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三章 你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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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剑修数量冠绝一洲的正阳山,不是号称咱们宝瓶洲的小剑气长城吗?
正阳山新旧诸峰的年轻一辈剑修,都是如此诚心诚意认为的,正阳山之外的不少仙家门派,也是如此附和的。
其实对于那座远在天边的剑气长城,以及那座更远的飞升城,宝瓶洲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没什么印象。
如果不是魏晋的那场游历,以及之后殃及整个浩然天下的惨烈战事,山上修士只会更少谈及剑气长城。
而正阳山一线峰的那座剑顶大阵,不是被誉为又一座仿白玉京,可以随便斩杀仙人境练气士吗?
几乎所有诸峰观礼之人,先前都在仰头远眺那座匪夷所思的悬空剑阵,气象万千,动静实在太大,由不得谁不去看那堪称惊心动魄的壮观一幕。
怎样高的境界,多少的剑气,如何的修心,才能造就出这座引来天地共鸣的恢弘剑阵?
什么时候我们宝瓶洲,在风雪庙魏晋之外,既有刘羡阳这样飞剑玄妙、看谁谁倒地的剑仙,又有这样一位剑术卓绝、出神入化的剑仙?
最终以至于只有寥寥无几的幸运儿,才看到了山脚处的陈平安飘然落地,手握长剑,剑光乍现,先是一条弧线,一闪而逝,然后是年轻剑仙斩断山根,再轻敲剑柄,一剑挑起山一线峰,好似不费吹灰之力。
故而只看到剑阵砸地的人,个个只恨光阴长河无法倒流逆转,不能瞧见山脚处那位青衫剑仙的真正问剑。
不是说好了,一炷香过后再与正阳山问剑?
这个落魄山山主,怎么说话不算数!
不愧是一位山巅剑仙。
在陈平安毫无征兆地问剑之前,尤其是剑阵未曾现世,大体上,看客们的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些来自落魄山的各路人马。
满月峰山巅更高处,那个率先开口的老管家朱敛,虽说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却分明是一位拳法通天的山巅境武夫,一身浑厚拳意凝为实质,如水流泻,四散而去,如仙人揉碎天上处处白云。
“此人是在落魄山,是什么身份,竟然可以第一个现身报上名号?”
“莫不是大骊本土边军的武夫出身,曹巡狩才愿意如此给落魄山面子?”
“天晓得,这个落魄山,实在云遮雾绕,太过藏拙了,简直就是崛起得莫名其妙,难道落魄山是大骊暗中扶持起来的山头,与那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一明一暗?”
“如此说来,曹巡狩先前离去,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位于正阳山地界边缘的青雾峰上,一位发髻扎成丸子的年轻女子,开山大弟子,裴钱。
她已经是宝瓶洲最新一位止境武夫,不过她此刻暂时压境在了远游境。
按照师门规矩,落魄山武夫,下山游历,以诚待人,必须先跌两三境。
“果真是那个郑钱!先在金甲洲出拳杀妖,后与大端曹慈问拳,再回咱们家乡,在那陪都战场赶上了那场战事,可惜听说出拳极多,外人却很难靠近,多是惊鸿一瞥,因为我有个山上朋友,有幸亲眼见过这位女子大宗师的出拳,听说极其霸道,拳下妖族,从无全尸,而且她最喜欢独自凿阵,专门拣选那些妖族密集的大阵腹地,一拳下去,方圆数十丈的战场,刹那之间就要天地清明,最后注定只有郑钱一人可以站着,所以传闻如今在山巅修士当中,她已经有了‘郑清明’、‘郑撒钱’这两个绰号,大致意思,无非是说她所到之处,就像清明时节撒纸钱,四周都是死人了。诸位,试想一下,若是你我与她为敌?”
“下场可想而知,正阳山今儿算是踢到铁板了。惹谁不好,招惹郑钱这种大宗师。”
“可她说自己是那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算是那落魄山年轻山主的武学嫡传?可那山主,分明是位剑仙吗?如何为她教拳?”
“多半是落魄山另有高人教拳,她只是跟随年轻山主上山修行,其实空有身份?”
“是极是极,否则这个听说还很年轻的山主,既是陆地剑仙,又是九境武夫,未免太过不讲理了。”
水龙峰空中,那个自称是山主得意学生的崔东山,这位白衣少年,眉心一粒红痣,丰神玉朗,今天也跌一境,只显露出一身玉璞境修士气象。
他身边的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这个瞧着境界不高的黑衣小姑娘,境界更是深不可测,是唯一一个只以洞府境修为的观礼客人。
傻子都知道,绝对不可以小觑了这位右护法。毕竟这个貌似是水裔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按照身份,可是那什么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天下名山仙府,能够担任护山供奉的存在,往往是与掌律祖师一样,在山门之内,最能打的,只不过一个对外御敌,一个对内执掌祖师堂门规戒律。
多半是她今天不屑以真实境界观礼正阳山?
翩跹峰那边,那个自称首席供奉的周肥,青衫长褂布鞋,山下游学书生模样,可他虽然双鬓霜白,依旧青衫风流,背剑之外,犹有脚踩一把长剑,剑仙风采。
背后长剑,名为甲午生,是周首席跟崔老弟借来的,脚下这把,姜尚真早年得自北俱芦洲一处秘府,名为天帚。
与崔东山借剑,那么还剑之时,就得一并给出那把天帚,姜尚真对此自然是没有意见的,用崔老弟的话说,就是我与周首席是换命交情的挚友,就不与周首席客气了,周首席与我客气的时候,那就更不用客气了。
刘老成,刘志茂,李芙蕖,真境宗的一宗主两供奉,其实都没有离开正阳山太远,依旧在关注正阳山形势,遥遥见着了此人,三人唯有苦笑,这个真境宗历史上的首位宗主,玉圭宗的上任老宗主,做事情从来如此不合常理,哪怕刘老成和刘志茂这样野修出身的凶悍桀骜之辈,还先后跻身了上五境,面对姜尚真,依旧是半点多余的杂念,都不敢有,斗力,打不过,要说勾心斗角,更是远远不如。
琼枝峰,那位玉璞境剑仙,年轻面容,俊美异常,一双丹凤眼眸,细细眯起时,简直可以让女子见之心醉。
关键是这位次席供奉,一身粲然剑气恢弘如瀑垂天,霞光熠熠,将他脚下整个琼枝峰笼罩其中,最终还细分出两道同源不同流的剑气霞光长河,分别萦绕琼枝峰,一高一低,围绕山峰缓缓旋转,使得一山地界,半山腰处,那条朝霞剑气泛起层层金光,山顶附近,晚霞绚烂如火烧,剑气如此沛然,依旧不伤人丝毫。
以至于琼枝峰那个女子祖师冷绮,最后只能带着她的嫡传们,一个个屏气凝神,低头走过那道小门。
秋令山,自称掌律长命的高大女子,一袭白袍,道风缥缈,所站之处,宝光流溢,是一份毋庸置疑的仙人气象。
水龙峰,青衣小童模样的陈灵均,脚踩一只大炼为本命物的龙王篓,双臂环胸,只要离了骊珠洞天那座小镇,陈大爷在哪里不是大爷?
陈灵均心中惋惜不已,贾老哥,白忙,陈浊流,这几个好朋友,好兄弟,今天一个都不在场,不曾见到自己的英姿飒爽,是他们的一桩生平憾事了。
武夫种秋,老夫子的武学境界,在落魄山并不算高,只是远游境瓶颈,可同时种秋还是一位精通儒家练气的金丹瓶颈修士。
昔年在那家乡藕花福地,被江湖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南苑国师,确实极有可能,在更加天高地阔的浩然天下,将这个说法变得名副其实。
雨脚峰,剑修隋右边,之前某天明月夜中,她在书简湖中辟水夜游,悄然跻身了元婴境。
被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入驻其中的掌柜“石柔”,此刻她站在茱萸峰上空,骑龙巷披挂杜懋遗蜕多年的石柔,借此机会,终于以女子本来面貌,重见天日。化外天魔目中所见风景,远在骑龙巷的石柔,一样清晰可见,甚至比神人掌观山河更加清晰,整个正阳山地界,都被她们收入眼底。
元婴境水蛟的泓下,只觉得自己今天站在这儿,就是唯一一个凑数的尴尬存在。
要说境界,泓下确实是要比那个黑衣小姑娘高几境,可是自家落魄山,多怪的门风,天底下独一份,反正从不看这个啊,再说了,泓下如何敢跟周米粒这位右护法相提并论。
所以泓下打定主意,反正这趟观礼完毕,回乡之后,她就躲在莲藕福地里边了,不到玉璞,再不出门。
狐国之主,元婴沛湘的现身,也在正阳山诸峰客人之间,喧哗不已,呼朋唤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那清风城许氏,不一直是正阳山最坚定的山上盟友?难不成清风城也暗中倒戈向落魄山了?这个即将开创下宗的正阳山,难不成一线峰祖师堂年复一年的敬香烧香,烧的都是假香火吗?礼敬那些挂像上的历代祖师爷都如此吝啬祖荫,半点不愿意庇护后人?不然何至于沦落到这么个处处树敌、群敌环视的境地?
而那落魄山,到底有几个山巅盟友?他娘的,不都说落魄山只是魏山君手底下,一个帮着披云山挣钱洗钱的附庸小门派吗?
至于沛湘自己,反而如释重负,这位元婴境停滞已久的狐魅,直到这一刻,挑明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彻底与清风城当众撕破脸,她的道心,反而清澈通明起来,隐约之间,竟有一丝瓶颈松动的迹象,以至于沛湘心神沉浸于那份大道契机的玄妙道韵中,身后条条狐尾,不由自主地砰然散开,只见那元婴地仙的法相,蓦然大如山峰,七条巨大狐尾随风缓缓飘摇,拖曳出阵阵炫目流萤,画面如梦如幻。
那个公然宣称“化名”于倒悬的的落魄山供奉,看架势,好像又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足够惊心动魄,但是今天不一样,这些好像都没什么了。
真正让宝瓶洲所有观礼客人,甚至是所有通过镜花水月观看这场庆典的别洲修士,都感到震撼人心的,是最后两个现身之人。
风雪庙魏晋!
飞升城宁姚?
客卿魏晋。
这位自报头衔与名字的风雪庙大剑仙,当之无愧的宝瓶洲剑道第一人,此刻就站在一线峰附近那条大骊渡船上,凭栏而立。
去剑气长城杀妖,问剑天君谢实两场,可以说,魏晋的境界,威望,杀力,他一个人,俨然就是一座宗门。
如果魏晋不是因为性情散淡,太过孤云野鹤,行踪如云水不定,不然只要他愿意开宗立派,随随便便就能成,而且注定不缺弟子,一洲山河版图,所有剑修胚子,假设他们自己可以选择山头,必然会舍弃龙泉剑宗和正阳山,主动跟随魏晋练剑。
道理很简单,宝瓶洲一洲剑道,就是魏晋挑起来的。
是魏晋让三洲修士,知晓一事,我宝瓶洲山巅处亦有剑仙,气概风流,不输别洲。
而白鹭渡那边,背剑匣的女子,宁姚?
剑气长城和第五座天下的那个宁姚?
绝无可能。只说一事,她去了崭新天下,怎么来的浩然?
文庙为她破例吗?还是她凭自己的本事仗剑飞升啊?
所以用屁股想都知道,多半是同名同姓了。
况且这个背剑女子的现身和御风悬停,动静都不大,甚至远远不如米裕,隋右边和于倒悬这三位剑仙。
余蕙亭站在魏晋身边,以心声轻声问道:“魏师叔?他真是剑气长城的那个米拦腰?”
那个家伙,她认得,最早相逢于山水间,此人当时与长春宫一帮娘们厮混一起,还自称认识魏师叔,当时她误以为是个油嘴滑舌之辈,后来此人偷摸去了魏师叔的神仙台
,行窃那棵万年松的树枝,山主明明发现了,却依旧没有阻拦,而且言谈之中,好像颇为忌惮这位剑修,认定是一位玉璞境剑仙。余蕙亭当时还只是将信将疑,说不定此人,当真认得魏师叔。
魏晋点头道:“是的。米裕在剑气长城,修行资质,都算是出类拔萃,只是米裕以前出剑,一贯作茧自缚。地仙两境之时的米裕,跟玉璞境的米裕,是一个天一个地。”
余蕙亭又忍不住望向白鹭渡那边的年轻女子,“魏师叔,她是?”
魏晋淡然道:“要是不信,自己去问。”
余蕙亭作势要御风离去,师叔魏晋无动于衷,她只好悻悻然收起那份气机涟漪。
她只是轻声问道:“魏师叔要跟着出剑?”
魏晋无奈道:“需要吗?”
余蕙亭疑惑道:“毕竟正阳山剑顶那边,还有个由多条剑道凝聚而成的仙人。”
魏晋摇摇头,“只要宁姚出剑,弹指就破碎。”
不太喜欢说话的魏晋,又补了一句,“何况咱们这位喝酒没输过的隐官大人,不会给正阳山这个机会了。”
余蕙亭心神震撼,“隐官?!”
魏晋讶异道:“你不知道?”
余蕙亭满脸委屈,咋个知道嘛。
魏晋不再言语,确实烦人,还是应该早点去剑气长城,找左先生请教剑术,才不会烦心。
吴提京先前隐匿在暗处,出剑极其果决,几乎是刘羡阳一去停剑阁,吴提京几乎与玉璞境的夏远翠同时出剑,
这位境界暂时只是金丹的年轻剑修,不但祭出了那把名为鸳鸯的本命飞剑,还将第二把拥有两种本命神通的飞剑,一并祭出。
两种神通,皆不讲理,即可帮助自己临时破境,又可以架起一座玄之又玄的长生桥。
先前吴提京等于是在自己和陶烟波和晏础三人之间,架起了虚无缥缈的一座长生桥,所以一旦谁遭遇某种致命伤,就都可以伤势均摊,最少再无性命之忧,对于剑修生死一线的问剑而言,这简直就是能够更改胜负生死的一记无理手。
不曾想,最终还是没成,给那刘羡阳继续登山去了。
吴提京抹了把脸,满脸血污,是鸳鸯飞剑的某种伤势反扑,这点轻伤,不伤大道根本,吴提京完全没当回事,真正担心的,是通过这把本命飞剑,瞧见了两个女子。
在刹那之间,吴提京好像冥冥之中神魂剥离,一个身处云海中,仰头望去,面对那条真龙的一双金黄眼眸,哪怕眯起眼睛,它,或者说她,那份浓厚气运在身的大道气息,依旧令人感到窒息。
另外一个自己,仿佛置身于一轮天上明月中,脚下是一座陌生天下,所见之人,是个面容、身形都极其清晰的圆脸女子,她倒是没生气,就是觉得好奇,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询问你是谁啊。
所以吴提京几乎是出剑瞬间就已经收剑。
此次出剑,并来就违背本心,只是作为祖师堂谱牒修士,不得不为师门递出两剑,等到剑顶那边竹皇扬言要将白衣老猿从谱牒上边除名,吴提京失望至极,这种剑修,不配当自己的传道恩师。
去了趟茱萸峰,吴提京却没有找到那个带自己上山的田婉,他就留下一封书信,与她道谢一声,算是感谢田婉带自己登山修行。
再去了趟小孤山,见了苏稼一面,不知为何,总觉得熟悉,吴提京虽然性情孤僻,但是对于修行一事,却极有天赋,好像是与生俱来的,知道这是山上的某种夙愿和宿缘,与前生前世有些牵连,不过吴提京没觉得因为一个女子,自己的练剑一事,就可以拖泥带水。
最终这位才及冠年龄的天才剑修,干脆就悄然离开了正阳山,打算当个云水生涯的山泽野修去。
在哪里练剑不是练剑,竹皇传授剑术,吴提京本就没觉得有什么高妙处,一学就会,学成了都不觉得有何大裨益。
至于竹皇是否藏私,有那压箱底的上乘剑术尚未传授,吴提京对此根本无所谓,不学也罢。
吴提京身形化作一缕细微剑光,悄然而走。
突然停滞不前,因为吴提京敏锐察觉到前方一处树荫中,出现了一粒不同寻常的光亮,是绝对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的月色。
白鹭渡那边,一个闲着也是闲着的圆脸姑娘,一边用芦苇拨水,一边随口询问道:“你是谁?去哪儿?”
吴提京现出身形,干脆利落道:“吴提京,准备出山游历。”
那个女子嗓音,只是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吴提京等了半天,结果那点月色消散后,就没有动静了。
可正当吴提京准备重新赶路的时候,又有些许月色凝聚在别处树荫中,“你干嘛发呆不动,我又不拦着你,无冤无仇的,不过得提醒一声,以后你就是出门在外的人了,千万别这么瞎出剑,亏得我不是剑修,对吧?”
吴提京不是什么疑神疑鬼的人,如果对方没这些话,吴提京说走也就走了,但是对方这番言语,越听越像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意思,由不得吴提京不屏气凝神,准备对方不依不饶的切磋一场,毕竟确实是对方占理,分生死胜负,吴提京都觉得在情理之中。吴提京略作思量,处处剑光直落,所有草木树荫、山石影子中,一处不落,皆有剑光搅碎凉荫。
最后一道剑光,更是一个有意无意的稍稍放缓,然后落在自己的影子中。
白鹭渡那边的赊月,疑惑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剑修了不起啊?”
吴提京皱眉道:“你到底要不要拦我?”
赊月丢了手中那丛芦苇,起身气笑道:“事不过三,赶紧下山!”
吴提京再无犹豫,身形重新化作一抹剑光,离开正阳山。
宁姚察觉到赊月那边的情形,心声问道:“有事?”
圆脸姑娘赶紧摆手,哈哈笑道:“没事没事。”
宁姚说道:“有事就说,不用客气。”
赊月赶紧说道:“那必须啊。”
宁姚觉得这个赊月跟刘羡阳挺般配,都心大,还喜欢不见外。
早已撤出正阳山地界的云霞山老山主,一直在掌观山河,剑顶那边,许浑摔地那一幕,委实是瞧着触目惊心,老仙师抚须而叹,“金简,为师幸好听你的劝,不然就要步那清风城许浑的后尘了,我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如何,不打紧,一旦连累云霞山,说不定就要前功尽弃,再无希望跻身宗字头,险之又险,幸甚幸甚。”
蔡金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神色复杂,抬起手,揉了揉脖子。
昔年小巷中,她一个不小心,曾被一个陋巷少年以碎瓷抹杀。
在她活着离开骊珠洞天之后,机遇连连,先是出人意料地侥幸成功跻身金丹,开峰,成为云霞山祖师堂一员,然后以地仙修士身份,走了趟大骊朝廷开启的飞升台,得以破境跻身元婴境,山上山下,竟然都会被尊称一声老祖师了。而且在师门山头那边,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殊胜异常,蕴藉天地灵气,被誉为“天上尤物”,蔡金简又有一桩福缘,如今更是毫无悬念的云霞山下任山主,因为师父已经决此次观礼之后,就闭生死关,要么打破瓶颈跻身玉璞,要么兵解离世,不管如何,都要争一争宗字头衔,所以蔡金简,就会顺势接任山主一职。
短短不到三十年,蔡金简好似做梦一般。
只是她会经常想起一人,好像不愿少想,却又不敢多想。
那个来自大骊京城的礼部左侍郎,董湖站在渡船观景台那边,忧心忡忡,巡狩使曹枰一走,老人可就没了主心骨。
其实这位老侍郎,对刘羡阳,对陈平安,半点不陌生,恰恰相反,老人对那两个昔年的小镇少年,印象深刻。
当年他就是那个为朝廷走了一趟骊珠洞天的礼部官员,当时是右侍郎,负责对那座牌坊楼拓碑,如今不过是更换了一个字,从右变左,一年年的,就成了老侍郎,老人这一辈子,都算交待在了那座礼部衙门。早年担任过几年的大骊陪都吏部天官,不算升官,只是官场平调,算是由他这个老成持重的京城礼部老人,带一带那拨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免得太过激进,失了分寸。后来等到那个柳清风上任,他就让出了位置。等到战事落幕,董湖顺利得了个学士头衔,可惜不在六殿六阁之列。
老人对什么落魄山,泥瓶巷,可谓熟悉至极,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两个少年,就在河边的铁匠铺子,尤其是陈平安,当年还只是个黑瘦少年,就已经靠那几袋子来之不易的金精铜钱,悄悄成了西边五座山头的主人,不过少年背着一箩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时候,大概是看到了一群陌生面孔的官老爷,当时有点懵,陋巷少年那会儿,很是憨厚淳朴啊。
所以完全可以说,位列大骊朝廷中枢的董老侍郎,是看着当年那个泥瓶巷少年,如何一步步通过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山头,租借给圣人阮邛,又是如何与棋墩山魏檗结识,最终选择落魄山作为祖山,开山立派,有了牛角山渡口,之后年轻山主,就是数次远游,不断买下更多山头,招徕更多人物入山。
所以老人现在既忧心自己的处境,又有些许幸灾乐祸,当是拿来排忧解闷,苦中作乐了。
因为正阳山之前跻身宗字头,是另外那位共事多年的礼部同僚,负责主持仪式,而上次清风城,只是大骊陪都的一位礼部侍郎,照理说,等到落魄山跻身宗门,要么是陪都那边的礼部尚书出面,要么就该是他了,
结果落魄山那边,竟然无视大骊朝廷了,所以那个礼部右侍郎,曾经的门生,得喊他一声座师的小兔崽子,在酒桌上,没少拿这件事笑话自己。
董湖打算再等等看,等正阳山议事堂那边商量出个结果,等陈平安问剑完毕,再做决断。
至于大骊太后娘娘的某些暗示,以及上柱国袁氏的某些明示,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
如果说北边邻居的那个北俱芦洲,是浩然九洲当中,最有资格目空一切的一个大洲,以及曾经南边的桐叶洲,是最窝里横、且底蕴深厚的那个,那么在那场大战之前,山河版图最小、最可怜宝瓶洲,就是个窝里都横不起来的小地方,山低,水浅,想要被别洲修士骂一句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都做不到。所以宝瓶洲是最不关心别洲山上风云、也最不被别洲修士当回事的。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修道之人的眼光都高,口气都大了。
一座属于正阳山新峰之列的半山腰,一栋府邸高楼处,一长排的看客拥簇,男女老幼皆有,不过都是山上的谱牒仙师,此刻全在栏杆这边看热闹,有人冷笑不已,稍稍低声言语,说着一番公道话,说这个落魄山,不过是仗势凌人之辈,如此咄咄逼人的跋扈做派,哪怕一时风光,岂能长久?说不定等会儿,就要形势颠倒,被那正阳山祭出剑顶大阵,两道剑光一闪,什么年轻剑仙,哪怕不死,也会摔出一线峰。
一旁好友呵呵而笑,可不是,一个一个现身,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货色,自报名号,当是饭堂子伙计,给咱们报菜名呢?
有人好奇询问,落魄山,北岳披云山边上,那处牛角山渡口附近,是不是有这么个山头?可那边已经有了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有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了啊?怎么还能容得下如此庞然大物的仙家山头?
有人附和点头,深以为然,说按照常理,那旧骊珠洞天坠地生根,降为福地品秩,支撑起一个剑道宗门,怎么都会该耗尽山水底蕴了。
大概是这么聊天没啥意思,立即有人继续先前的那个话题,笑着说这些来自落魄山的高人,不是剑仙,就是武夫宗师,不然就是些身负证道气象的山泽精怪大妖,反正全是些了不得的陆地神仙,还不许他们显摆显摆啊。
突然冷不丁有个人,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提醒诸位还是要慎言。
一时间冷场不已,再无人开口说话,纷纷望向那个家伙,好像来自彩衣国附近的那座朦胧山?
朦胧山山主吕云岱,实在再不敢由着帮忙王八蛋信口开河了。
他娘的老子不是踩着狗屎,是踩中粪坑了。你们这么帮着正阳山仗义执言没问题,问题在于老子跟那个年轻剑仙有仇啊,更他娘的,当年老子的那座朦胧山,比正阳山更早挨了一场问剑!
况且吕云岱还察觉到了一丝视线,就是奔着自己来的,他先前之所以留着不走,就是觉得自己躲藏隐蔽,毫不显眼,跟正阳山狗咬狗,打生打死,双方死伤越多越好。结果好了,这帮脑子进水再给驴踢了的傻子,非要东扯西扯,就让自己被人盯上了,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心声在吕云岱心湖响起,“躲什么?如果没记错,你跟我家先生,是老朋友了?先生主动拜访过你们朦胧山祖师堂?”
吕云岱脸色惨白无色,憋了半天,颤声道:“能够被陈山主亲自问剑,是朦胧山荣幸之至,受宠若惊,受宠若惊了。”
其实远在别峰上空的崔东山,笑眯眯道:“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就饶你半条命,至于你旁边的那些年兄年弟年姐妹,只要是开口说公道话的,你都帮忙记下来,而且接下来你就顺着那几个家伙的言语,继续闲聊下去。你们这一窝的小猪仔,养肥了过年杀。说话没大没小,行事没轻没重,做人没对没错,伸长脖子卯足劲嗷嗷叫,可是过不了年关的。”
梳水国一处山神庙,韦蔚带着两位神女,瞧着镜花水月,看得目不转睛,捧腹大笑,叫好不已,等到竹皇撤掉镜花水月,又开始大骂不已。
山清水秀处,宋雨烧与孙子孙媳妇,一起看着镜花水月,老人吃着火锅,只是笑着轻声一句,臭小子,出息了,不孬。
仙游县临近一座仙家山头,一个上了岁数的武馆老人,与那门派算是借看一场镜花水月,双拳紧握,轻放膝盖,白发苍苍的老人,腰杆挺直,好像忘了喝酒。
长春宫,大骊太后脸色阴沉似水。
其余两洲。
浮萍剑湖,郦采带着荣畅,隋景澄,陈李和高幼清这拨嫡传弟子,看得津津有味。
北边的大剑仙白裳,却没有离开远游宝瓶洲,笑言一句,今天这个山头,肯定觉得憋屈,说不定再过一两百年,就要觉得与有荣焉了。
大源王朝一个刚刚成为太子的少年,趴在桌上,盯着那幅镜花水月的山水画卷,啧啧道,我这师父,不但拳法无敌,剑术也无敌啊。
天君谢实喃喃自语,看样子,又要等着被问剑了?
清凉宗,那位女子宗主,单手托腮,只看画卷中的一人。
还有大泉王朝。
以及落魄山,曹晴朗,暖树,岑鸳机,元宝元来等等,都凑在了一起。
甚至包括中土神洲在内的诸多别洲,其实不少山巅门派,都在通过各种仙家手段,遥遥欣赏小小正阳山的这场庆典和问剑。
小孤山那边,只剩下一个苏稼,绝代佳人,幽居空谷,茕茕孑立,零落依草木。
于樾试探性以心声问道:“剑气长城的那个米裕?”
米裕疑惑道:“你是?”
这个公然宣称自己化名余倒悬的浩然剑修,难道是因为姓余的缘故,跟自己这个“余米”攀亲戚来了?
于樾哈哈笑道:“我是流霞洲蒲禾老儿的好哥们,他对米剑仙佩服得很,回了家乡,在酒桌上多有提及米剑仙,赞不绝口,尤其对米剑仙在战场上的出剑路数,极为推崇,相当敬佩。”
一口一个米剑仙?
米裕忍了又忍,看在对方算是自家人的份上,绷着脸色,保持微笑,点头道:“好说。”
于樾大概是觉得这么聊天,就对路了,继续爽朗笑道:“米剑仙,我真名于樾,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当然了,米剑仙是次席供奉,我才是一般供奉,比不了的。”
米裕都懒得废话了,只是点点头。
于樾眼见着自己暂时没有递剑的机会,就继续闲聊,没话找话,“看米剑仙这一身剑气,破境跻身仙人,指日可待。”
没完了是吧?
哦,你于樾先前自称玉璞境剑修,然后到了老子这边,就米剑仙了?还破境?
所以米裕忍不住骂道:“滚你娘的剑仙,剑仙剑仙你全家都是剑仙,老子就是个破烂玉璞境,一边凉快去!”
于樾尴尬不已,老子好不容易才憋出来的几句好话,你米裕怎么还骂人了呢。
只是也不生气,再难听的话,蒲禾都骂过,何况自己终究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被骂几句咋了,老剑修反而舒坦几分。
青雾峰那边,裴钱眯起眼,山上有些言语,嗓门大了点,当她耳聋吗?
崔东山在跟周首席唠嗑。
姜尚真笑道:“看来咱们桐叶洲下宗选址一事,不但会提前很多,也会顺利很多。”
就今天这么一闹,桐叶洲那边,谁还敢拦三阻四?
这次问剑正阳山,姜尚真可没任何出力,只是早先随口跟陈平安提了一嘴,说韦滢那小子,很看好朱荧王朝出身的剑修元白。
作为水到渠成、众望所归的落魄山首席供奉,姜尚真其实是很不介意卯足劲搭把手的,比如让那刘老成、刘志茂,无缘无故,就各自挑选一座山峰,大打出手,至于真境宗和玉圭宗最后如何收场,那是韦滢的事,你找姜老宗主去啊,反正跟我周肥无关。
至于李芙蕖,算了吧,她当那落魄山的记名客卿,当得姜尚真窝心不已,就她?当个记名的外门杂役就足够了。
其实他们是临时被喊来这边观礼的。
这就说明那位山主,是觉得下宗选址一事,有必要加快脚步了,而不是先前预想的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看来中土文庙之行和一趟北俱芦洲,年轻山主改变了不少想法。
崔东山使劲旋转两只雪白袖子,嘿嘿笑道:“也就是我为人厚道,做事讲究,不然把田姐姐遛出来走一遭,都能让竹皇宗主自己把一对眼招子抠出来,摔地上踩几脚,才觉得自己眼瞎得天经地义。”
姜尚真点头道:“必须厚道,极其讲究了,毕竟咱们落魄山的门风,就摆在那里。”
姜尚真突然说道:“崔老弟,我们现在就可以考虑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比如如今再传弟子的亲传、再传,他们以后的下山历练。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其中就有类似正阳山剑修这样的存在,山上不是,山下就一定不是吗?”
见崔东山不说话,但是神色严肃。
姜尚真笑道:“想什么呢?这种问题,不至于让你这么为难吧?”
崔东山说道“我在想,以后咱们订购其它门派的山水邸报,是勤俭持家,山头上拢共只买一份,还是反正人人财大气粗,各买各的,人手一份。”
姜尚真一开始是想笑,但是越想就越笑不出来。
崔东山笑道,“如何?是不是发现这种小事,才是真正的问题?”
姜尚真好奇道:“有答案了?”
“有。”
“何解?”
“看先生的意思。”
姜尚真这次是真的哑然失笑,朝远处的白衣少年,竖起大拇指,好个得意弟子。
姜尚真学那年轻山主,双手笼袖,不知道今天自己能否做点什么,不然怎么坐稳首席供奉的交椅?
凡夫俗子,秉烛夜游者,风雨飘摇,道路泥泞,最需要什么,不是草鞋,而是一把雨伞。
崔东山转过头,发现身边额头渗出汗水的小姑娘,神色认真,不知不觉,皱着两条微黄疏淡的眉毛。
崔东山眼神温柔,笑道:“小米粒,咋了,想家啦?”
