧。

    胡沣倒是可以就此取材,亲手搭建出个有模有样的宅子,问题在于他们两个修道之人,住这个,难道不比住茅屋更滑稽?

    吴提京瞥了眼别在胡沣腰间的那支竹笛,“是你爷爷留给你的?”

    胡沣摇摇头,“是爷爷早年帮我求来的。”

    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在菖蒲河,宴请几位旧山崖书院求学的“师兄弟”,如今已经改名为春山书院了。

    大隋山崖书院,召开了一场议事,除了三位正副山长,还有几位君子贤人,李槐得以跻身其中,比较坐立不安。

    桐叶洲燐河畔,于禄恢复本名,联手同窗谢谢,既是立国,又是复国。

    郓州严州府境内,多了一座乡野村塾,教书先生是个外乡人,姓陈。

    今年春山花开如火。

第一千章 阵容

    严州府,遂安县。

    月如钩,雁南归。

    一袭青衫长褂,踏月夜游,走在一座石拱桥上边,身边跟着个脚步沉稳的年轻男人,正是陈平安和弟子赵树下。

    赵树下轻轻跺了跺脚,石桥除了结实并无异样,问道:“师父,这桥名字这么大,有说法吗?”

    原来两人脚下跨溪拱桥名为万年桥。

    潺潺浯溪从山中出,村名岭脚,土人自称为源头,十分名副其实了。

    陈平安嗑着瓜子,摇头笑道:“查过,可惜府县地方志上边都没有明确记载,多半是早年地方先贤出资建造的,至于为何取名万年桥,这边的老人也不清楚,无据可查了。按照村子坟头墓碑上边的文字显示,来自宝瓶洲最北端一个古国的郡望家族,约莫是七八百年前迁来此地的。这条浯溪是细眉河的源头之一,其实我家乡那边的龙须河,古称就是浯溪,缘分一事,妙不可言。”

    遂安县位于严州和郓州交界处,而细眉河是发源于严州府的郓州第一大河,只是之前始终没有朝廷封正的河神,细眉河两岸就自古连一座淫祠都没有。

    赵树下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听说大骊朝廷前几年在浯溪某处河段,找到了古蜀龙宫遗址的入口?”

    陈平安点点头,走下拱桥,沿着溪畔石板路走向下游,回首望去,桥下空无一物,“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内陆龙宫,品秩不高,但是历史上从无练气士涉足其中,所以里边的财宝,没有人动过分毫,按照户部初步推算,相当于大骊数个富饶大州的赋税收入,颇为可观了,关键是一座旧龙宫,如果大骊朝廷那边运作得当,除了诸多天材地宝、仙卉草药以及一些稀有矿产的有序开采,能有一大笔持续收入的神仙钱,此外光是水法修士、和水族精怪在里边开辟道场洞府,每年上缴户部的租金,也不容小觑,完全可以形容为一只聚宝盆。”

    如今细眉河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位江河正神,大骊礼部侍郎和黄庭国礼部尚书,共同住持封正典礼。

    细眉河首任水神高酿,曾是铁券河水神,一座崭新神祠拔地而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建造完工,匾额是黄庭国一位老太师的手笔,十几副楹联也都是出自享誉黄庭国文坛的硕儒。

    沿着这条浯溪,有三个村子逐水而建,相互间隔不过两三里,每个村子都各有一个姓氏,偶有入赘男子,不得列入村谱。

    最大的一个村子,位于最下游,有两百户人家,就叫浯溪村,算是遂安县境内数得着的大村了,历史上出过一位举人,不过都是前朝的功名身份了,如今大骊王朝,别说那种文曲星下凡的进士老爷,考中举人,就足可称之为光宗耀祖,县令都会亲自登门道贺。

    结果位于浯溪最上边的村子,今年新开了一座私塾,蒙学开馆,开业那天,放了一通鞭炮,震天响,下边两个村庄都听得见,这是明摆着要打擂台了,教书先生,是个外地人,姓陈名迹,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

    陈迹,呸,听这个名字,就是个土包子,绝对不是那种书香门第出身的读书人。

    赵树下笑问道:“先生擅长望气、堪舆,这三个村子的风水,能说道说道吗?”

