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二章 天要下雨
好个“我行我素”。
果然是剑修行事,天地无拘无束。
就在陈平安打算离开凉亭的时候,陆沉微笑道:“听说你们青萍剑宗那边有座绸缪山。”
陈平安点头道:“仙都山是主,绸缪、云蒸两山为辅,是那三山格局,崔东山既然是下宗宗主,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既然要变天,就该未雨绸缪,早作谋算了。
陆沉也点点头,“之前未能登岸桐叶洲,贫道只是在海上遥遥看了一眼,山巅立碑,‘吾曹不出’与‘天地紫气’,碑文字迹,一看就是崔宗主的手笔,却与绣虎的字迹,不再形似,却保留了几分神似,脱离了窠臼,按照山上说法,就是某种仙蜕了。”
陆沉转头笑道:“贫道在这里,得提前祝贺你的得意学生曹晴朗,闭关成功,结丹介于一品和二品之间,这就很好,不用过于锋芒毕露,却又保留了无数种可能性。”
陈平安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很好。”
传说中的结丹一品,那是公认的飞升之资质,少之又少,二品,则是上五境之资,但是许多如今浩然天下的山巅大修士,当初金丹品秩,其实也就是二品。
陆沉问道:“关于我,齐静春,崔瀺,还有那个崔东山,是不是都与你说了些什么,比如提醒你几句与我的相处之道?”
陈平安说道:“齐先生只是说了一句话,‘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不算刻意针对你,只是针对那件事的。”
言下之意,你陆沉,或者说那个时候的白玉京三掌教,还不至于让齐先生与那个时候的泥瓶巷少年,刻意交待什么。
何况这句话,最大的初衷,或者说齐先生的希望,就是让陈平安未来知晓真相之后,不用钻牛角尖,不要太过愧疚。
陆沉小声嘀咕道:“齐静春都无所谓的事情,你陈平安计较个什么呢,要不是你这么敌视白玉京,以你在剑气长城的所作所为,去了青冥天下,到了哪里不是座上宾?退一万步说,只要你不跟贫道的余师兄不对付,哪怕只是跟那姜照磨和庞鼎死磕,你以后游历白玉京,也还是其余四城十一楼的贵客,你是不晓得,不知多少白玉京的仙子姐姐们,她们对那万年历史上最年轻的城头刻字者,‘隐官陈十一’,是何等好奇与仰慕。”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说道:“崔东山说了一句,如果先生将来真要跟白玉京不对付,一定要学那老厨子择菜一样,摘出一个陆沉。”
显而易见,崔东山的意思很简单,如果先生欲想问剑白玉京,最好绕开陆沉,将白玉京三掌教与整个白玉京做个切割。
唯有如此先手,才有胜算收官。
“隐官大人,最关键的那个人,你可不能省略了。”
陆沉微笑道:“齐静春是正人君子,他道法再高,学问再大,独独做不来小人行径。你们的师兄,崔瀺则不然。”
陈平安笑问道:“三教祖师之外,陆沉也有忌惮的人?以至于到了需要忌惮这个人说了哪几句话的地步?”
陆沉神色认真,点头道:“如果崔瀺不是分心天下事,让他专门针对某个人,那么这个被针对的人,就算是郑居中,郑居中一样要吃苦头,至少是互为苦手。因为崔瀺行事,与贫道为人,是差不多的路数。”
陆沉眯眼而笑,双手抱拳,轻轻摇晃,“恳请隐官大人为贫道解惑,不然估计回到白玉京,贫道就要寝食难安了。”
陈平安说道:“你猜都猜出来了,何必我多费口舌。”
“崔瀺够狠!”
陆沉摸了摸头顶的莲花冠,“陈平安,你比起崔瀺,就要差太远了。”
崔瀺的谋划,就是那趟年轻隐官领衔的蛮荒腹地之行,在功成之后,比如陈平安剑开托月山之后,搬移一轮明月皓彩进入青冥天下之前。
陈平安毫无征兆地突然联手宁姚,齐廷济,刑官豪素,陆芝!
一起做掉陆沉!
加上陆芝的那把本命飞剑,只说攻伐实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剑修。
那么就是陈平安外加四位飞升境,剑修!
在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之外,围剿一位十四境的陆沉。
陆沉感叹道:“是崔瀺最后一次现身剑气长城,与你说的这个谋划吧?而且以你当时的境界,很难瞒天过海,崔瀺肯定早就用了某种独门秘法,先与你说了此事,再让你遗忘,最后还能让你在某个时刻记起此事,才能让你在一瞬间与我翻脸,过河拆桥,暴起杀人。”
哪怕撇开归还境界的陈平安不说,只说一场拥有四位飞升境剑修的联袂围杀,尤其一位是城头刻字的老剑仙,还有一位崭新天下的天下共主……还要再加上陆芝的那把本命飞剑“北斗”,刑官豪素一旦与人问剑时的不计生死。以及某种关键时刻,陈平安的那两把本命飞剑,说不定就是胜负手。
搁谁受得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不否认,其实也就是承认了。
至于为何陈平安会下定决心,不做此事,是因为有过一场试探的,最终出乎意料,陈平安得到了某个结果。
当时陈平安说了一句。
此次蛮荒腹地之行,与隐官陈平安同行护道者,浩然陆沉。
而陆沉则破天荒以肃穆神色,诚心诚意答以一句。
浩然陆沉,有幸同行。
那一刻,冥冥之中,陈平安无比确定,陆沉没有任何作伪,一位在白玉京当了数千年的三掌教,是真正认可自己的“浩然”身份,愿意将浩然天下视为真正的家乡。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
还好好好,这家伙更像齐静春,学那崔瀺,学得不够像。
说到底,文圣一脉被崔瀺提出来的事功学问,相较于老秀才传下的根本学问,到底是一门“小学”,崔瀺可以将这门学问钻研到极致,而陈平安只是勉强学了个形似,差了崔瀺一半的心性,所以剩下一半,可就不是陈平安想学就能学的了。
既然隐官大人如此以诚待人,那贫道也不好藏藏掖掖了。
只见陆沉抬起一只袖子,双指并拢,出现了两位身形小如芥子的女子,如绕梁柱姗姗而行。
其中一位妇人挽朝云发髻,仪态万方,一位藕白衫系葱绿裙,脚踩一双绣花鞋。
正是那汾河神祠月洞门内走出的两位烧香女子,陆沉“事后”“初见”两女之时,默念一句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费尽心思,将陆沉请君入瓮是真也是真,是假也是假,只看陆沉心情好坏,道破与否了。
只因为在池边先守株待兔再瓮中捉鳖的陈平安,才是陆沉袖中的那只笼中雀。看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实则弹弓在下。
但是陈平安好像早就预料到此事,没有半点道心起伏,古井不波。
陆沉问道:“齐廷济当时是不是曾经悄悄提醒过你,他愿意出手相助?”
以崔瀺的手段,肯定有足够的理由,能够早早说服齐廷济,让这位老剑仙心甘情愿祭出那把“兵解”,送陆沉上路。
陈平安还是没说话。
陆沉靠着凉亭廊柱,“陈平安,凭良心说话,你自己说说看,贫道要不要忌惮这头绣虎?”
陈平安沉默许久,开口道:“一直听说你有五梦七心相,各有大道显化而生,玄之又玄,传说中七心相分别是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陆沉双手笼袖,笑道:“这种压箱底的绝活,总不能轻易示人,先前一个年轻气盛,热血上头,顾头不顾腚的,就借你一身道法了,可是贫道当然要稍稍‘封山’,一旦被你这种喜欢想东想西的家伙抓到马脚,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陆沉试探性说道:“贫道这‘想东想西’一说,是句双关语,你听得出来吧?”
陆沉是说那紫气东来,道法在东面,西方佛国,佛法在西边, 你陈平安是儒生,学问刚好
在中间地带。
陈平安斜了一眼陆沉。
陆沉哀叹一声,“么法子啊,跟青同道友和嫩道人这些傻子聊多了,害得贫道总觉得话不说透,就等于白说。果然还是跟你聊天,毕竟不费劲。”
陈平安笑道:“听说孙道长对你有个绝妙评价。”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是那看似重复的陆沉‘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
如果换成陆沉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陆沉,其实意思就很简单了。
陈平安缓缓道:“梦儒师郑缓,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最终选择自杀。梦中枕骷髅复梦,蔑视南面称王之乐。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这五梦各有大道显化,其中那位行走青冥天下的白骨真人,是相对最为明显的。但是一开始,按照避暑行宫和文庙功德林的历史记载,好像整座青冥天下并不知晓,你在心相七物之外,还有更为玄妙的五梦。”
“为了不用跟人动手打架,只好显露几分气力了,好让对方知难而退,免得伤和气。”
陆沉笑呵呵抬起手,弯曲手肘几下,道:“很多无谓的纠纷,最怕什么?就怕一方已经觉得彻底撕破脸皮了,满脑子都是一不做二不休,但是另一方真不觉得如此,偏偏谁都不信,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委屈吗?”
最早青冥天下三位掌教,轮流掌管白玉京一百年。
陆沉看似是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可毕竟是名义上管着一座天下百年光阴的“共主”,其中的暗流涌动,完全可以想象。
而且按照白玉京的规矩,一旦某位师兄弟“掌教天下”,其余两位就绝对不可以插手任何事务,传闻这是道祖亲自订立的规矩。
这就意味着很喜欢离开白玉京、独自出门远游的陆沉,一旦在路上被人宰掉,彻底身死道消,那么整座青冥天下,就会出现“群龙无首,天下无主”的情形,而其余两位掌教,依旧无法出手,不管天下如何乱成一锅粥,都要等到那个既定的时辰,才能接管白玉京,出面收拾残局。
陈平安问道:“梦儒师郑缓,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最终选择自尽,只能托梦坟茔松柏结果矣。你这位陆氏老祖宗,是在影射与阴阳家陆氏针锋相对的邹子?”
陆台出身阴阳家陆氏,两位传道恩师之一,除了剑术裴旻,另外一位却是“言尽天事”的邹子。
邹子谈天,陆氏说地,是浩然天下公认的,而邹子被誉为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更是山上的共识。
邹子对陆台极为器重,不然也不会有那剑修刘材。但是陆台当年遇到陈平安之后,陆台就像与恩师邹子出现了一场大道分歧,而此事与那陆沉五梦之一的郑缓和他的弟弟,最终分出个儒墨之别,有点类似。
“我与邹子道不同是真。”
陆沉连忙摆手,撇清关系道:“只是贫道可没有这份本事,能够准确预测到以后家族里边,会有个最肖祖宗的不孝子孙陆台,再有个你。”
陈平安说道:“先前我回答了你三个问题。”
陆沉眨了眨眼睛,“不是一个问题吗?”
陆沉犹豫了一下,“去骊珠洞天摆摊之前,我从青冥天下收回了‘两梦’一心相,到了浩然天下,进入骊珠洞天之前,又收回了一心相。”
“后者你应该已经有所猜测了,不然也不会问贫道,那件八副神人承露甲老祖宗之一的‘西嶽’出处,贫道的这个心相,正是那‘鹓鶵’,此外确实与那件法袍金醴和龙虎山天师府有关,说实话,贫道越是在白玉京待久了,就越是对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龙虎山道士’,觉得有趣,希冀着凭此解开一个‘仙’字的根本,比如一个资质相对平凡的修道之人,到底得道是在‘山’更快,但是得道高度有限,还是在“人”,更慢,但是大道成就更高些,所以就想要以黄紫贵人的身份,亲身领教一番此中滋味,最后此人便在蛟龙沟附近的一座岛屿石窟中‘坐化’,兵解了。”
“可即便贫道一口气收回两梦一心相,即便对那骊珠洞天有过一番足够重视的推衍演化。”
陆沉流露出几分惆怅神色,无奈道:“事实证明,贫道还是托大了,小觑了齐静春。早知道,就该将那位试图‘喧宾夺主’的白骨真人,一并收回的,就属他最桀骜不驯,造反造反,你倒是当皇帝去啊,这家伙倒好,三千年修道岁月,孜孜不倦只求一事,就是造自己的反,难怪会与咱们那位雅相姚清眉来眼去。”
“陆掌教可以说第二个了。”
“去剑气长城找你之前,以免阴沟里翻船,好事变成坏事,我小心起见,就又收回了一梦一心相,分别是梦中的儒师郑缓,以及藕花福地里边那个‘呆若木鸡’的俞真意,顺便见了见陆台,相谈甚欢,聊得很好啊。”
陈平安笑道:“看来是得听听我那学生的提醒。”
陆沉反问道:“第三个答案,你是想问贫道回了青冥天下,又要收回哪些,还是想问这种贫道的‘收回’,解梦也好,心相也罢,它们的下场是什么?”
“后者。”
“获得一种不再是牵连木偶的自由。谁是谁,就是谁,反正不是我陆沉了。”
其实关于陆沉,其实玄都观那边还有一个说法,只是比起孙道长昭告天下的那句金口玉言,显得相对没有那么脍炙人口。
陆沉此人,不是真人。眼中所见,都非真实。
陈平安冷不丁问了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那位白帝城郑先生?总不会是你的五梦七心相之一吧?”
陆沉呆滞无言,不是脑袋被门板夹过能问出这种问题?陆沉如同挨了一道五雷轰顶,赶紧双手合拢,高高举起,念念有词一番,然后眼神幽怨道:“陈平安,咱们勉强也能算是一场君子之争吧?那你一个有道统文脉的儒家门生,还是一个最重规矩的习武之人,能不能讲一点江湖道义?!啊?!就算咱俩之间有那么点恩怨,有私仇,但是你总不能用这种下三滥的嫁祸手段吧?”
他娘的那个郑居中脑子真有毛病的啊,要是被他觉得“我是不是道祖”之外,郑居中拿贫道的师尊是没办法,但若是他吃饱了撑着再来一个“我是不是陆沉”,你让我陆沉咋办?!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贫道的感受?
陈平安笑了笑。
心情好转几分。
陆沉转头望向凉亭外的山水形胜,没来由感叹一番,“山河壮丽,容易夺人眼目,一个不小心就会夺人心魄,风动幡动心动也,只是如今上山修行,道诀术法千千万,只在这一事上,约莫是太过习以为常了,故而留意者少,很少提醒晚辈,修道之人,不比凡俗夫子,需要聚精会神,不被繁花迷人眼,不被那山岳河渎、花草树木、美人在内诸多胜景,夺去一丝一毫的心神,而要反客为主,为我所用,气吞山河,吾为东道主。”
陈平安点头道:“是上上法门。”
“并非是帮忙说些开脱之词,只是实话实说,贫道的那位余师兄,做事情,从无半点私心。”
“再简单不过了,余师兄修道资质太好,道法太广,剑术太高,于余师兄自身而言,根本不会有任何私仇,当然,他秉公行事,并不意味着不会结下私仇,比如玄都观那位孙道长的师弟,再比如岁除宫吴霜降的那位道侣,当然还有你陈平安的齐师兄,好像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把账算在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的身上。”
“玄都观那边还好说,毕竟是师兄亲自出马,披羽衣带仙剑,闯入玄都观,亲手杀掉了孙道长的师弟。孙道长难以释怀,贫道可以理解几分。”
“只是吴霜降那边,他的那位道侣,只是死在了白玉京余师兄制定的大道规矩之内。”
“至于你这边,要说是姜照磨和庞鼎打死了齐静春,没什么可否认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两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天仙,依仗身份与道法,本就不怕被人寻仇。而你这个当小师弟的,靠猜靠想拼凑出真相,再亲眼见到了那一幕,所以要与他们讨要一个说法,也算情理之中,只是余师兄既无真正出手,再者将齐静春避入那条死胡同的,是贫道才对,贫道就奇了怪了,你为何对余师
兄如此心怀仇恨?”
陆沉确实好奇此事。
照理说,陈平安是如何都推算不到自己与余师兄的那番对话的。
至多就是想到阍者林正诚所想到的那一步,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手握一座随时都可能跨越天下来到宝瓶洲的白玉京,逼迫齐静春绕路而行。
如果可以的话,陆沉还是希望能够把这笔旧账一股脑儿揽在自己身上。
毕竟一个不小心,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第一场十四境修士之间的搏命厮杀,就会发生在青冥天下,就在白玉京!
否则大师兄“之一”的李希圣,绝不会早早在北俱芦洲清凉宗那边,叮嘱自己那么一句话。那是一句沉甸甸的“重话”!
再加上陆沉刚刚得出的某个结论,那就不是两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厮杀了。
而是三位!
师兄余斗。玄都观孙怀中,岁除宫吴霜降!
“山下论事,山上问心。很难猜吗?半点不难。山上每一位修道之人,都在各自用一辈子阐述、验证某个道理。”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我相信那位尚未‘一气化三清’的白玉京大掌教,愿意承受输掉一场大道之争的后果,这是大掌教寇名的道心使然。所以无需福禄街的李先生,或是神诰宗那个道士周礼,与任何人解释任何话,就是既定的事实。我们浩然天下的礼圣,也是如此。曾经的小夫子,后来的文庙礼圣,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礼。”
“你陆沉对那位大师兄,礼敬归礼敬,但你是陆沉,绝对不会像余斗那么执着,所以你在骊珠洞天的所作所为,就是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做,当然,只是‘看上去’。不过我也相信,在那些摆摊的岁月里,你一定想过很多‘折中’的法子。之所以做不到,一是不敢画蛇添足,太过掺和到大掌教的合道过程中去,再就是就算陆沉愿意退步,让路,也是根本做不到的事。”
“因为余斗才是真正的幕后人,是这个一心想要为掌教师兄铲除所有大道之争对象的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绝对不允许在他师尊散道之后,青冥天下又要失去一位师兄,唯一一个能够跻身十五境的道士,只能是为他传道授业的师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余斗在你重返浩然、进入骊珠洞天之前,一定以言语威胁过你,就像我先前威胁嫩道人一样,怎么,陆掌教是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还是故意装傻?”
陆沉双手揉了揉脸,贫道还是更喜欢与青同道友或是嫩道人聊天。
其实双方心知肚明,只是都懒得说破一件事而已。
陈平安将来只要是问剑白玉京,不管理由是什么,身为白玉京二掌教的余斗,就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陈平安眯眼道:“明白了。”
陆沉一脸讶异道:“啊?”
干嘛学贫道说话。
陈平安微笑道:“难怪你会多说这番多余话。”
原来青冥天下已是内忧重重。
不然一个如今都不是上五境剑修的自己,完全不必让一个自称“明白了”的陆沉,如此多费唇舌。
远远不止于。
问剑白玉京的难度,要比问剑托月山,难上许多许多。
那么极有可能,孙道长已经悄悄跻身十四境了,而且是一位纯粹剑修?
吴霜降也在夜航船那边无异于一场“托孤”,甚至开始恢复某种身份。
而岁除宫吴霜降,既有一个青冥天下入乡随俗的道官身份,但是别忘了,吴宫主更是一位浩然天下能够陪祀武庙的兵家修士!
在那战场上,会讲究一个“仁义”吗?
至于玄都观,对待山上纷争,那更是出了名的“我们单挑你一个人,你一人单挑我们一群”。
那么孙观主与吴霜降联手问剑白玉京,准确说来,其实就是问剑余斗一人?
陈平安问道:“返回白玉京后,你是不是能解梦的就都解梦,能归拢的心相就都归拢了?”
陆沉无奈道:“没法子,贫道终究是师尊最心疼的弟子。”
陈平安笑道:“那么类似一路顺风的客气话,我就不说了。”
陆沉没来由说了一句,“如今天下,归功于贫道的师尊,‘道士’一词,已经被道教独享,一万年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说道:“一万年之后,退一万步说,再无修道之人,届时你们道家的学问,也不至于太过式微才对,说不得还会有个‘文教根祇’的说法,不管怎么说,光是一句‘无为而治’,任何身份的人,尤其是帝王将相,想必都会十分推崇。”
陆沉绷着脸。
陈平安白眼道:“想笑就笑,我那点推衍、术算的皮毛学问,怎么跟你们这些宗师相提并论。”
陆沉果然放声大笑,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容,“如今的天下,‘江湖’一词,也大变样了,‘相忘于江湖’,就跟着变样了。但是万年以后,会不会江湖水皆干涸,如鱼共处于陆,只能相濡以沫?”
陆沉是说那末法时代的到来,只说一事,天下苍生,再无法修行,天地灵气耗竭如同海枯,有灵众生皆如游鱼处于陆地。
“那么今日之儒家近,佛法广,道法高。万年之后又当如何?道士生死荣辱如何,看得开,道法走向去处如何,就很难看得开了。”
关于此事,不光是陆沉,师兄寇名,还有师尊,各自都是有过一番推衍的。只不过陆沉是不愿忧天,相对算得浅,只是用来打发光阴,师兄却是想要找出一种实实在在的破解之法。至于师尊到底是如何想的,估计就要比师兄更深一层、更胜一筹、更高一楼了。
陈平安问道:“是担心出现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高依旧高,就只是中间缺了一层?”
陆沉坐起身,抖了抖袖子,“老话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在是让人气馁。既然修道始知非力取,是个三成人事七分天,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陆沉突然说道:“陈平安,要是稍后见着了至圣先师,至圣先师多半要问你一个问题。”
陈平安问道:“怎么讲?”
陆沉笑道:“比如问你如何看待那场‘三四之争’。”
陈平安点点头,“有可能。”
陆沉问道:“至圣先师该不会已经问过你了吧?”
陈平安说道:“你觉得我应该如何作答?”
陆沉说道:“难。”
抬高自身文圣一脉,稍稍贬低亚圣一脉,于情于私,没有问题,但是于公于理,就有大问题了。
可要说陈平安不为自身道统文脉说话,或是一味排斥亚圣一脉,那就更不对了。
如果说回答一个两者都好,这种捣浆糊的答案,还不得被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当笑话看待?
陆沉笑道:“不如直接绕过三四之争,但是又不算真正绕过文圣亚圣两脉学问?”
陈平安点头道:“有点道理。”
陆沉无奈道:“诚意呢?!说好的落魄山修士一贯以诚待人的门风呢?说说看,你的答案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子曰。”
陆沉立即接话道:“有教无类?”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道:“既不贬低亚圣一脉,还无限拔高了至圣先师,又暗戳戳将文圣一脉压过亚圣一脉半筹,便是你那君倩师兄听了此话,也是只有会心一笑、十分高兴的份,只会觉得自己的大道根脚,竟然还有这等妙用?!”
陈平安说道:“不是心中真正这般想,我敢嘴上这么说吗?”
陆沉沉默片刻,不得不点头道:“也对。”
早知道如此,当年贫道就该狠狠心,将这小子直接敲闷棍套麻袋抢去白玉京当小师弟了,多省心多省力,哪有如今这么多麻烦。
陆沉抬头看天,“天要下雨了。”
陈平安率先走出凉亭。
在泥瓶巷草鞋少年离开家乡,离开小镇之前。
药铺的杨老头曾经提醒一句,让那少年拿着雨伞离开后院,交给那位学塾先生。
一大一小,一起撑伞走在雨中。
第九百四十三章 推陈出新
陆沉跟着走出那座匾额“千秋”、楹联不过是“梦”“醒”二字的凉亭,走下台阶后,转头看了一眼。
不知下一次故地重游,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当年我们那座窑口的老师傅,老姚头的身份,你当年在摆算命摊子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
“当时贫道还不太确定姚老儿的身份,只能有几分猜测,在骊珠洞天推演天机,最是吃力不讨好,很容易适得其反。”
“那你觉得齐先生知道吗?”
“齐静春在骊珠洞天待足了一甲子光阴,又有个坐镇圣人的身份,多半是早就知道了。所以贫道事后复盘此事,尤其是走了一趟光阴长河后,确实倍感意外。”
小镇积攒三千年的巨大天劫,和所有小镇本土百姓的因果,注定避无可避,绝不会落在空处,但是愿意收拾这个烂摊子的人,其实除了儒家的齐静春,还有大有来历却深藏不露的姚老头,来自西方佛国。
所以齐静春一开始准备带着赵繇离开骊珠洞天,要么是知晓此事,所以可以放心离开,要么是确定此事,但是不改初衷,只是用了一种障眼法,至于理由,大概就是小镇那座螃蟹坊的四字匾额了,当仁不让?
简单来说,用陆沉的看法,就像自己,师兄余斗,和整座白玉京,都被姚老头狠狠坑了一把。
不过陆沉输得心服口服,既然技不如人,乖乖站好,立正挨打就是了。
就像陆沉自己所说,还是太过托大了,动身之前,解梦与被归拢的心相远远不够,只是自以为已经足够重视,事实上依旧是小觑了那座骊珠洞天的底蕴,以及诸多脉络的复杂性。
“文庙看待当年的齐先生,是不是就像后来看待白先生仗剑远游扶摇洲?”
“嗯,有点像,所以才会有文庙小夫子的那么一声叹息。”
“真正的杀机,好像是起于齐先生祭出第二个本命字?白玉京的大道,就这么大吗?”
“这就是一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糊涂账了。”
在远游路上,泥瓶巷少年从未主动去过任何一座儒家书院,任何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或是寺庙。
第一次破例,好像是藕花福地的心相寺,与那位老僧人经常聊家常,说些平常事。以及后来的青鸾国金桂观,参加人生中第一场山上的观礼。除了齐先生亲手创建的山崖书院外,就是只有后来的以隐官身份,参加中土文庙议事。
在那之前,那会儿的草鞋少年,就像一只井底之蛙,只见井底水月不见天,或者说抬头所见到的天空,就只有井口大。
“那你为何依旧愿意将一轮蛮荒天下的明月皓彩,交给余师兄坐镇一百年的青冥天下?”
“两码事,余斗不也愿意跨越天下借剑给白先生。”
“某人做客白玉京的时候,与贫道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怪话,说师兄余斗掌管白玉京的时候,青冥天下的道路上,车轮不知碾碎了多少路边的花草,驾车人却视为寻常。贫道至今都没想明白,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然,不是说贫道连字面意思都不懂,而是奇怪他在具体说谁?”
“是一头很怕鬼然后好不容易不再怕鬼的鬼,最后怕不怕,好像都无所谓了。”
陈平安和陆沉就这么一路闲聊,一起走回院子,连那青同和嫩道人,都看不出任何异样。
下山之前,陈平安为黄粱派的娄山祖师堂送出了一份贺礼,祝贺那位年轻金丹的成功开峰。
是一枝篆刻云纹符箓的箭矢,铭刻有“光阴”二字,来自蛮荒天下的云纹王朝玉版城,已经被当时拥有一身十四境道法的陈平安抹掉了因果。
反正要比两颗谷雨钱贵重多了。
先前在皇帝黄聪那边,陈平安也送出一份庆祝梦粱国复国的礼物。
送给年轻皇帝一块山上的鲜红墨锭,三个金色文字,“惜如金”。
此外,陈平安还送给年轻皇帝一支铭文“万年长青”的竹管笔,披云山的北岳山君府秘制。
传闻制造竹管的青竹,来自中土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绿竹。故而数量极少,极其珍稀,大骊北岳地界,有好事者曾经细心统计过,那么多场夜游宴办下来,山君魏檗赠送出手的竹笔,绝对不会超过十枝。
倪元簪准备在这梦粱国地界,要比预期多待一段时日,才能返回姜氏云窟福地。
当然是为了送出那颗金丹,只是送给谁,倪元簪自有打算,老观主当年留下了一条线索。
只是此事,就无需与外人说道了。
至于陈平安和陆沉,如果双方能够各凭本事,精准算出此事的走势,全然无所谓一位老观主的存在,随后行事毫无顾忌,那就与我卢生无关了。
陈平安得知倪夫子要这边逗留,便顺水推舟,建议倪夫子担任黄粱派的记名客卿。
倪元簪对此倒是无所谓,稍加思量,就答应下来,笑道:“姜家主和云窟福地那边,就有劳陈山主帮忙美言几句了。”
陈平安点头道:“想来问题不大,我会亲自书信一封寄给姜氏祠堂。”
此外,陈平安还为娄山留下了一部亲笔抄写的“道书”,托付倪夫子转交高枕。
就说是一位山上的前辈,曾经在此修行,此下此书,静待有缘人。
至于能否水到渠成,陈平安也不敢确定。机缘一事,从来难定。
陈平安与郭竹酒聊了一会儿,就准备离开娄山返回桐叶宗了。
陆沉蹲在檐下,笑嘻嘻看着青衣小童。
陈灵均就躲到自家先生身后,默默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
年轻皇帝找到高枕,与这位高掌门由衷道谢一番,再致歉一番,就离开了娄山。
梦粱国西岳菘山梅山君,与望月江水神娘娘纳兰玉芝,当然需要负责护送皇帝回京。
这趟都没有真正参加观礼的登山之行,对于年轻皇帝而言,算是极其意外之喜了,可谓满载而归。
因为陈灵均会担任梦粱国皇室供奉,所以等到观礼结束,陈灵均就需要走一趟京城了,成为一国皇家供奉,不是小事。
何况如今又多出一道流程,需要在大伏书院那边报备录档。
高枕和娄山祖师堂那边,得知一位玉璞境剑修,竟然愿意担任黄粱派的记名客卿,当然是喜出望外。
至于那本“道书”,高枕更是知晓轻重和山上规矩,不会的大肆宣扬,只会继续搁放在某个书架角落,当真静待有缘人。
高枕也与那年轻隐官说了一番诚挚言语,“陈先生其实无需如此的,这等机缘,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搁着,但是我们黄粱派都错过多少年了,无论是陈先生,还是那位李槐,无论是偷偷取走此书,还是正大光明带下山去,我不敢说整个黄粱派修士心中都无任何怨言,只说我高枕,绝对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
陈平安笑道:“正因为高掌门能够说出这番话,我才会将这本书交给高掌门,并且相信黄粱派某一天会有某人,可能得到这份机缘。”
高枕也不再矫情言语,只是感慨一句,“如果人人都能如此修行,山上就是真的山上了吧。”
那个名叫陆浮的年轻道士使劲点头道:“谁说不是呢。”
与此同时,年轻道士还伸手按住身旁青衣小童的脑袋,陪着自己一起小鸡啄米。
青衣小童咧嘴一笑,忍了忍了。
等到陆掌教返回了青冥天下,再做计较。
大年三十,落魄山。
年夜饭之前,暖树已经忙碌了一整天,今儿一大早,天还没蒙蒙亮呢,粉裙女童就开始将落魄山上所有的宅子给打扫了一遍,忙完之后,再挽着个竹篮,与朱老先生一起走下山去,到了山门口,暖树先与仙尉道长打声招呼,再悬好那枚龙泉剑宗的剑符在腰间,这才御风去小镇。除了老爷在泥瓶巷那边的祖宅,暖树还要去小镇最东边那栋宅子,郑先生远游未归,房子空着很久了,而且今年刘羡阳不在家乡这边过年,带着余姐姐去了龙泉剑宗新址那边,刘羡阳就早早将钥匙留给了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树。与老朱先生一起忙完这些,也就到了下午,就得帮着老爷去上坟,竹篮里边,除了搁放一把香,还有一只白瓷盘子,里边搁放几片豆腐,一块肉,糯米糕点,都是朱老先生在山上早就准备好了的,虽说老爷家乡这边,一直有那女子不上坟的讲究,但是朱老先生说没事的。以前裴钱和小米粒在山上的时候,她们一贯是形影不离的,就会一起忙碌,今年她们都去了桐叶洲仙都山。
然后重新回到小镇,在泥瓶巷祖宅,那边开始贴春联,春字和福字。
之前征得老爷同意后,暖树也会帮隔壁宅子,换上新的福字和春联。
再与朱老先生一起御风返回山上继续忙碌。朱老先生就开始系上围裙,在厨房里边忙碌起来。
明天就是新年的正月初一了,按照老爷家乡这边的规矩,家家户户,都会立起扫帚,可以休息一天,什么事情都不做,按照小镇的老说法,不然会一年到头都会很劳碌的。
莲藕福地那边,狐国之主沛湘,水蛟泓下,今天开饭前,都被朱敛喊来了落魄山上,大过年的,总不能冷冷清清的。
还有那个风吹日晒雨淋都绝不怠工的新任看门人,仙尉道长,也早就屁颠屁颠上山来蹭饭喝酒了。
以后谁都别跟我抢这个职务,对不住,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让我挪窝。
做人要讲点良心,你们一个个的,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宗师,不然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老爷,看门这种小事,有脸跟我抢?!
谁,有本事站出来,来来来,跟我当面对峙一下,道爷我二话不说……就去找陈山主帮忙主持公道。
仙尉早早上山,老厨子要做那顿年夜饭,仙尉就帮着小暖树,一起架梯子贴春联。
有手有脚的,这点举手之劳的小事,仙尉还是很乐意帮忙的。
再说了,道爷我慧眼如炬,岂会看不出小暖树在陈山主那边,是怎么个分量?
又得说一句,小暖树可是经常来山门口这边,带些糕点吃食的,两个小食盒,装满的那只带下山,空的那只带回山。
人心都是肉长的,仙尉道长心里暖啊。
这么多年漂泊不定,受尽白眼,没少吃苦,要是人生阅历能够被翻开旧账簿,上边一页页所写的,可不就是没钱,穷得叮当不响,又涨价了,别说是住不起仙家客栈,连那儿的大门都不敢走近,在那仙家渡口的铺子里边,只敢看不敢摸,好像经常被人瞧不起,也不能全怪他们……总之就是满篇三字“没奈何
”。
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的地儿,本以为寄人篱下,夹着尾巴做人便是,混口饭吃嘛,哪有不受气的,不曾想在这边,还真就半点不委屈人,都说世味年来薄似纱,不曾想我仙尉反而转运了,但凡以后小暖树被谁欺负了,受了丁点儿委屈,老子是打架不擅长,但是肯定第一个开骂。
尤其是粉裙女童那句一语双关的言语,听得道号仙尉、真名年景的假道士,差点当场落泪。
“今年我们家年景好,希望明年年景更好啊,相信肯定会更好的!”
朱敛还喊来了后山那边,如同一双璧人的曹氏少年少女。大伙儿吃了热热闹闹的一顿年夜饭,处久了,那对来自大骊上柱国姓氏的璧人,也不再如刚上山那般拘谨了。
岑鸳机,去了州城自己家中。骑龙巷那边,朱敛就没有喊人。
石柔已经把那边的铺子,当成一个家了。裴钱的大弟子,那个小哑巴,也不太乐意来山上这边,刚好可以跟隔壁铺子崔花生,给自己取名为的箜篌的白发童子他们,一起吃顿年夜饭,又可以凑成一大桌子了。
吃过年夜饭,朱敛与暖树一起收拾碗筷,沛湘倒是想要插手,结果挨了某个薄情郎一记瞪眼,只得作罢。
之后就是守夜了。
小镇那边,老人们走的走,搬的搬,如今已经没有几户人家有那问夜饭的习俗了。
小暖树要去竹楼一楼那边守夜。其实也不算孤零零的,粉裙女童坐在火盆边,莲花小人儿趴在她的脑袋上,会一起看书呢。
仙尉吃过饭,急匆匆下山去了,也是一边守夜一边看书。
上任看门人郑大风留下了一座“书山”,仙尉不由得感慨一句,学海无涯,书中
那位尚未见面的大风兄弟,吾辈风流楷模,真乃神人也。
既然来到来了,泓下就去了黄湖山那边,在那水府,与那云子一起守夜。
朱敛的院子这边,躺椅上边,垫了一条老旧毯子。
只是朱敛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拎了个手炉,让沛湘躺在藤椅那边。
沛湘舒舒服服躺着,双手轻轻叠放,笑眯起一双秋水眼眸,随口问道:“吃年夜饭,再跟人一起守夜,无法想象的事情。”
朱敛笑道:“等到新鲜事不新鲜了,还能照旧,才算是件无法想象的事情。”
沛湘侧过身,双手叠放,脸颊贴着手背,“反正四下无人,给我瞧瞧呗?”
沛湘见那家伙不搭话,装聋作哑,便与他说道:“保证不动手动脚,就是过过眼瘾。”
朱敛目不斜视,微笑道:“嫖我呢?”
沛湘气呼呼,瞪眼道:“说啥呢,恶心我就算了,哪有你这么恶心自己的人。”
朱敛呵呵一笑。
沛湘柔声道:“颜放,你给我随便说个故事吧?”
朱敛笑呵呵道:“又来?”
沛湘埋怨道:“能不能说点正经的?”
“正经的?这可就得说一说祖师西来意喽,浩然天下万年以来,那么多的佛门龙象,也才出了一本经书呢。”
朱敛想了想,娓娓道来,“沛湘,你应该知道,浩然天下的禅宗初祖,其实在西方佛国那边,用我们这些俗子喜好的论资排辈,其实是第二十八祖?嗯,一脸迷糊的,看来你是不知道了。以前我在福地家乡那边,看到过一本神魔志怪小说,佚名,初看呢,看似崇佛,实则是贬佛了,至于如今回头再看呢,就不好说了,大概是说一位中土僧人,立下宏愿,去西方佛国求取真经,一路上经历过了重重劫难,最后在佛祖那边,被后来的禅宗初祖、二祖刁难,给了无字经书,那位僧人便用身上的贵重之物,重新换取了‘真经’。我那会儿才是个少年,不谙世事,读书不多,看到此处,恨不得将那个可恶的‘佚名’,揪出来打一顿,只觉得老子好不容易拗着性子快看到了一本书的末尾,你这个编故事的,到头来就给我看这玩意儿?等到我人到中年,才发现此中意味,不可谓不悠长啊,那位僧人最早得到了无字佛经,当真是假?后来的有字真经,当真是真?需知禅宗一脉,正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呐。只是等到我年岁又添,就又有了疑问,莫不是此僧当时就已看破此难,只因为是觉得一人成佛,不如众生成佛?对于一般人而言,可能还是需要一些次第和阶梯的,如那铺路搭桥的作为?所以你看啊,后世那禅宗不就有了六祖之位的正统之争,分出了南宗顿悟与北宗渐悟两脉?虽然也说那人有南宗北宗之分,法无南宗北宗之分,只是到底,还是分出了个顿渐之别,听说浩然天下某个叫‘武林’的地方,南屏山下有座千年古寺,匾额‘具平等相’四字,真好啊。”
沛湘听得入神。
朱敛微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沛湘笑道:“这句我还是知道的。”
朱敛摇头道:“我们只是听说过,不是真正知道。”
沛湘笑道:“你说了算。”
朱敛拎着手炉,“考你一个谜题?什么花,生长在地底下。”
沛湘误以为是什么打机锋的玄妙问题,摇摇头,免得贻笑大方。
朱敛笑道:“是花生嘛。”
沛湘一时无言。
朱敛笑呵呵道:“我们小米粒还是厉害啊。”
“有那人间美事之一,却最不赏心悦目,你猜猜看,是什么事情?”
朱敛自问自答道:“睡个回笼觉。”
一趟渡船跨洲过后,就像多出了一个新的小山头,周米粒,柴芜,白玄,孙春王,他们几个已经混得很熟了。
用白玄的话说,就是孙春王这个死鱼眼小姑娘,只有到了咱们右护法这边,才会有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在落魄山那边,偷偷给自己封了一个巡山官的小米粒,早晚巡山两次,雷打不动的。
到了仙都山密雪峰这边,小米粒就去风鸢渡船那边,还是早晚两趟出门,但是与落魄山略有不同,在落魄山是巡山完了就去找裴钱、暖树姐姐她们耍顽,在仙都山这边,却是到了渡口那边,绕着那条风鸢渡船打转转。
一个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也不登上渡船,就是在渡船附近自己找乐子,嗑瓜子,堆石子,跳格子,每天大清早下山,到了中午,就回山吃一顿,吃完饭,就又飞快下山。
白玄经常陪着小米粒一起走下密雪峰,在渡口那边瞎逛荡,只是不耽误嘴上埋怨,“米大剑仙是在自家地盘闭关,你担心个啥,不说那只大白鹅和裴钱,光是来咱们这边做客的,就有那中土铁树山的果然,蒲山云草堂的叶芸芸,还有太平山的黄庭,他们一个个的,哪个不能打?谁敢来我们仙都山,打搅米大剑仙的闭关?大过年的,来这儿讨顿打,犯不着吧?”
小米粒只是咧嘴笑着,也不解释什么。
后来白玄念叨多了,小米粒依旧是半点不嫌烦的,只是灵光乍现,就与白玄说了一句,“容易做了好事,落不着一句好嘞。”
白玄当时双手抱住后脑勺,大摇大摆走在山路上,大为意外,“右护法这么懂人情世故了?”
小米粒哈了一声。
是暖树姐姐说的,借来用一用。
白玄又忍不住问道:“既然着急赶路,要去渡船那边晃悠,为啥连上山下山都不御风?”
小米粒就一本正经解释道:“天上御风,那是看山,不是巡山唉。”
白玄想了半天,愣是无法反驳。
今天白玄在山上练剑完毕,就从密雪峰那边御风来到渡口,陪着小米粒一起坐在渡口栏杆上嗑瓜子,待了足足个把时辰,从夕阳西下到暮色沉沉了,白玄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右护法,你什么时候回山上?”
按照那只大白鹅的意思,如果隐官大人今儿回仙都山,咱们就吃顿年夜饭,不然就余着。
小米粒挠挠脸,说道:“今儿我打算晚点回去。”
白玄说道:“我得回去山上炼剑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害怕?”
小米粒哈哈大笑,白玄你如今都晓得说笑话嘞。
白玄就先回了,掐一剑诀,潇洒御剑返回密雪峰。
密雪峰那边,道号“龙门”的铁树山仙人果然,与黄庭几乎同时敏锐察觉到渡口那边,出现了一股凌厉无匹的粹然剑意,只是稍纵即逝。
一位仙人,一位玉璞境剑修,双方都极为讶异,这才闭关几天工夫?那米裕不但成功破境,还能如此之快,就已经稳固住了境界气象?
一个感慨那位米剑仙,不愧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一个赞叹那米裕不愧有个米拦腰的绰号,难怪可以进入避暑行宫。
一身雪白长袍的米大剑仙,走出渡船屋子,抬头望向密雪峰某处宅子,愣了愣,然后米裕立即收回视线,果然看到那个在渡船附近独自跳格子的小身影。
米裕一下子便眼神温柔起来。
脚尖轻轻一点,身形飘向那个黑衣小姑娘,也怕吓到她,就落在她眼前的不远处,笑道:“右护法,嘛呢,这么晚还巡山啊。”
小米粒神采飞扬,飞快跑到米裕跟前,“米大剑仙,好巧唉,我刚好要返回密雪峰哩,你要是再晚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就在这边见不着我,只能在山上见面嘞。”
米裕恍然道:“原来如此,好巧好巧。”
看着小姑娘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米裕眯眼笑道:“终于破境喽。”
小米粒立即怀抱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都伸出大拇指,哇了一声,“厉害厉害!”
一大一小,一起缓缓走向仙都山那边。
米裕问道:“小米粒,你知道落魄山所有人,当然包括我在内了,我们都很喜欢你吗?”
小米粒脚步轻快,肩头一晃一晃,“当然知道啊。”
我这颗小脑袋瓜,灵光得很呐。
米裕点头道:“这样啊。”
小米粒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但是被人喜欢,是一件很难得、需要很珍惜的事情唉,比不被讨厌还要难嘛,所以可不是一件可以拿来炫耀的事情,就应该只是一件偷藏在心里的高兴事啊,然后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开门,就会高兴嘞,一开门就心情好,所以就叫‘开心’嘛。”
米裕双手负后,笑眯起眼,“这个道理,我觉得隐官大人都说不出来。”
小米粒嘿嘿笑道:“裴钱总说我是个小马屁精,米大剑仙你学我做啥子。”
米裕当然知道,小米粒这些天肯定就在外边一直等着。
是希望米裕就像一开门,就能
见到有人在等自己。
在浩然天下的山上,不多见。
在那个剑修死了都无坟冢的家乡,更是。
而且小米粒又是例外,她不是在等一个破境的米大剑仙。
她只是在等余米,就这么简单。
米裕眼神温柔,蹲下身,轻声道:“小米粒,谢谢啊。”
小米粒咧嘴而笑,“谢我做啥嘞,米大剑仙客气得差点让我要生气嘞。”
黑衣小姑娘板起脸,晃了晃脑袋,“我一生气,可凶可凶。好人山主都要怕!”
小米粒压低嗓音说道:“余米,其实我也要谢谢你唉。”
“为啥?”
“我要是说了,记得保密啊。”
“嗯。保证在隐官大人那边都不说。”
“以前在家里,我经常给裴钱当门神,唉,裴钱每次见着我,她就不会像你这么开心。”
说到这里,小米粒赶忙高高扬起头,“不许误会,我可不是说裴钱的不好啊,裴钱好得很哩,千般好万般好,我要是把裴钱的好,一条一条说出来,呵,真不是我吹牛,都能一路走到密雪峰宅子那边,都说不完,就只是在这么件指甲盖大小的小事上边,没有余米你这么好。哈,以后所有人都得跟着我,喊你米大剑仙啦。”
米裕怔怔无言。
他娘的,就连米裕这个混迹百花丛中的浪荡子,在这一刻,都想要定下心来,赶紧去找个好姑娘,娶过门当媳妇,再生个小米粒这样的宝贝闺女了。
密雪峰,一处宅子。
白衣少年坐在栏杆上,就像一朵停步的白云。
在那高楼檐下,悬挂了一大串的木牌,如挂风铃,写满了词牌名,风吹过木牌就轻轻磕碰起来。
有那秋霁,眉妩,赚煞,山渐青,水龙吟,眼儿媚,更漏子,水调歌头,卜算子慢,千秋万岁,花雪满堆山,荷叶铺水面,春从天上来,入梦来,风波定,好事近……
一艘隶属梦粱国皇室的仙家渡船,缓缓升空,黄粱派历史上是有私人仙家渡口的,也就是如今云霞山那座仙筇渡的前身,云霞山没将渡口改名之前,渡口其实名为投箸渡,当年随着黄粱派香火的江河日下,先是投箸渡因为入不敷出,逐渐荒废,后来就租赁给了云霞山,再后来,就干脆被云霞山花钱买走。如今再想要从云霞山那边购回投箸渡,是痴人说梦了,所以黄粱派一直想着重新开辟一座渡口,但是难度太大,一国之内,尤其是梦粱国这样的地界,不太可能同时拥有两座规模巨大的仙家渡口,很容易让云霞山和黄粱派因此出现一连串的山上纷争。
所以皇帝陛下先前也很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终究不可能太过偏心黄粱派,何况云霞山还是一个宗门候补的山头,就像掌门高枕之前的那般为难,都是只能心里敞亮却装傻了。
但是今天下山之前,年轻皇帝就半点不为难了,与高枕承诺一事,会将京城郊外的一部分籍田,以“租借”的名气,划拨给黄粱派打造出一座仙家渡口,反正籍田按例文庙礼制,只是在方向上有就定例和讲究,必须位于京城“震位”,至于籍田的大小,只要保证千亩,就是有一定弹性的。不过高枕却没有答应此事,说此举太过惹人嫉恨了,笑言一句,要是被山中云霞山那位前来观礼的老掌律知道了,还不得直接摔袖子走人?故而高枕只是请求在梅山君的西岳地界,给出一块灵气尚可的地界开辟为渡口。
渡船一间屋内,装饰简陋,年轻皇帝开始批阅奏折,偶尔笑骂几句。
纳兰玉芝调侃道:“高掌门要是在官场厮混,怎么都能当个六部尚书。”
梅山君朝她瞪眼,陛下正在处理公务,你打什么岔。
黄聪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瞥了眼处理完的奏折小山,再看了眼一旁的那堆高山,无奈摇头,既是脑力活,更是体力活啊。
纳兰玉芝笑问道:“陛下,见着了那位隐官,作何感想?”
黄聪微笑道:“感觉比较矛盾,陈先生正襟危坐,与人认真说事时,会觉得夏日酷暑,避无可避。可当陈先生与人闲聊时,如沐春风,就会觉得轻松惬意了。”
纳兰玉芝说道:“我倒是只有一个观感。”
黄聪好奇道:“说说看。”
纳兰玉芝说道:“年轻隐官,好像有点怕我?”
梅山君没好气道:“亏你说得出口。”
黄聪哈哈大笑道:“这件事我站梅山君这边,陈先生那叫一身正气驱粉黛。”
梅山君一板一眼道:“陛下,是否需要让刑部稽查司,去查一查那个秋毫观陆浮的根脚?若是刑部供奉修士不宜露面,可以让我山君府那边的谍子出马,我总觉得这厮,太过行事荒诞,不像……”
纳兰玉芝见那梅山君酝酿措辞,便接话道:“不像个正经人。”
梅山君点头道:“却也不像什么歹人。毕竟是跟着陈隐官一起登山观礼的。”
黄聪摇摇头,靠着椅背,舒展手臂,也就是梅山君在这边,如果只有望月江的水神娘娘在场,年轻皇帝恨不得把双脚抬起,搁放在桌上,摆手道:“没必要节外生枝,山上的过客而已,走过路过擦肩而过,就再难见面了。”
纳兰玉芝忍不住笑道:“陈剑仙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着调的朋友?”
有趣倒是真有趣,什么都敢说,吹牛皮不费钱。
黄聪想了想,“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什么朋友,反正就是一种感觉。”
年轻皇帝突然懊恼不已,“早知道在娄山那边,就该让陈先生帮个忙,写下今年梦粱国开春吉语的‘书样’。”
浩然天下各国君主,都有开笔迎新春的习俗,皇帝需要为天下熬年守岁。
子时过半,新年到来,就会有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持白玉蜡烛,为皇帝照明,秉笔太监递上一支御笔,铺好洒金笺,研磨朱红墨,皇帝就要书写一些类似“宜入新年,万象更新”、“海晏河清,时和年丰,迎春纳祥”的吉语,将这些吉祥笺张贴在内廷那几处重要大殿,是谓“开笔”。
皇帝再象征性浏览一遍钦天监编撰的新年历书,就等于一国君主已经为一国苍生百姓授时省岁。
之后也会再写福、寿、春等字,赐予朝臣。
这也是黄聪为何急匆匆离开娄山的重要原因。
纳兰玉芝笑道:“离开娄山又没多久,可以调转船头。”
黄聪显然心动了,“这不太合适吧?”
梅山君察觉到皇帝陛下的视线,无奈道:“陛下看我作甚。”
黄聪笑道:“我还有个感觉,咱仨,就数你跟陈先生最投缘。”
梅山君难得露出满脸笑容。
黄聪转头望向水神娘娘,“如何,我这马屁功夫,是不是炉火纯青了?”
纳兰玉芝掩嘴而笑,“陛下是九五之尊,何必讨好一位山君。”
黄聪点点头,“寡人真正需要‘讨好’的,只有一国百姓。”
屋子窗口外边,有人双手趴在窗台上,朝里边探头探脑,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头顶道冠,将鱼尾冠换成了莲花冠。
那年轻道士扬起一只手,拿着一张卷起的纸张,笑道:“别下逐客令啊,贫道这趟风尘仆仆赶来,是让皇帝陛下心想事成的,开笔吉语一事,就在上边写着呢,虽然不是陈山主的亲笔,但是你们是不晓得,陈山主的字,都是跟贫道学的,你说能不像吗?陛下你大可以当做是陈山主的真迹嘛。”
梅山君正要怒喝一声,训斥这个全然不讲规矩的神诰宗道士。
纳兰玉芝则是觉得更有趣了。
但是年轻皇帝却已经站起身,朝窗口那边低头抱拳,“梦粱国黄聪,拜见陆掌教!”
陆沉趴窗台那边,歪着脑袋,“唉?这么聪明?贫道就说嘛,耳聪目明,什么都听得懂,什么都看得见,名字取得好哇。”
梅山君还好说,还算神色镇定,纳兰玉芝却已经脸色惨白无色。
只见那“陆掌教”一个鹞子翻身,飘然落地,将手上卷纸摊开放在桌上。
纸上所写十六字,果真是一句再好不过的吉语。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陆沉带着年轻皇帝离开屋子,走到船头那边。
黄聪问道:“陆掌教是有什么吩咐?”
陆沉笑问道:“如果贫道是要你对付陈平安呢?不管成与不成,都送你一桩泼天富贵,如何?”
黄聪只是摇头。
陆沉又问道:“那如果贫道换个说法,能够让这梦粱国山河百姓,都安居乐业几百年呢?”
黄聪还是摇头。
陆沉笑道:“不用这么紧张,贫道就是随口一说。”
黄聪依旧身体紧绷,不知不觉,已是汗流浃背。
陆沉说道:“回头你去找那曹溶,就说师尊陆沉有令,命他照拂梦粱国几分,就以三百年为期限吧。”
黄聪欲言又止。
陆沉双手笼袖,神色淡然道:“你照做就是了。”
黄聪点点头,拱手抱拳道:“谢过陆掌教赐下法旨。”
陆沉伸手出袖,趴在栏杆上,“少年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如今青衫仗剑回,山河满春风。不知壮年与暮年,又是何种光景。”
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
人间山水郎,少年最思无邪。
美人赠我金错刀。
剑气长城剑气近。
误入藕花深处,观道观道观道。
自己画地为牢,我与我周旋久。
远游客龙抬头,见心中天上月。
学问最难夜航船,人生逆旅,秉烛夜游。
剑修补地缺,天人选官子。
旁观他人人生如翻书,那么下一卷呢?
陆沉掏出一壶酒,揭了泥封,抿了一口仙酿,抬头望向南边的桐叶洲,再看了一眼宝瓶洲某地,自言自语道:“浮生一梦君同我。酒酣君去我亦去。走了走了。”
陆沉最后又重新看了眼南边桐叶洲中部,身形化虹自去天幕,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竟是不经儒家陪祀圣贤看守的那道大门,就直接破开浩然天下的天幕,直接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然后在那最高处,环顾四周,视线游曳一番,看过那一处处十四境修士所在道场或是当下身形,不管是隐蔽还是光明正大,陆沉尽收眼底,伸了个懒腰,喃喃道:“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哈,好个推陈出新。”
第九百四十四章 何谓算计
心神重返桐叶洲镇妖楼,陈平安睁开眼睛,站起身,再次见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先生,陈平安默然作揖。
第一次是被先生带去穗山之巅,第二次是以末代隐官身份,陈平安代替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参加河畔议事。
之前在家乡小镇,陈平安只是见到了道祖,未能见到至圣先师和佛祖。
在穗山那边,陈平安首次见过了至圣先师,事后先生问起感想如何。在先生这边没什么好藏掖的,陈平安也就照实说了,如果是在市井坊间偶遇身穿儒衫的至圣先师,都要怀疑老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混过江湖。
老秀才乐呵了老半天,说这个评价好,极好。
陈平安当时一看先生的眼神和脸色,就知道不妙,担心先生回头在文庙那边,或是与经生熹平喝高了,就什么都往外边传,要先生保证别与外人说此事。老秀才嘴上答应了,可事实上,如今别说是功德林的经生熹平,就是文庙一正两副三位教主,还有伏老夫子,郦老先生等等,都已经知晓这个评价。外人?如今文庙里边,没啥外人啊。尤其是那位在文庙算是被拉壮丁过去帮忙的郦老先生,还问老秀才,你那关门弟子,是与至圣先师当面说的?老秀才说那不敢,郦老先生便大为遗憾,说到底差了点火候,年轻隐官胆子还是不够大。老秀才就立即急眼了,那叫胆子大吗,那叫缺心眼……第二天,郦老先生就发现自己负责的那一块水文地理事务,翻了一番。
至圣先师笑着点头致意。
混过江湖?这个说法很好嘛。不比青冥天下那边的“丧家犬”好听多了?
陈平安再与至圣先师身边,那位秉拂背剑的中年道士抱拳道:“晚辈见过吕祖。”
“吕喦见过隐官。”
纯阳道人没有倚老卖老,更不因为陈平安自称“晚辈”,就摆出长辈架势,而是打了一个道门稽首,用了隐官这个敬称,作为回礼,吕喦这才微笑道:“黄粱派机缘一事,陈山主做得很稳妥。”
至圣先师呦了一声,“这个称呼很大啊,吕祖,了不得。”
纯阳道人一笑置之。
至圣先师说道:“纯阳道友,就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稳妥’?怎么回事,刚才在顶楼廊道那边,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如果我没记错,道友还由衷称赞了一句‘道不可独占,与吾法相契’?心口合一的好话,总不至于说出口就一文不值了吧,有这样的道理吗?”
纯阳道人倍感无奈。
至圣先师你说了算。
镇妖楼之外的浩然天下,已是暮色沉沉,山下早已上坟祭祖贴过春联,爆竹声过后,吃过了年夜饭,都开始守岁了。
但是此地还是月在天心,明亮如昼。
至圣先师说道:“走,带你逛一逛这座镇妖楼,除了中土神洲那座,其余八座浩然雄镇楼,当年都是礼圣亲手绘制的图纸。”
陈平安发现镇妖楼几乎每一座殿阁内,都没有闲置,书籍字画,各色珍玩,加上甲胄、兵器和众多山上法宝,显然都是万年积攒下来的家当,想必也是那燕子衔泥、蚂蚁搬家的勤俭持家路数了,最终使得外人游览镇妖楼,看着就像是逛一座座藏宝楼,好个包袱斋。
至圣先师在一处宫殿门槛外停步,转头看着里边的大堂匾额和抱柱联,也搁放了两排椅子,不过都是些……龙椅。
青同神色尴尬。
这些来自桐叶洲历史上各个亡国王朝的龙椅,与那些“流露民间”的传国玉玺,都是老观主捡剩下不要的物件,最终被自己一一聚拢在这边,平日里觉得很恢弘气派,结果被至圣先师和年轻隐官这么一驻足观看,青同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至圣先师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将这处镇妖楼,是按照龙虎山小天师赵摇光的建议,变成一处类似文庙小功德林的地界,用来关押从一洲各地搜山而来的蛮荒妖族,该杀就杀,该关就关。还是按照横渠书院山长元雱的建议,直接让青同道友以镇妖楼为山头,在此开宗立派,既可以稳固一洲山水气运,还可以安抚浩然天下本土妖族修士的心思,至于镇妖楼与这座崭新宗门祖师堂的关系,有点类似北俱芦洲的水龙宗。”
青同对那出身亚圣一脉的儒生元雱,一下子就心生好感。
传闻这个元雱,是亚圣从青冥天下那边挖来的墙角。
陈平安想了想,“只要有一位儒家书院山长,愿意卸任山长职务,来此担任掌律祖师,就可以两者兼备。”
至圣先师不置可否,继续挪步,打趣道:“这才拜了几座山头,容我算一算,中土穗山,九真仙馆,宝瓶洲那条分水岭附近的山神庙,相较于先前梦游水府,这就够了?很有虎头蛇尾的嫌疑嘛,若是治学写书立言一事,这可是大忌啊。你手头上好像还剩下一笔不小的功德?是按照你家乡那边的说法,年年有余?先余着?”
陈平安苦笑无言。
就像良心发现,陈平安突然有点心疼避暑行宫的那些隐官一脉剑修了。
一来于光阴长河中蹚水远游,虽然是置身梦境中,但是对于一位地仙修士来说,并不轻松,所幸还有个止境武夫的体魄,不至于说是如何心力憔悴,形神疲惫,但是求人一事,脸皮再厚,也得能够找到门路才行,天下山君、山神确实茫茫多,但是陈平安认识的,尤其是愿意心诚点燃一炷香的,其实并不多。
可就像那自家莲藕福地,与九真仙馆那处蛮瘴横生的破碎秘境,都可以点燃一炷山水心香,陈平安其实原本是根本不介意多串门的,甚至做好了继续带着青同一路远游的打算,比如符箓于玄名下的老坑福地,还要拜访皑皑洲的财神爷刘聚宝,散尽自身功德,山上人情亦用尽。
但是中土五岳,除了穗山周游,其中四位都不点头,使得陈平安的精神气与心气,确实都跌落谷底了。
只能自己劝自己一句,人力终有穷尽时了。
不然只说求人一事,陈平安自认文圣一脉嫡传弟子中,自己是最擅长的,或者说是最熟悉的。
至于那几位师兄,是不屑为之,完全不必,根本不用。
先生当然又不太一样,所以说先生稍稍偏心我这个关门弟子几分,又咋了?
至圣先师突然说道:“不要对那个桂山那位神号天筋的山君记仇,他是事先得了文庙那边的一道旨令,才让你吃了个闭门羹。否则他就算与你们文圣一脉再不亲近,也不敢半点不卖一位年轻隐官的面子,那就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吕喦笑道:“陈道友,记账归记账,恩怨分明大丈夫,只是切不可走窄了大道心路。”
至圣先师笑道:“纯阳道友喜欢话说一半,他之前其实觉得你在那蛮荒桃亭那里,还有之前在大岳桂山的山门口那边,不管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你陈平安都实在是太好说话了。”
秉拂背剑腰悬葫芦瓢的中年道士,抚须微笑道:“难道不是?”
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参加文庙议事,邀请之人是谁?是礼圣。
涉险赶赴蛮荒,立下一连串不世之功,领衔之人,是你陈平安。
山下有山下的礼数,山上有山上的规矩。
在吕喦看来,你陈平安可以不居功自傲,但这绝对不是外人不将“隐官”当回事的理由。
天下有无数的虚衔身份,一个连玉璞境剑修都不谈剑仙身份的剑气长城,没有。
吕喦眯眼问道:“隐官,你可知如今剑气长城一分为二,半座剑气长城在五彩天下,剩余半座,在何处?”
陈平安说道:“在我。”
吕喦提醒道:“修道之人,想要不为身份所累,唯有两条路可走,一种是学那陆掌教,完全不把身外物当回事,虚舟蹈虚两空无,一种是将来的境界,道心,所作作为,皆高过之前的身份。”
至圣先师笑道:“行了行了,陈平安自有难处,纯阳道友就不要揪着不放了。”
吕喦正要解释一番,至圣先师摆手道:“此中真意,你知我知,陈平安也明白你的初衷和好意,那就无需多说什么了。”
陈平安朝纯阳道人抱拳而笑。
至圣先师提醒道:“纯阳道友,陈平安又是在求人呢。”
吕喦笑着点头道:“贫道就不与那位得了机缘的桃亭道友计较什么了。”
不然嫩道人在那黄粱派娄山宅子里边,从李槐那边听到了什么,吕喦就收回什么。
陈平安好奇一事,便以心声问道:“前辈是否已经跻身十四境?”
吕喦摇头道:“当年已经一只脚跨过门槛了,只是事到临头,道心起微澜,便退了回来。”
对纯阳道人而言,修道从来不只在境界。故而吕喦一收脚,修为非但不跌丝毫,境界反而真正圆满。
至圣先师突然问道:“有些问题,何必询问陆沉,在功德林那边问你自己的先生,答案不是更加明了?”