黑衣小姑娘哈哈一笑,扯了扯大白鹅的袖子,使劲攥着手中行山杖,小米粒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比洞府境更高些,却悄悄与崔东山说道:“小师兄,我有点紧张唉。”
崔东山赶紧将周首席晾在一边,与小米粒笑道:“紧张什么,有小师兄在,还有大师姐在,再说了,又不需要你打架,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大人,对付这帮小喽啰,大材小用了不是?等会儿,你就拿着行山杖,只负责调兵遣将,指哪儿打哪儿,别的不说,反正我跟周首席,只听你的排兵布阵。”
小米粒挠挠脸,“可我也没看过兵书啊。”
崔东山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结果被她抬手挪开,崔东山再放在她脑袋上,又被她拍掉,等他再伸手,小米粒转头瞪眼道:“嘛呢嘛呢,小心我凶你啊!”
崔东山这才笑着收起手。
那个被留在山中的清风城许氏妇人,先前仰头望去,盯着那个狐国之主,妇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心中念念有词,沛湘你这个婊子养的,今天竟然还有脸抛头露面?怎么,是勾搭上了那个掌柜颜放,还是偷偷爬上了那个泥腿子贱种的大床?是谁勾引的谁?!
远在白鹭渡那边的宁姚,一挑眉头,因为察觉到了那位妇人的心声。
除了一线峰山顶那头搬山猿,宁姚其实都没怎么在意上心,反倒是落魄山的这边自己人,剑修隋右边,狐国狐魅沛湘,宁姚都有轻描淡写的视线,一扫而过。然后就又注意到了许氏妇人这边。
于是宁姚就真的“各凭喜好行事”了,许氏妇人刚刚与许浑一起登船,渡船刚刚离开峰头,顷刻间,一条仙家渡船,好像碎成千万片。
没有任何剑光,剑气,剑意。
而且渡船众人,没有察觉到任何气机涟漪,丝毫异样。
宁姚只与那个妇人心声言语一句,“管住嘴,别找死。”
之后宁姚要比风雪庙魏晋,更早发现陈平安要出剑的迹象。
然后她忍住笑。
当着一位搬山老祖的面搬它的山?
这种事情,也就他想得到,做得出了。
山脚的一袭青衫,只等了半炷香光阴,就一剑挑高正阳山祖山数丈,然后剑阵落在剑顶,砸烂了那座祖师堂。
惊天动地的异象过后,山巅尘土飞扬,又渐渐飘散,恢复清明。
一线峰寂静无声。
正阳山新旧诸峰,更是但凡有修士处,皆落针可闻。
陈平安收剑归鞘后,微笑道:“只算问剑一半,你们还有半炷香,可以继续议事。”
一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的陶烟波,心颤不已。
女子剑修陶紫,她没有留在停剑阁,而是去了剑顶,她想要略尽绵薄之力,为袁爷爷鼓气。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瞥了眼那个看着长大的女子,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变成一个即将出嫁的漂亮女子。
当这位护山供奉看到了她眼中的那抹熟悉神色后,袁真页终于开始有一丝痛心。
陶紫脸上闪过愧疚神色,她迅速转过头,好像不敢正视白衣老猿,只是她又极快转回头,满脸的天真无邪,眼神看似清澈坚定。
白衣老猿有些茫然,看了眼那座祖师堂废墟,最后看了眼那个长大了的秋令山女子。
这就是正阳山吗?
山脚那边,众人只见那个青衫剑仙,竟是摘下了背后长剑,随手一丢,剑鞘插入牌坊楼中。
陈平安卷起袖子,一手负后,一手朝山顶递出手掌,“老畜生,来,趁着还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下山试试看,打死我。”
这番言语,已经足够狂妄。
不曾想之后一句言语,更是让人目瞪口呆。
山门外的一袭青衫,意气风发,眉眼飞扬若年少一步跨河的少年,“半炷香之内,老子不还手!”
第八百二十四章 神人在天,剑光直落
悬空剑阵坠地,打烂祖师堂,剑气涟漪四散,整座一线峰,风起云涌,尤其是古树参天的停剑阁那边,被剑气所激,木叶纷纷落,飘来晃去,悠悠落地,一大帮正阳山嫡传弟子们,好似提前步入了一个多事之秋,满眼都是愁。
这一次,再没有人觉得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是在说什么失心疯的痴人梦呓。
停剑阁后边,有一棵正阳山开山祖师当年亲手栽种的桐树,两千多年的生长无恙,耸干入云中,故而今天落叶尤其多。
剑顶之上,宗主竹皇与那剑阵仙人,只是护住了祖师堂内的神主牌位、香炉,历代祖师爷挂像,其余一切,精心打造代代传承的座椅,一根根价值连城的仙木梁柱,炼造工艺比皇宫大内更考究的地砖,好像都已变成过眼云烟,与尘土同散。
这场违反祖例、不合规矩的门外议事,只有茱萸峰田婉和宗主竹皇的关门弟子吴提京,这两人没有到场,此外连雨脚峰庾檩都已经御剑赶来,竹皇先前提出要将袁真页除名之后,直接就跟上一句,“我竹皇,以正阳山第八任山主,跻身宗门后的首位宗主,以及玉璞境剑修的三重身份,答应此事。之后诸位只需点头摇头即可,今天这场议事,谁都不用言语。”
此后满月峰夏远翠率先附议,掌律晏础犹豫了半天,不理睬秋令山陶烟波的心声劝说,还是跟着点头附和,与满月峰和水龙峰关系亲近的那些山头,几条剑脉,比如琼枝峰冷绮在内,都没什么选择余地,当然是跟随这几位位高权重的老祖师,与那白衣老猿划清界线。
而正阳山的十几位供奉、客卿,在竹皇、夏远翠和晏础都表态后,纷纷点头,今天舍了个袁真页,总好过他们亲自下场,与那落魄山大打出手,到时候伤及大道根本,找谁赔?只说先前那座由一粒金光显化大道的悬天剑阵,实在太过气盛,仅仅那些剑光落在山中的倒影,就让他们如芒在背,众人都各自掂量了一下,若是被那些剑光切中身躯皮囊,只会是刀切豆腐一般。
如果竹皇不是这么个意思,早先愿意收拢人心,他们其实不介意锦上添花,供奉、客卿职责所在,帮着一线峰祭出几道看家本领的仙家术法,可既然竹皇都是如此态度,谁都不是什么愣头青了,不会意气用事,拼了身家性命和大道前程不要,去为正阳山雪中送炭了。
反倒是拨云峰、翩跹峰在内的几座旧峰,这几位峰主剑仙,竟然都摇头,否决了宗主竹皇的建议。
其中一位老金丹,更是直接大骂宗主竹皇此举,是自毁千秋家业的昏聩,昧良心,无半点道义可言,只会让正阳山历代祖师为此蒙羞,被外人打上山来,非但不带头出剑退敌,反而宁肯被人牵着鼻子走,抛弃一个劳苦功高的护山供奉,你竹皇连一位剑修都不配当,如何能够担任山主,所以今天真正需要议事的,不是袁真页的谱牒名字要不要一笔勾销,而是你竹皇还能否继续担任宗主……
竹皇微笑道:“先前说了,你们点头摇头即可,不用开口。”
结果老金丹就被那位剑阵仙人直接拘押起来,伸手一抓,将其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刘羡阳挪动屁股,换了一张桌子,继续喝酒吃瓜。
一位女子祖师,转头望向刘羡阳,怒目相视道:“刘羡阳,你和陈平安问剑就问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阴险行事,躲在幕后呼朋唤友,费尽心思算计我们正阳山,真有本事,就学那风雷园黄河,从白鹭渡一路打到剑顶,如此才是剑仙作为!”
刘羡阳非但没有针锋相对,反而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道:“对对对,这位上了岁数的婶婶,你年纪大,说得都对,下次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拉着陈平安这么问剑。”
吵架这种事情,家乡小镇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年轻一辈们,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那些富家子弟,比如赵繇,谢灵,可能本事稍微差了点,其余哪个不是自小就耳濡目染,条条小巷,锁龙井旁,老槐树下,龙窑田垄间,门对门墙隔墙,哪里不是磨砺嘴皮子功夫的演武场。
那个头戴一顶金丝冠冕、身穿翠绿法袍的女子祖师,果然被刘羡阳这番混不吝的言语,给气得身体颤抖不已。
白衣老猿向前踏出一步,神色淡然道:“还有半炷香,你们继续聊。我去会一会那个得志便猖狂的泥腿子。”
刘羡阳一手抬起酒杯,一手竖起大拇指,“袁老祖无敌一洲,曾经换拳宋长镜,脚踢披云山,踩碎各家祖宅无数,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袁家的,最西边李家的,桃叶巷谢氏的,全无敌手,谁敢与搬山老祖秋后算账?如今又已破境,对付个陈平安,还不是手到擒来。”
正阳山诸峰祖师,还有一众供奉客卿,闻言皆悚然。
这位护山供奉,当年游历骊珠洞天,到底招惹了几方势力?难怪那个自称祖籍是在泥瓶巷的曹峻,会先后问剑琼枝峰和背剑峰。还有那位大骊巡狩使曹枰?袁曹两姓先祖,出自骊珠洞天,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帮助大骊宋氏在北方崛起,站稳脚跟,不至于被卢氏王朝吞并,最终才有了今天大骊铁骑甲浩然的光景,这是一洲皆知的事实。
竹皇笑道:“刘剑仙就不要开玩笑了。”
刘羡阳这几句话,当然是胡说八道,可是这会儿谁不疑神疑鬼,三言两语,就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正阳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护山供奉袁真页身后,现出一尊老猿法相,重重一跺脚,在剑顶和停剑阁之间落脚,同时运转搬山一道的本命神通,将一线峰踩下,轰然落地,一山周边的山水气运随之稳固积分。
先前那个泥瓶巷的小贱种,竟敢斩开祖山,再一剑挑起一线峰,使得祖山离地数丈高。
这一手脚踩山岳落地生根的神通,抖搂得,使得不少客卿供奉都心中惴惴,会不会跟着竹皇一边倒,一个不小心就会押错赌注?到时候不管竹皇如何斡旋补救,最少他们可就要与袁真页实打实结仇了。
白衣老猿收起背后法相,一身罡气如江河汹涌流转,大袖鼓荡猎猎作响,狞笑道:“竖子成名,拳下受死!”
袁真页拔地而起,高高跃起,脚下一山震颤,魁梧身形化作一道白虹,在高空一个转折,笔直一线,直扑山门。
刘羡阳站起身,扶了扶鼻子,拎着一壶酒,来到剑顶崖畔,蹲在一处白玉栏杆上,一边喝酒一边观战。
一道浑厚无匹的拳罡如仙剑飞剑,使得天地间雪亮一片,将那山门外一袭青衫所站位置,打出了个湖泊一般的凹陷大坑。
停剑阁那边,正阳山诸峰嫡传弟子们,翘首以盼,看到袁老祖这一拳递出后,一个个目眩神摇,有年轻剑修,攥紧拳头,默默喝彩。
不少观礼客人,都是首次亲眼见到袁真页的出手。
好个护山供奉,确实名不虚传,袁真页这一拳势大力沉,分明可杀元婴修士。
说不定那些体魄坚韧的远游境武夫,挨了这一拳,都要当场分尸,血肉崩碎。
可山门外那处无水的“湖泊”之上,一袭青衫依旧纹丝不动,悬空而停,面带笑意,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挥动,驱散四周尘土。
白衣老猿身形落在山门口,转头瞥了眼那把插在牌坊匾额中的长剑,收回视线后,盯着那个靠着运气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青衫剑仙,问道:“需不需要留你全尸?不然你们落魄山这帮废物,阻拦不及,事后收尸都难。”
陈平安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朝那白衣老猿够了勾手指,然后微微侧头,双指并拢,轻敲脖子,示意袁真页朝这里打。
袁真页眯起眼,脚下砰然一声,大地沉闷而晃,一线峰地底深处的山根都出现了撼动余韵,导致周边天地灵气涟漪飘摇,如果说双方对峙是一幅山水画卷,那么所有施展掌观山河的山上看客,在这一刻,都会发现此处山河画卷都出现了一阵摇晃。白衣老猿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一袭青衫被一拳凶狠横扫,打中脖颈,瞬间横移出去数十丈。
陈平安轻轻抖了抖手腕,身形瞬间止步,晃了晃脖子,满眼笑意,好像在说让你试试看,就别留力收手,与我客气什么?
剑修哪怕得天独厚,能够淬炼飞剑的同时,反过来温养神魂体魄,炼剑淬体两不误,事半功倍,这才使得山上四大难缠鬼为首的剑修,既能够一剑破万法,又拥有媲美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的身躯,可即便那位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与好友刘羡阳都已是玉璞境,可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真能将人身小天地打造得身若城池,如此坚不可摧?
直到这一刻,那些知晓“郑钱”身份的观礼修士,才有些相信,她说不定真是这位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而那白衣老猿委实是山巅宗师之风,每次出拳一次,都并不趁胜追击,递拳就停步,好像故意给那青衫客缓一缓、喘口气的休歇余地。
这位身负气运的上五境护山供奉,虽是毋庸置疑的修道之士,可确实一向以拳脚功夫名动宝瓶洲。
白衣老猿脸色阴沉,“狗崽子当真不还手?!”
当下不曾背剑的一袭青衫,始终默不作声。
袁真页嗤笑不已,拉开一个古朴拳架,双膝微曲,微微低头,如背负山岳之姿,拳架一起,便有鲸吞天地灵气的异象,本该天然冲突的灵气与纯粹真气,竟然融洽相处,悉数转为一身雄浑拳意,不但如此,拳架大开之后,身后拳意竟如山中修士的得道法相,凝为一座座高山,脚下拳罡则如江河汹汹流淌,与那道门真人的步斗踏罡有异曲同工之妙,铺设出一幅道气盎然的仙家图案,最终白衣老猿脚踩一幅宝瓶洲崭新的五岳真形图,递拳之前,白衣老猿,如上古仙人提挈巨山,脚踩河川。
淬炼搬山之属神通,熔铸拳意为山河一炉。
陈平安瞥了眼那幅半吊子的真形图,看来这位护山供奉,其实这些年也没闲着,还是被它琢磨出了点新花样。
青雾峰有位山中看客,赞叹不已,“如此拳法,可谓登峰造极,非武夫人力所能及。”
裴钱斜眼那人,差点没忍住,对付骑龙巷左护法那般,按住对方的狗头,让他瞪大狗眼好好看看,等到她师父出手,什么叫真正的拳法。
众人只见那魁梧老猿,有开天辟地之气势,朝那年轻剑仙当头一拳砸去。
白衣老猿转瞬之间就站在了那一袭青衫原先位置。
而那个年轻山主竟然依旧不还手,由着那一拳打中额头。
是老猿此拳一起,就已经注定避之不及?
从一线峰“湖上”,到满山青翠的满月峰,刹那之间拉伸出了一条青色长线。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望向了满月峰,一袭青衫,悬空而立,但是此人身后整个满月峰的山脚,罡风吹拂,席卷山峰,无数仙家大树悉数断折,一些被殃及池鱼的仙家府邸,就像纸糊纸扎一般,被那份拳意削碎。
只说青衫剑仙的那条倒滑路线,就在双峰之间的地面之上,割裂出了一条深达数丈的沟壑。
白衣老猿如影随形,又是一拳,拳罡璀璨绽放,白光刺眼,大如井口,直直撞去。
一拳将那原本背靠青山的青衫,彻底打穿整座满月峰!
袁真页循着那个被凿开的“山门道路”,微微撑开一身沛然浑厚的霸道拳意,道路上山石崩碎无数,最后一脚踩踏更多山崖,使得满月峰一处后山榜书崖刻崩毁大片,魁梧身形化虹而去,抡起一拳,将那果真打定主意不还手的小贱种,打得对方身形风驰电掣,摔向秋令山位于一处半山腰那座消暑湖。
挨此重拳的一袭青衫,倒退去势极快,只是临近水面之时,身形骤然悬停,脚尖轻点湖面,溅起一圈层层扩散的涟漪。
青衫飘摇,仙人立水。
他脚下整座湖泊却是当场炸开,沸水滚滚,掀起滔天巨浪,水雾升腾,许多在附近水榭阁楼遥遥观战的修士,顿时落汤鸡无数。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夏远翠眼皮子打颤不已。你们俩狗日的,打就打,换地方打去,别糟践我家山头的风水宝地!
白衣老猿一拳当头砸下。
听说你小子从小就喜欢求神拜佛,那就乖乖舍身结缘水裔去!
陈平安只是伸出手掌,随便挡住那一拳。
一青衫剑仙一白衣老猿,双方身形下坠途中,消暑湖水荡然一空,登岸向四面八方一冲而去
,沿着满月峰下山去了。
满月峰的那条登山神道,就像有条溪涧以台阶作为河床,哗啦啦作响向山脚倾泻而去。
消暑湖附近的此峰嫡传、和观礼修士手忙脚乱,只得各凭手段,抵挡那份拍岸激荡升空的铺天巨浪,最头疼的地方,在于其中蕴藉拳意,与那湖水一并遮天蔽日,势不可挡,以至于许多修士术法被搅了个粉碎,本命物也被打得晃荡如片片浮萍,道心不稳,刚刚祭出便连忙收起。
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山巅之下,所有不是地仙的练气士,与那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何异?
人人惊骇不已,那位搬山老祖,仅仅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就有千年光阴,那么居山修道的岁月,只会更长,有此道法拳意,如果说还有几分道理可讲,可那个横空出世的落魄山年轻剑仙,撑死了与刘羡阳是差不多的年纪,哪来的这份修行底蕴?
宝瓶洲评选出来的年轻和候补十人,真武山马苦玄的修行根骨、天赋,姜韫、刘灞桥的师承,谢灵的家世、福缘,不管如何崛起,终究有迹可循。
消暑湖不但湖水一空,就连湖底泥泞都被散开,水下满月峰山根青石裸露。
水落石出,不过如此。造就出这般场景,不过是白猿递拳,青衫接拳,一拳而已。
陈平安站在略带几分润泽水气的青石上,脚下青石不断响起裂纹声响,消暑湖水底如同多出一张蛛网,陈平安抬了抬手,施展水法,掬水重新入湖中。
白衣老猿站在岸边,脸色如常。
数拳过后,一口纯粹真气,气贯山河,犹未用尽。
夏远翠以心声与身边几位师侄言语道:“陶师侄,我那满月峰,不过是碎了些石头,倒是你们秋令山好好一座消暑湖,遭此风波劫难,修缮不易啊。”
晏础说道:“烟波,半炷香可是又过去一半了,还没有决断吗?其实要我说啊,反正大局已定,秋令山不管点头摇头,都改变不了什么。”
这位掌律老祖师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好心好意,提醒这位辈分相同的陶财神,好歹为秋令山保留一份英雄气概,传出去好听些,过河拆桥,是竹皇和一线峰的意思,秋令山却不然,风骨凛凛,有机会让所有留在诸峰观礼的外人,刮目相看。
对晏础而言,陶烟波的秋令山,最好是打肿脸充胖子到底,管着正阳山的所有钱财运转,比他这个出身水龙峰的掌律祖师,其实更有实权。若是水龙峰与秋令山,从今往后能够互换位置?
竹皇脸色不悦,沉声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各打各的小算盘了。”
先前所谓的一炷香就问剑。
那陈平安可是随口胡诌的,而是竹皇身边这位剑顶仙人维持当下境界的大致时限。
这家伙难道是正阳山肚子里的蛔虫,为何什么都一清二楚?
故而竹皇内心深处真正忌惮的,不是什么剑仙,不是什么山主,而是这份处处绵里藏针的心思。
消暑湖内,被陈平安以术法掬水入湖后,水位轻浅,清澈见底。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笑问道:“当年在小镇束手束脚,情有可原,怎么在自家地盘,还这么娘们唧唧?怕打死我啊?”
因为袁真页终究还是个练气士,所以在昔年骊珠洞天之内,境界越高,压制越多,处处被大道压胜,连那每一次的呼吸吐纳,都会牵扯到一座小洞天的气运流转,稍有不慎,袁真页就会消磨道行极多,最终拖延破境一事。以袁真页的地位身份,自然知晓黄庭国境内那条岁月悠悠的万年老蛟,哪怕是在东南地界钱塘江风水洞潜心修道的那位龙属水裔,都一样有机会成为宝瓶洲首位玉璞境的山泽精怪。
估计这头护山供奉,当时就已经将上五境视为囊中物,并且打定主意要争一争“第一”,以便收拢一洲大道气运在身,所以至多是在窑务督造署那边,遇见了那位白龙鱼服的藩王宋长镜,一时手痒,才忍不住与对方换拳,想着以拳脚帮忙砥砺自身道法,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袁真页狞笑道:“见过找死的,没见过你这么一心求死的,袁爷爷今儿就满足你!”
白衣老猿的老者面容,呈现出几分猿相真身,头颅和脸庞瞬间毛发生发,如无数条银色丝线飞动。
老猿身形长掠,一腿扫中那袭青衫的肋部,将其踹出秋令山,横飞向附近一座琼枝峰。
一脚之下,气机混乱如大雷震碎于弹丸之地,整座秋令山向外散出阵阵,如一排排铁骑过境,所过之处,山石崩碎,草木齑粉,府邸炸开,连那秋令山之外的云雾都为之倾斜,仿佛被拽向琼枝峰那边。
从头到尾,信守承诺绝不还手的青衫剑仙,蜻蜓点水,脚尖分别踩在一处仙府屋脊、古树枝头和一竿绿竹之巅,然后停步。
负责看守琼枝峰的落魄山米次席,忙不迭收起漫天遍野的霞光剑气。
白衣老猿撞入那片竹林当中,使得琼枝峰山中,无数翠绿颜色,瞬间绽放开来,数十万绿竹竿破土而出,胡乱飞掠。
只是袁真页这一次出拳极快,能够看清之人,寥寥无几。更多人只能依稀看到那一抹白虹身形,在那丛丛翠绿当中,势不可挡,拳意撕扯天地,至于那青衫,就更不见踪迹了。
下一刻,一抹青色画弧掠出琼枝峰,极长弧线,刚好绕过了一座拨云峰,然后途径一座藩属小山头,白衣老猿缩地山河,蓦然现出真身法相,巨大手掌横扫出去,将整个一截青色山头直接打断,山若飞剑,撞向那一袭青衫,后者随手挥袖,山头当场崩碎稀烂在空中,乱石飞剑如雨落,那道青色身形借势以更快速度飞向十数里外的雨脚峰,老猿法相大步跟随,一个肩靠雨脚峰山头,撞得一峰山头再次崩裂开来,激射向陈平安。
与此同时,老猿法相一脚戳地,深陷地下,轻喝一声,再脚尖一挑,将地上一座小山头踩断山根,整个挑到空中,与雨脚峰山头,一前一后,同时砸向那个青衫剑仙。
凶性爆发的搬山老猿,又连根拔起两座藩属小山峰,一手一个攥在手中,砸向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
老猿的巍峨法相一步跨过山水,一脚踩在一处昔年南方小国的破碎大岳之巅,目视前方。
陈平安双指并拢作剑斩,将那雨脚峰山头居中劈开,左手挥袖,将那山头原封不动砸回原位,再双指轻点两下,竟是直接将那两座藩属小山定在空中。
一袭青衫缓缓飘落在青雾峰之巅。
裴钱连忙落地,站在师父身边,不然不像话。
陈平安笑道:“没事,老畜生今天没吃饱饭,出拳软绵,稍稍拉开距离,胡乱丢山一事,就更柳絮飘摇了,远不如我们小米粒丢瓜子来得气力大。”
黑衣小姑娘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怀抱行山杖,赶紧抬起双手挡住嘴,淡淡的眉毛,眯起的眼眸,桌儿大的高兴。
她哪有那么厉害,么得么得,好人山主瞎讲的,你们谁都别信啊,但是真要相信,我就么法子让你们不信哩。
崔东山笑嘻嘻道:“右护法今儿都不用出手,就已经威名远播嘞。”
小米粒笑哈哈道:“虚名,都是虚名。”
陈平安再以心声与裴钱说道:“盯着一线峰那边,谁敢冒头,你就打回去。”
裴钱点点头,“晓得了。”
陈平安轻踩地面,身形瞬间离开青雾峰,悄无声息,相较于白衣老猿名副其实的力拔山河,确实毫无气势可言。
一袭青衫掠过那两座好像被施展定身术的山头,拖山而行,与那尊脚踩山岳的老猿法相遥遥对峙。
剩下的半炷香,即将结束。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放心吧,一线峰那边,最少陶紫肯定会出手的,记得第一次在福禄街那边瞧见,就知道她从小就是个顶聪明的人,可袁老祖你要是再这么以无敌之姿横行山河,她还怎么为你打抱不平?三拳,最后三拳,袁老祖好好掂量,是继续让外行看个热闹,还是让行家看门道,我都随意。”
言语之后,将那拖拽两山,分别丢去两处,为拨云峰藩属山头和雨脚峰山顶,充当山尖。
白衣老猿蓦然收起法相,站在山顶,老猿深呼吸一口气,仅仅是这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吐纳,便有一股股强劲山风起于数峰间,罡风吹拂,风卷云涌,摧崖折木,屹立于山巅的袁真页,环顾四周,千里山河在脚下匍匐,视野当中,唯有那一袭青衫,碍眼至极。
如那泥瓶巷贱种所说,确实约莫还能递出三拳。
袁真页一身道法拳意交融,仿佛数千年修行道法为天,积攒打磨千年的拳意为地,以人身小天地作为一架长生桥,合二为一,最终达到天地合的玄妙境地。
生平意气最高处,所递第一拳,以伤换命,相当于止境武夫拳意巅峰一拳。
小泥腿子就该一辈子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侥幸得势,偏不知珍惜,不懂得乖乖躲起来享福的道理,还敢来正阳山摆阔,那就一拳打得你粉身碎骨,悉数跌落人间,只会比那个被李抟景将一副白骨曝晒于风雷园广场上的满月峰女修,下场更惨。
若有意外,还有第二拳待客,相当于仙人境剑修的倾力一击。
最后一拳,什么剑仙,什么山主,死一边去!
一线峰那边,陶烟波满脸疲惫,诸峰剑仙,加上供奉客卿,总计接近半百的人数,只有屈指可数的七八位正阳山剑修,摇头。
此外都是点头,答应竹皇的那个提议。
按照祖师堂规矩,其实从这一刻起,袁真页就不再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了。
竹皇说道:“袁真页,收手吧,虽然你不再是正阳山的谱牒仙师,但是我愿意与落魄山求情,不管我们正阳山付出怎么代价,都可以保证让你今天活着走出正阳山地界,之后就请你离开宝瓶洲。”
竹皇同时以心声与那位青衫剑仙说道:“陈山主,只要袁真页将来出海,试图远游别洲,我就会亲自带着夏远翠和晏础,配合你们落魄山,合力斩杀此獠!”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笑眯起眼,没拒绝,不答应。
袁真页一样无动于衷,白衣老猿转头看了眼剑顶,一张老猿面相,没有任何表情。
可能是哀莫大于心死,可能是身负一洲气运的搬山老祖,实则胸有成竹,犹有后手,倒转形势。
白衣老猿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是今年山中那棵古桐树,尚未入秋,就已落叶。
以往岁月里,花开花落,叶绿叶黄,都无人打搅,只有扫帚划抹地面的簌簌声响。
袁真页一脚踩碎整座山岳之巅,气势如虹,杀向那一袭悬在高处的青衫。
一身圆满拳意,仿佛比山岳更高。
一拳递出后,如雷池开裂再迸射。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仰头望去,只见那青衫客被那一拳,打得瞬间消失无踪。
作为递拳一方的袁真页竟是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袖粉碎,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变得血肉模糊,筋骨裸露,触目惊心,然后白衣老猿倏忽间身形攀高,怒喝一声,朝天幕处递出第二拳。
千里山河的天上,唯有雷声阵阵,连绵不绝,不见青衫。
那雷声炸响,仿佛近在耳边咫尺,许多境界不够的修士都不得不捂住耳朵,竭力运转体内灵气,护住道心。
留在诸峰观礼的地仙修士纷纷施展术法神通,帮助痛苦不已的身边修士,打散那份纷纷如雨落的道法拳意涟漪。
袁真页双手负后,双拳骨肉消融,耳膜已碎,披头散发,鬓角雪白发丝,被耳孔流淌出来的鲜血浸染,黏在一起。
一线峰停剑阁那边,有个年轻女子剑修,娇叱一声,“袁爷爷,我来助你!”
有个身穿紫衣的貌美女子,好像置生死于度外,竟是孑然一身,要御剑去往天幕。
只是她刚刚御剑离地十数丈,就被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御风破空而至,伸手攥住她的脖子,将她从长剑上边一个猛然后拽,随手丢回停剑阁广场上,摔了个七荤八素,狼狈不堪的陶紫正要驭剑归鞘,却被那个女子武夫,伸手握住剑锋,轻轻一拧,将断为两截的长剑,随手钉入陶紫身边的地面。
这次观礼修士都学聪明了,不再捡芝麻丢西瓜,瞥一两眼停剑阁那边的动静,就继续与白衣老猿一同望向高处。
那人接下两拳,依旧没还手。
这都没有死?
答案显而易见,那个家伙不但没死,反而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天幕处,一袭青衫,好像闲庭信步,拾级而下。
只见那青衫客停下脚步,抬起鞋子,轻轻落下,然后脚尖捻动,好像在说,踩死你袁真页,就跟碾死只蝼蚁一样。
袁真页瞪大眼睛,只剩森森白骨的双拳紧握,仰头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它绝对不相信,这个从天而降的青衫客,会是当年那个只会抖搂小机灵的泥腿子贱种!
陈平安笑道:“当年的泥瓶巷窑工,现在的落魄山山主,不都是姓陈名平安,不然还能是谁?”
陈平安抬起双手,手心处,分别凝聚浮现出一轮日,一盏月。
大日熠熠粹然,明月皎皎莹然。
日升月落,日坠月起,周而复还,形成一个宝相森严的金色圆形,就像一条神灵巡游天地之大道轨迹。
陈平安再手腕拧转,是五行之属的本命星辰,显化而生,五彩颜色,刚好围绕日月缓缓旋转。
日月星辰,如获敕令,围绕一人。日月共悬,银河挂空,循规蹈矩,悬天流转。
在这之后,是一幅幅山河图,宝瓶洲,桐叶洲,北俱芦洲,若隐若现,或彩绘或白描,一尊尊点睛的山水神灵,走马观花在画卷中一闪而逝,其中犹有一座已经远游青冥天下的倒悬山。
转瞬之间,一袭青衫居中而立,神人在天。
饶是姜尚真都有些心神震动,忍不住问道:“崔老弟,这是哪门子的剑术?!”
崔东山笑眯眯道:“当然是剑术,不过也算是先生首创的拳法,拳剑皆可,不用分家。纯粹武夫,万年以来,天下气盛,此为巅峰。”
崔东山挥动雪白袖子,“是我的先生嘛,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然先生怎么能够与那个曹慈拉近武道距离?
靠的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境气盛这一层。
裴钱神采奕奕,看吧,果然不还是自己聪明,师父教拳可以,至于喂拳,是绝对不行的。
假借石柔皮囊的化外天魔,一个忍不住,故伎重演,振臂高呼,隐官老祖武功盖世,剑术无敌,去他娘的白玉京真无敌,道老二就当你的千年万年第二……
不过这个附身石柔的白发童子,总算记得施展术法隔绝天地,不让自己的话语泄露出去,美中不足,总觉得不够尽兴,毕竟隐官老祖都听不见的铁骨铮铮肺腑之言。
赊月看了一会儿那轮明月,屏气凝神定睛仔细看,最终叹了口气,虽说那家伙回乡后,在铁匠铺子那边,大概是看在刘羡阳的面子上,归还了半成的月魄精华,可是这个年轻隐官,心手都黑,读书人什么脑子嘛,学什么像什么。难道说自己回了小镇,也得去学塾读几天书?