    陈平安嗑完瓜子,拍了拍手,忍不住笑道:“又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摆摊骗钱,略懂皮毛都算不上,只是看了几本舆地杂书,哪敢随便说。”

    只是当他们途径中间那个村子,陈平安指了指其中一道山坳,说道:“反正没有外人,我就照本宣科,跟你掰扯几句,按照形势派的说法,瞧见了没有,山坳上边有三座小山包,形若三伞状,如果没有这道坳,泄了气,就像伞无柄,支撑不起,否则这个小村子,是能出大官的。三个村子里边,这里文气最足,比较容易出读书种子。”

    陈平安再指了指村子里的一条巷子,“一个村子,又是不一样的光景,文气都在左手边了。可惜如今村子的蒙童都去浯溪村村塾念书,未能聚气,读书种子要想成材,估计要么以后村子自己开办学塾,要么干脆去严州府那边求学。”

    严州府境内的大小村塾一般都是如浯溪村那样,由宗族村祠捐钱,再开辟出几亩学田,聘师开馆设塾,如此一来贫家子弟也能蒙学识字,虽说等到蒙童们年纪稍长,稍有气力,大多都会退学,跟随家里长辈一同下田务农,收入多是采桑养蚕、炒茶烧炭,靠山吃山。可如果真有读书的好苗子,按照大骊前些年颁布的新律例,县教谕那边会择优录取,亲自授业,而且县衙每年都会补贴村子和家里一笔钱,就从以前的当官才能挣钱,变成了读书就能挣钱。

    走到浯溪村的村口,陈平安就原路折返,浯溪村聘请了一位县城那边的老童生,担任族塾的教书先生,据说是几个族老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登门拜访不说,还在县城那边摆了一桌子酒,入学蒙童,年龄不限,最小五六岁,最大的,也有十五六岁的,三个村子加在一起,得有个七八十号学子,人一多,光靠一个教书先生是管不过来的,所以还有浯溪村本地出身的两个塾师,虽说那位老先生只是参加过几场院试的童生身份,严格意义上连个落第秀才都算不上,但是对于一座地处偏远的乡野村塾而言,有此待遇,实属不易。

    夜风清凉,陈平安走在河边黄泥路上,在那儿念念有词,自言自语。

    右手边是清浅的浯溪,月色在水面流淌,山上有竹林,夹杂有柏、槐和茶地,左手边沿途田地里的油菜花开得金黄。

    赵树下听着师父的细微嗓音,其实他始终不太理解为何师父,为何对待开馆蒙学一事,如此上心。

    师父在源头那边新开的小村塾,如今总计不到十个蒙童,何况以师父的性格和做事习惯,肯定不会半途而废,这就意味着最少两三年内,师父都会把本该山中潜心修道的光宝贵阴交予一座籍籍无名的新开学塾,赵树下倒是没觉得这种举动有什么不对,只是不解而已。

    入门的蒙学书籍,多是那通行浩然九洲的“三百千”,蒙童跟着夫子们在学堂一起摇头晃脑,先死记硬背,再由塾师逐字逐句讲解文字含义,之后再教“四书”,等到孩子们粗解文义,再讲“五经”和一些各国官学挑选出来的经典古文,蒙童一路习文作对写诗,是有个次第的,不过对于乡村学塾来说,重点和底子,还是习字课。陈平安就亲笔写了一千多个楷字,再写了一千多份类似训诂批注的说文解字内容,与那些方块字配合,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裁剪、删选和抄录了数份出自李十郎的《对韵》。

    陈平安登上的那艘夜航船,其中有座条目城,城主正是那个被山上山下誉为全才的“李十郎”。

    陈平安对这位字仙侣、号随庵的李十郎,早就极为仰慕钦佩了,只是双方第一次在夜航船真正见面,因为主嫌客俗的缘故,相处得不是特别融洽。

    “门对户,陌对街。昼永对更长,故国对他乡。地上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掌握灵符五岳箓,腰悬宝剑七星纹……槐对柳,桧对楷,烹早韭,剪春芹。黄犬对青鸾,水泊对山崖。山下双垂白玉箸,仙家九转紫金丹……”