陈平安摇头道:“怕先生揪心。”
其实早先不是没有这样的考虑,可最早在文庙功德林那边,先生恢复了文庙神位,那会儿热热闹闹的,陈平安就忍住了。
后来在那京城小巷内的人云亦云楼,先生看着那本旧书,一旁学生看着先生寂寂寞寞的,陈平安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不是被至圣先师丢到了梦粱国,偶遇陆沉,对陈平安来说,反正游历青冥天下之前,还有大把的修道光阴,最短百年,长则……就不好说了,数百年,甚至一千年,大可以慢慢验证那些猜想。
不用着急。
来到一处藏,至圣先师调侃道:“经过青同道友一万年的辛苦经营,镇妖楼这边什么都多,五花八门的,琳琅满目,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就是书比较少。”
青同战战兢兢道:“以后会补上。”
陈平安说道:“镇妖楼这边可以开个书坊,版刻中那些的孤本善本,也算一桩不小的功德,花钱还不多,都花不了两颗谷雨钱。”
至圣先师笑道:“青同道友要是早点这么做了,上次中土文庙议事,小夫子未必愿意亲自邀请青同道友,但是一位学宫大祭酒,是肯定在桐叶洲这边会露面的。那么在穗山那边,也不就至于吃完素面,都要隐官大人开口帮忙了,说不定山君周游都愿意亲自陪同落座,无需青同道友结账,掏那几文钱。”
青同说道:“回头我马上就去办。”
至圣先师问道:“你手上剩下的那笔功德,如果我和纯阳道友不曾现身,是不是有过一些想法?”
陈平安点头道:“想过是想过,但是不合礼制,容易找来一大堆的非议,也容易让好友钟魁的处境更加微妙。”
“礼制?谁为浩然天下订立的礼仪规矩?”
至圣先师笑了起来,“是礼圣牵头,制定大纲,诸位先贤一同出谋划策,查漏补缺,甚至是否定礼圣的某些方案和脉络,最终交由礼圣落实。但这真就是‘浩然规矩’的最早由来吗?”
陈平安说道:“最早由来,是希望人心向阳,是希望世道往上走,一条上坡路,可能会走得慢些,但是行路安稳,不再是那些风雨飘摇无根客。”
吕喦轻轻点头。
其实黄粱派当代掌门高枕,与陈平安说的那句肺腑之言,其实在吕喦看来,心是好心,没有任何问题,但未必就全部正确。
真正推动世道往上走的,极有可能正是犯错,以及纠错。
至圣先师率先走入一座类似文昌塔形制的建筑,楼梯台阶螺旋上升,登上顶层后,来到檐下廊道,凭栏眺望,“浩然天下的小夫子,书简湖的账房先生。这就是文圣一脉首徒崔瀺,绣虎想要让文庙看一看的某份答卷。”
陈平安摇摇头,“天差地别,云泥之别。”
至圣先师笑道:“两种结果一样心思嘛,年轻人只要不志得意满,就不用太过妄自菲薄。”
“知道礼圣最后为何终究不成
吗?”
“是看到了某种弊端?”
“比如?”
陈平安思量片刻,回答道:“类似一艘跨洲渡船的营造?”
过于精巧之物,环环相扣之种种细微叠加而成的某个庞然大物,看似坚固,实则不然。
小时候在那神仙坟,远远看着看同龄人玩耍,曾经亲眼看到一只被人掰断条腿的蚂蚱,依旧能够在草丛间蹦跳逃窜,孩子就会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人反而做不到。后来等到少年走出家乡,开始远游,才知道山水神祇,和那修道之人的山上的神仙,好像是一样可以的。再后来,就像左师兄所认为的那个观点,“山上修士已经非人”,最终等到陈平安亲手接触渡船建造一事,才算有了个确切答案。
至圣先师微笑道:“难怪老秀才逢人就夸你,尾巴翘上天去。”
陈平安神色古怪,自家先生,被至圣先师称呼为老秀才,总觉得有点奇怪。
事实上,与自家先生关系好的山巅大修士,也都习惯称呼文圣为老秀才,用先生的话说,就是不奇怪,半点不别扭。被人喊一声老秀才,辈分就上去了嘛,白占便宜,就跟喝了一壶不花钱的酒水,何乐不为?就像礼圣经常被称呼为小夫子,多好的绰号,永远年轻啊。
至圣先师说道:“喝酒一事,还是要节制几分的。”
青同心里偷着乐,其实早就想用至圣先师的一句圣贤教诲,“不为酒困”,来“讽谏”年轻隐官了。
需知至圣先师可是将此事与那其余三件大事并列的,故而属于为人醇正的大节问题之一,若是谁饮酒成癖,烂醉如泥,是一件德行有亏的大事。
只是陪着“陈平安”走了一趟云杪、魏紫这双仙人道侣的九真仙馆,青同就再不敢与一位魔道巨擘说这些儒家礼数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如何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只是说道:“争取。”
青同有点佩服这个年轻隐官了,在至圣先师这边,你还委屈上了?
至圣先师问道:“看过那么多书,有特别喜欢和极其厌恶的语句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挑几句竹简之外的说。”
“只说最近翻书所见,特别喜欢的,有《丰乐亭记》一篇中的‘幸生无事之时也’。还有那首《已酉山行书所见》,一句‘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才知道原来不只会金戈铁马大枪大戟之语,也非贫家子梦中攫得黄金之言,所以晚辈翻书时一见钟情。至于不喜欢的,也有不少,称得上极不喜欢的,就只有那句‘看人获稻午风凉’,在我看来,这种所谓的风雅恬适,就是全无心肝。”
至圣先师笑呵呵道:“如果没记错,好像此语出自苏子门下的某位大文豪啊,是苏子的最得意门生之一。”
吕喦轻拍栏杆,忍不住笑出声。
此人出身修水黄氏,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一等一的诗书世家,家族书香绵延极久,直至此人,可谓文运鼎盛,之后开枝散叶,亦是口碑风评极好。
青同脸色凝重,只觉得你陈平安不该在至圣先师这边,如此言语无忌的。
陈平安笑着说道:“就只是针对这句话,不针对人作诗之人。何况就算这位前辈听了去,以他的胸襟,估计也就是一笑置之。就像我年少时极喜欢‘汗滴禾下土’一语,以及那句‘驱雷击电除奸邪’,至于作诗之人嘛,不也就是那样了。故而人是人,言语是言语,作不同观,不可以偏概全。”
至圣先师微笑道:“不愧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像正说反说,好话坏话,道理都是你们的。”
陈平安就想起一事,试探性说道:“名家思辨术,容易陷入一味诡辩的泥沼,自诩名士的玄言清谈,更是不可取,但是我觉得,文庙书院这边,可以让儒生适当接触和研习佛家的因明学,还有老观主的脉络学说。”
“比如?你总得举个例子,才能说服我吧?”
“比如‘读书到底有没有用’一事。”
至圣先师会心一笑,摆摆手,“你想要说的大致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不过这个话题,你可以再打磨一番,留到夜航船那座无用城去说,去与人争辩。”
至圣先师转头说道:“青同道友,畏强者凌弱,媚上者欺下,很难有例外之人事。你要是没有与强者心平气和说道理的心气,就定然会对弱者容易失去耐心。”
“就像站在你身边的陈平安,不是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今天才能与我这个往常只能挂在文庙墙壁上的老人,如此言语坦诚。要知道当年老秀才,主动开口要收他当学生,陈平安也是婉拒了的。所以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混淆了,既然如今文圣一脉学问已经解禁,以后老秀才的那几本著作,青同道友要是不那么忙,修道之余,还是可以多翻翻的。”
青同只得继续开口承诺,一定会悉心钻研文圣学问。
老秀才的那些著作,青同当然早就翻过,没上心罢了。
陈平安冷不丁说道:“至圣先师,青同其实想问一事,‘我为何要对弱者有耐心。’”
“一来我青同如今已经是强者。何况我青同在弱者时,也不见强者对我如何有耐心。”
“所以青同想问一个图什么,凭什么。”
青同脸色剧变,只是稍稍稳住道心,心情复杂,点头道:“确实是青同心中所想。”
非但没有埋怨年轻隐官的多嘴,青同反而有几分如释重负。对,我就是这么想的,若是惹来至圣先师的心中不快,该如何便如何,也还是我青同心中所想。
至圣先师微笑道:“筑墙架梁要自建,更梁换柱亦同理。若是觉得自己当下屋舍,已经足够遮风挡雨,住着很舒适惬意了,只要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去拆了邻居家的屋子,来扩大自家地盘规模,那么就算不晓得一个图什么凭什么,我看问题不大。”
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门生,那就不必以圣贤准范去苛求这位青同道友了。
青同松了一大口气,看样子自己是不会被至圣先师追责了。
结果发现陈平安在朝自己使劲使眼色,青同如坠云雾,一下子便纠结死了。
问题是我不知道至圣先师还有啥深远用意,也不晓得你想要让我到底问个啥啊。
别暗示啊,给点明示,行不行?!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以心声说道:“与至圣先师多聊几句,只要心诚,是那心里话,有问题就问,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就说,随便你聊什么都行。”
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黄粱派那边用了个“仙都山客卿”的身份,以及在这镇妖楼,见你当那万年包袱斋,也算勤勉,咱俩可算半个同道中人了,何况先前在陆沉那边,你也不曾胳膊肘往外拐,否则你看我愿不愿意帮你牵线搭桥。
三教祖师选择主动散道,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那么今天至圣先师每与你说一个道理,无论大小,不管深浅,每多说一句话,几个字,就都是一场你青同自己凭本事自求而来的机缘。在至圣先师这边,只要是诚心正意的言行举止,你青同又有什么可难为情的,至圣先师岂会吝啬指点你几句修行事,退一万步说,至圣先师是会骂你还是会打你啊?
你倒好,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至圣先师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别为难青同道友了,一根筋埋头修行,也没什么不好的。”
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一个个的,记仇是真记仇,护短也是真护短。
吕喦调侃道:“心思单纯,也该有一些心思单纯的问题才对。可惜了。”
至圣先师说道:“人之天性,不可过早拗扭,但是又不可不知道与理,只是具体落实在教化一事上边,也绝不可太过生硬。”
“在你的弟子裴钱和学生曹晴朗那边,就做得很好。”
“陈平安,你自己要小心某个前车之鉴,不要成为那种人,最终遭受一场君子之诛,不然到时候就不止是邹子等着你犯错,还会有礼圣来帮你纠错了。”
“记住了。”
因为陈平安知道至圣先师在说谁,是被至圣先师亲手诛杀之人,此人此事,在数座天下,都是一桩不小的公案。
“但是你的传道授业解惑,有个不小的问题。陈平安,你知道在哪里吗?”
“容易太像我。”
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圣先师摇摇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走了一遭书简湖,让你怕了,畏手畏脚,好些个道理,在你心宅四处碰壁,相互掐架。虽说道理碰壁的闷声闷响即是良知。但是如你这般喜欢扪心自问,就太过了,一直用道理磨砺道心,虽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有自己的长远打算,但是不可否认,总有一天,一个不小心,是会出大问题的,届时邹子可就要来一句气死人的‘不出所料,果然如此’了。”
陈平安说道:“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吕喦突然说道:“既然至圣先师都在这里了,就不问问看,你自以为出乎私心以报私仇,到底可行不可行,此生必须要做之事,对错如何?反正如今至圣先师,打定主意撒手不管‘天下事’了,想必也不会拦阻你,可要说至圣先师都认可了,岂不是更加心安?”
在黄粱派祖山那边,在与李槐分别之前,陈平安算是第一次以小师叔的身份,留给了李槐一份课业。
是让李槐思考一个问题。
假设你李槐是一个游侠,有天路过某地,遇到了一个在当地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人,游侠深夜潜入,将其打杀了就此离去。
而这个人的家族中,有个原本应该饱读诗书、去参加科举的儿子,从此心性大变,一辈子的追求,就是与这个游侠复仇,从一个原本心性尚可的读书种子,甚至将来有希望变成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在报仇路上绝不回头的执拗之人,在之后数十年间,犯下诸多罪业,一直在滥杀无辜,胜过父亲作为何止十倍百倍,直到他找到那个过路游侠报仇……
陈平安给了李槐三个小问题,第一,这些因果,与这位被蒙在鼓里的游侠有无关系?第二,如果游侠可以事先知道会出现后续所有事,还要不要杀那读书种子的父亲,或是那晚就干脆将那读书种子一并杀死?第三,你李槐要是那个游侠,在面对复仇之人,有两个选择,一种选择是自己认错,对方就此收手,另外一种选择,是你不认错,那个昔年的读书种子大仇得报之后,就会继续一直杀人,那么你要不要与他认错?
李槐当时问了一问题,游侠能不能在行侠仗义铲除恶人之后,就留在当地不走了。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要么你就得直接面对第二个问题,没有任何其它的选择余地。
李槐头疼得不行,陈平安就说可以慢慢想。
不过在吕喦看来,陈平安给李槐的这个难题,与陈平安自身处境,当然是两回事了,不能相提并论。
至圣先师大笑起来,“我们都是读书人,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不言不语,事迹即理。”
“归根结底,无非是纠结一事,我们心中,真正说服自己的道理,到底有无道理,是否称得上天经地义。”
说到这里,至圣先师摇头道:“陈平安,你只是像剑修,太不像我们儒生了。”
青同都有点担心陈平安了。
这句话,分量可不轻!
关键还是至圣先师亲口说的!
至圣先师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按住栏杆,“要不是当时这件事影响极其深远,道祖离开了莲花小洞天,还拉上了另外那位,邀请我去那边商议那场万年之约,齐静春自己又下定了决心……”
这位老夫子突然蹦出一句三字经。
吕喦立即咳嗽一声,提醒至圣先师你在自己的儒家弟子这边,多少注意点身份。
至圣先师冷笑道:“搁在咱们浩然天下,白玉京那俩王八蛋,一巴掌一个,但凡溅出点血,就算我不会打架。”
吕喦笑道:“这种话,至圣先师说说就好,陈平安你听听就好。”
人生世事多无奈,至圣先师也难免。
齐静春在骊珠洞天的当仁不让,白也孤身仗剑赶赴扶摇洲,一人剑挑蛮荒八王座,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不惜一死,拦阻刘叉返回蛮荒天下……
此外还有那么多的文庙陪祀圣贤,书院君子贤人和普通儒生,那么多的山下将士武卒,在各自战场,慷慨赴死。
这就像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在扶摇洲身陷重围的战场中,曾经说过一句,有些话,我说得,至圣先师都说不得。
得是多么读死书的人,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能开口讲理,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配拥有道理。
在我浩然天下,万世不易不移之物,不是至圣先师和书上道理,不是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唯有千秋凛然的天地正气。
青同听得头皮发麻。
小陌倒是半点不觉得奇怪。
因为知道万年之前,天地间最早那拨“书生”的脾气。
身材高大的老先生伸出手掌,按住年轻人的脑袋,沉声道:“有人问‘以德报怨,何如?’有个老不死的家伙,也就是我了,我早就给出答案了,‘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在儒家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极为辉煌璀璨的岁月。
天外,礼圣领衔,率领儒家陪祀圣贤,与龙虎山上代大天师在内的众多大修士,一起跨越星辰,主动追杀神灵余孽。
天下,游士如云,尚未门阀林立,人间百姓多有雄健之气,血气方刚,恩怨分明,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而更早之前,浩然天下文庙尚未建立,老夫子昔年远游天下,教化人间。
除了身边带着一大帮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后来中土文庙七十二陪祀圣贤。
此外,也千万别忘了至圣先师也是佩剑远游。
只是后世有传闻,这把铁剑,被至圣先师送给了一位极为偏心喜欢的弟子,那才是一个公认……暴脾气的读书人啊。
那么至圣先师为何偏爱这位学生,是不是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个如今已经无法考证的小道消息,说至圣先师当年腰间悬佩的那把长剑,名字就一个字,德。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种……以德服人。服不服气?谁敢不服气。
“我要与你说一句对不起。”
一样的道理,有老秀才在,至圣先师不好开口说这些。
年轻人茫然抬头。
“当年寇名离开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来到我们浩然天下,其中分身之一,要在骊珠洞天证道,是亚圣帮忙捎话,也是我亲口答应下来的。”
年轻人低下头。
“为何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也不敢怒?好没道理的事情,又如何?”
“要敢于抱怨!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就是情绪,连七情六欲都可以被切割,被压制,被拆解,那就真是修道之人已非人了!这条道路,走到尽头,是注定可以登顶,却无法登天而去的。这种看似高妙实则歧途的自欺欺人,如堵洪水,人行河下,我看不要也罢。”
吕喦当然听得懂至圣先师的这番道理,若是崭新之一,沦为旧有之一,无法登天都是小事,被那周密来一场“天下”,才是大事。
届时陈平安的不管是人性还是粹然神性,都会被周密的神性全部覆盖,拆解,消融。
要想在这场大道之争中胜出,其实是万年之前就早有答案的,就是搁在一人身上,比较难做到而已。
由于三教祖师有过一场万年之约,这是道祖在最初那场河畔议事率先提出,等于是三教祖师订立的一条不成文规定。
一来三方必须信守约定,再者三座天下,确实都不同程度出现了天地被一人“道化”的痕迹。
最严重的,就是道祖坐镇的青冥天下。这还是道祖尽可能坐在小莲花洞天、不轻易外出的前提下。
一旦过半,三教祖师等于各自天下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那么这种与天地合道的趋势,就会愈演愈烈,最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就连三教祖师本人,都无法抗拒这种大道演化。
这就是一种陆沉所谓“气吞山河”的极致,会愈发坐实那个“天地间三头最大貔貅、只吃不吐”的说法。
寻常修道之人,是梦寐以求之事,但是唯独在三教祖师那边,却是必须拒绝之事。
一旦三教祖师散道。
除了如陆沉所说,“天要下雨了”,届时就会泽被苍生,大道如雨落人间。
但是与此同时,必然会是一场群雄争渡的乱象四起。
几乎可以说,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都会或主动或被动身陷其中。
就像陈平安通过陆沉的“多此一举”,再联系吴霜降的一连串行为,可以很容易就预测到数座天下,第一场十四境修士之间的厮杀,多半就是发生在青冥天下了。
玄都观老观主孙怀中,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会与白玉京二掌教,被誉为“真无敌”、绰号“道老二”的余斗,问剑,至少是一场分胜负。
以及岁除宫的吴霜降,昔年浩然天下的武庙陪祀十哲之一,而那吴宫主的身边随从“小白”,更是历史上公认的兵家杀神。
吴霜降一旦与孙道长联手,双方问道且问剑白玉京,与那余斗,绝对会分出生死,注定是不死不休。
至圣先师笑道:“这场架要是打起来,可就真要惊天动地了,纯阳道友,你觉得会是怎么个结果?”
吕喦说道:“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三位十四境,皆玉石俱焚,余斗当然会身死道消。”
“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形势,极有可能会让余斗此生无望十五境,但是与此同时,又有可能会让余斗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最终让余斗坐实一事,成为当之无愧的十五境之下第一人。”
至圣先师点点头,“后者听上去令人羡慕,但是对余斗来说,就不一样了,不说什么生不如死,估计也差不太多了。”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陈平安,“来时路上,有没有想过要与孙道长和吴宫主联手?”
陈平安点头道:“想过,但是忍住了。”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甚至还想过提前去天外炼剑。
吴霜降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主动现身,其实就是一种邀约,只是就像被陈平安无声拒绝了。
既然陈平安用自己的方式拒绝此事,吴霜降也就不愿强求。
至圣先师说道:“不要太过纠结,一定要成为齐静春或是崔瀺那样的人,只是很像,就可以了。”
陈平安点点头。
至圣先师笑了笑,双手负后,抬头看了眼天幕,“估计就算是咱们这位号称谁都打不死的陆掌教,这会儿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白玉京,还是会心有余悸?”
吕喦笑道:“设身处地,贫道肯定会去他娘的修心养性功夫,直接破口大骂崔瀺用心歹毒。”
青同一脸茫然呆滞,聊啥呢,怎么就聊到绣虎和陆掌教了?他们有过节吗?还是暗地里交手过?
至圣先师转头看向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过吴霜降为什么会走这么一趟浩然天下,又为何会去剑气长城,与郑居中碰头?吴霜降又为何早早分出一粒心神,潜藏在剑气长城,最终在飞升城那边现身见你?又为何陆沉会在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匆匆忙忙去见子孙陆台,然后解梦儒生郑缓,立即收拢木鸡之心相?”
陈平安点点头,是见到陆沉之后,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只说自己当初一旦选择围杀陆沉。
那么师兄崔瀺安排的后手,就是郑居中和吴霜降。
但是陈平安之前未能想得那么远,比如五彩天下和青冥天下,都会有师兄崔瀺的布局。
陆沉当时看似随意说一句“如果被崔瀺存心针对和算计”会如何,原来是意有所指。
比如吴霜降会在那五彩天下,会提前现身,离开飞升城,去对付那个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至于青冥天下,说不定那个传闻与雅相姚清关系不错的白骨真人,也早就与吴霜降有些足可瞒天过海的“自救”之法了。
而那个现身剑气长城的陆沉,不管是真人假人,只要被选择出手的郑居中缠上,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何况这件事,郑居中绝对不会是什么仓促出手,肯定是早就开始谋划了。
至圣先师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崔瀺是怎么说服郑居中和吴霜降的?”
“郑先生那边,我猜不到。”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但是吴宫主那边,可能与兵家重新崛起有关,等到万年之约过期,初祖重新现世过后,吴宫主就有机会一步跃升成为‘二祖’,即便问剑余斗失败,吴先生在下一世,一样可以用最快速度重返十四境。”
至圣先师摇摇头,“错啦,要我看啊,如果当时在蛮荒天下那边,你选择围杀陆沉,真有那么一场架打起来,那么那位兵家初祖就未必能够现世了,或者说,至少得换一个人顶替位置了。这些事情,也是我刚刚才想明白的,费了不少脑子,累得很。”
陈平安瞬间想明白其中关节,道心震动不已,颤声道:“郑先生的第三个分身,早就在青冥天下了?!”
至圣先师笑了笑,“已经身在青冥天下的,倒也未必就是郑居中,当然只是无法确定,说不准的。”
陈平安想了想,难怪“其中一个郑居中”,会在蛮荒天下跻身十四境,难道早就开始谋求那个崭新的“兵家初祖”身份了?
吕喦当然听得见陈平安的心声,感叹道:“这绣虎,真敢想,真敢做。”
青冥天下,道祖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短期内注定无法重归玉皇城,那么陆沉如果再被如此针对,坐镇白玉京之人,在数百年内皆变成余斗一人,而无更换,那么一座青冥天下在这期间会发生什么,自然是一个万年未有、硝烟四起的大乱之世,天下十四州,兵戎无数,毕竟对白玉京、尤其是对二掌教铁腕心怀怨怼的王朝、修士和山头,又岂会只有玄都观和岁除宫?只是这两者雄踞一方,根深蒂固,才显得相对扎眼而已。可想而知,白玉京众多天仙将不得不纷纷远游,亲自率领各自道脉的道官,离开五城十二楼,镇压各州,疲于奔命,再加上某些白玉京之外大修士的暗中推波助澜,此起彼伏的战事,注定会愈演愈烈,在真无敌余斗手上,白玉京曾经极其管用的三千多年雷霆手段,就成了火上浇油,白玉京内外,天下道官,陨落无数……
来怪我崔瀺不仁义?对不住,崔瀺已死,也早就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
至圣先师打趣道:“看看你师兄崔瀺,再看看你陈平安,真是个脾气太好太好的烂好人啊。”
即便是至圣先师,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崔瀺这样的读书人,一个绝对不能少了,只是一个也绝对不能再多了。
你余斗不是自认是在替天行道、问心无愧吗,那么数千年积攒下来的无数细微因果,最终会如离离原上野草一般,在这一世的青冥天下,宛如刚好在新一年春风里,就此疯狂蔓延开来。
你余斗如此对付我师弟齐静春,那我崔瀺就如此算计你师弟陆沉。
你让一座骊珠洞天最终破碎落地,我就让你整座青冥天下彻底神州陆沉。
第九百四十五章 如此护道
至圣先师凭栏远眺,轻声感慨一番。
何谓豪杰,总有那么几件事,天下人都做不到,我做得。
何谓圣贤,总有那么几件事,天下人都可做,我做不得。
陈平安汗颜道:“我还差得远。”
吕喦笑道:“至圣先师没说你。”
陈平安反而不难为情了,“不耽误晚辈心神往之。”
吕喦有点想要与那位久闻大名却缘悭一面的文圣喝顿酒了。
到底是怎么个读书人,才能一口气教出崔瀺、左右、刘十六和齐静春、以及陈平安这么些学生。
青同难得见那年轻隐官吃瘪,嘴角翘起,只是很快压下,毕竟如今与陈平安是一条船上的半个盟友。
如今就算让自己真当个仙都山记名客卿,也是毫无问题的。
就像那建造一座版刻书籍的书坊,花不到两颗谷雨钱,就能赚取一笔功德,这种事,自己打破脑袋都想不到。
不过青同此刻已经可以确定一事,这个陈平安竟然不是郑居中。
因为方才青同偷偷以心声询问过至圣先师了。
至圣先师当时的语气也颇为无奈,“青同道友你的这个想法,很天马行空啊,郑居中胆子再大,崔瀺想法再新奇,一个当初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总之就是还没有跻身十四境,一个是欺师灭祖的浩然绣虎,他们俩也不至于拿文庙规矩和文脉道统开玩笑吧。”
之后一行人稍稍绕路,走到了一处被青同命名为“止戈楼”的高楼外,里边储藏了数以万计的兵器,山上山上都有,不看品秩高低,品相材质好坏,只看青同的眼缘。
至圣先师依旧是站在门外,打量了一番,与陈平安说道:“对了,小陌想到了一条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道路,可惜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被我拦下,差点就是一场遥遥问剑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脸赧颜的小陌。
难道是与孙道长想到一块去了?
小陌眼神诚挚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就喜欢模仿公子去想事情,才发现是虚度了万年光阴。”
要是早个百来年认识公子,估计就要换成玄都观孙道长与自己问剑了吧。
至圣先师称赞道:“小陌大气啊。”
小陌摇头道:“公子珠玉在前,小陌愧不敢当。”
吕喦忍俊不禁,看来除了文圣,仙都山和落魄山,也是需要分别去走一遭的。
不过不出意料的话,当下的那个“自己”应该已经逛过两地了。
只是这边的纯阳道人,想要知道“未来事”,是有一定滞后性的。
至圣先师望向梧桐枝头的那轮明月,没来由说了句,“思君如弦月,一夜一夜圆。”
最早是百剑仙印谱上边的一句言语,后来好像是被剑气长城的某位女子剑修,用在了无事牌上边,还给了那位年轻隐官。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嘛,都是人之常情。
吕喦抚须笑道:“神仙句也。”
天下诗词无数,论月之说早已滥矣,很难有新鲜之语调了。
至圣先师问道:“是你从哪本杂书上边抄来的?”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摘抄,自己想的。”
吕喦笑道:“好归好,只是治学不比作诗写词,一堆奇思妙语,不如一句警言,既不可过于仙气缥缈,不可过于旖旎缠绵,亦不可失之豪迈慷慨,这种话,贫道便是见着了白也,苏子柳七,与位那山东老卒,还是这般论调。”
至圣先师说道:“也还好了,真性情是大丈夫本色。”
因为聊起了治学一事,至圣先师便问起一事,“你与师兄左右,在剑气长城重逢,他有无将一身剑术倾囊相授?”
“左师兄一直有教剑术,不过对治学一事更上心,大致对半分。”
陈平安点了点头,满脸无奈道:“反正就是……对我的练剑治学,都不满意吧。”
而且绝对不是左师兄故意为之,他是真心看自己不太顺眼,要不是先生去了一趟剑气长城,估计师兄到最后还是看见自己就烦。
只有到了裴钱和曹晴朗他们那边,左师兄才有个笑脸。
至圣先师点头道:“左右脾气蛮好的。”
绣虎崔瀺不去说了,齐静春年轻那会儿,又能好到哪里去。至于那个刘十六,要是真的脾气好,早年能惹来佛祖亲自出手?
陈平安听到这个评价,只觉得一言难尽。
当年城头练剑一事,真没少吃苦头。
每次看见自己离开城头后,那副惨兮兮的模样,宁姚都要皱眉头的。
虽说左师兄说话,不会像当年竹楼二楼学拳,崔前辈的言语那么……直截了当。
但却是一样的效果,反正同样戳心窝子。
至圣先师说道:“你这个左右师兄,可不是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只说他让你去研究那个江畔一百七十三问,当年用意如何,等你返回家乡,与那位书简湖老夫子重逢于仿白玉京,总该明白了左右的良苦用心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
文圣一脉虽然香火凋零,老秀才的嫡传弟子,哪怕加上再传弟子,其实也就那么点人。
这在文庙诸多文脉道统,是很一件极为罕见的事情。
其实外界更多被文圣嫡传弟子的那些作为所惊骇,一直忽略了某件“小事”,那就是文圣一脉嫡传弟子,都将治学修身或者说修心一事,无时不刻视为第一等大事。
就说左右这个中途转去练剑的文圣二弟子,随着与人问剑次数不断增多,逐渐被公认是“天下剑术第一”的剑修。
天底下许多的称号,往往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是只要涉及剑修,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以至于左右当年出海访仙,要找那剑术裴旻问剑一场,而作为浩然三绝之一的裴旻,作为当之无愧的山上前辈,只因为摸着了跻身十四境的门槛,又与邹子走得近,故而始终不愿与左右这个“书呆子”,不得不避其锋芒,故而“剑术”二字归属,外界早就不用争了。
但是左右在剑气长城,对这个小师弟,教剑之外,更大的心思,还是要让“杂而不精,不务正业”的陈平安,好好在治学一事,真正下一番苦功夫。
而陈平安本人,其实对于几乎被师兄崔瀺下了个定论的那句“休想立言”,内心深处,何尝不是藏着一种不小的遗憾和失落。
所以才会对得意学生曹晴朗,那么寄予厚望,曹晴朗能够成为大骊王朝的榜眼,无论是陈平安这个先生,还是先生的先生,都会那么由衷开怀。
就算是在开山大弟子裴钱那边,陈平安当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抄书。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都不苛求她如何认真,只需要将抄书文字写得端正即可,也从不拦着她的抱怨和满腹牢骚。
天底下读书一事,什么时候不苦了?
甚至在那家乡小镇,裴钱还曾去学塾念过书。
以至于还是个黑炭小姑娘的裴钱,在成为后来的女子宗师“郑钱”之前,当年在落魄山和骑龙巷那边,尚未出门远游,裴钱到了暖树和小米粒那边,成天摆在嘴边的一句话,“唉,我如今可不止是只会抄书,还是正儿八经上过学塾的读书人,唉,比师父都要白白多出个身份,怪愁人,以后师父回家,还不得敲我一顿板栗。”
每次暖树都会笑着不说话,只是点头,每天在学塾门口等着裴钱下课放学的骑龙巷右护法,小米粒就更是捧场了,“厉害嘞,羡慕哇。”
“那你要不要去学塾跟我块儿念书?”
“不用不用,我和左护法蹲在学塾门口听你们念书就好哩。”
至圣先师笑道:“纯阳道友,被某人喊了几声‘吕祖’,就没想过抖搂一手剑法,好让晚辈心服口服,要知道这个晚辈的师兄,剑术很高的。”
吕喦无奈道:“某人也没有口服心不服啊。”
早知道就不与至圣先师说那历练一事了。
小陌立即说道:“我家公子是诚心实意,在山上前辈那边从无半句客套话,但是小陌身为剑修,不敢说什么不以为然,难免怀疑几分。”
陈平安双手笼袖,眼观鼻鼻观心。说实话,对于这位纯阳道人的道法和剑术,陈平安岂能不好奇。
先前只是在崔东山那边听说过几句,可是一个能够让崔东山都不吝溢美之词的前辈,道法通玄剑术高,就不用有任何怀疑。
所以陈平安唯一好奇之处,就是吕喦的道法之玄到底如何玄,剑术之高如何高了。
吕喦笑了笑,双指并拢,背后长剑铿锵出鞘,瞬间掠至楼外广场中央地带。
剑尖指天,剑柄抵地。
那青同只是直愣愣看着剑尖所指,但是陈平安和小陌却几乎同时,盯着抵住地面的剑柄。
这就是剑修与否的一场“天壤之别”了。
刹那之间,一把出鞘长剑,纹丝不动,却开始出现了数以百、千、万计长剑。
陈平安看出些端倪了,长剑不到一万,刚好只差了一把,显然是有意取纯阳之“九”字。
小陌眯起眼,心中默念一句。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
宙。
原来是广场那边,仿佛以剑柄作为圆心,出现了一个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长剑圆球。
但是玄妙之处,绝不仅限于“当下”长剑数量之多,那就太过小觑这座吕祖亲手造就的剑阵了。
因为那些长剑在重叠,又不局限于重叠,好像吕喦抽取、借调了光阴长河?
所以看似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把长剑,其实又是将近一万座剑阵的“之一”?
故而长剑之间相互交错,光线扭曲,许多长剑与剑光呈现出来的姿态,故而如龙蛇游曳,并非笔直一线。
这还是由于为了施展剑术,吕喦故意撤掉了障眼法,才能够让小陌一眼看出蛛丝马迹,不然狭路相逢,剑修问剑,纯阳道人祭出此剑,剑光一闪,便已经瞬间出剑,即便是身为飞升境巅峰的小陌,也自认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就是不知,吕喦这门剑术,他自身天地灵气能够支撑多久,重建几座剑阵?
小陌以心声提醒道:“纯阳道长有意敞开了人身小天地的剑气流转路线。”
这其实就是一部极上乘的剑诀。
如果说广场上那把长剑呈现出来的姿态,是剑术,那么吕喦的剑道,可分两种,一种是道法之道,就是吕喦精湛剑术的大道显化,是气象,是法理,还有一种就是道路之道,也就是人身小天地内剑气如人行走的那些复杂路线,一般来说,这种好似剑谱图案的“道路”,就是不传之秘,在山上,只会口传亲授。
陈平安说道:“我只能看清楚七八分。”
小陌说道:“回头我帮公子记录在册。”
至圣先师笑着解释道:“此剑法,同时涉及到了道门的‘阴阳’,以及佛家的‘无量’,最后加上拘押一节节光阴长河的水流,所以此间递出,长剑来自光阴长河下游之逆流过往之剑,亦是来自光阴长河上游之未来之剑。至于能够纯阳道友的这门剑法支撑多久,我就看不出来了。”
一剑递出,避无可避。
故而被问剑之人,唯有接剑的份。
因为世间有剑修这种不讲理的存在,能够一剑破万法,所以不光是后世练气士,万年之前,那会儿的人间道士们就想出了应对之策,锁剑符之流,终究是一种小道,真正的集大成者,还是阵法。甚至剑修本身,也在这条道路上走得不低不近。物物相克,循环往复。
吕喦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点头。
吕喦这才收剑归鞘,与小陌微笑道:“天地灵气一事,贫道逊色白也多矣。”
要是搁在蛮荒天下,听到这种话,小陌也就不多想了,真真假假的,打过一场便知。
可既然是在浩然天下,小陌不用问剑,心里就大致有数了,吕喦愿意搬出那位人间最得意,而非他人,那就说明差距不大。
“就只是抖搂了这一招?”
至圣先师咦了一声,“纯阳道友是黔驴技穷,还是不大气啊。如果是前者还好说,若是后者,可就不够大丈夫本色了。我们浩然一直有那好事成双的说法,纯阳道友既然是道士,凑个天地人三才更好,两仪四象不嫌多……”
吕喦摇头笑道:“容贫道藏拙几分。”
至圣先师大笑道:“藏私就藏私,话说得这么漂亮。”
一般的剑法,有至圣先师和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在这边看着,吕喦拿不出手,自认不俗的那些,学剑门槛高,尤其讲究金丹运转之法,除非吕喦先与陈平安传道,后者才能真正练剑,否则陈平安就是在那边依葫芦画瓢,越得其形越远其神。
至圣先师以心声道:“纯阳道友,以陈平安的性格,学了纯阳一脉的剑法,以后遇到你的弟子,还不得倾囊相授,投桃报李?”
吕喦无奈道:“至圣先师莫不是忘了,贫道暂无弟子。”
至圣先师疑惑道:“在青冥天下那边云游多年,光是白玉京玉皇城就去了三次,若是没有道法心传的入室弟子,记名弟子也没有一个呢?”
吕喦摇头道:“不曾有。”
至圣先师气笑道:“又不是找那道侣,眼光这么挑剔作甚?”
吕喦笑道:“缘分未到,不可强求。收徒一事,贫道可以多学学文圣。”
吕喦突然以心声说道:“至圣先师,早年不也是用剑之人?”
至圣先师叹了口气,“只说剑道的道之高低,万年以来,位置拔高,极其有限,但是剑法剑术剑招这些,万年以来,确实是越来越高了,肉眼可见的,我要是抖搂了一手剑术,结果在看惯了世间第一流剑术的陈平安这边,得了个‘也就这样’的评价,与他师兄左右好像差不多,那我岂不是狗屁倒灶了,以后陈平安再路过各地文庙,每次瞧见中间悬挂的那幅画像,这小子不得看一次笑一次?”
吕喦笑道:“当真如此?”
至圣先师一笑置之。
随后至圣先师领着一行人来到最高的那栋建筑,悬挂榜书匾额“镇妖楼”,是礼圣亲笔。
这也是当初文海周密来到这边,明明能够打破镇妖楼禁制却放弃占据此地的唯一理由。
至圣先师问道:“陈平安,如果换成你顶替斐然,身为蛮荒共主,有无谋划,能够最大程度上重创礼圣的大道根本?”
陈平安满脸呆滞。
这是个什么问题?
在陈平安心目中,浩然礼圣,就是无敌的存在。
所以从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因为陈平安下意识觉得礼圣肯定会一直无敌下去,尤其是等到三教祖师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尚未融合三教学问根祇、凭此证道合道,余斗的道老二,就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道老二。如果双方各自离开自家天下,选择去天外干一架,陈平安相信礼圣的胜算肯定更大。
至圣先师双手负后,仰头看着匾额,缓缓道:“好好想想,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问题,你作为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别忘了,你那师兄茅小冬,如今还是礼记学宫的司业。”
“至圣先师,有无提示?”
“有,已经说过了。”
陈平安沉思片刻,轻声道:“两船对撞。”
吕喦轻轻颔首。
小陌斜视青同,还好,这厮也不懂。
陈平安脸色凝重,沉声道:“如果将每一座天下,都视为一条蹈虚远游的渡船。”
“那么一旦这两条渡船撞在一起,浩然和蛮荒两座天下,就不再仅仅是天时紊乱,而是双方地利都会交错在一起。”
蛮荒天下不是没有折损,其实会有很大的后遗症,只说一旦两座天下接壤,如今双方形势颠倒,整个浩然天下,就像一座开始飞速运转的兵器铺子,无论是人力财力物力,还是山下人心、山上道心,都拧成一股绳,浩然天下巨大的底蕴,昼夜不息,就像都在转化为两个字,“战争”。这对于居于守势的蛮荒天下而言,多出那条通道,就意味着失去一块版图,可能相当于早年浩然天下直接失去一个类似桐叶洲的大洲版图,当然是一种雪上加霜。
但是对文海周密来说,只要能够压制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的礼圣,周密就等于多出了一份胜算,一旦他将来能够彻底炼化古天庭遗址,行‘天下’之事,受到的阻力就会减少。
与此同时,因为白泽的合道方式,太过匪夷所思,若是两座天下衔接在一起,大战一起,只会愈发惨烈,届时白泽的境界修行,尤其是杀力,就会“被迫”随之提升。
毫不顾及蛮荒天下的有灵众生,弱礼圣,强白泽,周密凭此拖延时间。
“如果让我来选择船头,或者说是直指浩然天下与礼圣的矛头,首选……是曾经的托月山。”
难怪斐然会早早“掏空”一座托月山,只留下一个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大弟子元凶,独自驻守此山。
“其次,是仙簪城。”
也难怪那个“假道士”仙尉,会与自己在大骊京城那边,冥冥之中“偶遇”,虽说仙簪城被陈平安打成了两截,但这算不算误打误撞,等于是间接护住了“道簪一脉”的万年香火?
“之后,才是蛮荒天下五嶽之类,比如那座青山。”
至圣先师点点头,“那你觉得斐然会做吗?”
陈平安答道:“可能不愿意做,但是不敢不做,不得不做。”
斐然对浩然礼圣,极为推崇。只是在其位谋其事,作为最新的蛮荒共主,斐然暂时还未能脱离文海周密的阴影。
一旦两船对撞,那么此事就是针对礼圣那场阴谋的开端,这还才是一个开头而已。
就像青冥天下,对于余斗每次坐镇白玉京一百年的治理天下手段,早就心生怨怼,积攒已久。
那么浩然天下,对于礼圣的某些规矩,也未必就是真的心悦诚服,只说诸子百家的老祖师,谁都不得跻身十四境一事,必须将一部分道行消耗在天外,虽说是为了抵御天外神灵的持续攻伐,庇护浩然天下,但是岂能没有半点怨气?就算那些老祖师明白礼圣的难处和苦衷,诸子百家的众多练气士呢?各自修行一事,如那纯粹武夫一般,好似是一条断头路,岂能甘心?
“这难道就不是一种你礼圣‘罢黜百家,一人得道’之举?”
至圣先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有此想法。”
小陌脸色阴沉,“敢有此想,我要是文庙儒生,又被我知道了,有一个算一个,砍死拉倒。”
圣先师放声大笑,“所以说你们剑修,天生适合战场,唯独不适合管人管事。”
如果将文庙视为浩然天下的一家之主,那么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手心手背,都是为难事难为人。
万年之前的那拨“书生”,为何一个个气概凌云,万年之后的读书人,又为何多酸儒腐儒而少醇儒,即便是饱读诗书的硕儒通儒,好像也少了几分豪杰气?道学先生多圣贤少。
陈平安看似神色平静,但是至圣先师却拍了拍年轻隐官的肩膀,“我们那位小夫子,早就习以为常了。有朝一日,你要是能够与他私底下谈心,能够从他那边听到一句倒苦水的言语,就算你的本事,试试看,一定要试试看。毕竟整整一万年了,我都未能听到他的半句牢骚话。”
吕喦面带笑意,询问道:“陈平安,你不会真的将那笔账,追本溯源,算到至圣先师和亚圣头上吧?”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不会,我脑子又没病。我相信亚圣的初衷。”
“未来之事不可知,就算是三教祖师,也不敢说未来一定如何,只能尽量争取将世道推向一个好的大方向。这是其一。”
吕喦摘下腰间悬挂的葫芦瓢,仰头喝了一口酒,“如果不做一个必须的了断和切割,就会变成天下皆错,好像世间无不错之人,无不错之事。这是其二。”
吕喦望向小陌和青同,笑问道:“是不是换成很多人,会钻牛角尖,计较起来,真会觉得错在至圣先师和亚圣,或者说怎么都得算他们一份过失?”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道:“肯定会有吧。”
青同说道:“很多。”
吕喦点头说道:“世道没有那么好。”
陈平安说道:“世道也没有那么坏。”
吕喦抚须而笑,“所以要修道。”
纯阳道人此时所谓的“修道”,可就不是单单是指练气士的修行了。
而是另有所指,人心汇聚而成的世道,有人愿意铺路搭桥,修补道路。
至圣先师笑道:“陈平安,既然后知后觉了,是不是就不用与我问那个问题了?”
作为执行者或者说一颗关键“棋子”的陈平安,放弃那个围杀陆沉的选择,那么作为布局者的师兄崔瀺,会不会感到失望。
陈平安默然点头。
虽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可既然至圣先师在身边,能够验证心中所想,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按照至圣先师的提醒,作为小师弟的陈平安,已经在无形之中,帮助礼圣和整个浩然天下,消弭了一部分“天灾”。
即便将来有那两船对撞的一天,但是因为没有了托月山和仙簪城,这就让登天周密不得不稍微绕路。一两步的偏移路线,对于浩然人间而言,可能就是减少数以千万计的伤亡。
这就让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必须承这个情。
崔瀺同时好像在与道祖说一个道理。
道祖,你在散道之前,就不要任何的多此一举了。
做好你们三位的天上身前事,至于天下的身后事,拭目以待作壁上观即可。
陈平安一个不惑之年的年轻剑修,尚且有此魄力,要以纯粹剑修身份问剑白玉京。
就让你道祖眼中的那些小辈,去堂堂正正接剑一场,双方各凭本事,生死自负。
弱化周密有可能的未来“天下”之举,更多保存文庙底蕴和分担礼圣肩头压力,提醒道祖不用太过护着白玉京,更别刻意针对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一举三得。
至圣先师笑道:“崔瀺是什么人,肯定早就知道你会做出什么选择,虽说此举,可能不符合他绣虎的事功学问。”
“可你又不是崔瀺的学生弟子,而是他的小师弟。”
“所以这算不算是文圣一脉的首徒,与小师弟的一场联手……问剑?”
与齐静春,联手打过了蛮荒天下和文海周密,又开始与你陈平安,先算计陆沉,再针对白玉京?
至圣先师继续说道:“别忘了,即便撇开那个最终结果不谈,且不说那郑居中和吴霜降一起出手会如何,一旦你们这些剑修选择出剑了,你以为当时那场围杀成功与否,重要吗?就算围杀陆沉失败,也是极其影响深远的一个结果,因为最关键的,是你们这些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一旦与人结仇,就会格外记性好。”
齐廷济是一位城头刻字的剑仙,宁姚更是五彩天下共主,陆芝也大道可期,刑官豪素就绝对不会去青冥天下。
这对于未来的青冥天下来说,就是内忧之外,犹有外患。
如果有了这场厮杀,对浩然天下一向观感不佳的陆芝,将来五彩天下再次开门之时,她肯定会选择去往飞升城,在那边炼化本命剑“北斗”,而刑官豪素多半会选择同行,手刃那位中土飞升境修士后,既然大仇已报,那么对“刑官”身份颇为愧疚的豪素,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再者对于豪素这种剑修而言,问剑白玉京本身,就是一种不小的诱惑。
北俱芦洲的剑修,曾经做出过跨洲远游皑皑洲的壮举。
那么五彩天下的剑修,一样做得出跨越天下赶赴青冥天下的行径。
在这之前,那些已经迁徙去往五彩天下的白玉京道官,会是什么下场?
而白玉京在五彩天下的布局,几乎是余斗的某种大道之一。
这就不光是崔瀺算计青冥天下了,连那五彩天下的未来大势,一并被绣虎随手囊括其中。
故而本该是一举四得。
可既然陈平安选择放弃围杀陆沉。
就是只有一举三得了?
未必。
至圣先师微笑道:“哪怕你没有按部就班行事,与此同时,崔瀺就会让主动放弃这个选择的泥瓶巷陈平安,更加难以释怀。此生修行,报仇之前,岂会岂敢岂能懈怠片刻?”
陈平安在恍惚之间,好像解开了某些禁制,刚刚记起了一些往事。
当时在剑气长城重逢。
不人不鬼模样的年轻隐官躺在地上,阵阵看着夜幕里的漫天风雪,难得埋怨了一句。
闲聊之后,陈平安只记得自己是以狭刀斩勘驻地,自己站起身的,原来不是,是师兄篡改了自己的记忆?或者说是分出两条光阴长河,见到了两个崔瀺?最终其中一条光阴长河支流的画面,被师兄以某种秘法封禁起来?
因为此刻陈平安想起的,是城头之上,师兄崔瀺神色平静,弯腰低头,伸出一只手,将自己拉起身。
最后崔瀺坐在墙头上,双拳虚握,轻轻放在膝盖上,目视远方。
陈平安就坐在一旁,转头看着那个……满头白发的儒衫老人。
“提醒一句,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崔瀺做的所有事情,天下人理不理解,是你们的事情,跟我无关。”
“你之所以是例外,让我多余提醒一句,因为你是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以你必须理解,就算今天不理解,也要假装理解。”
陈平安苦涩道:“我还以为会说一句‘以后也要理解’。”
崔瀺微笑道:“以后?怎么个以后,是一万年,千年百年十年?还是后天?明天?”
陈平安没办法给出答案,做不到的事情不作保证,保证过的事情就一定做到。
所以陈平安只是解释道:“我只是好奇少年时的崔师兄,就是崔东山这个样子吗?”
崔瀺摇摇头,眯眼而笑,轻声道:“少年时啊,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想得比他少些,也没有他那么……皮。”
陈平安沉默许久,轻声问道:“就不去见见先生?”
崔瀺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没有说话,没有答案。
好像就是答案。
先生有错在先,但先生还是先生。所以方才崔瀺称呼陈平安,是那句“你是先生的关门弟子”。
好像同时回答了陈平安的另外一个问题。
可先生不来见我,我就不去见先生。
天下人不理解我,都与我崔瀺无关,但是先生不理解我,学生无怨言,但是我心中有怨气。
这一刻的儒衫老人,仿佛就是昔年的少年,所以才会与先生怄气。
陈平安能够记起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肯定还有一些对话,但是都记不起了。
“天地间还有比仇恨和愤怒,更能让人咬牙前行的事情吗?”
至圣先师伸手指了指天幕,“万年之前的我们,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那么作为昔年文圣首徒的崔瀺,就是要让文圣一脉的陈平安,不仅仅是止步于什么问剑白玉京,而是要再走一趟登天之路。
新人走旧路,是为推陈出新。
有我崔瀺护道,你们知道又如何,别拦,否则后果自负。
至圣先师笑道:“纯阳道友,愿意被如此护道吗?”
吕喦摇头笑道:“免了免了,要是贫道年轻时就摊上这么个师兄,道心稀碎好几回了吧。”
至圣先师问道:“不管怎么说,崔瀺毕竟都没有跟你商量半句,心中会有怨气吗?”
“当然会有,只是重逢离别都太匆忙,好像就忘记说了。但是……”
陈平安怔怔出神,停顿片刻,轻声说道:“始终被他人寄予希望,会让自己觉得不孤单。”
第九百四十六章 棋高无输
裴钱带着郑又乾和谈瀛洲两个孩子,一起坐在密雪峰山路台阶上。
米裕此次在风鸢渡船上边闭关成功,终于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米大剑仙了。
米剑仙的称呼,就已经是骂人的话,再来个更过分的米大剑仙,当然更是如同打脸。
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了。
仙都山青萍剑宗的首席供奉,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剑仙。
裴钱有意让这个来自中土铁树山的小姑娘坐在中间。
谈瀛洲小声说道:“裴姐姐,郑又乾私底下说很怕你。”
郑又乾涨红了脸,连忙摆手,“不是这样的……也不对,是也是,但是……”
语无伦次,孩子急得自挠头,谈瀛洲你怎么总是学我小师叔告刁状呢。不过郑又乾一直纳闷,小师叔咋个就告刁状了,没有吧?
怕是怕,可自己之前与谈瀛洲私底下聊起这位裴师姐,是有一箩筐的好话,你谈瀛洲不能挑着说话啊。
裴师姐,作为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是那有“郑撒钱”“郑清明”两个绰号的女子大宗师啊,专杀妖族的,都说在那金甲洲和陪都两座战场上,轰隆隆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原本身陷重围的战场之上,最后除了裴师姐站着,就都躺着了。
裴钱身体微微前倾,绕过谈瀛洲,朝郑又乾眯眼笑道:“又乾,怕我做什么,师父对你可喜欢了。再说了,你是我师父师兄的大弟子,咱俩算是平辈的。”
郑又乾笑容尴尬,小师叔只要不笑,我就不怕小师叔。
眼前这位裴师姐,不愧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笑起来的时候,至少有小师叔一半的功力了。
郑又乾壮起胆子问道:“裴师姐为什么要练拳啊?”
师父说过,习武练拳一事,如果只求强身健体,雄壮自身体魄,不算太难,可如果想要练出个名堂,就要吃苦头了。
裴钱笑道:“稀里糊涂习武,浑浑噩噩练拳,闹着玩的。”
郑又乾不敢继续问下去,裴师姐你骗谁呢。
裴钱问道:“那你呢,为什么要跟着刘师伯修行?”
郑又乾腼腆道:“跟着师父修习了仙家术法,就可以活得久,活得久,就可以多读些书。将来等我炼形成功,就可以自个儿买书去了。”
谈瀛洲提醒道:“在这之前,你在那些仙家渡口都不敢进书铺,都是我帮你买书的,做了人更不能忘本啊。”
郑又乾使劲点头道:“买了多少书,在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我都清楚记着呢。”
谈瀛洲怒道:“记得这么清楚,不把我当朋友是吧?”
郑又乾不慌不乱,解释道:“怎么可能呢,我之所以记账,是早就打算跟小师叔讨要一方藏书印,印文就刻那‘好友瀛洲惠赠’,我再写上于某年某月某日购买自何地。”
小姑娘双臂环胸,笑眯起眼,点点头,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点良心,“钱就算了,不用你还,也没几个钱。”
郑又乾嗯了一声,“我早就觉得你不会跟我计较这点钱。”
小姑娘高高扬起头颅,神采奕奕,“那必须的,江湖儿女,钱算什么。”
裴钱啧啧称奇,这个郑师弟很开窍啊,算不算无师自通?
刘景龙和弟子白玄,与老真人梁爽,弟子马宣徽,还有指玄峰袁灵殿,张山峰,一起坐在观景台那边饮茶。
老真人奇怪道:“这才闭关几天?不都说米裕在元婴境瓶颈时,闭关耗时很久,才会沦为剑气长城那边的笑柄吗?”
刘景龙笑着解释道:“米剑仙当时有心结,如果不是形势所迫,不得不闭关破境,再拖延下去就会适得其反,不斩心魔,就要走火入魔,否则米剑仙只要不妨碍元婴境杀力,他是绝对不会想要主动跻身玉璞境的。”
老真人也不刨根问底,点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白首嘿嘿笑道:“剑气长城那边,米剑仙除了那句脍炙人口的‘自古深情留不住’,其实关于他的玉璞境瓶颈难破一事,也有个广为流传的有趣说法……”
刘景龙瞪眼道:“喝茶!”
白首委屈道:“在那边的酒桌上,谁也没个忌讳啊。”
刘景龙说道:“你在翩然峰那边自己刻下的那句座右铭,忘了?”
白首一时语噎,憋了半天,小声嘀咕道:“某人脾气臭,爱记仇,可是咱们米剑仙好说话啊,能一样嘛。”
老真人哈哈笑道:“齐宗主,别拦别拦,就让白首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关起门来,都不是外人,出了门去,我们都不多嘴就是了。”
白首看了眼姓刘的,刘景龙故作不知。
白首只得摆手道:“梁老哥,算了啊,我师父这边规矩重得很呐。”
老真人笑道:“既然白老弟为难,就算了。”
其实一老一小,已经在那儿偷偷以心声言语了,双方很聊得来。
刘景龙也就是看破不说破了,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哪里差了?
道号“龙门”的仙人果然,与女冠黄庭一见投缘,双方此刻并肩站在山路更高处。
当然与那种男女情爱无关,纯粹就是双方性情相投。
需知果然在那炼形成功后的“少年”时,就曾在那白帝城地界,做出过击水万里触龙门的壮举,脾气如何,可想而知。
这些年,果然在铁树山,极少下山游历,也算是潜灵养性,不然郭藕汀还真不放心这个得意弟子独自出门。
果然作为郭藕汀的关门弟子,在铁树山修道多年,只看面容,依旧是个清秀少年,头别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果然笑问道:“我毕竟是妖族出身,当了太平山的记名供奉,当真不会犯忌讳?”
很容易惹来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这对于一个即将在废墟中重建宗门的太平山而言,并不明智。
何况自己只是一个记名供奉,又远在中土神洲,真正能够帮到太平山的,终究极其有限,以后都很难列席参加祖师堂议事。
“负山道友已经答应成为太平山的护山供奉了,只要龙门道友未能成为首席供奉,不觉得委屈,我这边,毫无问题。”
黄庭双臂环胸,眯起眼眸,神色凛冽,摇头道:“我太平山只修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狗屁讲究,我走江湖多年,见过太多人不如鬼的货色了,
始终未能亲手做掉那头叛出太平山的背剑老猿,一直是黄庭的最大心结。
果然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师尊和铁树山那边,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黄庭笑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嘛。”
只是女子一双秋水长眸中,藏着细细碎碎的伤感,如月色流淌在河流上。
果然好奇问道:“陈先生为何对你们太平山如此心生亲近?”
黄庭说道:“陈平安说过两个原因,一个是见过老天君后,才知道原来山上神仙也有侠气,再一个……”
说到这里,黄庭好像也觉得有趣,笑了起来,“就是他从老天君眼中,觉得自己将来一定可以做出壮举。”
桐叶洲那场桃叶之盟,大泉王朝和蒲山云草堂都是发起人之一。
老将军姚镇,今天让孙子姚仙之去请来了三人,要商议一件事。
蒲山的山主叶芸芸,弟子薛怀,掌律檀溶,都来了。
大泉京城府尹姚仙之,就只能是负责端茶送水。
老人的书桌上,堆满了堪舆图,是陆陆续续从大泉京城钦天监、还有礼工两部那边找人翻检出来的图纸。
姚镇说道:“有劳叶山主了。”
叶芸芸笑着点头,施展山上的摹拓手段,将那些图纸“炼化”为虚,一一衔接,最终就是一整幅桐叶洲中部形势图。
“我们如果真要学那宝瓶洲,打造出一条崭新大渎,蜃景城那边,设计出了三条大渎雏形路线,各有利弊,仅供参考。”
姚镇从姚仙之手中接过一根绿竹杖,在地图上划出三条路线,叶芸芸便以术法帮忙留住三条“大渎”的河床路线。
檀溶看着地图上那三条路线,河段重叠处颇多,问道:“此事工程浩大,都不是什么神仙钱的事情了,之前桃叶之盟,提出开凿大渎一事,就是个拉拢人心的噱头。真能成?一旦正式开工,就真是拉弓没有回头箭了,比那打造一座仙家渡口更是个无底洞,稍不留心,别说我们蒲山会元气大伤,财库耗竭,老将军的大泉王朝,恐怕都要保不住前十强国的名号吧?”
叶芸芸笑道:“所以必须拉上一个更加财大气粗的冤大头嘛。”
姚仙之神色尴尬,总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陈先生。
“倒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只是劫富济贫,我就不开这个口了。”
姚镇笑着摇头道:“如今我们桐叶洲,满目疮痍,一洲民生凋敝至极,有这么个工程在,是可以养活沿途很多老百姓的,蜃景城那边有过一个粗略的估算,至少八百余万百姓可以凭此谋生,甚至挣着钱,当然前提是我们运作得当了,才能够避免既劳民又伤财,又能变成一桩既能解决燃眉之急、又可算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薛怀忧心忡忡道:“大骊宋氏当年是举一国之力,或者说就是举半洲之力,才建成了那条横贯宝瓶洲的大渎。第一,住持事务的,是大骊国师崔瀺,第二,当时大战在即,宝瓶洲一洲本就人心凝聚,大骊铁骑更是足可弹压一切异议。第三,大骊立碑于一洲山巅,只敢出钱出力,没有任何势力敢拖后腿,偷偷下绊子。反观我们桐叶洲,忙着各自复国和恢复民生,只说光是重建京城一事,好些皇帝君主就已经焦头烂额,四处借债,加上我们一洲中部沿途的山水神灵,十不存一,搬山徙水、开凿河床一事,光凭山上练气士,就要难上加难,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不太够,不容乐观啊……”
门口那边,一位神出鬼没的白衣少年,斜靠屋门,微笑道:“只要我家先生肯点头,愿意揽下这档子事,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说搬山、徙水两事,先生那边,都会有合适的人选。”
老将军笑问道:“崔宗主,问题在于,你先生愿意点头吗?”
崔东山笑眯眯道:“假设,假设我家先生愿意点头,你们愿意砸锅卖铁、倾力相助吗?你们敢当那吃力不讨好的恶人、能当那好心却讨骂的恶人吗?”
老将军笑道:“我们陛下和蜃景城那边,没有半点问题。”
叶芸芸说道:“我们蒲山这边也没有问题!”
薛怀和檀溶面面相觑,就这么说定啦?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使劲一摔袖子劈啪作响,大义凛然道:“罢了罢了,既然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先生那边挨骂一事,都让开,让我来!”
叶芸芸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看白发老将军,她有话就直说了,“崔宗主,姚老将军,你们俩该不会是在唱双簧吧?”
崔东山跺脚道:“冤枉人,苦死我了!”
老人连连摆手道:“还真没有事先约好。”
叶芸芸突然说道:“不行,我暂且收回那句话,得亲自问过陈平安才行。”
白衣少年仰头看向天花板,伸手狠狠抹了抹脸庞,眼神幽怨,自怨自艾道:“这下子真要挨骂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怎么当先生的得意学生。”
薛怀突然问道:“如果下定决心要开凿一条大渎,我们要不要绕过玉圭宗?”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这确实是个不大不小、可大可小的问题。嘿,没事,这个答案,自己跑来仙都山了。告辞告辞,这拨人境界不高,最高才是个大剑仙,那就根本用不着咱们右护法露面了,我亲自去待客便是。”
离开之前,崔东山抱拳笑道:“在我去而复还之前,绸缪山景星峰那边,就有劳叶山主帮忙多看着点了。”
叶芸芸点头道:“小事。”
陈平安的学生曹晴朗,此刻就在那边闭关结丹。
一艘来自玉圭宗的跨洲渡船放缓速度,慢悠悠进入仙都山边缘地界。
就像遥遥与东道主打了声招呼,有客登门。
船头那边,姜蘅心情复杂,与身边一个孩子说道:“邱植,我们马上就要到那座渡口了。”
一个面容稚嫩的孩子踮起脚尖,举目北望仙都山诸峰,感慨道:“这里就是陈隐官的下宗了啊。”
自家玉圭宗,在创建下宗一事上,何等坎坷,一直磕磕碰碰,听王夫子说过,好像是当年与北边的桐叶宗,相互使绊子,最终就是谁都不成了。
姜蘅迅速收拾好心中那些杂乱情绪,笑道:“浩然天下拥有下宗的山头不算少,但是这么快先立宗门,再起下宗,在浩然历史上,好像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邱植好奇道:“听说我们那位姜老宗主,还是他们上宗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姜蘅神色别扭至极,只是点点头。
远处一位青衫老者哈哈笑道:“邱峰主,你这可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这个名叫邱植的孩子,九岁而已,龙门境剑修,拥有三把本命飞剑,虽然尚未结丹,却已经破格担任玉圭宗的九弈峰峰主。
按照玉圭宗的规矩,九弈峰峰主,将来都会继任宗主,唯一的例外,就是姜尚真,也就是姜蘅的父亲、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了。
姜尚真早年未能入主九弈峰,却依旧担任了宗主。
姜蘅冷哼一声。
那个儒衫老修士,名为王霁,与姜尚真是出了名的不对付,在进入玉圭宗之前,就喜欢往死里骂姜尚真,恨不得把姜尚真骂死。
姜蘅作为姜尚真的嫡长子,自然而然就被牵连了。
因为要参加落魄山下宗建立的观礼,队伍中又有邱植这个玉圭宗的宝贝疙瘩,所以祖师堂那边,专门让待在驱山渡的祖师堂供奉王霁,跟着渡船一同北上桐叶洲,甚至还要再拉上一位皑皑洲刘氏客卿,金甲洲大剑仙,绰号“徐君”,真名徐獬,一起为这拨年轻剑修保驾护航。
徐獬之所以答应此事,当然不是卖玉圭宗面子,而是想见一见那个女子武夫,“郑钱”。
双方曾经在徐獬的家乡金甲洲,打过照面。在徐獬印象中,是一个极有礼数的小姑娘。
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乡女子,能够在金甲洲舍生忘死,与那曹慈和郁狷夫一起,跟随大军从中部一直且战且退至一洲北部,她能够兼顾杀敌与活人两事,徐獬再专注修行和炼剑,对那郑钱肯定还是有几分好感的。
王霁看了眼徐獬,心中叹息一声。
虽然自己也是在战事落幕后才加入玉圭宗的谱牒修士,但是即便如此,老修士难免伤感几分,如今的玉圭宗,确实远远没有几十年前的盛况了。
再无飞升境修士坐镇宗门,祖师堂的交椅也空了大半。
否则哪里需要喊上剑仙徐獬这个外人帮忙护道。
玉圭宗底蕴如何,只需要看祖师堂议事,骂姜尚真的嗓门大不大,人数多不多。
当然了,比起北边的那个桐叶宗,还是很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的。
除去下宗真境宗,玉圭宗如今能够容纳两条以上跨洲渡船停泊的仙家渡口,就拥有三座,碧城渡,逆旅渡和远山渡。
在整个桐叶洲南部地界,明里暗里的藩属山头、仙府门派,更是多达百余个,几乎可以算是被玉圭宗一网打尽了。
要不是文庙那边有所暗示,大泉王朝以北,只说那个昔年不可一世如今孤零零的桐叶宗,以玉圭宗某位老宗主的脾气,说不定都能用或拉拢、或扶植的各种手段,用一串的藩属山头,将那个桐叶宗包围起来,每天轮流在某个山头、仙府喝酒,大摆宴席,兜兜转转刚好喝满一圈。
这种勾当,别人想都不想不出来,姜某人做都做得出来。
一道白虹身形骤然悬停在渡船一侧,自报名号。
那个自称仙都山崔东山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眉心一粒红痣,更显仙气。
少年着重表明自己是陈山主的得意学生。
王霁抱拳笑道:“见过崔仙师,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玉圭宗这趟北上参加观礼,属于不请自来,所以暂时并不知道落魄山下宗首任宗主的人选。
足可见玉圭宗对那位年轻隐官的重视程度。
其实是否主动参加这场观礼,神篆峰祖师堂那边不是没有异议,总觉得何必如此客气,山上观礼道贺一事,历来都是先有请帖登门,才算规矩。玉圭宗又不是那些藩属山头,拿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的事情,哪个宗字头仙府愿意做?