赊月问道:“这头老猿会跑路吗?”
宁姚摇头道:“不会,身心俱死。”
渡船那边,余蕙亭只觉得惊心动魄,喃喃道:“难怪能够在剑气长城当上隐官。”
魏晋说道:“袁真页要祭出杀手锏了。”
余蕙亭好奇问道:“魏师叔,怎么说?”
魏晋默不作声,自己不会想吗?哪怕想不到那个真相,无非再等个一时半刻,就自然而然知道答案了,问什么问,意义何在?
余蕙亭误以为魏师叔是在想事情,追问道:“魏师叔,莫不是那头护山供奉,下一拳会更加凶狠霸道,想着换命?”
魏晋都懒得转过头看她,难得摆一摆师门长辈的架子,淡然道:“听说你在山下历练不错,在大骊边军中口碑很好,不可自满,戒骄戒躁,以后回了风雪庙,修心一事多下功夫。”
他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提醒她在山中修行,需要多动脑子。
余蕙亭没想那么多,只当是神仙台最不近人情的魏师叔,破天荒在关心人,她一下子笑颜如花。
魏晋就知道自己白说了。
袁真页脚踩虚空,再一次现出搬山之属的巨大真身,一双淡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高处那个曾经的蝼蚁。
它身上有一条条淬炼而成的气运长河,流淌在作为河床的筋骨血脉当中,这就是一洲境内首位跻身上五境的山泽精怪,得到的大道庇护。
陈平安同样是一双金色眼眸,只是远远比袁真页更为浓郁且精粹,冷笑道:“怎么,非要我说自己是朱厌,你才好认祖归宗?”
袁真页厉色道:“狗杂种继续笑,一拳过后,玉石俱焚!记得下辈子投胎找个好地方……”
陈平安勾了勾手指,来,求你打死我。
半炷香已过,可以再给你多出一拳的机会。
崔东山忍了忍,结果还是没能忍住,捧腹大笑。
姜尚真也是无可奈何,找谁比拼气运消耗和大道压制,都别找咱们家这位被浩然、蛮荒两座天下处处针对的年轻山主。
至于那位搬山老祖的混账话,就不用斤斤计较了,反正它很快就会彻底闭嘴。
姜尚真心声询问道:“两座天下的压胜,分明还在,为何好像没那么明显了?是找到了某种破解之法?”
崔东山一语道破天机,“先生只是真正想明白了一句佛家语,欲要渡众生,实为众生度。所以才能够顺势跻身某种境界,时时迷障在法中,处处机缘法无碍。先生是先有此心,再有此境的。”
姜尚真点头道:“厉害厉害。”
不过姜尚真很清楚,崔东山只是说得轻巧,陈平安真正做起来,绝对是一场身心煎熬。
崔东山白眼道:“废话。”
剑顶那边,刘羡阳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壶,随便丢出白玉栏杆外边。他双手抱住后脑勺,昔年仇怨,俱往矣。
落魄山竹楼外,已经没有了正阳山的镜花水月,但是没关系,还有周首席的手段。
曹晴朗在内,人手一捧瓜子,都是小米粒在下山之前留下的,劳烦暖树姐姐帮忙转交,人手有份。
魏檗离开披云山,在这边悄然现身,隐匿踪迹的元婴剑修崔嵬,也随之现身,轻声打招呼:“魏山君。”
魏檗笑着点头,“辛苦了。”
崔嵬一时间无言以对。
我一个霁色峰祖师堂的记名供奉,在自家山头盯着,辛苦什么。
魏檗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不对劲,自嘲道:“这个习惯,是得改改。”
之前巡视三江接壤之地的红烛镇,在那卖书的店铺,水神李锦都要打趣笑言一句,说自己是宝瓶洲的山君,霁色峰的山神。
魏檗觉得挺有道理,李水神的言语很风趣啊。谁是官场上司,谁是辖境下属?所以就从书铺白拿了几十本书籍。
桌上,今天刚好来落魄山点卯的州城隍庙香火小人儿,勤勤恳恳,负责帮忙收拢瓜子壳,堆积成山。
见着了那个魏山君,身边又没有陈灵均罩着,曾经帮着魏山君将那个绰号扬名四方的小家伙,就赶紧蹲在“小山”后边,只要我瞧不见魏夜游,魏夜游就瞧不见我。
正阳山方圆千里之地的私家山河,当袁真页现出真身之后,哪怕是市井百姓,人人仰头就可见那位护山供奉的庞大身形。
至于那些观礼修士,实在想不明白,那位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到底是如何能够在这头老猿手底下,挨过一拳又一拳。
老祖师夏远翠突然心声言语道:“师侄,你的选择,看似无情,实则英明。换成是我来决断,说不定就做不到你这般果决。”
不管如何,下宗宗主一事,没了秋令山来争,满月峰嫡传剑修,是有更大希望挑起这份重担了。
晏础点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回头来看,宗主此举,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实在令人佩服。”
唯有陶烟波呆滞无言,从今往后,自家秋令山该如何自处?在这人心崩散的正阳山诸峰间,秋令山一脉剑修,可还有立足之地?
再不是什么护山供奉的袁真页,以真身白猿身姿,朝那头顶高处,递出生平道法最高、拳意最巅峰一拳。
老猿出拳之前,放声大笑,“死则死矣,休想让老夫与你这个贱种求饶半句。”
胜负如何,半炷香内,出拳不停的袁真页,岂会当真心中没数。
袁真页那一拳递出,天空中出现了一圈金色涟漪,朝四面八方迅猛扩散而去,整个正阳山地界,都像是有一层景象壮阔的金色浪花缓缓掠过。
老猿出拳的那条胳膊,如一条山脉的山崩地裂,悉数崩碎,大雨磅礴肆意飞溅。
老猿在空中,依旧维持那一往无前的递拳姿势,但是那一袭青衫周边数里的小天地,依旧是日月星辰,井然有序,大道流转循环不息。
断去一条手臂的老猿,肩头微微倾斜,刚好抵住那座小天地的边缘地带,大道相冲处,星光四溅,火雨漫天,无比绚烂。
陈平安说道:“那就换我。”
天地异象骤然收敛,十境武夫,归真一层,拳法即剑术,好似万年之前的一场剑术落向人间。
天幕处出现一道巨大漩涡,有一条仿佛在光阴长河中巡游千万年之久的金色剑光,破空而至,砸中老猿真身的头颅之上,打得袁真页直接摔落正阳山大地,头朝地,刚好砸在那座仙人背剑峰之上。
剑光直落,经久不散,如一把无形中让天地衔接的金色长剑,钉穿老猿头颅之后,斜插地面。
袁真页匍匐在地,咆哮不已,双手撑地,想要竭力抬起脑袋,挣扎起身,随后那袭青衫笔直一线,站在它的头颅之上,使得袁真页面门瞬间低垂,不得不紧贴背剑峰。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臂,掌心处五雷攒簇,如天劫凝聚,一个迅猛下按,打中袁真页的脖颈。
再左手探臂,在那一线峰山门牌坊上的长剑夜游,化虹而至,一袭青衫手持长剑,拖剑而走,在老猿脖颈处,缓缓走过,剑光轻轻划过。
最终就这么将袁真页的一颗巨大头颅割开,然后任其滚落山脚。
一袖之中,符箓不断掠出,如一条长河,将袁真页那副失去头颅的身躯悉数打烂。
那颗头颅在山脚处,双眼犹然死死盯住山顶那一袭青衫,一双目光逐渐涣散的眼珠子,不知是死不瞑目,还有犹有未了心愿,如何都不愿闭上。
陈平安朝它点点头。
袁真页不知为何,好像明白了那个泥瓶巷昔年少年的意思,它微微点头,终于闭上眼睛,与那满月峰鬼物女修司徒文英,是如出一辙的选择,选择将一身玉璞境残余道韵和仅存气运,皆留下,送给这座正阳山。
先前原本可以选择炸碎金丹与元婴的老猿,在生前最后唯有一个念头,好像在与山顶那人言语,算我求你,别杀陶紫!
而那一袭青衫,好像未卜先知,当时点头的意思,在说一句,我不是你。
袁真页魂魄消散,依稀可见一位身形缥缈的白衣老者,身形佝偻,站在山脚头颅旁,它此生最后言语,是仰起头,看着那个年轻人,以心声询问一句,“杀我之人,到底是谁?”
陈平安并未作答,只是一挥袖子,将其魂魄打散。
夜游归鞘,背在身后。
抬起一脚,重重踩地,脚下整座山头四五分裂。
人间再无仙人背剑峰,只有青衫背剑远游客。
大道之行也,秉烛夜游人,不怕遇到鬼,鬼怕人才对。
除了落魄山的观礼众人。
正阳山所有剑仙和弟子,以及留在新旧诸峰的全部客人,在这一刻,都感到一种古怪的窒息感。
就好像此刻每个人身边,都站着一个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
那一袭青衫,御风来到失去一座祖师堂的剑顶。
身为正阳山一宗之主的竹皇,立即抱拳礼敬道:“正阳山竹皇,拜见陈山主。”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刘羡阳率先御风离去,四处张望,瞧见了那个站在芦苇丛中的圆脸姑娘,立即屁颠屁颠赶去白鹭渡。
陈平安环顾四周,没有多说什么,跟着刘羡阳一起御风离开,期间转头与白鹭渡那边灿烂一笑,然后来到白衣少年和黑衣小姑娘身边,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轻声笑道:“回家。”
第八百二十五章 太上宗主
一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在正阳山边缘地界,撤去障眼法,缓缓北归。
渡船这边,落魄山众人纷纷落下身形。
唯独隋右边没有登船,她选择独自御剑远游。
泓下和沛湘依旧站在一起,一个走江成功的化蛟水裔,一位狐国之主,都是山泽精怪出身,如今又都在莲藕福地修行,而且每次霁色峰议事,总觉得格格不入,所以显得双方很相依为命,哪怕没什么可聊的,也会不由自主站在一起。至于先前沛湘的那份破境契机,谁都看在眼里,谁都没当回事,甚至连沛湘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毕竟就算她明儿就跻身了玉璞境,又能如何呢?
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正与夫子种秋谈笑风生。
小米粒手持行山杖,围绕着裴钱飞奔不停,叽叽喳喳,说着自己那会儿陪着小师兄一起御风悬停,她跟在田地里安营扎寨的一根萝卜差不多,纹丝不动,稳当得很,从头到尾,毛毛雨大小的紧张,都是绝对没有的。
陈灵均又开始发挥某种玄之又玄的本命神通,与那个化名于倒悬的玉璞境老剑修称兄道弟,双方聊得极其投缘。
一个说自己在北岳地界和北俱芦洲,都很吃得开,报他的名号,喝酒不用花钱。
一个说自己在流霞洲和皑皑洲,也算薄有名声,只是比起景清老弟,难免逊色。
至于那位尚未被自家老爷娶过门的山主夫人,陈灵均在宁姚登船的时候,离着距离稍远,就几个行云流水的滑步,如一尾游鱼穿过人群,双手抱拳,毕恭毕敬,一揖到底,屁股撅得老高,正要开口言语,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脚,当场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陈灵均就干脆不起身了,大声喊道:“景清拜见山主夫人。”
宁姚无奈道:“起来说话。”
陈灵均脱口而出:“回山主夫人的话,地上凉快。”
男儿膝下有黄金,越跪越有。
早年有裴钱在剑气长城宁府家门口的珠玉在前,宁姚勉强还算适应落魄山的门风。
其实在陈平安那边,她听过不少关于这个青衣小童的事迹。
每当说起陈灵均的时候,宁姚甚至能从陈平安的脸色、眼神中,仿佛看到一座不缺好酒的江湖。
可能陈灵均自己都不知道,他走过的江湖,弥补了年轻山主心中不少的缺憾。好像在陈平安只是擦肩路过的别处江湖里,没有走去过,但是总算看见过,那里有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
青衣小童刚刚起身,那只大白鹅作势抬脚又要踢。
陈灵均摆出一个守势的双手拳架,崔东山收脚转身,蓦然再转身又要出拳,陈灵均立即一个蹦跳挪步,双掌行云流水划出一个拳桩。最后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同时站定,抬起袖子,气沉丹田,高手过招,如此文斗,比武斗更凶险,杀人于无形,学问比天大。
姜尚真独自站在一旁,凭栏而立,崔东山来到他身边,踮起脚尖,趴在栏杆上,“打算回了?”
姜尚真点头道:“韦滢当宗主没问题,却未必懂得挣大钱,再者他也不宜对我的云窟福地指手画脚,需要我亲自出面,按着很多人的脑袋,手把手教他们如何弯腰捡钱。在这之后,等到落魄山下宗选址完毕,我打算走一趟剑气长城遗址,有些旧账,得算一算。”
当下这条龙舟渡船,唯独少了一位落魄山山主。
姜尚真转头瞥了眼正阳山的轮廓,“山主还是太客气了。搁我就把那本账簿公之于众,再让竹皇好好说清楚,摆事实讲道理,为何要将护山供奉除名。”
崔东山嘿嘿笑道:“算是咱们这位搬山老祖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下场。比起夏远翠这拨喜欢当缩头乌龟的老剑仙,还是要更加的英雄气概,输就输,死就死,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嘛。”
姜尚真扯了扯嘴角,“在一洲山河横行无忌,造孽千年,明里暗里,山上山下,手上至少几千条人命,偏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瞧见了今天死得轰轰烈烈,反而竖起大拇指,将其视为豪杰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观礼仙家当中,早年在袁真页手上吃过闷亏和大苦头的,可不止一两个门派。”
崔东山还是嬉皮笑脸,“周首席,你这么聊可就没劲了啊,什么叫热闹,就是琼枝峰那些不得不委身于达官显贵的年轻女修,熬不过去,等死,熬过去了,就要眼巴巴等着看别人的热闹。”
姜尚真懒洋洋道:“帮人夜中打灯笼,帮人雨中撑伞,到头来只被嫌弃灯火不亮堂,埋怨雨水湿了鞋。”
崔东山双手笼袖,“你得这么想,没有这些人心,强者何必奋起?”
人生路上,真正的过失,错过和失去的,不是什么擦肩而过的机缘,不是失之交臂的贵人,而是那些原本有机会改正的错误。然后错过就失去。
姜尚真笑着点头,“这个道理,说得足可让我这种老人的心境,枯木逢春,重返美少年。”
崔东山随口说道:“除了先生家乡,槐黄县城之外,其实还有两个好地方,堪称神仙窟,金玉丛林。”
姜尚真好奇道:“还有这么个说法?”
崔东山说道:“青冥天下,在一个大王朝的京畿之地,涌现了一大拨号称五陵少年的修道天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有被白玉京视为米贼的王原箓,另外那个同样跻身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其实也是出身那边。至于蛮荒天下,刘叉的开山大弟子竹箧,还有两位托月山百剑仙,以及几个年轻更小的,不是剑修,但修行资质都很好,都是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的。”
姜尚真问道:“是有人在幕后纂改天时,有意为之?”
崔东山摇摇头,“这种容易遭天谴的事情,人力不可为,至多是从旁牵引几分,顺势添油,裁剪灯芯,谁都休想凭空造就这等局面。”
姜尚真问道:“咱们山主,走了又回去,打算做什么?”
崔东山眨眨眼,姜尚真转过身,开始在手心写字,崔东山亦是如此作为,等到两人摊开手掌,握在一起,两人哈哈大笑,心有灵犀一点通,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都写了四个字。
太上宗主。
————
剑顶祖师堂荡然一空,一座仙人背剑峰尽碎,雨脚峰换了一座山顶,几座新旧诸峰的藩属小山头,被连根拔掉,一宗千里私家山河,山水气数混乱不堪。
秋令山的消暑湖,此刻水位矮如溪涧,满月峰被开出了一条山洞道路,琼枝峰既挨了曹峻三剑,又像被米裕霞光剑气冲洗了一遍,水龙峰精心饲养的水裔,先前被那只龙王篓镇压得当下还在瑟瑟发抖,拨云峰那把镇山之宝的古镜,来不及收起,先前被人随意拨转,就像孩子手里边的一只拨浪鼓,云聚云散,使得一座拨云峰,时而天暗夜幕,时而明亮白昼……
正阳山诸峰剑修,拦阻刘羡阳登山问剑,死人不多,但是受伤之人多达数十人,心气坠落谷底。
供奉元白叛出对雪峰,转投中岳山君晋青,公然乘船重回故里。
被视为“宝瓶洲小魏晋”、“李抟景第二”的吴提京,不知所踪,据说茱萸峰田婉那边收到了一封信,吴提京这个逆徒,在信上对师父竹皇破口大骂,不当人子,不配剑修身份,以后师徒二人再有相逢,还是师徒名分,不过由他吴提京来当师父,你竹皇当弟子。
大骊京城礼部侍郎董湖,反正都不用纠结什么登山不登山了,提笔书写一封密信,轻轻吹了吹墨汁,他这一手楷体,法度森严,既规矩,又别有几分写意风采,故而早年在大骊官场和文坛,可是有那“神似绣虎笔锋”美誉的,确实是怎么看都赏心悦目,董湖与礼部衙门尚书大人禀明情况后,老侍郎无事一身轻,下令渡船北去,人与渡船,皆悠哉悠哉白云中。
魏晋即将离开渡船之际,余蕙亭问道:“魏师叔是要去见那位年轻隐官?”
魏晋摇摇头,“不见,这人酒品太差,见他没什么好事。”
当年在剑气长城,酒铺卖酒,就他魏晋买酒被坑钱最多。
余蕙亭却心知肚明,心高气傲的魏师叔,如果没有把那位隐官当朋友,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一场原本恭贺搬山老祖跻身上五境的庆典,就这么惨淡收场,宗主竹皇依旧是亲自负责收拾残局,再烂摊子,好歹还是个摊子,犹然是个即将开创下宗的宗字头仙家。
竹皇抱拳,礼敬四方天地和诸峰观礼客人,洒然笑道:“庆典取消,今天让诸位白跑一趟,正阳山事后必有回礼和补偿。”
琼枝峰峰主冷绮得了宗主授意,让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赶紧撤掉了所有案几。
竹皇收起视线,以心声与一众峰主言语道:“就此离开正阳山的客人,谁都不要阻拦,不可有任何不满情绪,不能有半句冒犯言语,就是装,也要给我装出一份笑脸来,晏掌律,你派人去诸峰山头,盯着所有送客之人,一经发现,违者一律当场剔除金玉谱牒,如果有客人愿意留在正阳山,你们就派人好好款待,牢记这份香火情,患难之交,不过如此,必须珍惜。”
竹皇施展望气术神通,看着一线峰之外的群山气象,潦草不堪,元气大伤,不过竹皇依旧没有就此心灰意冷,反而犹有心情,与身边几位各怀心思的老剑仙打趣道:“可惜庆典还没有开始,就被陈山主和刘剑仙各自登山问剑。不然咱们收取贺礼,多少能够补上些窟窿,之后缝补山水,不至于拆东墙补西墙,太过焦头烂额,不得不从下宗选址的款项中挪用钱财。”
夏远翠喟然
长叹一声,这个师侄,确实心性了得,事到如今,言语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这位正阳山辈分最高的满月峰老祖,一时间竟然收敛了几分阴幽心思,大敌已去,若是那落魄山当真能够就此收手作罢,满月峰是不是与竹皇的一线峰摒弃前嫌,精诚合作?
财神爷陶烟波欲言又止。
晏础满脸遮掩不住的惊喜,因为竹皇这句话,是与自己对视笑言,而不是与那秋令山的陶财神爷。
显而易见,原本风光无限的秋令山,是注定要江河日下了。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
留下的客人,寥寥无几。
一条条观礼渡船如山中飞雀,沿着好似鸟道的轨迹路线,纷纷掠空远游,正阳山这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竹皇正色道:“刚好借此机会,趁着这会儿供奉客卿都人齐,我们进行第二场议事。”
晏础立即以掌律祖师的身份,板着脸挥手道:“闲杂人等,都赶紧下山去,就留在停剑阁那边,不要随意走动,回头听候祖师堂命令。”
竹皇笑道:“既然袁真页已经被除名,那么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一职,就暂时空悬好了,陶烟波,你意下如何?”
关于护山千年的袁真页,竹皇依旧只说除名,不谈生死。
陶烟波惨然道:“宗主,遭此劫难,秋令山难辞其咎,我自愿卸任职务,闭门思过一甲子。”
大势已去,挣扎无益,只会犯众怒,连累整座秋令山,被枭雄心性的宗主竹皇大为记恨。
竹皇盯着陶烟波,缓缓道:“那就由晏掌律转任此职。秋令山从今天起封山百年,以后秋令山一脉剑修的下山历练,都要听从一线峰祖师堂安排,不可有异议,劳烦陶剑仙回山之后,好好安抚人心。夏师伯德高望重,在此危难之际,只好劳烦师伯出山,暂缓练剑修行一事,担任祖师堂掌律。”
夏远翠抚须沉吟道:“只好如此了。”
晏础虽然心有不舍,本以为能够以掌律祖师身份兼任财神爷,不过能够管着未来上下两宗的钱财,还是有赚。
陶烟波闻言勃然大怒,封山百年,一线峰全盘接管所有秋令山剑修?!你竹皇是要以钝刀子割肉的法子,对秋令山剑修一脉数峰势力,赶尽杀绝吗?
一旦封禁秋令山长达百年,本脉剑修,尤其是年轻两辈弟子,不都得一个个人心思变,学那青雾峰,一个个去往别峰修行?
添砖加瓦,你推我搡,各有苦衷为难,墙倒众人推,傻子都会。
竹皇说道:“陶烟波,你有异议?”
陶烟波脸色阴晴不定,瞥了眼竹皇腰间悬挂的那枚玉牌,最终还是摇摇头。
虽然是一场祖师堂议事,但是竹皇分明根本不给任何人说个不字的机会,没有了祖师堂的剑顶,竹皇今天就是一言堂。
竹皇转头笑望向那个茱萸峰女子祖师,说道:“田婉,你职责不变,依旧管着三块,镜花水月,山水邸报,山门情报。”
田婉神色慌张,颤声道:“宗主,正因为茱萸峰谍报有误,才使得咱们对那两位年轻人掉以轻心,田婉百死难赎,愿意与陶祖师一样,就此闭门思过。”
竹皇笑了笑,摇摇头,拒绝了田婉的请辞。
他当然知道这个娘们,很不对劲。
竹皇甚至笃定她与落魄山,要么双方极有渊源,要么达成了某个盟约,但是没办法,这是正阳山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一线峰和他竹皇,不得不与那个陈山主双手奉上的一份诚意。
晏础瞬间心弦紧绷起来,再不敢计较什么兼任不兼任了。毕竟水龙峰才是一直手握谍报大权的山头。
田婉这个臭婆娘,哪壶不开提哪壶。
至于那茱萸峰,别说什么嫡传,平时连个杂役弟子都没有,历来只有田婉一人在那边幽居修行,这不明摆着是往水龙峰泼脏水?
竹皇心情复杂,这位宗主的心境,远远没有表面那么气定神闲,事实上早已疲惫不堪,再有半点风吹草动,饶是竹皇,都要觉得独木难支了。
水落石出,人心显露,一览无余。都不用去看停剑阁那边各峰嫡传的茫然失措,惶恐不安,只说剑顶这边,不是蠢笨的酒囊饭袋,就是聪明人的各怀鬼胎,不然就是袖手旁观、选择明哲保身的墙头草。竹皇心中没来由苦笑不已,莫不是老话说得好,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竹皇视野快速掠过各处,试图找出那人的踪迹。
竹皇敢断言,那个人此刻一定就在山中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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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峰那处临崖而建的观景亭内,云林姜氏兄妹二人,依旧留下。
匾额是黑底金字的孤云亭,两侧亭柱悬楹联,内容颇长。
晨起开门雪满山,目送鹤唳松风里,岁月抛身外,心月本来圆,
暮归醉梦落樵声,君语白日飞升法,花木供真赏,焚香听雨中。
亭内姜笙疑惑道:“如此一来,正阳山还有脸开创下宗?”
那个当宗主的竹皇,简直就是个脸皮厚如城墙的主儿,算是让姜笙大开眼界了。
宝瓶洲一洲山上修士,山下各大世族豪阀,可都瞧见了这一幕,镜花水月关得太迟。
何况听说文庙已经解禁山水邸报,正阳山至多在今天管得住别人的眼睛,可管不住嘴。
有个儒家君子身份的姜山,点头道:“当然。”
竹皇其实是一个极有城府和韧性的宗主,这种人,在哪里修行,都会如鱼得水,好像只要不被人打杀,给他抓住了一两根稻草,就能重新登顶。
姜笙此刻的震惊,听到大哥这两个字,好像比亲眼看见刘羡阳一场场问剑、然后一路登顶,更加让她觉得荒诞不经。
姜山说道:“下宗建立,毫无悬念,连同正阳山上宗,无非是一同重蹈覆辙,变成之前数百年的光景,就像被李抟景一人踩在头上,压得死活喘不过气来。当然,正阳山这次形势更加险峻,因为落魄山不是风雷园,不止有一个剑仙,何况两位山主,陈平安和李抟景,都是剑仙,可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姜山放眼望去,一座正阳山的人心,**聚散琉璃脆,散若飘絮脆脆碎,几场问剑之后,确实不堪一击。
韦谅所谓的拆解,其实精髓就是切割二字。
姜山笑道:“通过巡狩使曹枰,与大骊朝廷和大骊边军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区分,不能说全部,但是意义重大。再通过极有可能会转去书简湖修行的元白,让中岳晋青和真境宗,围困选址旧朱荧境内的那个正阳山下宗。南岳储君采芝山,雍江水神,咱们家附近的那条钱塘江风水洞老蛟,都各自做出了选择,要想做成这些,需要落魄山那位年轻山主,耗费很多的山上香火情,暗中培养起来的人脉,还有货真价实的利益交换。”
“这只是第一步。”
姜山娓娓道来,“第二步,是针对正阳山内部的,将拨云峰、翩跹峰这些剑修,所有之前经常在一线峰祖师堂率先立场的剑仙,与永远一屁股坐到议事结束的同门,将两拨人,分开来,既可以让一盘散沙更散,最重要的,还是藏在这其中的后手,比如让正阳山上宗和未来的下宗,从今天起,就开始产生不可弥合的某种分裂。”
“如果换成我是那个落魄山年轻隐官,问剑结束,离开之后,就有第四步,表面上看似放任正阳山不管,当然谁愿意问剑落魄山,欢迎至极。如此一来,落魄山等于给了大骊朝廷一个面子,为双方各自留下台阶。只在暗处,联手中岳和真境宗,全力针对正阳山那座下宗,很简单,只要不是来自拨云峰这几处山头的剑修,都别想有好日子过,甚至无人胆敢出门历练。”
姜笙疑惑道: “表面上?第四步?”
姜山笑道:“白鹭渡和青雾峰之流,早已不成气候,满月峰夏远翠最是识时务,琼枝峰冷绮最擅长攀附强者,晏础喜欢钻营,唯利是图。秋令山少掉一个几乎等于是自家护山供奉的袁真页,最为元气大伤,不然陶烟波其实是最适合、也最有希望担任下宗宗主的人选。不管缘由为何,正阳山沦落至此,与李抟景当年一人力压正阳山,截然不同。”
“李抟景可以随便问剑正阳山,打杀任何一位剑修,但是那三百年的正阳山,承受压力,同仇敌忾,因为人人都不觉得一座风雷园,一个李抟景,当真可以覆灭正阳山,可是落魄山此次联袂观礼,不一样。故而这场观礼,就是年轻隐官的第三步,让正阳山所有人,从老祖师到所有最年轻一辈弟子,都在心中明白一件事,别跟落魄山硬碰硬了,寻仇都是痴人说梦,年纪大的,打不过,年轻一辈最出类拔萃的,庾檩输得难堪至极,吴提京都已经走了,人心散乱至此。拼计谋,拼不过了,很悬殊。硬碰硬,掰手腕,就更别谈。既然如此,姜笙,我问你,如果你是正阳山嫡传,山中修行还需继续,能做什么?”
姜笙试探性问道:“内讧?”
姜山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姜笙怒道:“还来?!”
极少喝酒的姜山,掏出一壶酒,抿了一口,斜靠亭柱,遥遥望向一线峰那边,“在外人看来,是内讧。可在正阳山自己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各有所争,外门争亲传名分,嫡传争各峰座椅名次,争天材地宝的炼剑所需,名利不分家,修行路行走不易,登高更难,处处都是要争的。”
“只会比之前,争得更厉害,因为猛然发现,原来心目中一洲无敌手的正阳山,根本不是什么有望顶替神诰宗的存在,一线峰祖师堂哪怕重建,好像每天会
岌岌可危,担心哪天说没就没了。”
姜山拎着酒壶,抬起手臂,画了一个大圈,“以前的正阳山,可以通过不断扩张,使得许多藏在深处的隐患,可以暂时无视,甚至有机会一直无视。”
然后姜山画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圆,“如今好像缩减为这么点地盘。”
最后姜山在大圈小圆之间,用手中酒壶又画出一个圆圈,“虽然事实上有这么大,可是人心不会如此乐观。走了极端,从曾经的盲目乐观,眼高于顶,感觉一洲山河皆是正阳山修士的自家山门,变成了如今的盲目悲观,再无半点心气,所以只好盯着脚尖几步远的一亩三分地。”
姜笙皱眉不已,“光是听你说,就已经这么复杂了,那么落魄山做起来,岂不是更夸张?”
姜山笑道:“做起来复不复杂,我一个外人,不好随便评论,可只是嘴上说起来,真心不复杂吧?”
简而言之,陈平安的这场问剑,非但并未就此结束,反而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第一场问剑,姜山猜测落魄山那位青衫剑仙的落剑处,就是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
姜笙抱怨不已,“只是听着,就烦死个人啊。”
“居高临下,提纲掣领,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姜山指了指山崖外大地上,一条名为胭脂溪的蜿蜒流水,笑道:“既然落魄山帮着正阳山凿出了一条河床,那么此后人心似流水,自然而然会流泻其中,行走之人,步入其中,浑然不觉。”
姜山突然起身,与凉亭台阶那边作揖再起身,笑问道:“陈山主,不知我这点浅见,有无说错的地方?”
去而复还的陈平安微笑道:“都对,没有什么大的纰漏。不过远没有姜君子说得那么玄妙高远,在我看来,天下学问之根本,不过‘耐烦’二字。”
姜山思量片刻,微笑点头,“陈山主见解独到,确实比我所说要更加简明扼要,一语中的。”
陈平安知道此人是在等自己。
那就来见一见这位云林姜氏的未来家主。
姜笙心中惊骇,猛然转头,瞧见了一个去而复还的不速之客。
正阳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了这么个阴魂不散的难缠鬼。
只见那人面带笑意,缓缓走上台阶,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更换了一身装束,头戴一顶僭越道统的莲花冠,外罩一袭青纱道袍,脚踩云履,手捧一支白玉灵芝,道气缥缈云水身,山下志怪神异小说上所谓的仙风道骨,不过如此。
分别落座凉亭内,姜山笑问道:“陈山主,如果不杀袁真页,会不会更好?”
陈平安说道:“只说结果,会更好,但是做事情,不能因为最终那个结果是对的,就可以在许多环节上不择手段,操控人心,与玩弄人心,哪怕结果一样,可两者过程,却是有些区别的。于己本心,更是天壤之别,姜君子以为呢?”