    最早陈平安独自游历江湖的时候,就经常背诵这个,后来离开藕花福地,身边多了个小黑炭,陈平安怕她觉得每天抄书枯燥,因为过于乏味而懈怠,继而对读书心生反感,起了逆反心,所以每逢在桐叶洲赶夜路,就教给裴钱一些用来壮胆的“顺口溜”,因为押韵,背起来极为顺畅,裴钱大概是觉得只是动动嘴皮子,花不了几两力气,她记性又好,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一起走夜路的时候,小黑炭大摇大摆,嗓音清脆,跟黄莺叽叽喳喳似的,那会儿裴钱可能背得敷衍了事,可一旁的陈平安着实是听得悦耳,心境祥和。

    “树下,是不是将‘掌握灵符’和‘山下双垂’后边的内容删掉,更为合适?毕竟是蒙学内容,好像不宜太早接触这些神神怪怪的仙家言语。”

    赵树下说道:“师父,我觉得问题不大,反正我是打小就听说过山鬼

    水猴子、还有狐狸精的这类传闻,与这灵符、紫金丹什么的,可能没有两样。”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再考虑考虑。”

    赵树下这一路都在演练六步走桩,配合立桩剑炉,每天睡觉之时便是睡桩千秋,卧姿是有讲究的。

    先前在竹楼二楼练拳,其实不用师父开口,赵树下自己就意识到一个极大问题了,撼山拳还好,但是铁骑凿阵,云蒸大泽,神人擂鼓……这些崔老前辈的绝学,好像师父与师姐一上手就极其熟稔的拳招,赵树下学得极慢,慢得赵树下自己都有点难为情。

    陈平安突然说道:“当年我游历北俱芦洲,有幸见到这撼山拳谱的编撰者,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顾祐顾老前辈,当时他没有自报身份,双方远远对峙,这场狭路相逢,顾前辈毫无征兆就要与我问拳,事后才知道,这位前辈的本意,是想要掂量掂量我学到了拳谱几成精髓,至于问拳的过程和结果,都没什么可说的,算是勉强接住了,没有让前辈太过失望,之后我跟顾前辈同行了一段路程,老前辈只因为一件事,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赵树下好奇问道:“是师父练拳勤勉?”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勤勉二字比较糊涂,练活拳得神意,练死拳空废筋骨,可两者都算勤勉,天底下练拳肯吃苦的武夫多如牛毛,可若是不得其法,尤其是外家拳,往往请神不成反招鬼,纯粹武夫人到中年就落下了一身病根。顾前辈是与我闲聊拳谱,谈及其中的天地桩,我给出自己的见解,是不是可以将六步走桩、剑炉立桩和天地桩三桩合一,当时顾前辈虽然刻意保持平静神色,还是难掩眼中的惊艳。”

    赵树下疑惑道:“师父,怎么说?我能不能学?”

    陈平安板起脸,点头道:“当然可以学,为师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没有想通其中关节?树下啊,资质不行,悟性不够啊。”

    陈平安见对方还是不开窍,只得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翻转。

    赵树下仔细思索一番,再犹豫了一下,重重点头,原来如此!

    只见赵树下一个走桩冲拳,头脚倒转,一手撑地,再单手掐剑炉,再配合天地桩的拳法口诀,真气运转百骸脉络,“蹦蹦跳跳”六步走桩。

    陈平安忍住笑,“立桩剑炉换成单手,味道就不对了,你不妨再试试看以头顶地,用脑袋代替左手行走,初学是难了点,久而久之,就知道其中妙用无穷了。”

    赵树下还真就按照师父的说法去做尝试了。

    路过中间那个村子,路上恰好有人夜行,陈平安赶紧一脚轻轻踹翻赵树下,低声笑道:“别连累师父一起被人当傻子。”

    赵树下站起身,拍了拍脑袋和满身尘土,满脸无奈。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把瓜子,分给赵树下一半,嗑着瓜子,笑道:“最早在竹楼二楼,崔前辈提起撼山拳谱,言语满是不屑,

    什么土腥味十足,拳谱所载招式是真稀拉,说话不怕闪着舌头。后来等我见着了顾前辈,又说崔前辈教拳本事不够,换成他来教,保证我次次以最强破境。”

    赵树下听着这些无比珍贵的“江湖掌故”,虽然师父说得轻描淡写,甚至略带几分诙谐,可是却让赵树下心神往之。

    赵树下没来由想起拳谱的序文开篇,便好奇问道:“师父见过三教祖师吗?”