只是宗主韦滢在信上说得坚决,王霁一行人也就只能乘坐渡船北游仙都山了。
崔东山飘落在船头这边,与王霁和徐獬一番客套寒暄过后,望向那位与自家周首席很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修士,笑哈哈道:“小蘅啊,喊我崔宗主就见外了,我跟你爹是至交好友,一向是兄弟相称的,你喊崔叔叔就可以。”
咱们周首席尽胡说,咋个就要怀疑姜蘅不是亲生的了,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嘛,瞧着多像。
不过这种体己话,暂时与侄儿小蘅还没混熟,船上又有外人在场,就先不说了。
姜蘅脸色铁青,沉声道:“崔仙师,这就是你们仙都山的门风?!还是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落魄山便是如此?”
崔东山呲溜一声,好家伙,不愧是周首席的亲生崽儿,栽赃嫁祸很有一手啊,只得板起脸抱拳致歉道:“失言失言,小姜仙师,莫怪莫怪。”
听先生的,听先生的,当了宗主就要有宗主的样子。
崔东山再与那孩子抱拳笑道:“邱峰主,久仰久仰。”
孩子毕竟年少,微微脸红,略显几分生疏,抱拳还礼道:“九弈峰邱植,见过崔前辈。”
崔东山双手负后,很快就端起前辈的架子了,点头道:“年少有为,后生可畏,好好好,玉圭宗九弈峰历代峰主,皆是风骨雄健之辈,如荷叶亭亭玉立天风中,如今眼见小邱又清发,我很欣慰啊。”
邱植年龄小,又没有什么江湖经验,人情世故这一块更是可以忽略不计,结果碰到这么个顺杆子就往上爬的崔仙师,听着好像都是好话,可又好像话里有话,孩子一下子就噎住了,只得转头望向最信任的王夫子,眼神询问,我该说什么?
王霁以心声笑道:“装傻就可以了。”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王供奉,邱植不该这么早就露面的,怎么都该玉璞境才下山现身桐叶洲,还是说韦滢就这么信任我先生和仙都山?”
因为崔东山已经看出这个孩子的不同寻常了。处于一种天生的离魂症状,剑修邱植的心宅之内,如一国之内两君主,一方殚精竭虑,一方垂拱而治,但是在某种危急时刻,就可以身份互换。如果不曾被带上山修行,只在市井兜兜转转,就要暴殄天物了,一个不小心还会被当成是个疯子,不断消磨心智和天赋,估计邱植能够被玉圭宗这么快就找到,再带上山修行,也算是一种荀老儿的祖荫庇护了。
邱植就像天生就比常人多拥有一副阴神,与真身相得益彰,在修行路上,自然会事半功倍。
王霁被这个崔东山吓了一大跳,只是看几眼就能确定邱植的异样?
王霁犹豫了一下,“韦宗主在信上交待过我们,此次参加观礼之人,必须有九弈峰邱植。”
显而易见,韦滢早已将那仙都山的落魄山下宗,视为一个足可与玉圭宗平起平坐的山头。
与此同时,在某种意义上,韦滢其实也是一种暗示,九弈峰剑修邱植,若是他韦滢在蛮荒天下战场那边有了意外,那么邱植不出意外,就会再次“破例”,直接顺势成为玉圭宗的下任宗主,那么未来此人游历桐叶洲北方,若是再有意外,就有劳仙都山这边帮忙照拂一二。
当然是一种示好,甚至都可算是示弱了。
只是由此可见,宗主韦滢的务实,剑修韦滢的气度。
船头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并肩站在一起赏景,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双。
此刻瞧见了那个白衣少年,也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尤其是那年轻男子,似乎眉宇间小有忧愁。
他们都是现任宗主韦滢的嫡传弟子,都曾经跟隋右边一起去往大骊龙州,登上那座飞升台。
年轻男子剑修,俗名年酒,谐音念旧。本命飞剑“鱼龙”。
女子名为岁鱼,本命飞剑“酒壶”。
他们在真境宗祖师堂谱牒上边的名字,分别是韦姑苏和韦仙游。不过小名和本命飞剑,都是师父帮忙取的,各自都很喜欢。
等到姜尚真卸任,师父韦滢继任宗主,就跟随韦滢一起重返桐叶洲玉圭宗,山上的金玉谱牒又有变化,从最早的九弈峰,到宝瓶洲真境宗,再回到桐叶洲神篆峰。
当年那次宝瓶洲诸多地仙修士,秘密赶赴龙州槐黄县,各凭机缘,通过飞升台登高来极快破境和提升修为。
他们与隋右边的关系,有点类似科举的同年,当然更是同乡。
韦滢在尚未担任宗主之前,整个玉圭宗就都清楚一事,韦滢对那个被老宗主荀渊带上山的隋右边,是很另眼相看的。原本不出意外的话,甚至可能会就此多出一双道侣。而隋右边的表现,就显得尤其孤僻清高了,不过倒也没谁觉得她是不知好歹,反而有不少祖师堂成员,因此都对隋右边高看一眼。
崔东山笑嘻嘻看着那双师兄妹,也不说话。
米首席,米大剑仙,你的仰慕者来了。
很期待这位女子,瞧见了米裕之后,到底是失望呢,还是情之所起,不讲道理?
而这个真名“韦姑苏”的男子,若是能够与那位自称姑苏的胖子庾谨碰面,又不知道会是什么场景?
崔东山被王霁拉去船上屋内喝茶,除了王霁,玉圭宗还有一位身份隐蔽的护道人,是韦滢遵循玉圭宗代代相传的某个旧例,专门安排给邱植的一位死士,此人更是玉圭宗某位硕果仅存的祖师。
大剑仙徐獬是外人,就留在了船头。
他只是与那崔东山心声询问一事,那裴钱如今是否在仙都山,得到肯定答案后,徐獬便觉得不虚此行。
不比年幼却身份特殊的邱植,年酒和岁鱼在玉圭宗内的辈分不高,就都没有跟着去谈事情。
当年在那飞升台登顶过程中,两位年轻剑修都要比隋右边更早退出,由于道心失守,跌落出飞升台。
岁鱼,是个性格活泼的年轻女子,一直吵着要去剑气长城,如果不是师父拦阻,说她去了剑气长城,以她的性格,回不来的。师父再让师兄年酒成天盯着她,不然岁鱼早就偷溜了去了倒悬山,跑到了剑气长城,私心也是有的,而且她从不藏掖,就是要去亲眼见一见那位米剑仙,是不是真的与师父一般英俊,风神高迈。
因为曾经有位别洲女仙,游历玉圭宗,她与岁鱼算是沾亲带故的家族长辈,她说起过那位米剑仙,让少女岁鱼尤为记忆深刻。
问其缘由,为何如此难以释怀,那位女修的答案,让岁鱼更是目瞪口呆。
“他长得好看啊,米裕很好看的。”
要说山下女子,对男子一见钟情,可是这种话,却是从一位玉璞境仙子嘴中说出,就让岁鱼不得不好奇再好奇了。
只是那位女修也说了,自己是在米裕元婴剑修时,见到对方,若是能够晚一些遇见,等米裕跻身了玉璞境,肯定就不会喜欢了。
年酒就很犯愁,于公于私,都要拦着师妹,反正师兄妹两个,一年到头几乎都是一起炼剑的。
年酒感慨道:“听说隋师姐已经是元婴境剑修了。”
岁鱼笑道:“更自惭形秽啦,是不是觉得自己更配不上隋师姐了?”
年酒憋屈不已。
哦,只需你喜欢一个素未蒙面的米剑仙,都不许我几句同门师姐的好话啦?
你就欺负我喜欢你,单相思呗。
一想到这些儿女情长,年酒就难免想到自家那位姜老宗主。
其实姜尚真当年在玉圭宗年轻几辈修士当中,口碑相当不错,没架子,混不吝,当然女修除外。
从老到少再到小,哪个不曾骂过姜氏家主,以至于姜尚真心酸不已,在祖师堂那边抛出一个问题,难不成你们不骂我几句,就不是贤淑可人的良家女子了吗?姐姐妹妹们,你们这些好没道理的谩骂声和质疑声,好似一拳一拳砸在我心坎上,动辄几十年几百年功力的一拳又一拳,真心不怕姜某人就此心碎吗?
有此问后,那些年的玉圭宗上下,不知谁带的头,但凡见着了姜尚真,甚至都懒得说话了,就是呸一声。
最后还是姜尚真主动认错,这才好不容易重新讨到几句骂。
“年酒啊,你师父帮你取的这个名字,你觉得好不好?”
“年酒,‘念旧’,很好啊。”
“念旧念旧,怀念旧人,当然不错,但是在男女情爱一途,念旧一事,啧啧,你自己想去。”
“姜家主,你咒我干嘛。”
“喊姜大哥,什么姜家主,生分至极,叫人寒心。”
“还是算了吧,被师父知道了,非要我好看。”
在剑修韦滢还是九弈峰峰主之时,就对意外未能补缺九弈峰的姜尚真由衷敬重,当然还有忌惮。
“年酒,姜大哥免费送你一句金玉良言,我辈修士,幽居山中,心无旁骛,只要御风或是御剑够快,那么你耳边就只有天风吹拂的声响,再听不见半句嚼舌头的闲言碎语。”
少年剑修当时就觉得这位吊儿郎当的姜氏家主,竟然会说句……人话?
结果少年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比如姜大哥我,每次路过一座山头再离开,耳边都是娇叱声,挽留声。只是她们留不住我,这叫什么,这就叫浪子,浪子一般不回头,一回头就要在百花丛中用脸蹭桃李杏花。”
“……”
“年酒,你知不知道在山上修行,最忌讳一件事,韦滢那家伙就没有提醒过你?”
“什么?”
“那就是当师兄的,千万别喜欢师妹,千万别啊,很容易伤心伤肺的,山上的师兄有多心疼师妹,师妹将来就有多喜欢山外半路杀出的野汉子,你说气人不气人?”
“……”
“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瞧瞧,姜大哥是走惯了江湖的,喏,手里这一包,叫蒙汗药,只需要一颗小暑钱,生米煮成熟饭后,你们俩可不就是只能成亲了,结为山上道侣,我到时候参加你婚礼的时候,就用这颗小暑钱当份子钱了,也还是右手出左手进的,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啥都没做,就白捡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是不是赚大发了?”
“这样……不好吧?”
“岁鱼岁鱼,年酒那家伙要对你用蒙汗药,下三滥,下作,下流!瞧瞧,就是我手上这包,药劲可大了,是那山下采花贼走江湖的必备之物……万幸被姜大哥察觉到了蛛丝马迹,捉贼捉赃,这不刚刚义正言辞地骂了个狗血淋头!”
年酒差点没膝盖一软,当场就给姜狗贼跪下了,再顺便与师妹认个错,我就不该跟姜狗贼聊这个天。
结果师妹多伶俐一人,直接将那姜狗贼骂了个货真价实的狗血淋头。
姜尚真悻悻然转身而走,同时朝年酒挤眉弄眼。
年酒也不晓得是个啥意思,只瞧见师妹朝自己一挑眉头,好像在说师兄你以后离着姜色胚远一点啊,不然我就要生气了……
嘿,师妹假装生气的模样,真好看。
从燐河那边赶来的金丹剑修陶然,依稀察觉到一股玄之又玄的剑意涟漪,只是稍纵即逝,等到陶然想要再确定一番,徒劳无获。
陶然便走出宅子,出门散步,反正闲来无事,就是个金丹破碎、剑心稀烂的半吊子剑修,炼剑一事,没啥盼头了。
每天炼也炼,境界不境界的,反正就那样吧。
还地仙,剑仙,骂人呢不是。反正那些个仙都山谱牒修士,一个比一个不会说话。
不过如此才好,若是个人精儿扎堆的山上门派,见面说人话背后说鬼话,陶然反而觉得更没劲。
结果在山路主道那边,陶然看到了一行人登山。
那个扎丸子头发髻、露出高高额头的黑衣女子,瞧着就很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个武学造诣不浅的练家子。
之前碰过一面,很客气一女子,与自己主动打招呼了,不太像个自幼在山上长大的金枝玉叶,倒是更像个从书香门第里走出的江湖儿女。
所以陶然对这个年轻女子,还有那个满身书卷气的种夫子,印象都不错。
尤其是那个黑衣小姑娘,陶然已经很眼熟了,经常能够看到她飞奔上山下山,斜挎棉布包裹。
还有那稀奇古怪的金扁担绿竹杖,总是一天到晚片刻不离身的。
至于那个穿白衣服的,皮囊是不错,不过一看就是个喜欢沾花惹草的,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燐河畔铺子外,青衫刀客,腰叠双刀。还有个黄帽青鞋的随从。
再加上眼前这个一年到头穿一身白袍的余米,都喜欢一口一个陶剑仙的,刺耳。
他娘的,你们一个个的,到底是元婴境剑修还是玉璞境剑仙啊?
裴钱望向米裕。
这就仙人境了?
米裕轻轻点头,以心声笑道:“总算没让隐官大人失望。”
落魄山也好,仙都山也罢,境界是不重要,可毕竟有没有境界,终究是不一样的。
米裕笑着抬手,与那陶然打招呼道:“陶剑仙,一个人逛呢?”
陶然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咋个不喊我陶大剑仙。”
只知道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叫余米。
小米粒皱着两条淡黄的小眉头,陶剑仙其实是陶大剑仙?这么深藏不露?那自己岂不是谎报军情啦?
米裕微笑道:“陶剑仙距离陶大剑仙,那还是差一点火候的。”
陶然咧嘴笑道:“不晓得余仙师,是差几点?”
米裕微笑道:“好说好说。”
面对这位陶剑仙,自己必须避其锋芒。
咱们这位陶剑仙,在不知不觉中,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仙都山第一豪横人啊。
听说先前遇见了隐官大人,竟然直接撂过一句“能不能闭嘴”。
在小陌那边,更是打赏了两个字,“爬开”。
小米粒先前将这些小道消息,都与自己说了。
当然更多的,小米粒还是很说这位陶剑仙的好话了,说了陶剑仙当那野修时的一些过往事迹,好像都是从大白鹅那边听来的。
陶然继续独自下山。
那个姓崔的,说自己去过剑气长城,认识几个那边的剑修,将来会帮忙引荐一番,就是不知道真假。
最后还说自己只要成为仙都山的记名客卿,见着了那个姜尚真,随便当面骂,对方非但不还嘴,还会赔笑。
小米粒轻轻喊了声陶剑仙。
陶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看到黑衣小姑娘掏出一把瓜子,抬起手,朝自己这边递了递。
陶然笑了笑,摇头轻声道:“不用。”
道路上人这么多,自己跟一个小姑娘蹭瓜子磕,陶然总觉得有点不像话。
小姑娘也不失望,只是试探性说道:“那我先帮你余着啊?”
陶然点点头,忍着别扭,挤出一个笑脸,尽量语气和缓道:“好的,下次再说。”
陶然眼角余光,发现那余米朝自己竖起大拇指,陶然不明就里,径直散步下山了。
陶大剑仙潇洒下山去了,另外一行人则开始登山。
小米粒从陶剑仙那边得了个满意答案,赶忙重新放好瓜子,兴高采烈飞快跑到裴钱那边,压低嗓音道:“裴钱裴钱,之前大白鹅莫名其妙说记我一功,是不是书上所说那种江湖险恶的埋伏陷阱啊?我要不要拒绝?!”
裴钱疑惑道:“怎么就莫名其妙了?你再好好想想。”
小米粒使劲皱着眉头,蓦然眼睛一亮,只是很快就自顾自摇头,么的可能,那么点饭粒小的小事,换一个靠谱的,小米粒很快就要转去思考其它类似碗口大的事。
裴钱笑道:“刚才想到了什么?”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好整理了一番腹稿,这才一边说一边比划道:“之前我不是在渡口那边无聊闲逛……认真巡山嘛!就瞧见了一个道士,手里边挽拂尘,背着一把剑,手持紫竹杖,腰间挂一只葫芦瓢,个儿高高的,瞧着就和蔼,仙风道骨得很呐。哈哈,但我是谁,瞧见个面生的脸庞,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凑上去,那也太不江湖老道没经验了,我就立即挪了几步,咱俩在山上,不是经常搭手过招,就要先绕圈圈再动手,对吧,那位中年道长果然一下子就被我镇住了,一动不动。”
“我摆出了架势后,这才停步,开口问他,敢问道长从哪里来,来这儿要找谁,需不需要帮忙带路啊,那位道长半点没架子哩,就都一一回答了,说自己从桐叶洲中部那边来,不找谁,就只是路过此地,不登山看看就走。那位面善的道长,还自称道号‘纯阳’,我当时一听就觉得这个道号,老霸气喽,只是那位道长一看就是山上的仙师嘛,我就改口说这个道号,可仙气哩。那位道长听了,好像挺开心,点头说还行。”
“之后我就问道长要不要嗑瓜子,道长约莫是脸皮薄,说不用。我哪里肯,总不能让人家道长大老远白跑一趟吧,就赶紧掏出了一把瓜子……”
说到这里,小米粒挠挠脸,轻轻扯了扯斜挎棉布包的绳子,好像有点心虚。
裴钱笑问道:“怎么了?”
小米粒小声说道:“其实当时我这只棉布挎包里边,还藏着一包小鱼干嘞,不过那是给余米留着的,就没有拿出来待客。”
裴钱笑道:“你在山上不是还有一大袋子溪鱼干,拿出来待客也无妨。”
小米粒喃喃道:“可是我怕送一出去,就一下子见着余米了啊。道长到底是外人,余米不是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小米粒说出真相,就让小米粒只当是遇见个过路而已的陌生道士好了。
因为小师兄曾经收起过那位道号“纯阳”的道士,说那是一个道法极高的得道真人,只要他想,就能够‘朝游浩然暮青
冥’,一天之内游遍两座天下。
镇妖楼。
“崔瀺是用环环相扣的一连串谋划,期间掺杂有许多的阴谋,汇总成为一个正大光明的阳谋。陆沉想得多一些,至多就是不用死,至多。可只要陆沉稍稍想得少一些,少一丝一毫,就会彻底身死道消,没有任何悬念。如此一来,余斗,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整个青冥天下十四州,就都要不太平了。”
至圣先师说道:“郑居中的收官手段,现在还未真正显露出来,以后你就会感触更深的,说实话,如果不是礼圣曾经找过郑居中,双方开诚布公论道一场,可以确定这位魔道巨擘的最终追求,跟周密是大道背离的,否则我在散道之前,肯定要亲自走一趟白帝城。”
陈平安说道:“崔师兄无私心。”
吕喦摇头道:“只是私心与良心两相契合,并非崔瀺全无私心,私欲无碍天心而已。 ”
陈平安点点头,沉默片刻,“很难。”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青同,“听到没有,这就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才是沟通,何谓言语落在了实处,就是落在了他人心上,此即天地间的第三座桥梁,第一座在天上,勾连无数星辰,第二座在天地间,是那飞升台,第三座就在人间,无处不在,在所有修道之士的心中。”
“都说修行一事,是悖逆天道的,至少在纯阳道友看来,则不尽然,欲想地仙不被天仙辱,便需人心不比天心低。”
“这也是贫道一脚踏入门槛后,偶有所悟,在那之前,贫道修道数千年,只是奔着‘开天门’一事而去。”
吕喦抚须而笑道:“说来可笑,其实此理,贫道当年结丹之时,就已经自认‘明悟’,不曾想到头来,三千寒暑过后,才意识到自己尚未悟得透彻。”
至圣先师微笑道:“这与当年苏子自称‘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台’,是一个道理,某个道理早就懂了,甚至都是自己说出口的,却未能真正做到,那么这个道理,就不是道理了吗?对了,纯阳道友,听亚圣说,青冥天下那边曾经有一位手持紫竹杖的云游道士,曾有一篇心药道诀付与歌咏,在那边广为流传?传闻还有数位白玉京天仙专门对其注解训诂,作为传道课业之一?”
吕喦自嘲道:“年轻气盛,炫技之举,贻笑大方。”
“纯阳道友,脸皮这么薄,既然如此,那就我来代劳好了。”
至圣先师缓缓道:“天生万物,惟人最灵,非人能灵,实心是灵,百骸之君,香火神主。无事多登三宝殿,以心治心,降心猿驯意马,此身不朽。崽卖爷田心不疼,心随欲行,道壅塞灵蒙尘,此身亦倾。君子不欺暗室,以方便济物,以阴骘格天,人自爱则鬼神敬,自助者天道助之……四生六道,有感必孚。三界五行,无求不应。人心得治,天地清宁……天神地祇,居中之人,修真得道,能识人者为神,能自识者为仙,既生此念,即是修行,已有此心,便是道友,虽不见吾,犹见吾也。”
至圣先师很快就转回先前话题,“对待修心一事,不是门槛不高,而是不够高,这就是崔瀺事功学问的厉害之处了,也恰恰是弊端所在。”
“事功学问的极致,是那‘无一物无一人无一事不可为我所用’,假若如你所说,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谁敢保证自己事事不会公器私用?”
“故而无论是书简湖的自找苦吃,还是在剑气长城放弃围杀陆沉,崔瀺其实都是在告诉我们几个老家伙一个道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与我崔瀺不是一种人,你们要是这都不愿意放心,那我就要让你们真的不放心了。”
崔瀺自年少时,就是一个极为内秀的读书人,好像一辈子几乎就没有说过任何豪言壮语。
去那“奉饶天下先”的白帝城,也只是与郑居中对局彩云间,黑衣青年执白,默默下棋落子而已。
昔年陪着不再是陋巷老秀才的先生,一同云游四方,倒是说了一些落在旁人耳中极为刺耳的言语,但是对于崔瀺来说,估计也就只是一些爱听不听的平常话了。
唯一一句被崔瀺诉诸于口、与豪言壮语沾边的话语。
大概就只有以大骊国师身份,在那屋内的一句“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至圣先师玩笑道:“陈平安,你看看,要不是我提醒,就又要过期不候了。”
先前要不是陈平安一个冲动,临时起意,不管不顾就要走一趟五彩天下去见宁姚,陈平安是到了天幕门口,才知道礼圣早就与陪祀圣贤打过招呼了,那次游历可以不用消耗文庙功德。
见陈平安欲言又止的样子,至圣先师说道:“矫情了不是,你一个晚辈,与礼圣瞎客气什么,多学学你先生,该是我老秀才的功劳,我也不多占半点,但是胆敢欠我一丝一毫,我可就要在文庙里边叉腰开骂了啊。”
“读书人不要死要面子嘛。你自己不也与青同道友说过,人不能被面子牵着走。”
陈平安笑道:“其实这个道理,最早是李槐说的,我只是借用。”
至圣先师点头道:“是个死读书却不读死书的孩子。”
陈平安会心一笑,至圣先师对李槐的这个评价很高了。死读书,是说李槐求学勤勉,不读死书,是说李槐读书终有所得,没有白读圣贤书。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想起当年李槐在落魄山上的一番无心之语。
好像是与裴钱各自搬出家当,来了一场“文斗”,比拼谁的“麾下兵马”更多。
在这件事上,双方极有默契,历来都是以量取胜,至于品秩什么的,从来不管。
至圣先师突然笑了起来,“也难怪老瞎子会一眼相中李槐,当年这家伙修行资质多好,天底下那么多的驳杂术法,他学什么就是什么,唯独就是个读书死活不开窍的,翻书不少,反正那会儿书籍也少,都被他看遍了,偏偏读不出一个本命字,当不成我们‘书生’,当年把他气了个半死,又死要面子,就干脆自己跑去编书了。”
镇妖楼内,顿时出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古怪气息,古意苍茫,遮天蔽日。
至圣先师挥了挥袖子,笑呵呵道:“我就是在晚辈这边,随便聊几句家常话,你还说自己不是‘死要面子’?”
陈平安依稀可见,天地内,出现了一位姿容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脚踩那棵梧桐树所挂明月之上,双手负后,虽然眼眶空洞,却像是在死死盯着至圣先师,面有不悦神色。
吕喦颇为意外,至圣先师并未称呼那位前辈的真名,光是一个“老瞎子”的称呼,怎么会让其心生感应,直接跨越天下而来?
“在我这边,打狗倒是不用看主人,不用多想,就是字面意思。”
那个“年轻人”望向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那徒弟挑朋友的眼光不错,欢迎你以后做客十万大山。”
听听,都懒得说年轻隐官半句好,就是只说自己徒弟的眼光。
陈平安抱拳还礼。
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退回十万大山。
陈平安小有意外,原来这位如今身形枯槁的老前辈,年轻那会儿,相貌如此之好?
至圣先师笑着解释道:“这家伙是分出一部分道韵神意,转嫁在了‘李槐’二字之上。”
也就是说,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谁心中不小心念叨到了李槐的名字,修士的道法、境界越高,都越会被他瞬间知晓。
若谁对李槐有那杀心歹意,啧啧,下场可想而知。
招惹到了那位落宝滩碧霄洞主,那就要小心“天时”变化了。
那么惹了这个老瞎子,可就要小心再小心那种“地利”之变了。
这还只是两位老十四境修士的一部分大道根本,故而只是他们的本命神通之一。
至圣先师笑道:“算不算虚惊一场?”
毕竟在黄粱派娄山那边,陈平安与嫩道人在屋门口的那番言语,肯定早就都被老瞎子听了去。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嫩道人要是知道了此事,估计要被吓破胆。”
至圣先师说道:“所以你在娄山上的提醒,威胁自然还是威胁,却在无形之中,等于救了未来桃亭的一命。李槐当时说得半点没错,老瞎子剩下半部《炼山诀》,嫩道人不是那么好拿到手的。所幸嫩道人将你们两个的话语,前前后后,好话坏话难听话,都算是真正听见去了。”
“其实刚才老瞎子还有句到嘴边的话,大概是想说一句,‘你小子也算勉强配得上宁丫头’。不过老瞎子不习惯夸人,就咽回肚子了。”
至圣先师笑道:“能够被这个犟脾气主动邀请做客的修士,不多的,万年以来,屈指可数。当初道祖骑牛过关,不就也没被老瞎子邀请。”
陈平安忍了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笑容灿烂道:“这种好话,怎么都得说出口啊!”
下次见到了宁姚,就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了。当然,会稍作更改,比如十万大山那位老前辈,觉得咱俩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吕喦看着那个似乎一想到心爱女子、心境都有微妙变化的年轻隐官。
好像唯有这一刻,年轻人是自然而然轻松的,闲适的,开怀的,幸福的,无忧无虑的。
来到那座镇妖楼最高处阁楼之外,入内登楼之前,至圣先师突然转头笑问道:“此刻身上有无好酒?”
青同脸色尴尬。
至圣先师你这算是?
这不刚刚才劝陈平安要喝酒节制吗?
陈平安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家酒铺自酿的竹海洞天酒,算不算?”
至圣先师点头道:“当然算好酒,回头我让人与竹海洞天那边打声招呼,准许你在那边开个酒坊,租金就免了嘛。”
一个读书人,总是卖假酒,也不是个事儿。
至圣先师说道:“我们喝完酒再登楼。”
一身儒衫的至圣先师。
青色长褂的年轻隐官,黄帽青鞋的小陌。
秉拂背剑且手持紫竹杖的纯阳道人,身穿一件碧绿色法袍的青同。
一行人就在楼外席地而坐,陈平安取出了五壶酒水和五只白碗。
至圣先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水,说道:“谁都别劝酒,各自饮酒。”
吕喦喝过一口大名鼎鼎的竹海洞天酒,大笑不已,朝年轻隐官竖起大拇指,“真敢取名。”
陈平安笑道:“修行不易挣钱难。”
至圣先师说道:“不要觉得我在这边,跟你说了这么多,只是因为在小镇那边,不曾与你碰面,就非要亲自找到你,面对面验证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至圣先师点头道:“万年之前,其实与他没少聊,他后来被流放到了宝瓶洲,不得不井底观天一万年,也怨不得他将我们三个视为‘貔貅’了。”
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相较于其它看上去要更好的选择,隐忍了足足一万年都没有任何动作,偏偏在最后关头,才好像被迫选择了一个没有任何来路的陈平安。
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小镇甲子之内的年轻一辈,互为障眼法。
那位青童天君,曾经的男子地仙之祖,是在以一种无心胜天算。
再加上那些动辄大有来历的地头蛇,以及动辄就是飞升境、十四境的过江龙,纷纷搅局,愈发扰乱了本就模糊不清的天机。
因为连老人自己都不曾知晓,更无法想象,最终胜出之人,会是那个他自己都不看好的泥瓶巷少年。
一座骊珠小洞天,一座槐黄县城。
有那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
昔年远古天下十豪四位候补之一,三山九侯先生。担任一座龙窑师傅的姚老头,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药师佛。
同样是五至高之一的阮秀与李柳。再加上封姨,掌管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曾经职掌天下定婚店的柴道煌。……
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的邹子,中土阴阳家陆尾。
还有崔瀺,齐静春,这对师兄弟。李希圣,陆沉,又是一对师兄弟。
至圣先师看了眼面带笑意的吕喦,“纯阳道友,此刻身在何处了?”
“此刻在黄粱国昔年山中道场,故地重游,打算悄悄走一趟娄山,见一见那个李槐。”
“之前去了一趟仙都山渡口,不曾登山做客,只是与一位黑衣小姑娘闲聊,相谈甚欢,贫道算是厚着脸皮蹭了一捧瓜子吧。”
“贫道之后去了落魄山的山脚,一边喝茶,一边听那位仙尉道长在那边说自己的道法,如何……高耸入云。还问贫道怕不怕,贫道只好点头称是。仙尉道长就说自己吹牛呢,纯阳道友你也信,看来是个实诚人,只是不凑巧,如今咱们落魄山不收徒弟不收客卿了,不然他非要帮忙引荐一番。仙尉道长还自称与山主是莫逆之交,他开口,贫道上山当个客卿,就是他一句话的小事,不过想要当那记名供奉,可能就要稍稍费点功夫了。”
陈平安一开始是会心一笑,听到这里,只得轻轻握拳,用大拇指关节揉了揉眉心,头疼。
至圣先师摇摇头,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遥想当年,多正经一人,满身道气朴且拙,风范如山,道法如水。”
毕竟是天下第一位道士。
至圣先师笑望向这位落魄山年轻山主。
陈平安先是愣了愣,只是很快就想明白至圣先师的那种玩味眼神,无奈道:“碰到我之前,他就已经是这么个人了啊。”
赖不到我头上啊。
陈平安好奇问道:“仙都山那边,从头到尾,都未能发现吕祖踪迹?”
假设将吕祖视为一位十四境修士,这就意味着仙都山那边的山水禁制还不太够,十四境修士可以如入无人之境,来去无踪。
吕喦笑道:“又不是做贼,只是做客,贫道并未刻意遮掩身形,密雪峰那边有个白衣少年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他没有露面,大概是你们这位下宗宗主,比较放心那位小姑娘的待客之道?”
当时与那位黑衣小姑娘道别后,吕喦确实没有登山做客,就继续北游了,打算直奔宝瓶洲的落魄山,肩扛小扁担的小姑娘站在原地,就一直目送自己离去。小姑娘还在那边佩服不已,原来这位纯阳道长不会御风远游啊,一直徒步游历走到咱们仙都山,跋山涉水,走了那么远的路,真是不辞辛苦哩。这让吕喦放弃缩地山河一步跨越两洲的打算,多走几步好了。
陈平安笑道:“我们右护法,很有长辈缘的。”
飞升境起步的大修士,全部拿下。
至今从未失手……
从自己的两位师兄,再到吴霜降,道号“碧霄洞主”的老观主,如今又多出了一位道号“纯阳”的吕祖。
此外陈平安还听说骑龙巷那个白发童子,每次离开铺子和槐黄县城,到了落魄山,其实也就是跟在小米粒身边,打打闹闹,一起巡山。
据说想要跟落魄山右护法搭伙,号称黑白双煞,结果小米粒没答应,嫌对方个儿矮,江湖履历不足,说话还不着调。
至圣先师问道:“之所以放弃围杀,是不是也有担心陆沉……做事情不管不顾?”
吕喦发现至圣先师明显 估计本来是要说句狗急跳墙?
陈平安点头道:“虽说都是一些猜测,但是由不得我犯错一次。小米粒那边,已经没问题了,因为早先在夜航船之上,吴宫主和某位陆沉故友,算是帮忙尘埃落定了。但是朱敛那边,我还是很难放心。”
吕喦笑道:“那你就太小觑陆沉的道心了。”
陈平安说道:“赌高有输,棋高必赢。万一呢。”
至圣先师打趣道:“崔瀺就是故意让你难受的,否则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偏不与你多说半个字。”
吕喦问道:“陆沉选择离开白玉京,主动借给陈道友一身十四境道法,算不算是用一个最笨的法子破解死局?”
至圣先师笑道:“算是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当年陈平安如何走出骊珠洞天,又是如何走到剑气长城的,他就是如何走到剑气长城,安然无恙重返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故而大体说来,就是个崔瀺、陈平安、陆沉三方都不输不赢之局,嗯,也不算,最终还是崔瀺赢了。我猜陆沉这会儿是既想要走一趟玄都观,难得认真出手一次,又难免会犹犹豫豫,因为担心无意间开启第二场棋局,那么对弈之人,恐怕就会变成郑居中了。”
昔年有那白帝城彩云十局。
那么就像犹有无形的第十一局,是崔瀺打造棋盘和先手布局,郑居中负责中盘落子和收官。
至圣先师举起酒碗,环顾四周,晃了晃酒碗,慢饮最后一口酒水。
人如天上珠聚散,谈到碗中酒水空。儒衫青袍白玉簪,黄帽紫杖碧梧桐。
第九百四十七章 高处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走在白玉京最高处的栏杆上,双手笼袖,手心叠放,缓缓而行,低头望去,将那五城十二楼一一看遍。
好像多了些新面孔。
陆沉抬头望天,月光皎皎。
仙人磨砺飞天镜,两月并悬如朋字。
看着那轮崭新明月,收回视线,陆沉停步折返,继续沿着栏杆散步。
白玉京陆掌教的突兀现身,让闭关之外的青冥天下山巅修士,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陆沉这厮,数千年来,行事不可谓不古怪,却极不张扬,每次外出游历往返于白玉京,历来都是悄无声息的。
难道是在浩然天下那边,偷鸡摸狗被抓了个现行,然后被礼圣关门打狗,不得不强行破开天地禁制,灰溜溜逃回白玉京?
余斗现身廊道中,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陆沉在余师兄这边也从无讲究礼数的时候,依旧高高站在白玉栏杆上,笑道:“先走一趟皓彩明月,余师兄稍等片刻,可以喊几个人来这边,就算是帮我接风洗尘了。”
余斗说道:“喊谁?”
陆沉笑道:“比如青翠城姜云生,灵宝城庞鼎,紫气楼姜照磨,再允许他们各自带一人。”
在五彩天下被文庙发现、开辟和稳固天地之前,其余四座天下天时有异,差不多刚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在山巅一小撮有心人眼中,这就像一座最为壮观恢弘的天时、地利、人和兼备的巨**阵。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五城,分别是青翠城,灵宝城,南华城,神霄城,玉枢城。
别称玉皇城的青翠城,是昔年大掌教寇名的道场,灵宝城是真无敌余斗的得道之地,只不过两位掌教早就卸任城主了。
唯有南华城,依旧是三掌教陆沉担任城主,第一副城主,是一位女冠,飞升境巅峰。其余两位副城主,都是仙人境。
城、楼副职,白玉京自古无定例,要不是余师兄拦着,陆沉恨不得为南华城再增添一大堆的副城主,每次议事,满座副城主,白玉京独一份啊。
而青翠城与十二楼中的琳琅楼和云水楼,年复一年,都保持过年的世俗。
紫气楼的旭日东升、紫气东来,青翠城内的函谷、渑池旧址,神霄城的千里桃林和仙家酒酿,云水楼那边的白云生处是仙乡,灵宝城的天风远送清磬声,玉枢城的浩荡五雷却被仙人熔作水,以及俗子道官梦中神游南华城等等,在青冥天下,都是极负盛名的。
而五城十二楼的悬空位置,并不固定,高度是有抬升或是下降的。
这就要看功德了。而城、楼位置的高低,又与气运厚薄、灵气多寡挂钩。
这本只有三位掌教才能翻阅和落笔的册子,被陆沉笑称为“解愁簿”和“工尺谱”。
就像青翠城和神霄城的两城位置,由于城主空悬已久,再加上两城道官外出不多,这些年就一直在下降。
哪怕青翠城是白玉京大掌教的昔年道场,也不能例外。
陆沉视线落在最多处,还是那座“玉京十二楼,峨峨倚青翠”的城池。
师兄昔年在青翠城传道天下,不拘身份,不设门槛,真正做到了有教无类。
不光是白玉京和十四州道官,可以前来青翠城听课,即便是那些不被白玉京认可为正统的旁门,甚至是歪门外道,也可以进入青翠城旁听。
其中三山九侯先生,就曾来秘密进入青翠城,旁听传道三天两夜之久。
被大掌教寇名看破身份,执晚辈礼,与这位“天下十豪”四候补之一的山上前辈,虚心请教符箓一道。
最终寇名创造出了“三山符”在内的数种大符。
作为陆沉五梦之一的白骨真人,就曾经与道号纯阳的吕喦,一起游历青翠城。
而吕喦从浩然天下游历青冥天下,除了纯阳真人生性喜好山水之外,兼顾修道。
因为青冥天下,与水运浓厚的浩然天下恰恰相反,青冥十四州,山运沛然,但是每州皆有大渎,约莫是那物以稀为贵,大渎公侯地位超然,无比尊崇,犹胜五岳山君。
余斗正要再问,陆沉已经拱手笑道:“有劳有劳,师弟去去就回。”
言语之际,身形化虹,蓦然腾空,去往那轮被剑修们搬迁而来的明月中。
明月之中,最新开辟出两处道场,其中一处莹然澄澈的白玉宫阙,是白玉京玉枢城某位德高望重的天仙,与二掌教余斗请求,获得许可,在此“结茅”修行,希冀着凭借此地粹然月华和远古道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举破开仙人境瓶颈,行“拔宅”路数,证道飞升。
另外一处道场,就显得相对简陋,只是一处小宅子,正屋是那炼丹房,东西厢房用来住人。
檐下站着一位高大老道士,相貌清癯,长髯飘飘。
陆沉飘然落地,抖了抖袖子,瞧见了那位老道士,立即打了个道门稽首,满脸笑意道:“陆沉见过碧霄师叔。”
曾经的落宝滩碧霄洞洞主,东海观道观观主,按照陆沉这个称呼,师尊是道祖,老道士就是道祖的同辈师弟了。
老观主嗤笑一声,“师叔?是你小子自封的名号?”
讨巧又讨好。
陆沉哈哈笑道:“天底下,谁不想找个能打,愿意护短,又可以当靠山的师叔呢?”
西厢房内,走出刑官豪素,炼丹房那边,还有个斜背大葫芦的烧火小道童,正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那口青铜炉鼎的火候,虽然明知道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陆老三来了,小道士仍是不敢擅离职守,只是竖起耳朵,希冀着与师尊的闲聊,莫要用那心声言语。
陆沉抱拳笑问道:“刑官大人何时动身去神霄城?”
用屁股想都知道,豪素真要去白玉京,只会在神霄城落脚,跟董画符那拨年轻剑修是一样的道理。
豪素说道:“随时都可以,陆掌教帮忙挑个黄道吉日?”
陆沉嘿了一声,“赶早不如赶巧,晚去终有一去,贫道觉得今天便不错。”
豪素点头道:“那就跟随陆掌教一起去往白玉京,神霄城那边,我可以担任客卿,只有一个要求,喝那桃浆仙酿,无需与库房报备。”
陆沉揉了揉下巴,“就只是客卿?会不会显得我们白玉京太小肚鸡肠了?虽说直接当那神霄城的头把交椅,是比较难了,但要说刑官大人屈尊,只是当个副城主,却是水到渠成的小事,贫道可以拍胸脯保证,就算撒泼打滚,豁出去一张脸皮不要了,也一定让刑官大人捞个副城主当当,再说了,如今神霄城城主之位空悬已久,两位副城主都是素来不喜理睬庶务的散淡老神仙,刑官大人当那名义上的二把手,其实也就是实际意义上的一把手了。”
豪素摇头道:“你们白玉京不同于剑气长城,身份大了,哪怕只是当过一段时日的神霄城城主而已,将来我还怎么出剑。”
老观主仔细打量了陆沉几眼,幸灾乐祸道:“十分凶险了。”
陆沉感叹道:“可不是,何止是‘十分凶险’,简直就是凶险万分,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没法子来这边跟碧霄师叔叙旧了。”
老观主啧啧称奇道:“这都能被你逃过一劫?临时烧高香了吧?”
陆沉此行,说是命悬一线,半点不夸张。
豪素一头雾水。
老观主笑道:“先前你们走完一趟蛮荒,绣虎崔瀺,有过一场针对陆沉的埋伏,负责收网之人,正是棋子之一的师弟陈平安。”
豪素看了眼陆沉,这都笑得出来?
莫不是真如玄都观孙道长所说,一般的世外高人,遇事不语笑呵呵,那是深不可测,意味深长,至于陆老三嘛,那叫傻子傻笑。
豪素想了想,摇头道:“我虽然曾经对陈平安观感一般,但是相信陈平安做不出这种勾当。”
豪素随即说道:“可如果隐官当时开口,我肯定会与他们联手,毫不犹豫出剑。”
曾经。陈平安。隐官。
都是很有嚼头的说法。
老观主点点头。
豪素是个爽快人,可算纯粹剑修。
都说那冰炭不同炉,这个籍籍无名的末代刑官,却是肝肺冰雪,火热心肠。
要是不对自己的胃口,豪素也休想在此歇脚。
豪素若是生在万年之前,恐怕剑道成就会更高。
不过话说回来,以豪素的性情,在登天一役的战事中,难逃陨落命运。
老观主伸出一只手,掐指而算,霎时间指尖紫气缭绕,斗转星移,剑气虹光如丝线忽明忽暗,好个阴阳造化一掌中。
因为是一些既定之事,复盘而已,再加上陆沉急匆匆从浩然天下返回,并没有刻意抹去痕迹,而老道士本身就精通脉络学说,一下子就推演出了个大概,娓娓道来,“搬徙明月之时,天时紊乱之际。宁姚除了是飞升境剑修,还是一座天下共主,她身负气运之盛,不可以常理计算,这是一记无理手。陆芝历来不吝搏命厮杀,本命飞剑‘北斗’,是一记关键手,齐廷济的飞剑‘兵解’,亦然。再加上豪素的两把本命飞剑,等于白白占据一份地利,若是能够从月中落剑人间,直指陆沉,要比那寻常战场递剑,威势更胜一筹。”
“如此一来,差不多就等于四位飞升境剑修,围杀一个十四境修士了。”
“先前扶摇洲一役,白也当然杀力高到不讲理了,只是这场围杀,白也到底是手持四仙剑,才能一人剑挑
蛮荒八王座。”
“但是想要真正留下陆沉,彻底伤及大道根本,好像还缺个精通阵法的修士,帮忙隔绝天地,阻断去路,此人身份,类似扶摇洲一役的文海周密,骊珠洞天一役的白玉京庞鼎。”
听到这里,豪素忍不住问道:“凭我们这拨剑修,都无法杀死陆沉?”
阵法一道,好像齐廷济并不陌生。何况还有陈平安的那把本命飞剑“笼中雀”。
假设再配合宁姚的一剑开天,将战场直接换成五彩天下?如此一来,他们五位剑修,可以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说到这里,豪素笑道:“就事论事,陆掌教别介意。”
陆沉摆摆手,嬉皮笑脸道:“不介意不介意,”
老观主点头笑道:“很难。这就是十四境修士的难缠之处了,各有合道之法,而且咱们陆掌教又是出了名的化身众多,五梦七心相,撇开那蝴蝶既梦又心相不谈,等于至少拥有十一个分身,好处是难杀至极,缺点嘛,就是解梦和收拢心相之前,杀力一道,稍稍弱了点。”
陆沉神色委屈道:“贫道的杀力不高,只是相较于你们这些山巅前辈啊,其实不弱的。”
老观主指了指炼丹炉那边的烧火童子,冷笑道:“跟他比,你高到天上去了,开不开心?”
陆沉微笑道:“师叔再帮忙算一算,当时郑先生身边,是不是还有个人?”
岁除宫吴霜降,曾经在剑气长城短暂现身,而且没有刻意遮掩行踪。
黥迹渡口那边,有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怀荫,铁树山郭藕汀,扶摇洲天谣乡宗主刘蜕,流霞洲葱蒨。
不过这处渡口,真正的主心骨,当然还是那位白帝城城主郑居中,他与裴杯,一个主持山上仙师的具体调度,一个负责山下的调兵谴将。
老观主心算不止,神色逐渐凝重起来,望向陆沉。
郑居中曾经让师妹韩俏色,秘密通过归墟日坠处,返回中土神洲,她就是在那白帝城一直翻看兵书?!
这个郑居中,真是胆大包天了,试图与吴霜降联手染指兵家?想要对那兵家初祖,再来一场共斩不成?
陆沉蹲在檐下,哀叹一声,果不其然,崔瀺跟郑居中做了一桩大买卖,难怪可以说服郑居中动手针对自己。
老观主瞥了眼蹲在地上直挠头的家伙,嗤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算不算报应不爽?”
数座天下的山巅修士,都知道白玉京三掌教,玄之又玄,难上加难,以至于作茧自缚一般,以至于陆沉自己都无法破解。
不过这种自讨苦吃的作茧自缚,当然是为了破茧化蝶。
陆沉的五梦七心相,各有大道显化,各有本命神通。
故而陆沉每解一梦,每收拢一个心相,道行修为就会增长一分,尤其道心,不是趋于圆满一分,而是愈发圆满一圈。
“讨债”解梦,与收拢心相之前,在那之前,好像将自己“拆解”的白玉京三掌教,属于自毁道行、自减修为。
这就是玄都观孙怀中为何会有那个关于“打不过”评价的根源。
寻常修道之士,分出一粒心神芥子,都要慎之又慎,就是担心被大修士拘押起来,尤其是炼而不杀,就会导致神魂不全的修士,道心出现瑕疵,终生无望大道。
陆沉显然是有后手的,既然是那梦境与心相,想必跑路起来,就不是一般的遁法可以媲美了,只因为历史上,陆沉从未有过这般凶险境地,所以真相如何,还有待考证。可是按照常理,哪怕陆沉是与十四境大修士厮杀,大不了就是某个梦境、心相脆如琉璃碎,陆沉当然会消磨极多的道行,动辄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可既然是梦境与心相,并非一部分心神,却是可以重新缝补的,而这位打杀某个陆沉分身的十四境修士,可就要面对一个“认真”的陆沉了。
所以数千年来,没有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愿意跟陆沉撕破脸皮,孙道长将其形容为粘牙的牛皮糖,沾了鞋底板就甩不掉的狗屎,可谓话糙理不糙。
老观主笑道:“你就是舒服惯了,觉得反正崔瀺已死,就大可以慢慢等着陈平安成长起来,在这期间,继续看戏。”
也难怪,谁能想象一个活着的大骊国师,只是设伏,却没有动手,一个死了的绣虎,反而能够假借他人之手开始出手。
当初陆沉去骊珠洞天之前,收回了“两梦”和一个心相,分别是那“梦栎树活”与“梦灵龟死”。
再加上七心相之一的黄雀,大道寓意“天地牢笼”。
既然手握一座白玉京,随时可以跨越天下,砸落在宝瓶洲,杀力足够。
陆沉这才没有收回那个一直试图“造反”“喧宾夺主”的白骨真人。
因为那会儿陆沉,就只是保证在小镇摆摊的陆道长,能够超脱生死,出门在外,总得小心驶得万年船,保住小命嘛。
那只表面上啄铜钱、测试文运多寡的黄雀,其实就是陆沉的心相大道显化之一,类似剑修飞剑赋予的两种本命神通。
在关键时刻,能够无视浩然天下的大道压胜,可以帮助陆沉“反客为主”,在骊珠洞天之内恢复十四境巅峰境界。
只是修为恢复巅峰,一颗道心却未必真正圆满。而陆沉自修行第一天起,就没有在乎过境界,真正做到了一以贯之,只问大道。
到了浩然天下,在进入骊珠洞天之前,陆沉谨慎起见,那会儿对齐静春和崔瀺都并不算太过在意,主要还是担心文庙的那位小夫子,陆沉便临时改变主意,又绕路收回了一尊曾经以龙虎山天师府黄紫贵人身份,行走天下的心相“鹓鶵”。
至此,已经收拢了两梦两心相。
因为夜航船那边,吴霜降与某位曾经与陆沉有过一场“濠梁之辩”的故友,一动手一开口,陆沉便顺水推舟,收拢了一个心相。
之后陆沉道心微动,在那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以早就偷偷潜入的儒生郑缓,找到“木鸡”俞真意,再次聚拢一梦一心相。
陆沉此举,算是钻了一个儒家文庙不大不小的空子,因为儒生郑缓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无境之人,或者说是“假人”。
等到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身负木鸡心相的郑缓便悄然跟随,而陆沉之后赶赴剑气长城,就是为了与郑缓聚头。
吴霜降早就知道郑缓躲在五彩天下了。
一旦被他得逞,“假人”郑缓,心相“俞真意”,估计就要遭殃了。
陆沉苦着脸说道:“该不会是老观主为吴宫主泄露了天机吧?”
老观主呵呵一笑,都懒得回答这种白痴问题。
老观主说道:“如何拘押你的梦境和心相,此事至为关键。”
陆沉无奈道:“绣虎与三山九侯先生,是见过面的,以崔瀺的修道资质,学到手一两种远古‘封山’之法,并不奇怪。再加上绣虎自己钻研出来的神魂剥离之术,还是很有把握困住我的。”
老观主摇摇头,“即便有那**成把握,对付谁都足够了,对付你陆沉,好像还是不算牢靠。”
陆沉满脸委屈,嘀咕道:“我最怕谁,别人算不到,齐静春肯定算得到。”
是佛祖。
而齐静春,是一个差点就有希望融合三教根祇、凭此立教称祖的人。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崔瀺和齐静春这对师兄弟,一定都曾各自悉心研究过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想象者”的神通。
他们选择联手之后,肯定会相互砥砺,取长补短,完善此法。
陆沉抱住后脑勺,笑眯眯道:“除了后怕,心有余悸慌兮兮,还有一种与有荣焉。”
能够如此被针对的修道之人,原来不止有浩然白也,还有白玉京陆沉嘛。
“四个月。”
老观主说道:“退一步说,哪怕无法将你彻底打杀,只需要关押你四个月,就足够让青冥天下变天了。”
比如只需一个春季,足以翻天覆地,在这青冥天下,就会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天下苦白玉京久矣。”
归根结底,得换个更准确的说法。
“天下苦道老二久矣。”
陆沉压低嗓音问道:“绣虎是不是与碧霄师叔?”
你们俩早就暗地里勾搭上了?
老观主看着这个好似路上白捡的师侄,眼神怜悯道:“玩笑归玩笑,你要多留心自己了。千万别什么都没发生,就自乱阵脚,那就真是想什么怕什么就来什么了。”
昔年不系之舟,作逍遥游,一旦疑神疑鬼,舟中敌国。
孙怀中,吴霜降,另外又“一起”的岁除宫守夜人小白,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道号太阴的女冠吾洲,道号复勘的朝歌……
昔年陆沉都可以与之嬉皮笑脸开玩笑之人,好似摇身一变,都成了杀机重重的潜在敌人。
甚至还有玄都观的那个白也。
陆沉没好气道:“碧霄师叔故意说破此事,该怎么算?”
不还是添了一把柴?
有你这么当小师叔的?看看昔年的齐静春,如今的陈平安?
老观主笑道:“在这件事上,别人棘手,捉襟见肘,说不定需要拆东墙补西墙,唯独陆沉,想必毫无问题。”
陆沉唯一的问题,在于大道根本,未必就在眼前这位白玉京陆掌教身上,甚至连那朱敛都可能是一种障眼法。
不是无法收回全部梦
境和心相,只是一旦收回,强行解梦或者说梦醒,半途而废,功亏一篑,陆沉恐怕就再难维持旧有道心了。
不过这种可能性,也只是老观主的个人猜测。
陆沉对这位臭牛鼻子老道,确实是有几分由衷敬意的。
万物生,何谓“生”,其中有一解,牛耕土地罢了。
藕花福地和莲花小洞天,是相互衔接的,而这位碧霄洞洞主,万年以来,就一直在跟师尊较劲。
陆沉的著作,想象瑰丽,钳揵九流,包罗万象,曾经在书中假想了众多子虚乌有的虚假之人。
但是后世许多翻书人,都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其实被陆沉提及最多的那个人,却是至圣先师。
陆沉想起那位城头之上曾经一见如故的小陌,笑道:“当年在落宝滩与师叔一起酿酒的那位道友,如今得了某位存在的授意,就待在陈平安身边,担任死士,帮忙护道。名叫陌生,喜欢自称小陌,道号‘喜烛’。”
老观主笑了笑,“陌生?小陌?也行吧。”
好似提及这位极其投缘的道友,老观主就多出了几分诚挚笑颜,抚须而笑,“他与那白景,一个月色洗法袍,一个日光炼剑锋,又都是剑修,多般配登对。”
刑官豪素疑惑道:“白景?”
是个从未听说的名字,听老观主的意思,是个极有来头的妖族剑修?
陆沉笑着解释道:“白景要比碧霄师叔低一个辈分,与小陌道友却是差不多道龄的修行前辈,这位女子剑修,无论攻防,可能都要略胜小陌半筹?”
老观主点头道:“这个婆姨,脾气暴躁,还贼能打。当年小陌真就打不过她,三次被迫领剑都输了。”
老观主蓦然大笑道:“所以当年躲在落宝滩酿酒那会儿,我就劝过他,总这么躲着白景也不像话,与其哪天被白景强行睡了,不如主动从了,实在不行,就把自己灌醉,也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儿。然后名正言顺结成一双道侣,足可横行天下。”
由此可见,老观主与那小陌,关系是真不错。
老观主问道:“陆沉,你就不去隔壁那轮明月中,看看那位玉枢城那位天仙的闭关进展?”
陆沉摇头道:“算了算了,万一那位道友开口让贫道帮忙护道,答应了惹麻烦,拒绝了伤交情。”
远古岁月,天神地祇。后来剑光、术法如雨落人间,大地之上,便有了修道之士,上士闻道,天仙不沾红尘因果。下士闻道,地仙不食人间烟火。
就有了道士,书生,匠人,诸子百家,有了各成一脉的练气士。
既可以说是一座园圃内的百花齐放,人间也可以说是杂草丛生。
在那段漫长且艰辛的修道岁月里,只说人族,崛起最快,内讧最少,几乎没有任何门户之见,相互间几乎人人都是传道人,人人都是护道者。
老观主突然说道:“那个王原箓,你们白玉京别去动他,我打算收他为徒。”
之前观礼明月搬迁一事,王原箓就站在玄都观孙怀中附近,瞧着就是一个满脸苦相的消瘦道士,才三十多岁,颇为显老,头戴一顶老旧毡帽,脚穿棉鞋,穿一件棉絮翻转再泛黄的青色棉布道袍,一身扑面而来的穷酸气,都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了,却连件像样的法袍都没有。
但就是这么一号畏畏缩缩、神色怯懦的寒酸道士,在修行路上,半点不含糊,仅仅是有那正儿八经谱牒身份的道官,都不谈这些道官的护卫、随从,就已经被王原箓打杀了将近百人。
陆沉面有难色。
这种勾当,碧霄师叔你悄悄做成了便是,跟师侄就别打招呼了啊。
那个出身“米贼”一脉的年轻道士,确实也是个妙人。
在山青和王原箓之间,其实陆沉代师收徒的对象,是有过一番犹豫的,只因为按照山上规矩,孙道长算是王原箓的半个传道人,陆沉才放弃这个打算,否则如今道祖的关门弟子,恐怕就是这个命途多舛的王原箓了。
据说当年修行之初,王原箓曾经在一处市井坊间驴拉磨的小磨坊门口,一边啃着烤馕,一边怔怔看着屋内那堵墙壁上边的磨痕,看着看着,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陆沉以心声与老观主说了一件事。
年轻隐官曾经与陆沉开诚布公,说自己跻身止境气盛一层时,曾经在一处古怪山巅,见过神异一人。
陆沉当时一下子就猜出了那个存在的身份,昔年差点分裂人族的罪魁祸首,正是万年以来,掌管数座天下武运流转的兵家初祖。
功过不相抵,万年期限很快就要来到。
数座天下的“三教一家”,和浩然天下的“诸子百家”,一向是分开算的。
距离立教称祖只差一步的兵家。
曾经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共斩”。
老观主说道:“如果只是将吴霜降的问剑视为纯粹问剑,那你们白玉京就太小觑此人了。”
言尽于此,点到为止。再多说,就是横生枝节,说多错多了。
陆沉点点头,沉默许久,没来由说道:“古来无错者。”
老观主淡然道:“只能是神灵。”
陆沉感慨道:“难怪师叔那么早就看好陈平安,不是没有理由的,你们俩确实投缘。”
陈平安当年赞誉那玄都观孙道长,是一句发自肺腑的道长道长。
孙怀中还真就倚天万里须长剑,凭此跻身十四境了。
之前在藕花福地,则有一句,前辈果然道法通天。
在恐怕换成任何一万句好话,都不如这“通天”二字来得精髓了。
这算不算以无心算有心,一个不小心,便是一语成谶?
屋内那烧火道童怯生生心声询问师尊,得了一道法旨,允许他忙里偷闲片刻,小道童立即就站起身,趾高气昂,跨出门槛,不客气道:“陆老三,打秋风来啦?”
这就叫入乡随俗,反正青冥天下都这么喊陆沉的,陆老三,这还算客气的称呼了,孙道长都喜欢称呼陆沉为小三儿。
陆沉瞥了眼小道童背着的那只大葫芦,是师尊当年手植葫芦藤“结果”的养剑葫之一,名为“斗量”。
想来这只葫芦里边,装了不少取自浩然天下的东海之水,水运充沛,不可估量。
一旦老观主让这烧火小道童,将所有海水倾泻在某地,这对“山多水少”的青冥天下来说,就是一桩不小的造化功德。
不过老观主当然不缺这个,多半是留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道童了。
陆沉笑嘻嘻道:“辛苦修行山巅见,相逢莫问人间事。”
背着个等人高大葫芦的小道童没好气道:“别跟我拽这些酸了吧唧的,小道爷生平最不喜欢这一套。”
陆沉板起脸说道:“老秀才可是亲自交代过贫道,下次见着了你,要是还没个正行,说话没谱,没大没小的,就让贫道拿树枝抽你。”
小道童瞪眼道:“我呸!老秀才跟我是忘年交,好兄弟,跟你陆沉半点不熟,少在这边胡说八道。”
陆沉嘿嘿笑道:“脸上写了‘恼羞成怒、色厉内荏’四个字。”
小道童愣了愣,不是八个字吗?难不成陆老三话里有话,暗藏玄机?
陆沉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好算术!”
老观主说道:“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笑着打了个道门稽首,与碧霄师叔告辞。
刑官豪素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物件,孑然一身。
身形化虹,剑光一闪,双方联袂直奔白玉京。
烧火小道童小心翼翼问道:“师尊,真要收徒啊?”
老观主置若罔闻。
小道童可怜巴巴道:“师尊,那我能喊他一声师兄吗?”