不杀袁真页,留给正阳山一个极大的意外,其实陈平安确实可以做到此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时在背剑峰那边,祭出一把笼中雀即可。
姜山点头沉声道:“是极。”
陈平安笑着递过去一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不是什么好酒,价格也不贵,只不过我这边库存不多,喝一壶少一壶。”
姜山道了一声谢,接过酒壶,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终说道:“好像滋味一般。”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那一定是姜君子喝得少了。”
姜山转移话题,“陈山主,为何不将袁真页的那些过往履历,是如何的行事暴虐,滥杀无辜,在今天昭告一洲?如此一来,总归是能少去些不明真相的山上骂名。哪怕只是拣选最粗浅一事,比如袁真页当年搬迁三座破碎山岳期间,甚至懒得让当地朝廷通知百姓,那些最终枉死山中的凡俗樵子。”
陈平安摇头笑道:“哪怕知道真相的,该骂不还是会骂,更何况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山上修士,拦不住的。落魄山太好说话,处处讲理,恪守规矩,骂得少了,某些人就会有恃无恐,落魄山不好说话,背地里骂得多,反而不敢招惹我们。既然难以两全其美,就务实些,捞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姜山想了想,“有理。”
这位儒家君子,放下手中酒壶,正襟危坐,面朝这位年轻山主,微笑道:“如果让正阳山一步步崛起,最终成为我们宝瓶洲的剑道第一宗门,最少在我看来,会是个天大笑话。”
姜笙神色尴尬,她到底是脸皮薄,大哥是不是喝酒忘事了,是咱们云林姜氏帮着正阳山在文庙那边,通过下宗建立一事。
陈平安看了眼这个“身材臃肿”的老龙城苻家儿媳,有些奇怪,姜山,姜韫,都很聪明,好像唯独这个女子,不是特别聪明?
支持正阳山创建下宗一事,云林姜氏的私心,自然是有几分的,可却谈不上太过偏袒,因为正阳山当下还不清楚,文庙即将大举攻伐蛮荒天下,作为条件,正阳山这边是必须拿出相当数量的一拨“额外”剑修,赶赴蛮荒天下,再加上大骊宋氏那边的定额,如此一来,正阳山诸峰剑修,两拨人马各自下山后,其实不会剩下几个了,而且这一次远游出剑,绝非儿戏,到了蛮荒天下那些渡口,连大骊铁骑都需要听令行事,正阳山再想破财消灾,难了。
所以姜山如此言语,直言不讳表露出对正阳山的不顺眼,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个姜笙犯不着心虚。
不过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问剑,以正阳山那几位老剑仙的保命能耐,大可以故伎重演,用拨云、翩跹诸峰剑修的出剑和性命,帮着一线峰攫取名利。
姜山要比已经远嫁老龙城的姜笙,知道更多关于剑气长城的真相。
那场城下之战,顶替宁姚,剑斩离真。
一场甲申帐精心设置的围杀之局。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这五位师承、机缘、资质都不缺的天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结果陈平安不但成功脱困,而且反杀流白。
南绶臣北隐官。
领衔隐官一脉,坐镇避暑行宫,等于为浩然天下多赢取了约莫三年时间,最大程度保留了飞升城剑修种子,使得飞升城在五彩天下一枝独秀,开疆拓土,远远胜过其余势力。
听说如今的托月山新主人,名义上的蛮荒天下共主斐然,还曾在战场上专门针对过陈平安。
独自一人枯守城头多年,与一位王座大妖龙君对峙。
以至于那场文庙议事,听家主回家乡后笑言,当时两座天下对峙,开口调侃陈平安的大妖,很多。
传闻那个身居高位的周清高,身为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却一直希望能够与陈平安复盘棋局,可惜求而不得。
姜山自认自己远远不如眼前同龄人多矣。
除了年轻隐官当年境界不够,未能在战场上亲手斩杀一头飞升境,刻字城头。
这个同样出身宝瓶洲的年轻人,好像做成了此外一切事情。
可事实上,姜山很清楚,未来宝瓶洲山上,一样会有那么一小撮人,哪怕知道了这些消息和内幕,依旧会觉得陈平安当年都不是玉璞境剑修,也配当那隐官?也配让浩然剑修礼敬几分?
有人觉得强者都是对的,哪怕是被强者践踏之人。
有人觉得强者都是错的,哪怕是被强者庇护之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望向外边,好像风波过后,青山依旧在,云水更无恙,沉默片刻,转头笑道:“姜山,你们云林姜氏,或者说你本人,有没有兴趣当正阳山幕后的太上宗主?”
姜山有些遗憾,摇头道:“终究非君子所为。”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点头道:“还好,我连书院贤人都不是。”
姜山跟着起身,问道:“陈山主是要亲力亲为?文庙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做不来这种事情。”
姜山试探性问道:“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是那山水谱牒尚未正式勾销名字的元白?”
陈平安笑道:“我原本与竹皇宗主举荐一人,由真境宗的次席供奉刘志茂,更换门庭,担任下宗宗主,当然会很难,说不定就要跟竹皇撕破脸,大打出手一场,显然姜君子的提议更好。”
姜山一脸错愕,无奈摇头道:“陈山主,这样就不厚道了。”
陈平安抱拳道:“姜山,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肯定是一位诤友。”
姜笙反正也说不上话,只是坐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这会儿她,先前自己只是手欠,接了那把飞剑传信,大哥你更厉害,早知道这家伙是什么人了,还是又喝酒,又聊天的,现在好了吧?还“是也不是”了?
姜山环顾四周,有些意外,因为预想中的竹皇,并没有在凉亭附近现身。看来这位年轻隐官,还算厚道。
陈平安笑道:“姜君子这么想就不厚道了。”
姜山抱拳告辞,不再多说一句,只是没忘记拎走那壶酒,走出孤云亭很远,姜山才回头望一眼,凉亭内已无身影,这就很厚道了,好像对方现身,就只是与自己随便扯几句题外话。
青雾峰外,白鹭渡旁,过云楼中,刚刚失魂落魄返回客栈的倪月蓉,尚未完全缓过神,就又呆滞无言,她怔怔看着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又来?!
陈平安重新要了那间甲字房,然后安安静静等着竹皇议事结束,再闻讯赶来。
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晒着日头,睁眼转头望去,好像看见了一个傻子,竟然真在夏天堆出了个雪人。
第八百二十六章 本命瓷
陈平安起身来到栏杆旁,朝白鹭渡那边一人,轻轻挥动手中白玉灵芝。
返回白鹭渡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定睛一看,瞧见了那个昔年自家青峡岛的账房先生,那一身大有僭越嫌疑的道门装束,不过估计神诰宗祁天君亲眼瞧见了,如今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刘志茂大笑一声,御风来到过云楼,飘然而落,抱拳道:“陈山主此次问剑,让人心神往之。”
陈平安收起那支白玉灵芝入袖,笑着抱拳还礼,“见过刘真君。”
原来先前一线峰的传信飞剑,如百花缭乱开遍诸峰,刘志茂就得了陈平安的一封密信,说是等到问剑结束后,让他赶赴白鹭渡,有事相商。
陈平安递过去一壶青神山酒水,开门见山道:“先前打算与正阳山建言,举荐刘真君担任正阳山下宗宗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中途事情有变,只好让刘真君白跑一趟了。”
刘志茂接过酒壶,不着急揭开泥封喝酒,天晓得是敬酒罚酒?况且听得如坠云雾,这都什么跟什么?我一个真境宗首席供奉,在玉圭宗祖师堂供奉的那部金玉谱牒上边,名字都是很靠前的人物,担任正阳山下宗之主?这个账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要说真让刘志茂自己选择,或者说有的选择,比如在姜尚真和韦滢都不记恨此事的前提下,刘志茂还真不介意顺水推舟,答应了此举,毕竟就刘老成那老当益壮的身板,已是仙人境,刘老儿修道资质又好,只要无灾无恙无意外,随便再多活个千八百年,毫无问题,再者宗主与首席供奉,按照山上不成文的规矩,看似一步之隔,实则万里之遥,刘老成当初能够破例从供奉升任宗主,那是与荀渊的香火情使然,加上姜尚真念这份旧情,韦滢当时忙着返回桐叶洲,接任上宗宗主职务,才没有从中作梗,或者说是不愿落了姜尚真的面子。故而真境宗历史上的第四任宗主,十之**,将来会是玉圭宗那边派人过来接任刘老成,反正绝对不会是他刘志茂,这点粗浅的官场规矩,刘志茂门儿清。
韦滢是不太瞧得起自己的,以至于如今的玉圭宗祖师堂,空了那么多把椅子,刘志茂作为下宗首席供奉,依旧没能捞到一个位置,如此于礼不合,刘志茂又能说什么?私底下抱怨几句都不敢,既然朝中无人,无山可靠,乖乖认命就好。
刘志茂到底是山泽野修出身的玉璞境,在陈平安这边,毫不掩饰自己的遗憾,感慨道:“此事不成,可惜了。”
借助书简湖,成为一宗谱牒供奉,若能再借助真境宗,担任别家一宗之主,这就叫树挪死人挪活。
一个习惯了野狗刨食四处捡漏的山泽野修,没什么不敢想的,没什么不敢做的。
刘志茂举起酒壶,爽朗笑道:“不管如何,陈山主的好意心领了,以后再有类似好事,还是要第一个想起刘志茂。”
陈平安提起酒壶,轻轻磕碰,点头笑道:“不敢保证什么,不过可以期待。”
刘志茂听得眼睛一亮,哪怕明知可能是这家伙的胡说八道,可到底有些盼头,总好过在真境宗每天消磨光阴,瞧不见半点曙光。
刘志茂喝了口酒水,听陈平安说这是他铺子出产的青神山酒水。
一般山上酒水,什么仙家酒酿,喝了就喝了,还能喝出个什么滋味。
刘志茂今儿只喝一口,便回味一番,微皱眉头,以表敬意,再轻轻点头,以示好酒。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拎着酒壶轻轻摇晃。
刘志茂也不是喝酒而来,看了眼身边男子,刘志茂一时间恍若隔世,不敢相信当年那个身若一叶浮萍、人生只能一路随水打旋儿的陋巷少年,真的能够一步步走到这里,给了别人酒,旁人不敢不接,还不敢说不好喝。青峡岛山门口那边,至今还留着那几间账房,那个不成材的大弟子田湖君,每次去青峡岛觐见师尊,参与议事,都不敢多瞧一眼,视线都会有意无意绕开屋子那边。
相信以后的正阳山年轻人,不管是御剑还是御风,只要路过那座仙人背剑峰的废墟遗址,差不多也会如此光景,愤懑挂在脸上,敬畏刻在心头。
刘志茂喝酒很快,收起了空酒壶入袖,既然看陈平安今天架势,不像是翻旧账来的,刘志茂就心情闲适几分,再没有来时路上的惴惴,担心这位莫名其妙就成了剑仙的账房先生,觉得收拾完了正阳山犹不过瘾,要与青峡岛,再好好合计合计。毕竟刘志茂很清楚,陈平安当年离开书简湖的时候,其实未能做成很多事,比如移风换俗。
刘志茂没来由感叹道:“今儿吃得下,穿得暖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修行路上好光景。一壶好酒水,两个无事人,聊几句闲话。”
陈平安笑道:“莫道闲话是闲话,往往事从闲话来。”
刘志茂点头道:“确实是个千金难买的老理儿。”
陈平安转身说道:“竹皇马上赶来此地,那我就不送刘真君了,以后有机会去春庭府做客,再与刘真君喝酒叙旧。”
刘志茂笑着点头,御风离去,原本轻松几分的心境,再次提心吊胆,当下心中所想,是赶紧翻检这些年田湖君在内几位弟子的所作所为,总之绝不能让这个账房先生,算账算到自己头上。
陈平安瞥了眼一线峰方向,议事结束了,诸峰剑仙和供奉客卿们,打道回府,各回各家。
再看了眼那个截江真君的远游身形,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清风拂面,举目眺望,白云从山中起,水绕过青山去。
山上祖例,官场规矩,行伍条令,江湖道义,乡约习俗。
不管是谁,只要置身其中,就要循规蹈矩,比如以前的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天爷,这些书简湖地仙修士,就是唯一的规矩所在,等到真境宗接管书简湖,绝大多数山泽野修摇身一变,成了谱牒仙师,就要遵循玉圭宗的律例,连刘老成和刘志茂在内,整个书简湖野修,都仿佛蒙学稚童,走入一座学塾,重新翻书识字学道理,只不过有人学得快,有人学得慢。
身后屋外廊道那边,有轻柔敲门声响起,是客栈掌柜倪月蓉的脚步和嗓音,说是宗主来了,要与陈山主一见。
陈平安转头笑道:“请进。”
宗主竹皇与青雾峰出身的倪月蓉联袂跨过门槛,后者怀捧一支白玉轴头的画轴,到了观景台后,倪月蓉搬来一张案几和两张蒲团,她再跪坐在地,在案几上摊开那幅卷轴,是一幅仙家手笔的雅集画卷,她抬起头,看了眼宗主,竹皇轻轻点头,倪月蓉这才抬起右手,左手跟着轻轻虚扶袖口,从绢布画卷中“捻起”一只香炉,案几上顿时紫烟袅袅,她再取出一套洁白如玉的白瓷茶具,将两只茶杯搁放在案几两边,最后捧出一盆仙家瓜果,居中而放。
做完这一切杂事庶务,倪月蓉跪坐原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她既不敢看宗主竹皇,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位头顶莲花冠的山主剑仙。
落魄山和正阳山,两位结下死仇的山主,各自落座一边。
哪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更像是两位故友在此饮茶怡情。
山上恩怨,不是山下两拨市井少年斗殴落幕,各自扬言等着,回头就砍死你。
是江水滔滔的中流砥柱,水过千年石还在。
竹皇微笑道:“倪月蓉,你先离开,有事再喊你。”
半点不担心她会偷偷传信水龙峰晏础,无异于找死。
倪月蓉立即起身,一言不发,敛衽为礼,姗姗离去。
竹皇提起茶杯,笑道:“以茶代酒,待客不周,陈山主不要见怪。”
陈平安伸出双指,按住茶杯,笑道:“不着急喝茶。”
竹皇点点头,果真放下茶杯。
陈平安笑问道:“不知道竹宗主来此过云楼,是找我有什么事情?”
若是晏础之流在此,估计就要在心中破口大骂一句竖子猖狂欺人太甚了。
竹皇却神色如常,说道:“趁着陈山主尚未返回落魄山,就想确定一事,如何才能彻底了结这笔旧账,从此落魄山走阳关道,正阳山走独木桥,互不相犯,各不打搅。我相信陈山主的为人,都不用订立什么山水契约,落魄山必然言出必行。”
陈平安环顾四周,收回视线后,缓缓道:“正阳山能够有今天的这份家业,竹宗主功莫大焉。作为一家之主,一宗领袖,既要自家修行耽误不得,又要处理千头万绪的杂乱庶务,此中辛苦,掌律也好,财神爷也罢,哪怕在旁看在眼里,也未必能够体会。更别提那些身在祖辈凉荫之中却不知福的嫡传再传了。”
竹皇直接挑明对方的言下之意,微笑道:“陈山主是想说今天这场风波,得怪我竹皇约束不力,其实与袁真页关系不大?”
陈平安笑道:“年少时翻书,看到两句金玉良言的圣贤教诲,放之四海而皆准,是说那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山下门户一家一姓,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山上遍地神仙的一宗之主?”
竹皇笑道:“那就是没得聊了?”
陈平安说道:“你说没得聊,未必没得聊,我说有的聊,就一定有的聊。如果只是好心白送竹皇一个书上的圣贤道理,就没得聊,我得是多无聊,才愿意捏着鼻子,故地重游过云楼?”
竹皇沉声道:“那就有请陈山主不要拐弯抹角,大可以有话直说,行,竹皇照做,不行,正阳山诸峰只能是破罐子破摔,劳驾落魄山观礼客人,乘船返回,只管打烂新旧诸峰,断绝我正阳山祖师堂香火,从今往后……”
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就已经耐心耗尽,开始撂狠话了?
陈平安笑而不言。
遥想当年自己在那书简湖,与刘志茂在同桌喝酒,耐心可比你竹皇好多了。
至于要论形势的凶险程度,自
己去宫柳岛找刘老成,也比你竹皇来过云楼找我,更加生死难测。
但是竹皇很快就收起话头,因为来了个不速之客,如飞鸟落枝头,她现身后,抖了抖两只袖子,与那陈平安作揖,喊了声先生,然后这个茱萸峰的女子祖师,田婉一屁股坐地,笑意盈盈望向竹皇,甚至像个走火入魔的疯婆子,从袖中摸出梳妆镜、脂粉盒,开始往脸上涂抹,摇头晃脑说道:“不讲道理的人,才会烦道理,就是要用道理烦死你,能奈我何?”
竹皇懒得多看这个神神道道的田婉,只是提起腰间悬挂的那枚玉牌,搁放在案几上,那位仙人之前在剑顶,至多支撑一炷香,现在又有新的一炷香光阴了。
陈平安一脸为难道:“礼重了。”
那田婉捧腹大笑,后仰倒去,满地打滚,花枝乱颤得恶心人至极。
竹皇瞥了眼田婉,问道:“陈山主,这算怎么回事?”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怎么来了,我很快就会跟上渡船的。”
下一刻,竹皇就发现田婉对面的案几那边,出现了一个背剑匣的女子,她手持剑鞘,底端抵住案几上的玉牌,问道:“怎么个破罐子破摔?”
她轻轻一按剑鞘,玉牌当场崩碎。
竹皇心中惊骇万分,只得赶紧一卷袖子,试图竭力收拢那份流散剑意,不曾想那女子以剑鞘轻敲案几一下,那一团复杂交错的剑意,竟是如获敕令,完全无视竹皇的心意驾驭,反而如修士谨遵祖师法旨一般,瞬间四散,一条条剑道自行剥落出来,案几之上,就像开了朵花,脉络分明。
“田婉”立即起身作揖道:“见过师娘。”
宁姚轻轻点头,忍不住说道:“换副面孔。”
“得令!”崔东山立即施展障眼法,变成白衣少年的容貌。
田婉早已被他神魂剥离开来,她等于走了一条崔东山当年亲身走过的老路,然后田婉的一半魂魄,被崔东山抹掉全部记忆,在那少女姿容的瓷人当中,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如花生长”。
宁姚对陈平安说道:“你们继续聊。”
陈平安笑道:“好的,不用几句话就能聊完。”
宁姚去往栏杆那边,崔东山重新落座,这次正襟危坐,再没有半点嬉戏打闹。
竹皇纹丝不动,甚至没敢继续收拢剑意,眼角余光中的那些碎裂玉牌,让这位宗主心碎。
幸好来时行踪隐秘,又将此处观景台隔绝天地,不至于泄露他与陈平安的见面一事,不然被师伯夏远翠瞧见了这一幕,说不定立即就有篡位的心思。
正阳山历任宗主不管心性、境界如何,都能够坐稳位置,靠的就是这枚玉牌。
陈平安重新坐下,笑道:“来这边等着你找上门来,就是一件事,还是让竹皇你做个选择。”
先前在一线峰祖师堂喝茶,是让竹皇在正阳山和袁真页之间,做出选择。
竹皇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说道:“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你可以从三人当中选一个,陶烟波,刘志茂,元白。”
一个即将被迫封禁秋令山百年的上任财神爷,一位书简湖野修出身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一个尚未被正式除名的对雪峰剑修。
竹皇哑然失笑,不敢确定道:“刘志茂?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崔东山伸手拍打心口,自言自语道:“一听说还能创建下宗,我这茱萸峰修士,心里边乐开了花。”
竹皇置若罔闻,说道:“刚刚祖师堂议事,我已经拿掉了陶烟波的财政大权,秋令山需要封山百年。”
竹皇苦笑道:“至于元白,中岳晋山君那边岂肯放人?何况元白心性坚定,为人处世极有主见,既然他公然宣称离开正阳山,恐怕就再难回心转意了吧?”
崔东山啧啧道:“哎呦喂,竹宗主真是妄自菲薄了,当年都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元白一个外乡人,当了自家客卿再当供奉,让元白不计生死,不惜违背剑心,也要去与黄河问剑一场,这会儿就开始念叨元白的极有主见了?还是说竹宗主年纪大了,就跟着忘性大?”
陈平安将茶杯推给崔东山,笑着训斥道:“怎么跟竹皇宗主说话呢。”
崔东山双手接过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竹皇心中有了决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就这样?陈山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陈平安笑道:“就这样。”
竹皇叹了口气,说道:“劳烦陈山主有话就说,直言不讳,给我一句痛快话。”
陈平安说道:“就只是这样。”
竹皇摇摇头,显然不信,犹豫了一下,抬起袖子,只是刚有这个动作,那个眉心一粒红痣的俊美少年,就双手撑地,满脸神色慌张地往后挪动,嚷嚷道:“先生小心,竹皇这厮翻脸不认人了,打算以暗器行凶!不然就是学那摔杯为号,想要号令诸峰群雄,仗着人多势众,在自家地盘围殴咱们……”
陈平安说道:“闭嘴。”
崔东山哦了一声,重新挪回原位。
竹皇从袖中掏出一摞历史久远的封禅玉册,顿时宝光流转,说道:“这是竹皇与落魄山的赔罪礼,七道禅地玉册,分别来自宝瓶洲诸多古山岳,原本是打算炼化了,用作下宗选址诸多藩属山头的奠基之物,镇山之宝,帮忙凝聚归拢山水气运。如果不够,我可以带着陈山主亲自走一趟宝库,任凭挑选。”
陈平安摆摆手,“免了。”
竹皇默不作声,只是死死盯住这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如此兴师动众,问剑正阳山,除了报仇,你陈平安总得别有所求?!难不成就只是大闹一场,留给整个宝瓶洲山上一个耀武扬威、强势跋扈的印象?天下人心,看热闹不嫌事大,可看完了热闹,总是喜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眯眼笑道:“只说一事,琼枝峰那边,你以后多管管,总不能幸运登山,侥幸修行了,就是奔着给山中各峰祖师没名没分暖床,不然就是被送去山下给将相公卿当小妾。当然自己愿意如此的,两说,各有姻缘。不愿意这般的,你们正阳山,好歹给她们一个摇头拒绝的机会,还不用担心被峰主记恨,从此修行处处是门槛,日日是年关。”
竹皇跟着站起身,点头道:“我以后会亲自盯着琼枝峰,还有呢?”
峰主冷绮,她以后就可以安心修道了,至于琼枝峰一切大小事务,就别再管了。
至于峰主人选,柳玉似乎不错?因为刘羡阳当时那么多场问剑,就只有对她比较客气。柳玉如今只是龙门境瓶颈剑修,不合规矩?大不了将峰主位置空悬几年,等她跻身金丹境就是了。柳玉的修道资质,其实极好,只是相较于吴提京和庾檩,她才显得没那么出类拔萃。一位甲子之内有望跻身金丹的剑修,当个琼枝峰峰主,绰绰有余。而且冷绮这个娘们年轻时,本就与师伯夏远翠有过一段见不得光的露水姻缘,所以这么多年来,琼枝峰剑修一脉,也是处处紧跟着满月峰的脚步。
陈平安微笑道:“没了,其实先前你说得很对,我跟你们正阳山,其实真没什么好聊的。”
竹皇说道:“那我就当与陈山主谈妥了?”
崔东山揉着下巴,啧啧笑道:“可惜整座琼枝峰仙子们,估计这会儿还在大骂先生的仗势欺人,坏了她们正阳山的千秋大业,害得她们人人抬不起头来。”
竹皇笑道:“你先生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因为陈山主真正在意的,是未来那些琼枝峰女修的敢不敢摇头,说个不字。不过陈山主放心就是了,未来琼枝峰的风气,也不至于会让她们如此为难了。”
崔东山大为赞叹道:“果然只有敌人才是真正的知己。竹宗主寥寥几句话,就抵过正阳山诸峰修士的几大缸唾沫星子。”
崔东山一步跨出,身形流光溢彩,最终将田婉那副皮囊留在原地,白衣少年转头,抬起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示意这个神魂对半分的婆娘,你之所见所想,便是我之所见所想。如果不信邪,咱俩就拿你的这副体魄,作为一处问道之地,各显神通,勾心斗角。
竹皇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眼那个好像恢复原貌的田婉。
饶是竹皇都要惊惧不已,这个性情乖张、言行荒诞的白衣少年,当然术法通天,可是手段真脏。
陈平安走出数步,突然停下脚步。
竹皇瞬间心弦紧绷。
陈平安转头说道:“记起一件小事,还得劳烦竹宗主。”
竹皇说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问道:“不知道这正阳山,距离落魄山有多远?”
竹皇想了想,答道:“我辈修士御风而行,约莫隔着二十万里路。陈山主为何有此问?”
陈平安眯眼笑道:“那就有请竹宗主在正阳山北边地界,立起一碑,上边就刻一句话,北去落魄山二十万里。”
竹皇脸色阴晴不定,连那宗门禁制的宝库,都可以带陈平安去游览一遍,任由陈平安挑选天材地宝带走,可是一块花不了几颗雪花钱的界碑,反而是登天之难。
陈平安提醒道:“竹皇,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事情。”
竹皇沉默片刻,笑了起来,点头道:“小事一桩。”
陈平安撤去障眼法后,缩地山河,与宁姚联袂御风北游,去追赶那条龙舟渡船。
崔东山一个蹦跳起身,施展山下江湖上的绝学梯云纵,一边蹦跶升高一边嬉皮笑脸道:“竹宗主,我可是分毫未取,空手而去,不许记仇啊。田姐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姐弟二人,就此别过。”
暂时获得自由身的田婉冷笑一声,什么别过,双方朝夕相处才对。
白衣少年大袖翻转,身形拧转,化做一道雪
白虹光,划破长空,仙人逍遥游。
竹皇在那三人离去后,轻声问道:“如何着了他的道?”
田婉再无半点以往的谄媚神色,眼神凌厉盯着这个正阳山的废物,她脸色冷漠,语气生硬道:“竹皇,劝你管好自己的烂摊子,落魄山不是风雷园,陈平安也不是李抟景,别觉得风波落定了。至于我,只要你识趣点,私底下别再胡乱探究,我依旧会是茱萸峰的女子祖师,跟一线峰井水不犯河水。”
竹皇今天熬过了一连串的天大意外,也不在乎多个心性大变的田婉,笑道:“苏稼和那枚养剑葫,以及我那关门弟子吴提京,反正都是你带上山的,具体如何处置,你说了算。”
田婉神色淡然说道:“立即恢复苏稼的祖师堂嫡传身份,她还有继续练剑的资质,我会暗中帮她,那枚养剑葫放入宝库,名义上依旧归属正阳山,什么时候要用了,我去自取。至于已经离山的吴提京,你就别管了,你们的师徒缘分已尽,强求不得。不去管他,说不定还能帮着正阳山在将来,多出一位风雪庙神仙台的魏晋。”
竹皇问道:“那么宗门谍报、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三事?”
田婉冷笑道:“自然是有劳宗主另请高明了。”
其实竹皇当下最想要一巴掌打死的,是水龙峰晏础的那个得意弟子。
田婉转过头,看着这个昨天还志得意满、谋划一洲的宗主,讥笑道:“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知道问剑之人,到底是谁?”
竹皇落座后,伸出一掌,笑道:“不如坐下喝茶慢慢聊?”
田婉直接御风返回那座鸟不站的茱萸峰,竹皇自嘲一笑,出声将那掌柜倪月蓉喊来,陪着自己喝茶。
倪月蓉跪坐在蒲团上,喝着茶,感觉比喝刀子还难受。
竹皇突然抛出一个问题:“倪月蓉,如果当年你可以选择,而且不管如何选择,都没有半点后后顾之忧,你还会当那晏础的山上外妾吗?”
倪月蓉脸色惨白无色,竹皇身体前倾,竟是帮她续上一杯茶水,然后和颜悦色道:“不用紧张,我只是想听一听真话。”
倪月蓉满头汗水,颤声道:“能够被晏掌律看上,虽无名分,倪月蓉没有任何怨言,这么多年来,晏掌律对我和过云楼,还有青雾峰,多有帮衬。”
竹皇笑着点头,她的答案是什么,本来就无所谓,竹皇想要的,只是她的这份如履薄冰,于是竹皇又问道:“你觉得元白出任下宗宗主,对我们上宗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倪月蓉硬着头皮说道:“宗主英明。”
竹皇笑道:“那让你去担任下宗的财库负责人,会怎么做?”
倪月蓉灵光一闪,说道:“我与水龙峰再无半点瓜葛,往后只有公事往来,再无半点私谊。”
竹皇继续问道:“如果你在下宗那边,大权在握了,哪天看中了一个相貌英俊的下宗子弟,对他极有眼缘,你会怎么做?会不会学晏础,对他威逼利诱?”
倪月蓉如遭雷击,这个宗主,今天是不是失心疯了,怎么总是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倪月蓉神色尴尬道:“若是双方你情我愿,就结为山上道侣,如果对方已经心有所属,强扭的瓜不甜,不敢强求。”
倪月蓉当然很怕眼前这位宗主,但是那个头戴莲花冠、身穿青纱道袍的年轻剑仙,同样让倪月蓉心有余悸,总感觉下一刻,那人就会面带微笑,如入无人之境,随意出现在正阳山地界,然后站在自己身边,也不说什么,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竹皇叹了口气,心中忧虑,不减反增。
看来今天问剑最狠的,不是陈平安和刘羡阳的那些剑术,而是当时刘羡阳登山时掏出的那几本账簿。
显而易见,那几本册子,只会是陈平安的手笔。
因为刘羡阳一看就是个懒散人,根本不屑于做此事。而陈平安年纪轻轻,却城府极深,行事好似最耐烦,只差没跟正阳山讨要一个掌律头衔了。一个人成为剑仙,与当宗主,尤其是开山立派的宗主,是天壤之别的两回事。
白鹭渡那边,韦谅独自行走在芦苇荡小路上,从过云楼那边收回视线,轻声笑道:“一场兵解,点到即止,恰到好处。”
回了渡船,陈平安与于樾抱拳笑道:“于供奉。”
一般陈平安不这么客气,毕竟是新上任的供奉。
年轻山主没喊什么客卿,而是供奉。于樾忍不住大笑不已,有了隐官这句话,老剑修悬着的一颗心就算落地。回头再喝酒,气死那个蒲老儿。
然后陈平安说要议事,小米粒连忙带路,挑选了龙舟渡船上边最大的一间屋子,陈平安随意就近坐在了靠门的座椅上,所有人很随意落座,也没个身份高低,尊卑讲究。
小米粒自顾自忙碌起来,在每人桌上,都放了少许瓜子,毕竟今儿出门带的不多,捉襟见肘了哈。
等到落魄山右护法转了一圈,发现轮到裴钱和大白鹅那边,自己手里边只有几颗瓜子了,挠挠脸,原路返回,从老厨子、周首席和米次席他们那边,分别道歉后,依次拿回些许,补给了裴钱和大白鹅。
崔东山率先开口,说咱们周首席打算回桐叶洲了,陈平安笑道:“正好,可以带上曹晴朗,顺利的话,争取在今年末,最晚明年开春,咱们就在桐叶洲北方地带,正式建立落魄山的下宗。”
姜尚真笑着答应下来,反正顺路。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等我们回到落魄山,玄密王朝那条风鸢跨洲渡船,也该到牛角渡了,到时候你们就将这条渡船一并带去桐叶洲,有了这条风鸢渡船,未来我们就需要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跨洲路线,陆路怎么走,海路怎么走,与路过王朝、仙家山头如何打交道,尤其是跟路途各大渡口攀交情,都需要仔细权衡,不能有丝毫纰漏。东山和裴钱,你们是去那边帮忙,以后还要返回落魄山,按照先前那个既定方案,种夫子,米裕,隋右边,崔嵬,就需要在那边落脚修行了。种夫子帮着曹晴朗把控大方向,裴钱负责与青虎宫和蒲山草堂走动,东山就盯着金顶观几处山头,至于我们米大剑仙……”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嗑起了瓜子,米裕赶紧放下手中瓜子,挺直腰杆,“我反正全听种先生的吩咐,是出剑砍人,还是厚脸求人打点关系,都责无旁贷。”
种秋笑道:“不敢对米次席随便发号施令。”
于樾就纳闷了,隐官不一样喊你是剑仙,还是大剑仙,也没见你米裕恼羞成怒啊。咋的,次席供奉欺负一般供奉啊?