    陈平安点头道:“至圣先师和道祖都见过了,还聊过天。”

    赵树下不再多问。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忌讳的,至圣先师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读书人,当时我的第一印象,‘一看就是混过江湖的’。道祖与青冥天下那些挂像所绘的相貌,不一样,其实是个少年道童的模样。”

    赵树下笑问道:“师父见过很多止境武夫了吧?”

    陈平安想了想,“如果撇掉那些遥遥见面和点头之交,其实也不算多,不超过一双手吧。”

    陈平安朝溪对岸的竹林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树下,去看看这片野竹林,有没有黄泥拱,回头我给你露一手厨艺,你炒的那几个菜,真心不行,说实话也就是能吃。”

    赵树下眼见着四下无人,脚尖一点,掠过溪水,去竹林找春笋,很快就掰了一兜的黄泥拱返回。

    陈平安也没闲着,去田间采摘了一大捧野苋菜,还有一把野葱,此物炒辣酱,当下酒菜,是一绝。

    一起走回源头村子,陈平安笑道:“说来奇怪,臭鳜鱼都觉得好吃,唯独油焖笋这道菜,始终吃不来。”

    赵树下说道:“师父,油焖笋很好吃啊,不过我吃不惯香椿炒蛋。”

    烧山过后,来年蕨菜必然生长旺盛,只不过这会儿还没到时候,得在清明前后才能上山采摘,上坟祭祖,或是去茶园,回家的时候都不会落空。

    回到了村塾那边,赵树下笑道:“师父,浯溪村那边的冯夫子和韩先生,估计近期就会来找你的麻烦。”

    陈平安晃了晃袖子,笑呵呵道:“让他们只管放马过来,斗诗,对对子,为师还真没有怯场的时候。”

    这座简陋村塾,就只有作为学堂的一栋黄泥屋,再加上茅屋两间,一间被教书先生用来休歇,另外一间当作灶房和堆放杂物。

    赵树下就在灶房这边打地铺,陈平安本意是师徒都住在一间屋子,只是赵树下不肯,说自己从小就跟灶房有缘。

    黄泥屋是早就有的,长久无人住而已,租借而来,两间小茅屋则是新搭建的,学塾暂时收了八个蒙童,多是还穿着开裆裤的。

    学塾办得起来,一来看那个叫陈迹的教书先生,三十多岁,毕竟不是那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收拾得干干净净,挺像是个肚子里由几斤墨水的夫子,二来此人比较会说话,开馆之前,在两个村子走门串户,而且还算懂点规矩,没去浯溪村那边“挖墙脚”,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收钱少!比起浯溪村那边的学塾,少了将近半数。

    而且这个先生还跟村子承诺,若是遇到农忙时节,孩子们可以休假,他甚至可以下地帮忙。

    这厮为了抢生意,真是半点脸皮都不要了啊,斯文扫地的货色!

    赵树下所说的两位夫子,一位是浯溪村塾重金聘请而来的老童生,叫冯远亭,还有一位更是在遂安县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韩幄,字云程,自己虽无功名,但是教出过数位秀才,称得上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乡贤了,这位韩老先生,如今就在浯溪村一户首富人家坐馆开课,冯远亭在韩幄这边始终有点抬不起头,只是偶尔凑在一起喝点小酒,等到岭脚那边新开学塾,冯远亭就经常邀请韩幄喝酒,他是是翻过几本“兵书”的,贸然行事,犯了兵家大忌,觉得先试探一下虚实,才能见招出招,其实所谓的兵书,就是一些个历朝名将发迹史的演义小说。韩幄劝他没必要跟一个小村塾的教书匠斤斤计较,既然是同行,相互间还是和气些为好,冯远亭嘴上诺诺,实则腹诽不已,自个儿又不是争那几个蒙童,这就是个面子的事,读书人连脸面都不要了,还当什么读书人,自家村塾每跑掉一个蒙童,他冯远亭就等于挨了一耳光,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不是如今按照大骊律例,地方上开办私塾,都需要与县衙报备录档,还要县教谕亲自勘验过教书匠的学识,真要把那个家伙当成坑蒙拐骗的了,不然告一状,非要让那个姓陈的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说道:“树下,等你破境,传授给你一门运气口诀,但是不一定适合你,事先做好学不成的心理准备。”