说得稍微绕了点,其实言下之意,就是师尊你能不能顺便收我做记名弟子,给那米贼王原箓当师弟都无妨的。
因为这个烧火小道童虽然口口声声,称呼老观主为师尊,其实双方并无真正的师徒之名。
老观主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回去盯着丹炉火候。”
小道童哦了一声,乖乖返回屋内。
老道士走出宅子,从明月中俯瞰人间大地。
众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幽人独往来,高处不胜寒。
水落石出,群雄并起,虎视眈眈,蓄势待发。
只等三教祖师散道,变了天,下一场雨。
在那之后,就会是一场乱象横生却又生机勃勃的争渡。
以飞升境修士作为一条界线。
之上的十四境,如同坐断津流,独木桥上边的拦路之人,他们拦阻的,可就未必是有那大道之争的身后同路之人了。
十四境以下,连同飞升境,机缘四起,不计其数,仿佛脚下凭空出现了条条有望登顶的阳关大道。
那么所有寄希望于合道的山巅飞升境,看待那些好似高悬在天的十四境大修士,好像就都是潜在的大道之敌。
十四境修士,看待某些飞升境,自然就会更加不顺眼了。
老观主轻轻叹息一声。
道上故人渐稀,吾亦飘零久。
第九百四十八章 白玉京,师兄弟
毕竟余师兄还在白玉京那边等着,陆沉着急赶路,就和豪素用上了三山符。
大地上山脉河流如龙蛇蜿蜒。
是与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锦绣山河,浩然九洲的陆地版图,如山岳矗立在四海中,而青冥十四州,却好似被那些大渎切割开来。
一道璀璨剑光直落神霄城。
是那刑官豪素的伟岸身形。
董画符在内的一拨年轻剑修,陆续赶来。
剑修豪素,就像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刑官。
当年跟随倒悬山来到青冥天下的剑修,由元婴老剑修程荃领衔,总计十六人,之后便各奔东西,其中九人选择在白玉京神霄城炼剑修行,除了董画符不愿意接受神霄城度牒,其余八人,如今都是白玉京道官了。
程荃带着几位年轻剑修,选择投靠了吴霜降的岁除宫,纳入金玉谱牒,岁除宫这样的顶尖宗门,按例是可以授予修士私箓的,白玉京也会认可这类属于自立门户的道统法脉,程荃便被授予度牒,有了个道官身份,从而顺势担任祖师堂供奉。
至于老剑修将那只棉布包括的剑匣,放在了鹳雀楼旁大水之中的歇龙石之上,白玉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心知肚明,未来岁除宫,还将多出一位凭借续命灯转世的大剑仙纳兰烧苇。
此外晏溟去了玄都观。
九位在神霄城专心炼剑的年轻剑修,当下有半数在闭关,神霄城对这些剑修格外器重,破例传下了十数种非嫡传不传授的上乘法剑,董画符那千里桃林内选了一处僻静山头,搭建茅屋,至今还没逛过神霄主城。
豪素看着那几个头戴道巾、身穿道袍的年轻人,唯一的例外,应该就是那个董画符了。
还有一位外人,是个头戴金色芙蓉冠的中年道士,笑容和煦,自称是神霄城的副城主,王勍,道号金磬。
有外人在场,豪素也没什么忌讳,开门见山道:“我叫豪素,家乡是浩然天下的灵爽福地,在剑气长城担任刑官多年,一直不曾登上城头递剑杀妖,所以你们认不认我的刑官身份,都随你们。但是我来这边之前,答应过隐官,你们将来要是遇到麻烦,愿意找我帮忙,能帮不能帮的,我都会替你们出头,不用与我客气,每人一次机会,不用白不用。要是觉得与人问剑,有外人掺和,不符合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份和传统,我也不拦着,但是事后我会尽量帮忙收尸,再给你们报仇。”
几个年轻人都没点头,也没摇头。
董画符率先开口问道:“二掌柜有没有说他啥时候来这边?”
豪素摇头道:“其实我跟他不熟,不太聊这些私事。”
一位少女剑修好奇问道:“刑官大人,你当真如传闻所说,离开剑气长城后,去那中土神洲寻仇,将一位老飞升境的脑袋拧了下来,丢在山门口?之后更是在一炷香内,就斩杀了那头仙簪城的飞升境大妖?玄圃那头畜生都来不及爆金丹、碎元婴,就死翘翘嗝屁了?”
豪素欲言又止,只得暂时学一学隐官的厚脸皮,点头道:“差不多吧。”
毕竟这桩密事,涉及到陈平安与中土文庙的内幕,否则豪素还真没脸承认自己做掉了玄圃。
如今整个青冥天下,都知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联手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带着宁姚,齐廷济,豪素,陆芝,深入蛮荒腹地,一行人,将偌大一座天下,闲庭信步一般,如入无人之境,将那昔年天下第一位道士道簪所化的仙簪城,以双拳蛮力,硬生生打成两截,刑官豪素借机打杀了飞升境大妖玄圃,再在那地位等同于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托月山,斩杀蛮荒大祖大弟子……
毕竟青冥天下的穹顶处,突兀多出了一轮明月,这种大事,只要是个道官,就不会视而不见,也由不得他们不当回事。
尤其是那些走拜月一途的旁门道官和山精-水怪之流,更是如同一场久旱逢甘霖,对那久闻其名的剑气长城和素未蒙面的年轻隐官,由衷感激几分。
蛮荒三月,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道场所在一轮明月,名为蟾宫。
旧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道场所在,名为玉钩,被董三更剑斩大妖,硬生生将一轮月拽落人间。
曾经在蛮荒夜幕居中一轮明月的“皓彩”,别称“金境”,被四位剑修一同搬徙,进入青冥天下。
余斗亲自离开白玉京,接引明月。
重返蛮荒的白泽想要阻拦此事,白泽却又被礼圣阻拦。
牵一发而动全身,因为此举,对三座天下的影响到底有多深远,估计还需要百年千年之后的某种“回头看”。
王勍笑着邀请道:“就让贫道带刑官大人逛一逛神霄城?”
豪素抱拳道:“有劳。”
董画符说道:“我跟着一起。”
王勍小有意外,这个出身剑气长城董家的天才剑修,来到神霄城后,除了曾经出门游历过一趟玄都观,此外就一直在桃林内深居简出。
王勍对那位声名在外的末代隐官,印象很好,于公,神霄城因为多出这拨剑仙胚子,在白玉京的位置得以抬升些许,而这拨剑修之所以选择神霄城,多半是得了隐官的暗中授意,否则去那剑气浓郁的紫气楼修行,或是去玉枢城雷池畔炼剑,岂不是更好?于私,当然是王勍的师尊,也就是上任城主,那位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曾经留下一封“家书”,让那老剑修程荃转交王勍,与密信一起的,还有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以及数方印章。而且在信上,师尊对那个出身于市井底层的年轻隐官,赞不绝口,在书信末尾,专门嘱咐王勍,将来陈平安做客白玉京,不管原因是什么,是路过游览,还是其它,都要请他喝一顿神霄城的桃浆仙酿。
董画符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要是一个人逛荡神霄城,喝酒不得花钱?
陆沉与豪素分开后,独自返回白玉京最高处,此地也没个正式名称,不在五城十二楼之列,一贯被白玉京道官称呼为上清阁,曾是师尊次数寥寥的传道处,故而三位掌教之外,历来是不可涉足的禁地。
偶尔陆沉会喊来相熟的道官,来这边喝酒赏月观日出,也会有一些特别嘴甜的小道童,被陆掌教拎鸡崽儿似的,一手一个,带来这边看风景。
余斗也不太管。
陆沉骂骂咧咧道:“姜云生他们几个,几天没见,架子就这么大啦,余师兄帮忙捎话都不管用,得我亲自去请?”
余斗说道:“我让他们等我的旨意,什么时候来,看我,什么时候走,看你。”
陆沉试探性说道:“拿出一部分搬月功德,准许神霄城客卿豪素,在青冥天下斩杀一位飞升境道官,在白玉京这边无须担责。”
余斗默不作声。
陆沉继续说道:“若是白玉京之内,豪素与自家人问剑,我可以用自己那份,帮他补上功德,不过这种事,可能性不大。要说是白玉京之外的恩怨,我也会事先劝一劝豪素,尽量在我的那一百年内递剑。保证不让余师兄为难就是了。”
由于豪素重返浩然,曾经无视文庙规矩,手刃浩然天下中土飞升境修士南光照。所以这位刑官跟随隐官,共赴蛮荒腹地,出剑不多,收获不小,最终在文庙那边将功补过,得以跟随明月皓彩,一起来到这座青冥天下。
当然陆沉也不算白跑一趟,将那座被视为蛮荒武库的瑶光福地,赠予中土文庙,换来了将来三次游历浩然的机会。
此次重返白玉京,陆沉还随身携带了一件仙兵品秩的重宝,是从蛮荒玉版城捡漏而来的珊瑚笔架。
所以之后陆沉需要走一遭那个被誉为遍地芝玉的琳琅楼,找那楼主王洞之,悄悄谈一桩买卖。
余斗说道:“是陈平安的意思吧?”
陆沉点点头,“既然答应了对方会竭力促成此事,还希望余师兄点个头,在下次议事中,通过这项议程。如果有人觉得此事僭越,与师兄订立的规矩相冲突,非要掰扯个一二三,那就可以不记录在册,余师兄只需要从头到尾不开口,就算表态了,我就只是让那些城主楼主们,心知肚明即可。”
之前陆沉在陈平安那边,说了一些难处,例如按照师兄订立的法旨,除了几条根本规矩,三位掌教,五城十二楼,都需要严格遵循,此外 是完全可以驳回掌教法旨的,这在白玉京历史上,不多见,但也不少,绝非孤例。几乎所有正副城主、楼主,都曾驳回余斗、陆沉的法令。
当然驳回陆沉的“掌教法旨”,之所以比余斗少,只因为总计不过十余次,相较于二掌教的数百道法旨,毛毛雨了。
但即便如此,三掌教的旨意,仍是被驳回了半数。
这早就是青冥天下广为流传的一桩笑谈了。
余斗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冷笑道:“在那蛮荒天下,你都快要以身试剑了,还这么好商量?”
方才明月皓彩那边的闲聊,余斗其实有留心。何况老观主也没有阻拦这位二掌教的旁听。
陆沉嬉皮笑脸道:“就当是一报还一报好了,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齐静春当年不是更好说话?”
余斗不置可否,只是神色淡然说道:“玄都观和岁除宫那边,你别掺和,我等他们很多年了。”
陆沉打趣道:“明明是句关心人的好话,怎么从余师兄嘴里冒出来,就听着格外别扭了。”
余斗说道:“关于豪素担任神霄城客卿一事,纳入下次玉清宫议事的议程。至于师弟说的那件事,在玉清宫可以适当提个醒,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沉松了口气,沉声道:“师兄在北俱芦洲清凉山那边,与我交代了一件事……”
余斗显然不想听下文,摇头道:“修行是自家事。”
话是这么说,脸上还是有笑容的。
陆沉只得停下话头,眼神哀怨,余师兄你这样就很伤人心了,只是想起师兄就有笑脸,在师弟这边就成天板着一张臭脸。
陆沉拿袖子擦拭栏杆,随口问道:“我离开这段时间内,有无有趣的新鲜事?”
余斗面无表情说道:“我觉得有趣的事情,估计你只会倍感无趣。”
陆沉可怜兮兮道:“那就有劳余师兄反着来,挑些师弟觉得新鲜好玩的?”
余斗缓缓道:“师弟山青还在闭关,已经开始着手炼化那枚山字印。杨凝性,如今是我的弟子。林江仙武学又有精进。姚清已经炼杀了三位尸解仙。白藕走了一趟闰月峰,登山途中,被辛苦一拳打落山脚,差点跌境。朝歌不知用了什么秘术,试图将她的那位年轻道侣,凭空造就出一个飞升境。天下十四州,有半数,蠢蠢欲动。”
陆沉哭笑不得,好个“蠢蠢欲动”,余师兄说话,其实还是很风趣的,只是外人不理解嘛。
林江仙,作为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魁首,既然被余师兄说成“又有精进”,那么就不止是一只脚跨入那个境界了,而是大半个身子身在其中?
杨凝性来自浩然天下,北俱芦洲崇玄署云霄宫,通过五彩天下进入青冥天下,是一个很有心的年轻人。
只不过在陆沉看来,此人的资质与根骨,至多就是个“小姚清”,不对,准确说来,是“小小姚清”才恰当。
陆沉问道:“那位小天君,不是余师兄的关门弟子吧?”
余斗摇头道:“还不够格。”
只是余斗很快就说了一句很余师兄的言语,“如果哪天让我觉得意外了,就算他当时有几个师弟师妹,杨凝性一样可以成为我的关门弟子。”
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白藕,天下武道第三人,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层了,是个货真价实的武痴。
白藕与林江仙问拳两次,但是一直故意绕开闰月峰辛苦。这次她主动问拳闰月峰,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苦恨年年压金线。”
陆沉神色古怪,“辛苦一场不白忙,为自己作嫁衣裳?”
这个徐隽,真是洪福齐天,尤其……艳福不浅!
青冥天下的女修,极为出彩,只说那拨顶尖战力,几乎可以算是几座天下,最能打的。
十四境,吾洲,“太阴”。飞升境中的朝歌,道号“复戡”。
加上南华城第一副城主。云水楼在内的两位女子楼主。
玄都观还有一位孙怀中的师姐,相传已经闭关千年之久。
此外还有几位道法极高、隐世不出的女冠。
如果评个青冥天下二十人,估计约莫得有半数,都是女修。
陆沉问道:“就没有人敲天鼓喊冤?”
余斗摇摇头。
敲响天鼓,就是赌命。
陆沉满脸愁容,“咱们这位雅相,实在是让人不省心啊。”
青神王朝是首屈一指的大王朝,首辅姚清,字资美。道号“守陵”,被誉为雅相。
飞升境圆满,姚清是最有希望合道十四境的山巅修士之一。
一个王朝,从帝王将相到文武百官,胥吏之外,几乎全都是拥有度牒的道官。
比如白玉京云水楼,就专门负责为天下各国、大小道观打造各类道士度牒。
山上大宗门,可以私自授箓,但是山下王朝,哪怕大如青神王朝,都需要跟白玉京领取度牒,天下十四州,各国按例按时来此领取份额,数量不等。
身为白玉京之外的道官,姚清经常受邀去往青翠城讲课传道,而且次数极多。
姚清斩三尸而成的三尊尸解仙,先后共登仙籍,一仙人两玉璞,三位完全可以单独来看的道士,按照白玉京谱牒,是要比那些“兵解”而来的“鬼仙”高出许多。
而三尊尸解仙本身,亦有阴神,只是受先天限制,不可炼阳神,那么再加上姚清真身,阴神与阳神身外身,只说化身的数量,几乎可以媲美陆沉,准确说来,姚清的大道,看上去最为接近陆沉的七心相。
所以姚清这位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辅,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这边,一直被誉为“青冥天下陆沉第二”。
而白玉京陆掌教,在白玉京之外的江湖上,则有个响当当的绰号,“白玉京小姚清”。
一听就知道是谁捣鼓出来的说法了。
陆沉当然是将这个如雷贯耳的绰号,开开心心笑纳了,至于姚清作何感想,外人不得而知。
余斗难得主动询问,“宝瓶洲青鸾国,白云观那位僧人,是不是师兄的分身之一?”
陆沉摇头道:“不好说。始终无法确定此事。”
陆沉问道:“余师兄有没有问过师尊,闰月峰武夫辛苦,是不是我们青冥天下的那个存在?”
余斗说道:“没问过师尊此事,但是大致可以确定答案了。”
每一座天下,都存在着与天下第一人相互压胜的存在,神异古怪,匪夷所思。
双方或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或大道背离,就此互为苦手,相互牵制。就算是三教祖师,都无法纯粹以自身学问将其镇压。
就像五彩天下那边,属于应运而生,压胜天下第一人宁姚的存在,多半就是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了。
相较于至圣先师的那场君子之诛,历来非议不小,被视为白璧微瑕之举,其实还有陆沉在那渔夫篇,曾经率先提出的“分庭抗礼”,是说至圣先师与那位撑船老舟子的典故,事实上,大掌教寇名犹有一个典故,是说那“小儿辩日”,其实也是至圣先师与浩然天下那位存在的一次见面,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称得上是云波诡谲的一场暗中交锋,还是礼圣重新制定规矩之时,至圣先师再次“偶遇”一位幽居山中的修道之人,偶尔有些经过大肆渲染的残片断章,都喜欢故意将那场谁都不曾亲眼见到的狭路相逢,说得无比鲜血淋漓,言之凿凿,至圣先师直接将其打杀了。
陆沉就曾专门就此事,去莲花小洞天内,问过师尊那桩悬案的真相。
可惜陆沉的问题,十有**,在师尊道祖那边都没有答案。
陆沉趴在栏杆上,说道:“我现在比较担心那个柴芜,光是她的传道人,就会有陈平安,小陌,崔东山,米裕等等,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宁姚,梁爽,火龙真人,吕喦,如果再加上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的雷法……真是想一想就可怕啊。”
这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时来运转,天地皆同力,最是不容小觑。
越是身处山巅,越是忌惮此事。
尤其是那个落魄山的新任看门人,道士名为年景,道号仙尉。
道士头别一枚木簪,触目惊心。
那么不管他这一世修行如何,哪怕破境速度,是几十年几百年都乌龟爬爬,甚至就干脆不破境,可是谁敢不把此人当回事?
柴芜之快,仙尉之慢。
不过对于身边这位余师兄而言,什么天才不天才,都是虚的,只有哪天跻身了十四境,才是实在的。
在那之前,余师兄都提不起半点兴致。
余斗说道:“郑居中的分身,想要潜入青冥天下,机会不多。明月皓彩那边,我仔细勘察过,没有动过手脚。”
玄都观孙怀中,曾经两次游历过浩然天下,最近一次,还收了几个弟子带回道观。
老秀才来到这边,去玄都观见过白也。
再就是这轮刚刚搬入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
陆沉摇头笑道:“郑先生想要偷偷摸摸做事,很难被我们找到蛛丝马迹的,只会神不知鬼不觉。”
余斗问道:“陈平安当真没有任何来历?”
陆沉点头道:“没有。”
余斗眼神熠熠,微笑道:“那就很了不起。”
一个出身陋巷的孩子,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当然很了不起。
靠机缘,运道好?天底下 接不住。
要说所谓的修行天才,什么百年不遇、千年一遇的。
余斗修道八千载,只说在这白玉京,就见过多少了?
一旦将时间线拉伸开来,长远看来,其实都不算什么。
何况死在余斗手上的飞升境修士,就不止双手之数了。
只要在余斗坐镇白玉京一百年内,不犯禁,老实一点,安分修行,就算你在其余两百年间,有本事打破天去,也都随你闹腾。
可若是胆敢在这一百年内,触犯白玉京律例,那就别跟我余斗谈什么“人情”了。
不光是天下十四州,白玉京内,亦是如此,历史上光是副城主、副楼主,被余斗亲自收拾过的,同样不止双手之数。
陆沉趴在栏杆上,看着那高高低低的五城十二楼,好像看了数千年,倒也没如何看厌。
紫气楼。
紫气楼道官,几乎都姓姜,外姓道官寥寥无几,属于典型的子孙丛林。因为紫气楼位于白玉京最东方,常年烟霞高捧,如在紫气堆中,故而长是先迎日月光,且常年有剑气郁郁冲斗牛。
楼主姜照磨此刻正在为十数位姜氏子弟传授剑术。
在道场之内,摊开一幅光阴画卷的“拓本”。
凭借这幅光阴画卷,姜氏子弟如亲眼目睹那场搬月过程,只见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手持仙剑,一剑开天,负责在最前方开道,以凝聚不散的剑气和剑意稳固路线,如同铺路。
城头刻字老剑仙,齐廷济现出法相,使出了远古时代一门类似“长绳系日”的剑术神通,拖月而行。
刑官豪素,身在明月中,竟然能够将一轮明月部分“道化”,再祭出另外一把本命飞剑“婵娟”,同时递剑斩断皓彩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陆芝殿后,出剑推动一轮明月前行。
剑气长城的四位剑修,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姜照磨一挥袖子,一座道场太虚境界内,凭空出现了一轮好似次一等真迹的袖珍明月皓彩,再一一点名,让数位姜氏弟子顶替那拨剑气长城剑修的位置,凭借各自剑术,模仿拖月一事。
那些资质极佳的紫气楼剑修,纷纷御剑“远游”,化作一条条流萤,如入天外虚空,身形与剑光瞬间缩小为芥子和丝线。
其中学那宁姚仗剑开道的,是一位少女模样的年轻剑修。
姜照磨盘腿坐在蒲团上,神色淡漠,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双手握拳膝盖上,为几位家族晚辈一一指出各自出剑的缺陷所在。
其中一位听了两次老祖点拨都未能心领神会的剑修,便被楼主随便一弹指,打出太虚境界,整个人狠狠撞在屋内一根巨大梁柱上,七窍流血,瘫软在地,无人胆敢搀扶。
很快就换了一人顶替位置,继续联手拖拽那轮明月。
姜照磨视线偏移几分。
是陆掌教返回白玉京了。
至于那个刑官豪素,不出意外,果然去了神霄城。
这位飞升境剑修来到青冥天下,白玉京和天下道官,当然乐见其成。
青冥天下剑术,半在玄都观剑仙一脉。
昔年余斗横行天下,姜照磨的前身,便是同行之一。
不过那是姜照磨上一世的事情了,兵解转世后,被余斗寻见,带回白玉京再续修行。
灵宝城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正在指点一位年轻嫡传炼丹术,但是用来炼丹的那座炉鼎,却是一颗被老道士拘押而来的天外坠落流星,虽然它撞入青冥天下之际,就已经十不存一,但是被老道士收入囊中之时,依旧大如巍峨山岳。而这个老城主新收的得意弟子,能够在此辅佐炼丹,资质之好,无需赘言。
手捧拂尘的老道士突然笑道:“蘋萦,稍后你随为师一起走趟白玉京最高处,见一见两位掌教。”
年轻道士闻言,一颗道心只是微微起涟漪,神色肃穆道:“弟子谨遵师命。”
别称“玉皇城”的青翠城,位于白玉京最北面。
按照玄都观孙道长的说法,之所以有这两个称呼,其实就是一句“玉皇李子最好吃,嚼起来真清脆”。
在此城最为鼎盛时,辖境辽阔,以一城管辖将近天下三州山河,青翠城总计拥有一座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于山上山下的道门宫观,和山下六大王朝的藩属国,更是无数。而且甲子一期,每逢腊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按例都会祭出一副远古帝王车辇,巡视天下清流道官之功过得失、稽查考核山川地祇鬼神,车驾所过之地,皆在考评勘验范围,甚至可以不用局限于青翠城自身辖境,简单来说,就是目之所及,任何人任何事,车驾主人,都可以管上一管。
一个小道童模样的家伙,揪心不已,因为自己担任城主之后,明年就要赢来甲子一次的巡游了。
可是他一个刚刚跻身仙人境没几年的道官,真要登上那辆车驾,离开白玉京,感觉每走一步,就是丢一份脸皮。
名为姜云生的小道童,就有些埋怨那个陆师叔。
大掌教代师收徒,为白玉京带回了两位师弟。陆师叔你这个当了数千年小师弟的三掌教,便有样学样,给道祖找了个关门弟子,顺便给你自个儿找了个小师弟,终于有人喊你一声师兄了?那你倒是干脆让那道号山青的小师叔,当了这青翠城的城主啊,岂不是更好?为啥要选我?赶鸭子上架呢?要不是紫气楼那边的自家老祖姜照磨,暗示自己别推脱此事,姜云生还真就打死不从,你陆沉就算帮我绑到这青翠城,我也要翻墙溜走。
玉枢城。
城内高处悬停有一把古镜,背具十二时,篆刻有“永受嘉福”四字,是大掌教亲自铸造、炼制、铭文的重宝。
此外铭刻有数以百万计的蝇头小字,则是玉枢城历代正副城主的一种大道补充。
圆镜亮如日月,在玉枢城运转,循环不休。
而三掌教陆沉的书斋,观千剑斋,没有设置在南华城,反而就建造在这边,据说是方便陆掌教与两位城主请教学问。
副城主邵象,察觉到白玉京的那两股气机,道心微动,便走出道场,一步缩地山河,找到了站在那座书斋门口的城主郭解。
郭解是公认天下注解陆沉著作外篇的第一人,而注解内篇第一人,是南华城那位担任第一副城主的女冠,她也是白玉京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道官之一。
只是不是完全没有半点非议,比如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华阳宫,以及采收山在内的几座大宗门,那拨精通注释训诂的得道高真,就都说郭解是以外杂篇否定内七篇,不但裁剪失当,更属于“用伪反真”,背道而驰,只知梦而不知觉。
郭解腰间悬有一串吉语钱挂饰,淡然道:“陆掌教自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若是平时,邵象也就与郭解多聊几句了,只是今天却没有就此延伸话题,而是以心声说道:“张风海已经被余掌教关押了将近八百年,能不能借此机会,让陆掌教帮忙求个情,就算无法恢复张风海的副城主身份,好歹准许他离开镇岳宫烟霞洞,只保留一个白玉京道官身份?”
郭解沉默许久,“难。就怕我这一开口,会适得其反。”
昔年玉枢城的城主继承人,其实不是郭解,而是“百年之内证道飞升”的张风海,这种修道资质,哪怕在白玉京历史上,都堪称惊人至极。
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飞升境的张风海,在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早就有那“小掌教”的称号。
结果只因为一桩过失,被余掌教找上门,张风海辩驳了几句,被余掌教训斥一番,张风海不服气,大吵一架,一气之下,张风海扬言要脱离白玉京道籍。
余掌教只说了一句“当然可以”,然后就将张风海拘押到了镇岳宫,囚禁在烟霞洞内,已经快八百年了。
大概这位道老二的所谓“可以”,真正的意思,就是你张风海既然凭本事进入白玉京,那就再凭本事离开白玉京。
而郭解与邵象两位正副城主,看待这位师尊的关门弟子,不可谓不宠爱心疼,在小师弟年幼时被师尊亲手带入城内,两个当师兄的,在张风海那边,简直就是既当师兄又当兄长的,呵护有加。
邵象叹了口气。
除了自家小师弟,其实还有两位副楼主,下场更惨。
白玉京琳琅楼,是一处金玉道场。
太上符箓龙蛇踪,散花天女侍香童。
佛道两教,自古就有丛林一说,大致可分为十方丛林和子孙丛林,琳琅楼就属于子孙丛林,跟楼主历来都是一家一姓的紫气楼姜氏类似,略有不同的,是琳琅楼分成了“乌衣王、会稽谢”两家。道门的子孙丛林,由自己传道所度的家族弟子、嫡传门生轮流住持,是一种师资相承的世袭。而十方丛林则邀请德行兼备的粹然高真住持事务,宫观住持在卸任时,若是觉得本山并无合适人选,可向他山礼聘邀请。芸芸众生,云水流仪,原系四海同居,并无二月。哪州道观的十方常住兴旺、规范严,哪州的道风就较好,道官的成就便高。
王谢两姓子弟,英才辈出,修道之外,公认极富才情,故而白玉京琳琅楼自古被誉为芝玉遍地。
紫气楼姜氏女子的姿容绝美,琳琅楼王谢两家男子的英俊风流,都是天下公认的好。
琳琅楼的楼主王洞之,清净出尘,举世公认书写道经,最是笔法神妙,道韵无穷。
传闻昔年大掌教许多昭告天下的敕令,都是有请这位楼主代笔。
如今整个青冥天下都在猜测一事,玄都观的白也,将来会不会走一趟琳琅楼。
此时王洞之站在书房内,双手负后,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卷。
这是一幅被誉为无上神品的《珊瑚帖》,画有一枝东海万年珊瑚,不光是栩栩如生,真能开出一种五色玉花,可以增加采花道官的文气才情,若是以秘法制作成彩墨,书写青词宝诰有奇效。
关键是这幅画卷里边,藏着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龙宫,金玉谱牒相当于昔年的大渎龙神府邸,仅次于四海龙君。
副楼主谢宣站在门口那边,没有跨过门槛。
这是王洞之订立的一条铁律,谁都别想走入他的书房。
其实最早就是为陆掌教一人制定的。摆明了就是防贼。
迄今为止,陆沉还真就没有见过这幅珊瑚帖一面。
谢宣笑道:“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段?”
王洞之转身走出屋子,等他挪步时,墙上画卷便消逝不见,来到檐下廊道中,瞥了眼白玉京最高处,点头道:“当年三山九侯先生秘密来过青翠城,陆掌教当时在场,用他的话说,就是亲口询问过三山九侯先生,千真万确,不但直接将一座大渎龙宫封禁在画卷中,而且这个相当于一个浩然大宗的大渎龙宫,极有可能,如今还有水裔生灵存活至今,不过就算是真的,数量肯定不多了。”
谢宣说道:“难怪你研究了这么多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如果真是那位前辈的手笔,就在情理之中了。”
琳琅楼这么多年,一直无法打破画卷的山水禁制,空有宝山不得其路。
最早被陆掌教盯上这幅画的时候,赖在琳琅楼足足一月光阴,死皮赖脸要瞧一瞧,过过眼瘾。
王洞之坚持说并无半点稀奇,外界以讹传讹罢了,之所以不愿公开,只是我敝帚自珍。
要知道青冥天下又是出了名的“缺水”,故而蛟龙之属的高品水裔,在这边是很吃香的宗门、王朝供奉。
再加上道祖的一句“上善若水”,天下水裔的开窍炼形,往往颇为顺遂。
之前在剑气长城那边,陆沉跟陈平安谈成了一桩买卖,他返回白玉京,会争取跟琳琅楼主王洞之要来半座龙宫的收益。
因为帮助云霞山渡过难关一事,陈平安做出让步,答应半座龙宫,双方从三七变成四六分账,当然是他六,陆沉只占四成。
反正打开龙宫的钥匙,就是不知如何流落到云纹王朝的“金坐”款珊瑚笔架,如今就在陆沉手上,不怕那王洞之不点头。
伸长脖子的陆沉,将视线从琳琅楼那边收回,转过头,笑道:“余师兄,可以喊人过来了。”
片刻之后,分别有白玉京道官从那青翠城、灵宝城和紫气楼,御风而至,与两位掌教恭敬行礼。
青翠城城主姜云生,道童模样,仙人境。
青翠城新任城主姜云生,曾经在那倒悬山,与剑仙于禄一起当门神。
如果加上老祖姜照磨,那么白玉京姜氏一姓,就是一城主一楼主的气象。
灵宝城城主庞鼎,道号“虚心”,老飞升境修士。道龄极长,在白玉京修行的岁月,甚至要比两位白玉京掌教更为长久。精通五行阴阳术,此外这位老城主的五行本命物,经过将近二十余次的更换、炼化,皆是仙兵品秩。另外还有一件名动天下的攻伐本命物,能够引发雷劫。
紫气楼楼主,也是姜云生的老祖,姜照磨,字潮生,道号“垂象”,飞升境。与二掌教余斗差不多是前后脚进入白玉京,在那之前,或者说是生前,就与余斗是山上挚友,曾经与余斗一起周游天下,一行人锋芒无比,横扫十四州,人人故事极多。
姜照磨亦是天下武学大宗师,被誉为流水的武道十人,铁打不动的姜照磨。故而也被视为青冥天下砥砺武道的最佳磨石之一。
只不过历届天下武评十人,都不会将这位紫气楼天仙列入其中。
差不多每过一甲子,姜照磨就会与林江仙问拳一场。
所以紫气楼道官中,也不乏兼修拳法的武学奇才。
此外庞鼎还带了一位新收的嫡传弟子,周蘋萦,尚未赐下道号。
姜照磨则带了一位少女,姜玉微,道号“危心”,她是紫气楼姜氏子弟,既是剑修,也是武夫。
少女头戴鱼尾冠,别以水精簪,姿容出彩,她与周蘋萦站在一起,很金童玉女。
陆沉笑眯眯看着这位丰神玉朗的年轻道官,好相貌,好气度。
据说是来自那个大潮宗,曾经还是现任宗主徐隽的师兄呢。
庞老儿挖墙脚的小锄头,一向是很厉害的,一挖一个准。
不过这个周蘋萦,既没能与徐隽争过宗主之位,当年也未能跻身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
争湍蘋萦,迴旋之貌。本该与那大潮宗是相得益彰的,奈何敌不过那种好似书上小老天爷的天命呐。
徐隽如今除了是玉璞境鬼修,还是大潮宗、两京山的两宗共主,更是那位飞升境女修朝歌的道侣。
而那位道号复勘的女冠,也是两京山的开山祖师。
陆沉作为开场白的那个问题,就很惊世骇俗。
“余师兄,如果有一天,五彩天下的剑修,跨越天下,联袂问剑白玉京?”
余斗淡然道:“来就是了。”
庞鼎皱眉不已。
姜云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飞升城如今才几个玉璞境剑修?哪怕再给他们一千年,又能如何?”
就算青冥天下十四州,沿途都有策应,那拨剑修,不还是以卵击石的下场?
庞鼎摇头说道:“搁在以前,谁敢相信剑气长城的那么点人,能够据一城之地,挡住蛮荒天下一万年。”
白玉京已经治理青冥天下万年之久。
而且要远远比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庙,更加管得宽泛,管得更多。
陆沉称赞道:“还是庞城主老成持重。”
转头望向姜云生,就是双指弯曲,朝着小道童的脑袋就是一板栗敲下去,“再看看姜城主,在剑气长城门口待了那么久,这么点道理都没想明白,怎么当上城主的,啊?!”
天翻地覆之时,越是山巅的大修士,就越想要重新界定格局。
境界最高的那一撮修士,可能是为自身大道谋划,境界稍低一些的,恐怕也要为山头宗门、王朝谋划千秋大业。
浑水摸鱼,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不择手段,层出不穷。
姜照磨微笑道:“就是吃得太饱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为数不少。姜照磨这么多年来,修行之余,就一直在盯着某些王朝某些人。
那些个白玉京之外的山巅修士,在姜照磨看来,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闲的。
余斗突然说道:“将那幅光阴长卷取出,让他们几个看看那位年轻隐官的手段。”
这个师弟,最喜好收集光阴长卷,说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陆沉一脸尴尬,“啊?不用了吧?”
余斗默不作声,就是态度了。
陆沉只好摸摸索索,犹犹豫豫,摸出一支卷轴,轻轻丢出,摊开画卷。
出现了一座汾河神庙和城内的吕公祠遗址。
当然有些画面,方才已经被陆沉临时抹掉了,比如扇耳光之类的,还有后边那座娄山凉亭的某些关键言语。
姜照磨双臂环胸,斜靠栏杆,饶有兴致,打量着那幅画卷里边的年轻青衫客。
庞鼎手挽拂尘,眯眼而笑。
这位年轻隐官,名不虚传啊。
竟然都能够与陆掌教抖搂梦境了。
姜玉微神采奕奕,只觉得这个年纪不比自己大几岁的传奇人物,确实胆大包天,想法古怪,做事情还挺……阴险。
陆沉说道:“小蘋,有话直说,不用藏着掖着。”
周蘋萦半点不怯场,直截了当说道:“一个走狗屎运的家伙,也配与掌教师叔这么说话?”
“若是撇开那些身份和靠山,如今他陈平安,不过是个止境武夫,连玉璞境剑修都不是了,算个什么东西?”
“不知天高地厚,什么身份,什么境界,竟然都敢威胁一位白玉京三掌教了?”
余斗置若罔闻。
陆沉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小的笑话,转过头去,笑容灿烂。
满脸慈祥神色的陆掌教,望向这个刚到白玉京没几年的……天仙胚子?
姜照磨嘴角泛起冷笑,那个年轻隐官陈平安如何,没有真正打过照面,不好说,只说你小子,在这边大放厥词,可就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了。
姜玉微轻声嘀咕道:“论身份,既然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也差不多就是咱们白玉京的掌教了吧。”
姜照磨笑了笑,以心声提醒这个焉儿坏的自家晚辈,“别煽风点火,会死人的。”
庞鼎怒斥道:“住嘴!滚回城内,禁足一甲子!”
已经准备动手,准备一拂尘将这个嫡传弟子打回灵宝城。
陆沉却早先一步,伸出手,双指轻轻按住庞鼎的拂尘,再一手按住那周蘋萦的肩膀,和颜悦色道:“别介啊,才来就走。”
“这孩子,只是说了几句心里话和公道话,庞老城主就要罚他禁足一甲子,责罚太重了,贫道不答应!”
周蘋萦再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年轻人霎时间脸色惨白,但是周蘋萦立即稳住道心,如逆流而上,非但不认错,反而愈发坚定道心。
陆沉眼睛一亮,拍了拍年轻道官的肩膀,“修行天赋如何,两说,只说自救的手段,不低不低。”
“想起来了,听说好像就是你小子,进入白玉京没多久,第一次遥遥见着了余师兄,就心生‘取而代之’的念头?”
余斗依旧全然不当回事。
庞鼎微微错愕,真有此事?这个弟子莫不是失心疯了?
陆沉嘿嘿笑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几年后的元婴境瓶颈,有点大啊?”
因为心魔就是余师兄嘛。
如果不出意外,吴霜降的第二心魔,也是如此。
甚至有可能是将囊括白玉京的整座青冥天下,视为一处沙场。
否则吴霜降作为兵家修士,一旦决意出手,绝对不会只是意气用事,自寻死路。
此外,陆沉比较担忧的,还是岁除宫的守夜人,被吴霜降昵称“小白”的那位。
飞升境修士,若想成功合道十四境。
犹有第二心魔,需要面对。
相较于元婴境瓶颈时心魔的不可力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更加虚无缥缈,有些大修士,视若无物,甚至就像从无出现过。
有一些,却极难勘破。后边的“有一些”,白玉京这边,都兵解了,在浩然天下那边,可能是韦赦,也可能是火龙真人。
青冥天下,在大掌教寇名失踪之后,二掌教余斗,就成了白玉京众望所归的下一位十五境修士。
余斗每次坐镇白玉京一百年,职掌天下,不管如何出手,无私心,这是共识。
玄都观,岁除宫和地肺山华阳宫在内这些顶尖宗门,在这件事上,对这位道老二,都从无任何指摘和非议。
但是余斗治理天下的手段,不近人情。
更是共识。
陆沉一本正经道:“小蘋,不用紧张,千万别紧张!在贫道看来,一个不想当掌教的白玉京修士,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道官!”
周蘋萦道心坚韧,神色坚毅,后退三步,与两位掌教毕恭毕敬打了个道门稽首。
余斗点点头,开口道:“心无旁骛,好好修行。”
心弦紧绷的庞鼎如释重负,意外之喜,这个嫡传弟子,大好造化!
余斗突然看了眼陆沉。
陆沉笑着摇头,示意没事。
原来在陆沉的人身小天地之内,异象横生,有那风雨如晦,响起雷鸣声,仙人伸出手掌,将其攥在手心,轻轻碾碎。
有那白云聚散不定,最终渐渐凝聚成云海,被一只晶莹剔透的大手,如仙人揉碎白云。
这就是崔瀺的阳谋了。
一旦陆沉选择入局,改变路数,用一种崭新手段,与青冥天下相处,那么某种意义上,陆沉就再不是昔年陆沉了。
无碍修为,只是道心有变,不然要说这点心相迹象,陆沉抹平,镇压,消解,都很简单,举手之劳。
大修士心无杂念不难,那么心中无一念呢?
陆沉挥挥手,笑呵呵道:“诸位,各回各家,努力修行。”
等到那一行人离开廊道。
余斗露出一个极其罕见的笑脸,说道:“师弟,你近期小心点,能不出门就别出门。至少别离开白玉京地界,南华城那边,也该多管管了。该传道传道,该收徒收徒。”
先下手为强?
不用。
如果需要如此行事,那还是自己不够强。
陆沉欲言又止。
从前都是陆沉这个师弟絮絮叨叨,不曾想今天却颠倒了,变成了师兄余斗多说一些。
“要是那个陈平安,连报仇这种事,都不敢光明正大,只敢鬼鬼祟祟,或是根本没想过来白玉京问剑问拳一场,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废物了。所以这家伙在那幻境中,与你把话说得敞亮了,我倒是愿意再高看他陈平安一眼。当隐官,做得不差,给人当师弟,亦然。”
余斗笑容更浓,“难道只许我余斗为了报答师兄的代师收徒和传道之恩,让姜照磨与庞鼎,对齐静春落井下石,痛下杀手,就不许一个年轻人,同样为了一位代师收徒、传道授业的师兄,与我寻仇?”
余斗摇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将来只要敢来白玉京,只要他还愿意,我倒是想要先请他喝一顿酒,再论生死。”
陆沉神色认真,一言不发。
“陆沉。”
“嗯?”
“你这个当师弟的,数千年以来,已经为余师兄分忧足够多了,从今天起,就别再为我担心什么了,不需要。”
“好,听师兄的。”
————
桐叶洲镇妖楼。
各自喝过了一壶竹海洞天酒。
至圣先师与年轻隐官,两人相对而坐,好似一场道龄辈分、学问修为皆极为悬殊的坐而论道。
曾经一步跨入十四境的“纯阳”吕喦,差一点就可以闭关证道十四境粹然剑修的小陌,青同,三飞升,仿佛在旁闻道观道。
至圣先师招手道:“纯阳道友,且借拂尘一用。”
吕喦笑着抛出手中那把拂尘。
至圣先师接住拂尘。
方丈之地,蓦然间大如虚空。
一座镇妖楼,渺小如一块巴掌之地。
一棵参天梧桐树,更是小如田边草。
至圣先师以拂尘缓缓画圆,出现了一条光线轨迹。
吕喦是第一个看出门道。
陈平安紧随其后。
小陌相对前两者,稍显后知后觉。
唯独青同道友,眼睛瞪得最大,最为懵懂,只不过片刻之后,青同也就看出了答案。
至圣先师是在用一种最粗略的方式,阐述数座天下的万年岁月。
剑气长城三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使得蛮荒大祖只差半步、最终无法跻身十五境,陈清都合道剑气长城。
十四境修士大妖初升,最初的那个设想谋划不成,只得退而求其次,开始创建蛮荒英灵殿。
道祖骑牛过关,进入蛮荒天下,大妖初升被迫逃离蛮荒天下,去往天外。
青冥天下的道祖首徒,寇名代师收徒,同时代师授业,白玉京出现了第二位掌教。
礼圣联手三山九侯先生,开始着手制定新礼。
斩龙一役,造就了宝瓶洲的那座骊珠小洞天。
白玉京出现第三位掌教。
浩然贾生变成蛮荒周密。
文庙出现了那场三四之争。
齐静春力扛天劫。
剑气长城被打断成两截。举城飞升至崭新天下。
蛮荒妖族涌入浩然天下,肆虐三洲。
周密与一人并肩而行,率众登天而去。
三教祖师并未露面,由礼圣住持第二场河畔议事。
白泽重返蛮荒天下。
陈平安剑开托月山,城头刻字……
那条圆线,即将首尾相接之时,蓦然出现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极大分叉,分成了两条丝线,如绳打结,双方齐头并进,一起“缓缓”去向那个“既是终点又是起始”的地方。
两条线,宛如一场势不可免的天人之争。
至圣先师停下手中拂尘,问道:“陈平安,你觉得接下来总计会有几种可能性?”
陈平安沉思许久,只能是摇摇头,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至圣先师冷不丁以心声询问一事。
陈平安毫不犹豫摇头,眼神坚毅,甚至忘记了以心声言语,斩钉截铁道:“不行!”
至圣先师点头而笑,“这就勉强可行了。”
陈平安一愣,只是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咧嘴一笑。
被至圣先师如此认可,陈平安就更有信心了。
或者说至圣先师的这一问,再一认可,本身就是对陈平安心关的一种加固?
辛苦炼字为何事。
只求个自欺欺人。
炼化文字无数,世间文字几经演变,常用字加上生僻字,大致有八万个文字,可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已失传、不用的远古文字,数量只会更多。
陈平安为自己设置了重重关隘,其中层层迷障,何止是千山万水?
只说陈平安心湖中的那座,藏书无数卷,而且只会越来越多。每本书籍上边的文字,在密雪峰那座长春-洞天之内,早就悉数被陈平安撷取,一一炼字,打造成一座座“心关”,而且陈平安有意只用儒家经典和佛家经书作为打造关隘的“砖石”,刻意绕开了道家典籍。
其实至今陆沉甚至还不知道一事。
当年,骊珠洞天大局已定,先帮忙牵红线再乱点鸳鸯谱的陆沉,收取神诰宗贺小凉为嫡传弟子,陆沉曾经带着她一起行走在光阴长河,为她推衍陈平安的诸多人生道路,看遍人生百态,但是在其中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内,有一个双鬓微霜、面容清晰的教书先生,在蒙童们放学后,独自坐在屋内打谱,在那陆沉和贺小凉的游历“当下”,骊珠洞天的过往“当年”,齐静春捻起一枚棋子,笑着说了四个字。
如果说这已经是已逝之人与过往旧事。
今年今月今日。
某人心境之中。
四面八方,都悬挂着一条条“虚无的山脉”,仿佛也可以视为一条条黑色的光阴长河。
而折腾出这些脉络的,道法根本,究竟法门,其实就是两个字,“遗忘”。
就像一座笼子的栅栏。歪斜,扭曲,疏密,不成体统。
更远处,是金、银白两色的文字关隘,或是堆积成书山,建造如书城。
就这么关押囚禁着一位双手笼袖、满身雪白的修长男子。
又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流放?
他拥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
“都说崔瀺对人对己都心狠,那么我这个当小师弟的,哪里差了?”
这位被自己关押在此、自言自语之人,缓缓转头望向一位头戴莲花冠的被囚禁者雏形,眯眼而笑。
如同一位至高者,俯瞰着一只依旧位于人间、不过是离天较近的蝼蚁。
“对吧,陆掌教。”
第九百四十九章 让道
李二带着媳妇和女儿,跟着女婿韩澄江,一起走了趟北俱芦洲北边的花翎王朝,这算是两家结亲后,第一次正儿八经串门走亲戚。
妇人自打下了马车,在那条名为乔梓巷、却比大街更宽的地儿,等到见着了女婿家的府邸,还没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她就开始局促不安,两只手都不知道搁哪儿了。
女婿先前说了这条乔梓巷的由来,什么乔木高高然而上,梓木晋晋然而俯,还有一些道理,妇人也听不懂,就没太上心,只是等她听说一整条巷子都是他们韩家的,按照韩氏祖训不得分家。这让妇人咂舌不已,女婿家也太有钱了,这么长一条巷子,都姓韩?光是一年的饭钱,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吧?
只说门口那么大的一块金字匾额,加上那两尊蹲着都比人还要高的白玉狮子,就已经给妇人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等到进了宅子,弯来绕去的,转得她头晕,一路上都没点鸡粪狗屎,吐口痰都不敢,妇人狠狠掐了一把男人的腰肉,男人转头咧嘴一笑,就要伸手握住她的手,被妇人连忙拍掉,老夫老妻的,也不害臊,若是被这里边的读书人瞧见了,顺带着看不起咱们槐子,咋办。
妇人只得轻轻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做梦。
之前带着女儿女婿,一起回了趟家乡小镇,同样是亲戚家,妇人都敢嫌弃掌厨的姑子手艺不济了,如今到了女婿家里,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妇人其实早就知道女婿出身很好,是那种所谓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但是妇人哪里能够想象,女婿家的门槛会这么高,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女儿如今嫁了人,还是老样子,闷闷的,李柳打小就这脾气,不大气,没法子,她脾气随爹嘛,亏得女儿模样、身段都随自己,不然如今估计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倒是自家男人,平时看不出来,几棍子打不出个响屁的德行,不曾想关键时刻,还挺镇得住场面,见了谁都不犯怵,也不怎么说话,板着脸,点点头,确实比自己更沉得住气。这让妇人稍稍心安几分,只是忍不住轻声提醒男人一句,李二,就这样,少说话,反正别给槐子丢脸,不然我跟你急眼,晚上打地铺去。
李二咧嘴一笑,点点头。
妇人赶紧一瞪眼,土老帽。
韩澄江赶忙笑着说道:“丈母娘,不用这么拘谨,就当自己家好了。”
其实这个丈母娘紧张,韩澄江更紧张,也就只是没有摆在脸上,他就怕家族里边的繁文缛节,惹来妻子一家三口的不适应。
所以在返乡路上,韩澄江就接连寄了两封家书回绛县桥梓巷,提醒家族这边,不可缺了礼数,同时尽量不要兴师动众。要不是爷爷亲自回了一封书信,让他这个孙子只管放心,不然韩澄江还能再写一封。
妇人声若蚊蝇,小心翼翼道:“澄江,听说你是长子长孙,家大业大的,规矩肯定多,咱们家不一样,小门小户穷惯了的,柳儿又是个闷葫芦,就怕给你丢人现眼哩。”
家乡槐黄县和狮子峰山脚小镇那边,但凡家里边人丁稍微多一点,都要争来抢去的,韩家这么个高门大户,还不得打破头去?
在韩府待了几天,儿子李槐是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这是妇人最拿得出手的事情了。
结果到了这边,才晓得女婿家,书院的副山长、君子贤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妇人实在是待不住,住不惯,怕闹笑话,出丑,在那家宴上,吃个饭夹个菜,都不晓得往哪儿下筷子。
幸好那个韩澄江的爷爷,韩老爷子和气得很,以前是在京城那边当官的,年纪大了,就告老还乡了,在宴席上,也没有半点官老爷的架子,都让妇人生出一种错觉,莫不是你们乔梓巷韩家,欠我们家钱啦?
听说韩澄江的爹娘,如今都在赶来绛县的路上,因为韩澄江的父亲,也是个当京官的,返乡需要与朝廷告假。
韩澄江的父亲,正是花翎王朝的当朝首辅。
而这个韩老爷子,又正好是上任首辅,当了将近四十年的一国宰执,当之无愧的群臣领袖。
花翎王朝的吏部和兵部,历来不是姓韩,就是武据韩氏的门生。
妇人就想着见过了亲家,就早点去狮子峰山脚的小镇铺子,还是那边自在些,听得见鸡鸣狗吠,说话嗓门大些,谁管呐。
不像这边,丫鬟仆役们走路都没个声响的,就是那些个屁大孩子,在府上见着了他们,也会一个个学那夫子作揖,约莫这就叫知书达理吧。
在一间铺设有地龙的书房,年近百岁高龄却依旧精神瞿烁的韩老爷子,看着孙子和孙媳妇,老人笑容慈祥,十分欣慰。
韩澄江其实是一位下五境练气士,属于误打误撞走上修行路,志不在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对那所谓的证道长生从无兴趣。
韩老爷子神色和蔼,望向那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子,笑问道:“可还住得惯?”
李柳微笑道:“我还行,就是娘亲不太习惯。”
韩老爷子点头笑道:“无妨,在县城外边,韩家还有一处山林别业,回头让澄江带你们去那边住,与乡野无异。”
李柳道了一声谢。
作为武据韩氏的家主,韩老爷子的消息,当然很灵通,再者李二和狮子峰那边也没如何藏掖,便对这家人,大致知根知底了。
狮子峰李二,是一位止境武夫,其实他不是北俱芦洲本土人氏,来自宝瓶洲骊珠洞天。只不过如今的北俱芦洲山上仙师,知晓此事,还是不多。
听说那个老匹夫王赴愬曾经去过狮子峰山脚,在李二这边挨了顿打,之后在文庙议事鸳鸯渚那边,止境、山巅武夫扎堆垂钓,王赴愬好像与人说过李二的拳法,其实一般,不重。
北俱芦洲的花翎王朝,与那中部的大源卢氏王朝差不多,都是屈指可数的大国,国力鼎盛,更是少数几个山下庙堂能管山上仙府的王朝,要知道这可是在北俱芦洲,而这个家族祠堂位于曲沃郡绛县的武据韩氏,在花翎王朝,一直有那“太上皇”的绰号,历史上拥有“文”“武”谥号的,多达百余人,配享太庙的韩氏先贤,数量可观。
但是作为韩氏嫡长孙的韩澄江,已经不惑之年,在庙堂上却仍是毫无建树,做官只做到了礼部郎中,然后修了五六年书,前些年就干脆辞官了。
之前花翎王朝着手编订大部头巨著,担任正总裁官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举荐礼部郎中韩澄江为总编纂官。
韩老爷子问道:“如今在做什么?”
这些年韩澄江一直在外游历,爷孙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正襟危坐的韩澄江,恭敬答道:“正在编撰两本书籍,分别暂名为《百家杂钞》和《警言联璧》。”
韩澄江读书很杂,将自己看书过程中的序跋、诏令和那列传典志祭文奏议等,分门别类,抄录整理。每遇先贤嘉言警句,不问古今,随手辄记,韩澄江就再额外将这些语句单独拎出来,又分成治学、存养、处世和文藻等十类,条分缕晰,编订成册。
韩老爷子笑着点头,“那就是类似两吴选定的《古文观止》,和那陆湘客的《醉古堂剑扫》了。”
韩澄江说道:“就只是拾人牙慧了。”
韩老爷子摆手道:“两部书做得好,也不失为成己成人之宝筏,希圣希贤之阶梯。回头把草稿给我看看,帮你把把关。以后若能版刻出书,记得用化名就是了。”
韩澄江答应下来。
老人突然笑道:“李柳,澄江写得一手好字,槐黄县城祖宅那边的春联?”
孙子韩澄江的书法,确实极具功力,深得当今天子青睐,故而花翎王朝每有御制碑版,必然让韩澄江提笔书写,在担任总编纂官之前,就连皇帝陛下的书斋名,都是韩澄江的手笔。
韩澄江是公认的少年神童,弱冠之龄,就考取了二甲头名,传闻这还是韩首辅以“官宦之子不该占天下寒士之先”的理由,与陛下主动请求降低嫡长子韩澄江的殿试名次。故而此次韩首辅返乡祭祖,尤其还需要见一见亲家,皇帝陛下便赐下一柄玉如意,寓意“此次出京往来事事如意”,此外还赠予内府孤本书籍百余,当然是专门给韩澄江的。
李柳笑道:“春联和福字,都是我弟弟写的。”
言语无忌,直来直往。
韩老爷子闻言哑然。
韩澄江看到爷爷脸上这种不常见的表情,忍住笑。
李柳瞥了眼文房匾额,愧怍斋。
取自亚圣的那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而且与门口的那条乔梓巷也算一种呼应。
墙上悬一副对联,铁画银钩。
风来海立,剑鞘之中有龙气。
云抱山行,酒杯以外皆鸿毛。
韩澄江轻声笑道:“爷爷其实不喜欢喝酒,就只是单纯喜欢这幅对联。”
爷爷年轻那会儿,还曾投身沙场,戎马生涯十数年,是一位著名儒将。
所以韩老首辅后来在官场上,有一句奇怪言语。
我的朋友,多是你们不认识的年轻人。
老人感慨道:“狮子峰是个修行的好地方,我只在年少时去过一次,这类天下名山道场处久了,不光是修道之人的风水宝地,可以让读书人开阔心境,最能感发人希圣希贤之志、利己利人之心。”
狮子峰山主,一位久负盛名的老元婴修士,与鱼凫书院上任山长周密,还是关系极好的挚友。
老人突然问了一个在外人看来,会觉得极为不可思议的问题,“能不能问一句,怎么看得上澄江?”
李柳直截了当道:“属于山上事,既有宿怨,也有宿缘,得在这一世做个清爽的了断。”
她跟韩澄江成亲,先前就只是在狮子峰那边的山脚小镇,办了一场喜酒,韩家那边无人露面。
韩澄江和武据韩氏也算好说话了。
韩澄江的两次前世,在中土神洲,流霞洲,都与一次次兵解转世皆生而知之的李柳,有过不小的交集。
当初杨老头让李二一家三口,离开小镇,搬去北俱芦洲,而那次出门游历的韩澄江就刚好碰到了李柳,然后一起去往狮子峰。
就好似一桩天定的缘分。
李柳倒是心知肚明,是杨老头托付蔡道煌的手笔,定婚店内翻开姻缘谱,写名字,牵红线。
作为交换,杨老头送给了胡沣一桩机缘,这才得以上山修行。
不过那只藏着一座洞天的金色蝉蜕,就只是弟弟李槐随手为之。
韩老爷子怔怔无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柳,你当下的境界?”
李柳说道:“仙人境。”
韩老爷子看了眼韩澄江,好像也是头回听说此事,却是一脸无所谓的神色,心宽多福,确实不假。
先前韩澄江陪着回乡省亲的李柳,在那槐黄县城,挑水砍柴的活计,也做得,粗茶淡饭也吃得,就是被好友刘羡阳吓得不轻,故意将那林守一和董水井,说成是打小就喜欢套麻袋敲闷棍的混世魔王。
参加过落魄山建立宗门的庆典观礼,还跟那位主动下山登门拜访的陈山主,喝了一顿酒,对方酒量实在太好,喝不过。
韩老爷子沉默许久,伸手出袖,抬了抬,轻声问道:“可有希望更上一层楼?”
李柳点头道:“至多百年,必然之事
。”
韩老爷子再次沉默。
如今咱们北俱芦洲,飞升境修士,好像暂时就只有一位吧。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
老人笑道:“立不世之功勋而终保晚节、身后名者,不多的。李柳,以后澄江就托付给你了。”
功高震主一事,历来是古人在封侯拜相的路上,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险隘。
李柳点头道:“没问题。”
老人好奇问道:“听说那位陈隐官也是出身骊珠洞天,好像如今还很年轻,他具体岁数是多大?”
李柳说道:“四十岁出头一点。”
老人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问一下陈隐官的境界?”
按照之前的说法,作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剑气长城的陈十一,是玉璞境剑修,山巅境武夫。
李柳想了想,摇头道:“难说。”
————
红烛镇,小巷里边的书铺。
来了个五短身材的木讷汉子,看着那个懒洋洋躺在藤椅上的黑衣青年,说道:“来买书。”
冲澹江水神李锦立即坐起身,笑道:“稀客稀客,难得难得。”
当初眼前这个家伙,狮子大开口,跟大骊直接讨要一个州城隍的位置,若是只给那郡县城隍爷的头衔,他就继续在那馒头山土地庙待着,不挪窝了。
山水官场的升迁,一个萝卜一个坑,比朝廷补缺更难。不过大骊朝廷还真就答应了此事。
曾几何时,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帮助神水国的开国皇帝,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打下了将近半壁江山的辽阔版图。
几乎统一了历史上的古蜀地界,那会儿的神水国,疆域广袤,囊括了如今大隋王朝和黄庭国,就连昔年大骊宋氏的宗主国,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卢氏王朝,也有一部分版图,属于神水国边境州郡。
一代名将,开国功臣。
功成身退之时,好像还不到四十岁。
只不过此人的名字,倒是半点不稀奇,张平。
如今红烛镇那边就有好几个叫张平的。
大骊北岳披云山的第一场夜游宴,辖境内唯一一位没有到场的山水神灵,就是这位馒头山的小小土地爷。
外界猜测是品秩太低,未曾受邀,可事实上,山君府的第一批请帖,而且还是魏檗的亲笔手书,邀请之人,就是这个张平。
而魏檗,曾是神水国的大岳山君。只不过那会儿神水国,不断有国土分裂出去,版图缩减得厉害。
等到大骊宋氏立国之后,将魏檗这个亡国余孽,一贬再贬,直接从一个大王朝的五岳山君,最终沦为棋墩山的土地公。
与那旧朱荧王朝的山君晋青,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也难怪两位大岳山君,是出了名的各自看不顺眼。
这位州城隍爷问道:“有没有兵书?”
李锦指了指一处书架,“都在那边了。”
张平走到那处书架前,扫了几眼,抽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二十七史百将传,是说那中土神洲历朝名将的,汉子随手翻了几页,又放回去,重新取出一本,好像找到了想要浏览的某位名将列传,将书籍收入袖中,转头问道:“多少钱?”
李锦笑道:“破例不收钱,送你了。”
张平也没客套寒暄的意思,转身就要走。
李锦招手道:“再聊会儿,如果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来书铺?”
张平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先前这红烛镇书铺,山水气象的动静不小,连州城城隍庙那边都察觉到了这边的异象。
李锦笑道:“之前落魄山的大管家,送了我两幅画,陈山主前不久来了这边一趟,帮忙描金,钤印私章。”
张平点头道:“恭喜。”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李锦摇摇头,笑道:“你一个兵家子弟,倒像是个道家练气士。”
就像那本名将列传,其中一人,便是这个张平极为推崇的杀神,姓白。
浩然天下各地武庙,依循文庙礼制而建。
郡县两级,只悬武庙十哲的挂像,州一级武庙,财力不足的,挂像,有那财力的,就为武庙殿上十人塑造神像。
各国京城、陪都,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人间香火。
传闻那中土亚圣府,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绕过影壁,便是仪门,两边各挂两幅等人高的彩绘门神,总计四位武庙陪祀圣贤,正是那“武功无瑕”武庙十哲中的四位。
李锦笑道:“你仰慕的那位,实在是杀性太重,手段过于酷烈了。”
张平神色淡然道:“我给他牵马都不配,至于你们,就别妄加评论了。”
武庙七十二将,主殿十人,两庑六十二人,不同于变动极少的文庙,武庙经常会有神主更换,颇为频繁,但是一般来说,陪祀人选更换挂像、雕像和神主,浩然天下异议不会太大,唯有一人是例外,入庙陪祀岁月极久,从最早的武庙副祀十哲,却在后世地位一降再降,先是被撤出主殿,搬去了两庑之一,然后名次越来越低,差点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失去,如今在武庙里边,就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之列。
宝瓶洲是小地方,历史上只有一位武将入选武庙,但是陪祀岁月极为短暂,很快就被剔除出去,因为被别洲名将顶替位置了。
以至于后世宝瓶洲,根本就不知道兵家老黄历上边,还有这么一页。
而此人正是神水国张平。
李锦笑问道:“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小家伙呢?”
张平瞥了眼馒头山土地庙那边,没好气道:“小崽子又去那边点卯了。”
李锦忍俊不禁,“也是一桩不小的善缘。”
红烛镇往西约莫两百里水路,水面辽阔,水势平稳的江心地带,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头,有个俗称,馒头山,上边有个香火还算凑合的土地庙。
如今那个张平发迹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土地庙也没荒废,虽然神主金身迁徙去了州城隍庙,这边类似下山,都有了庙祝,修缮了客房,在香火小人的拼死谏言之下,这才拿出点钱,给这边的泥塑神像重新彩绘、贴金,看着终于有那么点人模狗样了。
一位身穿朱衣腰系白玉带的香火小人儿,约莫巴掌高,骂骂咧咧,张平这厮就是个王八蛋,带着自己来到这边,结果他说走就走了,也不捎自己一程。
不管怎么说,都是苦日子熬出头了,总算发达了,阔绰了。
朱衣童子狠狠一跺脚,因为蓦然记起一事,然后呆滞无言,咋办咋办?今天得点卯啊,还来得及吗?