陈平安望向泓下,说道:“隋右边不在船上,泓下,有劳你回头告诉她一声,到了桐叶洲,就由她负责具体对接玉圭宗和云窟福地。”
泓下立即起身领命。
陈平安笑道:“下次还这么见外,小米粒就别发瓜子了。”
泓下坐下,有些赧颜。
小米粒正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荡脚丫呢,挠挠脸,“山主,我下次兜里瓜子,可多可多。”
泓下姐姐那么好说话,虽说瓜子什么的,半点不值钱,谁都不稀罕,可如果只有泓下姐姐手边没有瓜子,多没面儿。
陈平安笑道:“那就由你负责下次提醒泓下别起身说话。”
小米粒一听又有职务在身,笑得合不拢嘴,使劲点头道:“好的好的,以后每次议事之前,我都会与泓下姐姐提醒一句的。”
米裕斜眼那个于老剑仙,皮笑肉不笑道:“于供奉,一登门就能磕上瓜子,了不得啊,在咱们落魄山,这可不是谁都有的待遇。”
于樾愣了愣,在落魄山嗑瓜子,都是有讲究的事情?
小米粒更是双臂环胸,皱起两条小眉头,难道自己买的一麻袋一麻袋瓜子,其实是拣着宝了,其实贼金贵?
然后就是让掌律长命,制定出一份详细具体的门规,尽量简单些,不用过于琐碎。
之后讨论下宗的名字,陈平安让所有人都帮忙想个,陈灵均大义凛然道:“老爷取名字的本事,自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第三的那个,也要心虚几分,恨不得自称第四……”
崔东山开始朝陈灵均丢瓜子壳,“就你最铁骨铮铮是吧?”
结果崔东山挨了身边裴钱的一手肘,崔东山瞪了一眼对面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怒了,伸手接住瓜子壳,反手就丢回去,你被裴钱打,关老子屁事,之前在船头被你踹一脚,都没跟你这只大白鹅算账,我与魏檗可是兄弟相称,平辈的,所以你踹的哪里是我的屁股,是魏大山君的脸面好不好,现在当着我老爷你先生的面,咱俩划出道来,好好过过招。
陈平安也不理睬他们的打闹,沉默片刻,笑道:“希望我们落魄山,一直会是今天的落魄山,希望。”
议事结束之后,陈平安只让崔东山和姜尚真留下。
宁姚坐在一旁,继续嗑瓜子。
陈平安说道:“当年本命瓷碎了之后,我这边拼凑不全,多则六片,少则四片,还留在外边。”
姜尚真和崔东山都神色凝重。
宁姚也放下手中瓜子。
陈平安笑道:“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大骊太后那边,肯定有一片,因为先前在过云楼,被我抓到了马脚,之外邹子极有可能给了剑修刘材其中一片,杏花巷马家,也有可能藏下,至于北俱芦洲的琼林宗,可能有,可能没有,我会亲自去问清楚的,至于中土阴阳家陆氏,不好说。就目前来看,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线索。你们不用这么如临大敌,要知道我曾经断过长生桥,后来合道剑气长城,当下这副体魄,反而成了好事,哪怕本命瓷碎片落在别人手上,其实已经对我的修行影响不大,只会让我有机会顺藤摸瓜。”
陈平安站起身,微笑道:“那就走一趟大骊京城。”
第八百二十七章 夜游京城
去大骊京城之前,陈平安拉着宁姚一起站在船头,忍不住问道:“一直跟着我跑东跑西,会不会觉得烦?”
宁姚看了眼他,没说话。
事情不烦,某人最烦。
姜尚真待在自己屋内,看那各家仙子的镜花水月,陈灵均拉着于樾一起长见识,于樾只觉得这位周首席,真是有钱,用来浏览镜花水月的灵器法宝,在桌上堆积成山,一幅幅山水画卷同时展开,但是周首席手边一堆小暑钱,这里聊一句,那边扯几句,丢钱不停,丝毫不乱,一看就是行家里手。
崔东山则陪在先生身边,聊些游历大骊京城的注意事项,先生好像还是第一次去那边,崔东山就说了些京城里边的风土人情。
大骊京城里边那处私人宅邸,里边有座人云亦云楼,还有旧山崖书院遗址,这两处,先生肯定都是要去的。
这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魏羡和卢白象都没有现身,因为暂时还不适宜泄露身份,魏羡与那曹峻,早年一直是将种子弟刘洵美的左膀右臂,官瘾很大的魏海量,不但凭借实打实的军功,前些年新得了一个上骑都尉的武勋,如今在大骊边军的本官,也是一位正儿八经的从四品实权武将了,都有资格单独统领一营边军精骑,至于卢白象,与中岳的一尊储君山神,攀上了关系,双方很投缘,说不定哪天卢白象就会摇身一变,突然成了一座大岳储君山头的首席供奉。
陈平安聊起了铁符江水神杨花,自然而然就又提到了那条再熟悉不过的龙须河。
由溪升河的龙须河水神祠庙,破例没有供奉一尊金身神像,所以至今小镇本土百姓,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高门大姓,都还不知道那位河神娘娘,是马兰花。而马兰花这个老妪,曾经在小镇也是风光八面的人物,因为她既是坑蒙拐骗的神婆,还是牵线搭桥的媒婆,更是一位产婆。
崔东山笑道:“杨老头当年好像答应了那位河婆,三十年一过,等到知道她年轻时面容的小镇老人,差不多都走了,到时候就可以塑造神像,享受香火。”
涉及到本命瓷一事,关系复杂,除了杏花巷马家,还有小镇座座龙窑窑口的主人,此外,还会涉及到从落魄山“平调”搬迁到棋墩山,重建山神祠庙的昔年督造官宋煜章。
窑务督造衙署佐官,林守一的父亲,这个去了京城官场,依旧不显山不露水的男人,曾经辅佐过数位龙窑督造官。
还有大骊京城的钦天监,既有望气士,还有地师,以及一小撮曾经负责小镇本命瓷秘密烧造的“水师”。
当年泄露本命瓷内幕一事的,就是马苦玄的父亲,但是杏花巷马家,绝对不会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相较于一场问剑正阳山,不过是沿河逆流行走,其实脉络和路线,极其简单,没什么岔路可言,可是本命瓷一事,却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就像大小江河、溪涧、湖泊,水网密布,错综复杂。
只不过形势复杂归复杂,陈平安也没觉得如何棘手。
崔东山问道:“先生,咱们落魄山,接下来是打算顺势开门,收取弟子了?还是晚一点再说,继续维持半封山半关门的状态?”
陈平安对此早有计较,毫不犹豫说道:“选后者。最少在三十年之内,除非是你们谁看中了某人的资质,各自收为嫡传,不然落魄山不会收取任何一位主动登门的修道胚子,哪怕资质再好,都不收。”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双腿离地悬空,说道:“咱们在正阳山这么一闹,肯定会有人闻讯赶来,多如过江之鲫,削尖了脑袋都想成为落魄山的嫡传弟子。米大剑仙在内,哪个不是山上一等一好的传道恩师,全是大腿嘛,随便抱住一条,就是足可羡慕死旁人的莫大仙缘。”
其实只要是座宗字头仙家,就从来不缺主动登门、入山访仙的修道胚子。
陈平安轻声道:“愿意等,就让他们在龙州境内等着,正好看看各自心性如何。不愿意等,就各回各家,一洲山河,百废待兴,何处去不得,何愁当不成谱牒神仙。”
山上仙家收取弟子、纳入谱牒一事,大致就那么几条路径,山头所在王朝、国家,帮忙挑选国境内的修道胚子,送上山修行。要么是因缘际会之下,没有什么师传,或机缘巧合,误打误撞,走上了修行道路,要么当那磕磕碰碰的山泽野修,要么就是小心翼翼,去那些大仙家,碰碰运气。
各家门派之内,也会有专门有一拨擅长勘验根骨、望气之术的谱牒修士,每隔几十年,就从祖师堂那边领取一份差事,短则数年,长则十几年甚至数十年,一年到头在山下潜行,负责为自家门派寻觅良材美玉。
正阳山的田婉,就经常做这种事情。
再就是仙师的下山云游、历练途中,随缘而走,顺手为之,讲究一个师父挑徒弟,徒弟也选师父,这样的山上师徒,往往关系最为牢靠,走得更长远。
崔东山笑道:“莲藕福地那边,先生让长命盯着,就出不了大的纰漏,先生不用太过分心此事。”
这就是坐拥一块福地的好处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自行上山的修道之人,在江湖、沙场各自崛起的纯粹武夫,以及有望建立一座座淫祠的鬼物英灵,等待朝廷的正统敕封,就可以升任山水神灵,名正言顺庇护一方,会陆陆续续出现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鬼魅精怪,各个城隍庙,大岳山神,大江水君,河神湖君,河伯河婆,土地公土地婆……
只要天地灵气越来越充沛,然后又有各路山水神灵,各司其职稳固气运,那么一座福地的大道循环,就越是无缺漏。
福地主人,往里边砸再多神仙钱、法宝灵器,一样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平安轻声道:“虽然是我们自家的一座福地,但是我们不可以视为一块必须春种秋收的庄稼地,今年割完一茬,就等明年的下一茬。”
崔东山点头道:“用心耕耘,小心收获。让所有人,都有得选。”
其实这就是落魄山最根本门风所在,这条无需落在纸面上的不成文规矩,反而会是未来落魄山最大的祖例。
最早跟随先生进山的陈灵均和陈暖树,后来的画卷四人,再到石柔,崔嵬,米裕,泓下沛湘……人人都是如此。
不是因为朱敛种夫子他们几个,还有裴钱曹晴朗,都来自福地,所以必须照顾他们的心情,而是落魄山之所以是落魄山,就在于这些“历来如此,偏不如此”的大小事上。一座福地之内,山河版图上的有灵众生,都有得选,其实就意味着落魄山,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老天爷的身份。
崔东山说道:“先生,可这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姜尚真的云窟福地,早年那场鲜血淋漓的大变故,山上山下都尸横遍野,就是前车之鉴,我们需要引以为戒。”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会。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走了极端的道理,能够带来好事。所以我才会让种夫子,时不时回一趟福地,留心山下,再有泓下和沛湘两个福地外人,帮忙看着那边的山上走势,最后等下处理完下宗一事,我会在福地里边,挑选一处作为修道之地,每隔百年,我就花个几年功夫,在里边云游四方,总之,我绝不会让莲藕福地重蹈云窟福地的覆辙。”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有此打算,我就放心了。”
姜尚真曾经就有意放任不管,觉得一座云窟福地,在他手上经营多年,经过数百年光阴的太平无事,规矩和框架都有了,福地就像一个根骨强健的少年郎,就打算放手不管个百来年,看一看有无修道天才,凭本事“飞升”。
之后姜尚真就去游历了一趟北俱芦洲。
结果云窟福地之内,就出现了一场环环相扣的缜密串连,再加上幕后阴谋家的授意、资助和扶持,囊括福地大半的仙家本土山头,加上王朝、藩属,山上数千位练气士,山下马蹄阵阵,铁甲铮铮,山河变色,云窟福地,光是姜氏子弟,被杀之人,在短短三天之内,多达百余人。
最后演变为只要是姓姜之人,宁肯错杀绝不错放。
姜尚真许多年轻时结识的江湖朋友,山上好友,要么是他亲自送去福地养老的,要么是帮着经营修缮福地渡口的仙师,更是几乎死绝,百不存一。
如果换成是落魄山,大概就像是一座福地之内,有那种夫子,有小暖树,有徐远霞,等等,然后只因为年轻山主的一个不小心,都成一一变成故人故事。
所以之前一辈子不管遇到何等险境,不管遇到什么搏命的生死大敌,脸上几乎从无半点厉色的姜尚真,唯独那次是狞笑着带人打开福地大门。
经过那场对姜氏对云窟福地而言都是浩劫的变故之后,姜尚真其实就等于彻底失去了玉圭宗的下任宗主之争。
因为剑修韦滢,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荀渊安排去了九弈峰。而那之前,哪怕心气极高的韦滢自己,都不觉得有本事能与前辈姜尚真争什么,一旦与姜尚真有了大道之争,韦滢自认没有任何胜算可言,一旦被姜尚真盯上,下场只有一个,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玉圭宗终究是一洲最拔尖的名门正派,而姜尚真整治福地的手段过于残忍暴戾,荀渊私底下将姜尚真喊到祖师堂外边,接连问了他三个问题,后不后悔,要不要收手,想不想死在祖师堂里边。
姜尚真说不后悔,云窟福地里边都没人可杀了,当然可以收手,至于那几个祖师堂里边的老王八蛋,既然暂时打不过,那就从长计议,以后再说,就当是修心养性了。
崔东山曾经跟姜尚真聊起这桩往事,笑嘻嘻询问周首席回头看往事,有何感想。
姜尚真当时喝着酒,只是笑言一句,我自己蠢,怨不得别人,蠢到与我为敌的,又没有我这样的逃命本事,当然死了也别怨我。
崔东山最后笑问一句,周首席,你这么兢兢业业帮着咱们莲藕福地,该不会是攒着一肚子坏水,等着看好戏吧?
姜尚真大骂不已。
最后两个极聪明的人,就只是默默喝酒了,像他们这类人,其实喝酒是不太需要佐酒菜的。
比如玉圭宗祖师堂里边的那几个老王八蛋,在那场大战当中,其实都死了。所以都不用姜尚真秋后算账,报什么仇。
不管山上山下,好人坏人,人心善恶,成年之后的男人女人,谁没有几坛深埋心底的伤心酒?只是有些忘了放在哪里,有些是不敢打开。人生路上,每一次敢怒不敢言,还要与人低头赔笑脸之事,可能都是一坛苦酒,大概苦酒多了,最后教人只能闷不吭声,接连成片,就是苦海。
崔东山眺望远方,眉眼柔和,“先生希望落魄山永远是今天的落魄山,我希望先生永远是明天的先生。”
陈平安笑道:“为何不是今天的先生?”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喃喃道:“学生相信每个明天的先生,一定会比每个今天更好吧。”
陈平安伸手按住白衣少年的脑袋,然后抬起手掌,双指弯曲,一记板栗重重砸下,“还说落魄山的风气,不是你带歪的?!”
远处小米粒扯了扯裴钱的袖子,伸手挡在嘴边,偷偷笑道:“裴钱裴钱,你瞅瞅,大白鹅肯定又说错话嘞。”
裴钱笑道:“别喊大白鹅,小师兄最喜欢记账。”
小米粒笑哈哈道:“喊的喊的,有事就喊小师兄,没事就喊大白鹅。”
裴钱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话,谁教你的,没有人教吧,肯定是你自学成才,对不对?”
小米粒讶异道:“啊?”
眼神示意裴钱,给个暗示,我好回答这个难题。
裴钱抬起胳膊,弯曲手指作板栗状,轻轻拧转手腕,呵了口气。
小米粒懂了,立即大声嚷嚷道:“自个儿开窍,自学成才,没人教我!”
崔东山转头笑呵呵。
小米粒咳嗽一声,转过身,使劲给大白鹅使眼色,斜瞥裴钱。
崔东山大喊道:“大师姐,右护法好像在与我暗示些什么。”
小米粒赶紧拦在裴钱和大白鹅之间,蹦跳起来,使劲挥手,遮挡裴钱的视线,喊道:“裴钱裴钱,么得么得!大白鹅在挑拨离间哩。”
结果崔东山挨了陈平安一板栗,小米粒挨了裴钱一板栗,双方都不赚不亏。
崔东山抱着脑袋,转头笑道:“先生,渡船为了省钱,就只能是这么慢悠悠回乡了,先生有事先忙,不如御风去往京城更快。”
陈平安点点头,觉得可行。落魄山一线秉持勤俭持家的传统,不能稍微有点家业,就大手大脚。
所以之后就带着宁姚,离开龙舟
渡船,联袂御风远游。
小米粒抱住栏杆,拿脸蛋蹭了蹭胳膊,好人山主又忙去喽。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一点一点挪动屁股,“小米粒,咱俩唠唠嗑呗?”
小米粒忙着想事情,又埋怨大白鹅的不仗义,故意不去看崔东山,她只是笑呵呵道:“你是谁啊,我认识的大白鹅可大度,小师兄可厉害,某人半点都不像他唉,一颗瓜子那么小都不像。”
崔东山一个后仰,身形倒转,飘落在地,陪着小米粒一起抱住栏杆。
裴钱犹豫了一下,问了些那位大骊太后的事情。当年在陪都战场那边,裴钱是有所耳闻的。
崔东山笑着说没什么可聊的,就是个死守着一亩三分地、见谁挠谁的妇道人家。
小米粒对这些不感兴趣,听了也记不住。
以前裴钱个儿只比自己高一点点的时候,每天一起巡山贼好玩可有趣。
去跟老厨子讨要几块布,学那演义小说上的女侠装束,让暖树姐姐帮着裁剪成披风,一个手持绿竹杖,一个手持金扁担,呼啸山林间,一路过关斩将,只要她们跑得够快,披风就能飞起来。
每次落魄山下大雪的时候,裴钱就让她站着不动,变成一个大雪人,暖树姐姐不是拎着炭笼在檐下等着,就是在屋内备好火炉,哈哈,她是大水怪唉。
还有一次裴钱拉着她,俩躲在拐角处,事先约好了,要让老厨子领教一下什么叫天底下最厉害的暗器。最后就是她站定,点点头,裴钱伸出双手,啪一下,攥住她的脸,然后身形踉跄一下,一个旋转又一个,旋到路中央,就刚好将她丢出去,结果老厨子也有几分真本事,勉强将她挡住,放在地上后,可老厨子还是被吓得不轻,不断挪步后撤,双手胡乱出拳,最后站定,好不容易瞧得真切了,老厨子就老脸一红,悻悻然说这样的江湖暗器,我走遍江湖,翻遍小说,都还是闻所未闻啊,措手不及,委实是措手不及了。
每逢雷雨天气,她们就并排站在竹楼二楼,不知道为什么,裴钱可厉害,每次手持行山杖,只要往雨幕一点,然后就会电闪雷鸣,她每次问裴钱是怎么做到的,裴钱就说,小米粒啊,你是怎么都学不来的,当年师父就是一眼相中了我的习武资质。
等到裴钱长大以后,她们俩就不太这么闹了。
裴钱还说,其实陈灵均跻身元婴境后,一直是故意压着身形不变,不然至少就是一位少年容貌的修道之士了,愿意的话,都可以变成约莫及冠岁数的山下俗子身形。小米粒就问为啥哩,白长个儿不花钱,不好吗?裴钱笑着说他在等暖树姐姐啊。小米粒立即懂了,景清原来是喜欢暖树姐姐啊。裴钱提醒她,说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别去问暖树姐姐,也别问陈灵均。她就双指并拢,在嘴边一抹,明白!
裴钱又说,你以后独自巡山的时候,在台阶那边如果遇到岑鸳机走桩练拳,可以脚步不停,只是别忘了与岑鸳机打声招呼,不管对方答不答应,你就当一门课业去做,哪次忘记了也没关系,下次补上就是了。小米粒觉得这事不难,只是问裴钱为什么,裴钱笑着说在师父眼里,岑姐姐是一位真正的纯粹武夫。听到这里的时候,小米粒一边点头一边伤心,裴钱都不喊那个绰号了啊。好在裴钱很快补了一句,你以后当面喊她岑姐姐,咱们背后继续喊她岑憨憨。
裴钱看见小米粒一直在发呆,忍不住问道:“想啥呢,有心事?”
小米粒松开手,落在地上后,使劲点头,伸出手掌,然后握拳,“这么大的心事!”
然后重新摊开手,小米粒嘿嘿笑道:“嗖一下,就没事喽。”
层层云海之中,两抹身形,一闪而逝,若是俯瞰山河,如丝线蜿蜒。
宁姚视野中,陈平安好像在练习一门上乘遁法,身形化作十数条剑光,轰然而散,只是最终被迫重新凝聚身形之时,都会歪七倒八,重新画弧掠至宁姚身边,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宁姚这才想起,喜欢什么都学的陈平安,好像唯独没怎么研习保命的遁术,这其实在山上谱牒仙师当中,并不常见。
宁姚反正闲着也没事,稍稍上心,看了他几次施展过后,她心意转动,身形悄然散作十八条剑光,最终在数十里外的云海上空,凝聚身形,宁姚踩云悬停,安静等待身后那个家伙。
陈平安跟上宁姚,在那之后,就不再演练这门遁术了。很快两人御风路过一座仙家门派,翠岭高耸,古亭翼然,凿险构造楼观府邸,依山而起,山中有瀑,崖有红漆榜书,刚好有一拨彩衣仙子,手提花篮,好像要去某地采花制香,莺莺燕燕们,欢声笑语,瞧见了两道惊若翩鸿的御风身形,她们立即止步停下言语,对那对陌生男女,投去好奇视线,莫不是一对出门游历的山上道侣?
宁姚问陈平安知不知道是什么门派,陈平安就将这个小门派的历史渊源,娓娓道来,宁姚抬了抬下巴,问有没有认识的,需不需要打声招呼。陈平安笑着说不用不用,只是听说过,半点不熟。
等到她们再稍稍认清了那遥遥过路男子的面容,突然有女子率先惊呼出声,雀跃不已,赶紧与身边师姐妹们说是那位青衫剑仙,落魄山那位!
原来先前那场正阳山问剑,这座仙家门派的修士,也曾凭借镜花水月看了一半的热闹。
陈平安不认得她们,她们倒是认得陈平安了。
先前在山头那边,对着镜花水月,她们还叽叽喳喳,争吵内容,十分女子,有人觉得那个叫刘羡阳的龙泉剑宗嫡传,剑术可能更高几分,但是相貌气度嘛,终究是不如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之后有人得知落魄山就在披云山附近,都已经与同门约好了,下次去北方大骊那边历练,一定要去瞅瞅,争取就近看那落魄山剑仙几眼。
不曾想今儿才出门,就看到那位年轻剑仙的御风而过。
可惜那位陈山主身边跟着个模样还凑合的女子。
说不定是这位剑仙的弟子呢。
同样是修士御风,速度有那云泥之别,早已将那些女子抛在身后,看着陈平安的无奈表情,宁姚忍不住笑道:“你没必要故意摆出这个样子,我其实半点不在意。”
陈平安微笑道:“知道的。”
可事实上,不摆出这个样子试试看?
宁姚在不在乎,是一回事,自己在不在乎,绝对是另外一回事。她之所以会不在乎,可不就是自己次次很在乎?
事情分先后,陈平安这就是将自家先生的顺序学说,学以致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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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羡阳离开一线峰后,在北边小国一处城郊的山神祠庙,跟董谷几个同门相聚,谢灵笑道:“刚刚得到师父飞剑传信,让我们抓紧赶回去,师父就在神秀山等着我们。”
刘羡阳有些意外,阮铁匠可是多年不曾返回神秀山了,怎么,这个闷葫芦,偷偷看那镜花水月,觉得当师父的人,剑术竟然不如弟子,丢了面子,恼火这场问剑,要对自己家法伺候了?
大骊宋氏将旧中岳的广袤地界,划拨给龙泉剑宗之后,陆陆续续就将家业搬迁去了北边,先是徐小桥,谢灵在那边负责营建府邸、修缮道场事宜,在大骊匠人的帮助下,大兴土木,还需要忙着与一位北岳储君山神联手稳固山根水运,后来阮邛也在那边开炉铸剑,原本开峰府邸在横槊峰的大弟子董谷,带着十数位剑宗亲传弟子,离开了龙州辖境的西边大山,一同去了剑宗新址修行练剑,以至于最后就只留下刘羡阳一人,孤零零守着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当下龙泉剑宗资历最老的四位嫡传,除了刘羡阳已经是玉璞境剑修,大师兄董谷是元婴境练气士,徐小桥是金丹剑修,谢灵所学驳杂,既是元婴境剑修,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阵师,而且精通炼丹。也难怪阮邛对于收取嫡传、以及再传一事,半点不急,甚至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将庾檩、柳玉这拨足可开峰的剑仙胚子,送下山去,等于白送他人几个金丹地仙。阮邛收徒,一向如此。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会觉得同样是以剑为本的两大宗门,正阳山稳压龙泉剑宗一头,等到刘羡阳问剑过后,估计就没人觉得龙泉剑宗是个只能由谢灵撑起的空架子了。
五十岁之前的玉璞境剑修,别说是宝瓶洲,随便搁在浩然天下哪个洲,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余姑娘也在场,她只是站在那儿,哪怕不说话,也赏心悦目,花好看,月团圆。
此地山神在祠庙门口那边远远站着,瞧见了那位大驾光临的刘剑仙,山神低头哈腰,笑脸灿烂,也不主动打招呼,不敢烦扰那位在正阳山气冲斗牛的年轻剑仙。
刘羡阳高高抱拳,“叨扰山神老爷清修了。”
山神赶紧抱拳还礼道:“有仙则灵,小神幸甚。”
刘羡阳跑去给大师兄董谷揉着肩膀,笑道:“董师兄,还有徐师姐,见着了师父,你们一定要帮我说话啊,我这趟做客正阳山,一路过关斩将,险象环生,受伤不轻,拼了性命都要让咱们龙泉剑宗露面,师父如果这都要骂人,太没良心,不讲师德,我到时候一个气闷,伤了大道根本,师父事后不得哭去。”
董谷笑着点头,“没问题,其实师父看不顺眼正阳山,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
徐小桥却是一根筋的性子,没什么人情世故,“我可以劝几句,可最后还是师父自己拿主意。”
刘羡阳转头笑问道:“余姑娘,我这次问剑,还凑合吧?”
赊月点头道:“很凑合。”
刘羡阳哑然。
谢灵忍俊不禁,一物降一物。想起一事,谢灵突然说道:“记得师父当年亲口说过,只要谁跻身了玉璞境剑修,谁就可以担任下任宗主。”
刘羡阳皱眉道:“我怎么不知道。”
董谷点点头,“师父确实说过此事,不过那会儿刘师弟还在南婆娑洲游学。”
刘羡阳疑惑道:“谢灵,你小子偷偷摸摸跻身玉璞境剑仙了?”
谢灵摇头道:“还没有,元婴瓶颈难破,至少还需要十年的水磨功夫。”
刘羡阳揉了揉下巴,“果然还是要靠我。阮铁匠是烧了多少高香,才能收到我这样光耀门楣的得意弟子。”
刘羡阳沉默片刻,自顾自说道:“如果师父这次回神秀山,是打算跟咱们几个说此事,那我就只好挑起重担了。”
陈平安那小子都是宗主了,自己没理由。
赊月问道:“在剑顶那边,你喝了多少酒啊?”
刘羡阳白眼道:“”
对于刘羡阳主动要求继任宗主一事,董谷是如释重负,徐小桥是心服口服,谢灵是全然无所谓,只觉得好事,除了刘羡阳,谢灵还真不觉得师兄师姐,能够担任龙泉剑宗第二任宗主,这两位师兄师姐,不管谁来担任宗主,都是难以服众的,会有极大的隐患,可如果耐心极好的师兄董谷负责财库运转一事,性情耿介的师姐徐小桥担任一宗掌律,都是不错的选择,师父就可以安心铸剑了。至于自己,更能够潜心修行,步步登高,证道长生不朽,最终……
想到这里,谢灵抬起头,望向天幕。
飞升。登天。
如果只说皮囊,神仙气度,龙泉剑宗之内,确实还是得看桃叶巷谢氏的这位“幽兰庭芝”。
赊月心声问道:“为什么愿意当宗主?”
在她看来,刘羡阳其实是
刘羡阳笑道:“阮师傅是个好人,陈平安也是个好人。”
赊月一头雾水,没明白他的师父和朋友,是两个好人,这与刘羡阳违心担任宗主,有什么关系。
刘羡阳说道:“我如果真的当了宗主,其实就只是过渡一下,阮师傅志不在此,我也心不在焉,所以真正带领龙泉剑宗登高的,还是未来的那位第三任宗主,至于是谁,暂时还不好说,等着吧。”
一行人抓紧赶路,返回大骊龙州。
神秀山那边,阮邛独自站在崖畔,默默看着群山风景。
昔年骊珠洞天的这片西边群山,北岳披云山在内,总计六十二座,群山品秩悬殊,大的山头,足可媲美小国山岳,小的山头,供一位金丹地仙的幽居修行,都会略显寒酸,灵气不足,必须砸下神仙钱,才会不耽误修行。世间一处山水形胜的修道之地,天地灵气多寡,山中道气深浅,其实归根结底,就是拥有有多少颗谷雨钱的道韵底蕴。
两大宗门,其中落魄山,所辖藩属山头,已然最多,灰蒙山,拜剑台,牛角山,螯鱼背
,蔚霞峰,照读岗……年轻山主,在短短不到三十年间,就渐次拥有了将近二十座山头,如果不论数量,只说山川版图,再撇开大岳披云山不谈,由于落魄山、灰蒙山和黄湖山都是占地极大的山头,其实落魄山已经囊括西边群山的半壁江山。
而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除了最早的祖山神秀山,与挑灯山和横槊峰,互为掎角之势,再加上与落魄山租借而来的彩云峰,仙草山,宝箓山,形成了接连成片的一块宗门腹地,之后又有一拨山头收入囊中,形成一圈剑宗外门势力,只是相较于落魄山的不断有人入驻诸山,龙泉剑宗始终人数稀少,反而好像被落魄山后来者居上,再加上剑宗开辟新地,嫡传跟随北迁一事,最终就形成了落魄山在此一家独大的格局。
阮邛其实也曾经想要一门心思在此扎根,收嫡传,嫡传收再传,再传又各有亲传,从此开枝散叶,最终在他手上,将一座宗门发扬光大,至于大骊朝廷赠予的北边那块地盘,阮邛本意是作为龙泉剑宗的下宗选址所在,只是一来二去,竟然就变成了不成体统的“大藩属,小祖山”。
龙州地界的山水边境线上,剑光一闪,风驰电掣绕过群山,循着一条既定的路线轨迹,最终飞掠至神秀山,阮邛抬起手,接住谢灵寄回的一把传信符剑,几个嫡传即将进入黄庭国地界,信上说余姑娘也会蹭饭,一看就是刘羡阳的口气,阮邛收起符剑,开始下厨,亲手做了一桌子饭菜,然后坐在正屋主位上,耐心等着几位嫡传和一个客人,来到这座祖山吃顿饭。
赊月想要独自返回铁匠铺子,刘羡阳没答应,说先前在信上与师父说了你会到场,要是临时反悔,就是不给阮铁匠面子,咱们这龙州地界,阮铁匠和魏山君都是扛把子,这俩大多时候都很好说话,可是偶尔也小肚鸡肠。
到了屋子那边,平时与谁都不苟言笑的阮邛,对赊月还是有些笑脸的,喊了声余姑娘,还难得开了个玩笑,说都不是外人,不用客气,如果饭菜不合口,只管说。
可把刘羡阳高兴坏了,阮铁匠还是会做人,拉着赊月坐在一条长凳上,坐在他们桌对面的董谷和徐小桥,都很正襟危坐,谢灵比较随意,坐在背对门口的长凳上。
刘羡阳帮所有人一一盛饭,赊月落座后,看了一桌子饭菜,有荤有素的,色香味俱全,可惜就是没有一大锅笋干老鸭煲,唯一的美中不足。
阮邛从刘羡阳手中接过饭碗后,没有拿起筷子,刘羡阳已经开始狼吞虎咽,挨了赊月一手肘。刘羡阳腮帮鼓鼓,抬起头,看见所有人都没动筷子,阮邛说道:“没事,吃你的。”
刘羡阳刚要点头,桌底下的脚背,又挨了赊月一脚踩,只得放下筷子。
阮邛说道:“我打算让刘羡阳接任宗主,董谷你们几个,如果谁有意见,可以说说看。”
龙泉剑宗一向如此,从没什么祖师堂议事,一些重要事情,都在饭桌上商量。
董谷说道:“师父,我对此没意见,羡阳担任下任宗主,最好不过。”
徐小桥说道:“师父,弟子无异议。”
谢灵笑道:“刘师弟继任宗主,是众望所归。”
刘羡阳埋怨道:“还喊什么刘师弟,得喊宗主。”
阮邛转头望去,刘羡阳赶紧给师父夹了一筷子菜,“师父这一手厨艺,分明是化用了铸剑术,炉火纯青!”