    是那剑气十八停。

    赵树下点点头,与师父告辞一声,去灶房那边打地铺,演练睡桩千秋,控制呼吸,很快就沉沉睡去。

    来到这边,赵树下逐渐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好几次喊师父,喊了几声,师父竟然都没有反应,最后只得走过去,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方才没听见。在那之后,赵树下就都是走到师父跟前再开口谈事情。

    这次陈平安

    身边就只带了赵树下,而且直接让陈灵均别来这边瞎逛荡。

    陈灵均好说歹说,软磨硬缠,才与自家老爷求来每月拜访学塾一次的宝贵机会。

    这还要归功于老厨子的一句帮腔,反正就咱们景清老祖这副青衣小童的尊容,都不算是什么假扮蒙童,本来就是,是该多读几本圣贤书了。朱敛当时还笑眯眯询问陈灵均需不需要一条开裆裤,陈灵均懒得跟老厨子一般见识,要不是自家老爷没点头答应,其实陈灵均还真想去学塾上几天课。

    陈平安返回住处,点燃桌上一盏油灯,自己磨墨,开始提笔写一个关于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

    可比当年在剑气长城给扇面题款用心多了。

    三个村子,四面环山,唯有一溪水伴随一小路迤逦而出。

    离着遂安县城足有八十里路程,很多当地村民,可能一辈子都只去过一次县城。

    山野开遍杜鹃花,真是名副其实的映山红。

    春鸠啾啾鸣,桃花浅红杏花白,满树榆叶簇青钱,河边杨柳抽条发芽,颜色正金黄。

    今天村塾放学后,来了一位客人,沿着黄泥路徒步而行,穿过浯溪村子,一路往源头这边行来。

    一身老学究装扮,正是细眉河新任河神高酿,战战兢兢拜山头来了,没法子,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何况是面对一位拥有两座宗门的陈山主。

    炊烟袅袅,高酿看到了屋内有乡野妇人背着个孩子,一边烙饼,孩子拉屎,妇人伸手绕后一兜棉布,继续烙饼。

    看到了某些百姓家八仙桌上的鸡粪,孩子们在放学后放纸鸢,蹲在田边斗草,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高酿走出浯溪村后,转头看了眼村头那边的小水潭,属于天井水,溪涧水面至此宽阔,之后出水却窄,故而是能够留住财运的水路,早年搬徙至此的村子,还是很懂风水的。

    古之教化,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

    高酿一手轻拍胸口,顿时心安几分,因为要见那位作为文圣关门弟子的年轻隐官,所以这位河神老爷怀里揣着几部价值连城的孤本善本,登门做客,总不能两手空空。

    高酿抚须而笑,保存至今的每一部古书,如有鬼神呵护,我辈读书不求甚解,犹如饱食不肥体也,不如不读。

    因为细眉河地界,存在着一座上古陆地龙宫遗址,即将开门,所以遂安县城那边,秘密驻扎着一拨大骊修士,但是都用了类似商贾的身份,没有惊扰严州府各级官衙。不过府君老爷,当然是知晓此事的,不过提前得到朝廷的密令,不得声张。高酿作为新上任的山水神灵,也没有资格进入那座龙宫,高酿去“点卯”两次过后,干脆就不去了,省得拿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

    见着了高酿,陈平安拎出两条竹椅,递给高酿一条,一主一客,都坐在茅屋檐下。

    高酿正襟危坐,腰杆笔直,方才搁放竹椅的时候,就用上了“巧劲”,微微倾斜向那位隐官大人,小心翼翼说道:“陈山主,可是为了那座龙宫而来?”

    高酿猜测是大骊朝廷为了防止出现纰漏,便邀请隐官大人亲自坐镇此地。

    陈平安笑着摇头,“朝廷开掘龙宫一事,跟我毫无关系,大骊那边也不知道我来这边开馆蒙学。”

    高酿轻轻点头,心领神会,自己绝不可有任何画蛇添足的言行,此身生前公门修行数十载,后来又在紫-阳府那边混饭吃,功力都摆在那边呢。

    高酿从怀中掏出那几本书籍,双手递给陈平安,轻声道:“陈山主,薄礼一份,不成敬意。”

    “有书真富贵,无官一身轻,这就是高老哥唯一不如我的地方了。”