它立即施展一门神通,下了一道勉强可算敕令的“法旨”,片刻之后,很快就游来一条三尺长的青色鲤鱼,如渡船靠岸。
朱衣童子一个健步如飞,跃上青鲤背脊,双手攥住两根鱼须,如手握缰绳,劈波斩浪,到了红烛镇那边,急匆匆跳上岸,绕过那条脂粉香腻的河段,许多在外行商的大骊商贾,都在这边的各州会馆过年,小家伙一路飞奔,到了棋墩山附近,香火小人儿掐诀跺脚不停,很快就蹦出一个土地公,如今棋墩山的山神,是那“宋金头”,跟自家城隍爷一样,都是臭茅坑里边的石头,但是宋山神手底下的这位土地爷,与这位州城隍庙的二把交椅,却是老相识了,见着了香火小人,立即神色谄媚,都不用询问,就招来了一条水桶粗的白花蛇,朱衣童子道了一声谢,跃上长蛇背脊,伸手揪住两片蛇鳞,风驰电掣,直奔落魄山,一路上念念有词,来得及,肯定来得及,一定不能破功啊,大爷我按时点卯就快要凑足一百次了……
到了落魄山地界,让那条白花蛇回了,朱衣童子埋头狂奔,可怜两条小腿飞快晃荡,跟车轱辘似的。
小家伙火急火燎来到了山门口,大半夜的,没能瞧见那个看门的仙尉。
落魄山这边的看门人,最早是言谈风趣的大风兄弟,后来是只会看些正经书的曹晴朗和元宝,然后是慧眼独具、极有识人之明、对自己极为赏识的右护法大人,不过如今换成了那个年轻道士。
它环顾四周,一咬牙,趴在地上,从宅子门底下的缝隙一钻而过,到了屋门口那边,朱衣童子蹦跳起来,使劲敲门,扯开嗓子喊道:“仙尉仙尉,这么早睡觉,睡个锤子的睡,赶紧起来,大年三十的,竟敢不守夜,懂不懂规矩……”
小家伙敲了半天门,有气无力苦兮兮道:“仙尉道长,开个门,求你了,我晓得你没睡,屋子里边有火光呢,求你了啊,真心实意的!”
想要趴在地上,从门缝里边钻进去,结果不比那大门,挤得脑阔疼也没能进去,小家伙站起身,眼神呆滞,捶胸顿足,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起来,命苦啊。
实在不行,就去山上,找暖树,她今儿肯定会守夜的,而且就在竹楼一楼那边。
唯一的问题在于,不知道自己这两条瘦了吧唧的小腿,赶不赶得上时辰。
吱呀一声,仙尉手中卷起一本书籍,开了门,蹲在地上,笑嘻嘻道:“终于晓得喊我一声仙尉道长了,说吧,大半夜摸上门来,想要干啥。”
小家伙挺直腰杆,双手叉腰,高高扬起脑袋,怒道:“干啥干,还能是啥,大爷来这边按时点卯啊!”
“他娘的,在城隍庙那边,来个一大帮来我家问夜饭的官场同僚,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平就是个不靠谱的主儿,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废物,我不得帮忙待客啊,一不小心就喝高了,之后去了趟馒头山,这一路好跑,差点累死大爷了。”
仙尉这才记起,这个香火小人,今天好像确实需要来落魄山这边点卯。
还真把落魄山当个衙门了啊。
不过小家伙心诚是真心诚。
仙尉转身走入屋内,小家伙一个飞奔,跳到火炉边沿,蹲着烤火取暖,对于朱衣童子来说,火盆就像一座小火山。
小家伙埋怨道:“粽子呢,芋头条呢,屁都没有啊,仙尉啊,真不是我说你,咋个混得这么寒酸,被老厨子克扣俸禄啦?”
仙尉置若罔闻,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是小米粒留在这边的,巴掌大小,每页都标注日期,让这个香火小人每次圈画一下,就算当天点过卯了。
朱衣童子发号施令道:“赶紧的,愣在那儿作甚,笔墨伺候啊,就你这点悟性和眼力劲儿,要是混官场,吃屁吧你。”
仙尉白了小家伙一眼,弯腰从火盆里边捡起一块木炭,随手丢在火盆边沿上边,小家伙只得抠出一小粒木炭作笔,神色认真,在那册子上边圈画过后,如释重负。
仙尉将册子丢回桌上,结果又挨了一顿骂,习惯就好。
仙尉坐在小竹椅上,好奇道:“一直没问,每半个月,你这么按时点卯,到底图个啥?”
小家伙出身处州城隍庙,那位城隍爷,在山水官场的官品可不低,张平作为一州城隍之首,管着郡县两级的所有城隍庙,还有那些土地公、土地婆。眼前这个朱衣童子,
香火小人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斜眼看那年轻道士,“只要点卯次数足够了,老子就可以按部就班,一级一级升官啊,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阴差阳错的,约莫是缘分未到,至今没能见到那位陈山主。按照裴舵主的说法,在山门口这边点卯一百次,以后再见着了那位山主大人,就可以跟山主主动打招呼了。
仙尉哭笑不得,“升官?多大的官?”
小家伙愣了愣,挠挠脸,嗓音立马小了下去,“反正咱们裴舵主和周护法大人,心里都有谱的,我可不晓得,从不问这些,显得不心诚。”
当年顶替周米粒,朱衣童子接任了骑龙巷右护法。
而且私底下听咱们周护法的意思,以后裴钱有可能会设置骑龙巷总护法,责无旁贷,这么一副重担,我挑了!
这些年来,其实他们这座秘密小山头,只举办过一次“祖师堂”议事。
这场武林大会,声势浩大,极为隆重,就在那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
龙泉郡总舵,如今势力扩张得可怕,已经下辖两个分舵了,东华山分舵,骑龙巷分舵。
而那块总舵盟主令牌,被上任武林盟主兼总舵主的李宝瓶交给了裴钱。
裴钱现在是东华山分舵舵主,兼任骑龙巷分舵舵主,身兼两职,位高权重,地位显赫。
周米粒卸任骑龙巷右护法之后,顺势升迁为了骑龙巷分舵的副舵主,当大官了。
至于分舵供奉,有陈暖树和陈灵均。
东华山分舵辖下又有某学舍小舵,小舵主李槐,手底下管着两个小喽啰,与李槐是山崖书院同学舍的刘观,马濂。
当年那场共襄盛举的武林大会,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的城隍庙香火小人儿,由于升迁为骑龙巷右护法,被分舵主裴钱准许破例坐在桌上议事。
那次总舵主李宝瓶,以及骑龙巷分舵名誉舵主,大白鹅崔东山,都缺席了会议。
结果大白鹅就被杀伐果决、六亲不认的裴舵主,当场记大过一次了。
至于那条骑龙巷左护法,呵呵,可就混得不行喽,只能趴在桌旁的长凳底下。
朱衣童子说道:“来点瓜子嗑磕。”
仙尉剥开一颗瓜子,放在火盆边沿。
朱衣童子点头赞赏道:“仙尉,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交心话,以后我哪天升官了,就与裴舵主和周护法鼎力举荐一番,空出来的骑龙巷右护法一职,非你莫属。”
仙尉笑呵呵道:“我是该谢谢你啊,还是该谢谢你啊?”
山君晋青秘密离开山君府,走了一趟篁山剑派,找到剑修元白。
元白玩笑道:“岂不是要我当那三姓家奴?”
晋青说道:“我觉得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
元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不管篁竹剑派的首任山主是谁,不管将来能否跻身宗门,我还是希望能够留在这边。”
“落魄山的下宗,仙都山青萍剑宗,将会是桐叶洲第一个剑道宗门。”
晋青继续劝说道:“陈平安很看重你,不在剑道境界,也不是你的身份,就只是剑修之间的惺惺相惜。”
见元白笑着不说话,晋青说道:“你也别误会,是觉得你到了那边,能帮衬谁一把,我只是认为你去了那边,要比待在这乌烟瘴气的篁山剑派,更舒心些。”
其实按照与年轻隐官的约定,晋青本该先确定了桐叶洲中部燐河畔的独孤氏复国一事,才来这边劝说元白,挖正阳山的墙角。
元白还是摇头道:“算了,我就不去桐叶洲了。”
晋青点点头,问道:“那我就这么飞剑传信落魄山了?”
元白笑道:“有劳晋山君。”
宝瓶洲南塘湖。
秦湖君手持一只白碗,碗中有一颗水珠。
一颗小小的水珠,却凝聚着旧南塘湖的八成湖水。
要不是剑仙邵云岩提醒,于礼不合, 否则她确实想要偷偷建造一座类似“家庙”的生祠,立起一块每天敬香的供奉牌位。
身为一湖水君,按照如今的大骊朝廷和中土文庙的规矩,按例准许开府,类似山上的金丹地仙开峰。这位女子湖君,打算与观湖书院,山崖书院,分别求一件儒家文庙的祭祀礼器,再请一本文庙圣贤的著作书籍。
之前在年轻隐官那边,她主动放弃了那笔功德馈赠。因为就不是什么买卖事。
北俱芦洲,大渎公府,灵源公沈霖连夜打造出一块匾额,高高悬挂起来,甚至要比那块灵源公府匾额位置更高。
德游宫。
夜幕中,沈霖站在自家府邸的大门外,仰头望向那块年轻隐官亲笔手书的匾额,眯眼而笑。
取自“德人天游”一语。
沈霖面带笑意,喃喃道:“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问月学,旅人念乡。”
中土神洲,相传是道祖炼丹炉所在的火山群。
一座小酒铺,沽酒妇人笑眯眯道:“甘州,想不想认我当师父,学习仙法?”
少女直接问道:“有啥好处?”
仰止说道:“可以传授给你几种水法。”
少女皱眉道:“你们练气士的术法,我可未必瞧得上,就算瞧得上,我也未必可以修行。”
这就叫神人有别,大道殊途。
妇人笑道:“肯定可以修行,说不定将来你由浊转清,跻身了江水正神,也可以一路修行下去。”
老山神龚新舟,按照如今文庙的金玉谱牒,品秩是从七品,就是山水官场的清流官身。
眼前这个朝湫小河婆,与河伯、土地爷一样,都属于垫底的浊流胥吏,还不如那些好歹属于清流出身的县城隍。
没办法,年轻隐官提醒过,老秀才也暗示过。
再不识趣一点,仰止都要担心被穿小鞋了。
而且陈平安当时身边跟着个“扈从”青同,而且听说如今小陌,更是这位年轻隐官的身边死士。
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更是跟着礼圣一起来的。
小河婆问道:“拜师礼,需要磕头敬茶吗?”
仰止扇动蒲扇,微笑摇头道:“不记名的师徒,用不着。”
小河婆豪爽道:“干嘛不记名,干脆记名,一步到位得嘞。”
仰止笑了笑,稍作思量,点头道:“也行吧。”
之后双方喝过了一碗酒,双方就算拜师收徒了,很省心省力,对仰止的胃口。
之前仰止询问陈平安,能够与文庙那边通通气,探探口风,能否让自己像那蛮荒桃亭,或是小陌,能够在浩然天下来去自由,她可以与文庙那边立下心誓,学那白泽,名义上被关押在一隅之地,面子上过得去,每次出门游历,都不会大张旗鼓。
可惜当时陈平安没有给出明确答案。
虽说之后礼圣亲临,但是仰止没敢开这个口,有得寸进尺的嫌疑。
小夫子的脾气如何,绯妃这些蛮荒晚辈,至多只是听说,仰止却是亲眼见过的。
需知人世间最早的那拨“书生”,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而这位小夫子,作为远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之一,更是……一言难尽。反正当初蛮荒妖族的山巅修士,见到这位小夫子,就只有一个想法,都不是什么赶紧绕路避让了,而是……老子就不该出门。
在小河婆离开酒铺后,来了一位腰悬玉佩的书院君子,没有隐藏行踪,身形掠空,落在酒铺这边。
香榧山那边的老山神龚新舟,察觉到动静,瞥了眼对方身形,真是方圆数百里难得一见的俊后生。
那位书院君子开门见山道:“千年之内,未经文庙许可,不得去往南婆娑洲和扶摇洲,其余七洲,尤其不可以靠近三处归墟,一旦违约,斩立决。”
“但是这里边有个先决条件,你必须马上走一趟桐叶洲。”
“落魄山陈山主,会帮你预留一部分曳落河水运,但是需要你用在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上,作为你换取一千年自由身的代价。”
仰止问道:“就只有这些?”
君子点头道:“如果你答应,我马上就可以传信文庙,将此事报备录档。”
仰止犹豫了一下,“作得准?”
那位书院君子哑然失笑,“这是文庙决议,不是开玩笑的。”
大岳居胥山,一位老道士离开黄粱酒铺,骑乘青牛,踏云而起,去往自家道场。
青牛道士封君,有了一个决断,那山君怀涟不识趣,自己却不能不讲究,反正就是一炷香而已,锦上添花,何乐不为。
也好顺便与那陈道友打声招呼,提醒他如今贫道就在居胥山这边修行,欢迎来此做客。
老道士离开夜航船后,重返居胥山的副山鸟举山,开辟道场,是昔年这位真人的治所所在。
那会儿的天下五岳大渎,山君水神,都是他们这拨地仙真人的佐官,简单来说,几千年前,现任山君怀涟,名义上归他管。
如今嘛,颠倒了。
桐叶洲,镇妖楼。
一行人来到了顶楼。
至圣先师凭栏远眺,笑道:“在这桐叶洲中部,大渎开凿一事,需要大修士的搬山倒海,如今有了仰止和嫩道人,再加上青同道友的敲边鼓,事半功倍了。”
陈平安回过神,点头道:“可能还需要跟东海水君商量一下。”
方才陈平安在分出一粒心神,归拢书籍和文字。
先前山君晋青赠送了一部碑帖,汇总了旧朱荧王朝中岳山头的所有崖刻榜书、碑文石刻,多达两千余片。
黄庭国紫阳府,吴懿送出的那只剑匣,除了装有一枚极其珍稀的剑丸“泥丸”,剑匣本身承载了六十多个宝箓真诰文字,同样极为珍贵。
钱塘江七里泷水域,陈平安借取历朝历代文人骚客的诗篇,总计三十万字,以量取胜。
至圣先师看着远方,“一条光阴长河,就像两个字。”
陈平安说道:“现在。”
至圣先师轻声感慨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陈平安缓缓道:“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如是而已。”
“强者多想一点,弱者就可以少想很多。”
至圣先师点点头,沉默片刻,笑问道:“先前问了你看书,有无特别喜欢和厌恶的语句,那么有没有印象最深刻的某句话?”
“有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声道:“余家贫,无从致书以观。”
至圣先师会心一笑,“这个想法很好啊,因为也是我们这拨‘书生’当年的最大感受。”
关于陈平安身上的那个一,如今数座天下,如果撇开天外那座古天庭遗址不谈,知晓此事的,不超过十个。
那么别忘了,哪怕陈平安是那新人旧一,可一,就是一。
哪怕只是当年那个至高存在的一半,与登天而去的周密差不多刚好对半分。
至圣先师说道:“陈平安,一定要守住心关啊,至少在你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前,最好别把他放出来,尤其注意一点,千万不能让他占据主导位置。”
陈平安沉声道:“争取!”
要说是一位十五境修士的半个一,没什么可怕的。
那么如果是一位十六境的一半呢?
至圣先师抚须而笑,“别说陆沉,连我也怕。”
比如当初在那泥瓶巷,一定是有个这么个人,让道祖让道。
第九百五十章
一个身材瘦弱的道士,头戴毡帽,一身缝补厉害的青色棉布道袍,脚穿一双厚实棉鞋,走在路上,就跟瘦竹竿晃荡似的。
身边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腰间佩刀,刀柄被摩挲得包浆锃亮,男人在几个月前开始蓄须,很快就满脸络腮胡。
双方一起走在回乡路上,两人家乡,离着不远,也就三四十里路,都属于五陵郡地界。
其实道士要那男子年轻二十多岁,只是面相显老的缘故,看着却要比后者至少年长十岁。
关键这道士虽无官方认可的度牒授箓,属于私箓路数,却是货真价实的修道之人,身边好友,则是纯粹武夫。
两人一起远游归来,这趟出门,耗费数年之久,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奇人异事。
正是米贼王原箓,捉刀客一脉的武夫戚鼓。
一个玉璞境圆满修士,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破境的九境巅峰武夫。
在这青冥天下,米贼一脉的道士,只看“米贼”二字,就知道处境不算多好了,与那尸解仙、挑夫和一字师类似,不至于是走在街上人人喊打的歪门邪道,但是最好别靠近白玉京地界,一经发现行踪,多半就要去那五城十二楼做客了。
戚鼓问道:“你觉得我要不要答应朱璇的邀请?”
在游历途中,曾经路过雍州,在青冥十四州当中,属于一处水运最为充沛的风水宝地,
并州的青山王朝,雍州的鱼符王朝,都是本州国力最盛的王朝,首屈一指的庞然大物。
不知怎么,两人被那位鱼符王朝的年轻女帝发现了行踪,朱璇亲自露面,邀请戚鼓担任皇家供奉。
不过双方心知肚明,鱼符王朝的女帝朱璇这就是截胡,因为戚鼓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以“最强”身份跻身止境武夫,若是在鱼符王朝破境,就可以增加一份数量可观的武运馈赠,所以朱璇除了拿出一个供奉身份,另有开价,极其丰厚,不谈那笔俸禄,光是朱璇承诺从皇室密库中取出一件兵器,可供戚鼓使用,期限是三百年,这就极为诱人了,这把名为“破阵”的绝世名枪,一直是鱼符王朝的镇国之宝,能够先天克制练气士的阵法,戚鼓要是成为止境武夫,再手持此枪,对阵仙人之下的练气士,全无敌。
别说分胜负了,估计对方想跑都难。
任何一个能够跻身年轻与候补十人之列的,无论是修士还是武夫,谁没几手杀手锏?
反观青神王朝这边,好像全然无所谓戚鼓在哪里破境,至今就连个道官都没现身,就更不谈皇帝陛下和雅相姚清了。
把戚鼓气个不轻。
老子好歹是九境武夫,就这么不入你们的法眼?
王原箓说道:“反正你见着了好看婆姨,就要挪不动腿。”
戚鼓没好气道:“你也就只会窝里横了。”
王原箓确实就是在他这边敢这么横,见着了外人,就要舌头打结,话都说不清楚。比如在女帝朱璇那边,王原箓就一直低着头,红着耳根,差不多就是问三句答一句的光景,之前在陆台和袁滢那边,道士更是喝高了,不知怎么就给那位陆公子几句话,喝到了伤心处,酒量又差,哭得稀里哗啦,亏得没有发酒疯。
可能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个被王原箓喊了多年便宜“老祖宗”的玄都观孙道长。
王原箓在老观主那边,确实挺有英雄气概的,都敢当面骂一句老瓜皮。
老观主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尤其那句“贫道喜好与人为善,从不与人结隔夜仇”的口头禅,在青冥天下声名在外。
所以戚鼓私底下劝过王原箓,在老神仙那边,说话还是要客气点,只是劝不动。
“要是这趟回家,连那刘敬都见不着,老子就不拿热脸贴冷屁股了。”
戚鼓越说越气,骂骂咧咧道:“他娘的,真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那就怨不得老子墙里开花墙外香了。”
位于青神王朝京畿之地的五陵郡,是个豪贵之家扎堆、世族门阀林立的地方,祖荫阴德之盛,冠绝一州。
五陵郡,辖下五县,长茂钧阳平。既是皇陵所在,最早其实就是青神王朝专门用来聚拢、安置开国勋贵之地。
如今的郡守大人刘敬,是皇亲国戚,还有个提点宫观官的身份,京城、京畿道士,都归他管。
此外青山王朝各大山川,都设置有宫观提举官,往往被朝廷用来安置上了岁数的闲散大臣,更像是个荣衔。
王原箓说道:“小心姚首辅就盯着你呢。”
戚鼓问道:“不至于吧?”
王原箓微皱眉头,说道:“难说。”
戚鼓犹豫了一下,还是使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与身边好友密语道:“亏得我们并州是归青翠城管辖,不然早就被白玉京道老二收拾得惨了,五陵郡绝不会有今天的生机气象。”
王原箓说道:“同源不同流,水性就有差异。老百姓逐水而居,当然喜欢水势平缓的,三天两头就发洪水,是个人都遭不住,要叫苦喊冤的。”
戚鼓笑道:“偶尔还是能够蹦出几句道理的。”
戚鼓想起一事,说道:“听说余掌教新收了个弟子。”
道士咧咧嘴,“命好,羡慕不来哩。”
戚鼓调侃道:“徐隽的命才算好。”
道士想了想,摇头道:“徐宗主不光是命好……不对,徐宗主的命其实并不好,命硬才是真本事。”
戚鼓说道:“总有一天,我要娶了那白藕当媳妇,才算光宗耀祖!”
道士习惯性低头袖手,身形佝偻,“辣婆姨,真要娶过门,就是每天嚼朝天椒哩。”
戚鼓眼神熠熠,晃了晃手腕,咧嘴笑道:“只要老子赢了她一场,娶过门来,再输给她一百场、一千场,都么问题!”
打架嘛,分两种的。
道士小声嘀咕,埋怨道:“你说话咋个这么下流嘞。”
戚鼓咦了一声,“这都听得懂?”
最近百年之内,如庄稼逢大年,五陵郡涌现出了一大拨各州瞩目的天之骄子,光是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就有两位。
此外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华阳宫,有个道号悠然的年轻修士,而采收山有个道号南山的女子道官,两位公认的天仙胚子,如今已是年轻元婴修士。
与此刻路上这两位,都是五陵郡走出去的年轻一辈,悠然和南山,也都是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官之一,双方虽然出身于敌对宗门,但是他们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连时辰都毫厘不差,这等天作之合,以至于地肺山和采收山的两拨道官们,如今人心都有些微妙变化。
其实王原箓和戚鼓是很想一起走趟五彩天下的,只是浩然天下文庙制定的规矩摆在那边,双方境界都超过了门槛,想去去不了。
在山上道官眼中,这个五陵郡就是个聚宝盆,神仙窝。
在数座天下眼里,更是一个可与浩然天下骊珠洞天媲美的金玉道场。
既有躺在祖辈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也有“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的五陵子弟,不惜死于边庭,更有一掷千金急人之难,豪侠任气的年轻游侠。
反正都是名动天下的五陵少年。
可是在王原箓和戚鼓眼中,就只是家乡。
有钱人很有钱,穷人也会穷得揭不开锅,各活各的。
离离原上草,官道上鲜衣怒马,尘土飞扬,来了一拨金鞍玉勒富贵客。
这拨骑乘骏马出游的,都是一些年轻面孔的男女,佩剑背弓,骑马寻花,风流豪迈,意气相倾,满身凌厉之气。
那道士恰恰相反,畏畏缩缩,贼眉鼠眼的,满是鄙琐局蹐之态。
王原箓赶紧挪步,不与对方争道,主动躲避那些极为雄健神异的高头骏马,戚鼓只得跟着站在道旁,等到那拨王孙子弟策马远去后,戚鼓抬手挥了挥尘土,一只手习惯性掏了掏裤裆,笑道:“只说皮囊卖相,确实得看种好不好,咱俩就都不济事,吃了大亏,所以将来娶媳妇,一定要找好看的。”
王原箓不搭话,沉默片刻,说道:“掏裤裆这个习惯,能改就改了吧,被女子看到了,至少好感减半。”
戚鼓笑道:“家伙什太大,摆不正位置。”
王原箓说道:“怎么每次放水,都是你先提裤腰带。”
戚鼓哑口无言。你跟我较这个劲作甚?
两人路过一处道旁行亭,里边有一帮赌鬼在里边掷骰子,戚鼓搓搓手,王原箓斜眼一瞥。
戚鼓嘿嘿而笑,“放心,老规矩,既然跟你保证过了,肯定说到做到。今儿就算了,先送你回家。”
戚鼓打小就有个毛病,嗜赌如命。
后来认识了王原箓,成了朋友,拍胸脯保证,以后跟我混,保证缺啥有啥。
结果戚鼓曾经因为赌钱,在青神王朝京城和辘州,先后吃过两次大亏。
刚好两次都是王原箓匆忙闻讯赶去,帮忙摆平的,所谓“摆平”,很简单,就是我王原箓拿钱摆不平的事情,就拿命摆平。
两次救出戚鼓,杀出一条血路。
甚至可以说王原箓之所以成为米贼一脉的道士,都是拜戚鼓所赐。
不过那些年,王原箓至多与戚鼓埋怨一句,跟着大哥混,三天饿九顿。
王原箓的想法,很简单朴素,答应跟你做朋友,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做了朋友,就得有朋友的样子。
朋友不把我当朋友,那是我的眼光问题,没什么可抱怨的,吃过几次苦头,觉得遭不住了,分道扬镳就是了。
之后王原箓就给戚鼓定了一条规矩。
只要你在赌桌上边,不想着挣钱,随便你赌钱,几百几千两银子,甚至是那神仙钱都没事,没钱了,跟我借钱去赌都没问题。
但是只要你想着挣钱,哪怕只是几文钱的小打小闹,都别赌。不然以后我们就别做朋友了。
王原箓交朋友的唯一宗旨,就是不小气,有几个交心的朋友,这种人才值得结交。
戚鼓问道:“还是不打算捅破窗户纸?不与你哥哥摆明身份?”
王原箓无奈道:“怕啊。”
戚鼓闷闷道:“得怨我。”
如果王原箓不是米贼一脉的旁门道士,在青神王朝朝廷这边受箓,他哥哥一家,也算是一场“得道飞升,仙及鸡犬”了,不说什么泼天富贵,在这五陵郡立起门户来,开枝散叶,再传承几代香火,说不得就是一地郡望家族了。如今便不成了,被自己连累,王原箓的山上仇家实在太多。
王原箓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小日子有小日子的安稳,我大哥也有自己的命。”
戚鼓也只当是好友在安慰自己。
王原箓的亲哥,名叫王原福,丈人是个当地屠户,今儿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路边酒肆买来的一斤散酒,逛荡到了女婿家黄泥屋门口那边,臭着一张脸,见了出门迎接的女儿女婿,埋怨道:“我自倒灶,走了霉运,把个本该嫁给有钱门户当夫人的女儿,嫁给你这现世宝的烂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祖上积了甚么德,带掣你中了个道童身份,以后更有理由不做正事了,心肥了,以后又不知要开销我多少辛苦银子,莫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今世讨债来了,若有下辈子,千万记得还我。”
王原福弯腰低头,哪敢还嘴,瞥了眼酒壶,咽了口唾沫,确实嘴馋了。
不出意外,装了一斤散酒的酒壶,喝完了酒,老丈人还是要带回家去的。
那个被老丈人说成是被他“提掣”而来的道童身份,其实就是个道士候补,类似浩然天下的童生功名,有了这个身份,每三年就有一次参加县衙院试的机会,考中了,参加一府治所的授箓,才可以得到一个朝廷认可的正统道士身份。不过距离真正的“道官老爷”,还差一步,得等着补缺,有了实缺,不管是衙门当差,还是去了宫观,才算正儿八经的道官。
膀大粗圆的屠子,与好似那泼出去水的女儿说道: “去,把肠子煮了,再烫一壶酒来吃。”
王原福将老丈人领进屋子,走在稍后边,老丈人说话嗓门大,唾沫四溅的,王原福偷偷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等到老丈人坐下了,王原福才抖了抖衣袍,轻轻落座,屠子用眼角余光打量一眼,穷讲究,真把自个儿当道官老爷了,只是念在那个道童的份上,才忍住没说出口,问道:“你那个常年不着家的弟弟呢?”
王原福苦笑道:“好久没个音讯了。”
老丈人嗤笑道:“家书都不晓得寄一封,白养了个弟弟,亏得他王原路还是个读过书识得字的,这些年是在外边混得多可怜,才会连一封书信的钱都舍不得花销。”
按照村子这边的祠堂族谱,是原字辈,名字里边都需要嵌个“原”字,其实王原箓的本名,是王原路。
王原福依旧不敢顶嘴。
在青冥天下,道官有五花八门的身份、头衔,不是只有练气士才可以成为道官,没有修行资质的凡俗夫子,只要通过官府考核,也能获得道士度牒,不过会授以不同的法箓,除了朝廷颁布的,也有世代相袭的,还有某些得道高真简选高徒,秘授符诀,张大门风。
像这个被老丈人横竖看不起的王原福,哪怕将来侥幸成为道官,多半依旧就像那浊流胥吏,不入清流品第,以后的升迁之路,也会相对狭窄,极有可能是被调派到一个僻远的小道观,或是在一些类似县衙宝诰司、酝酿局的清水衙门当闲差。但是对于出身贫寒、没跟没脚的王原福来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已经算是光耀门楣的事情了,是完全可以去村子祠堂里边烧香祭祖的。
就像弟弟王原箓,也是钻研道书律典小二十年,报考了多次,也未能考出个正式道官,主要还是五陵郡这边,道士度牒的名额有限,典型的僧多粥少,那些富贵子弟,自幼读书,又有明师传道授业,当然就有先天优势,而且擅长押题,毕竟有那律师头衔的主考官道士,如何出题,也是一门学问。再者也怪弟弟王原路心气太高,钻了牛角尖,一门心思要考取那家乡最大一座道观的威仪师,考中了,在“行走”历练几年,就有希望负责住持道观的科律仪轨,指示道官们的坐作进退之威仪。
只是咱们五陵郡最大一座道观里边的威仪师,哪有那么容易考中,别说是王原路,就是那些祖上阔过、现今也没有如何家道中落的膏粱子弟,不一样争破头?
老丈人说道:“你那弟弟,就是个扶不起的玩意儿,别回了最好,说是多双筷子的事,其实不还是个事儿。”
当年女儿求自己帮衬她那小叔子,他便帮着在县城找了个银铺学徒的活计,多好的营生,不然能有那句“贼不过银匠”的老话?不曾想
那小子不识好歹,死活不去,非要待在山上。
好巧不巧的,翁婿二人正聊着王原路。
王原箓便回了家乡,此刻站在了门槛外边,喊了一声“哥”。
瞧见了门外好几年没见的亲弟弟,王原福虽然心中欣喜,却依旧板着脸,刚要站起身,不过刚抬起屁股,就赶紧坐回长凳,只是点点头,说道:“去灶房那边,跟你嫂子打声招呼。”
王原箓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屠子一拍桌子,没好气道:“见了面,都不知道跟我打声招呼,半点规矩不懂的东西。”
王原福笑道:“原路打小就是这个样子,性子是孤僻了些,跟谁都不亲近。”
屠子冷嘲热讽道:“就他那怂包德行,想跟谁亲近,也得有人乐意才行,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暖被窝的丑婆姨都找不到,要是搁我,哪有脸皮上坟祭祖,一头撞死算数,烧高香,下辈子投个好胎,至少别长得这么磕碜人,大晚上走路上,别说吓死人,鬼都要被他吓死。”
王原福脸色尴尬。毕竟是老丈人,不好发火。
之后一顿饭,屠子跟王原福坐在桌上,王原箓死活不愿意上桌吃饭,就夹了几筷子菜,捧着个碗蹲在门口。
王原福劝了一句,知道这个弟弟是个主意很定的人,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劝不动,就算了。
王原箓在门外低头扒饭,戚鼓就没有登门,各回各家。
碗里的米饭很结实,饭勺使劲按过的,等到米饭见底,王原箓端着大白碗,怔怔看着前边。
不怨天尤人过苦日子,哑巴笑着吃黄连。
王原箓转过头,再仰起头,咽下那口米饭,问道:“碧霄洞主怎么来了?”
之前一轮明月搬徙到青冥天下,在那天上,王原箓遥遥见过这位老前辈一面,架子很大,道法很高,就站在白玉京道老二身边。
听孙观主说过,是那落宝滩碧霄洞洞主,活了一万再加大几千年的漫长岁月,喜欢跟道祖掰手腕。将来与这位前辈见了面,二话不说多磕几个头,肯定没错。
老观主神色淡然道:“随便逛逛。”
王原箓点点头,说道:“随便就好。”
好像对方道法越高,年轻道士越不怯场。
老观主问道:“看到了什么,如此伤感?”
王原箓答道:“天上如龙者,庞然身躯悄然坠地,尸体上布满了蚊蝇蛆虫,挥之不去。”
“时日一久,也可能会开满花草。”
“所以伤感。”
“怎么说?”
“草长花开,漫山遍野,后来都没了。当然可以再等下一次,可如果我们就是那些花草呢。”
老观主听闻此说,流露出一抹赞许神色,微笑道:“你不修道谁修道。”
王原箓继续捧着碗,问道:“是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老观主反问道:“这种将来之事,跟你有关系吗?”
王原箓点点头,“暂时没有。”
低头扒饭,吃掉最后一口米饭,细嚼慢咽,年轻道士顺便一起嚼着“将”与“来”二字。
老观主抚须而笑,“造命在天,立命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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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神王朝的京畿之地,一处皇家宫苑,名为长柞宫,有一座明黄云纹琉璃瓦的三梧观,是一国道观之首。
今天雅相姚清和国师白藕,在此款待两位贵客,是一双年龄悬殊的道侣,大潮宗宗主徐隽,两京山的开山祖师朝歌。
姚清带着那双道侣逛过了三梧观,来到一间清雅屋舍内,白藕亲自煮茶待客。
道观如此命名,源于道观前有开国皇帝亲手种植的三株梧桐树,分别名为椅桐、梧桐、荆桐。
一日之计种蕉,一岁之计种竹,十年种柳百年种松。作千年万年之计,栽种梧桐。
青神刘氏,国祚绵延,冠绝并州。
而那三棵梧桐树,也都早已炼形成功,担任皇家供奉。
此地也是青神王朝先帝的驾崩与托孤之地。
而雅相姚清,当然还是毫无悬念的顾命大臣之首。
在青冥天下,并没有浩然天下那种皇帝君主不可修行的规矩。
所以天下十四州,经常有那皇帝,既是开国之主,也是亡国-之君。
在浩然天下,称帝在位一甲子,都算是极为罕见的长寿天子了。但是在这边,坐龙椅不超过一甲子光阴的,都属于短命皇帝。
并州山上,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传闻先帝临终前,与雅相姚清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对话。
先帝曾言,“主少国疑,非社稷之福,君可自取。”
姚清答以一句,“我若有面南之力,足可辅佐少主成为明君。”
至于这场君臣面对面的私下对话,是怎么流传开来的,孙观主对此言之凿凿,肯定是咱们陆老三当那梁上君子,偷听了对话,管不住嘴。
道号“复戡”的女冠,从白藕手中接过茶盏,笑问道:“你怎么想到要跟那个怪物问拳了?”
她也无所谓会不会犯忌讳,是否会往白藕的伤口上撒盐。
白藕姿容极其出彩,妩媚天成。
她腰别一支极有来头的短戟,名为“铁室”。
与那浩然天下大端王朝的裴杯,俱是女子宗师,皆是一国国师。
差不多每隔十年,白藕就要与共同登评的武道十人之一,问拳一场。
先后四场问拳,白藕全胜,死了三个,唯一活下来的,也跌境了。
所以甲子一评的天下十宗师,一下子就少掉四个,武评随之沦为笑谈和摆设。
白藕虽是女子,却在青冥天下武学之巅,呈现出一种卓然挺立的无敌雄姿。
一支短戟,锋芒无匹,横扫天下。
只不过白藕这次选择与闰月峰辛苦问拳,在外界看来,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毕竟是一个连道祖都极为欣赏的纯粹武夫。
白藕面有苦色,摇摇头,不太愿意说这档子事。
都未能登上闰月峰之巅,只是走到半山腰,就挨了一拳。
“是我提议白藕去闰月峰那边,试试看自己的真正斤两。”
姚清笑着说道:“之前林江仙两次出手,太有分寸,容易让白藕误会,自视太高。”
白藕与闰月峰辛苦,双方都是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层,一个天下第二,一个第三。
姚清笑道:“差距不小,依旧没能试出辛苦的武学深浅。”
白藕对这位亦师亦父的雅相,可谓言听计从。
朝歌说道:“这个米贼王原箓,神识敏锐都快赶上飞升境了,青神王朝就没打算招徕一番?”
姚清笑道:“这家伙就是个惹祸精,越是躲麻烦,麻烦越是登门找他,我们青神王朝消受不起。”
白藕却知道一桩密事,在王原箓尚未发迹之前,首辅大人就曾数次带着自己一起去往五陵郡,见这个年轻人,却不传授任何道法,好像就只是闲聊。
朝歌试探性问道:“那就让王原箓去两京山,我可以保证他未来可以担任山主,如何?”
姚清摇头道:“他与两京山,都没有这个命。”
白藕一直在观察那个徐隽,奇了怪哉,这个年轻鬼修,怎么看都不出奇啊。
怎么就能够拥有那么多的机缘?
昔年是死对头的大潮宗和两京山。如今不分上下,两宗并肩。
反正宗主都是徐隽。
两京山那边一开始不是没有异议,可朝歌是开山鼻祖,她都没意见,徒子徒孙们又能如何?
再加上后来那场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山上婚宴,喝喜酒的道贺客人当中,光是青冥天下前十,就来了四个。
余斗,陆沉,吾洲,孙怀中。
如果再加上当时某个没有显露身份的纯粹武夫,因为他只肯坐在角落桌上,此人亦是徐隽的忘年交好友,那就是五个了。
正是天下武学第一人,林江仙。
况且徐隽的修行之路,实在太过传奇色彩,传闻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传授过徐隽几张符箓,玄都观孙怀中,教过年轻鬼修一门亲传剑术,甚至就连浩然天下的文庙亚圣,都为徐隽指点过学问,再加上那位天下炼丹第一人,以及林江仙的拳法,以至于外界都在猜测,这个徐隽,是不是道祖真正的关门弟子?
就像一张考卷,就算提前知道答案了,你徐隽好歹也要落笔写字啊,从沦为鬼物开始算起,在短短二十几年内,徐隽要见这么多的大人物,忙得过来吗?
朝歌说道:“资美,此次拜访,需要麻烦雅相一件事。”
姚清微笑道:“前辈请说。”
雅相姚清,字资美。按照山上的道龄来算,朝歌是当之无愧的前辈,岁数要比姚清足足大上千余年。
朝歌正色说道:“需要请你出山一趟,帮忙护道。”
姚清直截了当说道:“地点?”
朝歌说道:“就在两京山。”
姚清问道:“具体的时辰?”
朝歌如释重负,“暂时未定,等我密信。”
姚清笑道:“在此预祝徐宗主、复戡道友遂愿。”
徐隽站起身,后退三步,毕恭毕敬行稽首礼,沉声道:“晚辈在此谢过姚先生。”
原本没打算如此客气的朝歌,只得夫唱妇随,起身与姚清道谢一句。
那位道号“太阴”的十四境女修吾洲,与朝歌关系极好,当初参加完那场婚宴,临行之前,吾洲赠送给徐隽一道炼物仙诀,再额外传授了一门早已失传的鬼修术法。
夫君徐隽是鬼修。
而未来数座天下,崭新十四境大修士中,不出意外,必然会有一位鬼仙,能够占据一席之地。
所以徐隽不但要争,而且必须要动作快,抓紧跻身飞升境,才能够占据先机。
其实有句“已经很好了”口头禅的徐隽,根本没有这个想法,但是在这件事上,道侣朝歌极为坚持,那就只能是妇唱夫随了。
既然万事俱备,只欠一场闭关了。
在徐隽和朝歌告辞离去后,白藕与姚清站在屋檐下,她轻声问道:“那个王原箓,当真不去管?”
姚清笑道:“美玉不雕琢。”
白藕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那个疑惑,“看样子戚鼓马上就能破境,这份武运馈赠,我们难道要拒之门外?根据谍报显示,鱼符王朝那边,朱璇都亲自出马了。”
戚鼓并不是一个城府深重的纯粹武夫,恰恰相反,略显莽撞,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爱憎分明,如果家乡这边稍微示好一番,是不难将他留在青神王朝的。
其实当年京城内的那场风波,白藕就与首辅大人持有不同意见。
在她看来,大可以趁机招徕王原箓和戚鼓,这两人不至于与朝廷闹得那么僵。
正是在那场险象环生的逃亡途中,王原箓和戚鼓,当年各自破境,一个跻身了元婴境,一个跻身了远游境。
姚清说道:“落叶总会归根。”
白藕无奈道:“毕竟是落叶啊。”
姚清笑道:“拭目以待。”
在那双名动天下的道侣离开青梧观没多久,便有一位男子,缓缓走来,竟然是一位在青冥天下极为罕见的僧人。
光头,赤脚,身着紫衣袈裟。
这位中年僧人,丰颊高鼻,状貌古野。
白藕只知道这个行脚僧,俗名姜休,字道隐,法号“丹青”。
至于面容,想必对方施展了障眼法,白藕眼中所见,肯定并非真相。
如今僧人就在京畿之地的瓦棺寺挂单,已经将近十年了。
无论是本名姜休,还是那“丹青”法号,在青冥天下没有任何名气,但是雅相姚清却对其极为礼重。
白藕是纯粹武夫,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要说论禅说佛法,她更是一窍不通。
青冥天下十四州,对佛门寺庙和儒家书院的管束,极其严格。
尤其是僧人,想要外出云游,获得通关文牒,需要与朝廷层层报备,而且十有**都会驳回,哪怕获得批准,具体行程,也需要与白玉京报备录档。
许多王朝,干脆就直接明令禁止任何僧人入境。甚至有两个州,直接禁绝寺庙,不许僧人传法。
并州算是相对比较宽松的,但是大如青神王朝,也只有十六座寺庙。
不过首辅大人力排众议,朝廷近些年开始着手筹建两座崭新寺庙。
在青冥天下,僧人想要建立寺庙,可能比浩然天下那边建立宗门还要难。
此事需要白玉京那边许可,为此青神王朝耗费了不少功德,听说就连那个被别州讥笑为“点头皇帝”的陛下,都难得与首辅大人询问缘由。
紫衣僧人双手合十,轻声道:“小僧来此与姚先生道个别。”
姚清笑着点头,“大和尚离开之前,记得按照约定,为瓦棺寺留下那组罗汉壁画。”
一座寺庙,可不是所有僧人都可以被称为和尚的,唯有住持、首座在内的得道高僧,才当得起这个敬称,屈指可数。
白藕微微心动,她猜出对方的身份了。
记得青冥天下有一位极其神秘的高僧,丹青妙绝,容貌、身份变幻不定,自命不凡,自称“我心即佛”,又扬言“祖师西来本无意”。
此僧尤其擅长绘画罗汉像,每有真迹现世,就是一场哄抢,莫说是那些寺庙,便是天下各州帝王敕建的道家宫观,都愿意供养真本,更有传闻,每逢旱涝天灾、邪魔作祟,根本不用当地道官设坛作法,只需取出罗汉像,无论是祈雨,还是荡秽,无不灵验。
僧人笑道:“十六幅?十八幅?”
姚清笑道:“当然是多多益善。”
僧人说道:“已经画完了。”
姚清也不觉得奇怪,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僧人说道:“先去幽州赏雪。”
姚清稽首作别。
僧人微笑点头,朗声吟诵着一篇在青冥天下脍炙人口的《塞上》,大步离去,风采绝伦,身
形消散,天地灵气毫无涟漪,转瞬间便不见了踪迹。
白藕沉默片刻,问道:“此人修为?”
“佛法之外,剑术精绝,一条直气,海内无双。”
姚清说道:“‘一剑霜寒十四州’,是他说的,也是说他的。”
————
骑龙巷的压岁铺子,掌柜石柔和小哑巴,正在熬夜守岁。
隔壁的草头铺子,就要更热闹些。
一对兄妹,赵树下,赵鸾。一对师兄妹,赵登高,田酒儿。一对师徒,白发童子,姚小妍。
还要外加一个被大白鹅拐来的崔花生。白发童子这会儿正踩在长凳上,拉着俩姓赵的划拳呢,大声嚷着哥俩好五魁首十满堂之类的。
小镇的大年三十夜,有那问夜饭的习俗,都会点灯,摆上一桌子酒菜,老人和妇人们会守着一只火盆,不去串门走动,只等着那些青壮岁数的街坊邻居们,登门做客,邻里间关系好的汉子,会坐下来喝酒吃菜划拳,关系一般的,大多吃杯酒就走,成群结队的孩子们,进了屋子不落座,与那些守家的老人妇人们打过招呼,按照辈分爷爷奶奶姑姑婶婶一通喊,就往袋子里边装些瓜果、甘蔗之类的。只等深夜了,家家户户才会关上门,然后一大清早,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们,就又要按时起床,因为每年都有不同的时辰,有那开门燃爆竹的规矩讲究,用来辞旧迎新。至于开门的具体时辰,往往都是小镇某些老人们推敲出来的,据说早年小镇开红白喜事铺子的几个掌柜,就很懂这些。
如今那些搬去州城的年轻人,哪有这样的讲究,据说一些个 就连开门,都让府上管家代劳了,自顾自睡懒觉。
虽然如今槐黄县城这边,年味儿是一年比一年清淡了,几乎就没谁走门串户问夜饭了,不过骑龙巷的两间铺子,还是照着老规矩,开着门摆着酒。
坐在火盆边的石柔抬起头,望向门口那边,来了一位贵客。
一身雪白长袍。
昔年泥瓶巷宋集薪身边的婢女,稚圭,如今的真龙王朱,贵为浩然天下四海水君之一。
不知为何,这位东海水君,此刻好像心情不错。
压岁铺子里边亮如白昼,石柔壮起胆子,小心斟酌一番,称呼对方一声稚圭姑娘,再笑道:“坐下喝点酒?”
王朱点点头,跨过门槛,坐在桌旁,石柔帮忙斟酒,王朱拿起筷子,桌上竟然还有一盘臭鳜鱼,夹了一筷子,嚼了嚼,点头道:“手艺不错。”
以前的泥瓶巷,就是个破落户扎堆的苦地方,要不然就是挣着了钱,早早搬去了别处更为宽阔的街巷,按照小镇老话说法,这里就是个流水地儿,根本留不住人,故而每逢大年三十夜,就只有巷口那边,因为有个俏寡妇,才不至于让一整条巷子都没人路过,大致位于巷子中间地界的相邻两栋宅子,其实是没人登门问夜饭的,至多是走近路的,或是去那寡妇家的,这才路过泥瓶巷,却看也不看一眼。
一个是满身晦气的扫把星,一个是有娘生没爹养、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再加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女,都是无亲无故的,谁稀罕登门,而那两个同龄人,相互间也不串门。
宋集薪那会儿,每次到了大年三十夜,就经常一赌气,就让稚圭干脆关上院门,爱来不来,大爷还稀罕伺候你们。
隔壁不这样,始终开着大门,若是巷子里边有积雪,还会帮忙将整条巷子的积雪聚拢到墙角根,方便过客们走路。
宋集薪偶尔闲着无聊,就喜欢站在屋门口那边,开始阴阳怪气说话,大半夜的,开门等鬼来啊。
隔壁宅子那边的同龄人,也从不还嘴。
后来陈平安认识了刘羡阳,就会一起围着炉子守夜,刘羡阳经常故意大嗓门说话。
王朱转头望向那个站在柜台后边小板凳上的孩子,“喂,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翻书看的小哑巴抬起头,面无表情道:“你不是知道了吗?我叫‘喂’。”
王朱也不跟这个脾气挺冲的孩子计较什么,蛮好的,小刺头嘛,她笑了笑,夹了一筷子佐酒菜,滋味不错,自己没有白走一趟宝瓶洲,老家祖宅的院门口那边,都换上崭新的福字和春联了。
石柔赶忙打圆场说道:“真名周俊臣,小名阿瞒,平时不太喜欢说话,所以有个小哑巴的绰号,是裴钱的徒弟。”
王朱提起白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笑道:“裴钱的徒弟?那你岂不是要喊陈平安一声师祖?”
小哑巴原本想说一句关你屁事,只是见掌柜石柔朝自己使眼色,孩子只得把话咽回肚子,装聋作哑。
门口那边,有个白发童子,双臂环胸,斜靠着屋门,在那儿啧啧啧。
王朱转头笑问道:“你是?”
竟然看不出对方的真实境界。
白发童子冷笑道:“说出来怕吓死你。”
“试试看。”
“我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独一份!”
王朱笑眯眯提起酒杯,“容我压压惊。”
山上仙府,一般可以分为祖师堂嫡传、外门和杂役弟子,所谓嫡传,也就是师父和传道人,在祖师堂那边有座椅的。
外门,便是师承和法脉一般,师父未能在祖师堂那边落座参与议事,比如落魄山这边,要是现任看门人仙尉或者岑鸳机,虽然都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金玉谱牒,但因为在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没椅子,他们要是如今收了徒弟,哪怕是亲传,依旧属于外门弟子。
至于杂役,就是连师承都暂时没有的,往往是进了山,勉强算是开始登山修行了,但是资质不行,无法拜师。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走入屋内,踮起脚尖,一屁股坐在桌旁长凳上,双臂环胸,直愣愣盯着那个身份特殊的年轻女子,丹凤眼,瓜子脸,漂亮是漂亮,就是冷了点。
王朱神色自若,自饮自酌,夹几筷子佐酒菜。
白发童子问道:“听说你与咱们隐官老祖是多年的邻居?”
王朱嗯了一声。
白发童子以心声笑问道:“有没有想过,蛮荒天下去不得,换成青冥天下又如何呢?树挪死人挪活嘛。”
王朱微微皱眉,“是他的意思?”
当年她忍住没有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确实是有过一番心境煎熬的。
事实证明,没有心存侥幸,是一个正确选择,不然如今自己估计就要跟那个大妖仰止作伴,在老君炼丹炉那边开酒铺了。
或者被那拨鬼鬼祟祟的养龙士一脉修士,将归墟某处布下一张“渔网”,抓个正着?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隐官老祖事务繁重,忙来忙去,都是忙碌一些随随便便就可以影响天下走势的大事,岂会在意这种芝麻小事。”
“我就是随口一提,斩龙人陈清流,虽说不是十四境纯粹剑修,可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十四境呐。等到一场仗打完,天下事了,以他的合道方式,是不太愿意看到你的,陈清流曾经立下宏愿,要教‘天下无真龙’,这里边就有个漏洞可钻了,咱们浩然‘天下’没有,但是青冥天下可以有嘛,勉强可以不与陈清流的大道冲突了,到了那边,稚圭姑娘再找随便几个靠山,嗯,准确说来,是互为靠山,盟友嘛,大伙儿好好谋划一番,将某条大渎作为托身之所,哪天跻身了十四境,还怕那啥跨越天下而来的斩龙人?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么一条过江蛇而已,能不怕地头龙?”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大修士,往返于两座天下,是要按照文庙礼圣和白玉京大掌教订立的规矩,压境界的。
王朱微笑摇头,“哪怕同样是十四境修士,只要对方是斩龙之人,我就毫无胜算,只要不跑,必死无疑。”
即便在好似自家道场的东海水域,又跻身了十四境,王朱自认对上那位斩龙之人,依旧没得打。
唯一的好处,是身为文庙敕封的四海水君之一,陈清流不敢随便问剑水府。
冥冥之中,王朱笃定一事。
不光是真龙,加上世间那些血统驳杂的众多蛟龙之属,还要加上数座天下所有的水族精怪、水仙之流,更甚至是主修水法的练气士,只要对上那位斩龙功成、身负某种大气运的陈清流,都会被天然大道压胜,若有厮杀,简直就是一头撞到剑尖上去的下场。
简单来说,面对这三者,陈清流完全可以视为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一旦出剑,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白发童子皱眉不语,神情凝重起来。
看上去是在考虑什么天大难题,其实就只是在腹诽不已,咋个与谍报上的消息不一样呢,莫不是小米粒消息有误、谎报军情了?
不都说隐官老祖的这个泥瓶巷邻居,眼睛长在眉毛上边的,为何这般的自知之明?
罢了罢了,当那说客,确实非我所长。
岁除宫的小白,才是那种纵横捭阖的行家里手。
在夜航船那边,某人嘱咐过她,能说服王朱去往青冥天下鹳雀楼修道,是最好,劝不动就随意了。
按照那人的说法,反正王朱就算去了青冥天下,对岁除宫而言,她的存在,也是鸡肋,除了帮忙聚拢水运一事之外,她注定帮不上什么大忙。
一想到吴霜降,白发童子赶忙抬起酒杯,一口闷,喝酒压压惊。
练气士不怕自己的心魔,化外天魔反而怕这位练气士,这种糗事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王朱突然问道:“听说青冥天下那边,有个大宗门叫岁除宫,水边有座鹳雀楼?”
白发童子愣了愣,心虚道:“我是浩然天下土生土长的修士,对那啥青冥天下什么岁除宫不熟啊。”
王朱一笑置之。
白发童子心事重重,试探性问道:“没头没脑的,你问这个作甚?”
王朱提起酒杯,笑道:“不聊这些烦心事,既然一见投缘,那就喝酒。”
白发童子提起酒杯,轻轻磕碰一下,“走一个。”
白发童子,看待王朱的眼神里,有种咱俩都好惨的同病相怜。
王朱察觉到这种情绪,难得没有生气,好像被一个自称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可怜,犯不着生气?
王朱喝过了酒,走出这间压岁铺子,在骑龙巷这边,拾级而上。
她缓缓登高,有些怀念离开小镇之前的天寒时节,她也会满手冻疮,所以每次出门去铁锁井那边打水,她都只提大半桶水,晃晃悠悠,到了泥瓶巷,倒入水缸,差不多也就刚好只剩下半桶水了。
后来,最后一次见面,有人曾经留下一句类似谶语的话。
登鹳雀楼天高地阔,下鹳雀楼源远流长。
这个人,还曾为她泄露过天机,教她如何应对那位再起大道之争的斩龙之人。
好像不管是去是留,她都有选择。
而且最后,那个人笑着说,以后真遇到了那种自认过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师弟,就说是齐师兄的请求。
王朱心情有些烦躁,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骑龙巷下边相邻的两间铺子。
屋内灯光涌出铺子,哪怕没有过路的行人,依旧默默照耀着巷子里的夜路。
她不喜欢那座学塾里的书声和某人的道理,不喜欢泥瓶巷隔壁那个人的好心和善意。
不喜欢那一大一小,他们身上那种如出一辙的“没关系”,“其实还好”,“每个今天的昨天都不曾虚度,每个明天都是今天的希望”……
可能是她不知道如何喜欢,所以故意装着讨厌。
可能是知道某些道理,只是做不到,不敢厌恶自己的软弱,只好厌恶那些做得到的人。
就像大冬天里,一只别人家的炭笼,只能捂热双手片刻,就要归还。
落魄山,山门口。
今儿过来点卯的香火小人儿,与仙尉道长喝了个微醺,摇摇晃晃爬过那道屋门槛,结果到了宅子大门那边,小家伙忍不住骂了一句,只能再次如钻狗洞一般,匍匐在地,爬过大门缝隙,拍了拍尘土,那条棋墩山土地爷麾下喽啰的白花蛇,还在远处候着呢。
结果瞧见了一位相貌儒雅的读书人,年纪不大,瞧着三十岁出头吧,就站在山脚那边发呆。
朱衣童子一路飞奔过去,挡在山门牌坊正中央,扯开嗓门喊道:“你谁啊?”
不等对方答话,觉得与人仰头说话,脖子太累,朱衣童子急匆匆转身跑上几级台阶,双手叉腰,小家伙一本正经提醒道:“可不能擅闯山门啊,如今咱们落魄山不待客的,你要是来山上找谁,得先去仙尉道长那边报备。”
书生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李希圣,来自小镇那边的福禄街,是李宝瓶的兄长。”
香火小人儿目瞪口呆,心肝颤,啥?!竟然是咱们李总舵主的兄长?!
虽说对方不在官场厮混,但是扛不住对方朝中有人啊。
既然来头这么大?!出门咋个不一路敲锣打鼓放爆竹呢。
朱衣童子刚跑上台阶,立即屁颠屁颠跑下台阶,重新回到山门口那边,作了一个大揖,恭敬万分道:“小的籍贯在那馒头山土地庙,如今在州城隍庙那边当差,混口饭吃,承蒙咱们落魄山周护法赏识,忝为骑龙巷右护法,在此拜见李大人,荣幸之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李希圣笑道:“我与陈山主是旧识,就不用打搅仙尉道长看书了,我对落魄山还算熟门熟路,可以自行登山。”
朱衣童子立即在心中盘算、掂量一番,觉得既然是李总舵主的兄长,又与陈山主是老朋友,在仙尉那边不记名就上山,好像也不算坏了规矩。
朱衣童子试探性问道:“李大人,容小的帮忙领路?”
稍后登山路上,得暗示一番李大人,回头给咱们李总舵主美言几句,哈哈,到时候别说骑龙巷总护法了,当个与李槐平起平坐的小舵舵主,都不是痴人做梦哩。
仙尉打开大门,披衣而出,好歹是个修行中人,山门口这边的动静,仙尉还是察觉到了。
朱衣童子儿赶忙帮着那位李大人介绍身份,免得看门的仙尉眼拙,大水冲了龙王庙。
李希圣笑着邀请道:“仙尉道友,一同登山?”
仙尉连忙拒绝道:“守夜看书,要回去看书。”
只觉得这个生面孔的读书人,真心架子不小,大半夜串门就罢了,竟然还想拉着自己一起爬山,想啥呢,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
儒生李希圣面带笑意,与那位年轻道士作揖行礼。
道士仙尉坦然受之,只是礼尚往来,便回了一个道门稽首。
第九百五十一章 见麒麟
杨家药铺后院,小名胭脂的苏店,这位女子武夫,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后院。
师弟石灵山,回了桃叶巷家中。
苏店也不觉得寂寞苦闷什么的,打小就习惯了,人多反而觉得不自在。
药铺是前店后坊的样式,煎药,晒药材,都在后院,正屋那边,是杨老头的住处。
东厢房关着门,一般只有李槐回乡,来这边逛荡,杨老头才会打开屋门,只有西厢房,早早腾出来,给了苏店。
院子角落还有间杂物房,里边堆放了各色老物件,瓶瓶罐罐的,房门钥匙留给了苏店,师父曾经交待过她,等到下次李槐返乡,就与李槐打声招呼,说房间里边的家伙什,一大堆的老旧物件,都留给他了,是卖是送都随意。
与北边正屋相对的南边檐下,摆放着一条长凳,苏店从不去坐,平时也不准师弟随便坐在那边。
她就像守着一座老铺子,也帮师父守着一些老规矩。
苏店是个武痴,不过今夜她却难得没有,就只是坐在椅子上边发呆,双脚踩在火盆边沿上边,想着一些往事。
终于回过神,苏店低头弯腰,伸出手指,捻了捻被炉火烤得微微发烫的裤脚。
药铺大门虚掩,有人推门而入,穿过前店,掀起帘子,年轻男人喊了一声,“师姐。”
厢房这边的苏店应了一声,是师弟石灵山来串门了。
石灵山进了屋子,搬了条长凳,坐在火盆一旁,苏店笑道:“问夜饭问到了药铺,你也不嫌晦气。”
石灵山伸手烤火取暖,故意装傻,“还有这讲究?”
家里边是热闹些,四代同堂,祖宅在桃叶巷的门户,都穷不到哪里去,只是石灵山还是担心师姐独自一人,在药铺这边太冷清。
他知道师姐自从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去世后,在小镇就无亲无故了,好像连个平日里嘘寒问暖几句的穷亲戚都没有。
石灵山从袖子里摸出一包压岁铺子的糕点,笑道:“骑龙巷那边,石掌柜给的。”
苏店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一油纸包糕点,“你还真去问夜饭了?”
在大年三十年夜这天的问夜饭,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和这两条街巷之外的人,一个天一个地,一般是不会相互走动的。
昔年的小镇,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有四姓十族。早先的小镇高门大户,四大姓,卢李赵宋,一直是以卢氏为首,因为卢氏王朝在覆灭之前,曾是大骊宋氏的宗主国,而卢氏开国皇帝,便与福禄街卢氏有千丝万缕的渊源。此外类似袁、曹、谢在内的十族,祖上都出过大人物,他们离开骊珠洞天之后,都曾扬名立万,比如被视为大骊中兴之臣的曹沆、袁瀣,造就出了如今大骊朝廷的两大上柱国姓氏,此外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以及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等。
只说一条泥瓶巷,就有隐官陈平安,大骊藩王宋集薪,郑居中嫡传弟子的顾璨。
那边还是南婆娑洲那座镇海楼,驻守剑仙曹曦的祖宅所在。
而苏店,除了药铺这边的关系,在家乡小镇这边唯一称得上认识的人,只有一个叫胡沣的,比她年长几岁,胡沣家里以前是开白事铺子的,他也会经常跟着爷爷一起当那短工,做些砖瓦木匠活计,或是走街串户帮忙磨刀。不过胡沣也离乡了,可就胡沣算留在这边,苏店与他也没什么可聊的。
石灵山笑道:“你猜我刚才在骑龙巷那边,瞧见了谁?”
苏店默不作声,细细嚼着糕点,反正看到了谁,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多年前,骑龙巷那边经常会有一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假装无意间路过那条骑龙巷,走得很慢,轻轻抽着鼻子,闻着糕点的香味,女孩肚子愈发饿得咕咕叫。
年幼时做梦都想的美味糕点,还有布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都曾让那个饥寒交迫的女孩,觉得是天底下最遥不可及的好东西,但是熬到长大后,手头有了钱,不知为何,反而好像半点不念想了。
石灵山说道:“远远看了她一眼,好像是骑龙巷的王朱。”
以前是个近在咫尺的小镇同乡,如今却是个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了。
苏店只是嗯了一声,反正不是一路人,她对这些同乡的富贵发迹,并不感兴趣。
如今的旧龙州,新处州,是一洲公认的藏龙卧虎之地,奇人异士扎堆,可在苏店看来,相较以往,根本没法比。
最早一拨外乡人,在西边群山购买山头的山上仙府,只要中途没有转手贱卖,如今都算得了个财源广进的聚宝盆,
再后来,便是一些个消息灵通、闻讯赶来的修士,与当地百姓,购买小镇上边的祖宅,或是“高价”入手那些从龙须河里边捡来的蛇胆石,墙上嵌着的青铜镜,以及古钱币、瓷器之类的老物件,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不值钱的东西,都变得无比金贵起来,唯一变得不值钱的,反而是那些祖祖辈辈、辛苦积攒起来的碎银子,或是家家户户拿来压箱底的金银首饰。
如今不少在小镇这边隐姓埋名的练气士,一年到头,深居简出,将那些破败宅子当成了修行的道场。
他们的户籍和山上谱牒,暗中都归龙泉郡窑务督造署管理,至于槐黄县衙那边,始终不清楚这些山上神仙的身份背景,反正也没谁惹事,比起一般的县城,简直就是个路不遗失的地方,以至于县衙政务清明得无以复加,在州城那边年年都是优等考语,毕竟连个翻墙行窃的蟊贼都没有,更别说那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纠纷了。
天地灵气,山水气运,法宝灵器,这拨眼尖、下手还快的外乡修士,确实都挣到了,各有收获,几乎无人双手落空。
只说一事,曾经有人去往天幕,与越境犯禁的远古神灵递拳,为宝瓶洲带来了几场金色大雨,虽说几乎都被北岳魏山君收入囊中了,虽说看上去是披云山一家得利,可魏檗毕竟是一洲山君,整个北岳辖境就跟着水涨船高,山水气运变得浓厚,天地灵气就会愈发充沛,在槐黄县城和西边群山中隐居的修道之人,餐霞饮露,吃了个饱,这二十多年来,时不时就有修士悄然破境。
石灵山随口问道:“师姐,你说咱们这一门,到底有几个人啊?”