赊月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混不吝的刘羡阳人缘可以这么好,因为这位兵家阮圣人比较古板,大弟子董谷有样学样,太过敬重恩师,以至于太拘谨,徐小桥性情内敛,不喜言语,谢灵太仙气缥缈,远离红尘,尤其不喜庶务,如果没有刘羡阳,估计一顿饭,就一个个的闷不吭声,吃完就散场。
阮邛继续说道:“董谷以后管财库收支,徐小桥负责祖师堂律例,谢灵就好好修行,如果愿意分心的话,可以多收几个亲传弟子,山上的再传弟子,确实少了点。至于以后如何跟大骊朝廷和山上修士打交道,你们几个自己商量着办,也不是刘羡阳当了宗主,就必须他一力承担此事。”
三言两语,阮邛就聊完了一连串的宗门大事。
阮邛拿起筷子,说道:“吃饭。”
一声令下,吃饭吃饭。
还是除了刘羡阳的插科打诨,饭桌上就没有其余言语了。赊月只佩服刘羡阳这一点,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从不尴尬。
阮邛第一个吃完,放下筷子,起身之前,说道:“羡阳,你从今天起就是宗主了,所以不用什么事情都跟我打招呼,以后我只管铸剑一事。”
再看了眼其余三位嫡传,阮邛淡然道:“不管在宗门里边担任什么职务,同门就得有同门的样子,外边一些乌烟瘴气的习惯,以后别带上山。”
说完这些,阮邛就走出屋子,御风离去。
阮邛一走,董谷和徐小桥就有了些言语,反而轮到刘羡阳开始细嚼慢咽,不再开口说话。
一顿饭吃完,徐小桥负责收拾碗筷,赊月帮忙,徐小桥对这位余姑娘的印象极好。
刘羡阳跟个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叼着牙签,等到两个娘们去了灶房那边,拿手指轻敲桌面,语重心长道:“老董啊,小谢啊,你们俩年纪都不小了,媳妇可以找起来啦,不然我这个宗主,每天对着一大帮光棍,当得内疚啊,心里边不得劲。”
谢灵笑道:“董师兄,早知道某人当了宗主,就是这鸟样,你还不争一争宗主位置?不然咱俩改口,去师父那边求一求?我负责帮忙说服徐师姐,你负责在师父那边死缠烂打,到时候换宗主,反正就是一顿饭的事情。”
董谷点头道:“心里边是有些不得劲。”
刘羡阳呸了一声,“就凭你们俩,也想在阮铁匠那边兴风作浪?”
刘羡阳摊开一只手掌,抹了抹鬓角,“再说了,与你们说个秘密,徐师姐看我的眼神,早就不对劲了。”
徐小桥在灶房那边,莫名其妙遭了这场无妄之灾,恼羞成怒道:“刘羡阳,你找死啊?!再嘴巴没个把门,喜欢胡说八道,也要有个度!信不信我把你嘴巴撕烂?”
刘羡阳一脸无辜道:“我是说师姐你看师弟的眼神,就像亲姐姐看待走散又重聚的亲弟弟一般,实在是太慈祥太温柔了,让我心里暖洋洋的,也有错啊?”
赊月扯了扯徐小桥的袖子,轻声道:“你别理他,他每天做梦,脑子拎不清了。”
徐小桥气笑道:“不跟他一般见识,余姑娘以后你得多管管刘羡阳,省得他每天那么不着调,流里流气,吊儿郎当。”
赊月就有些郁闷,这个姑娘,咋个这么不会说话呢,人不坏,就是有点缺心眼吧。
刘羡阳起身道:“我得去趟披云山,以宗主身份,谈点事情。你们各忙各的。”
拍了拍谢灵的肩膀,“小谢,好好修行,戒骄戒躁。”
谢灵笑着抱拳道:“听宗主的。”
刘羡阳觉得还不太过瘾,就要去拍大师兄的肩膀,教诲几句,董谷摆摆手,“少来这套。”
刘羡阳笑嘻嘻走出屋子,问道:“余姑娘,咱俩一起下山?”
赊月摇摇头,“不了,我得回铺子那边了。”
刘羡阳就独自走了趟披云山,与魏檗说了件事。
魏檗错愕不已,事关重大,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就问了句,“这是阮圣人本人的意思?”
刘羡阳拍了拍胸脯,大笑道:“魏大山君你就别管了,反正如今龙泉剑宗,我刘羡阳,说了算。”
魏檗疑惑道:“怎么说?”
刘羡阳哈哈大笑道:“我已经是新任宗主了,还不是我说了算?”
魏檗沉默片刻,刘羡阳收敛笑意,点点头,魏檗叹了口气,微笑道:“明白了,马上办。大骊朝廷那边,我来帮忙解释。”
刘羡阳感慨道:“魏山君这样的朋友,打灯笼都难找。”
这一天,龙泉剑宗在西边大山里边的群山,除了与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头,依旧留在原地,其余神秀山在内,全部被北岳山君魏檗,召来那位储君山神,联手施展神通,搬迁一空,徙往旧中岳地界。
从今往后,旧骊珠洞天境内,就没有什么龙泉剑宗了,以后只会剩下个宗字头的落魄山。
在魏檗忙碌的时候,刘羡阳就一直蹲在披云山之巅,双手笼袖,叼着草根。
其实这就是师父阮邛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
————
剑气长城,儒衫左右,盘腿而坐,横剑在膝,目视前方。
一路跨海赶来此地的曹峻,风尘仆仆,一屁股跌坐在不远处,大口喘气,气息平稳几分后,笑着转头打招呼道:“左先生!”
左右轻轻点头。
曹峻等了半天,发现左右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左先生?”
左右疑惑道:“有事?”
这个南婆娑洲的剑仙胚子,能够在剑心受损之后,依旧敢在宝瓶洲、桐叶洲两处战场递剑,如今还主动来了此地,看样子是打算对蛮荒天下出剑?
左右对此人印象转好颇多。
曹峻一个脑袋两个大,那陈平安不是说你这个当师兄的,让我来剑气长城这边跟你练剑吗?这就不认账了?
可要说跟左右掰扯道理,就免了。
曹峻小心翼翼问道:“左先生,是不是忘了什么?”
左右皱眉道:“身为剑修,有话直说。”
曹峻哭丧着脸道:“陈平安建议我来这边,跟随左先生练剑。”
都没敢说实话。
陈平安那王八蛋,是左右的师弟,自己又不是。
左右点头道:“可以。”
曹峻松了口气,憋屈归憋屈,总算没白跑一趟,只是心中忍不住大骂一句,狗日的隐官。
“我那师弟,是不是对你说,让你来这边,是我的提议?”
左右笑了笑,随便伸出一手,轻轻按住剑鞘,只等阿良在南边折腾出点动静,自己就可以跟着出剑了。
至于传授曹峻剑术,其实毫无问题,如今曹峻的心性,资质,品行,都有了,跟早年那个南婆娑洲的年轻天才,判若两人。
曹峻瞥了眼左右按住剑鞘的动作,立即使劲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的事!”
左右转过头,好奇问道:“真的假的?你说实话。”
曹峻硬着头皮说道:“陈平安确实说过是左先生让我来的。”
左右眺望远方,心情似乎不错,微笑道:“跟师兄倒是不见外。”
曹峻愣了半天,左右竟然也是会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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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山最北边,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立起了一块界碑,“北去落魄山二十万里”。
一条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从中土神洲而来,缓缓悬停在牛角山渡口。
而不设夜禁的大骊京城,灯火辉煌如昼,大门那边,有两人无需递交山水关牒,就可以畅通无阻步入其中,城门这边甚至都没有一句盘问言语,因为这对貌似山上道侣的年轻男女,各自腰悬一枚刑部颁发的太平供奉牌。
一座气势恢宏、鱼龙混杂的大骊京城,今夜只是多出了两块太平无事牌,其实并不显眼。
宁姚遥遥看了眼大骊皇宫那边,一层层山水禁制是不错,问道:“接下来去哪里?如果仿白玉京那边出剑,我来挡下。你只需要在皇宫那边,跟人讲道理。”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先找个地儿,吃顿宵夜?”
宁姚点点头,“随你。”
找了个夜宵摊子,陈平安落座后,要了两碗馄饨,从桌上竹筒里抽出两双竹筷子,递给宁姚一双,陈平安手持筷子,对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轻轻吹了口气,下意识笑着提醒她小心烫,只是很快就哑然失笑,与她做了个鬼脸,低头夹了一筷子,开始细嚼慢咽,宁姚转头望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等到陈平安抬头望过来的时候,又只能看到她的微颤睫毛。
等到宁姚吃完,发现陈平安已经双手笼袖,笑眯眯看着自己。
宁姚想了想,“不太顶饿,再来一碗?”
陈平安大手一挥,“兜里有钱,多吃碗馄饨,不算事儿。”
一旁有食客腹诽不已,看把你小子能耐的,得是多落魄的江湖人,才从一碗馄饨里吃出这般豪气?
再看那个眯眼而笑的女子,白长那么好看了,也真是个缺心眼的娘们,才会找这么个穷光蛋一起过日子,走江湖。
第八百二十八章 自由自在
吃过宵夜,陈平安就带着宁姚散步,夜游京师,也没说一定要去哪里,反正拣选那些灯火通明的街巷,随便逛荡,身边不断有推车小贩路过,有些是卖那莲藕、菱角制成的冰镇甜品,这类推车后边经常跟着几个馋嘴孩子,京师商贸繁华,专门商人开设大小冰窖,每年冬天凿储冰块,在夏秋时节兜售。
在剑气长城,两人也有过这样的结伴而行,只是那会儿的散步,很难说是散心。
路过一座小武馆,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年陪都一役落幕后,宝瓶洲新评出的四大武学宗师,因为裴钱年纪最小,还是女子,加上排名仅次于宋长镜,所以比我这个师父的名气要大多了。”
城内武馆林立,许多江湖门派都在这边讨生活,在京城要是都能混出了名声,再去地方州郡开枝散叶开创堂号,就容易了,陈平安就知道其中一位武馆拳师,因为早年在陪都那边,经过几天几夜的守株待兔,终于逮住个机会,有幸跟郑大宗师切磋一场,虽说也就是四拳的事情,这还是那位年纪轻轻、却武德醇厚的“郑撒钱”,先让了他三拳,可等这位挨了一拳就口吐白沫的金身境武夫,刚回到京城,带着大把银子要求拜师学艺的京城少年、浪荡子,差点挤破武馆门槛,人满为患,据说这位拳师,还将大宗师“郑清明”当初作为医药费,赔给他的那袋子金叶子,给好好供奉起来了,在武馆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不是走桩练拳,而是敬香。
宁姚欲言又止。
陈平安问道:“是想说裴钱已经是一位剑修的事情?”
宁姚信守承诺,不说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我其实早知道了,在云窟福地那边就发现了端倪,不过裴钱一直藏掖,大概是她有自己的顾虑,我才故意不说破。毕竟不是谁都能在剑气长城,随随便便得到周澄的剑意馈赠。所以裴钱孕育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意外嘛,肯定是有些的,可不至于感到太过奇怪。”
陈平安有句话没说出口,裴钱终究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嘛。
宁姚这才说道:“裴钱很快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境剑修了。”
陈平安一愣,保持微笑,摘下腰间养剑葫,准备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不曾想宁姚又说道:“裴钱那把本命飞剑,极其不同寻常,竟然可以一分为七,一个不小心,就会天生带有多种本命神通,这是很罕见的事情,在历史上,屈指可数,至于到底有哪几位前辈剑仙,有类似飞剑,你喜欢记这些,肯定比我清楚,所以无论是按照剑气长城界定飞剑品秩的老规矩,还是你在避暑行宫新定品第,不管是捉对厮杀,还是战场攻伐,裴钱这把暂未名的飞剑,应该都可以位列甲等。”
极其,竟然,罕见。
这可是从宁姚嘴里说出的词汇。
陈平安悻悻然悬好养剑葫,一口酒没喝。
陈三秋的那把本命飞剑“白鹿”,就拥有两种天赋异禀的本命神通,其中一种,还跟文运有关。
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拥有两三把本命飞剑的剑修,要远远多过一把飞剑拥有两三种神通的剑修,单纯的纸面计算,两种情况看似没什么区别,实则天壤之别。
比如跟在谢松花身边修行的小姑娘朝暮,她就拥有两把本命飞剑“滂沱”、“虹霓”,而被陈平安带到落魄山的姚小妍,更是拥有三把本命飞剑,“春衫”,“蛛网”和“霓裳”,只不过姚小妍的飞剑神通,都重守,温养体魄,所以三把飞剑品秩都不高,但是私底下,陈平安确定一事,九位剑仙胚子当中,相对性情怯懦的姚小妍,在更换了一处修道练剑之地后,她极有可能不是那个未来境界最高、杀力最大的剑修,但绝对是将来跻身上五境最无悬念的那个。
曾经的剑气长城,战事连绵,不会耐心等待一位天才剑修循序渐进的缓缓成长。
可是拥有两种以上本命神通的飞剑,就像宁姚说的,确实屈指可数,万年以来,避暑行宫的档案记录,总计不到十把。无一例外,飞剑主人,后来都成为了杀力出众、战功卓著的剑仙。
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剑修,就是飞升境剑修,宗垣。
那个会被后世很多年轻剑修调侃一句,“宗垣不如我厉害”的宗垣。
只是一把飞剑,却拥有匪夷所思的四种本命神通,关键是三攻伐一防御,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过真正让陈平安最佩服的地方,在于宗垣是通过一场场大战厮杀,通过年复一年的勤勉炼剑,为那把原本只列为丙上品秩的飞剑,陆续找寻出其余三种大道相契的本命神通,事实上最初的一种飞剑神通,并不显眼,最终宗垣凭此成长为与老大剑仙并肩作战年月最为长久的一位剑修。
陈平安说道:“当年老大剑仙不知何故,让我带了那些孩子一起返回浩然,你要不要带他们去飞升城?中土文庙那边,我来打点关系。”
毕竟有先生的人,而且还是认识礼圣的人。
何况礼圣自己都说了,有事就经常去文庙诉苦喊冤,不用脸皮太薄,别管成与不成,只管多道辛苦。
宁姚摇摇头,“既然是老大剑仙的安排,那就留在落魄山练剑。浩然天下这边,如果只有一个龙象剑宗,不太够。”
米裕,崔嵬,都是家乡剑修,哦,还有个元婴境的女子剑仙,隋右边,还跟浮萍剑湖的隋景澄一个姓呢,挺巧。
陈平安点点头,那些孩子暂时留在落魄山,等到下次五彩天下重新开门,九位剑修,是走是留,都看他们自己的选择,反正陈平安都欢迎。
一开始陈平安是想要收取他们作为嫡传的,只是后来崔东山建议这些孩子,不要年纪太小却辈分太高,最好是以霁色峰三代谱牒弟子的身份,山中修行和下山历练,陈平安就采纳了崔东山的这个意见。
宁姚突然说道:“有人在远处瞧着这边,不管?”
远处一处屋脊上,坐着六人,都是年轻地仙,但是修行气象极为沉稳,应该是久经厮杀之辈,宝瓶洲除了落魄山,没有任何一个山头,能够同时拥有这么六位身负气运的年轻俊彦。所以不出意外,是大骊某个隐秘机构精心栽培出来的死士。
陈平安对此早就有所察觉,却摇头道:“反正都没什么杀意,就不去管了。”
宝瓶洲有三个地方,外乡修士,不管如何的过江龙,最好都别把自己的境界太当回事。
一个当然是旧骊珠洞天的龙州地界,白帝城柳赤诚对此肯定印象深刻。
再就是位于中部大渎附近的大骊陪都,国师崔瀺为这座陪都,留下了那座仿白玉京。如今替大骊住持那座剑阵之人,不知姓名。对于宝瓶洲仙家修士而言,最奇怪的地方,还是这座剑阵南迁之后,就再没有北移迁回大骊京城,可能是如此作为,大骊户部会耗费太大,当然更可能是国师另有深意。这就使得大骊皇帝和藩王宋睦的关系,更加云遮雾绕,难道与宋长镜跟先帝一样,真是兄弟和睦,亲密无间?
然后就是这座大骊京城了,作为一国首善之地,城内光是城隍庙就有五座,都城隍庙,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京师首座,更是大骊王朝数以千计城隍庙的总衙所在,每年都会有来自各地的州郡城隍爷来此按例点卯、议事,不过那个带“都”字头的土地庙,不在京城,在南边的陪都。
此外京师多有隐于市井的府邸,既有官府衙门背景却不挑明身份的,也有山上渊源却毫不彰显仙家气派的,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悠闲散步,陈平安就瞧见了几处颇为“水深”的地方。
期间陈平安和宁姚路过一处小道观,门脸儿不大,红漆斑驳,岁月沧桑,没有张贴道教灵官门神,只悬了块看上去十分崭新的小匾额,京师道正衙署,所挂楹联,口气不小,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夜幕中,小道观门口并无车马,陈平安瞥了眼矗立在台阶下边的石碑,立碑人,是那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宁姚看不出什么学问,陈平安就帮忙解释一番,开篇四字,三洞弟子是在讲述立碑人的道脉法统,道正是大骊新设的官职,负责辅佐礼部衙门遴选精通经义、恪守清规的候补道士,颁发度牒,移咨吏部入档注录。至于大道士正,就更有来头了,大骊朝廷设置崇虚局,挂靠在礼部名下,统领一国道教事务,还职掌五岳水渎神祀,在京及诸州道士薄账、度牒等事。这位祖籍是大骊歙郡的崇虚馆主吴灵靖,想必就是如今大骊京城崇虚局的负责人,所以才有资格领“大道士正”衔,管着大骊一国数十位道正,总之,有了崇虚局,大骊境内的一切道门事务,神诰宗是不用插手了。
陈平安想了想,不记得宝瓶洲本土上五境修士当中,有一位名叫吴灵靖的道士。
简而言之,这么个小门户小地方,却是负责大骊京城一切道门事务,约束京师所有道士。
此外,大骊朝廷还设置译经局,皇帝宋和前些年,还为一位大骊藩属国出身的年轻僧人,赐下“三藏法师”的身份,在京开辟译场,不到十年之间,大骊召集了数十位佛门龙象,共译经论八十余部。在西方佛国,获得三藏法师身份的僧人,是谓佛子,每一位都精通经、律、论,故而参与三教辩论的僧人,无一例外都是具备三藏法师身份的得道高僧。
只是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碑,落在熟谙官场规矩的有心人眼中,就会格外意味深长。
宁姚随口问道:“大骊是想要扶持起属于朝廷自己的佛门法脉、道教道统?”
陈平安点头道:“内里如此,名义上却不会太明显,所以京城里边的崇虚局和译经局的道士僧人,都是不拿朝廷俸禄的,品秩都是虚衔,也不高,一州道正不过是从五品,论官身,远远比不得各州学政,甚至按照大骊律例,地方上的道正僧正,都不算跻身清流官品。”
想要凭借崇虚局和译经局,逐渐打破山上山下的那条界线,就像将庙堂衙门,搬迁开设在了山上。
而大骊临海诸州,彻底放开海禁,皆设立市舶司,通商天下。
龙州窑务督造署之外,还设置了六处织造局、织染署。
宁姚担心的事情,还是陈平安那些散落各处的破碎本命瓷,问道:“如果那个妇人,既不跟你硬碰硬,也不低头,只是撒泼打滚,死活不交出本命瓷,反正就是打定主意不与你讲道理,只摆出一副有本事就打死她的架势,到时候怎么办?落魄山总不能真就这么打杀了一位大骊太后娘娘吧?”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先看着她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等她闹完了再坐下来好好聊,谈崩了由着她再闹,比拼耐心,我很擅长。所以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你比较委屈,就只是在旁捏着鼻子看戏,事先说好啊,你要是不耐烦了,就眼不见为净,离开皇宫独自闲逛京城好了,留我一个人在那边。再说了,撂狠话吓唬人谁不会,真烦了她,我就说舍了落魄山家业不要,哪怕将霁色峰在内的所有山头,一并搬出宝瓶洲,也要打死她。”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了起来,“你是不知道,在你们都走了之后,其实我跟龙君、离真他们隔三岔五就会闲聊几句,其实挺有意思的。”
宁姚点点头,“也没什么烦不烦的,就当是看热闹了。”
为人处世,安身立命,其中一个大不容易,就是让身边人不误会。
亲近之人,若想久处无厌,就得靠这个“明明明白”,不会因为诸多意外,或是种种琐碎事情,某天突然让人觉得“你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其实许多误会,往往来自自身的捣浆糊。陈平安在这件事情上,从小就做得很好,所以长大之后,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远游大隋,期间就连李槐,一样都不用陈平安说什么,就会知道陈平安是怎么样个人。后来到了剑气长城,只要是与宁姚有关的一些重要事情,陈平安也始终是有一说一,不藏掖,宁愿她听了当下会生气,陈平安也绝不含糊其辞。
人生不能总是处处事事迁就他人,不然老好人一辈子都只能是个老好人。往往老好人的问心无愧,就会让亲近之人吃亏吃苦。
陈平安轻声道:“将来回了五彩天下,你别总想着要为飞升境多做点什么,差不多就可以了。能者多劳,也要有个度。”
宁姚笑道:“”
可能几座天下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宁姚跻身玉璞境,成为五彩天下的第一位上五境修士,再成为仙人境,飞升境,都是必然的,应该的,天经地义的。与此同时,不管宁姚做出什么了不起的壮举,做成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功业,也一样是自然而然的,无需多说什么的。
陈平安不这么觉得。
凭什么我家宁姚就得这么辛苦?
你们刑官、泉府两脉剑修,全是只会躺着享福的酒囊饭袋啊,不服?
以后等老子去了飞升城,就带上两大箩筐的道理,与你们好好掰扯掰扯。
陈平安之后跟宁姚又聊起了郭竹酒,一听说她性情稳重多了,反而有些心疼。
傻孩子傻孩子,因为孩子每天都盼望着长大,以为长大更有趣。
可是总有些孩子,自己是不太想要长大的,只是不得不成长。
又说起了于禄他们,听到李槐都是书院贤人了,宁姚就有些奇怪,说他读书开窍了?
陈平安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只说了四个字,一言难尽。
不过这次回了家乡,是肯定要去一趟杨家药铺后院的。李槐说杨老头在那边留了点东西,等他自己去看看。
于禄,早已是远游境武夫。谢谢却在金丹境瓶颈停滞多年,主要还是因为早年挨了那些困龙钉的缘故。
两人经常一起联袂游历,不过陈平安看样子,他们两个不像是相互喜欢的,估计双方就真的只是朋友了。
当然天下姻缘,世间情动,也多有那蓦然回首的悄然生发。
林守一担任过大渎庙祝,算是大骊的半个官场中人,不过听说他这些年跟家里的关系,还是不太融洽。
真不是陈平安咒他,林守一这家伙一看就是个打光棍的命,修行路上,实在太心定了。
当年几个同窗当中,就只有那个扎羊角辫的石嘉春,最早跟随家族搬来了京城,然后顺理成章地嫁为人妇,相夫教子。
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石嘉春的那对子女,如今好像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就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眼宁姚。
有些事情,一个人再努力,终究不成啊。
在一处小桥流水停步,两边都是张灯结彩的酒楼饭馆,应酬宴席,酒局无数,不断有醉醺醺的酒客,被人搀扶而出。
陈平安带着宁姚坐在相对静谧的水边台阶上,没来由想起了宗垣和愁苗,两位剑仙,一个年老,一个年轻,都很像。
一个只是在避暑行宫秘档见过,在酒桌上听过。一个曾经朝夕相处,原本一定可以成为巅峰大剑仙。
宗垣可能是剑气长城历史上,口碑最好的一位剑修,传闻相貌不算太英俊,性情温和,不太爱说话,但也不是什么闷葫芦,与谁言语之时,多听少说,眼中都有真诚笑意。而且宗垣年少时,练剑资质不算太天才,一次次破境,不快不慢不显眼,在历史上最为惊险严峻的那场守城一役,宗垣仗剑城头,剑斩两飞升。
如果没有战死,宗垣可以一人刻两字。
如果没有那场战事,宗垣一定会成为十四境剑修。
是继陈清都、龙君和观照之后,在董三更,陈熙,齐廷济崛起之前,剑气长城的顶梁柱。
一座剑气长城,在天地间屹立万年,从无青黄不接的情况出现。
而后来进入避暑行宫成为隐官一脉的愁苗,陈平安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敢多想什么。
宁姚问道:“在想什么?”
陈平安说道:“老剑仙宗垣,令人神往。”
摘下酒壶,默默喝着酒,愁苗可以不用死的。
宁姚说道:“如今有个说法,说没有宗垣,就没有后来的剑气长城,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飞升城。”
在剑气长城,其实除了陈清都,剑修一贯对谁都直呼其名。谈不上不敬。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自嘲道:“是齐狩手底下的哪个王八蛋,故意拿话恶心我?”
他气笑道:“欺负我不在飞升城是吧,等着。”
宁姚摇摇头,“是一位老元婴率先说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渐渐传开了,认可这个说法的人,很多。”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一条河水,就像一条绣满红灯笼图案的绸缎,自嘲道:“可能是因为离着远了,喜欢的人会更喜欢,讨厌的人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两人身后的石板路上,有一位老人在与一位年轻晚辈传授学问,说等会儿上了酒桌,座位怎么坐,点菜规矩有哪些,凉菜几个,硬菜怎么点,不要问主客爱不爱吃什么,只问有无忌口就行了。咱们自带的那几壶陈年酒酿,不用多说什么,更别搁放在酒桌上,主客是个好酒之人,回头倒了酒,他随便一喝,就自然晓得是什么酒水、什么年份了,与主客敬酒之时,双手持杯,切莫高过主客的酒杯,主客让你随意,也别当真随意,在桌上你就多喝酒,话不能不说,却要少说,主客的那几本文集,反正你都看过了,多聊书的内容便是了,官场事不懂别装懂,其余几位陪客的,既不可太过殷勤,又不可随便怠慢了,官场上的这些前辈,未必全是心眼小,更多是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不懂规矩,会不会做人……
刚刚步入官场的那个年轻人,听得神色认真,时不时轻轻点头,只是难免有些尚未褪去的书生意气,在老人不注意的时候,年轻人微微皱眉,叹了口气,约莫是觉得读书人的风骨,都要在饭桌上跟着一杯杯酒水,喝没了。
陈平安转头看着,听着,这些个粗浅规矩,自然早就懂了。
其实这个刚刚进入公门修行的年轻官员,还是幸运的,有个愿意倾囊相授的领路人。
真正的书生意气,不是什么都不懂,就偏要与所有老规矩、风俗为敌。
而是很多都懂了,我再来无所谓,单凭自己喜好,说话做事,来跟这个世道,毫不圆滑地打交道。
之后又有一位中年男人,领着两位年轻女子缓缓走过,不同的酒局,男人依旧是在为淡抹脂粉的她们面授机宜,不过三人都是练气士,两位女子似乎不情不愿,内心又有些担惊受怕,她们作为谱牒仙师,其实根本不愿意凑合这些所谓人情往来的山下酒局,一位大骊京城的礼部员外郎又如何,而且她们更怕这个师门前辈,会答应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她们虽然在山中修行,但是一些个山下腌臜事,是有所耳闻的,怕就怕那个年轻气盛的员外郎,见色起意,借着酒劲,对她们有什么想法,或是干脆在酒桌上,就手脚不干净,更怕师门长辈又顺着那人,撇下她们不管了。
那个男人满脸苦笑,继续耐心给她们解释今儿的酒局,很难得的,而且那个年轻有为的员外郎,官场风评极好,如果不是他所在家族,离着咱们山头近,不然这位仕途顺遂的同乡人,才三十岁出头,就已经贵为刑部衙门的一司次官,今晚想要请他出来喝酒,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陈平安收回视线。
宁姚单手托腮,看着河水。
同样的姿势,她换了只手。
陈平安就起身,拎着酒壶,弯腰挪步,坐在了她另外一边。
宁姚嘀咕道:“幼稚。”
陈平
安笑着不说话,只是小口抿着酒。
宁姚沉默片刻,好奇道:“我们这趟入城,也没如何刻意遮掩,除了那几个年轻男女远远看着,怎么一个人都没现身?甚至连暗中盯梢的人都没有。”
陈平安笑道:“那就是皇帝陛下还没打定主意,该如何跟咱们打交道。如果只有我一个,是不至于如此为难的。”
大骊朝廷,从不惯着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这不是宋氏跋扈,而是底气使然。
只是宁姚太例外。
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飞升境剑修,剑气长城的宁姚。
大骊招惹她,不谈宁姚本人,只说牵连,近的,就等于招惹了北俱芦洲的剑修,远的,还有齐廷济、陆芝的那座龙象剑宗。
陈平安说道:“大骊宋氏在棋盘上让先,等我率先落子。比如直奔皇宫,就是泥瓶巷昔年的窑工学徒,要掀了桌子翻旧账。如果是去了意迟巷找曹巡狩,就是个谈买卖的生意人。找朋友关翳然叙旧,就是个游山玩水的谱牒仙师。去旧山崖书院遗址,就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不管去哪里,皇宫里边,就都有了后手对策。但是我们这么闲逛,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说不定就要跟着吃顿宵夜了。”
陈平安停顿片刻,笑道:“所以等会儿,我们就去师兄的那栋宅子落脚。”
宁姚转过头,眼神中有些询问。
她今夜不太愿意想事情。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等于告诉大骊一声,我做事情讲究分寸,所以你们大骊得投桃报李,反正谁都不用故弄玄虚。”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这是先生在书上的言语,广为流传,而且会代代相传。做梦一般,自己的先生,会是一位书上圣贤。
而当陈平安置身于这座京城,就会发现,处处都有大师兄崔瀺的教化痕迹。
宝瓶洲之所以还是宝瓶洲,是两位师兄,通过长达百年的殚精竭虑,不断聚拢人心,最终使得一洲山河,豪杰并起,才能够一同力挽天倾。
那么陈平安这个当师弟的,不会肆意破坏这个大好局面,却不是因为落魄山如何忌惮大骊宋氏。
陈平安笑道:“咱们在那边休歇,我顺便看看藏里边有没有孤本善本,搬去落魄山。”
宁姚问道:“偷书?”