    陈平安没有客气,接过书籍,与高酿道了一声谢,拍了拍书籍,笑言一句就收入了袖中,说道:“高老哥不是外人,以后忙里偷闲,多来这边坐坐。”

    这就有点措手不及了,高酿既受宠若惊又为难,毕竟再想要找到与那几本书籍品相差不多的孤本,并不容易,只是再不容易,总好过参加披云山魏山君的夜游宴,再说了,这种私谊,能够与年轻隐官面对面单独闲聊,可遇不可求,又岂是那种闹哄哄两三百号宾客聚在一起的夜游宴能比的?别说是几本,就是三十本,高酿都愿意找人借钱、赊账去购买。

    高酿环顾四周,感慨道:“陈山主选择在此结茅修行,真是出人意料。一般的隐世高人,所谓中岁颇好道,无非是与松风、山月为友,陈山主就不同,反其道行之,神人,确是神人,神乎其神。”

    这点马屁,陈平安早就习以为常了,微笑道:“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修行,坐馆教书而已,对了,如今我化名陈迹,高老哥对我直呼其名就是了,否则次数一多,时日久了,容易露出马脚。”

    高酿略微思量,重重一拍膝盖,作拍案叫绝状,沉声道:“好,这个化名好,苏子有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陈山主单取一个‘迹’字,走字旁,一个亦字,陈山主是外乡人,又刚好契合了那句我亦是行人,妙极!”

    在灶房那边忙碌的赵树下听得一愣一愣,差点误以为这位高河神是被草头铺子的贾老道长附体了。

    陈平安喊了声赵树下,让这位弟子去拿些番薯干来待客,再帮忙介绍起赵树下的身份,亲传弟子。

    高酿站起身,从赵树下手中接过番薯干,说了几句类似名师出高徒的客气话,赵树下就又觉得河神似乎要比贾老神仙逊色一筹。

    陈平安随口问道:“如今看管那座龙宫大门的大骊修士,以谁为首?”

    高酿答道:“明面上领头管事的,好像是一位风雪庙谱牒女修,叫余蕙亭,她有个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至于暗地里朝廷是如何安排的,我暂时不太清楚。”

    陈平安点头道:“按照宗门谱牒辈分,魏晋是她不同道脉法统的师叔。”

    听米大剑仙提起过,当年他给长春宫那几位女修护道历练,中途曾经遇到过一个颇为不俗的女子,纤细腰肢,悬佩大骊铁骑的边军制式战刀,穿一身窄袖锦衣和墨色纱裤,最奇异的脚上那双绣鞋,鞋尖坠有两粒“龙眼”宝珠……其实米裕说得要更详细,隐官大人也就只是听了一耳朵。

    高酿恍然道:“原来如此。”

    不愧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言语中提起那位风雪庙神仙台的魏大剑仙,名义上的一洲剑道魁首,就是可以如此随意。

    在高酿百般感慨之时,陈平安瞬间站起身,神色凝重,“高酿,恕不待客,我有事要忙,你也立即运转神通返回水府,速去!”

    高酿摸不着头脑,却不敢有丝毫犹豫,迅速施展水法神通,沿着那条浯溪返回细眉河水府,一鼓作气奔入金身神像之内。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来了,骂了一句狗日的周密。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像被强行拽入一处天外天的太虚境界中。

    第一眼所见,是礼圣那尊大如星辰的巍峨法相。

    然后白帝城郑居中,符箓于玄,纯阳吕喦,甚至还有李-希圣,小陌,以及谢狗,或者说是白景!

    还有一位陈平安并不认识的青年修士,却站在了礼圣之后,众人之前。

    果不其然,蛮荒天下要试图撞穿浩然天下!

    犹如两条蹈虚飞舟迎头相撞!

    要以此彻底断绝礼圣跻身十五境的道路。

    小陌已经现出真身,白衣缥缈,以心声说道:“公子,按照郑城主的推衍,蛮荒天下选择的切入口,首选曾是扶摇洲,其次就是我们大骊禺州,现在似乎换成了庾谨的海底老巢。”

    白景微笑道:“亏得我做事稳重,没有随便打开那只匣子。”

    郑居中说道:“有劳陈山主收敛全部心神,再祭出两把飞剑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希圣微笑道:“我来辅佐陈山主就是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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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