按照他们这一脉的辈分划分,谱牒再简单不过,反正就一个教拳的师父,明面上,苏店和石灵山,上边还有两个师兄,只是李二和郑大风,一个拖家带口去了北俱芦洲,一个去了五彩天下,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师兄师姐,一直是个谜。杨老头不喜欢提这一茬,石灵山曾经问过,结果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杨老头一向如此,要么干脆不开口,否则一开口就说话贼难听,骂石灵山这个弟子,这么想着去外边认师兄,是想去捧个臭脚,还是桃叶巷石家饿着你了,非要跑去别家讨要一口热乎屎吃?
打那之后,石灵山就不敢再问半句了。
苏店想了想,说道:“具体有几人,师门谱牒上边拢共几人,如今在世的又有几个,我都不清楚,但是除了李、郑两位师兄,确实还有其他人。”
石灵山抬起头,充满了好奇神色。
苏店摇头道:“我知道两个师兄师姐的名字,但是师父没说可不可以泄露他们的身份,你就别多问了。”
屋内师姐弟两个,性情很不一样,在石灵山看来,师父没说不可以的,就是可以。
但是在师姐苏店这边,却是师父没说可以的,就是不可以。
苏店突然说道:“我打算按照师父的吩咐,过完这个年,等到李槐回来,交代他些事情,我就出门远游一趟。”
石灵山问道:“师姐准备去哪儿?远游是多远,是别洲的古战场遗址?”
他与师姐,如今还没离开过宝瓶洲呢。
小镇年轻一辈,好像一个比一个喜欢出远门。
苏店知道这个师弟误会了,解释道:“这次我打算独自历练,就不带你了。”
石灵山大失所望,但是也没纠缠,因为晓得师姐的脾气,犟得很,她认定的事,不会改了。
苏店难得有个笑脸,“下次见面,请你喝酒。”
石灵山只顾着开心,傻乎乎笑着。
请别人喝喜酒,就更好了。
年轻男人却没有发现,低着头的师姐,那张被炭火映照的娇艳脸庞,眉眼间有些伤感。
一个乐观,一个悲观。
前者眼中,所有的远游,是为了重逢之日。
后者看来,所有的相逢,都是离别的铺垫。
这趟外出历练,等到苏店在浩然天下这边跻身了远游境,她就会去找一个师兄,名叫谢新恩。
对方远在青冥天下。
按照师父的说法,这个谢师兄,如今混得不错,不过更换了名字,不再叫谢新恩了。
只是听师父的口气,苏店猜得出来,谢师兄在那座天下,已经攒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
师父每次聊起他们这些徒弟,一般都什么好脸色的,哪怕是提及已经是止境武夫的师兄李二,也没个笑脸。
师父留给那位素未蒙面的谢师兄几句口信,让苏店帮忙捎话。
大致意思,就是让谢新恩见着师妹苏店之后,类似代师授业,为她传授拳法和剑术,然后等苏店跻身了山巅境,再帮着师妹在那边开山立派,就此扎根,自立门户,开枝散叶,在那之后,双方就各走各路,对外不要透露出双方的同门关系。
至于苏店如何去往青冥天下,又该去何处寻找谢师兄,师父早就安排好了。
石灵山好奇问道:“师姐,那个李槐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据说那位年轻隐官,曾经送给李槐一个绰号,窝里横。
那么在这座小镇,能够窝里横的人,李槐真就独一份了。
苏店摇头道:“按照山上的说法,李槐本身没什么来头,就只是个最平常不过的肉眼凡胎。”
不过他们师父,对李槐真是当亲孙子看待的。
只是这种事情羡慕不来。
石灵山在屋子这边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告辞离去,苏店送到了药铺门口,等到师弟的身影消逝在街巷拐角处,她这才关了门,重新回到后院,怔怔看着檐下那条长凳。
听师兄郑大风说过,这条长板凳,在这儿搁放了很多很多的年头,没有人岁数大过它。
最后一次见到师父,老人依旧坐在正屋门外的台阶上,手持旱烟杆,吞云吐雾。
师父说了一句让苏店听不明白的言语。
老人用旱烟杆轻磕台阶,再提起旱烟杆,指了指那条长凳,说那条木凳,就是我们。
见苏店欲言又止,老人说将来如果有机会,在青冥天下那边相逢,你可以问一问那个人,他肯定知道答案。
一条木凳,与“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苏店百思不得其解。
一位女子,年轻容貌,鬓发青绝,身姿曼妙,如鱼游曳在龙须河中。
她正在以本地河神的身份,巡视自家辖境,身边带了几个孩童模样的河神水府小跟班,那拨面容稚嫩的孩子当中,有男有女,他们其实除了脸色惨白无色,瞧着比较渗人,此外装束衣饰、神色,以及稚声稚气的说话语气,都与岸上的市井儿童也没啥两样。
跟着河神娘娘一起晃荡玩耍,虽然都是水鬼,照理说早就适应了水中,但是偶尔会有一种类似呛水的模样,手脚乱动,扑腾几下,就好像阳间不善凫水的孩童溺水一般,只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然后与身边同龄人,相互间做个鬼脸,好似都觉得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为今夜是大年三十,按照习俗,河神娘娘给了这帮小跟班人手一份红包,红纸包里边的钱币,都是些早年遗落在溪涧中,锈迹斑斑的铜钱。
没法子,自家河神娘娘,是出了名的节俭持家,简单说来,就是小气嘛。
马兰花这位大骊朝廷正统封正的龙须河水神,依旧是止步于龙须河与铁符江接壤处的那条瀑布口,再逆流而上,期间路过了位于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趁着如今铺子没人,她从水中探出头颅,看了几眼。
先后换了三拨主人,最早是阮师傅,一个貌不惊人的铁匠,竟然是最后一任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出身风雪庙。
后来是阮邛的徒弟徐小桥,一
个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女子剑修,再后来是刘羡阳,以及一个瞧着脑袋不太灵光的的外乡女子,余倩月。
如今龙泉剑宗,山君魏檗亲自帮忙迁徙祖山神秀山在内的数座山头,一股脑搬去了去了北边,算是与昔年的骊珠洞天,彻底做了个地契交割。
每次游过那座被大骊宋氏拆掉桥廊、也无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她都会格外心惊胆战。
快速游过石拱桥,来到一处深潭,有片青色石崖,马兰花停下身形,悬立水中。
几个来不及停下脚步的孩子,轻轻撞在一起,叽叽喳喳埋怨过后,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曾经杏花巷的老妪,在当年被某个女子仙师寻仇上门,本就上了岁数的马婆婆,一个不小心就死了,却因祸得福,被那个杨老头聚拢阴魂,得以担任河婆,就渐渐恢复了容貌,好似“越活越回去”,姿容愈发年轻了。这条龙须河,最早是一条溪涧,铁符江由河升江之后,作为上游和源头的龙须溪,就跟着顺势升格为河。
而她也从一位河婆跻身了河神,莫名其妙就升官了。只是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河边有了个托身之所的祠庙,庙里边却依旧没有塑造神像,连个香炉也没有。
哪有这么寒酸窘迫的河神娘娘?
只是马兰花却不敢有任何不满,年复一年,扳着手指头,说是度日如年,半点不夸张。她再让一位关系相熟的土地公,帮忙打探消息,州城那边,到底还剩下几个知道“马兰花”这个名字、认得她年轻时相貌的老不死。据说那边如今只剩下两个跟她差不多辈分、年纪的同乡老人了,越是如此,马兰花就对那个药铺的杨老头,越是敬畏,因为如果没有意外,只等三十年期限一到,州城里边的那两个老人,就会寿终正寝了?
三姑六婆的六婆,占了一半,装神弄鬼的师婆,牵线搭桥的媒婆,替妇人接生的稳婆,杏花巷的马兰花都当过。
结果后来又多出个河婆……
马兰花幽幽叹息一声,在碧绿深潭中现出身形,踩在水面上,河流自行蔓延向石崖,她就那么走了上去,坐在青色石崖上边,从袖中摸出一把白玉梳子,梳理一头青丝,今儿准备换个发髻。
那些小家伙们也跟着水神娘娘,蹦跳出水面,聚拢在崖上,围绕着石崖跑来跑去,欢快闹腾起来。一般情况,马兰花是绝对不允许他们上岸的,不说那白昼,阳光如火,随便一个曝晒,就会让鬼物魂飞魄散,哪怕是夜晚,
何况他们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否则与阳间人随便一个冲撞,阴气阳气相激,打架不过,就要死翘翘喽。
马兰花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叹了口气,她挤出一个笑脸,嗓音轻柔,叮嘱几句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别走散了,老实些,不许去岸上,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
其实他们在岸上那边的“阳寿”,都不大,沦为鬼物后,就像陷入一种古怪的虚岁,长得慢,准确说来说来是很难长大,不像市井坊间的孩子,个头窜得那么快,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就会从孩子变成少年少女,很快就会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成家立业,再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后变成睡眠很浅、习惯早起的老人,某天睡一觉没睁眼……
马兰花举头眺望远方,深夜时分,她光是远远看了眼披云山,就会觉得灼眼。
大骊朝廷最早设立了三座山神庙,披云山是山君大庙,高不可攀。
最南边的落魄山,曾经有个被同僚取笑为金头山神的山神老爷,曾经在那边当值,在山顶还有座规格不低的山神祠,可惜那些年混得惨兮兮,好好一座山神祠庙,都快沦为泥瓶巷那个孤儿的“家庙”了,能有什么香火?马兰花知晓那个金头山神宋煜章,来历不小,生前当过多年的窑务督造官,在小镇没有县衙的那些年里,算是唯一的官老爷了。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年纪轻轻的,卸任后就当了大骊的一部侍郎。反观宋督造宋大人,好人没好命,没能赶上好时辰呗。
至于建造在风凉山那边的山神庙,因为山头地理位置优越,位于群山最北,所以离着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华地界最近,祠庙香火一直很旺,善男信女,香客如云,上山烧香络绎不绝,每逢初一十五,山腰和山顶的庙会赶集,更是热闹得让山水官场的同僚们羡慕不已,那条烧香神道的上山主路,宽阔平整得像是一条官道驿路,沿途都是茶馆酒肆和客栈店铺。
风凉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与马兰花相熟,就是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倒是不敢对她毛手毛脚,就是每次见面,老东西总要变着法子说几句荤话,好像嘴上不占点便宜就会死。
而这位土地公的顶头上司,正是风凉山的山神老爷,凭借那尊神像的面容,马兰花依稀认出,就是个以前在小镇开白事铺子的,瞧瞧人家如今的气派,再看看自己的祠庙光景,人比人气死人呐。
说真的,那山神老爷在年轻那会儿,还曾让人与自家提过亲哩。
只是不知为何,在她还是河婆那会儿,对方还会时不时邻近龙须河,碰个面,只是没过多久,就疏远了。
把马兰花气个不轻,老娘不过是让你打听一下孙子的消息,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吗?
在这龙须河,顶头上司是下游那条铁符江的水神杨花,据说是大骊太后娘娘的身边人,面冷得很,马兰花根本不敢凑近,偶尔参加铁符江的水府议事,她也是战战兢兢的,遇见那些一贯眼高于顶的水府胥吏,马兰花也是只敢赔笑脸,绝不敢摆半点架子,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得体了,哪件事做得纰漏了,就要丢掉官身。所以一州之外发生的事情,马兰花只能通过那些来自州城隍庙那边的山水官场邸报,来揣测一二。
按照杨老头给出的那个承诺,等到三十年一过,晓得她年轻容貌、身份的小镇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可以立起神像,享受香火,凭此淬炼金身。
但是马兰花对此既期待,又忧虑重重,铁符江和玉液江水神庙的求姻缘,都很灵验,馒头山土地庙的求子,也是极有名气的,还有宋督造平调去了棋墩山,以及风凉山,这两处山神庙,好像读书人求签许愿,希冀着科举顺遂,文运庇护,效果都是相当不错的,所以到现在马兰花也没想出个法子,以后就算立起神像,自家祠庙香火从哪儿来?要说镇压水运一事,轮得到她?处州地界,最不缺江河正神。
马兰花梳着头发,长吁短叹。
这片坑坑洼洼的青色石崖上边,以前小镇的孩子,来这边凫水摸鱼,都有各自挑选好的“座位”。
成为一地山水神灵后,与阳间那些凡俗夫子的视野,是截然不同的。
位于西边大山和小镇接壤处,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竟然是一颗骊珠所在。
而马兰花脚下这条龙须河,则是名副其实的一条“龙须”,所以当年水中才会出现那么多价值连城的蛇胆石。至于另外一条龙须,就是小镇那条主街,街上依次排开的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东边蔓延而去,止步于东边栅栏门,曾经有个混不吝的年轻光棍,看门人郑大风,如今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座没人住的黄泥屋子。
有个文绉绉的说法,叫那虎踞龙盘,好像那些龙窑窑口,就建造在这条龙身躯之上。
其实这些年来,马兰花就怕泥瓶巷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来找自己翻旧账。
毕竟之前在铁锁井那边挑水,每次见到这个“宋督造私生子”身边的低贱婢女,马兰花经常就是那个挑头的碎嘴婆姨,当年确实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毕竟泥瓶巷的寡妇,还有那个孤儿,他们再穷,也不是贱籍嘛,再家徒四壁,好歹有个清清白白的身份,倒是这个名字古怪的小姑娘,日子过得殷实阔绰又如何……
当年的小镇妇人,别说是对稚圭指指点点了,反正只要吵架骂街了,管你是谁,总能挑出一堆毛病来,当面说几句搅心窝子、戳脊梁骨的言语,比如你家里有几个臭钱又咋了,如今有带把的崽儿吗,小心断了祖上的香火,将来钱归了谁,可不就是两说的事……这类相互揭短,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等到一方说不过了,再抓头发挠脸。
只说拌嘴一事,不谈动手,那么杏花巷的马婆婆,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小镇最西边的李家妇人,卖酒的黄二娘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份淳朴民风,阮铁匠,摆算命摊子的陆沉,每天醉醺醺的曹督造……这些外乡人,都曾亲身领教过,不认怂还不行。
事实上,所有接触过小镇年轻一辈的,不管是什么身份、境界,多多少少,都会有类似的感受。
只说那场文庙议事,某人一番言语,为蛮荒共主斐然和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分别送出了两个响当当的崭新绰号,一个是躺着躺着就当上了一座天下共主的“托月山躺圣”,和那从无胜绩的“甲申帐输圣”,年轻隐官还扬言要为这两位浩然天下的大功臣,分别送出一方亲手雕刻的私章,“百死不悔”,“心向浩然”……
更是让有资格参与托月山议事的蛮荒大妖们,愈发觉得那位年轻隐官不是自家人,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马兰花揉了揉脸颊。
自己还曾被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婆娘,使劲摔过一个耳光哩。
她从袖中摸出几份老旧的山水邸报,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邸报上边有她孙子的消息,其实她对上边的内容,早就滚瓜烂熟了,倒背如流。这些年闲着也是闲着,这位河神娘娘,便开始变着法子多识几个字了。
而这类山水官场的邸报,是从州城隍庙那边下发的,基本上每个季度都会有两三封,城隍爷张平会让阴冥胥吏分别送到各级郡县城隍和山水神灵手上,这让马兰花尤其洋洋得意,当河婆那会儿,一年到头也没几封邸报到手,等到晋升为河神后,官身等于入了大骊山水官场的清流,每年到手的邸报数量一下子翻番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过日子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抬头看看那些过得好的,这叫活着有盼头,再低头看看不如自己的,心就平了。
妇人忘记是谁说过一句话了。
人辛苦活着,骗过自己,就是希望。
————
吕喦带着小陌和青同沿着廊道,去往别处,有意让两位年龄悬殊的读书人聊点“家常事”。
至圣先师笑问道:“陈平安,你是怎么想到吃书的?”
陈平安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所谓“吃书”,是指炼字。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城头那边,实在是无事可做,恰巧隔壁城头那边的离真,丢了本山水游记给我,就派上用场了。”
至圣先师微笑道:“巧之又巧,恰到好处。”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至圣先师显然是意有所指。
如果不是炼化了那本山水游记的全部文字,以及某个偶然,陈平安就算在城头那边枯守一万年,也想不到师兄崔瀺要做什么。
大概就像离真后来腹诽的那样,只有脑子有病的,才能跟脑子有病的同道中人,有的聊,说得通,心领神会。
至圣先师思绪飘远,记起了一张张面孔,他们皆置身于远古剑修阵营当中。
曾经的剑修观照,可不是后来那个离真的话痨,而是个出了名的闷葫芦,几乎跟谁都不说话,每次秘密议事,都躲在角落里,或是站在陈清都身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但是观照不动手则已,一旦决心与人问剑,不能说全胜,最少可以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观照一辈子,好像都在为别人而活,为大局而练剑递剑,所以观照是所有剑修当中,活得最不轻松的一个。
反观同辈剑修的那位龙君,纯粹就是喜欢与人问剑,好像输赢无所谓,每次遇到战事,更是不计生死,要远远比那个“不敢随便死”的观照更潇洒。
三位刑徒剑修领袖,陈清都,观照,龙君,是那座剑气长城的缔造者。
只是刚刚站稳脚跟没多久,就在陈清都的带领下,三位剑修联袂远游。
那场影响深远的问剑托月山,成功阻拦那位只差半步的托月山大祖,后者作为蛮荒天下的首任共主,最终未能炼化一座天下的天时地利人和,跻身十五境。
而陈清都三人,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陈清都的本命飞剑“浮萍”
,彻底破碎,不得不合道剑气长城,陈清都更因此失去了跻身十五境的希望。
否则按照道祖的推算,只要再给陈清都两三千年的炼剑光阴,就有机会成为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五境纯粹剑修。
前无古人,是因为那些有望跻身此境的剑修,在远古神灵的压制下,都死在半路上了。
后无来者,是一旦陈清都跻身此境,就像一人独占整条剑道,站在一座独木桥上,无路可让。
至圣先师曾经带着礼圣,一起去剑气长城劝过陈清都,但是劝阻无果。
陈清都只用两句话就将两位“书生”堵了回去。
“我们剑修未必要做最对的事情。”
“你们读书人,记得信守承诺。”
龙君原本对于剑修沦为刑徒,就极为不满,故而那场远游,龙君就根本没有想过活着返回剑气长城。
他是准备以纯粹剑修的身份,而不是什么剑气长城的刑徒流民,龙君要用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为自己的人生落下帷幕。
所以“身死”之后,对那座剑气长城也好,对陈清都这位曾经并肩作战的老友也罢,龙君都已经不亏欠半点。
龙君的本命飞剑,名为“大墟仙冢”。登山一役,加上登山之前,人间大地之上的前辈剑修,死无葬身之地,不计其数,他龙君能够以本命飞剑作为坟茔,已算幸事。
而观照拥有一把更加特殊的本命飞剑。
一万年之前的那两三千年里,被远古神灵针对最多的剑修,正是拥有一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的观照,甚至没有之一。
所以观照的修道路程,最为坎坷,凶险,为观照护道的剑修,络绎不绝,前赴后继,光是远古“地仙”剑修的陨落数量,就多达双手之数。
至圣先师收起思绪,问道:“若是追本溯源呢,山有来龙水有源嘛。”
陈平安说道:“当年李先生与小暖树说了个道理,虽然是旁听,不过在那之后,我就一直记着。”
福禄街李希圣,曾经去泥瓶巷找过陈平安。
当时陈平安是第一次远游归来,身边多了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那次李希圣教给了习惯“说话不把门”的青衣小童,一个道理,说世间所有文字,都是有力量的,字组词,词串联成句,语句接连成文,大道就在其中。
这句话,陈灵均没当真,左耳进右耳出了。却让陈平安记忆深刻,虽然没有被篆刻在后来的竹简上边,但是始终牢记于心。
之后小暖树还壮起胆子,与那位读书人,问了一个她心中疑惑许久的问题,为何读书之时,突然间就好像不认得某个字了,会觉得陌生。
李希圣笑着给出答案,说那是因为某时某刻,书上的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
那会儿的小暖树,显然不太相信这种神神道道的说法,她便直接出言反驳李先生了,在某个旁观者眼中,就是把李先生给“教训”了一通。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场景。
在那之后,祖宅在泥瓶巷的南婆娑洲剑修曹峻,随便用了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借口,要找陈平安的麻烦。
结果这位如今仙都山的末席供奉,那次就跟主动揽事的李希圣,在小巷里边,狭路相逢,各自不愿让路,就打了一架。
一个只是观海境练气士,一个却是自称境界在“八,九”之间的剑修,曹峻之所以有此古怪说法,是因为当时他的金丹境,名不副实,因为剑心崩碎了,一颗道心稀烂,心相景象沦为满池枯荷。要知道在剑心崩碎之前,曹峻在那南婆娑洲,练剑资质之好,是首屈一指的剑仙胚子。
只是一个再半吊子、再纸糊竹篾也还是金丹境的剑修,竟然在一个六境修士那边,不管如何倾力出剑,还是落了个无功而返的下场。
而那场切磋斗法,当年陈平安只是看了个大概,随着眼界越来越宽阔,尤其是等到自己成为剑修之后,就越发感受到其中的不同寻常。
一位非剑修的练气士,面对一位剑修问剑,而且境界比对方更低,竟然能够稳操胜券?
当年李希圣那场气定神闲、看似极为游刃有余的接剑,就像交给未来的剑修陈平安,一个无声道理。
既然剑修一剑可破万法。
破解之法,就“很简单”了,只需要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在未来岁月里,陈平安觉得最为接近李希圣那种“境界”的两场架。
一次在剑气长城的城头茅屋附近,一次是在城外战场。
曹慈的拳法。
斐然的剑术。
不光是他们的那种未卜先知,料敌先机,与当年李希圣的术法极为相似,还有一种从曹慈、斐然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与境地。
无需阵法,神通,飞剑,完全不用任何外物加持,便能够自成小天地。
而打架之外,犹有两人,也会带给陈平安这种感觉。
在落魄山竹楼二楼,为自己教拳的崔前辈。
以及坐在棋盘前准备落子的崔东山。
修道之人,都说人身小天地。
但是这几位,仿佛他们自身即是大天地。
至圣先师想起当初在小镇那边,一本正经的青衣小童,好心好意奉劝道祖一句,“道祖”这个名字太大,最好改一改名字。至圣先师忍俊不禁,笑着打趣道:“你们家那位景清道友,有点道行的。”
陈平安倍感无奈,自嘲道:“像是请了个小祖宗回家。”
不过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轻山主的眼神温柔。
在落魄山,哪怕陈平安当惯了甩手掌柜,但是只要每次返乡回家,就没有年轻山主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明面上功劳都是小米粒的,其实陈灵均也是不容小觑的幕后功臣,一个勤快巡山,一个喜欢闲逛,所见所闻,都藏不住话。
至圣先师说道:“陈灵均当初去北俱芦洲大渎走水,觉得自己犯了错,好像不是想着隐瞒什么,而是想着早点回乡,大不了在你那边挨顿骂,心中一颗大石就算落定了。要知道一般人犯了错,不管大小,总会希望是天不知地不知,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这是人性。”
陈平安疑惑不解,不知为何至圣先师会聊起陈灵均。
至圣先师问道:“陈灵均要么要面子,唯独在你这边,他好像完全无所谓面子不面子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平安还真没有想过这茬,略作思量,试探性答道:“因为我走过书简湖。”
所有落魄山的人,修士也好,武夫也罢,极有默契,好像都会刻意绕开那座书简湖,从不去触碰这个话题。
越是无瑕之人,旁人与之相处,无形压力越大。
尤其是陈平安这种心思细微之辈,而且自年幼起,泥瓶巷的孤儿,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追求“无错”二字。
一个经常喝酒却一次都没醉过的人,是很可怕的。
正因为那些人生路上的一个个遗憾和过错,是那些不为人知的问心有愧,才让陈平安变成了一个极少醉倒、可终究是会醉酒的善饮之人。
至圣先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层用意,崔瀺知道形势紧迫,来不及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手段了,他就干脆先帮你在心路上狠狠砸出一个无底洞,再逼着你拿其它东西去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至于是用良知,愧疚,还是用某种更加融洽的学问,总之不管是什么,都有了个去处。”
至圣先师有意说得含蓄几分,其实崔瀺就像是用了一种与“查漏补缺”反其道行之的手段,说是凿出一口水井,并不恰当,根本是直接将陈平安心境之内,硬生生凿出一座无水之心湖。至于缝补一事,靠你陈平安自己。难熬?受着!
不然以陈平安原本的道心,是承载不住那份神性的,准确说来,心中善恶两条线极为靠拢的陈平安,是太过契合神性了,越修行,越登高,人性越是向神性靠拢,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大势所趋。就像先前至圣先师先前以拂尘画圆论道,有意询问陈平安最终有几种可能性,陈平安答不上来。在至圣先师看来,一个不小心,极有可能就是只有一种结果,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遗址的周密,反而输给看似留在人间、输了先手的陈平安,因为后者的神性变得更为粹然。
药铺的那个杨老头何尝不是在赌?而且不会输。无论那个将赌桌上所有神性都收入囊中的陈平安,不管陈平安这场人性与神性的拔河,是输是赢,在杨老头眼中,都是左手进右手出的事情,都还是那个一。昔年的男子地仙之祖,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手握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苦苦守候一万年,不算白忙一场。
所以崔瀺才会早早出手,那么陈平安有朝一日,当真成为那个一之后,成功归拢整座露珠洞天所有争渡之人的神性,成为赌桌上最后留下的那个人,大部分的粹然神性,即便是原本不可控的,大不了就是神性宛如一条瀑布垂泻,从天而坠,灌注心湖其中,论事,既省心省力,论人,又能裨益修行。
至圣先师突然又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崔东山会怕李宝瓶?当年你们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在红棉袄小姑娘那边,始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
陈平安愣在当场,又是一个好像从未深思的问题。
然后陈平安很快就神色复杂起来。
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与师兄左右在那边重逢,其实最早,一个不认那个小师弟,一个也不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大师兄了。
但是陈平安对“欺师灭祖”的大师兄崔瀺,才是最为心情复杂的。
“因为李宝瓶与宝瓶洲,是那种休戚与共、福祸相依的关系,你以为‘桃代李僵’一事,又是谁的手笔?”
至圣先师一语道破天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志向高远,一气化三清,要以三种身份,最终真正融合三教学问根祇,神诰宗周礼是道士,福禄街李希圣是儒生,崔瀺就是算准了李希圣明知道事实真相,依旧会护住妹妹李宝瓶的安稳,李希圣如此选择,那么白玉京呢,甚至是青冥天下?你信不信万一宝瓶洲战事不利,守不住大渎和陪都,大骊铁骑不得不退守北地京城,李宝瓶再有个好歹,李希圣会直接一路破境,一天之内重返十四境,选择直面周密?届时师弟余斗,与陆沉,又会作何选择?甚至是道祖有无可能为这个最寄予厚望的首徒,破例出手一次?”
“不一定。”
至圣先师缓缓道:“但是崔瀺只需要有这个‘不一定’,就足够了。”
“所以当年齐静春说那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是说给你这个小师弟听的,也是说给大师兄崔瀺听的,是希望后者的事功学问不要太走极端了,做事情稍微讲一讲分寸,要近乎人情。可惜崔瀺不听,如果说句‘近乎人情’的,还真怨不得他,一个都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的人,我们又能要求崔瀺多做什么呢。”
至圣先师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一个昔年的浩然贾生,曾经的蛮荒周密,如今的天庭新主。
凭借一己之力,能够让三教祖师不得不联手对付。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算不到吗?道祖都不行?”
至圣先师摇头道:“还真就算不到。有些事,极为错综复杂,如果大道推演一事,只是演化出几百、几千条路一条道走到底,数量再多,都不难,那么随便一个上五境修士,都可以跑去当阴阳家了。难就难在人心一动天心即移,打个比方,只说五彩天下冯元宵这类事,道祖当然可以算得到她的出现,咱们再假设道祖小家子气点,一定要针对她,那么道祖就等于与整座五彩天下的大道作抗衡,注定吃力不讨好的,只会按下葫芦浮起了瓢。”
“毕竟与当初那位兵家老祖,就不是一码事。”
“可若是我们几个,各自道化一座天下,只说在自家地盘,当然也就算无遗策了。”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道祖认为知止天下将自正。佛祖觉得众生成佛是自己事。反正我们几个,作为人间最早的‘道士’,都觉得道在天下。”
陈平安蓦然眼前一花,异象一闪而逝,随即道心震动。
再凝神定睛望去,已经不见踪迹。
刚才仿佛看到了一头传说中的……麒麟,从视野中一掠而过。
至圣先师神色从容,洒然笑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愣着作甚,再来壶酒。”
第九百五十二章 文圣一脉
处州的州城,与龙泉郡的郡城,治所同在一城,自然要比那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更加繁华。
一位锦衣玉食的妇人,返乡之后,经过这些年的养尊处优,气度雍容,若是只看面容,撇开眼角的鱼尾纹,瞧着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称赞她一句半老徐娘,半点不昧良心。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都要误以为她是福禄街那边出身的豪门女子。
宅子里边铺设有地龙,脚边哪里需要火盆,就连手上的炭笼都可以省了。
早年从书简湖青峡岛返回家乡,她就直接在州城这边买了好些宅子,事实证明,当年咬咬牙的一掷千金,非但没有打水漂,反而获利颇丰,光是每年那些铺子的租金,就是一大笔银子的入账。当然,她早就瞧不上那些金银了,神仙钱才是钱。
这些年,妇人去槐黄县城的宅子,多是清明祭祖,才回泥瓶巷那边坐一会儿。
她所有的心思,还是在新家这边,比如宅院内,凡事立起一个体统来,得有尊卑高下之分,才算治家有方。
州城里边有那山上的仙家客栈,她会让府上管家,定期去那边购买山水邸报。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毕竟花的都是神仙钱,但是妇人没有半点心疼,一来想要打听关于中土神洲、尤其是白帝城的消息,再者可以彰显自家的高门身份。
屋内,妇人拉着几个丫鬟聊家常,围炉夜坐,温了一壶糯米酒酿,各自小酌,花几上边,摆满了各色碎嘴吃食。
一位体态丰腴的大丫鬟,低头抿了口酒酿,嫣然笑道:“夫人,以少爷的修行资质,再加上少年那个白帝城嫡传身份,将来回了家乡,开宗立派都不难哩。”
当年妇人从青峡岛横波府那边带了几位贴身婢女,她们在这边也算入乡随俗了,今天跟着夫人,一起贴春联,烧香请门神,请灶神等,夫人家乡这边,讲究多,只是熟能生巧,年复一年,她们也就习惯了。就像明天是正月初一,还要跟着夫人去风凉山那边的山神庙烧香,刚搬来州城这边,夫人还会想着除夕夜就动身,赶个早,好烧新年的头炉香,甚至还想要夜宿寺庙,可是自打上次顾璨回乡,与夫人聊过一场,夫人就不刻意去争头香了,说我家顾璨讲了,按照佛门里边的讲究,所谓的头香,就是两种说法,一种是诚心实意,心香一瓣,不管是在寺庙还是在家里,哪儿烧香都是一样的,再一种就是虔诚向佛,那么每次敬香,都是自己在烧头香,不用与人争。
妇人笑道:“小璨只是郑城主的嫡传弟子之一,白帝城就算创建下宗,按照邸报上边写的,多半也是在那扶摇洲,不会来咱们宝瓶洲的。”
这些年,通过那座仙家客栈的山上邸报,妇人知晓了许多天下事,而且那座客栈的邸报,据说比州城隍庙还要来路宽泛呢。
妇人突然神色惋惜道:“只是苦了你们,谁能料到书简湖那边会冒出个真境宗,你们要是当年没有跟着我来这边,指不定今儿就已经是宗门里边的谱牒神仙了,出门在外,都要被称呼一声仙子的,哪像现在,只能窝在这么个巴掌大小的宅子里边,给我一个妇道人家当什么丫鬟。”
妇人晓得她们这些修道之人,在那有个宗字头的仙府,在那金玉谱牒上边记名,称得上是件祖坟冒烟的事了。
原本府上有两个禁忌,一个是书简湖,一个是姓陈的账房先生。
一地一人,都不能聊。
不曾想今夜夫人竟然主动聊起了书简湖。
屋内两位贴身婢女,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相对身材消瘦的那位婢女,立即笑道:“夫人这话说得不对。”
妇人笑眯眯问道:“说说看,怎么就不对了?”
婢女正色道:“当年凑近看,是夫人亲手将我们带出了火坑,如今长远来看,比起在那真境宗当个混日子的外门弟子,又有什么出息呢,但是跟在夫人身边,少爷可是天底下最孝顺的人了,以后会差了咱们几个的造化?少爷洪福齐天,是那一等一的天之骄子,都不谈少爷的师父郑城主,只说那师姑韩俏色,就是一位仙人,还有身为琉璃阁主人小师叔柳道醇,以及师兄傅噤,更是位大剑仙,他们哪个不是顶天的山上人物?他们随便一个,莅临宝瓶洲,别说是真境宗,就是去那神诰宗,见着了祁天君,也一样要互称一声道友,再当那座上宾哩。”
关于顾璨去白帝城修行一事,府上知晓真相的,除了妇人,就只有她们几个贴身婢女了。
这是一番真心话。
只是她没说全。
顾璨的大道成就高低,只是一方面,她们几个,谁不怕那顾璨?怕那书简湖的混世魔王,她们简直就是怕到了骨子里。
说来奇怪,等到顾璨长大,好似变成了一个儒家书生,上次返回家乡,再见到顾璨,哪怕顾璨神色温和,她们反而更怕了,愈发心惊胆战。
如果说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弟子顾璨,是一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暴起杀人的小疯子,是个天生的野修。
那么后来的青年顾璨,好像就变成了一个城府深重、心思叵测的人,哪怕面对面站着,仿佛永远不知道顾璨心里在想什么。
走出书简湖的顾璨,无论是境界、心性还是手段,都与年龄严重不符。
离乡之前,顾璨曾经私底下将她们几个喊到一起,非但没有端架子,再没有丝毫年少时的那种跋扈气焰,反而和颜悦色,与她们客客气气说话,与她们约法三章,赏罚分明,甚至允许她们犯错一两次。但是要求她们每年都需要飞剑传信白帝城,至于信上写什么内容,都随她们,哪怕只是求教一些修行关隘的难题,都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笔山上书信的开销,由他来出,只是叮嘱她们关于这件事,就不要与他娘亲说了。
最后顾璨与她们笑道,与你们聊了些掏心窝子的话,不要不当回事。
双方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许她们在娘亲那边煽风点火,将原本一件小事,变成需要惊动郡守府或是大骊朝廷的麻烦事,不许她们在外主动惹事,但是如果是别人招惹她们,不管对方是谁,有什么背景,只要是她们在理,那就也不用怕事,他顾璨自会兜底,因为她们如今算是半个自家人了。
最后顾璨还起身,与她们抱拳致谢,说是以后娘亲的衣食住行,就有劳几位多多费心了。
妇人听过那位婢女神色诚挚的言语,乐不可支,笑着从盘中捻起一块糕点,轻轻递过去,“我家小璨从小就能吃苦,如今只是把苦日子熬出头了,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是啊,原本好像没有个尽头的苦日子,竟然真的被他们娘俩给一天一天熬过去了。
想到这里,妇人红了眼眶,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泪水。
两位婢女连忙安慰几句。
妇人笑着摆摆手,“就只是忆苦思甜,反正过去的都过去了。”
这些年主动过来找她攀亲戚的,多了去。
其实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货色,大多是从府上这边拿点钱,就被打发了事,总之不至于让那些骗子吃闭门羹。
免得传出去不好听,背地里嚼舌头,说她做人忘本,有了钱就翻脸不认人。
顾璨上次离家之前,与相依为命的娘亲,娘俩聊了些体己话。
妇人既欣慰,又心疼,还有几分陌生。
欣慰的是儿子真正长大了,能够挑起一个家的大梁了,同时心疼儿子年纪这么小,就这么懂事。
陌生的是好像这个儿子,跟早年泥瓶巷和之后青峡岛的儿子,变得不太一样,准确说来是太不一样了。
那次闲聊,顾璨与娘亲说了些书本以外的道理,那会儿身穿儒衫的年轻人,还开玩笑说一句,这些都是他从家门口巷子里边,从地上捡起来的言语。
“只有穷过,才知道身边人,几乎都是鬼。”
“可只要等到人阔起来了,哪怕是走夜路,别说瞧见的人,就算路上遇到的
鬼,都是好鬼了。”
“但是人可以变成鬼,鬼绝对不会变成人。”
“娘亲,如今咱们家里有钱了,以后只会更不缺钱,那就别太节省了,对宅子里边的下人们,规矩必须清晰且重,一定不能有半点含糊,不能一开心了,就对所有外人格外好,一个心情不好,就对身边人乱生气。时间久了,摸清楚脉络的下人,就会小看娘亲了,所以娘亲一定不能是‘自己’处理家务,要让‘规矩’来。”
“但是家规之外,娘亲可以对他们客气些,这里边有两种施恩,一种是钱,是最实在的,还有通过银钱衍生而出那些位置,身份,头衔。一种是虚的,是娘亲你作为一家之主,与他们日常相处的几句言语,甚至是一个眼神。任何一种,都无法收买人心,只能是两者都有,再加上规矩和家法,我们这个家,才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
“当然,娘亲要是心里边憋着一口气,觉得过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辛苦熬出头了,凭什么就要对他们好,那也是无妨的,如果娘亲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愿意真心实意对他们好,把他们当人看,不把他们当下人看,那是最好不过了。退一万步说,有儿子在,哪怕不在家乡和娘亲身边,他们也绝对不敢造次,但是我希望娘亲保证一件事,将来家里谁犯了错,我,或是是我让人出手处置此人的时候,娘亲一定不能唱反调。”
“我们什么都知道了,偏要如何,那是一个人活得很自由,但是我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偏要如何,就会白吃苦。”
“说到底,如何处世,与如何为人,是两回事。”
“我觉得,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一辈子不害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纯粹的好人,从无害人之心。还有一种,是真正的强者,因为他们根本不用害人,就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娘亲能够善待前者,敬畏后者。”
妇人当时只是安静听着儿子说话。
顾璨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一些她都听得懂的道理。
儿子长大啦,都会教她为人处世呢。
妇人回过神,打趣道:“你们俩有没有相中的对象?”
两位婢女相视一笑,都摇头说没有。
每逢初一十五,风雨无阻,妇人都会去那座香火鼎盛的风凉山祠庙,烧香许愿,保佑儿子在外边,修行顺遂,心想事成。
而且每次到了山脚那边,妇人就会停下马车,徒步登山,求个心诚则灵。
之所以常去风凉山烧香,除了与州城宅子离着近,妇人还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遥想当年,在泥瓶巷那边,实在是听多了教人伤心伤肺的“风凉话”。
妇人喃喃道:“她要是能够见着今天的光景,该有多高兴啊。”
书简湖青峡岛。
山门口处,一间屋子锁着门,隔壁屋子里边,亮着灯火,亮如白昼。
是来这边守夜的曾掖和马笃宜,几乎每年都是如此,也没点意外。
曾掖这小子自从登上青峡岛,就开始走大运了,也难怪念旧,这样的一块“龙兴之地”,是得多走动。
至于那个叫马笃宜的小姑娘,她是鬼物,这些年披了一张张狐皮符箓,好像喜欢经常买些胭脂水粉,犒劳自己。
刘志茂双手负后,走来山门牌坊这边,却没有去屋子里边落座,只是瞥了眼那边的春联和福字。
好像是青峡岛二等供奉,朱弦府那个驮饭人出身的鬼修,与他的门房红酥一起张贴的。
刘志茂径直走向渡口,一阵清风拂过,身边出现了位不速之客。
刘志茂转头笑道:“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
渡口一旁老者点点头,“当真想好了?不再考虑考虑?就不想着下次你做客宫柳岛,这句话换成我来说?”
刘老成,如今真境宗的宗主,也是宝瓶洲第一位跻身上五境的山泽野修。
言下之意,是如果答应他的那件事,刘志茂就是真境宗历史上的第四任宗主了。
刘志茂摇头道:“我这条贱命,就当不了一把手,之前想要接替宗主,担任书简湖共主,费尽心思,前前后后谋划了那么多,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不是还晓得几分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差点就要小命不保,如今每每想来,还是后怕不已。宗主就不要难为我了。”
刘老成点头道:“那我就另作安排了。”
刘志茂没来由感慨一句,“旧时天气旧时衣,却道新年新气象。”
刘老成微笑道:“山上人莫说山下话。”
刘志茂以心声试探性问道:“新任湖君那边,好打交道吗?”
刘老成说道:“现在还凑合,以后肯定会越来越难,只是比起当年,跟那位年轻账房先生勾心斗角,总是要轻松几分的。”
刘志茂突然大笑起来,“实在无法想象,我会与宫柳岛刘老成结伴夜游,完全不必担心被打死。”
刘老成笑了笑,转头望向湖中,座座岛屿如不动之舟。
浪淘沙,夜行舟,香草美人不敢吟,防有蛟听。
早年的书简湖,谁都要多留个心眼,唯一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想要睡个安稳觉都不容易。
山门屋子那边,鬼修马远致,带着门房红酥,在这边一起守夜。
反正一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山上根脚,天然亲近几分。
曾掖说了些过往事,反正总是绕不过两人,早先的陈先生,后来的顾璨。
每当曾掖提到后者,马笃宜便忍不住调侃几句,也不晓得以前是怕那顾璨怕得要死。结果等到当年最后一场分别,某人竟然开始默默流泪了,到底是伤心至极呢,还是喜极而泣呢。
曾掖脸色尴尬,自己从来吵不过马笃宜,只敢嘟囔一句,谁知道顾璨会性情大变,前前后后,判若两人。
“陈先生曾经说过,我们能够成为爹娘的子女,将来再成为子女的爹娘,可能是一场讨债,也可能是一场还债。”
“陈先生说到这里的时候,就笑着说,他就是个讨债鬼。”
一屋子沉默下来,火盆内响起一阵轻微的木炭崩裂声响。
马笃宜蓦然气呼呼道:“我怎么不知道陈先生跟你聊了这些?”
曾掖无奈道:“我跟陈先生总有独处的时候。”
马笃宜埋怨道:“陈先生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怎么就不聊这些。”
他们喝着酒,都是红酥家乡那边的酒酿,曾掖便说了些陈先生关于饮酒的闲语,说人生有两事最有嚼劲,与故友久别重逢,喝酒半熏醉,回头看生平,饮茶有回甘。
马远致的脸色有几分不情不愿,说道:“陈平安这小子,还是有点学问的,吃过墨水的人,就是不太一样。”
红酥眨了眨眼睛,笑道:“怎么不喊陈公子啦?”
马远致呸了一声,“说好了要为我写本书,好好写写我与长公主殿下的故事,结果磨磨蹭蹭,都不晓得开篇几千字开完了没。”
马笃宜转头望向红酥,红酥只敢悄悄摇头,示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曾掖没来由想起了一位女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会经常挂念。
大概所谓挂念,就是心扉当中挂起一幅心爱女子的画像,念念不忘。
马笃宜随口问道:“那陈先生有没有说过,这辈子能够结为夫妻。又是什么呢。”
曾掖笑着点头,给出一个答案。
“是一种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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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妖楼那栋最高建筑的顶楼廊道,秉拂背剑的纯阳道人,与那小陌和青同,几乎同时看到了异象。
以他们脚下这栋建筑作为圆心,空中依次出现了一位位山水神祇、修士的敬香身形,他们背对顶层廊道数人,依次排开,就像同时开启了数十场镜花水月,又像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
来者的“祖师堂”议事,心思如一,只议一事,只做一事。
冲澹江水神,李锦得了两幅描金画卷,离开书铺,返回水府,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江水正神的朝服官袍,点燃一炷水香,礼敬南方的桐叶洲,起心念发心愿,心中默念,愿一洲逝者安息,生者无恙。
绣花江水神,一位青蛇缠绕手臂的江水正神,肃然敬香,愿桐叶洲破碎山河重归完整,愿一洲战场英灵得以转世。
玉液江,水神娘娘叶青竹,点燃一炷水香后,念念有词,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愿为桐叶洲略尽绵薄之力,祝一洲版图安居乐业。
落魄山中的那座莲藕福地,以水蛟泓下为首,领着福地内的一众江河水神,各自点燃一炷清香,香火袅袅升空,倏忽间齐齐往南方飘摇而去。
北俱芦洲济渎,旧济渎中祠水正,如今的龙亭侯李源,拥有一双金色眼眸的黑袍少年,在大渎侯府内,朗声说出自己心愿,愿那桐叶洲,一洲之地风调雨顺。
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国师杨清恐,老真人手捧一柄铭刻有“风神”二字的麈尾,点燃三炷清香。
老真人一旁,是那位道号“抟泥”的玉璞境修士,杨后觉神色恭敬,与杨氏老祖一同双手持香,面朝南方。
骸骨滩摇曳河,河伯薛元盛,不再是那撑船老舟子的装束,现出金身,身穿法袍,点燃水香。
大渎灵源公沈霖,旧南薰水殿水神。她如一株远山芙蓉,亭亭玉立,站在公府门口,背对着“德游宫”匾额,沈霖面朝南方,愿桐叶洲时和年丰。
银屏国境内,领着一湖三河两渠的苍筠湖水君殷侯,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隔着一座宝瓶洲,双手持香,礼敬桐叶洲,预祝桐叶洲大地回春,万象一新。
仙都山密雪峰上,来自墨线渡的于负山,点燃香火后,希望桐叶洲万姓安生,雨旸时若,百谷丰登,内外清吉。
来自敕鳞江的老虬裘渎,这位大渎龙宫旧吏,专门专门负责教习龙子龙孙们礼仪规矩的教习嬷嬷,手持香火,喃喃低语,祝愿桐叶洲在新的一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希望新的桐叶洲百姓,幼有所教老有所依。
大泉王朝埋河碧游宫,水神娘娘柳柔,她希望以后的桐叶洲不打仗,老百姓们都能吃饱穿暖,山上的神仙老爷们,少摆人上人的架子,多讲点道理。
浩然天下陆地水运共主,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祈愿桐叶洲风和日丽,仓廪足而知礼节。
南海水君李邺侯点燃香火,希望桐叶洲大地山河枯木逢春,百姓安居乐业,诸国政通人和,重迎太平盛世。
雨龙宗的上任宗主,如今的掌律祖师,女修云签许下心愿,希望桐叶洲各国书声琅琅,各人丰衣足食,国泰民安,苍生有福。
相传是道祖炼丹炉处,小酒铺内的妇人,旧王座大妖仰止,带着刚收的入室弟子,朝湫河婆甘州,一同拈起水香,祈愿桐叶洲,辞旧迎新,风雨时节,五谷丰登,社稷安宁。
宝瓶洲齐渡长春侯,水神杨花点燃水香,心中默念万物盛多,人民忠孝,则致时和年丰,故次华黍,岁丰宜黍稷也。
南塘湖秦湖君,烧香祈愿,心思虔诚,愿那桐叶洲五谷蕃熟,穰穰满家。
跳波河已经改名、升迁为老鱼湖,岑文倩在长春侯府与大骊朝廷那边,都已录档,正式升迁为一地湖君,岑文倩斋戒过后,点燃一炷水香,遥遥礼敬桐叶洲山河,愿浩然天下东南地界的一洲山河,就此远离灾殃,富贵安康。
此外犹有宝瓶洲齐渡淋漓伯,旧钱塘长曹涌。黄庭国境内,紫阳府开山祖师,老蛟长女吴懿。旧铁券河水神,高酿。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一一现身。
宝瓶洲陪都上空,仿白玉京。
当年崔瀺与人借“山”、“水”这两个圣贤本命字。山字,是礼记学宫大祭酒的本命字。
正如陈平安所猜测那般,师兄崔瀺所借“水”字,当然是这位道场在书简湖,写出过一篇《问天》的的老前辈了。
曾经将《山鬼》、《涉江》与《东君》、《招魂》四篇,都交给了文圣。
这位老先生,不在文庙道统文脉之内,属于自立门户。故而这位老夫子的那炷“心香”,将是天地间最为灵验的一炷水香。
好像各洲水神点燃香火一事,由这位老先生负责收官。
书生又邀诸君入梦来,与君借取万重山。
游思六经神越渎海结想山岳,吾为东道主。
宝瓶洲北岳,披云山魏檗。中岳山君晋青。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各自点燃一炷山香,为桐叶洲祈福消灾。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内的九真仙馆。仙人云杪与道侣魏紫,在一座蛮瘴横生、鬼物群居的破碎福地,共同点香礼敬桐叶洲。
中土穗山,神号“大醮”,山君周游,现出巍峨的金身法相,面朝浩然天下的东南方向,双手持香。
大岳居胥山的两座储君之山之一,鸟举山陆地真人,道士封君。
香榧山老山神龚新舟。
宝瓶洲。叠云岭山神窦淹分水岭山神韦蔚,领着两位山神庙陪祀神女,面朝南方,一起遥遥敬香。
最后一位好似为天下山岳英灵收官“山香”之人,竟然是“真身”在宝瓶洲的纯阳道人,吕喦。
镇妖楼顶楼廊道,小陌和青同,都与身边的这位纯阳道人作揖致谢,吕喦微笑稽首还礼。
香火袅袅,星光点点。
涓滴之水,汇成江河。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至圣先师看着那些渐渐消散的身影,抚须而笑道:“回头让文庙那边,将他们和此事都记录在册。”
陈平安也不好就此说什么。
至圣先师问道:“你如今手上还剩下一笔功德?”
陈平安点点头,大致估算,约莫还剩下三成。
“雷声大,雨点也不能说小。说实话,已经算是很大的气象了,已经彻底解决掉了桐叶洲的燃眉之急,这话听着好像一般,其实殊为不易了,就像你们纯粹武夫,转换了一口真气,可不是什么拿药吊命的举动,而是彻底活了过来。”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陈平安,笑呵呵道:“可若是以此收尾,你将来岂不是回想一次,终究难免遗憾一次?”
陈平安疑惑不解,自己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至圣先师愿意帮忙牵线搭桥,将剩余三成功德,赠予那些自己并不熟悉的山水神灵?
至圣先师笑了笑,“想岔了,一来我如今已经不宜插手任何具体事务,否则对浩然天下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再说了,我的面子,难道就这么不值钱,需要厚着脸皮亲自出马,帮你一家一户敲门过去,问他们要不要与你做这桩买卖?成何体统?”
陈平安听得愈发迷糊,只得静待下文。
至圣先师也没有卖关子,微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文圣一脉的几个师兄,虽说先天性情迥异,但是总有那么几件事,会格外心有灵犀。”
“最早是齐静春,托付白也一事。然后是剑气长城那边的左右,托付陈清都一事,继而是君倩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曾经托付经生熹平一事。最后是崔瀺……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的意思嘛,文庙这边都懂。”
“其实就是同一件事,将他们的文庙功德,都送给小师弟处置。”
至圣先师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所以说,除了被人给予希望,是一件让人觉得不会孤单的事情。那么与他人,大道同行,想必亦然。”
不单单是这些师兄,相信自己先生的关门弟子,他们的小师弟,可以挑起未来文圣一脉的大梁,会为先生的再传弟子们护道。
更是一种五位文圣一脉嫡传的师兄弟间,无需言语交流的心有灵犀。
可能我们都曾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但是我们都愿意对这个世界寄予希望。
第九百五十三章 旧人重逢
青冥天下,玄都观。
桃花林中,一位老道长与一个头戴虎头帽的清秀少年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个胖子,四处张望,看看地上有无桃枝可捡。
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远游剑修,分别落脚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神霄城,岁除宫,玄都观。
玄都观这边只分到了这个财迷胖子,不过年轻剑修与老观主相当投缘,当然也可能是自认投缘。
反正晏琢这些年偷偷打着老观主的旗号,买卖做得不小。玄都观这样的庞然大物,藩属山头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再加上依附玄都观的数十个王朝和藩属国,即便只说玄都观一脉本身,辖下道官就将近十万人之多。
老观主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那些钱财往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晏胖子要是哪天能够从白玉京那边坑到钱,给他送块金字匾额都没问题,甚至老观主可以让陆老三题字落款。
老观主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白也,你将来愿不愿意担任玄都观住持?”
白也似乎也不觉得意外,摇摇头,直截了当道:“不可能的事。”
老观主点点头,“知道是这么个答案,就是忍不住多问一嘴,万一呢。”
老观主沉默片刻,又问道:“观主不愿意当,世俗庶务一大堆的监院,比当观主更麻烦,也就不可能了,那么当个上座呢?”
一座道观的观主,可虚可实,愿意管事情,就什么都可以管,事无巨细,全部一把抓都没问题。不愿意管,就只是个虚衔,大可以放手给道观监院,而上座,被誉为道教宫观之栋梁,道众之模范,唯有功德卓著、精通律例的得道高真,才可以胜任,凭此表率丛林,人天眼目。
有点类似浩然天下山上门派,一人兼任首席供奉和客卿。
白也还是摇头,“实在不愿分心。”
老观主喟叹一声,“让你去当个执事,就算你白也愿意,贫道都没那脸皮给你,白白给青冥天下看笑话。”
一般规模较大的道观,除了设置有八大执事,还有三都五主十八头。
晏琢发现气氛有点沉闷,便毛遂自荐道:“老观主,观主上座什么的,要是不嫌弃的话,晚辈……”
老观主已经点头接话道:“嫌弃。”
晏琢又没失心疯,哪敢奢望当什么玄都观的观主、上座,只是他前些年就开始打小算盘,觉得以自己跟老观主的深厚交情,怎么都要琢磨琢磨那个十方云水堂的堂主一职,专门负责安置各路游方道士,虽说油水不多,但是晏琢自有手段,广开财路,当然不是那种偏门财。
老观主突然说道:“晏胖子,哪天等你跻身玉璞境了,贫道就找个机会,开一场祖师堂议事,顺嘴提一提,举荐你小子当那账房执事,不过事先说好,贫道久不管事,在道观内威望不够,未必能成啊,你今天听过一耳朵,别太上心,能成是最好,当不上,也别怨贫道不顶事。”
晏琢搓手而笑,“我懂我懂,好说好说。”
八大执事之一的账房执事,以玄都观的巨大规模和雄厚底蕴,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山下大王朝的户部尚书了。
老观主转头望向一处,就告辞离去,白也欲言又止,老观主会心笑道:“若有机会,补种桃花。”
老观主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桃林别处,溪涧旁,站着一位满头白发却是少女面容的女冠。
老观主打了个稽首,沉声道:“师姐。”
少女只是点头致意,仰头望天。
玄都观一直对外宣称她是闭关。
其实是在外四处云游,如今功德已满。这才重返玄都观。
静待天时,只等下雨。
既是未雨绸缪的一场深远谋划,也是一种颇为无奈的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此次现身,也就不与小孙摆什么师姐架子了。
“少女”收回视线,低头望向溪涧,喃喃道:“桃花流水窅然去。”
此句出自白也的那篇山中答俗人问。
她名为王孙,道号“空山”,曾是玄都观历史上公认资质最好的道官,甚至可以说几个师弟,打小就是被她打大的,其中就有如今的观主孙怀中。
总角闻道,是外界对她的赞誉。白头无成,是她对自己的评价。
岁除宫,鹳雀楼外,江水滚滚东流,有一处中流砥柱,是世间为数不多的歇龙石之一,建筑林立,崖刻众多。
老元婴剑修程荃,此刻就与一位故人站在崖畔观水,只是双方身高悬殊,老剑修身边站着一个面容稚嫩的孩童,但是显得老气横秋。
正是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
要比飞升城的陈熙,稍晚一些“现世”。只因为岁除宫这边,实在太客气了,兴师动众,为他找来了一副飞升境大修士的仙蜕,而是还是一位剑修兵解离世遗留下来的珍稀遗蜕。
河畔高楼,站着一位凭栏而立的年轻道官,满身书卷气,望向河对岸,怔怔出神,一条江水,好似天堑。
一边如蚁拥簇,一边身影寥寥。因为在此人眼中,宛如以这条江河作为界线,一边是十四境大修士,一边是十四境之下的有灵众生。
纳兰烧苇瞥了眼鹳雀楼那边的年轻道官,挺像个读书人,便随口说道:“岁除宫修士,不是在闭关,就是在着手准备闭关,怎么经常看到这家伙登楼闲逛。”
程荃说道:“他叫高平,有两个道号,是‘太行’和‘走戈’,听着就悬乎,高平是岁除宫的掌籍道官,貌似当了很多年,也没能升官,一直负责所有宫观道士的簿籍录档和度牒递请,不过高平除了正儿八经的掌籍身份,好像还有个岁除宫独一份的官职,‘文学’,反正就是个之前我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要是隐官大人在这边,他肯定懂得这里边七弯八拐的门道。”
纳兰烧苇点头道:“是浩然天下那边的一个古老官职,很有些年头,官帽子很小,不过没点学问,肯定当不了这个官,如今不太用了。”
程荃一脸讶异望向纳兰烧苇。
纳兰烧苇笑骂道:“啥眼神,老子懂得‘文学’的来历,有什么好稀奇的,搞得像是发现陈平安那小子不懂一样。”
程荃笑呵呵道:“要说比剑术,你比隐官大人暂时高出一筹,我认,可要说比拼肚子里的墨水,真比不了,你也就是碰了个巧。”
纳兰烧苇扯开话题,“你跟他打过交道?”
程荃点头道:“在楼内和河边都碰过几次,是个闷葫芦,聊得没多,关于他,岁除宫有些传闻,只与那个昵称小白的守岁人聊得来,好像喜欢下棋,吴宫主偶尔也会参与其中,不过有个古怪的规矩,双方只下前四十手。”
纳兰烧苇点头道:“我当年也经常跟孙巨源他们几个手谈,赢多输少。”
程荃问道:“你当真晓得棋盘上边有几条线?”
纳兰烧苇气笑道:“你就是嘴欠。”
程荃笑道:“过过招?”
纳兰烧苇不搭理这个剑气长城骂架前三甲的高手,只是望向那个年轻相貌的掌籍道官,有机会找他对弈几局。
鹳雀楼那边,高平以心声微笑道:“等纳兰剑仙哪天有空了,可以来这边做客,我想与纳兰剑仙对剑气长城最后一役,共同复盘一二。”
纳兰烧苇笑道:“我不懂那些虚头巴脑的,你找错人了,你得找避暑行宫那拨年轻人聊这个。”
高平微笑道:“纳兰剑仙自谦了,就是一场纸上谈兵。”
纳兰烧苇不置可否。
高平稽首致礼过后,转身走入鹳雀楼,关上门后,这位掌籍道官的视线中,是一幅九洲形势图,几乎每年都会有细微变动。
将来岁除宫的问道白玉京,宫主吴霜降自身,兴许至多只占一半。
另外一半,正是这幅形势图囊括的天下九州。
风雪茫茫,雪花片片大如掌。
一位光脚的紫衣僧人,踏雪无痕,独自行走在两州边境线上,来到了一处灵气稀薄几近于无的穷山恶水之地,眺望一处山崖。
山中有高人。
九十世僧,深谷危坐。万古千秋,高风不堕。
与雅相姚清作别、离开青神王朝的姜休,要来此听听对方的意见。
得到那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后,姜休只是一笑置之,继续远游。
悄然进入幽州地界。
在那相传是一处远古战场遗址的逐鹿郡,一个叫甲马营的地方,有座瀍河桥。
一位村妇,走出一条铜驼巷,挑着担子过桥。
担子两头各挑着只竹篮,篮子里边坐着俩孩子。
姜休微笑道:“这是挑着俩祖宗呢。”
幽州偏远地界,一处名为注虚观的小道观。
门外不宽的街道上,在那街角处支起一个书摊子,既有江湖演义小说,也有小人书、连环画,只租不卖,花一颗铜钱,就可以看一本书。
高高低低的板凳,坐了些穿开裆裤的稚童,也有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无赖,在那儿一边翻书一边聊些荤话。
摊主是个面容白皙的年轻道士,浓眉大眼,身材健硕,名叫毛锥,暂无道号。
注虚观是小县城里边的小道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毛锥是那座小道观的典造,也就是管伙食的。
可好歹是个清流入品的道官。走在路上,被人称呼,是可以有个“老爷”后缀的。
而他的师父,更是道观的知客道士,地位仅次于观主和监院,第三把交椅。
年轻道官在这边摆书摊,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年少时就当那跑山人,入山采药,抓蜈蚣,编织蟋蟀笼,什么挣钱活计都肯做。
照理说,又是个道官,相貌也不差,不至于打光棍才对,可问题在于,街坊邻居,都说这个姓毛的典造老爷,好像有点脑子拎不清。经常愣愣发呆,或是吃着饭,一下子就会满脸泪水,问题是也没个哭声。久而久之,也就没谁敢提亲了。不然有度牒的道官老爷,哪个不是香饽饽。
毛锥手掌摊放着一油纸包的酱肉,里边放了七八蒜瓣,正在细嚼慢咽。
街上来了一位青年道士,头戴硬沿圆帽的混元巾,露出发髻,以一支黄杨木簪横贯之。
外乡道士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小道观的匾额,微笑道:“好个挹盈注虚,取有余以补不足。”
持盈之道,挹而损之,方可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
青年道士转头笑望向那个毛锥。
大州小国,大郡小县,小小道观,却是一位大修士。
不是“却有”,而是“却是”。
因为道观众人,与道观本身,就是这位道士所化。
毛锥转头望向那位 叹了口气,“收摊了。”
孩子们立马不乐意了,毛锥只得说道:“下次每人看三本书,都不收钱。”
反正也没有什么下次了。
孩子们欢天喜地,一哄而散。
至于那几个青壮,也没计较什么,拗着性子,骂骂咧咧几句也就走了,主要是觉得那个外乡道士,不像是个善茬。
青年道士笑道:“费了老大劲,才找到这里。难怪陆掌教找不到你。”
毛锥说道:“他不是找不到我,是暂时不需要找我。”
青年道士笑道:“反正一样,都是贫道先到一步。”
“青神王朝护不住你的,姚清顾虑太多,境界也差了点意思,所以就与贫道打了声招呼。”
“贫道的地肺山,大阵一开,你再往华阳宫老祖洞一躲,护住你百年光阴,想来问题不大。反正开启山门大阵的一切花费,贫道都可以与青神王朝报销。”
毛锥冷笑道:“你就不担心下一刻,他就在眼前了?”
“一来贫道的阵法造诣,与遮蔽天机的手段,都不算太差。”
青年道士走到摊子那边,挑了条长凳落座,微笑道:“再者,‘明摆着’与白玉京不对付的,已经有了玄都观和岁除宫,再多出一个地肺山,也不算什么,真无敌嘛。”
幽州某个国力底蕴不输并州青神王朝的大国,其中弘农杨氏,自古就是庙堂主心骨。而杨氏历来是华阳宫的最大香客。不单单是香火钱,地肺山的众多道官,都来自弘农杨氏。
只要落在某个一百年内的白玉京手上,可罚可不罚的,必然重罚,可杀可不杀的,必杀。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反正谁都清楚,余斗从不刻意针对谁,只是就事论事。
问题在于这个道老二,每次问责违禁之人,按例或杀或重罚,除了就事论事,还会追究“教不严,师之过”,让整个山头低头,这也没什么,地肺山曾经有个被剥除天下道士度牒、永世不得录用为道官的年轻人,不服气,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师尊和山头,非要与道老二讨要一个说法和公道。
而这个人,不但出身弘农杨氏,也是这位“青年道士”的最小弟子。
结果闹了一场,这个姓杨的昔年道官,不但罪加一等,又连累家族“子不教,父之过”,不至于让弘农杨氏伤筋动骨,至少
当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那次就站在白玉京边界,远远看着那座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
而他便是地肺山华阳宫的老祖宗,高孤,道号“巨岳”。公认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
毛锥摇头道:“你还是太小觑那个人了。”
高孤微笑道:“不如换个说法,是高孤高估自己了?”