陈平安放下酒壶,双臂环胸,呵呵笑道:“当师弟的,与师兄借几本书看,怎么能算偷?谁拦谁没理的事情嘛。”
宁姚随口说道:“小米粒听裴钱听郑大风说,你在老龙城有个好朋友范二,双方有过一个约定?”
陈平安哈哈笑道:“你说范二啊,他那会儿年少无知,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所幸被我劝阻了。”
陈平安这辈子可不曾喝过花酒。
只在南苑国京城路过青楼勾栏,领教过那份躲都没办法躲的脂粉气。
宁姚想起一事,“我先前打碎了竹皇那块住持剑顶阵法的玉牌?”
陈平安笑道:“其实是好事,如果你不打碎它,我也会自己找个机会做成此事,竹皇的一线峰,没了满月峰夏远翠和秋令山陶烟波的双方掣肘,又有晏础的投靠,竹皇这个宗主,就会变成彻彻底底的一言堂,在正阳山一家独大,正阳山的内乱很快就会停止。现在好了,竹皇最少在数年之内失去了一位剑顶阵法仙人的最大依仗,就只是个一线峰的峰主,玉璞境剑修。如此一来,变数就多了。”
陈平安仰头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巴,继续说道:“陶烟波一定会主动依附夏远翠,寻求秋令山的破局之法,比如私底下结成契约,‘租借’自家剑修给满月峰,甚至有可能怂恿那位夏师伯,争一争宗主位置,作为报酬,就是秋令山封山令的提前解禁。至于晏础这棵墙头草,一定会从中煽风点火,为自己和水龙峰谋取更大利益,因为下宗宗主一旦选定元白,会使得正阳山的变数更大,更多,形势微妙,错综复杂,竹皇光是要解决这些内患,没个三十五年,休想摆平。”
陈平安左手随便一抹,“昔年藕花福地,那位老观主的脉络学说,绝不是一方万事灵验的灵丹妙药,但绝对是跋山涉水最好的一把开山柴刀。”
陈平安悬好养剑葫在腰间,伸出一只手,从河中捻起一份灯火倒影,凝为一只小巧玲珑的灯笼,搁在空中,盏盏灯笼,悬停空中,弯来绕去,勉强是一条线,就像一条道路,再从河中捻起两份细微的水运,搁放在灯笼两侧。
陈平安说道:“一般人,都会步入其中,因为道路明显,还好走。如果往大了说,这就是大势,命运。”
再指了指两盏灯笼之间的间隙,“这期间的人心起伏,不同人生路程带来的种种变化,其实不用去细究的,何况真要管,也未必管得过来,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肯定会有人能够走出这条道路,但是没关系,对于正阳山来说,这就是真正的好事,也是我一直真正期待的事情。”
这是陈平安从郑居中和吴霜降那边学来的,一个擅长计算人心脉络,一个擅长兵解万物。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打个比方,当年在小镇,正阳山对那部剑经志在必得,清风城是奔着瘊子甲去的,这就是人生路上的必然,如果拿我自己举例子,比如……顾璨的那本撼山拳谱,就是一盏灯笼,泥瓶巷的陈平安,得到了这本拳谱,就一定会学拳,因为要保命。”
宁姚说道:“还有隔壁宋集薪家的木人,你一定会拼凑起来,再让我帮你讲解经脉?”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这么个道理。许多偶然,实则必然。但是一连串的必然,又会出现万一和偶然。”
宁姚皱紧眉头,忧心忡忡。
陈平安转过身,动作轻柔,帮她抚平眉头,轻声笑道:“老话所谓的三岁看老,只是一般情况,未必真能看死一个人。没有谁一定会成为谁,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情。哪怕是当年那个卖糖葫芦的邹子,也不是真的刻意针对当年的我,一定要为难一个孩子。准确说来,邹子就像是在等一个选择和某些结果,然后等等再看。这与我一直告诫自己的那个道理,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其实并不冲突,后来在书上看到亚圣的一句话,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是说‘万物皆备于我’。之前在文庙功德林,陪着先生闲聊,先生就说亚圣的这句话,极好,用心良苦。”
“当年对骊珠洞天许多幕后的冷眼旁观之人,也不一定会亲身入局,无非是四处押注,推波助澜,至多是开凿河床,或是牵引湖泊,筑造堤坝。这就像我们用一个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一大堆字画,就会想着这个人名气越来越大,价格越来越高,哪天转手一卖,就是天价,轻而易举攫取暴利。当年杨老头就是我们家乡的那个坐庄之人,对马苦玄,宋集薪,刘羡阳,顾璨,赵繇,谢灵等等,可能都曾各有各的押注,只是方式不同,悄无声息,然后谁如果能够在某些关键时刻,走上一个更高的台阶,旁人就会继续押注,不成的,可能就此籍籍无名,可能大道夭折了,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同样的,师兄崔瀺也曾押注吴鸢,魏礼,柳清风,韦谅在内很多人。其中柳清风,就不是一定会成为后来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
“十四岁尚未离乡的陈平安,在遇到刘羡阳那场劫难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那会儿,路过廊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然后我还有机会重来,一定就会选择另外一种人生,会去做某个接下那串糖葫芦的自己,某天当了窑工学徒,哪怕一辈子烧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但是今天的我,肯定不会如此选择了,哪怕有机会,都会选择原路走到这里,至于以后……”
太多事情,身不由己。
宁姚轻声问道:“以后会如何呢?”
陈平安眼神坚毅,笑道:“以后哪怕给我一万种不同的选择,都不去选了。”
宁姚眼神明亮,轻轻点头。
之后陈平安带着宁姚去往一地,穿街过巷,熟门熟路,根本不用与人问路,陈平安就好像在逛自己山头。
路过了那条意迟巷,此地多是世代簪缨的豪阀华族,离着不远的那条篪儿街,几乎全是将种门庭,祖宅在二郎巷和泥瓶巷的袁曹两姓,还有关翳然和刘洵美,京城府邸就都在这两条街巷上,是出了名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怕当年论功行赏,多有大骊官场新面孔,得以跻身庙堂中枢,可还是没办法在意迟巷和篪儿街落脚。
在一条僻静小巷的路口,出现了两位练气士,一老一少,拦住去路。
境界都不高,一位元婴,一位龙门境。
老人神色淡然道:“不管是谁,绕路而行。”
陈平安指了指巷子里边,笑道:“我是里边那座宅子主人的师弟。”
然后补了一句,“来这边看书。”
那少年嗤笑道:“国师的师弟?你咋个不说自己是国师的师兄啊?”
谁不知道咱们大骊的国师,绣虎崔瀺,早就脱离文圣一脉百多年了,哪来的师弟,看来如今京城的骗子,胆子有点大,花样有点多啊。
老人好像也是个不问世事的隐士高人,挥手道:“赶紧走。”
陈平安有些无奈,大骊朝廷怎么会让这两人看守此处?
于是只好转头与宁姚问道:“我们就近找一处客栈?”
宁姚自然无所谓。其实两人潜入府邸又不难。
相较于京城别处的夜亮如昼,这条街上反而夜幕沉沉,陈平安没来由说道:“纯粹的自由,需要献祭人性。”
宁姚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道:“没啥意思。”
然后挨了一肘,呲牙咧嘴,找到了一座客栈,结果一问,只有一间屋子了,陈平安哀叹一声,就要给钱。
第八百二十九章 廊道的旧人旧事
客栈掌柜是个老江湖了,客栈生意是好,可还不至于好到只剩下一间屋子,老人只是看那那个背剑走江湖的青衫男子,还算顺眼,衣衫整洁,神色和气,不像是个惹事精,就当帮一把,不过不能白帮忙,开价的时候,就多要了几两银子,掌柜到底怕挨骂,好心被当驴肝肺,就先丢了个眼神,看对方领不领情,不曾想男人立即回了个眼神,都在不言中。呦呵,看不出,还挺老道,上道。
掌柜收了几粒碎银子,是通行一洲的大骊官银,上秤后裁剪边角,还给那个男人些许,老人再接过两份通关文牒,提笔记录,衙门那边是要查账本和案簿的,对不上,就要吃官司,老人瞥了眼那个男人,心中感慨,万金买爵禄,何处买青春。年轻就是好啊,有些事情,不会有心无力。
老话说美色消磨少年,只不过眼前这个青衫男人,瞧着年纪也不小了,约莫而立之年?怎么还像个雏儿?莫不是出身江湖门派,名声不够响亮,光顾着打熬气力、傍身武艺了,顾不上找媳妇?
这对像是离乡游历的江湖男女,在关牒上,双方祖籍都在大骊龙州青瓷郡槐黄县,陈平安,宁姚。
既然是咱们大骊本土人氏,老人就更加慈眉善目了,递还关牒的时候,忍不住笑问道:“你们既然来自龙州,岂不是随便抬头,就能够瞧见魏大山君的披云山?那可是个好地方啊,我听朋友说,好像有个叫红烛镇的地儿,三江汇流,风水宝地,与冲澹江的水神老爷求科举顺遂,或是与玉液江水神娘娘求姻缘,都各有各的灵验。”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好像是这样的,这次我们回了家乡,就都要去看一看。”
老掌柜委实健谈,一下子给勾起了闲聊的瘾头,竟是不着急递交房门钥匙,斜靠柜台,用手指推给男人一碟花生米,笑道:“听说你们龙州那边,除了魏老爷的披云山,好些个山水祠庙,还有个神仙渡口,那你们岂不是每天都能瞧见神仙老爷的踪迹?京城这儿就不行,官府管得严,山上神仙们都不敢风里来云里去。”
明着是夸龙州,可归根结底,老人还是夸自己这座土生土长的大骊京城。
陈平安看着柜台后边的多宝架,放了大大小小的瓷器,笑着点头道:“龙州自然是不能跟京师比的,这儿规矩重,藏龙卧虎,只是不显眼。对了,掌柜喜欢瓷器,独独好这一门儿?”
老人眼睛一亮,碰到行家了?老人压低嗓音道:“我有件镇店之宝的瓷器,看过的人,说是百来年的老物件了,就是你们龙州官窑里边烧造出来的,算是捡漏了,当年只花了十几两银子,朋友说是一眼开门的尖儿货,要跟我开价两百两银子,我不缺钱,就没卖。你懂不懂?帮忙掌掌眼?是件粉白釉底子的大花瓶,比较少见的八字吉语款识,绘人物。”
老人抬手比划了一下高度,花瓶约莫得有半人高。
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肯定不到一百年,至多四十年,在元狩年间确实烧造过一批吉语款的大立件,数量不多,这样的大立件,按照当年龙窑的老规矩,成色不好的,一律敲碎,除了督造署官员,谁都瞧不见整器,至于好的,当然只能是去哪里边搁放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笑着指了指皇宫那边。
老人哀叹一声,看来是花了一笔冤枉钱,不曾想那人从小碟里捻起花生米,轻轻嚼着,继续说道:“这么大的立件,就已经比坐件、趴件值钱多了,又是拔尖儿的人物款立件,花鸟走兽是比不了的,而且八个字的官窑款立件,尤其罕见,一般都是四字、六字款识,如果我没有记错,在所有龙窑窑口里边,只烧造了三年,如今也有些新出的官仿官,但是龙窑的老师傅们,这些年走得走,不然就是年纪大了,带出了徒子徒孙,再加上从以往只往宫里头送的御用贡品,变成了降一等的寻常官窑,所以其实烧造技艺已经不如当年,掌柜这件,年份釉色款识,都是对的,再者当年窑务督造署那边,我听说,只是听说啊,一些个成色寻常的大件儿,也是有过那么一小撮,流入当地民间大户人家的,当然了,更可能是某些老师傅离开龙窑后,自己私底下烧造的仿官款,这样的,一样很值钱,如果没有意外,掌柜这件镇店之宝,最少值这个数。”
老人看着那人抬起一只手掌,惊讶道:“能卖个五百两银子?!”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其实该说的,都说了,至于真真假假,重要也不重要,反正该听的,老掌柜这样的人精儿,也听进去了。
老人突然笑眯眯道:““既然值个五百两,那我三百两卖给你?”
陈平安笑道:“掌柜,你看我像是有这么多闲钱的人吗?再说了,掌柜忘了我是哪里人?”
老掌柜大笑不已,朝那个男人竖起大拇指。
宁姚看着那个与人初次见面便谈笑风生的家伙。
入乡随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是跟谁都能聊几句。
再这么聊下去,估计都能让掌柜搬出酒来,最后连住店的银子都能要回来?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与老掌柜随口问道:“最近京城这边,有没有热闹可看?”
京城这地儿,是从来不缺热闹的,不同寻常的官场升迁、贬谪,山巅仙师的大驾光临,江湖宗师的扬名立万,各大水陆法会,士林清谈,文豪诗篇,都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如今的宝瓶洲,尤其是大骊朝野上下,越来越喜欢打听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别家事。
老人点头道:“有啊,怎么没有,这不火神庙那边,过两天就有一场切磋,是武评四大宗师里边的两个,你们俩不是奔着这个来的?”
武评四大宗师里边的两位山巅境武夫,在大骊京城约战一场,一位是旧朱荧王朝的老人,成名已久,一百五十岁的高龄了,老当益壮,前些年在战场上拳入化境,一身武学,可谓登峰造极。另外那位是宝瓶洲西南沿海小国的女子武夫,名叫周海镜,武评出炉之前,半点名气都没有,据说她是靠着打潮熬出的体魄和境界,而且据说长得还挺俊俏,五十六岁的婆姨,半点不显老。所以如今不少江湖门派的年轻人,和混迹市井的京城浪荡子,一个个嗷嗷叫。
要是搁在老掌柜年轻那会儿,只是两位金身境武夫的切磋武学,就可以在京师随便找地方了,热闹得万人空巷,篪儿街的将种子弟,必然倾巢出动。如今哪怕是两位武评大宗师的问拳,听说都得事先得到礼部、刑部的批文,双方还需要在官府的见证下签订契约,麻烦得很。
不过如今京城庙堂和山水官场,聊得最多的,肯定还是那场精彩纷呈的正阳山庆典,龙泉剑宗嫡传刘羡阳,落魄山的联袂观礼,尤其是山主陈平安的青衫风流。
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大宗师。
果然我宝瓶洲,除了大骊铁骑之外,还有剑气如虹,武运鼎盛。
可能昔年打醮山渡船上边,离乡少年是怎么看待风雷园李抟景的。
那么如今一洲山河,就有无数少年,是怎么看待落魄山陈平安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是小门派出身,这次忙着赶路,都没听说这件事。”
老人虽然聊得意犹未尽,很想拉着这个叫陈平安的喝两盅,可还是递给了钥匙,**一刻值千金嘛,就别耽误人家挣钱了。
从头到尾,宁姚都没有说什么,先前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钱结账,她没有出声阻拦,这会儿跟着陈平安一起走在廊道中,宁姚脚步沉稳,呼吸平稳,等到陈平安开了门,侧身而立,宁姚也就只是顺势跨过门槛,挑
了张椅子就落座。
不对劲。
感觉要挨打。
陈平安站在原地,试探性问道:“我再去跟掌柜磨一磨,看能不能再腾出间屋子?”
宁姚摘下剑匣,随便竖立在脚边,拎起瓷壶,倒了杯水,“河边没少喝,不先醒醒酒?”
陈平安轻轻关了门,倒是没有栓门,不敢,落座后拿过茶杯,刚端起,就听宁姚问道:“每次走江湖,你都会随身携带这么多的通关文牒?”
陈平安喝完水,说道:“跟法袍一样,多多益善,以备不时之需。”
宁姚眯眼道:“我那份呢?虽说一看就是假的,可是走入京城之前,这一路也没见你临时伪造。”
陈平安笑道:“你要在浩然待好些年,总归是用得着,比如以后还要带你去仙游那边见徐大哥呢,我前些时候就想着未雨绸缪,赶巧,这不真就派上用场了。”
“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么个客栈吧?”
“之前在街上,瞥了眼柜台后边的多宝架,瞧着有眼缘,还真就跟掌柜聊上了。”
宁姚不再多问什么,点头称赞道:“脉络清晰,有理有据,既偶然又必然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说道:“我等会儿还要走趟那条小巷,去师兄宅子那边翻检书籍。”
宁姚不置可否,起身去开了窗户,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望向窗外,因为客栈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比较近,视野中处处灯火通明,有挑书灯,有酒宴酬答的烛光,还有一些年轻男女的登高赏月。
陈平安很少见到这样懒散的宁姚。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偷偷伸长脖子,望向宁姚的背影,好像比起剑气长城那会儿,又有些细微变化,稍稍瘦了些。
女子的发髻样式,描眉脂粉,衣饰发钗,陈平安其实都略懂几分,杂书看得多了,就都记住了,只是年轻山主学成了十八般武艺,却无用武之地,小有遗憾。而且宁姚也确实不需要这些。
背对陈平安,宁姚始终趴在桌上,问道:“之前在一线峰,你那门剑术怎么想出来的。”
陈平安立即收回视线,笑答道:“在城头那边,反正闲着没事,每天就是瞎琢磨。”
在本命瓷破碎之前,陈平安是有地仙资质的,不是说一定可以成为金丹客、或是孕育元婴的陆地神仙,就像顶着剑仙胚子头衔的剑修,当然也不是一定成为剑仙。而且有那修行资质、却运道不济的山下人,不计其数,可能相较于山上修道的波澜壮阔,一辈子略显庸碌,却也安稳。
宁姚转过头,说道:“本命瓷一事,牵扯到大骊朝廷的命脉,是宋氏能够崛起的底子,其中有太多处心积虑的不光彩谋划,只说当年小镇由宋煜章住持建造的廊桥,就见不得光,你要翻旧账,肯定会牵一发动全身,大骊宋氏百年内的几个皇帝,好像做事情都比较硬气,我觉得不太能够善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有数的。”
宁姚突然说道:“有没有可能,崔瀺是希望你在心境上,变成一个孤家寡人、离群索居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桌底下伸长双脚,一双布鞋轻轻磕碰,显得很随意闲适,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有点。”
其实四位师兄当中,真正指点过陈平安治学的,是左右。
“可这不是会把你推向道门法脉吗?”
“只是有可能,却不是必然,就像剑气长城的陆芝和萧愻,她们都很剑心纯粹,却未必亲近道门。”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你算不算信佛。”
陈平安笑道:“我从小就信啊。”
宁姚哑然,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轻声道:“除了务实有用的学问要多学,其实好的学问,哪怕务虚些,也应该能学就学。按照崔东山的说法,只要是人,不管是谁,只要这辈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都有一场大道之争,内里外在的虚实之争,从儒家圣贤书上找道理,帮自己与世道融洽相处之外,此外信佛学佛也好,心斋修道也罢,我反正又不会去参加三教争辩,只秉持一个宗旨,以有涯岁月求无涯学问。”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迟下山疾。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每一个生性乐观的人,都是主观世界里的王。
那么一个天生悲观的人,就更需要在心境的小天地之内,构建屋舍,行亭渡口,遮风挡雨,停步休歇。
宁姚转去问道:“听小米粒说,姐姐元宝喜欢曹晴朗,弟弟元来喜欢岑鸳机。”
小米粒大概是落魄山上最大的耳报神了,好像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不愧是每天都会按时巡山的右护法。
陈平安恍然道:““难怪元宝在山上的言语,会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多半是想要凭这个,引起曹晴朗的注意了。元来喜欢在山脚看门看书,我就说嘛,既然不是奔着郑大风那些艳本小说去的,图什么呢,原来是为了看心仪姑娘去的,好家伙,年纪不大,开窍很早,比我这个山主强多了。”
宁姚问道:“以后你还会盯着正阳山不放吗?一甲子,一百年?”
陈平安忍不住笑着摇头,“其实不用我盯着了。”
这跟中土九真仙馆的李水漂,还有北俱芦洲那位大宗门的首席客卿,都是一个道理,记吃也记打。
这就像曾经有恶客登门,临走故意丢了只靴子在别人家里,客人其实无所谓取不取回了,但是主人不会这么想。
宁姚坐起身,陈平安已经倒了杯茶水递过去,她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问道:“落魄山一定要关门封山?就不能学龙泉剑宗的阮师傅,收了,再决定要不要纳入谱牒?”
陈平安摇头道:“哪怕管得了凭空多出的几十号、甚至是百余人,却注定管不过来人心。我不担心朱敛、长命他们,担心的,还是暖树、小米粒和陈灵均这几个孩子,以及岑鸳机、蒋去、酒儿这些年轻人,山中人一多,人心复杂,至多是一时半会儿的热闹,一着不慎,就会变得半点不热闹。反正落魄山暂时不缺人手,桐叶洲下宗那边,米裕他们倒是可以多收几个弟子。”
陈平安毕竟不是郑居中和吴霜降。郑居中可以在白帝城看遍人心细微,吴霜降可以为岁除宫所有修士,亲自传道授业。
陈平安哪有这样的本事。
不单单是相较这两位大修士,境界悬殊,更多还是陈平安的心境,比起郑居中和吴霜降差了不少。
这会儿蜂拥赶去龙州地界、寻觅仙缘的修道胚子,不敢说全部,只说大半,肯定是奔着名利去的,入山访仙不易,求道心切,没任何问题,可是陈平安担心的事情,一向跟寻常山主、宗主不太一样,比如可能到最后,小米粒的瓜子怎么分,都会成为落魄山一件人心起伏、暗流涌动的大事。到最后伤心的,就会是小米粒,甚至可能会让小姑娘这辈子都再难开开心心分发瓜子了。亲疏有别,总要先护住落魄山极为难得的吾心安处,才能去谈顾及他人的修道缘法。
陈平安没来由笑道:“当我觉得一件山上灵器都不那么值钱的时候,就需要好好自省和多多警惕了。”
宁姚看了眼他,不是挣钱,就是数钱,数完钱再挣钱,从小就财迷得让宁姚大开眼界,到今天宁姚还记得,那天晚上,草鞋少年背着个大箩筐飞奔去往龙须河捡石头。
陈平安自嘲道:“小时候穷怕了。”
宁姚摇摇头,她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
事。财迷归财迷,可陈平安只要自己能够吃饱穿暖,就是一个没有太多“外求”的人。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我得去趟巷子那边,见个礼部大官,可能之后我就去人云亦云楼看书,你不用等我,早点休息好了。”
宁姚没有说话。
陈平安一步跨出,缩地山河,悄无声息离开了客栈,出现在一处没有灯火的僻静巷弄。
宁姚重新趴在桌上,微皱眉头,是你自己要去看书的,我什么都没说,你还要如何。
一位老人脚步匆匆走出皇城,登上一辆马车后,车轱辘声一路响,原本是要去一处客栈的,只是临近目的地,马车稍稍更换路线,担任大骊皇家供奉的车夫,说是要去国师崔瀺的宅子那边,陈平安在那边等着了。
先前那条拦阻陈平安脚步的街巷拐角处,一线之隔,看似阴暗逼仄的小巷内,其实别有洞天,是一处三亩地大小的白玉广场,在山上被誉为螺蛳道场,地仙能够搁放在气府之内,取出后就地安置,与那方寸物咫尺物,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重宝。老元婴修士在静坐吐纳,修道之人,哪个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可以变成二十四个?可那个龙门境的少年修士,今夜却是在打拳走桩,呼喝出声,在陈平安看来,打得很江湖把式,辣眼睛,跟裴钱当年自创一套疯魔剑法,一个德行。
老修士依旧未能察觉到附近某个不速之客的存在,运转气机一个小周天后,被弟子吵得不行,只得睁眼训斥道:“端明,好好珍惜修道光阴,莫要在这种事情上挥霍,你要真愿意学拳,劳烦找个拳脚师父去,反正你家不缺钱,再没习武资质,找个远游境武夫,捏鼻子教你拳法,不是难事,好过每天在这边打王八拳,戳老子的眼睛。”
少年姓赵,名端明,持身端正,道心光明,寓意多好的名字。可惜名字谐音要了命,少年一直觉得自己要是姓李就好了,别人再拿着个笑话自己,很简单,只需要报上名字,就可以找回场子。
少年出身大骊一等一的豪阀门第,天水赵氏,大骊上柱国姓氏之一,而且赵端明还是长房嫡出。
大骊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袁,曹,关,是第一档。然后是余家和天水赵氏,之后扶风丘氏,鄱阳马氏,紫照晏家等,差距都不大。
赵端明一边打拳,一边问道:“师父,你说那个周海镜年纪多大啊?真的五十六岁了吗,看着不像啊,先前远远看了她几眼,啧啧啧,好生养,我跟曹酒鬼都喜欢得很,我跟曹酒鬼约好了,回头周海镜跟人在火神庙那边干架,一定帮我挑个好座位,就近看,武夫问拳,女子要是再穿上一身夜行衣,嘿嘿。”
老人气笑道:“以后你小子少跟曹色胚厮混,周海镜这类武学大宗师,拳法出神入化,往往驻颜有术,光凭相貌分辨不出真实年龄,跟咱们练气士是差不多的。还有记住了,不拦着你去观战,但是一定要管住眼睛,听说周海镜的脾气很差,远远没有郑钱那么好说话。”
少年收拳站定,咧嘴笑道:“年纪不是问题,女大三抱金砖,师父你给算算,我能抱几块金砖?”
老人白眼道:“就你小子的术算,都能修行,真是没天理。”
赵端明揉了揉下巴,“都是武评四大宗师,周海镜名次垫底,但是相貌身段嘛,是比那郑钱要好看些。”
陈平安隐匿身形,站在不远处墙头上,原本注意力更多在那辆马车,顺便就将少年这句话记住了。
至于那处京城天禄阁的高楼屋顶,那几个年轻修士还在原地,陈平安就多看了几眼。
人人悬挂一枚腰牌,却不是刑部衙门颁发的无事牌,只篆刻一字,都是从十二地支里边挑字。
看样子,六人当中,儒释道各一人,剑修一名,符箓修士一位,兵家修士一人。
而且都极有钱,不谈最外边的衣饰,都内穿兵家甲丸里品秩最高的经纬甲,再外罩一件法袍,好像随时都会与人展开厮杀。
这会儿好像有人开始坐庄了。
一个年轻女子,宝甲、法袍之外,身穿建康锦署出产的圆领云锦袍,她摊开手,笑眯眯道:““坐庄了,坐庄了。就赌那位陈剑仙今夜去不去皇宫,一赔一。”
其余五人,纷纷抛出神仙钱,小暑钱居多,谷雨钱两颗,也有人只给了一颗雪花钱,是个小姑娘模样的兵家修士,身穿织金雀羽妆花纱,月光泠泠,缎面莹然如流水。
那年轻女子疑惑道:“就这?”
小姑娘双臂环胸,郁闷道:“姑奶奶今儿真没钱了。”
年轻道士盘腿而坐,笑嘻嘻道:“这些年积攒了那么多嫁妆钱,拿出来,赌大赚大。”
一个眉清目秀、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双手合十道:“佛祖保佑弟子今儿赌运继续好。”
这六个修士,既有头顶上柱国姓氏的,也有父母是山上道侣的,更有市井贫寒出身的,都是大骊刑部粘杆郎精心搜罗而来,年纪最大的,不过九十,年纪最小,才是十几岁。他们之外的,总计十一人,十二地支,如今只空悬一个位置,少了个纯粹武夫。他们没有固定的传道人,没有正式的祖师堂谱牒身份,但是教拳之人,数位大宗师当中,其中就有宋长镜,只不过指点不多,几次而已。此外还有墨家游侠,剑客许弱。为他们传授望气之法的,是大骊旧山岳的几位昔年山君,此外还有数位身世隐蔽、道统不显的世外人。
在场六人,人人都有五行之属的本命物,拥有宝瓶洲新五岳的五色土,新齐渡的大渎水运,耗费极多数量的金精铜钱,以及槐树,和一种水中火。
陈平安跳下墙头,出现在街巷拐角处,不再遮掩气息,安静等待那位礼部侍郎的到来,其实是个熟人,老侍郎董湖。
老元婴收起那处道场,与弟子赵端明一起站在巷口,老人皱眉道:“又来?”
这地方,是可以随便逛的地方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不听劝呢,非要等到吃疼了才长记性?
陈平安笑道:“叨扰老仙师修行了,我在这里等人,说不定聊完了,就能去宅子看书。”
老修士摇摇头,懒得多说什么,至多回头刑部衙门那边问起,就说是个没眼力劲的江湖人,不用小题大做。
老人蓦然停步,转头望去,只见那辆马车停下后,走出了那位礼部的董侍郎。
陈平安主动作揖道:“见过董老先生。”
董湖赶紧伸手虚抬这位年轻山主的胳膊,“陈山主,使不得使不得。”
老侍郎笑过之后,硬着头皮说道:“敢问陈山主,造访京城,是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问道:“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董湖小心翼翼说道:“这就得看陈山主是什么意思了。”
远处屋脊那边,出现了一位双指拎酒壶的妇人,那个刚刚坐庄收钱的年轻女子,嫣然笑道:“封姨。”
妇人嗓音天然妩媚,笑道:“你们胆子不大,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坐庄。”
年轻女子惊讶问道:“封姨,他早就发现我们了?”
小巷这边,陈平安听到了那个“封姨”的言语,竟是与老侍郎告罪一声,说去去就来,竟是一闪而逝,直奔那处屋顶。
一袭飘摇青衫,蓦然现身,站在翘檐处。
妇人望向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陈平安说道:“只闻其声未见其面,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前辈。”
第八百三十章 练练
那个气态雍容且来历不明的女子,眼神赞许,微笑道:“记性真好。”
只是当年在廊桥里边听了个声音,时隔多年,依旧只是听了她在这边的一句话,就可以确定无误是当年旧人,闻声而来。
那么到底是少年念旧呢,还是记仇?