毛锥扯了扯嘴角,“这个笑话听着不错。”
“纯阳道友曾言,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高孤说道:“我辈有幸生而为人,又可登山修道,所求之事,说破天去,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保持人性。至于你,白骨真人,毕竟不同行尸走肉,是在寻求人性,证道自我。道友,以为然?”
毛锥沉默片刻,说道:“等我吃完酱肉和蒜瓣。”
————
大骊洪州豫章郡,新设置了采伐院。
而与洪州相连的禺州,在这之前就设立了织造局,名义上管着一州境内的御用、官用所需纺织用品的监督织造。首任主官是一位名叫李宝箴的年轻官员,沙场出身,有武勋在身。但是就连一州刺史,都没有资格调阅翻查此人的档案。
李织造在上任之时,只带了两位贴身扈从,担任织造衙署的佐官,都姓朱。
大骊禺州地界,根据地方志记载,经常在日近中午的禺中时分,无缘无故天有巨响,声大如雷,因此得名禺州。
今天深夜中,织造官李宝箴带着两名衙署佐官,一起拜访豫章郡采伐院。
一行三人见着了林正诚,李宝箴执晚辈礼,作揖道:“林叔叔,小侄冒昧拜访。”
坐在书房火炉旁守夜的林正诚,只是点头致意而已。
见那李宝箴好像打算继续站着说话,林正诚拿着火钳拨弄几下木炭,虚按几下,示意三位访客就别站着了,“反正今夜不谈公务,又都是同乡,随便坐下聊好了。”
其实以双方的身份,是不可能谈什么公事的,新设的禺州织造局和洪州采伐院,类似最早的龙泉郡窑务督造署,都属于大骊朝廷的一种“下沉”机构,衙署密折,直达天听。若是两位主官私自接触,密谋些什么,属于官场大忌。但是一般的人情往来
,倒是不用太过刻意疏远,至于这期间的尺度拿捏,就看各自公门修行的道行了,就像今夜这场见面,林正诚和李宝箴双方都会主动录档,而且就算他们有意隐瞒,织造局或是采伐院,也肯定会有某些官吏,会让皇帝陛下知晓此事。
按照大骊新编律典,禺州织造局,要比豫章郡采伐院的品秩高出一大截,身为织造官主官的李宝箴,官衔就是从四品,再加上一些隐蔽的权柄,说李织造是半个封疆大吏,都不算夸张了。
四人围坐火炉旁,火盆上边夹着一张铁网,烤着些泛出金黄色的年糕、豆腐块,大概就算是宵夜了。
那对姓朱的父女,早已脱离贱籍,跟随自家公子李宝箴,在外闯荡二十多年,经过公门修行的打磨,和一些不见刀光剑影的别样战场厮杀,如今朱河和女儿朱鹿,分别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和一位六境武夫,后者在今年初刚刚破境。
老武夫,年近花甲,双鬓微霜。
林正诚转头望向那个老人,笑道:“朱河,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吧。”
朱河笑着点头道:“距离上次见面,怎么都该有二十年了。”
当年林正诚是最早一拨离开骊珠洞天的小镇本土人氏,搬到了京城那边。朱河虽然是福禄街李家的护院,属于家生子,但是早年在小镇,林正诚是督造衙署的佐官,经常陪着督造官去查看窑口,而李家又拥有自己的龙窑,都是朱河在打理具体事务,所以双方经常碰头,并不陌生。
林正诚转头问道:“朱鹿,可曾嫁人?”
女子略显拘谨,轻轻摇头,“还不曾嫁人。”
林正诚点头道:“知道你打小就心气高。”
朱鹿神色赧然。
李宝箴其实比较羡慕这对父女,能够与林正诚叙旧几句,不像自己,今天来这采伐院,就只是拜个山头。
关于林正诚这个深藏不露的旧督造署官吏,李宝箴只通过一点,就知道大致的水深水浅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无法调阅自己境内一个从四品的织造官的档案,这就是李宝箴的底气。
而李宝箴作为昔年执掌宝瓶洲整个东南谍报的主官,曾经接触到不少大骊谍报机密档案,从林正诚那份看似详实、庸碌的履历中,以及之后林正诚在大骊京城捷报处的任职,李宝箴却嗅出了一种极其隐蔽的不同寻常,甚至产生了某个让李宝箴感到背脊发凉的推断,这个年少时记忆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说不定就是国师崔瀺安插在骊珠洞天的一颗关键棋子,而这颗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极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整个大骊朝廷的走势,这是李宝箴的一种官场直觉。
林正诚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李织造,不算年轻了,不惑之年,官居从四品,如果撇开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实在大骊京城和陪都两座庙堂,织造局毕竟是大骊朝廷的特设机构,属于游离在官场边缘地界的“冷板凳”衙门,所以不像曹耕心、袁正定这些上柱国姓氏弟子,那么太过瞩目,但是有些人,确实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场的料,此外整个底蕴深厚的福禄街李氏,唯一一个涉足官场的,就是李宝箴。
林正诚用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火,蒙在灰尘里,淡然道:“一个人动用智慧,就是烧炭取暖,要学会韬光养晦,才能烧得长久。”
李宝箴点点头,微笑道:“除了勤俭持家,节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长智慧,上山伐木烧炭是一种,与人购买木炭又是一种,此外,寒冬时节烧炭取暖,除了自己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围炉而坐的旁人,尽量让所有人都不觉得炭火的温度太烫。”
林正诚点点头,举一反三,是个聪明人,聊天不费劲。
福禄街李氏年轻一辈的三兄妹,确实都应了那句谶语。
林正诚随口问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有没有什么感悟?”
“不可轻视任何人。”
李宝箴说道:“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处,尤其要注意一点,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犹豫了一下,还是柔声说道:“林叔叔,这么些年来,公子一直喜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与大骊官员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诚笑道:“潜龙勿用。”
李宝箴神色如常。
林正诚说道:“想要得个‘见龙在田’的评语,还差点意思。当然了,我就是个采伐院当差的,只是碰见个同乡的晚辈,忍不住说几句倚老卖老的言语,不是大骊礼部高官,李织造不用太当真。”
李宝箴笑道:“也是离开家乡多年,才晓得家乡的老人老话,是何等金贵。”
不同于一般地方的人,离开家乡越远越久,就会觉得家乡越小,骊珠洞天这拨年轻人,越是有出息的,无一例外,都会觉得家乡小镇的“大”,以及深不见底。
之后大概闲聊了小半个钟头,林正诚还是言语不多,多是李宝箴找话聊,朱河也会见缝插针说些往事,林正诚始终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的脸色。
李宝箴告辞离去,带着朱河和朱鹿离开采伐院,离开郡城后,李宝箴为了照顾朱鹿,祭出一条符舟,重返禺州,却不是直奔织造局,而是去往一处山头。
夜幕沉沉,李宝箴闲来无事,在船头盘腿而坐,拈起一粒灵气凝聚而成的光球,符舟风驰电掣,在夜空中划出一抹流萤。
父女二人,沉默不语,各怀心思。
朱河已经跻身七境武夫多年,再打熬几年体魄,有望以纯粹武夫之身覆地远游,按照二公子的安排,只要成为远游境,就会让他由织造局转任地方武官,官职不会太高,但是有军功武勋在身,又是远游境武夫,想必不会太低,那么未来立祠堂、编宗谱,供奉祖先神主牌位,都不再是奢望,朱河一介武夫,以昔年贱籍身份,有此作为,也算光耀门楣了。
朱河一直就不是一个有太大野心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报答李家的恩德,也需要为了独女朱鹿作长远考虑,其实朱河更希望能够离开官场,在远离大骊王朝的宝瓶洲南方,某国江湖上落脚,要么开山立派,要么开馆收徒。
朱鹿心情复杂。
离乡多年,早已不是少女的朱鹿,偶尔会想,当年她要是没有离开那支求学队伍,自己的人生际遇,会是如何?
当初一行人离开小镇,走过龙须河和铁符江,路过棋墩山,最终到达红烛镇,然后就有了那场风波,就此分道扬镳。
如果不曾分开,她跟着去了大隋书院?
李宝瓶,她和父亲。林守一,李槐,还有那个人。
朱鹿觉得是那会儿的两拨人,虽然同行,可就是两种人。
期间他们遇到一个戴斗笠佩刀、牵毛驴的男人,自称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剑客。
又自称剑术无敌,绝世无双,认真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一手剑术,挥洒自如,泼水不入,湿了一片衣角就算他剑术不精……所以每次路过河边,李槐就要阿良站在岸边,自己去捡一堆石头,让阿良抖搂一下所谓的剑术,或是掰着手指头等待下雨天。
一直闹哄哄,闹到最后,就连朱河这样的老实人,都觉得那个看似深不可测的剑客,莫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江湖骗子?
结果在那三江汇流之地,如那江水之分合,好像刚好分出了三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和父亲,黯然离开红烛镇,追随福禄街李氏的二公子。
李宝瓶一行人继续前往大隋山崖书院。
至于那个吊儿郎当的色胚,竟然在那一天破开天幕,去往青冥天下,又竟然能够与白玉京二掌教既问拳又问剑,再竟然以剑修身份,跻身了十四境……
林守一担任过中部大渎的庙祝,已经是一位元婴境修士,据说最近已经开始闭关。
李宝瓶,已经是书院君子。就连那个李槐,也莫名其妙成为了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
至于那人,更是……在未来人生的“山路”上,一骑绝尘。
听说之后,在大骊边境,求学队伍中又多出三人,白衣少年崔东山带着两个卢氏遗民,于禄和谢谢,一同远游大隋。
于禄,是卢氏亡国太子殿下,早就是远游境武夫了,跻身山巅境,十拿九稳。谢谢也早已是一位陆地神仙。
除了福禄街李家的小主人李宝瓶,其余诸人,简直就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物。
尤其是那个姓陈的泥腿子,草鞋柴刀,曾经是一个黑炭似的消瘦少年。
后来得知对方先后买下落魄山在内诸多山头一事,渐渐有了几分山上仙府的气象。
她心中就有了一些顾虑,但是觉得只要跟着二公子,便可以万事无忧。
再后来落魄山问礼正阳山,朱鹿更是忧心忡忡,不过父亲劝她不用如此,说那个人,性情淳朴,绝对不会与我们父女翻旧账的。
又后来,一封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山水邸报,让朱鹿彻底慌了神。
朱河察觉到女儿的心事重重,轻声问道:“想什么?”
朱鹿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禺州境内有一处风景名胜,名为天烛峰。
一峰独高,每逢日出日落,就会有那金色云海,风景壮丽。
一位中年却尚未娶妻的实权武将,夜宿山中道馆,准备在这边看日出。
男人出身大骊藩属国,却已经做到了禺州将军的高位,文官柳清风,武将曹茂,都是极有名气的大骊本土以外出身的高官。
按照大骊朝廷律例,武将极致,是担任巡狩使,官位最高,从一品,走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官无可封,只有那几个谥号、虚衔的高低讲究了,接下来,就是四征四镇四平 总计十二位将军,如今半数都跟随宋长镜去了蛮荒天下,剩下半数,都驻守在宝瓶洲中部漫长的边境线上,然后就是一州将军了,但是并非所有州都有,大骊只在类似禺州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设置。
曹茂在深夜时分,撇下几位行伍扈从和一名随军修士,独自离开那座山中敕建的道馆,登顶天烛峰,寻了一处平坦地方,搬来石头作凳,默然而坐。
曹茂突然眯起眼,一条符舟倏忽而至,稍稍更换轨迹,没有去往道馆,拔高路线,在峰顶这边飘然落地。
曹茂看清符舟上边三人后,无动于衷,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一个出身骊珠洞天福禄街的从四品织造官,论私交,谈不上,见过几面而已,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说公事,双方都在禺州这边当差,谁都管不了谁。
李宝箴抱拳笑道:“见过曹将军。”
曹戊只是点点头,也不开口询问对方来意。
李宝箴挪步前行,蹲在一旁,朱河朱鹿父女两人,就站在不远处。
曹戊见那李织造竟然摆出一副当哑巴的架势,实在是不愿被一个外人打搅清净,微微皱眉,只得问道:“有何贵干?”
李宝箴微笑道:“就是想要与一个念旧的人叙叙旧,不然下官就直接去衙署找曹将军了。”
禺州将军曹戊,是巡狩使苏高山麾下,当初跟随大骊铁骑一路南下,到了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之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不得不以老龙城作为据点,以一洲之力抵御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大骊边军便且战且退至宝瓶洲中部大渎。
一南下,一北归,在这两场连绵不绝的战事中,曹戊立下了一连串战功。
虽然不是大骊王朝本土人氏,却最终脱颖而出,成为苏高山旧部诸将当中,最为前程广大的一个。
曹戊会在每年正月里,抽出时间,以前是去大骊京城拜会那位大将军遗孀,如今就要去苏高山祖籍家乡那边拜年。
京城官场里边不是没有闲言碎语,有说他是做样子给皇帝陛下看的,是想要借机拉拢起苏巡狩旧部,自立山头,也有一些更刺耳言语,说他是在烧冷灶,曹戊都无所谓,苏将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苏将军在世时,拜年也好,道贺也罢,篪儿街苏府门口人满为患,不缺他一个,今时不同往日,苏将军走了,拜年的人里边,少了谁,都不能少他一个。
曹戊说道:“李织造,好像我们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李宝箴笑问道:“曹将军何时衣锦还乡?”
曹戊微笑道:“李织造何出此言?”
石毫国现在的皇帝韩靖灵,大将军黄鹤之流,对上如今大骊朝廷一州将军的曹戊,是完全没办法平起平坐的。
假使曹戊愿意恢复身份,即便有意摘掉禺州将军的身份,孑然一身,重返石毫国,就此改朝换代,都不是没有可能。
李宝箴是大骊谍子头目出身,当然清楚这个禺州将军的真实身份,“曹戊”本名许茂,来自昔年旧朱荧王朝藩属之一的石毫国,投奔大骊朝廷之前,是正四品武将,依附其中一位年轻皇子,许茂拥有一条祖传长槊,公认的马战第一人,石毫国朝野上下,皆知那个先帝御赐的名号,“横槊赋诗郎”。
许茂本是皇子韩靖信的心腹,许家更是石毫国的边军砥柱之一,许茂却失心疯一般,拎着两颗头颅,不惜弑主,转投大骊边军铁骑,在苏高山那边,从斥候标长做起,凭借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晋升为如今的禺州将军,不过许茂还算聪明,知道隐姓埋名,早早用了曹茂这个化名,不然以许茂的作所作为,一旦泄露出去,当年就别想在大骊边军里边混了。毕竟石毫国当年为了阻滞大骊铁骑的南下马蹄,不惜打光了所有边军,也要困守京城,但是大骊铁骑,从武将到校尉和士卒,反而对不惜以卵击石的石毫国将士颇为敬重。
李宝箴摇头道:“许茂兄何必明知故问。”
曹戊眯眼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李宝箴哑然失笑,捡起脚边一块石头,轻轻抛向崖外,“陛下对许茂兄一向信赖有加,何况我们大骊边军上至巡狩使,下至一般武卒,最近百年以来,不论出身,只看军功,陛下岂会因为许茂兄的身份,横生枝节,白白损失一员功勋大将和边军砥柱。”
曹戊说道:“我一个带兵打仗的,跟你一个管织造的,如今又是无仗可打的太平光景,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李宝箴笑道:“用我家乡那边的话说,咱俩是老同哥。”
曹戊讥笑道:“又不是同年同乡,李织造何来此说?”
李宝箴说道:“我与许茂兄是同属相啊。在我家乡那边,别说是同属相了,就是都是入赘的上门女婿,俩人在路上碰到了,也要喊声老同哥。”
朱河板着脸,朱鹿忍住笑,公子又在胡说八道了。
曹戊没了耐心,“如果没事,就别找事。”
李宝箴又找了几块石头,丢到崖外,“你我都曾遇到过那个人,都在他手上吃过亏。”
曹戊默不作声,思绪飘远。
早年邻近书简湖的石毫国,风雪中,两拨人狭路相逢。
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轻人,带着两名随从。鬼修少年曾掖,披着一张狐皮符箓的女鬼马笃宜。
尚未封王就藩的皇子韩靖信,贴身护卫,是那石毫国武道第一人,金身境武夫胡邯。
还有两位心腹扈从,有那“横槊赋诗郎”美誉的年轻武将许茂,以及府上供奉,曾先生。
那场风波过后,许茂亲手将那拨王府精锐扈从的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
再以战刀割下皇子韩靖信的脑袋,系挂在腰间。挑了三匹战马,打算就此
离开家乡,另寻出路,搏个出身。
只是许茂在漫天风雪中,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坐在马背上,等着那个去追杀胡邯的棉衣男子返回原地。
后者将胡邯的那颗脑袋抛给许茂,许茂也没有客气,将头颅悬在马鞍另外一侧,同样是一笔不小的战功,拿来当那投名状。
当时的石毫国,作为旧朱荧王朝的重要藩属国之一,从皇帝陛下,到庙堂文武百官,再到各路边军主将,几乎皆是主战一派。虽然国力悬殊,石毫国未能给大骊铁骑造成太大的伤亡,但是即便北境边军打光了,京城被苏高山的大军围困起来,哪怕国祚断绝,也不与大骊宋氏俯首称臣。比如皇子韩靖信,就曾领着许茂一行人,亲自伏杀了两支拥有随军修士的大骊边军斥候。只不过大势所趋,下场只能是以卵击石罢了。
而落个了护主不利的许茂,即便能够侥幸活着潜入京城,见着了那个石毫国皇帝,不出意外,要么被直接赐死,要么被丢到战场,美其名曰将功补过,反正都是个死。
毕竟死了个原本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小事。
许茂便干脆投靠了大骊武将苏高山。
李宝箴以心声说道:“除此之外,我也曾见过一位赊刀人,姓曾。他曾许诺给我一个官职,如果没有猜测,他也曾许诺过你一个官职,大骊巡狩使?”
许茂反问道:“你呢,上柱国姓氏?”
许氏有一条口口相传的祖训,大致意思,就是许氏子孙,将来需要报答一位“登门讨债”的恩公,不管对方讨要什么,不管隔了多久的年月,持有“风雪”长槊的许氏子孙,见到此人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就都必须无条件偿还对方的恩情,虽死无悔,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条长槊,传到许茂手上,已经是第五代。石毫国许氏,世代忠烈,在边关抛头颅洒血热,为历代韩氏皇帝镇守边境,到了许茂的父亲,只因为与京城权贵不合,就只能告老还乡,郁郁而终。
而那位墨家赊刀人,便是一直隐瞒身份的“曾先生”,在那场风雪夜变故过后,双方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交谈,许茂最终得以继续保留那条长槊,曾先生也预祝许茂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大骊巡狩使。
审时度势,做不成英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当那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枭雄。
这位心思叵测、行事诡秘的曾先生,自称只是混江湖的,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讨饭吃。
李宝箴继续以心声密语道:“我跟你还不太一样,我跟同乡董水井一样,也都是一位赊刀人,只是同行不同脉,各做各的买卖,井水不犯河水。”
许茂问道:“我的耐心有限,麻烦李织造说句敞亮话。”
“有请许茂兄同舟共济,算了,我干脆就说得难听点,就是恳请许茂兄,与我,准确说来,是与我们,当那鸬鹚,合力抓捕一条漏网之鱼。”
李宝箴说道:“事成之后,我可以保证许茂兄生前位极人臣,死后极尽哀荣,并且可以另谋出路,比如一举成为宝瓶洲地位尊崇的山岳英灵之一,到时候是想当某尊大骊高位山神,还是当那石毫国五岳山君,只看许茂兄自己的意思。”
李宝箴丢完手中石子,拍拍手,“豪杰暮年,壮心不已?这怎么够,远远不够。”
许茂伸手指了指夜幕,神色淡然道:“天下匹夫在马背,月满人间几千州。”
李宝箴轻轻叹息,“就当我今夜没来过此地。”
因为这就是许茂的答案。
石毫国的横槊赋诗郎许茂也好,大骊边军的禺州将军曹戊也罢,都是一介武夫,生死荣辱都在马背上,沙场上。
————
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秘境。
一位阶下囚,坐在湖边,用那酒糟玉米打窝。
汉子守着一条鱼路,为了散饵雾化,所以一次次抛竿提竿,都是空竿。
今天又来了那个少年,刘叉从不过问对方的名字,也不去计较一个才是下五境的儒家弟子,为何能够来到此地。
刘叉也懒得解释什么,一看少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
少年好奇问道:“听说钓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鱼竿。”
刘叉笑呵呵道:“高手一根杆,外行摆地摊。”
少年点点头,“一听就是高手说的话。”
蛮荒天下,曳落河。
绯妃开始闭关了。
然后来了一拨外乡修士。
好像约好了,同一天赶来曳落河,来见白泽。
就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觐见”。
其中有一位,极为扎眼,少年模样,身材消瘦,披着一件老旧貂裘,脸颊有两坨腮红,整个人显得十分活泼生气。
少年嗓音清脆,大大方方说道:“白老爷,与你商量个事呗。”
原来是个长得像少年的姑娘。
白泽笑道:“说说看。”
她难得流露出几分扭捏神色,道:“我打算走一趟浩然天下,我也不主动惹事,但是从那剑气长城开始,谁敢阻拦,我就砍死谁,就当我为蛮荒天下出过力了,砍不过,被揍被抓被打死,都当我技不如人,认栽便是。可我要是顺利走到了浩然天下某个洲,比如宝瓶洲那边,我也不会乱来……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白老爷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是怎么个意思了。”
白泽微笑道:“是去找他?”
她咧嘴而笑,一张笑脸,灿烂如阳光。
白泽说道:“那我们做个约定,将来等到哪天我跟礼圣打起来了,你就找机会返回蛮荒,所以此行远游浩然,你必须事先为自己找好一条退路,哪怕丢了半条命,都得回到蛮荒天下,在那之前,我可以与礼圣打声招呼,你只需要保证以后不与蛮荒为敌,也不在浩然天下那边随心所欲,横行无忌,越境游历,想必问题不大。”
她显然大为意外,“真行啊?!”
她就是随口说说的,与白泽打过了招呼,她就准备一走了之,没想到白泽这么好说话,看来敬称一声白老爷,绝对没白喊呐。
就是这么个“少女”,便是远古妖族剑修中的最拔尖者,拥有一大堆的道号,白景,朝晕,外景,耀灵……
白泽笑容和煦,轻声道:“看来是真心喜欢了。”
“也不确定是不是喜欢,就是那家伙躲着我,一直没得手。”
白景破天荒有些赧颜,“对了,白老爷,如今我叫谢狗。这个新名字,咋样,很凑合吧?”
白泽嗯了一声,点头道:“取名一事,我不擅长。”
白景还好说,其余那几个从万年长眠中醒来的远古大妖。
一个个的,都是道心震颤,悚然一惊,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个能让剑修白景都要恭恭敬敬尊称一声“白老爷”的,哪怕是场面话,那也得有资格让白景低头服软才行。
白泽笑道:“如果没有猜错,你们几个,连同白景在内,事先都商量好了,看看能不能合起伙来,跟我订立一条盟约,比如劝我别管你们太多,差不多点就得了?”
白景笑哈哈道:“白老爷,不过现在我反悔了,站白老爷这边。都姓白嘛,一家人。”
一个个死死盯住白景这个倒戈一击的叛徒,这就是蛮荒天下了。
“没有一个十四境领衔,只靠着数量多,在我这边,意义不大。”
白泽眯眼说道:“合情合理,下不为例。”
白景哪里管那拨“盟友”的死活,只是开开心心嘀咕一句,“小陌,小陌?这名字取的,真心一般。”
————
采伐院,林正诚独自守夜。
作为昔年小镇的阍者,林正诚将很多事情都看在眼里,比如那个少女时总喜欢自怨自艾 的朱鹿,至今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真正来历。
她一直觉得当年那拨同龄人,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成就,出身和天资,运气与福缘,占了很多成分,比如于禄的亡国太子身份,又例如陈平安是因为认识了宁姚,棋墩山土地公魏檗,侥幸成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才有了之后的一连串机缘履历……
其实在青冥天下那边,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做“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朱鹿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甚至要比桃叶巷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给了她的。
之前陆沉来这边做客,就跟林正诚泄露了更多的天机,原来朱鹿的前身前世,来自青冥天下的古战场,幽州逐鹿郡。
所以她既不是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更不是什么小姐身子丫鬟命。
甚至就连她的取名,都大有来头,有点类似福禄街的李宝瓶之于宝瓶洲,而“朱鹿”这个名字的赐名之人,来自白玉京某位道法极为高妙、就连余斗都颇为礼重的女冠。
因为她是白玉京,或者说是陆沉为大师兄安排的小镇护道人。
当然,也可能是只是“之一”。毕竟神诰宗道士周礼身边,不出意外,也会有一位暗中的护道人。更多的,陆沉也没有说什么。
但哪怕只是三人之一,以陆沉对掌教师兄的敬重,足以看出朱鹿的身世不俗,修行天资之好,以至于陆沉不惜刻意为提前几年进入骊珠洞天的朱鹿遮蔽天机。
林正诚当时听着三掌教在那边神神道道,痛心疾首状,念叨了两句,“朱陈一家,朱遇陈事必恭让。”
林正诚听得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因为李希圣本该姓“陈”,故而朱鹿身为白玉京花费不小代价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颗关键棋子,同时作为“李希圣”登山路上的护道人,朱鹿对李希圣待之恭敬,是题中之义。
还有一句,“男遇男于友,男遇女于婚,结朱陈之好,永不背离。”
林正诚当时就眼神古怪起来,陆沉悻悻然而笑,自嘲一句,乱点鸳鸯谱,贫道当年这不是想着为未来的小师弟、白玉京四掌教拉郎配一次嘛。
由于李希圣占据了一部分小镇陈氏气运,故而朱鹿的出现,本该既是一种还债,又是一桩花果因缘,类似佛家所说的“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要说“朱遇陈事必恭让”,用在朱鹿和泥瓶巷陈平安身上,原本也是适用的。此外朱鹿若能为李宝瓶一路护道至大隋,顺便在山崖书院游学,于宝瓶洲,就是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德,将来三教祖师散道,等她重返青冥天下家乡,想必又有一份“报酬”,从天而降,总之白玉京绝不会让她白走一遭异乡天下。
如果朱鹿的人生历程,能够按部就班走到这一步,原本可以成为一桩山上美谈。
只是到手的机会,抓不住,那就只好“不谈”了,陆沉就假装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
就像那灵宝城庞鼎的嫡传弟子,在白玉京最高处,当时年轻道官表现出一种无运自通的坚韧道心,反而让余斗和陆沉高看一眼。
老龙城孙嘉树,错过了一桩等同于“整座老龙城”的财运,孙嘉树也未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悟出一个“造命在天,立命在己”的可贵道理。
林正诚也懒得与陆沉拐弯抹角,直接询问对方准备如何处置朱鹿。
是就这么对朱鹿弃之不管,还是准备有朝一日带回青冥天下?
陆沉答非所问,只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语。
人生会有很多的结果,却没有任何一个如果。
林正诚问道:“陆掌教就没打算告诉她真相?”
陆沉摇摇头,“以后再说吧,现在道破真相,于事无补。事情一旦长远看,对错是非,好坏偏正,就都要一团浆糊了。”
林正诚疑惑道:“既然朱鹿如此重要,陆掌教为何对她放任不管,眼睁睁看着朱鹿走向一条与预期不符的岔路?”
当那封李宝箴寄给朱鹿的密信,是个极为关键的转折点。
既没有防患未然,陆沉在摆摊那些年里,与朱鹿从未有过交集,好似故意不去推敲朱鹿的心性,不去雕琢一块蒙尘璞玉,红烛镇那场风波,陆沉也没有任何亡羊补牢的举措。
以陆沉的道法,不至于推算不到,只说朱鹿的习武一事,陆沉如果想要指点一番,当初朱鹿的武道前三境,就绝对不会走得那么磕磕碰碰。
因为按照国师崔瀺的猜测,青冥天下的十大武学宗师,陆沉的某个分身,必然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不符合贫道初衷的岔路,却可能是这一世朱鹿的正途,这种事,这个道理,又该怎么算?”
陆沉笑道:“修道之人,来世上走几遭,开窍与否,归根结底,还是咎由自取,还需自求多福。”
好像往前看一万年,都是必然。似乎往后看一万年,都是偶然。
道理可以是年年一换的春联、福字,是一场悄然来去的春风细雨,是总会消融殆尽的冬日积雪,是一去不复还的流水,是缝缝补补又一年的老宅子,是看似推倒重建、却始终保留地基的新屋子。
还可以是骊珠洞天的小镇街巷,喜欢的门户,就登门做客,吵过架拌过嘴的宅子,不喜欢就绕路。是那粮店,布店,酒肆,白事铺子,喜事铺子,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青石板,也可以是杏花巷的黄泥路。甚至可以是桌面上的鸡粪,家门口墙角根的狗屎,可以是一只积满灰尘的酒杯,是小巷里边那条年复一年的滴水痕迹,是一双懒得清洗、每次吃饭就随手往腋下一抹的青竹筷子……
但是真相,只会是大夏天曝晒穷人后背的骄阳,是所有人抬头望向太阳时的视线灼烧,任你有千百道理,万千理由,不管明不明白道理,都得受着。
小镇那边有一句土话,被年纪大的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眼睛看不清耳朵聋,已经是个菩萨了。
表面上,这就是一句充满自嘲意味的言语,人之将死,行将就木,已经跟泥塑、木雕的菩萨差不多了。
但是如果往深处细究,这却是一个极有深意的说法,只是当老话传得太久,太过代代相传,年轻人早已不当真,听过就算,甚至就连说这种话的老人,也只当是一句略带几分伤感、或是彻底看开了的玩笑话。
恐怕一地方言的消散,就是一座故乡的消亡,就像一个老人的逝去,落土为安。
昔年小镇某座龙窑窑口,有个每次劳作过后永远衣衫洁净的老师傅,还有个一年到头都跟木炭、泥土和窑火为邻的窑工学徒。
之后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一位先生俩学生。
先生饮酒率先言语一语,两位得意学生,崔东山和曹晴朗先后唱和。
“贫儿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请君听我言。”
“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出言便作狮子鸣。”
泥瓶巷内狮子鸣。
第九百五十三章 旧人重逢
青冥天下,玄都观。
桃花林中,一位老道长与一个头戴虎头帽的清秀少年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个胖子,四处张望,看看地上有无桃枝可捡。
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远游剑修,分别落脚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神霄城,岁除宫,玄都观。
玄都观这边只分到了这个财迷胖子,不过年轻剑修与老观主相当投缘,当然也可能是自认投缘。
反正晏琢这些年偷偷打着老观主的旗号,买卖做得不小。玄都观这样的庞然大物,藩属山头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再加上依附玄都观的数十个王朝和藩属国,即便只说玄都观一脉本身,辖下道官就将近十万人之多。
老观主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那些钱财往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晏胖子要是哪天能够从白玉京那边坑到钱,给他送块金字匾额都没问题,甚至老观主可以让陆老三题字落款。
老观主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白也,你将来愿不愿意担任玄都观住持?”
白也似乎也不觉得意外,摇摇头,直截了当道:“不可能的事。”
老观主点点头,“知道是这么个答案,就是忍不住多问一嘴,万一呢。”
老观主沉默片刻,又问道:“观主不愿意当,世俗庶务一大堆的监院,比当观主更麻烦,也就不可能了,那么当个上座呢?”
一座道观的观主,可虚可实,愿意管事情,就什么都可以管,事无巨细,全部一把抓都没问题。不愿意管,就只是个虚衔,大可以放手给道观监院,而上座,被誉为道教宫观之栋梁,道众之模范,唯有功德卓著、精通律例的得道高真,才可以胜任,凭此表率丛林,人天眼目。
有点类似浩然天下山上门派,一人兼任首席供奉和客卿。
白也还是摇头,“实在不愿分心。”
老观主喟叹一声,“让你去当个执事,就算你白也愿意,贫道都没那脸皮给你,白白给青冥天下看笑话。”
一般规模较大的道观,除了设置有八大执事,还有三都五主十八头。
晏琢发现气氛有点沉闷,便毛遂自荐道:“老观主,观主上座什么的,要是不嫌弃的话,晚辈……”
老观主已经点头接话道:“嫌弃。”
晏琢又没失心疯,哪敢奢望当什么玄都观的观主、上座,只是他前些年就开始打小算盘,觉得以自己跟老观主的深厚交情,怎么都要琢磨琢磨那个十方云水堂的堂主一职,专门负责安置各路游方道士,虽说油水不多,但是晏琢自有手段,广开财路,当然不是那种偏门财。
老观主突然说道:“晏胖子,哪天等你跻身玉璞境了,贫道就找个机会,开一场祖师堂议事,顺嘴提一提,举荐你小子当那账房执事,不过事先说好,贫道久不管事,在道观内威望不够,未必能成啊,你今天听过一耳朵,别太上心,能成是最好,当不上,也别怨贫道不顶事。”
晏琢搓手而笑,“我懂我懂,好说好说。”
八大执事之一的账房执事,以玄都观的巨大规模和雄厚底蕴,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山下大王朝的户部尚书了。
老观主转头望向一处,就告辞离去,白也欲言又止,老观主会心笑道:“若有机会,补种桃花。”
老观主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桃林别处,溪涧旁,站着一位满头白发却是少女面容的女冠。
老观主打了个稽首,沉声道:“师姐。”
少女只是点头致意,仰头望天。
玄都观一直对外宣称她是闭关。
其实是在外四处云游,如今功德已满。这才重返玄都观。
静待天时,只等下雨。
既是未雨绸缪的一场深远谋划,也是一种颇为无奈的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此次现身,也就不与小孙摆什么师姐架子了。
“少女”收回视线,低头望向溪涧,喃喃道:“桃花流水窅然去。”
此句出自白也的那篇山中答俗人问。
她名为王孙,道号“空山”,曾是玄都观历史上公认资质最好的道官,甚至可以说几个师弟,打小就是被她打大的,其中就有如今的观主孙怀中。
总角闻道,是外界对她的赞誉。白头无成,是她对自己的评价。
岁除宫,鹳雀楼外,江水滚滚东流,有一处中流砥柱,是世间为数不多的歇龙石之一,建筑林立,崖刻众多。
老元婴剑修程荃,此刻就与一位故人站在崖畔观水,只是双方身高悬殊,老剑修身边站着一个面容稚嫩的孩童,但是显得老气横秋。
正是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
要比飞升城的陈熙,稍晚一些“现世”。只因为岁除宫这边,实在太客气了,兴师动众,为他找来了一副飞升境大修士的仙蜕,而是还是一位剑修兵解离世遗留下来的珍稀遗蜕。
河畔高楼,站着一位凭栏而立的年轻道官,满身书卷气,望向河对岸,怔怔出神,一条江水,好似天堑。
一边如蚁拥簇,一边身影寥寥。因为在此人眼中,宛如以这条江河作为界线,一边是十四境大修士,一边是十四境之下的有灵众生。
纳兰烧苇瞥了眼鹳雀楼那边的年轻道官,挺像个读书人,便随口说道:“岁除宫修士,不是在闭关,就是在着手准备闭关,怎么经常看到这家伙登楼闲逛。”
程荃说道:“他叫高平,有两个道号,是‘太行’和‘走戈’,听着就悬乎,高平是岁除宫的掌籍道官,貌似当了很多年,也没能升官,一直负责所有宫观道士的簿籍录档和度牒递请,不过高平除了正儿八经的掌籍身份,好像还有个岁除宫独一份的官职,‘文学’,反正就是个之前我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要是隐官大人在这边,他肯定懂得这里边七弯八拐的门道。”
纳兰烧苇点头道:“是浩然天下那边的一个古老官职,很有些年头,官帽子很小,不过没点学问,肯定当不了这个官,如今不太用了。”
程荃一脸讶异望向纳兰烧苇。
纳兰烧苇笑骂道:“啥眼神,老子懂得‘文学’的来历,有什么好稀奇的,搞得像是发现陈平安那小子不懂一样。”
程荃笑呵呵道:“要说比剑术,你比隐官大人暂时高出一筹,我认,可要说比拼肚子里的墨水,真比不了,你也就是碰了个巧。”
纳兰烧苇扯开话题,“你跟他打过交道?”
程荃点头道:“在楼内和河边都碰过几次,是个闷葫芦,聊得没多,关于他,岁除宫有些传闻,只与那个昵称小白的守岁人聊得来,好像喜欢下棋,吴宫主偶尔也会参与其中,不过有个古怪的规矩,双方只下前四十手。”
纳兰烧苇点头道:“我当年也经常跟孙巨源他们几个手谈,赢多输少。”
程荃问道:“你当真晓得棋盘上边有几条线?”
纳兰烧苇气笑道:“你就是嘴欠。”
程荃笑道:“过过招?”
纳兰烧苇不搭理这个剑气长城骂架前三甲的高手,只是望向那个年轻相貌的掌籍道官,有机会找他对弈几局。
鹳雀楼那边,高平以心声微笑道:“等纳兰剑仙哪天有空了,可以来这边做客,我想与纳兰剑仙对剑气长城最后一役,共同复盘一二。”
纳兰烧苇笑道:“我不懂那些虚头巴脑的,你找错人了,你得找避暑行宫那拨年轻人聊这个。”
高平微笑道:“纳兰剑仙自谦了,就是一场纸上谈兵。”
纳兰烧苇不置可否。
高平稽首致礼过后,转身走入鹳雀楼,关上门后,这位掌籍道官的视线中,是一幅九洲形势图,几乎每年都会有细微变动。
将来岁除宫的问道白玉京,宫主吴霜降自身,兴许至多只占一半。
另外一半,正是这幅形势图囊括的天下九州。
风雪茫茫,雪花片片大如掌。
一位光脚的紫衣僧人,踏雪无痕,独自行走在两州边境线上,来到了一处灵气稀薄几近于无的穷山恶水之地,眺望一处山崖。
山中有高人。
九十世僧,深谷危坐。万古千秋,高风不堕。
与雅相姚清作别、离开青神王朝的姜休,要来此听听对方的意见。
得到那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后,姜休只是一笑置之,继续远游。
悄然进入幽州地界。
在那相传是一处远古战场遗址的逐鹿郡,一个叫甲马营的地方,有座瀍河桥。
一位村妇,走出一条铜驼巷,挑着担子过桥。
担子两头各挑着只竹篮,篮子里边坐着俩孩子。
姜休微笑道:“这是挑着俩祖宗呢。”
幽州偏远地界,一处名为注虚观的小道观。
门外不宽的街道上,在那街角处支起一个书摊子,既有江湖演义小说,也有小人书、连环画,只租不卖,花一颗铜钱,就可以看一本书。
高高低低的板凳,坐了些穿开裆裤的稚童,也有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无赖,在那儿一边翻书一边聊些荤话。
摊主是个面容白皙的年轻道士,浓眉大眼,身材健硕,名叫毛锥,暂无道号。
注虚观是小县城里边的小道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毛锥是那座小道观的典造,也就是管伙食的。
可好歹是个清流入品的道官。走在路上,被人称呼,是可以有个“老爷”后缀的。
而他的师父,更是道观的知客道士,地位仅次于观主和监院,第三把交椅。
年轻道官在这边摆书摊,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年少时就当那跑山人,入山采药,抓蜈蚣,编织蟋蟀笼,什么挣钱活计都肯做。
照理说,又是个道官,相貌也不差,不至于打光棍才对,可问题在于,街坊邻居,都说这个姓毛的典造老爷,好像有点脑子拎不清。经常愣愣发呆,或是吃着饭,一下子就会满脸泪水,问题是也没个哭声。久而久之,也就没谁敢提亲了。不然有度牒的道官老爷,哪个不是香饽饽。
毛锥手掌摊放着一油纸包的酱肉,里边放了七八蒜瓣,正在细嚼慢咽。
街上来了一位青年道士,头戴硬沿圆帽的混元巾,露出发髻,以一支黄杨木簪横贯之。
外乡道士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小道观的匾额,微笑道:“好个挹盈注虚,取有余以补不足。”
持盈之道,挹而损之,方可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
青年道士转头笑望向那个毛锥。
大州小国,大郡小县,小小道观,却是一位大修士。
不是“却有”,而是“却是”。
因为道观众人,与道观本身,就是这位道士所化。
毛锥转头望向那位 叹了口气,“收摊了。”
孩子们立马不乐意了,毛锥只得说道:“下次每人看三本书,都不收钱。”
反正也没有什么下次了。
孩子们欢天喜地,一哄而散。
至于那几个青壮,也没计较什么,拗着性子,骂骂咧咧几句也就走了,主要是觉得那个外乡道士,不像是个善茬。
青年道士笑道:“费了老大劲,才找到这里。难怪陆掌教找不到你。”
毛锥说道:“他不是找不到我,是暂时不需要找我。”
青年道士笑道:“反正一样,都是贫道先到一步。”
“青神王朝护不住你的,姚清顾虑太多,境界也差了点意思,所以就与贫道打了声招呼。”
“贫道的地肺山,大阵一开,你再往华阳宫老祖洞一躲,护住你百年光阴,想来问题不大。反正开启山门大阵的一切花费,贫道都可以与青神王朝报销。”
毛锥冷笑道:“你就不担心下一刻,他就在眼前了?”
“一来贫道的阵法造诣,与遮蔽天机的手段,都不算太差。”
青年道士走到摊子那边,挑了条长凳落座,微笑道:“再者,‘明摆着’与白玉京不对付的,已经有了玄都观和岁除宫,再多出一个地肺山,也不算什么,真无敌嘛。”
幽州某个国力底蕴不输并州青神王朝的大国,其中弘农杨氏,自古就是庙堂主心骨。而杨氏历来是华阳宫的最大香客。不单单是香火钱,地肺山的众多道官,都来自弘农杨氏。
只要落在某个一百年内的白玉京手上,可罚可不罚的,必然重罚,可杀可不杀的,必杀。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反正谁都清楚,余斗从不刻意针对谁,只是就事论事。
问题在于这个道老二,每次问责违禁之人,按例或杀或重罚,除了就事论事,还会追究“教不严,师之过”,让整个山头低头,这也没什么,地肺山曾经有个被剥除天下道士度牒、永世不得录用为道官的年轻人,不服气,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师尊和山头,非要与道老二讨要一个说法和公道。
而这个人,不但出身弘农杨氏,也是这位“青年道士”的最小弟子。
结果闹了一场,这个姓杨的昔年道官,不但罪加一等,又连累家族“子不教,父之过”,不至于让弘农杨氏伤筋动骨,至少
当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那次就站在白玉京边界,远远看着那座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
而他便是地肺山华阳宫的老祖宗,高孤,道号“巨岳”。公认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
毛锥摇头道:“你还是太小觑那个人了。”
高孤微笑道:“不如换个说法,是高孤高估自己了?”
毛锥扯了扯嘴角,“这个笑话听着不错。”
“纯阳道友曾言,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高孤说道:“我辈有幸生而为人,又可登山修道,所求之事,说破天去,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保持人性。至于你,白骨真人,毕竟不同行尸走肉,是在寻求人性,证道自我。道友,以为然?”
毛锥沉默片刻,说道:“等我吃完酱肉和蒜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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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洪州豫章郡,新设置了采伐院。
而与洪州相连的禺州,在这之前就设立了织造局,名义上管着一州境内的御用、官用所需纺织用品的监督织造。首任主官是一位名叫李宝箴的年轻官员,沙场出身,有武勋在身。但是就连一州刺史,都没有资格调阅翻查此人的档案。
李织造在上任之时,只带了两位贴身扈从,担任织造衙署的佐官,都姓朱。
大骊禺州地界,根据地方志记载,经常在日近中午的禺中时分,无缘无故天有巨响,声大如雷,因此得名禺州。
今天深夜中,织造官李宝箴带着两名衙署佐官,一起拜访豫章郡采伐院。
一行三人见着了林正诚,李宝箴执晚辈礼,作揖道:“林叔叔,小侄冒昧拜访。”
坐在书房火炉旁守夜的林正诚,只是点头致意而已。
见那李宝箴好像打算继续站着说话,林正诚拿着火钳拨弄几下木炭,虚按几下,示意三位访客就别站着了,“反正今夜不谈公务,又都是同乡,随便坐下聊好了。”
其实以双方的身份,是不可能谈什么公事的,新设的禺州织造局和洪州采伐院,类似最早的龙泉郡窑务督造署,都属于大骊朝廷的一种“下沉”机构,衙署密折,直达天听。若是两位主官私自接触,密谋些什么,属于官场大忌。但是一般的人情往来
,倒是不用太过刻意疏远,至于这期间的尺度拿捏,就看各自公门修行的道行了,就像今夜这场见面,林正诚和李宝箴双方都会主动录档,而且就算他们有意隐瞒,织造局或是采伐院,也肯定会有某些官吏,会让皇帝陛下知晓此事。
按照大骊新编律典,禺州织造局,要比豫章郡采伐院的品秩高出一大截,身为织造官主官的李宝箴,官衔就是从四品,再加上一些隐蔽的权柄,说李织造是半个封疆大吏,都不算夸张了。
四人围坐火炉旁,火盆上边夹着一张铁网,烤着些泛出金黄色的年糕、豆腐块,大概就算是宵夜了。
那对姓朱的父女,早已脱离贱籍,跟随自家公子李宝箴,在外闯荡二十多年,经过公门修行的打磨,和一些不见刀光剑影的别样战场厮杀,如今朱河和女儿朱鹿,分别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和一位六境武夫,后者在今年初刚刚破境。
老武夫,年近花甲,双鬓微霜。
林正诚转头望向那个老人,笑道:“朱河,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吧。”
朱河笑着点头道:“距离上次见面,怎么都该有二十年了。”
当年林正诚是最早一拨离开骊珠洞天的小镇本土人氏,搬到了京城那边。朱河虽然是福禄街李家的护院,属于家生子,但是早年在小镇,林正诚是督造衙署的佐官,经常陪着督造官去查看窑口,而李家又拥有自己的龙窑,都是朱河在打理具体事务,所以双方经常碰头,并不陌生。
林正诚转头问道:“朱鹿,可曾嫁人?”
女子略显拘谨,轻轻摇头,“还不曾嫁人。”
林正诚点头道:“知道你打小就心气高。”
朱鹿神色赧然。
李宝箴其实比较羡慕这对父女,能够与林正诚叙旧几句,不像自己,今天来这采伐院,就只是拜个山头。
关于林正诚这个深藏不露的旧督造署官吏,李宝箴只通过一点,就知道大致的水深水浅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无法调阅自己境内一个从四品的织造官的档案,这就是李宝箴的底气。
而李宝箴作为昔年执掌宝瓶洲整个东南谍报的主官,曾经接触到不少大骊谍报机密档案,从林正诚那份看似详实、庸碌的履历中,以及之后林正诚在大骊京城捷报处的任职,李宝箴却嗅出了一种极其隐蔽的不同寻常,甚至产生了某个让李宝箴感到背脊发凉的推断,这个年少时记忆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说不定就是国师崔瀺安插在骊珠洞天的一颗关键棋子,而这颗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极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整个大骊朝廷的走势,这是李宝箴的一种官场直觉。
林正诚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李织造,不算年轻了,不惑之年,官居从四品,如果撇开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实在大骊京城和陪都两座庙堂,织造局毕竟是大骊朝廷的特设机构,属于游离在官场边缘地界的“冷板凳”衙门,所以不像曹耕心、袁正定这些上柱国姓氏弟子,那么太过瞩目,但是有些人,确实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场的料,此外整个底蕴深厚的福禄街李氏,唯一一个涉足官场的,就是李宝箴。
林正诚用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火,蒙在灰尘里,淡然道:“一个人动用智慧,就是烧炭取暖,要学会韬光养晦,才能烧得长久。”
李宝箴点点头,微笑道:“除了勤俭持家,节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长智慧,上山伐木烧炭是一种,与人购买木炭又是一种,此外,寒冬时节烧炭取暖,除了自己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围炉而坐的旁人,尽量让所有人都不觉得炭火的温度太烫。”
林正诚点点头,举一反三,是个聪明人,聊天不费劲。
福禄街李氏年轻一辈的三兄妹,确实都应了那句谶语。
林正诚随口问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有没有什么感悟?”
“不可轻视任何人。”
李宝箴说道:“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处,尤其要注意一点,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犹豫了一下,还是柔声说道:“林叔叔,这么些年来,公子一直喜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与大骊官员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诚笑道:“潜龙勿用。”
李宝箴神色如常。
林正诚说道:“想要得个‘见龙在田’的评语,还差点意思。当然了,我就是个采伐院当差的,只是碰见个同乡的晚辈,忍不住说几句倚老卖老的言语,不是大骊礼部高官,李织造不用太当真。”
李宝箴笑道:“也是离开家乡多年,才晓得家乡的老人老话,是何等金贵。”
不同于一般地方的人,离开家乡越远越久,就会觉得家乡越小,骊珠洞天这拨年轻人,越是有出息的,无一例外,都会觉得家乡小镇的“大”,以及深不见底。
之后大概闲聊了小半个钟头,林正诚还是言语不多,多是李宝箴找话聊,朱河也会见缝插针说些往事,林正诚始终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的脸色。
李宝箴告辞离去,带着朱河和朱鹿离开采伐院,离开郡城后,李宝箴为了照顾朱鹿,祭出一条符舟,重返禺州,却不是直奔织造局,而是去往一处山头。
夜幕沉沉,李宝箴闲来无事,在船头盘腿而坐,拈起一粒灵气凝聚而成的光球,符舟风驰电掣,在夜空中划出一抹流萤。
父女二人,沉默不语,各怀心思。
朱河已经跻身七境武夫多年,再打熬几年体魄,有望以纯粹武夫之身覆地远游,按照二公子的安排,只要成为远游境,就会让他由织造局转任地方武官,官职不会太高,但是有军功武勋在身,又是远游境武夫,想必不会太低,那么未来立祠堂、编宗谱,供奉祖先神主牌位,都不再是奢望,朱河一介武夫,以昔年贱籍身份,有此作为,也算光耀门楣了。
朱河一直就不是一个有太大野心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报答李家的恩德,也需要为了独女朱鹿作长远考虑,其实朱河更希望能够离开官场,在远离大骊王朝的宝瓶洲南方,某国江湖上落脚,要么开山立派,要么开馆收徒。
朱鹿心情复杂。
离乡多年,早已不是少女的朱鹿,偶尔会想,当年她要是没有离开那支求学队伍,自己的人生际遇,会是如何?
当初一行人离开小镇,走过龙须河和铁符江,路过棋墩山,最终到达红烛镇,然后就有了那场风波,就此分道扬镳。
如果不曾分开,她跟着去了大隋书院?
李宝瓶,她和父亲。林守一,李槐,还有那个人。
朱鹿觉得是那会儿的两拨人,虽然同行,可就是两种人。
期间他们遇到一个戴斗笠佩刀、牵毛驴的男人,自称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剑客。
又自称剑术无敌,绝世无双,认真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一手剑术,挥洒自如,泼水不入,湿了一片衣角就算他剑术不精……所以每次路过河边,李槐就要阿良站在岸边,自己去捡一堆石头,让阿良抖搂一下所谓的剑术,或是掰着手指头等待下雨天。
一直闹哄哄,闹到最后,就连朱河这样的老实人,都觉得那个看似深不可测的剑客,莫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江湖骗子?
结果在那三江汇流之地,如那江水之分合,好像刚好分出了三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和父亲,黯然离开红烛镇,追随福禄街李氏的二公子。
李宝瓶一行人继续前往大隋山崖书院。
至于那个吊儿郎当的色胚,竟然在那一天破开天幕,去往青冥天下,又竟然能够与白玉京二掌教既问拳又问剑,再竟然以剑修身份,跻身了十四境……
林守一担任过中部大渎的庙祝,已经是一位元婴境修士,据说最近已经开始闭关。
李宝瓶,已经是书院君子。就连那个李槐,也莫名其妙成为了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
至于那人,更是……在未来人生的“山路”上,一骑绝尘。
听说之后,在大骊边境,求学队伍中又多出三人,白衣少年崔东山带着两个卢氏遗民,于禄和谢谢,一同远游大隋。
于禄,是卢氏亡国太子殿下,早就是远游境武夫了,跻身山巅境,十拿九稳。谢谢也早已是一位陆地神仙。
除了福禄街李家的小主人李宝瓶,其余诸人,简直就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物。
尤其是那个姓陈的泥腿子,草鞋柴刀,曾经是一个黑炭似的消瘦少年。
后来得知对方先后买下落魄山在内诸多山头一事,渐渐有了几分山上仙府的气象。
她心中就有了一些顾虑,但是觉得只要跟着二公子,便可以万事无忧。
再后来落魄山问礼正阳山,朱鹿更是忧心忡忡,不过父亲劝她不用如此,说那个人,性情淳朴,绝对不会与我们父女翻旧账的。
又后来,一封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山水邸报,让朱鹿彻底慌了神。
朱河察觉到女儿的心事重重,轻声问道:“想什么?”
朱鹿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禺州境内有一处风景名胜,名为天烛峰。
一峰独高,每逢日出日落,就会有那金色云海,风景壮丽。
一位中年却尚未娶妻的实权武将,夜宿山中道馆,准备在这边看日出。
男人出身大骊藩属国,却已经做到了禺州将军的高位,文官柳清风,武将曹茂,都是极有名气的大骊本土以外出身的高官。
按照大骊朝廷律例,武将极致,是担任巡狩使,官位最高,从一品,走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官无可封,只有那几个谥号、虚衔的高低讲究了,接下来,就是四征四镇四平 总计十二位将军,如今半数都跟随宋长镜去了蛮荒天下,剩下半数,都驻守在宝瓶洲中部漫长的边境线上,然后就是一州将军了,但是并非所有州都有,大骊只在类似禺州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设置。
曹茂在深夜时分,撇下几位行伍扈从和一名随军修士,独自离开那座山中敕建的道馆,登顶天烛峰,寻了一处平坦地方,搬来石头作凳,默然而坐。
曹茂突然眯起眼,一条符舟倏忽而至,稍稍更换轨迹,没有去往道馆,拔高路线,在峰顶这边飘然落地。
曹茂看清符舟上边三人后,无动于衷,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一个出身骊珠洞天福禄街的从四品织造官,论私交,谈不上,见过几面而已,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说公事,双方都在禺州这边当差,谁都管不了谁。
李宝箴抱拳笑道:“见过曹将军。”
曹戊只是点点头,也不开口询问对方来意。
李宝箴挪步前行,蹲在一旁,朱河朱鹿父女两人,就站在不远处。
曹戊见那李织造竟然摆出一副当哑巴的架势,实在是不愿被一个外人打搅清净,微微皱眉,只得问道:“有何贵干?”
李宝箴微笑道:“就是想要与一个念旧的人叙叙旧,不然下官就直接去衙署找曹将军了。”
禺州将军曹戊,是巡狩使苏高山麾下,当初跟随大骊铁骑一路南下,到了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之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不得不以老龙城作为据点,以一洲之力抵御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大骊边军便且战且退至宝瓶洲中部大渎。
一南下,一北归,在这两场连绵不绝的战事中,曹戊立下了一连串战功。
虽然不是大骊王朝本土人氏,却最终脱颖而出,成为苏高山旧部诸将当中,最为前程广大的一个。
曹戊会在每年正月里,抽出时间,以前是去大骊京城拜会那位大将军遗孀,如今就要去苏高山祖籍家乡那边拜年。
京城官场里边不是没有闲言碎语,有说他是做样子给皇帝陛下看的,是想要借机拉拢起苏巡狩旧部,自立山头,也有一些更刺耳言语,说他是在烧冷灶,曹戊都无所谓,苏将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苏将军在世时,拜年也好,道贺也罢,篪儿街苏府门口人满为患,不缺他一个,今时不同往日,苏将军走了,拜年的人里边,少了谁,都不能少他一个。
曹戊说道:“李织造,好像我们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李宝箴笑问道:“曹将军何时衣锦还乡?”
曹戊微笑道:“李织造何出此言?”
石毫国现在的皇帝韩靖灵,大将军黄鹤之流,对上如今大骊朝廷一州将军的曹戊,是完全没办法平起平坐的。
假使曹戊愿意恢复身份,即便有意摘掉禺州将军的身份,孑然一身,重返石毫国,就此改朝换代,都不是没有可能。
李宝箴是大骊谍子头目出身,当然清楚这个禺州将军的真实身份,“曹戊”本名许茂,来自昔年旧朱荧王朝藩属之一的石毫国,投奔大骊朝廷之前,是正四品武将,依附其中一位年轻皇子,许茂拥有一条祖传长槊,公认的马战第一人,石毫国朝野上下,皆知那个先帝御赐的名号,“横槊赋诗郎”。
许茂本是皇子韩靖信的心腹,许家更是石毫国的边军砥柱之一,许茂却失心疯一般,拎着两颗头颅,不惜弑主,转投大骊边军铁骑,在苏高山那边,从斥候标长做起,凭借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晋升为如今的禺州将军,不过许茂还算聪明,知道隐姓埋名,早早用了曹茂这个化名,不然以许茂的作所作为,一旦泄露出去,当年就别想在大骊边军里边混了。毕竟石毫国当年为了阻滞大骊铁骑的南下马蹄,不惜打光了所有边军,也要困守京城,但是大骊铁骑,从武将到校尉和士卒,反而对不惜以卵击石的石毫国将士颇为敬重。
李宝箴摇头道:“许茂兄何必明知故问。”
曹戊眯眼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李宝箴哑然失笑,捡起脚边一块石头,轻轻抛向崖外,“陛下对许茂兄一向信赖有加,何况我们大骊边军上至巡狩使,下至一般武卒,最近百年以来,不论出身,只看军功,陛下岂会因为许茂兄的身份,横生枝节,白白损失一员功勋大将和边军砥柱。”
曹戊说道:“我一个带兵打仗的,跟你一个管织造的,如今又是无仗可打的太平光景,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李宝箴笑道:“用我家乡那边的话说,咱俩是老同哥。”
曹戊讥笑道:“又不是同年同乡,李织造何来此说?”
李宝箴说道:“我与许茂兄是同属相啊。在我家乡那边,别说是同属相了,就是都是入赘的上门女婿,俩人在路上碰到了,也要喊声老同哥。”
朱河板着脸,朱鹿忍住笑,公子又在胡说八道了。
曹戊没了耐心,“如果没事,就别找事。”
李宝箴又找了几块石头,丢到崖外,“你我都曾遇到过那个人,都在他手上吃过亏。”
曹戊默不作声,思绪飘远。
早年邻近书简湖的石毫国,风雪中,两拨人狭路相逢。
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轻人,带着两名随从。鬼修少年曾掖,披着一张狐皮符箓的女鬼马笃宜。
尚未封王就藩的皇子韩靖信,贴身护卫,是那石毫国武道第一人,金身境武夫胡邯。
还有两位心腹扈从,有那“横槊赋诗郎”美誉的年轻武将许茂,以及府上供奉,曾先生。
那场风波过后,许茂亲手将那拨王府精锐扈从的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
再以战刀割下皇子韩靖信的脑袋,系挂在腰间。挑了三匹战马,打算就此
离开家乡,另寻出路,搏个出身。
只是许茂在漫天风雪中,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坐在马背上,等着那个去追杀胡邯的棉衣男子返回原地。
后者将胡邯的那颗脑袋抛给许茂,许茂也没有客气,将头颅悬在马鞍另外一侧,同样是一笔不小的战功,拿来当那投名状。
当时的石毫国,作为旧朱荧王朝的重要藩属国之一,从皇帝陛下,到庙堂文武百官,再到各路边军主将,几乎皆是主战一派。虽然国力悬殊,石毫国未能给大骊铁骑造成太大的伤亡,但是即便北境边军打光了,京城被苏高山的大军围困起来,哪怕国祚断绝,也不与大骊宋氏俯首称臣。比如皇子韩靖信,就曾领着许茂一行人,亲自伏杀了两支拥有随军修士的大骊边军斥候。只不过大势所趋,下场只能是以卵击石罢了。
而落个了护主不利的许茂,即便能够侥幸活着潜入京城,见着了那个石毫国皇帝,不出意外,要么被直接赐死,要么被丢到战场,美其名曰将功补过,反正都是个死。
毕竟死了个原本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小事。
许茂便干脆投靠了大骊武将苏高山。
李宝箴以心声说道:“除此之外,我也曾见过一位赊刀人,姓曾。他曾许诺给我一个官职,如果没有猜测,他也曾许诺过你一个官职,大骊巡狩使?”
许茂反问道:“你呢,上柱国姓氏?”
许氏有一条口口相传的祖训,大致意思,就是许氏子孙,将来需要报答一位“登门讨债”的恩公,不管对方讨要什么,不管隔了多久的年月,持有“风雪”长槊的许氏子孙,见到此人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就都必须无条件偿还对方的恩情,虽死无悔,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条长槊,传到许茂手上,已经是第五代。石毫国许氏,世代忠烈,在边关抛头颅洒血热,为历代韩氏皇帝镇守边境,到了许茂的父亲,只因为与京城权贵不合,就只能告老还乡,郁郁而终。
而那位墨家赊刀人,便是一直隐瞒身份的“曾先生”,在那场风雪夜变故过后,双方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交谈,许茂最终得以继续保留那条长槊,曾先生也预祝许茂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大骊巡狩使。
审时度势,做不成英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当那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枭雄。
这位心思叵测、行事诡秘的曾先生,自称只是混江湖的,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讨饭吃。
李宝箴继续以心声密语道:“我跟你还不太一样,我跟同乡董水井一样,也都是一位赊刀人,只是同行不同脉,各做各的买卖,井水不犯河水。”
许茂问道:“我的耐心有限,麻烦李织造说句敞亮话。”
“有请许茂兄同舟共济,算了,我干脆就说得难听点,就是恳请许茂兄,与我,准确说来,是与我们,当那鸬鹚,合力抓捕一条漏网之鱼。”
李宝箴说道:“事成之后,我可以保证许茂兄生前位极人臣,死后极尽哀荣,并且可以另谋出路,比如一举成为宝瓶洲地位尊崇的山岳英灵之一,到时候是想当某尊大骊高位山神,还是当那石毫国五岳山君,只看许茂兄自己的意思。”
李宝箴丢完手中石子,拍拍手,“豪杰暮年,壮心不已?这怎么够,远远不够。”
许茂伸手指了指夜幕,神色淡然道:“天下匹夫在马背,月满人间几千州。”
李宝箴轻轻叹息,“就当我今夜没来过此地。”
因为这就是许茂的答案。
石毫国的横槊赋诗郎许茂也好,大骊边军的禺州将军曹戊也罢,都是一介武夫,生死荣辱都在马背上,沙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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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秘境。
一位阶下囚,坐在湖边,用那酒糟玉米打窝。
汉子守着一条鱼路,为了散饵雾化,所以一次次抛竿提竿,都是空竿。
今天又来了那个少年,刘叉从不过问对方的名字,也不去计较一个才是下五境的儒家弟子,为何能够来到此地。
刘叉也懒得解释什么,一看少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
少年好奇问道:“听说钓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鱼竿。”
刘叉笑呵呵道:“高手一根杆,外行摆地摊。”
少年点点头,“一听就是高手说的话。”
蛮荒天下,曳落河。
绯妃开始闭关了。
然后来了一拨外乡修士。
好像约好了,同一天赶来曳落河,来见白泽。
就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觐见”。
其中有一位,极为扎眼,少年模样,身材消瘦,披着一件老旧貂裘,脸颊有两坨腮红,整个人显得十分活泼生气。
少年嗓音清脆,大大方方说道:“白老爷,与你商量个事呗。”
原来是个长得像少年的姑娘。
白泽笑道:“说说看。”
她难得流露出几分扭捏神色,道:“我打算走一趟浩然天下,我也不主动惹事,但是从那剑气长城开始,谁敢阻拦,我就砍死谁,就当我为蛮荒天下出过力了,砍不过,被揍被抓被打死,都当我技不如人,认栽便是。可我要是顺利走到了浩然天下某个洲,比如宝瓶洲那边,我也不会乱来……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白老爷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是怎么个意思了。”
白泽微笑道:“是去找他?”
她咧嘴而笑,一张笑脸,灿烂如阳光。
白泽说道:“那我们做个约定,将来等到哪天我跟礼圣打起来了,你就找机会返回蛮荒,所以此行远游浩然,你必须事先为自己找好一条退路,哪怕丢了半条命,都得回到蛮荒天下,在那之前,我可以与礼圣打声招呼,你只需要保证以后不与蛮荒为敌,也不在浩然天下那边随心所欲,横行无忌,越境游历,想必问题不大。”
她显然大为意外,“真行啊?!”
她就是随口说说的,与白泽打过了招呼,她就准备一走了之,没想到白泽这么好说话,看来敬称一声白老爷,绝对没白喊呐。
就是这么个“少女”,便是远古妖族剑修中的最拔尖者,拥有一大堆的道号,白景,朝晕,外景,耀灵……
白泽笑容和煦,轻声道:“看来是真心喜欢了。”
“也不确定是不是喜欢,就是那家伙躲着我,一直没得手。”
白景破天荒有些赧颜,“对了,白老爷,如今我叫谢狗。这个新名字,咋样,很凑合吧?”
白泽嗯了一声,点头道:“取名一事,我不擅长。”
白景还好说,其余那几个从万年长眠中醒来的远古大妖。
一个个的,都是道心震颤,悚然一惊,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个能让剑修白景都要恭恭敬敬尊称一声“白老爷”的,哪怕是场面话,那也得有资格让白景低头服软才行。
白泽笑道:“如果没有猜错,你们几个,连同白景在内,事先都商量好了,看看能不能合起伙来,跟我订立一条盟约,比如劝我别管你们太多,差不多点就得了?”
白景笑哈哈道:“白老爷,不过现在我反悔了,站白老爷这边。都姓白嘛,一家人。”
一个个死死盯住白景这个倒戈一击的叛徒,这就是蛮荒天下了。
“没有一个十四境领衔,只靠着数量多,在我这边,意义不大。”
白泽眯眼说道:“合情合理,下不为例。”
白景哪里管那拨“盟友”的死活,只是开开心心嘀咕一句,“小陌,小陌?这名字取的,真心一般。”
————
采伐院,林正诚独自守夜。
作为昔年小镇的阍者,林正诚将很多事情都看在眼里,比如那个少女时总喜欢自怨自艾 的朱鹿,至今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真正来历。
她一直觉得当年那拨同龄人,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成就,出身和天资,运气与福缘,占了很多成分,比如于禄的亡国太子身份,又例如陈平安是因为认识了宁姚,棋墩山土地公魏檗,侥幸成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才有了之后的一连串机缘履历……
其实在青冥天下那边,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做“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朱鹿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甚至要比桃叶巷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给了她的。
之前陆沉来这边做客,就跟林正诚泄露了更多的天机,原来朱鹿的前身前世,来自青冥天下的古战场,幽州逐鹿郡。
所以她既不是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更不是什么小姐身子丫鬟命。
甚至就连她的取名,都大有来头,有点类似福禄街的李宝瓶之于宝瓶洲,而“朱鹿”这个名字的赐名之人,来自白玉京某位道法极为高妙、就连余斗都颇为礼重的女冠。
因为她是白玉京,或者说是陆沉为大师兄安排的小镇护道人。
当然,也可能是只是“之一”。毕竟神诰宗道士周礼身边,不出意外,也会有一位暗中的护道人。更多的,陆沉也没有说什么。
但哪怕只是三人之一,以陆沉对掌教师兄的敬重,足以看出朱鹿的身世不俗,修行天资之好,以至于陆沉不惜刻意为提前几年进入骊珠洞天的朱鹿遮蔽天机。
林正诚当时听着三掌教在那边神神道道,痛心疾首状,念叨了两句,“朱陈一家,朱遇陈事必恭让。”
林正诚听得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因为李希圣本该姓“陈”,故而朱鹿身为白玉京花费不小代价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颗关键棋子,同时作为“李希圣”登山路上的护道人,朱鹿对李希圣待之恭敬,是题中之义。
还有一句,“男遇男于友,男遇女于婚,结朱陈之好,永不背离。”
林正诚当时就眼神古怪起来,陆沉悻悻然而笑,自嘲一句,乱点鸳鸯谱,贫道当年这不是想着为未来的小师弟、白玉京四掌教拉郎配一次嘛。
由于李希圣占据了一部分小镇陈氏气运,故而朱鹿的出现,本该既是一种还债,又是一桩花果因缘,类似佛家所说的“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要说“朱遇陈事必恭让”,用在朱鹿和泥瓶巷陈平安身上,原本也是适用的。此外朱鹿若能为李宝瓶一路护道至大隋,顺便在山崖书院游学,于宝瓶洲,就是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德,将来三教祖师散道,等她重返青冥天下家乡,想必又有一份“报酬”,从天而降,总之白玉京绝不会让她白走一遭异乡天下。
如果朱鹿的人生历程,能够按部就班走到这一步,原本可以成为一桩山上美谈。
只是到手的机会,抓不住,那就只好“不谈”了,陆沉就假装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
就像那灵宝城庞鼎的嫡传弟子,在白玉京最高处,当时年轻道官表现出一种无运自通的坚韧道心,反而让余斗和陆沉高看一眼。
老龙城孙嘉树,错过了一桩等同于“整座老龙城”的财运,孙嘉树也未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悟出一个“造命在天,立命在己”的可贵道理。
林正诚也懒得与陆沉拐弯抹角,直接询问对方准备如何处置朱鹿。
是就这么对朱鹿弃之不管,还是准备有朝一日带回青冥天下?
陆沉答非所问,只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语。
人生会有很多的结果,却没有任何一个如果。
林正诚问道:“陆掌教就没打算告诉她真相?”
陆沉摇摇头,“以后再说吧,现在道破真相,于事无补。事情一旦长远看,对错是非,好坏偏正,就都要一团浆糊了。”
林正诚疑惑道:“既然朱鹿如此重要,陆掌教为何对她放任不管,眼睁睁看着朱鹿走向一条与预期不符的岔路?”
当那封李宝箴寄给朱鹿的密信,是个极为关键的转折点。
既没有防患未然,陆沉在摆摊那些年里,与朱鹿从未有过交集,好似故意不去推敲朱鹿的心性,不去雕琢一块蒙尘璞玉,红烛镇那场风波,陆沉也没有任何亡羊补牢的举措。
以陆沉的道法,不至于推算不到,只说朱鹿的习武一事,陆沉如果想要指点一番,当初朱鹿的武道前三境,就绝对不会走得那么磕磕碰碰。
因为按照国师崔瀺的猜测,青冥天下的十大武学宗师,陆沉的某个分身,必然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不符合贫道初衷的岔路,却可能是这一世朱鹿的正途,这种事,这个道理,又该怎么算?”
陆沉笑道:“修道之人,来世上走几遭,开窍与否,归根结底,还是咎由自取,还需自求多福。”
好像往前看一万年,都是必然。似乎往后看一万年,都是偶然。
道理可以是年年一换的春联、福字,是一场悄然来去的春风细雨,是总会消融殆尽的冬日积雪,是一去不复还的流水,是缝缝补补又一年的老宅子,是看似推倒重建、却始终保留地基的新屋子。
还可以是骊珠洞天的小镇街巷,喜欢的门户,就登门做客,吵过架拌过嘴的宅子,不喜欢就绕路。是那粮店,布店,酒肆,白事铺子,喜事铺子,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青石板,也可以是杏花巷的黄泥路。甚至可以是桌面上的鸡粪,家门口墙角根的狗屎,可以是一只积满灰尘的酒杯,是小巷里边那条年复一年的滴水痕迹,是一双懒得清洗、每次吃饭就随手往腋下一抹的青竹筷子……
但是真相,只会是大夏天曝晒穷人后背的骄阳,是所有人抬头望向太阳时的视线灼烧,任你有千百道理,万千理由,不管明不明白道理,都得受着。
小镇那边有一句土话,被年纪大的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眼睛看不清耳朵聋,已经是个菩萨了。
表面上,这就是一句充满自嘲意味的言语,人之将死,行将就木,已经跟泥塑、木雕的菩萨差不多了。
但是如果往深处细究,这却是一个极有深意的说法,只是当老话传得太久,太过代代相传,年轻人早已不当真,听过就算,甚至就连说这种话的老人,也只当是一句略带几分伤感、或是彻底看开了的玩笑话。
恐怕一地方言的消散,就是一座故乡的消亡,就像一个老人的逝去,落土为安。
昔年小镇某座龙窑窑口,有个每次劳作过后永远衣衫洁净的老师傅,还有个一年到头都跟木炭、泥土和窑火为邻的窑工学徒。
之后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一位先生俩学生。
先生饮酒率先言语一语,两位得意学生,崔东山和曹晴朗先后唱和。
“贫儿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请君听我言。”
“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出言便作狮子鸣。”
泥瓶巷内狮子鸣。
第九百五十四章 心乡满桌
青冥天下,雍州与沛州的边境线。
两位女修,闲庭信步,并肩登高。
女冠的面容模糊不清,如云水飘摇不定。
一件水云袍,仙山万叠。
正是屈指可数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参加过上次河畔议事的吾洲。
她身边跟随一位姿容妩媚的年轻女子,帝王冠冕,身穿黄色龙袍。
则是雍州鱼符王朝的当今天子,朱璇。在青冥天下,女子登基继承正统,十分平常。
朱璇肩头停靠着一只紫色燕子,身边围绕着一条虚实不定的金色游鱼,已经生长出两条货真价实的龙须。
鳞虫中金鱼,羽虫中紫燕,一向被视为物类神仙,故而这两类灵物,炼形得道,相对容易,传闻双方行至大道高处,前者可作鱼龙变,有幸成为真龙,后者可脱胎换骨化为传说中的“朱雀”。前者还算数量众多 ,后者却是屈指可数,
双方一起“登山”。
只是此山,却是位于大渎水底的一条山脉。
好个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而山神祠庙竟然建造在水底,也是青冥天下独有的景象。
飞阁流丹,云蒸霞蔚。
高山之巅,因为山势稍稍凹陷如盆,有那“洗脸盆”的俗称,其中一座山神祠庙,又有个梳妆台的绰号。
好像是孙怀中曾经游历此地,由这位玄都观老观主最先给出的两个说法,很快就在数州之地广为流传。
这位老观主,简直就是青冥天下行走的山水邸报。
吾洲笑问道:“听说陆老三答应过你,会为你们鱼符王朝带来一位首席供奉?”
朱璇点头道:“所以这些年位置一直空着。此次陆掌教重返白玉京,怎么都该给我一个交代了,好歹给个大概年限,否则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
好像但凡是与陆沉相熟的,都不会计较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与境界。
吾洲笑道:“你们雍州这是要出第二条真龙了?”
浩然天下,已经有了真龙王朱。
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格局,水运的浓郁程度,远远无法与浩然媲美,确实难出真龙也难养。
因为登天一役,当初论功行赏,其中修炼得道的蛟龙,几乎全部留在了拥有四海水域的浩然天下,开辟出来四海龙宫,大渎、江河湖潭各类水府,不计其数,负责行云布雨。
朱璇说道:“不敢做此奢望。”
吾洲提醒道:“是可以再争取一下戚鼓,他破境后,武运馈赠一事,不算什么,主要还是那个米贼王原箓,大道可期,你要是成功拉拢了戚鼓,以他跟王原箓的交情,说不得就是桩买一送一的好买卖。”
看得出来,戚鼓与那王原箓,都是极为念旧念情之人。若是戚鼓担任鱼符朱氏的皇家供奉,再有王原箓跟随,当个境内某处十方丛林的观主,对蒸蒸日上的鱼符王朝而言,等于多出两大臂助。
朱璇愁眉不展,“只是那戚鼓含糊其辞,明明心动了,却依旧不肯点头,给句准话,说是要先回一趟家乡五陵郡。”
相较于并州的青神王朝,无论是国力,还是比拼道官的顶尖战力,鱼符朱氏还是差了一大截,毕竟雍州终究只是个小州,底子薄,有点类似浩然天下的宝瓶洲,很多事情,真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了。只是所幸身边这位太阴祖师重返故地,如此一来,雍州就等于拥有了一位十四境修士坐镇山河。
吾洲之所以如此青睐鱼符王朝,一来此地曾是她的修道之地,只是早已成为遗址,再者她炼制的第一件仙兵,就是如今鱼符王朝的镇国之宝,当年被吾洲赠予了鱼符朱氏的开国皇帝,那个雄才伟略的男子,曾经能算是吾洲的半个道侣。最后便是吾洲看好朱璇的大道成就,百年道龄,就已经是一位仙人,再给朱璇四五百年,再给她一桩大道机缘,有望飞升,而且可能会是那品秩极高的乘龙飞升,一人一龙,同时证道,届时鱼符王朝的国势,值得期待,所以吾洲才愿意在这雍州重新开启道场遗址。
一位练气士,跻身了传说中的十四境,成为得道之人,接下来的修行之路,就会变得很……尴尬,以及无聊。
吾洲笑道:“事在人为。”
朱璇点点头,“尽人事听天命。”
吾洲随口道:“换成我是你,就干脆微服私访一趟,跟着他们一起去那青神王朝,就当是游历散心了。”
朱璇无奈道:“是有这个想法,可惜实在是脱不开身。”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雍州地盘小,鱼符朱氏属于一枝独秀,所以朱璇登基后,兵戎战事寥寥,但是斋醮祭祀一事,实在是耗神耗力又不可半点马虎之要事,因为祭祀种类繁多,且仪轨复杂,除了既祀天地的燔烧、牺牲,还有那祭水之沉没,祭祀山神的悬投等等,天神、人鬼和地祇,还有诸多山川神灵,都需要礼敬,此外犹有每隔几年就要各置办一场的金、玉两箓大醮,由于朱璇属于资历尚浅的一国之君,暂时无法将这些事情交给外人,所以一年到头,她至少有三个月,不是在斋醮祭祀,就是走去斋醮祭祀的路上,尤其是最近整个鱼符王朝,在全力着手准备一场百年不遇普天大醮,供奉醮位多达三千六百神位,会邀请全国、甚至是一州经师、高功道官、各脉道观住持来到京城共襄盛举,都需要身为主祀的女帝朱璇亲力亲为,所以她才有脱不开身一说。亏得先帝是在她跻身仙人境后,才将皇位禅让给她。
吾洲打趣道:“你们鱼符缺个足可让君主垂拱而治而雅相。”
雅相姚清,确实是任何一位帝王都梦寐以求的辅政大臣。
临近山巅,吾洲突然停下脚步,眯眼望天,透过大渎水幕,她的视线一路延伸至北边最高处。
吾洲没来由说了句类似天文术语的话,“北斗群星浑天仪,事发始末期可寻。”
作为道官,尤其是一国之君,还要经常住持祭祀,朱璇当然不会感到陌生,顺着吾洲的视线,望向那座传闻相较万年之前群星黯淡许多的……紫薇垣。
紫微临大角,皇极正乘舆。天市居中间,垂地牵偶线。
紫微垣在北天中央的位置,以北极作为中枢,左右环列,藩屏之象,两弓相合,环抱成垣。
因为天神运转,乾坤造化与阴阳开合,传言曾经都在此宫之内,故名“紫宫”。
吾洲继续挪步登高,微笑道:“两京山,大潮宗,再加上两座宗门各自设置的那些藩属山头,勾连在一起,再加上某个人,就很巧了,巧合巧合,最巧合的,当然是那种犹如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
“天文垂象,朝歌这丫头,下了好大一盘棋。”
朱璇内心微动,皱眉道:“所以徐隽当年才会……必须死上一次?类似以鬼物英灵之身成神?难不成这些都是朝歌和两京山的布局?”
吾洲笑了笑,“可能是朝歌早有预谋,可能是她误打误撞,更大可能,还是她在闭关期间,看到了一种让她可以顺势而为的时机,说不定她的合道契机所在,不在己,而在某种天时,就是些猜测而已,我不擅长算卦,你下次遇见那位陆掌教,可以自己问问他,他
历来精通此道。”
如果撇开过程不谈,只看结果,赤黄连两藩,君有喜。原本身为一对死敌的大潮宗与两京山,摒弃前嫌,双方精诚合作,当然属于双赢,那么徐隽一人身兼两宗之主,更是占尽了天大便宜。
紫宫和而正,则致凤凰,颂声作。是说那场联姻,是说两京山女子祖师朝歌,与徐隽结为道侣,女冠朝歌绝对不会白忙活一场。
紫宫星盛即吉昌,内辅强。当然是说如今的两京山和大潮宗,合拢之后,势不可挡。那么一旦紫宫旗直者,就是天子出,亲自率将兵,随后紫宫大开,便是天下兵起之态势。
吾洲说道:“我们这些修道之人,除了破境一事,还是有很多事情可做的,尤其是修行碰壁,打破不了某个瓶颈,总要找点事情做做,就像我,此次出山,不也走到了这里。”
三教一家,儒释道加上一个兵家,三教祖师散道,此消彼长,那么兵家崛起,大势不可挡。
从蛮荒天下入侵浩然天下,再到浩然天下反攻蛮荒,反观如今的青冥十四州,何尝不是乱象横生,兴许稍微给点火星,说不定就是野火燎原之势。
席卷天下的战事,不管打来打去,不论谁输谁赢,最终是谁得利?
自然是兵家祖庭之外、那一小撮躲在幕后的某些得道之士,坐享其成,窃据气运。
其实兵家内部,存在着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
所以当初中土文庙圣贤,以“功业无瑕”作为理由,变动武庙七十二将陪祀神像的位次,绝不是简单的书生意气,而是有深远意义的。
周密如果,不是如果,这家伙是一定在人间留有后手,那么就有几种可能性,帮着已经登天而去的那个周密,上下呼应,里应外合。
比如周密曾经在人间留下一具隐蔽的分身,要么是剑修,保证将来有机会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要么就是能够浑水摸鱼的兵家修士,然后就是所有的……其它可能。
毕竟周密的想法,一般人还真猜不到。
只是剑修一途,得利最多,但是风险最大,因为浩然天下少了一位人间最得意,但是青冥天下的玄都观,却多出了一位已经是剑修的白也。
好个白也。
等于先后两次坐断津流、仅凭一己之力拦阻周密去路了。
朱璇诚心问道:“我能否为前辈做点什么?”
吾洲哑然失笑。
朱璇自知失言。
她都能做到的,吾洲又岂会做不到。
吾洲笑着捏了捏朱璇的脸颊,道:“好意心领。”
朱璇欲言又止。
吾洲摇头道:“那把‘破阵’,你不会给,我也不会要。”
先前朱璇招徕戚鼓担任供奉,她给出的条件,就是从皇室密库中取出这件神兵,暂借给戚鼓使用,期限三百年。
事实上,这件神兵,曾是一件定情信物,正是吾洲早年亲手送给鱼符王朝的开国皇帝。
吾洲是需要收集神兵,用来继续合道,多多益善,唯独这一件,吾洲没什么想法。
如今青冥天下,记录在册,有据可查的,连同“破阵”在内,总计有十八件神兵遗物。
都是来之不易的珍稀之物,只有极少数神兵,才是在登天一役中遗落在青冥天下,绝大多数,都是白玉京天仙一次次涉险远游天外,从那古战场遗址、神灵尸骸化作星辰之地,挖掘而出,或是从光阴长河的破碎秘境中捞取而来。
其中品秩最高的两件,一件珍藏在白玉京碧云楼,是一副封禁数千年的远古甲胄。
另外一件,就在吾洲身上,或者说她本身就是,因为准确说来,此物早已是她合道的一部分。
她在年少修道时,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铸造者”的一部分本命神通。
吾洲亲手铸造、锻炼出来的半仙兵,早就超过了双手之数,这还只是被青冥天下山巅修士勘验根脚的,至于仙兵的数量,除了吾洲自己知晓具体数目,外界就只能胡乱猜测了。
所以吾洲是当之无愧的数座天下第一炼师。
当年参加徐隽和朝歌的婚宴,同坐主桌,吾洲便与余斗心声问过一句,结果被对方直接拒绝了。
吾洲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诚意,只要碧云楼取出那件甲胄,交由她炼化,那么她可以帮忙白玉京,未来解决掉某个隐患,至于这个隐患是哪个州,或是某个人,都由白玉京这边决定,只要给个消息,她就帮忙摆平,愿意不惜代价。
但是那个道老二根本不为所动。
多半是将来送给那个道号山青的道祖关门弟子,将来担任某城、某楼之主的贺礼吧。
之后十五件有据可查的神兵,其中就有岁除宫吴霜降的那把佩刀,上古行刑台遗物之一的斩勘。
在余斗这边无果,其实并不算太过意外,白玉京家大业大的,道老二又是那么个脾气,只是吾洲微微皱了皱眉头,若说道老二拒绝这桩交易,还算合情合理,为何岁除宫那边,也是这么个尿性?
一把狭刀斩勘,不算品秩太高,吴霜降自己又不用,为何不愿点头?是要摆在岁除宫里边吃灰吗?
吾洲先前秘密去往鹳雀楼,同样给出了一个自认极有诚意的交易条件,不曾想还是落了空。
吾洲有过一番大道推演,只是都未能绕过 “吴霜降”,对方显然是在故意拦路。
毕竟演算推衍一途,吾洲自认确实不算精通,只能算是入门而已。
这类神兵,最大的古怪之处,就是练气士想要将其炼化,可谓千辛万难,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孕育出生灵的四把仙剑,哪怕道法高如余斗,也只能是让其认主,却始终无法炼化为本命物。
练气士侥幸得手某件神兵,修为境界不够高,或是道心不够坚韧,很容易心性变迁,跟随那件神兵的本命神通,发生微妙变化,最终就像被鸠占鹊巢一般,酿成大祸,轻则伤及大道根本,重则走火入魔,迷失心智,性情大变,走向一种极端,比如变得杀心极重,且不可抑制,青冥天下历史上,这类毫无征兆的祸事,光是白玉京那边有明确记录的,就有将近二十起之多。
但是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如果被纯粹武夫得手,那就是如虎添翼,用起来十分顺手,几乎没有什么后遗症,甚至可以淬炼体魄,有点像是本命飞剑之于剑修,天然互补。
汝州林江仙,闰月峰辛苦。并州女子国师,白藕。
这三位止境武夫,天下武道前三的大宗师,刚好人手一件神兵。
紫气楼姜照磨那边,好像也有一件品秩一般的神兵,属于他的前身旧物了。
反观练气士,手握神兵,都需要小心再小心。
曾经有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差点就手持神兵,彻底打开天外天屏障禁制,足可成为一条让化外天魔来到青冥天下的通道。
余斗离开白玉京,仗剑远游,也差一点就要砍掉这位大修士的头颅。
是大掌教亲自出手拦下双方,再补上窟窿,然后将那位老修士带回白玉京青翠城,跟随大掌教修道数百年,才好不容易恢复一颗澄澈道心,之后担任神霄城城主。
大掌教寇名,曾经担任函谷令。早年道祖骑牛过关之初,寇名夜观星象,勘破天机。
相传道祖传授五千言,寇名注解出一部《西升经》,为楼观派一脉推重,尊奉为首经。
吾洲笑道:“有可能会去一趟蛮荒天下。”
“在那边,有个老不死的,刚刚醒来没多久,不凑巧,他与我起了一场潜在的大道之争。”
吾洲取出一只荷叶杯,自行酒水满溢,酒香扑鼻,她也不忙于饮酒,只是轻轻拧转,略带几分伤感,自嘲道:“回头看故人长绝,可以叙旧之人寥寥。”
神霄城的上任城主,也就是那位差点酿下大错的老修士,真名姚可久,道号“拟古”。
他曾与地肺山高孤之流,是一个辈分的白玉京之外道官。
而神霄城与玄都观,都拥有一座桃林。
姚可久也是极少数能与玄都观孙怀中做朋友的白玉京道官。
姚可久并非出身白玉京嫡传,属于半路转投白玉京。
犯过大错。
如果不是大掌教寇名拦阻,早已死在余斗剑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将功补过的改错机会了。
寇名当年将走火入魔的姚可久带回青翠城道场,之后姚可久担任神霄城城主,其实非议不小。
因为信不过姚可久,或者说是信不过这位飞升境修士的道心,甚至猜测这位道号“拟古”的白玉京城主天仙,其实与化外天魔无异了,只是被大掌教帮忙镇压下来。
所以不少白玉京道官,那么些年,对整座神霄城都观感不佳,一直冷眼旁观,好像就在等着姚可久重新犯错。
老道士慢慢积攒功德,终于在白玉京那本唯有三位掌教可以翻看的簿子上边,还清了债。
一笔勾销。
那一天,老道士独自离开白玉京,去遥远家乡那边的市井酒肆,请自己喝了一顿酒,自饮自酌。
就像个市井百姓,闷头做事,辛苦还债多年,无债一身轻,终于可以痛快喝酒了。那份心酸过后的惬意,不足为外人道也,老人喝着市井劣酒,如鱼得水,优哉游哉,好似修道以来,从未如此轻松。
酒肆外边,滂沱大雨,老道士一边饮酒,一边转头望向外边,如观雨战。
正身直行,众邪皆息。
老人神色怡然,反复默念两字,心乡心乡。
先后有三人,从雨幕中走入铺子,落座与老道士同桌共饮。
一个是孙怀中,一个是陆沉,还有一个高孤。
三人其实事先都没有打招呼,属于不约而同。
刚好坐满一张酒桌。
大概修道之人,不只有修行事。
最终姚可久,选择去了剑气长城,是那坐镇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
没能回来。
可能是就没想着回来。
一个人的离乡远游,就像一场两手空空的搬家,只是在心中搬走了整个故乡。
吾洲和朱璇,两人行至山顶“洗脸盆”内,见那溪涧之上,架有一座单孔的小巧石拱桥,此桥看着不起眼,名号却极大,名为回龙桥。
桥对面,便是那座被鱼符王朝严密护卫起来的山神祠,规格极高,屋脊铺满碧玉琉璃瓦,如能拘押云雾,好似积雪一般,铺在屋脊之上,却是缓缓流动的。朱门赫赫,两扇大门,如灿然日光凝聚不散之所,又有丹朱点染。形势巍峨,山根稳固,祠庙控扼万里大渎之水脉,生杀威灵,庙神总掌四方之祸福。
祠庙旁有一棵古老樟树,极为神异,高百丈围十尺,古木夹日月,岁久空深根,枝叶繁茂,敷张如帐,上有玄狐与黑猿,将樟树作为道场。
吾洲仰头瞥了眼樟树,幽幽叹息一声,一回来,一回老,人与树皆是。
此树在青冥天下极负盛名,因为传说这棵万年老樟树,虽然始终未能孕育出灵智,但是主四州气运,斫之可占四州吉凶。
樟树分出四枝树杈,每枝各主一州诸国运势,若是让四位护法力士,持斧劈砍枝桠,若斫之复生,其州有福,若是树枝多年未能痊愈,无法恢复原貌,则州伯有病,意味着一州山河存在隐患,那么各国君主就可以颁布罪己诏了,可如果万一那树枝积岁经年不得复生,其州灭亡!
鱼符王朝此次以国主朱璇担任主祀,举办一场道教斋醮中规格最高的普天大醮,其实就等于是一张“关牒”,成功举办这场大醮,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助鱼符王朝和雍州、甚至是天下四州勘验福祸。
虽说此山和祠庙都属于鱼符王朝辖境,照理说,鱼符朱氏想要如何处置老樟树,外界都没办法指手画脚,可事实上,鱼符朱氏先帝,在位五百年,再加上上任君主的三百年,足足八百年岁月,都不曾举办普天大醮了,两个关键原因,一内一外,前者是鱼符朱氏两位皇帝陛下都“自认德不配位”,不敢轻易泄露天机,因为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反受其殃。而后者,所谓的外部压力,当然是鱼符朱氏需要看白玉京那边的脸色了。
吾洲问道:“你打算砍几个方向的枝条?”
只砍老樟树一枝,毫无问题,反正是福是祸,都算鱼符朱氏咎由自取,可若是砍伐两枝,比如加上沛州方向的枝条,若是枝条复生,也就罢了,可要是枝条创伤不愈,你让沛州那边大大小小百余国的皇帝君主,如何自处?真去下一道罪己诏吗?可问题当真只是一道罪己诏的小事?万一,一个不小心,出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沛州的道官,不得暴跳如雷?人人自危,暗流涌动,可能原本没啥事情,都要硬生生搞出点事情来了。
朱璇眼神坚毅道:“劈砍四枝。”
吾洲率先走上石桥,斜靠桥栏,慢饮杯中酒,瞥了眼身边同行的年轻女子,是个大美人,天然妩媚。
只是看似花态度,实则雪精神。
真的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
一往无前,百无禁忌。
要知道先前那场河畔议事,十四境大修士当中,吾洲是第一个提出要去天外做掉周密的人。
青冥天下的顶尖战力,从古至今,从无阳盛阴衰的嫌疑。
除了道号“太阴”的吾洲,她此次现世,已经验证了外界揣测她早已跻身十四境的那个猜想。
白玉京南华城的第一副城主,一向被尊称为魏夫人,道号“紫虚”,青冥天下女子元君第一尊。
还有玄都观那位闭关极久的女冠,道号“空山”的王孙,她是同门师弟孙怀中崛起之前,当之无愧的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
两京山开山祖师,道号“复戡”的朝歌。
此外天下武夫前十,除了白藕,还有两位都是女子武夫,只是武评名次与问拳事迹,都不如白藕那么高和显赫,其中一人。
而白藕跻身前十之列后,她每次找人问拳,都会故意绕开女子武夫。
吾洲手持荷叶杯,轻轻拧转酒杯,她眯眼望向那座祠庙。
如果吾洲没有猜错的话,昔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共斩”之一,如今就在这祠庙内。
第九百五十五章 剑术归拢
位于青冥天下最北方的秘州,有一座孤零零的山头,独高出平原地界,名为闰月峰,山脚那边有条弱水。
山势险峻,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却灵气稀薄,显然不是一处适宜开辟道场的风水宝地。
这座闰月峰的山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那份拳罡。
就像一座山顶湖泊,拳意如流水倾泻满山,但是偏偏能够不伤山中生灵丝毫。
武夫非止境,修士不是飞升境,就不用奢望登顶了。
恕不待客。
有十数位纯粹武夫,来自各州,武道境界高低不一,在山脚弱水之畔各找地盘结茅修行,将登山一事,视为最好的练拳途径。
作为闰月峰山主的辛苦,倒也从不赶人。
今天闰月峰来了一位访客,文士青衫,剑眉入鬓,极有书卷气。
得见此人身形,不断有身影兔起鹘落,俱是成名已久的武学宗师,纷纷赶往此地,想要瞻仰这位名动青冥天下的“林师”。
结果他们距离男子数十丈、百余丈不等,就再无法前行半步,就像被施展了一张张定身符,任由他们卯足了劲,甚至是出拳,试图以双拳开路,仍旧不得前行半步。
紧接着,就有数人气力不支,身形开始倒滑出去,好似天下武学之路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们为了止住退势,武夫使劲跺地如闷雷,可惜依旧注定徒劳无功,犁地一般,双腿在地面上划拉出两条裂缝,其中有一位山巅境武夫的白发老者,扯开嗓子自报名号,只求能够与这位青冥天下历史上最长寿的纯粹武夫,当面闲聊几句。
武夫林江仙。
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第六,名次排在那雷打不动第五人的玄都观孙怀中之后。
但是老观主只要出门在外,每次在江湖里与人聊起林江仙,逢人就说惭愧惭愧,贫道羞在第四之后,愧居林师之前。
林江仙不理睬那些都属于炼神三境的各州武夫,自顾自登山,没有用上覆地远游的手段,就只是散步一般,走上闰月峰。
山中无台阶,甚至就连石板路都没有,只有一条通往山顶的蜿蜒泥路,杂草丛生。
闰月峰顶,有人结草庐独居,是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满脸络腮胡,不修边幅,眼神浑浊。
青年正盘腿坐在一片巨石之上,摩挲一支老旧竹笛。脚边搁放一壶酒,还有像是拿来当佐酒菜的一堆松子,煨山芋和茯苓片。
瞧见了林江仙,辛苦并未开口言语,只是与之点头致意。
林江仙则抱拳致礼,一样没说明来意,然后来到那片巨石旁,双手负后,眺望山外那条潺潺而流的弱水,相传那条弱水之中,有上古仙人曾以精炼铁链,先后拘押了一头青猿和一条差点化作虺类的白蛇,在那之后,两头被囚禁水底的孽畜,形同闰月峰的护山供奉。只是这等志怪仙迹,始终未能被修士验证真假,青猿与那白蛇,以讹传讹,
山风凛冽,文士青衫模样的“林师”,双袖飘摇,不知为何,他要比从不下山的闰月峰辛苦,更给人一种超然世外之感。
山中无杂草,认得都是宝。此间大有烟霞趣。
辛苦直截了当说道:“打不过你,不用问拳了,我认输便是。”
如此认怂,一点都不像纯粹武夫,偏偏是个天下第二。
前不久还一拳将那走到半山腰的白藕,打落回山脚,身形坠入弱水中。
林江仙笑道:“不为切磋而来,就是来这边赏景,散散心。”
这还是双方第一次见面。
山巅这边除了辛苦潦草搭建的几间茅屋,就是一处乱石堆,大小各异,奇形怪状,尤其是不远处临崖,有一片石,尤其出类拔萃,方可丈余,其形方稳,下圆上平,浮寄它石之上,榜书崖刻有延寿道场四个红漆大字,并无落款。林江仙便多看了几眼,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那块被私底下誉为“道祖歇脚处”的“垫脚石”了。
不过道祖曾经来此歇脚一事,在青冥天下并未广泛流传,只在大宗门里边私下揣测几分。
在道祖莅临闰月峰之前,闰月峰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山中那些古松,以及这片浮石的奇云灵气,弥覆其顶,盘桓不去。故而一直有那神仙幽人游息其上的传说。之所以历史上始终没有练气士在此开辟道场,在于这份异象,就只是个花架子,一个没有天地灵气的山头,对练气士而言,就是不毛之地,无源之水。
林江仙站在山巅,思绪飘远。
丝毫不顾及当下身边就站着一位止境神到一层的武夫。
根据一封山水邸报显示,两京山朝歌,与大潮宗徐隽,这双年龄悬殊、名动天下的道侣,刚刚来过一趟闰月峰,只是他们在山顶并未久留,很快就返回了两京山,好像是要闭关了,护道人是个外人,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由此可见,朝歌对此次闭关,志在必得。
林江仙知道这位道号复戡的飞升境女冠,曾是“朝天女”户籍出身,至于前身如何,倒是有点捕风捉影而来的蛛丝马迹,因为鸦山武夫,谍子遍及天下,源于鸦山设置有一个秘密机构,名为稗官司,专门负责收集街谈巷议和历朝掌故。
辛苦收起那支竹笛,捡起脚边几颗松子,丢入嘴中,细嚼慢咽起来。
林江仙从袖中摸出一件木制墨模,轻轻抛给辛苦,“物归原主,顺便替我那位再传弟子,与你道个歉。”
原来林江仙的一位小弟子,之前被一个年轻武痴纠缠不休,非要拜师,资质是好的,就是性子太过毛躁,把自己给练岔了,就不愿收徒,为了让那个难缠鬼知难而退,就给年轻人出了一道难题,来这闰月峰,偷也好,求也罢,都要取回一块崭新墨锭,当作一份拜师礼,成了,林江仙的弟子,就愿意喝那拜师茶,正式收徒。
结果年轻人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没有取回墨锭,却将这件更能显露辛苦武学造诣的木质墨模带下山。
按照林江仙这位再传弟子的说法,是在那登山途中,耗尽了真气和精神,昏厥过去,结果被辛苦救下,准许他在半山腰那边养伤,一来二去就混熟了,送了件墨模给他,当做临别赠礼。
辛苦摇摇头,那件墨模便悬停在两人之间的空中,道:“让他留下做个纪念便是,当时我要是不给,他也偷不走。”
林江仙忍俊不禁,这个刚入门的再传弟子,原来是个不告自取的小蟊贼,可造之材。
先前在鸦山那边,年轻人说得天花乱坠,说辛苦见他是个千年不遇的练武奇才,又见他有大毅力,舍生忘死,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登上闰月峰之顶,辛大宗师这才起了一份惜才之心,还问他愿不愿留在闰月峰,当那开山大弟子,只是他不愿改变初衷,已经认定师父人选,岂能三心二意,便决意下山,辛苦便亲自一路将自己送行到了闰月峰的山脚,双方依依惜别,成了忘年交……
闰月峰辛苦在习武练拳之外,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就地取材,砍伐松枝,制造松烟墨。从炼烟,雕刻墨模,熔胶杵捣锤炼,再到晒墨打磨描金,都是辛苦一力为之。山中恰好有鹿群,辛苦亲手炼制的松烟墨,在青冥天下极负盛名,最宜小楷抄经,以及工笔画人物须眉、翎毛等,墨锭质细易磨,不伤砚。
传闻浩然天下的苏子,曾经来此游历,没白走一趟,得到了辛苦赠予的一套彩墨,便有了那“辛苦墨成不敢用”一语,事实上,苏子在重返家乡后,就将这套墨锭拆开,分别赠予了几位久别重逢的得意门生,由此可见苏子对这套墨锭的珍惜程度。
林江仙造访闰月峰之前,曾经让弟子搜寻了几块分别篆刻“三万杵”和“十万杵”的墨锭,前不久还得到了一只木制墨模,当然不是林江仙喜欢附庸风雅,他可以凭借那几块墨锭的凝练程度,以及墨模的刀工,验证辛苦拳法的大致深浅与精进程度,倒不是林江仙将辛苦视为争夺天下第一名号的威胁,就只是好奇,一个只顾自己埋头练拳的年轻武夫,也不与人切磋,更无人帮忙教拳喂拳,甚至连部像样的拳谱都没有,怎么就能靠着自己瞎琢磨,给她一路走到武道之巅,关键是辛苦的登山脚步如此之快。
见辛苦如此客气,林江仙便将那件墨模收回入袖,作为投桃报李,笑着提醒一番,“巨阙穴那边,可能还有查漏补缺的余地。玉堂与膺窗四寸之地的这条路线,纯粹真气走势,搁在你身上,其实需要反其道而行之,宜沉浊而不宜轻灵,此外一条手三阳经路线,再好好雕琢一番,下刀也好,递拳也罢,说不定可以快上几分。”
辛苦认真思量片刻,点头道:“林师高见。”
林江仙笑问道:“既然有三万杵和十万杵,将来某块新制墨锭,可有那百万杵?”
辛苦点点头,“是有这个打算,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开工,暂时没定,得看天气。”
林江仙笑了笑。
眼前这个闰月峰辛苦,喜欢制墨。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白藕嗜好搜集碑帖。
至于浩然天下那边,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好像喜欢刻印。
现在的年轻武夫,爱好都很雅致嘛。
辛苦犹豫了一下,“能不能问一句,当年林师在方壶城递出的那拳?”
林江仙目视前方,微笑道:“等到某天与我问拳,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辛苦也就不多问了。
一些个江湖忌讳,辛苦还是懂的,询问一位武学宗师的压箱底拳法,差不多等于询问一位剑修飞剑的本命神通了。
一个人在天下武道之巅,独立鳌头将近三百年了。
青冥天下甲子一评的武学十人,先后六届武评,宗师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林江仙始终是毫无悬念的天下第一。
林江仙已经三百六十多岁了。
对于纯粹武夫而言,这是当之无愧的高龄,简直就是个惊世骇俗的奇迹。
一般的武学宗师,即便是那止境武夫,想要活到两百岁,已经极为不易。
只说寿命一事,相较于练气士的地仙之流,随随便便便能够人间常驻数百载,实属天壤之别。
在裴杯之前,浩然天下的武学第一人,是那绰号龙伯的张条霞,而他之所以能够活这么久,还是转去修行的缘故。
可是以武夫身份,却能被山巅修士由衷尊称为一声“林师”的林江仙,就只是个纯粹武夫。
所以一直有小道消息,说其实林江仙早已暗中跻身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武道十一境。
按照山上的揣测,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视为练气士的十四境。
林江仙在奠定天下武道第一人的超然地位之后,就开始创立一个名为“鸦山”的江湖门派,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已经成长为一个底蕴极其
深厚、势力盘根交错的帮派,丝毫不输山上的顶尖宗门。
在那汝州,鸦山一家独大,更出奇的,林江仙所在的赤金王朝,拥有度牒的正统道官之外,竟然一国境内无仙怪。
没有山泽野修,精怪鬼魅,尤其是妖族修士,更是不见踪迹。
一个人口接近八千万的庞大王朝,竟然无一鬼物精怪,不说汝州,这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赤金王朝的百姓,已经两百多年没有见过任何“怪事”了。
林江仙约莫在两甲子之前,才开始正式收徒,陆陆续续收了四位入室弟子,四位习武奇才,拜在“林师”门下,时间都发生在短短一甲子之内,在那之后,林江仙就不再收徒,至今尚无关门弟子一说。
四位嫡传弟子,一止境三山巅。
能够接近这桩壮举的武夫,数座天下,或者说整个人间,恐怕就只有浩然天下的那位女子武神裴杯了。
据说那个作为裴杯大弟子的马癯仙,早已山巅境圆满,其余两位女弟子,窦粉霞和廖青霭,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可即便如此,这也才是一山巅两远游,与林江仙的那几位嫡传,还是差距甚远,所以还是要归功于裴杯收了个名为曹慈的嫡传。
至于这四人收取的再传弟子,加在一起,大概有四十余人,再加上鸦山经过两百年的开枝散叶,谱牒上边的徒子徒孙,更是不计其数。
一个江湖帮派,帮众多达十数万人,搁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不常见的事情。
鸦山一脉的武夫,除了担任各州王朝的皇室供奉,帮忙镇压一国武运,或是转去开设武馆,收徒授艺,将鸦山一脉拳法发扬光大,要么就是自立门户,在汝州在内的两州之地,数十个门派,依旧共同尊奉林江仙为祖师。
林江仙曾经订立一条规矩,他只负责教拳,习武有成,弟子们走出师门后,生死自负,恩怨自了。
林江仙主动与人问拳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林江仙不出手则已,每次出手,必然声势惊人。
只说死在林江仙拳下的练气士,光是上五境,就有一飞升两仙人。
之所以没有玉璞境,当然是因为底气不足,绝对不敢去招惹林江仙和鸦山。
林江仙当年那场与飞升境大修士的生死战,用观战的那拨天下止境武夫的话说,就是太没劲,因为过于雷声大雨点小了,不到半炷香功夫,就被林江仙打杀了,这还是那位飞升境用了半炷香的大半光阴,在那边施展保命遁法,最后一路逃窜到汝州地界,想要以一座小国京城数十万人的性命,要挟林江仙,逼迫后者发誓,必须保证在五百年之内不找麻烦,明摆着是要让林江仙投鼠忌器,可结果这个走投无路、出此下策的大修士,仍是未能逃过一劫,依然被林江仙当场打杀在那处小国京城内的大街上,最关键的,是一位飞升境的身死道消,竟然悄无声息,没有造成半点风波。
这是因为林江仙的致命一击,太过玄妙,没有给那飞升境修士试图凭借一场滥杀无辜来牵连林江仙的机会,就连一路远远尾随的几个止境武夫,和那一小撮遥遥掌观山河的山巅修士,都未能确定林江仙到底是如何出拳的。
故而陆沉却说极有意思。
一般来说,按照白玉京的规矩,那位飞升境修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个阴损决定,哪怕林江仙就此撤离,即便没有出手伤及无辜,那个飞升境修士也需要自己主动走一趟白玉京了。打得一手好算盘,要是林江仙应对失策,执意杀人,不介意那座京城被双方厮杀殃及池鱼,那么只要造成了任何世俗王朝的伤亡,在白玉京那边,林江仙是一样需要承担罪责的,而且绝对不轻。就是在赌,赌林江仙不敢与他一起去白玉京某座城楼……翻看道书。一位在飞升境中属于年纪轻轻的大修士,耗得起几百年光阴,你林江仙舍得?愿意就此老死在白玉京?
唯一的意外,就是那位大修士小觑了林江仙的拳法之高。
林江仙转头望向那片仿佛将天圆地方颠倒了个的浮石,问道:“这就是道祖歇脚处,那块垫脚石?”
辛苦也不藏掖什么,轻轻点头。
一开始辛苦没认出道祖的身份,不过高人肯定是高人,否则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就坐在那块浮石之上。
当时辛苦刚刚跻身止境没多久,那个少年道童模样的家伙,就那么看着辛苦在山巅慢慢走桩,皆是沉默,互不打搅。
之后双方随便攀谈了几句,临行之前,少年道童只撂下一句,谁不敢为天下先。
从头到尾,辛苦不问对方来历,对方也不说明身份。
在那之后,闰月峰就开始热闹起来了,一个年轻道士偷摸上闰月峰,装模作样,呼呼喝喝的,一路哼哧哼哧出拳,到了半山腰就满脸涨红再转为铁青脸色,挺像个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然后假装受了重伤,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伸手捂嘴,两眼一白,便倒地不起,在半山腰那边装死。还真就骗过了辛苦,等到辛苦离开山顶,打算将这个“愣头青的金身境武夫”搬到山脚那边,结果对方一个鲤鱼打挺,就与辛苦勾肩搭背起来,自称陆人龙,人中龙凤的那个人龙。
事后辛苦才得知,原来此人正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厚着脸皮在山顶茅屋那边借住了一段时日,每天不是在山中驱赶鹿群,就是采集松子酿酒,忙得不亦乐乎,这家伙什么都能聊,简直就是个话痨,最后陆沉学他师尊道祖,临行之前,也说了句辛苦懒得去深究的玄妙言语,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古之人外化而不内化。
玄都观孙怀中,也来过闰月峰,算是相对比较投缘的,双方还曾一起制墨,孙道长说那修道所在,不过是两事而已,如何吃,如何睡,吃得下睡得着,就是修行。
亚圣也曾游历闰月峰,当时身边带着个名叫元雱的少年书童,老先生曾言治学要在不起疑处起疑,待人要在疑处不疑人。
苏子,则带着一个背竹箱的少年书童,和一个背着满满当当锅碗瓢盆大包裹的少女,琢玉郎”与“点酥娘”,双方都是由文运凝聚显化而生。
在苏子之后,是两人结伴而来,来自诗余福地、又名词牌福地的柳七,与挚友曹组。
柳七托付辛苦帮忙照顾一人,是留在青冥天下的唯一嫡传弟子,少女韦滢,她也是后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辛苦只说韦滢如果遇到麻烦,她可以来闰月峰这边躲一躲,再多就不答应了。
在前不久徐隽和朝歌之前,其实还来了一个怪人,是个自称姜休的紫衣僧人。
好在辛苦早已见怪不怪。
僧人曾经在此夜坐一宿,只等天明,才下山离去。
期间光脚僧人只是询问辛苦一个荒诞问题,你这耕夫土民,是打算气鼓神通,立地成佛么?
最后这位云游至此的紫衣僧人,以手指做笔,刻下榜书,姜休坦言是送给自己的一首谶语,让辛苦不用计较。
只恨太平无一事,闲杀山中老秃驴。万一禅关砉然破,人间千里落花风。
林江仙转头看着一处石头上边的那首崖刻谶语,剑气凛然,隐隐有气冲斗牛之气象,只是被刻字之人设置了一种类似文字障的禁制,将那份剑意拘押在笔画之中,简而言之,这二十八个字,就是一篇极为上乘的剑诀,同时也是一道如同锁剑符的高明阵法。好个擅长为自己画地为牢的剑仙。
青冥天下的纯粹剑修,其实没有浩然天下那么多。
林江仙收回视线后,笑问道:“一个个的,登山又下山,好像将你这闰月峰,当做了一处访仙探幽的风景胜地,是不是觉得莫名其妙?”
辛苦说道:“习惯就好。”
林江仙点头道:“确实,习惯成自然,习武亦然,功夫只在记忆二字上边。”
止境武夫,孕育而出的那份磅礴拳意,如有一尊神灵庇护。
比如林江仙,即便随时随地彻底酣睡过去,根本无惧任何一位武学宗师或是飞升境修士的所谓偷袭。
一位纯粹武夫,睁眼看天地,闭眼睡如神。是谓武道止境的神到一层。
林江仙突然取出一只签筒,晃了晃,笑道:“不如算一卦?帮你算一算何时下山?”
辛苦面露疑惑神色。
一个纯粹武夫,捣鼓此事作甚。
林江仙笑着解释道:“闲来无事,看了些道门高功的出阳藏阴、趋吉避凶之术,学了点皮毛。”
辛苦摇头道:“我不太信这个。”
林江仙挑了邻近一片石,盘腿而坐,将那签筒放在身前,微笑道:“如止境分三层,这算卦,也差不多,第一层,如观浑水,人之命理,就是那些细微的水文,凝聚暗藏着一条条水脉,能够估算个大致走势。下一层,见到了浑水现游鱼,众生有灵,便有了一种所谓的自由意志,就需要算卦人,增添变数,将人之气数联系天地运势,其中关键,是浑水摸鱼之人,能够成功将自己剥离出去。最后一层,才是那水落石出。此境难求,就像雍州边境,鱼符王朝那座建造在水底山脉之巅的藕神祠,女帝朱璇打算劈砍樟树枝条,凭此勘验四州吉凶。不管结果如何,将来回头来看,如何确定朱璇此举,到底是测算命理,还是在纂改命运?又如何确定朱璇有无此举,四州众生,都是在同一条光阴河流之内?”
辛苦沉默片刻,说道:“林师与我说这些,我至多就是假装自己在听了。”
林江仙一笑置之,“假设人生亦有命,岂能行叹复坐愁。”
辛苦其实可以确定,林江仙是个“外乡人”。
是一种直觉,因为辛苦不喜欢眼前此人。
可事实上,林江仙在青冥天下的口碑,相当不错。
拳高,有宗师风范,从不滥杀,待人接物也极有风度,被人问拳,也往往点到即止,更多像是一种没有师徒名分的教拳喂拳。
而且辛苦也几乎从不亲近或者厌恶谁,他之所以会从内心深处,如此排斥这个“林师”,只是单纯对方的那个“外乡人”身份。
之前的文庙亚圣,苏子,柳七曹组,做客闰月峰,辛苦都曾有过类似的不适感觉,所以可以肯定一事,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
想必知道林江仙不是青冥天下本土人氏的人,肯定不多。即便是白玉京那边,也是屈指可数。
林江仙望向位于天下中央的那座白玉京方向。
余斗职掌天下,在百年内处理事务,手段太过霸道,于人于己,都不留丝毫余地。
这才落了个“独-夫”的恶评,当然没谁敢公然宣称此事。
说来奇怪,就连将“赞誉”白玉京当做家常便饭的玄都观孙怀中,对余斗的这个称呼,也从来不予置评,并未如何火上浇油。
据说最后有次与几位老友喝高了,老观主也只是给了个不褒不贬的折中说法,就只有三个字,不至于。
三掌教陆沉太
过懒散,他们的小师弟山青,如今才是一位刚刚出关的仙人,远远没有可以独当一面。
当年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联袂赶赴五彩天下,在最东边占据山头,延续各自道统法脉,其中白玉京占据了将近一半的席位。
可能对于道号山青的道祖小弟子而言,就是一场历练,能否主持大局,帮助白玉京站稳脚跟,力压玄都观、岁除宫在内的诸多远游道官。
那么接下来,白玉京就要有得忙了。
先前吾洲现身鱼符王朝,名义上说是开辟旧道场,看似名正言顺,其实不过是由她拦着白玉京去阻拦朱璇罢了。
林江仙会心一笑。
显而易见,这位道号“太阴”的女冠,是与白玉京,或者说那位真无敌,没谈拢某笔买卖,所以说,惹谁都别惹女子,尤其还是一位十四境女修。
辛苦犹豫了一下,提了提手中酒壶,问道:“林师,喝不喝酒?”
是辛苦自酿的松酒,除了松花,还有去壳松子,被捣如膏泥收贮。饮此松酒,可滋润魂魄肥五脏,驻颜有术。
林江仙婉拒道:“我不爱喝酒。”
何况人生大醉无需酒。
看过三百余秋,鬓已星星也。
林江仙准备就此离去,收起签筒,站起身,笑着邀请道:“将来下山游历,可以去汝州那边看看。”
因为有客登门了。
辛苦说道:“随缘,不做承诺。”
就在此时,一行人突兀现身,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三缕长须,容貌俨然,道气之盛,竟是直接压下了闰月峰拳意,以至于山外整条弱水都开始掀起巨浪。
远古落宝滩碧霄洞洞主,后来的东海观道观观主。
老道人身边站着并排三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道斜坡。
个子最矮的小道童,本名荀兰陵,道号“金井”,一直是个跟在老观主身边的烧火道童。
还有米贼王原箓,武夫戚鼓,都是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
老道士开门见山道:“带着刚收的徒弟,来这边拜个山头。”
养弟子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最近百年之内,王原箓出门闲逛的机会不多了。
作为自己唯一的嫡传弟子,没个飞升境,也有脸在外逛荡?
“至于这姓戚的,是个顺带的拖油瓶,他对你仰慕已久,死皮赖脸要跟着过来,亲眼见一见闰月峰辛苦的风采,确定到底是神是鬼。”
辛苦依旧没有起身,竟是对那位碧霄洞主视而不见,对老道士的言语置若罔闻。
至于什么拜山头的,山巅修士这种没头没脑的怪话,辛苦也只当是耳边风。
林江仙站在那片石上,笑意淡然,抱拳行礼,“鸦山林江仙,见过碧霄洞主。”
老道士捻须而笑,“前有纯阳道人,后有林江仙,都这么喜欢倒退而走?”
林江仙笑着没说什么。
即便被这位碧霄洞主泄露了天机,也无妨,反正很快就会天下皆知此事。
王原箓与那闰月峰一主一客,打了个道门稽首。
戚鼓则满脸尴尬。
对于青冥天下的武学宗师来说,检验成色,一种是与同境武夫问拳,再就是可以在这闰月峰,从山脚登山,看看能走几步路。
尴尬过后,戚鼓只觉得这次跟随碧霄洞主来这闰月峰,真是赚大发了,没白来。
竟然一口气见着了林江仙和辛苦两人,可惜那个尚未娶过门的媳妇白藕不在场。
天下公认武道一途,就是一条路走到黑。最头疼之事,还是短命。
戚鼓这辈子有几个愿望,远景。
第一,当然是娶那白藕当媳妇。
当然鱼符王朝的女帝朱璇也行。倒插门啥的,戚鼓没那讲究忌讳。
自己就不用再去羡慕那个大潮宗的徐隽了。
戚鼓一想到这个就要斗志昂扬,只觉得学拳半点苦了。
道家流派众多,各有法统,道脉繁杂,谱系之厚重,要远远胜过儒释两教,万年以来,历史上出现过“旁门三千,左道八百”的盛况,青冥天下可谓左道旁门乱如麻。如果再加上那些不入流的外道,其中光是采补、房中术一道,学问就大了去。戚鼓每次听人说起那徐隽,就会想到道门房中术,然后想到那些男女打架事了……
戚鼓的第二个心愿,就是与林江仙讨教长寿秘诀。
至于问拳,就算了。戚鼓再自负,还是知道一点天高地厚的。
一出拳就要打死人的白藕,可以让同境武夫,根本不敢与她问拳。
林江仙,却是能够让天下武夫完全不想与之问拳。
这种差距,其实极大。
闰月峰辛苦,大概介于两者之间,主要还是吃了从不下山、不主动与人切磋的亏。
戚鼓聚音成线,与林江仙密语问道:“林师,晚辈戚鼓,能不能与你请教个问题?”
林江仙微笑道:“问就是了。”
戚鼓小心翼翼说道:“我们纯粹武夫,如何活过三百岁?”
那些小时候去街边摊翻烂的游侠小说,书上都说英雄,总是志向远大。至于枭雄,往往野心勃勃。可在戚鼓这边,说来说去,也还是一个看得高,走得远,活得久。
天下武夫甲子一评,林江仙太过无敌,递拳次数不多,尤其是等他打杀了一位“年轻”飞升境后,就更难有出手机会了,难免有种蹲着茅坑不拉屎的嫌疑。
倒是白玉京紫气楼的楼主姜照磨,差不多每甲子,都会有一场问拳,去汝州鸦山,找林江仙砥砺武道。
所以孙道长就给了这位道号“垂象”的白玉京天仙,一个“求败”的绰号。
如果不知道姜照磨与林江仙每甲子一问拳的真相,只是光听绰号,好像还真就不输“真无敌”太多。
林江仙笑着给出答案,“先跻身止境,再走到神到一层,在这个过程里边,与人问拳小心点,不要落下病根隐患,一些个山上仙丹,可以挑着进补。”
戚鼓哑口无言。
这位林师,逗我玩呢,说了不等于没说。
老观主瞥了眼姜休的崖刻字迹,呵呵一笑。
林江仙告辞离去,老观主以心声说道:“若是徒步下山,咱俩稍后一叙。”
林江仙笑着点头。
之后老观主率先在辛苦所坐大石上落座,让王原箓几个都别太拘束,说你们与辛苦都是自家人,太客气就生分了。
辛苦也不介意碧霄洞主的不见外,取出几壶自酿松酒,再多拿了些烤松子、煨芋头,用来待客。
瘦竹竿似的棉袍道士,从袖中摸出几双竹筷子,往腋下一抹,递给戚鼓,戚鼓也习以为常了,半点不以为意,接过筷子,开始喝酒。看得一旁小道童直翻白眼,没接下那双筷子。
王原箓抿一口酒,酒劲够大,顿时打了个激灵。
老观主讥笑道:“你这个酒蒙子,喝麻筋上了?”
王原箓装聋作哑。即便双方有了师徒名分,也不见王原箓在老观主这边如何畏首畏尾。
旧米贼一脉的王原箓,与那个绰号“小鬼”的鬼修徐隽,都很有韧性,最为大道可期。
老观主抬头眯眼看天,有一条不易察觉的淡薄痕迹,是那徐隽携手道侣朝歌的游历轨迹,自己随便一抬眼,便见得这条脉络,但是一般修士可就未必了。
老道士转移视线,望向白玉京,嗤笑一声。
天下人都在骂余斗,却又都想成为余斗。
可怜真无敌。
那白玉京有两处,一向多疯子,一个是专注于训诂的经师,再就是夜观星象的“天师”,估计如今更得疯。习得天文夜睡迟,月明云笼恨星稀。强撑老眼苦无力,犹向天边认紫微。
在闰月峰这边喝过了酒,老观主只带着一行人下山去,找到了林江仙。
老观主以心声打趣道:“风惊过山鸟,云垂通天河。乡书难寄,雁又南回。”
汝州的赤金王朝,境内有条大河,常年雾霭弥漫,林江仙的鸦山,就建造在河畔。
老观主突然问道:“先前见到了姜休那份剑意,有无感想?”
林江仙摇头道:“没什么感想。”
“贫道倒是有几分感想,惆怅人间万事违,三人同去一人归。”
约莫是说那万年之前,陈清都携手观照、龙君,联袂问剑托月山一役。
林江仙微笑道:“前辈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只是还望前辈帮忙保守这个秘密。”
老观主神色玩味道:“你就这么确定,道祖不会将此事说给两个弟子听?”
林江仙反问道:“就算说了,又会如何?”
老观主点点头。
看着山间纤细如发的泥路,老观主不再以心声言语,微笑道:“哪天有了台阶,山再不是山。”
视线稍远几分,便是那条路过闰月峰的弱水,“若无桥梁,水依旧是水。”
王原箓叹息一声。显然是言下有悟。
戚鼓对这类世外高人最喜欢挂在嘴边的神神道道言语,历来是听不进耳朵的。
林江仙说道:“前辈有无指教?”
老观主笑道:“万千珍重,千万珍重。”
林江仙点点头,明明不是修道之人,却施展出了一步缩地山河的山上神通。
老观主停下脚步,眺望远方。
远古时代,“天下”曾经剑分四脉,蔚为壮观。
脚下这座青冥天下,有玄都观的道门剑仙一脉,传承有序,屹立不倒。
如果再加上那个蠢蠢欲动的僧人姜休,独门剑术,举世无双,据说他曾经扬言要为天下拔除一魔。
如今玄都观增添了一位昔年浩然天下的白也。
剑气长城的末代刑官豪素,现在已经在白玉京神霄城内。
仿佛万年之前,“天下”而传最早几条剑脉,最终在青冥天下这边,好像出现了某种玄之又玄的聚拢,归一?
若是将来陈平安那小子再赶来青冥天下,可就热闹了。
只说如今的青冥天下,无论是剑修,还是纯粹武夫,只要聚在一起闲聊天下事,那么就都绕不开一个别座天下的年轻人,姓陈。
尤其是这边的剑修,说句不夸张的,十个年轻剑修,九个觉得自己是陈隐官,一个觉得陈平安算老几。
林江仙重返汝州鸦山。
白玉京,神霄城内,刑官豪素开始闭关炼剑。
汝州以南边境上,一个边远小国的颍川郡内,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内,一个只记得自己名叫陈丛的少年,腰间悬挂一块碎瓷片挂饰,尚未授箓,开始正式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