陈平安面无表情,仔细打量起这位先前被称呼为“封姨”的女子。
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脚踩一双踏青鞋,没有悬挂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场身份的腰牌,圆领锦衣,衣衫竟是旧样小团龙的僭越规制。
淡妆桃脸,满面花靥,喝过了酒,朱唇得酒晕生脸。
陈平安曾经在一部文人笔札上见过,是古蜀旧时宫样,名为宜春面妆。
她手如柔夷,似是以蝉蜕和凤仙花捣烂染指甲,极红媚可爱,古称螆蛦掌。
以一个彩色绳结,系挽一头青丝,青丝挂在胸前,如一条青色瀑布倾泻峰峦间。
陈平安将那绳结细看之下,发现那个不过铜钱大小的绳结,竟是以将近百余条纤细丝线拧缠而成,而且颜色各异。
仿佛天下颜色,尽在这条彩绳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这个封姨,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个人,始终纤尘不染。
就像她其实根本不在人间,而是在光阴长河中的一位趟水远游客,只是故意让人看见她的身影罢了。
至于屋顶其余几个大骊年轻修士,陈平安当然上心,却没有太过分心,反正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几眼,就已经一览无余。
那六位大骊精心培养出来的年轻人,不愧是久经厮杀的死士,在陈平安现身的一瞬间,各有腰牌代号的六位修道天才,谁都没有出现丝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见其道心坚韧。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轻女子,无需步罡踏斗,无需念咒诵诀,就布阵自成小天地,护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现一处袖珍的海市蜃楼,显化出一座仙府宫阙,山土皆赤,岩岫连沓,状似云霞,灵真窟宅之内紫气升腾,琼台玉室,轩庭莹朗,鳞次栉比,处处宝光焕然,其中响起灵宝唱赞,天籁缥缈,好似一处领衔诸岳的远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悬“戌”字腰牌的小姑娘,双手宝光焕然,布满云纹符箓,有点类似缝衣人的手段。
她纤细肩头出现了一尊类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极小,身材不过寸余高,少年形象,神异非凡,带剑,穿朱衣,头戴芙蓉冠,以雪白龙珠缀衣缝。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悬“辰”字腰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出现了一处电闪雷鸣的漩涡,脚下则出现了一处平镜水面,星星点点的亮光当中,不断有一棵棵莲花抽发而起,摇曳生姿,花开又花落,枯萎坠水,再亭亭玉立且花开,周而复始。
午,符箓阵师,炼化了一整座大道残缺的远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体魄打熬还不到火候的缘故,暂时仅有双臂用上了缝衣手段,却能够凭借天赋异禀的某种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剑仙的阴魂。辰,身负一种佛家念净观想神通。
其余三人,剑修“卯”,儒家练气士“酉”,道门修士“未”,都隐匿气象极好,并未着急施展手段。
封姨环顾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来跟半个同乡叙旧,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吓唬人的手段都收起来吧。”
六人无动于衷,显然不是听命于她。封姨也不恼,没法子,自己只是个不记名的传道人,她又惫懒,这么多年的传授道法神通,属于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勘验成效,她都可以只丢出几本册子就作罢,学成学不成,各凭悟性缘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就像现在,六个小孩子不听话,封姨就由着他们摆出阵仗,反正费劲耗神浪费灵气的又不是她,继续望向那个陈平安,笑问道:“不会怪我当年劝你停步吧?”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封姨在内七人,以示诚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辈。”
封姨笑了笑,呦,今夜重逢,瞧着和颜悦色,一口一个前辈晚辈的,可是听口气,话里有话,剑仙气性不小哩。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道:“前辈与齐先生很熟?”
封姨觉得有趣,没有给出答案,笑着反问道:“你既然当上了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齐静春就是你的师兄了,怎么如今还称呼齐先生?”
陈平安双手笼袖,双手十指交错,身形微微佝偻几分,笑眯眯道:“我愿意啊,我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前辈就算管天管地,还真管不着这事儿。”
封姨啧啧道:“到底是长大了,脾气跟着见长。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很好说话的。”
陈平安笑道:“不瞒前辈,我其实现在也很好说话。”
封姨抬起一手,双指轻轻拧转那个彩色绳结,笑吟吟不言语。
陈平安跟着不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场。
当年在廊桥道路上,先后有五位开口,药铺杨老头是最后一个,也是陈平安当时唯一一个可以确定身份的存在。
这个封姨,则是陈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时,率先开口之人,她细语呢喃,天然蛊惑人心,奉劝少年跪下,就可以鸿运当头。
她当年这句言语当中,撇开最熟悉不过的杨老头不谈,相较于其余四位的口气,她是最无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闲来无事挑起花帘,见那院落里风中花摇落,就稍稍驱散慵懒,提起些许兴致,随口说了句,先别着急离开枝头。
第二位开口的,就颇为不客气,对陈平安口称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人,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沧桑,老气纵横,最后警告陈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灵,心性难测,思虑深邃,谋划之事动辄牵连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厉色的,未必恶意,和风细雨的,未必好心。
凶人阴戾,哪怕声音笑语,浑是杀机。吉人安祥,即使梦寐神魂,一样和气。
总之,连同杨老头在内,没有一人,希望他继续前行。可能也没有谁觉得一个断了长生桥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资格、有本事、有福缘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齐先生。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那个阵师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门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才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了心相天地间的一口水井。
当站在翘檐那边的一袭青衫投来视线,心相之中,水井井口处,就像出现了一双天威浩荡的金色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铜钱更为粹然,甚至反客为主,审视着她这个窥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这是陈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该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够依稀瞧见一个模糊的心相,这是天生的,后天修行,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个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打赏这碗仙家饭。
剑修之外,符箓一道和望气一途,都比较难学,更多是靠练气士的先天资质根骨,行与不行,就又得看祖师爷赏不赏饭吃。
钦天监练气士所谓的勘验资质,看得就是各种先天根骨。
骊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诞生后,本命瓷烧造,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种勘验手段,判断一个人未来大道成就的高低,误差极小。
骊珠洞天已经存世三千年,大骊立国才几百年,最早还是卢氏王朝的附庸藩属,那么到底是谁将骊珠洞天的归属权,交给了大骊宋氏?又是谁传授了这道帮助大骊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关键术法?大大小小的历史谜题,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记录,师兄崔瀺,学生崔东山,好像都在遵守某种契约,只要是一切与骊珠洞天相关的老黄历,全部只字不提。
家乡小镇,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圆千里之地,不过几千人。
崔东山曾经调侃骊珠洞天,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只是说完这句话,崔东山就立即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使劲摇晃,念念有词。
“午”字牌女子阵师,以心声与一位同僚说道:“大致可以确定,陈平安对我们没什么恶意和杀心。但是我不敢保证这就一定是真相。”
剑修“卯”与那兵家修士出身的小姑娘问道:“胜算如何?”
小姑娘说道:“砍瓜切菜。”
然后补了个字,“被。”
其实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女,才是六人的智囊。
另外五人,不在大骊京城,算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了。
剑修又问那个年轻道士,“卜卦结果如何?”
道士气笑道:“撞墙一般,好在这位剑仙没计较什么,不然我喝进肚子的酒水都得吐出来,装满一壶,不在话下。”
剑修思量片刻,说道:“那就撤掉阵法。”
他显然是一行人当中的领袖人物,尚未弱冠之龄,修为境界也不是最高的,却是真正的主心骨。
当剑修如此决断,女子阵师,兵家小姑娘和那个小和尚,都毫不犹豫收起了各自神通术法。
陈平安就顺势看了眼那个年轻剑修,眉眼与某人有几分相似,不出意外,姓宋,国姓。
那个剑修是唯一一个坐在屋脊上的人,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不动声色,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落魄山山主。
陈平安一步跨出,离开位于最高处的翘檐,身形落在屋脊上,与那位封姨平视,继续以心声询问道:“前辈来大骊京城之前,一直久居骊珠洞天体悟天道?”
封姨摇头笑道:“不宜也不敢久住,你那会儿年纪小,未曾登山,可能不太清楚,齐静春的脾气,只是对你们好,对我们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遗民、刑徒、蟊贼,管得严多了,所以我在真武山那边待得更多些,偶尔串门,齐静春接手洞天之前,历代圣人,还是比较宽松的,我要么带人离开骊珠洞天,比如曹沆,袁瀣,要么偶尔也会带外人进入洞天,比如顾璨的父亲。不过你放心,我跟杏花巷那个马苦玄没什么关系。没好感,没恶感,不好不坏一般般。当然,这只是我的观感,其余几位,各花入各眼。”
陈平安相信她所说的,不单单是直觉,更多是有足够的脉络和线索,来支撑这种感觉。
打个官场比方,天之骄子的马苦玄,就像是个祖上很阔气的豪阀子弟,在地方官场呼风唤雨,有了藩镇割据之势,但是肯定调动不了在京的一部尚书。
封姨笑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了?”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如果光听见一个‘封姨’的称呼,还不敢如此确定,但是等晚辈亲眼看到了那个绳结,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年纪这么大,当然得喊前辈。
她嫣然笑道:“记性好,眼力也不差。难怪对我这么客气。”
陈平安微笑道:“恳请前辈回答我先前的那个问题。”
她问道:“与齐静春熟不熟,很重要吗?”
陈平安点头道:“对我来说,其实还好,对前辈来说,可能就很重要了。”
她伸手轻拍心口,满脸幽怨神色,故作惊悚状,“威胁恐吓我啊?一个四十岁的年轻晚辈,吓唬一个虚长几岁的前辈,该怎么办呢。”
陈平安和这位封姨的心声言语,其余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听不去,只能壁上观看戏一般,通过双方的眼神、脸色细微变化,尽量寻求真相。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前辈冤枉人了。”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有一说一的事情嘛。
眼前这位封姨,是司风之神,准确说来,是之一。
所以才会显得如此遗世独立,纤尘不染,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天下风之流转,都要听命与她。
至于二十四番花信风之类的,自然更是她在所辖范围之内。
陈平安是担任隐官,入主避暑行宫,才看到了关于“封姨”的几条校注条目,大致解释了她的大道根脚。
封姨笑眯眯道:“一个玉璞境的剑修,有个飞升境的道侣,说话就是硬气。”
陈平安点头笑道:“风过人间,朱幡不竖处,伤哉绿树犹存,确实不如前辈做事硬气。”
这个封姨,主动现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为大骊宋氏出头,相当于一种无形的挑衅。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赶来,对她来说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如果说礼部侍郎董湖的出现,是示好。那么封姨的现身,确实就是很硬气的行事风格了。
就像在告诉自己,大骊宋氏和这座京城的底蕴,你陈平安根本不清不楚,别想着在这里横行无忌。
虽然这位封姨,在万年之前,未曾顺势补缺跻身十二高位神灵,但是在避暑行宫一部名为《太公阴符》的兵家古籍上边,记载了一段陈年往事,不过是以早已失传的“奇纪”方式讲述过往。相传曾经有七位职权显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领部众,帮助人族伐天,绝大部分都陨落在大战当中,仅存几位高位,就率部栖息于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灵天官,各自司职一部分大道运转。
只是书上所谓的高位神君,既没有明确点明身份,至于是否属于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难说了。
假设中土兵家总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门,那么真武山,风雪庙这样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开辟出来的偏门侧门,这些远古神灵,一样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类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详细记录了百花福地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天大灾殃。就是这位“封家姨”的莅临福地,被福地花神怨怼称为“封家婢子”的她,登门做客,走过福地山河,所到之处,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花凋零。所以那本古书之上,末尾还附有一篇文辞雄健的檄文,要为天下百花与封姨誓死一战。
那会儿,陈平安在避暑行宫每逢战事闲暇,就会一壶酒,一碟花生米,拿这些尘封已久的老黄历当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补志当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笔札,就都没有任何关于封姨的记载。
有明确文字记载的秘档,除了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它地方,任何一处藏,哪怕是山上宗门和人间王朝的千年豪阀,都绝对找不到一本书籍,后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通过祖辈的口口相传,还要保证不被儒家学宫书院听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需要去文庙功德林那边下棋、喝酒了。
而这位女子风神的拥护者当中,不乏历史上那些雄才伟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个曾经斩白蛇的泗水亭亭长。
封姨恍然道:“差点忘了你当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其实昔年骊珠洞天破碎坠地之前的几十年光阴,对于她这类岁月悠久的远古存在而言,如非紧要关头,遇上关键节点,是不太愿意多看几眼的,可能就只是一扫而过,对于每个当下的有灵众生,保证心中大致有数即可,然后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宝,可能是兴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与谁较劲。
陈平安笑了笑,套话不成,双方都像是
在捣浆糊,说不定是喝酒没到门的关系,可以请封姨前辈去客栈那边喝酒叙旧。
封姨想起一事,对于陈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问问当年开口说话的其余几个老不死,各自是什么来头,所求为何?”
陈平安摇头笑道:“前辈若是愿意说,晚辈当然感激不尽。前辈要是不愿意说,晚辈自然强求不得。”
她伸出并拢双指,轻轻敲击脸颊,眯眼而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道破天机。
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禄街赵繇,桃叶巷谢灵……这只是骊珠洞天的最年轻一辈,再往上,其实还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纯粹的无聊,见到有眼缘合心意的,就顺手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图谋,伏线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家伙,是人间养龙士一脉的当代祖师爷,家族祖上豢龙有功,当年此人隐匿身份,从中土神洲一路赶到宝瓶洲,隔绝天机,藏在了那拨斩龙的练气士当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没来由说了句,“背着一个心仪的姑娘走再远的路,确实不累人。那会儿胆子挺大啊,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胆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着急。”
陈平安脸色微变。
封姨看到这一刻的青衫剑客,才终于有几分熟悉感觉,终于有点当年青涩少年的样子了。
呦,还心虚脸红了。
奇了怪哉,不都说剑气长城的陈隐官,光靠脸皮就能再守住城头一万年吗?
陈平安不再刻意佝偻身形,深呼吸一口气,抱拳行礼,灿烂而笑,“多谢前辈的照拂护道。”
封姨点点头,一点就通,确实是个心细如发的聪明人,而且年少离家乡多年,很好维持住了那份早慧,齐静春眼光真好。
在骊珠洞天里边,有些场景和光阴画卷,等到齐静春做出那个决定后,就注定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亲口所说,齐静春的脾气,真的不算太好。
在齐静春带着少年去走廊桥之后,就与所有人订立了一条规矩,管好眼睛,不许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个老家伙,坏了规矩,曾经就被齐静春收拾得差点想要主动兵解投胎。
唯独她是例外。
不是她看好陈平安,有什么押注,而是早年那个“以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因为她曾经对天下真龙多有庇护。
封姨点点头,不再心声言语,轻声说道:“京城这边,我在火神庙那边有个落脚处。”
陈平安抱拳道:“回头了却私事,一定去那边拜见前辈。”
她提醒道:“来之前,记得打声招呼,有个人早就想见你了,他每次出门都不容易,得与礼部报备。”
陈平安其实心中有几个预想人选,比如家乡那个药铺杨掌柜,以及陪祀帝王庙的大将军苏高山。
只是在前辈这边,就不抖搂这些小聪明了,反正迟早会见着面的。
封姨破天荒有些极其人性化的眼神温柔,感叹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正衣襟。
一袭青衫,作揖行礼。
昔年家乡多春风。
曾经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封姨坦然处之。
帮了齐静春那么大个忙,不过是受他小师弟致谢一拜又如何,一颗雪花钱都没的。
临行之前,封姨与这个不曾让齐静春失望的年轻人,心声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对了,其中一个,就在京城。”
陈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辈一直很小心,所以他们也一样要小心。”
封姨点点头,兔起鹘落一般,一路飞掠而走,不快不慢,半点都不风驰电掣。
陈平安感慨不已,原来前辈也是个精通跌境、喜欢藏拙的行家里手啊。
屋顶最后一幕,陈平安与那封姨的作揖,让这些年轻天才们大吃一惊。
本以为这么个大闹正阳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骊京城这边,就会打闹一场。
结果见着了封姨,就如此毕恭毕敬,言语之中,始终执晚辈礼不说,临了还要行此大礼?
事实上,在一众传道人之中,这个妇人,与十一人相处时间最长,却也没传授什么高明的道法,只是与他们十一人,教了几门遁法。
那个小姑娘瞪大眼睛,滴溜溜转动,很快伸长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头请你喝好酒啊,长春宫的仙家酒酿,死贵死贵的。”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那封姨远去的身形,点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今夜的封姨,真美。”
剑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摊上这么些个志同道合的同僚,没眼看,没耳听。
不过只要不是傻子,再后知后觉,都该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绝对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陈平安就要离去,跟这几个修道天才,没什么可聊的,无非是各走各的独木桥阳关道。
大骊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会让这拨大道可期的年轻天才,来找自己的麻烦。
不曾想那个剑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剑修宋续,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停步,笑着点头道:“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剑修,后生可畏。”
宋续神色别扭。
既然当带头大哥的宋续都自报名号了,其余五人就有样学样,毕竟机会难得,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多聊几句就是赚。
那个儒家练气士喊了声陈先生,自称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书生,没有去大隋继续求学,曾经担任过几年的随军修士。
年轻阵师,女子名为韩昼锦,她说自己来自神诰宗辖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余,不出意外,这座天禄阁,算是她家的地盘了。
道士有个公门身份,担任京师道录,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岭。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自称是译经局的小沙弥。
小姑娘像是个心情跳脱的,笑嘻嘻多说了几句,“陈大宗师,听说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干了一架,惊天动地唉,打得那个听说相貌很英俊、出拳极潇洒的曹慈脸都肿了,你算不算虽败犹荣啊?”
陈平安就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小姑娘,一骂骂俩?你当自己是顾见龙吗?
再说了,先前这些个家伙坐庄之前的闲聊,也是不太客气的,如果没记错,就是这个瞧着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扬言要会一会自己,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再听那个葛岭的言语,好像她曾经在陪都那边,与裴钱问过拳,结果事后足足一个月,每天嚷着肝儿疼肝儿疼。等到那个韩昼锦说了句公道话,说了句“咱们这位隐官,模样不差啊”,小姑娘又开始顶针,说韩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于是陈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这还是关系不熟,不然换成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话,就经常蹲在骑龙巷铺子外边,按住趴在地上一颗狗头的嘴巴,教训那位骑龙巷的左护法,让它以后走门串户,别瞎嚷嚷,说话小心点,我认识很多杀猪屠狗开肉铺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说话啊,屁都不放一个,不服是吧……
至于陈平安为何能够对这边的对话了如指掌,当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飞剑神通使然。
这把本命飞剑,可化剑极多,数量多寡,得看陈平安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进入京城之后,便祭出数把井中月所化飞剑,隐秘飞掠。
韩昼锦瞥向不远处一株古柏的枝头月色,言语绵里藏针,打趣道:“陈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剑仙了,如此作为,不合适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平安神色自若,抬了抬袖子,随意一招手,将一道剑光收入袖中。
剑光好似早已与月色交融,故而了无痕迹。
宋续佩服不已。他是剑修,所以最知晓陈平安这一手的分量。
飞剑化虚,隐匿某处,只要是个剑修,谁都会。
可是天地间的灵气,不是静止不动的,流转不定,要是炼化符箓入剑,熔铸剑意之中,只是这类仙术叠加,有利有弊,好处是难觅痕迹,飞剑轨迹更加隐蔽,坏处就是损伤飞剑的“纯粹”,影响杀力。
而陈平安的这道剑光,就像一条光阴长河,有鱼游水。
如鱼游曳云水身。
隐官光是抖搂这一手,就让宋续知道了差距所在。
简而言之,陈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凶杀人,就像余瑜先前所说,砍瓜切菜,可以随便杀。
当然,他们不是没有一些“不太讲理”的后手,但是对上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的的确确,毫无胜算。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反正甲申帐的五位剑仙胚子,那可是一整蛮荒座天下的顶尖天才,他们一场精心设伏的围杀,都未能成功。
而他们六人,终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谓拔尖。
陈平安就当是跟他们换了个熟脸,打算离去,毕竟董湖还在小巷口那边等着,对于这位少年时就见过面的老侍郎,陈平安愿意念旧。
葛岭喊了声陈剑仙。
陈平安疑惑道:“还有事?”
葛岭指了指一处,无奈道:“小道这点浅薄道行,能有什么事,只是陈剑仙另外那把飞剑,能不能收起来,小道背脊凉飕飕,总觉得瘆得慌。”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开天眼。”
葛岭双手抱拳在胸口,轻轻晃了晃,笑道:“陈剑仙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不过可以借陈剑仙的吉言,好早日晋升仙君。”
“好说好说,若是投缘,我这里好话吉语一箩筐。”
陈平安笑着又是一招手,一道剑光归拢入袖,然后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后后,总计六道剑光。屋顶六人,人人有份。
葛岭与身为阵师的韩昼锦,对视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们两个,在六人当中,已经算是最擅长勘测天地灵气流转、寻觅蛛丝马迹的修士。
那个小姑娘转过头,这次学乖了,知道望向别处,再嘀咕道:“真阴险,不正派。都是剑仙了,还这么欺负咱们几个小小地仙。”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这位姑娘,宁肯打人不骂人,骂人也别被人听,还是行走江湖的老规矩。”
小姑娘小鸡啄米,“虽然不知道为何陈剑仙会这么唠嗑,但是我觉得吧,有理有理。”
陈平安微笑道:“极好极好。能受良语善言,如市人寸积铢累,自成富翁,腰缠万贯。”
谈钱是吧?这话她爱听,一下子就对这个青衫剑客顺眼多了。
葛岭笑道:“先前陈剑仙其实路过小观,小道暂时在那边修行,待客的茶水还是有的。”
是说崇虚局辖下那座管着京师道门事务的小道观。
陈平安没什么客套话,说还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在这天禄阁屋脊上身形一闪而逝。
陈平安一走,还是寂静无言,片刻之后,年轻道士收起一门神通,说他应该真的走了,那个小姑娘才叹了口气,望向那个儒家练气士,说我拉着陈平安多聊了这么多,他这都说了多少个字了,还是不成?
后者摇摇头,只说所有文字,纹丝不动。
结果又是一道剑光闪过。
小和尚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无事,明儿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钱去。”
余瑜一跺脚,“烦不烦啊,姑奶奶总算明白为何甲申帐会吃亏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还这么不入流。”
宋续笑着提醒道:“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被埋伏,陈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实不高。”
他们这一帮人也懒得换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顶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国师崔瀺的那个计划,接下来的百年之内,在宝瓶洲南边境内,会突然出现一座宗门,十一位练气士,至少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开山立派,创建宗门。在场每一位,加上其余五个,都会是开山祖师。
每一任宗主,必须是儒家书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们中土文庙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骊王朝就先开个头,试试看效果。
文海周密当年给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用全部否定。
因人废事,本就与事功学问相悖。
韩昼锦后仰躺去,喃喃笑道:“隐官确实长得好看嘛。”
余瑜盘腿而坐,翻了个白眼。
最后一道剑光,悄然消逝不见。
好像就女子阵师这么一句诚心诚意的无心之语,便吓退了年轻隐官的一把飞剑。
————
董湖先前被那个年轻山主晾在一边,老侍郎倍感无奈,倒是没怎么火冒三丈,今夜与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关重大,别说等个一时半刻,就是陈平安就这么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没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远处的巷口,那个礼部录档名为刘袈的老元婴,站在原地闭目养神,修行修行,你咋个不捞个飞升啊。
至于那个天水赵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见了老侍郎的视线,还伸出手,董湖笑着摆摆手。吃吃吃,你爷爷你爹就都是个胖子。
看来老侍郎虽然没怨言,怨气倒是有点。
真不知国师当年是怎么想的,找了这么个关起门来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门护院。是个油盐不进的,一年到头,从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赵端明这孩子呢,也不跟这个传道人说说外边的事?
少年嬉皮笑脸道:“董爷爷,别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门,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点不聊的,再说了,从这么个不正经的人人嘴里跑出来的话,能有啥正经事?”
董湖这个老侍郎,按照官场规矩,虽然与天水赵氏关系不错,却不能算是天水赵氏在庙堂的话事人,事实上,上柱国姓氏当中,赵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场,没什么分量。因为天水赵氏在大骊的官场盘子,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那两块,而且都不冒尖,没有谁当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骊朝廷的马政,一向是天水赵氏牢牢把持,所以与边军关系,可想而知。
对赵端明这个明摆着放弃了未来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胚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迟巷那边,逢年过节,走门串户,都会打照面,这孩子顽劣得很,打小就是个特别能造的主儿,小时候经常领着意迟巷的一拨同龄人,浩浩荡荡杀过去,跟篪儿街那边差不多岁数的将种子弟干仗。
这两条大骊最为历史悠久的街巷,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没几个孩子,小时候没有鼻青脸肿过,都会各有各的狗头军师,专门负责翻看兵书,帮忙排兵布阵,不过真要打起来,也就不谈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赵端明他们年长一辈的,曹耕心,刘洵美这些,也是一样的光景。
不过曹耕心这家伙最阴险,专门与两条街巷的女娃儿打点关系,每
次打架之前,都会通风报信,跟她们那些当姐姐妹妹的,索要钱财,说他可以带人暗中保护某某,可以保证谁谁少挨几拳,最少能够站着回家。这家伙还有生意头脑,小小年纪就知道雇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风点火,惹来斗殴,就开始分发兵器,当然是租赁,得给钱,要是打架途中打断了,就赔钱。
因为意迟巷出身的孩子,祖辈在官场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儿街的围殴,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于跟曹耕心差不多岁数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欢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极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还有巡狩使曹枰这帮人,而关老爷子生前,就最喜欢看这些打打闹闹,最损的,还是老爷子在关家后门那边,一年到头叠放一溜儿的废弃砖头,不收钱,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几个儿子,再到如今的孙子,甚至还有几个孙女,甭管内心喜欢不喜欢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场点兵,谁要是敢不去,事后就会被排外。所以大骊官场一直有个说法,没有借用过关家砖头的,一般都不会有大出息。
董湖觉得这样的大骊京城,很好。
两条街巷,既有稚声稚气的读书声,也有打架殴斗的呼喝声。
董湖毕竟上了岁数,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边,背靠墙角。
刘袈睁开眼,笑道:“侍郎这么一大官儿,也会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聋子,再不理会外边的事情,还是有些朋友往来的小道消息。
只听说这位将半辈子交代在礼部衙门的老侍郎,在官场上,膝盖不太硬,风评一般,是个苦熬出来的侍郎老爷。
当然这些官场事,他是门外汉,也不会真觉得这位大官,从不说硬气话,就一定是个怂人。
毕竟大骊官场,尤其是京城的庙堂,实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没好气道:“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不用吃饭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会蹲着,站着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紧急召见他入宫议事,然后又摊上这么个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渐渐差了,尤其是当时太后娘娘的那双桃花眸子,眯得渗人。
可其实董湖对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印象是半点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觉得那座旧骊珠洞天,真是好风水。
才能如此人才辈出。
礼部管着一国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内幕什么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个桀骜不驯、不服管束的马苦玄,可是在一场场大战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还有已经是京官的赵繇,以及那个如今就在京城内的林守一,哪个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刘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继续蹲着喝西北风。”
董湖转头气呼呼道:“端明,来点花生磕磕。”
赵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没啦。”
刘袈抚须而笑,好徒弟,跟师父一条心。
其实陈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没有着急现身,倒不是故意摆架子,只是想多看看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浅。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
先前那条灯火辉煌如昼的河边,一场酒局终于散了,年轻官员强忍着酒气翻涌,与那几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门前辈,作揖拜别,等到他们走远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边,蹲着吐,趴着吐,干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喝酒难受,心里更难受。
寒窗苦读二十载,好不容易当了官,却要如此在酒桌上与人笑颜。
那个与他同乡的老人蹲在一旁,轻轻拍打年轻人的后背。
这个年轻人,可是被大骊士林誉为“文章如白雪”的俊彦。
才气不够,也就认命了,可是明明身负高才,却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么觉得委屈,有什么不对呢?如果年轻人不觉得不对,老人才会没必要为年轻人领路了。
年轻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满脸苦笑,颤声道:“夫子,哪怕一个月只喝一场,我也遭不住啊。什么时候个头?”
老人笑道:“等你当大官了,轮到别人请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话,就多喝点。”
年轻人转头又干呕不停,拨了拨河水,低头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经吐得不能再吐,终于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台阶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贵,而独独禁人清闲,在官场,当然只会更不得闲,习惯就好。不过有句话,曾经是我的科举房师与我说,一样是今天这样酒局过后,他老人家说,读书再多,如果还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干脆别当官了,因为士人当以读书通世事嘛。”
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老人抚须而笑,“所以你小子,得还钱。”
本就涨红脸的年轻人,愈发无地自容,轻声道:“夫子,酒水钱,只能先欠着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着急,等有钱了再还,我身子骨还硬朗,你那点俸禄,就先攒着吧,媳妇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个本地的美娇娘,更耗银子。”
看到年轻人还是有些没必要的难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业,贫不足羞。”
年轻官员摇晃着起身,作揖行礼,与老人道谢无声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还有剩下,只是却没有那么多了。
老人跟年轻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旧热闹。
另外一场酒局也结束。
男子笑问道:“如何?”
两位仙子赧颜一笑。确实是她们误会这位师门长辈了。可是怨不得她们多想啊,何况只说陪酒一事,传出去多不好听。
那位刑部一司员外郎的读书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乡的风土人情,当然也说了些官场上的场面话,比如希望他们所在的门派,谱牒仙师们能够多下山,红尘历练之外,也要造福乡里,庇护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灵御水悬停,抬头看着整条菖蒲河岸上的酒楼灯火。
他这位菖蒲河水神,因为河段不长,山水品秩不高,六品,这还是因为天子脚下的缘故,不然就管着被同僚笑称为“几桶水”的这么点水域,搁在地方上,捞个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悬。
身边一位府邸水裔,连忙伸手驱散那几股荤腥流水,免得脏了自家水神老爷的官袍,然后搓手笑道:“老爷,这条街真是不像话,每天通宵达旦都这么闹腾,搁我忍不了。果然还是老爷度量大,宰相肚里能撑船,老爷这要是去朝堂当官,还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尽说些醉鬼话?”
守在这儿数百年了,反正自从大骊立国第一天起,就是这条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几乎见过了所有的大骊帝王、将相公卿,文臣武将,也曾有过骄纵跋扈,穷奢极欲之辈,藩镇悍将入京,更是成群结队。
这位菖蒲河神,记忆最深刻的,比较奇怪,不是某个谁,做成了什么壮举,或是谁当了那试图篡国又身败名裂的乱臣贼子,而是最近的百余年之内,那些磨损严重的老旧官袍、官靴,腰间悬佩那些材质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价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许多参加朝会的官员,官袍官靴都会换了又换,唯独玉佩却依旧不换。
这好像是大骊官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听说有次朝会,一个出身高门、官场后-进的愣头青,某天换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结果关老爷子多眼尖,第一个发现,结果就是呼朋唤友,哗啦啦一大帮子中枢重臣,一起围着那个年轻官员看热闹,一个个羡慕啊,问价格啊,称赞说雕工好,这让那个年轻官员无地自容。
后来大半夜的,年轻人先是来这边,借酒浇愁,后来眼见着四下无人,委屈得嚎啕大哭,说这帮老狐狸合起伙来恶心人,欺负人,清白家财,买来的玉佩,凭什么就不能悬佩了。
后来这个曾经年轻、然后不再年轻的大骊兵部官员,还是个文官,在一场守城战中,战死在了陪都战场。
京城一场朝会,几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后,这些曾经笑话过那个愣头青的老家伙,结伴走出,然后一起袖手而立在宫门外某处。
那几位早已眼花耳聋牙齿松落,再不会大声笑言语的老人们,也没说什么,似闻铿锵玉碎声。
所以这位菖蒲河神由衷觉得,唯有这一百年的大骊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轻人,喝过多少酒水,大骊在庙堂,在沙场,就会有多少豪气。
一道细微剑光,一闪而逝。
在这灯火通明之地,神仙难料此剑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觉。
陈平安坐在距离小巷不远处的一处墙头上,收拢剑光入袖,单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飘落在大街上,去见老侍郎董湖。
大骊皇宫之内。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间小屋子内相对而坐,宋和身边,还坐着一位面容年轻的女子,名为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出身上柱国余氏。
没有任何一位大骊文武官员陪同议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闲聊。
余勉手持团扇,身体微微倾斜,靠着花几,帮着皇帝陛下轻轻扇风,由于屋子不大,今夜又没开窗户,暑气不小。
余氏是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相对最远离官场的一个,如今名义上,只管着大骊在地方上的所有官营丝绸、茶务。
相较于身边那个“婆婆”,余勉这位宋家的儿媳妇,实在是名声不显,甚至在朝廷里边,都没什么“贤淑”的说法。
至多是按例参加祭祀,或是与那些入宫的命妇闲聊几句。
宋和轻声问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吗?”
不可混淆家事国事。而且大骊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经是囊中之物,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横生枝节。
留着做什么?毫无用处。
事实上,钦天监当时那边传来消息,顺带着送入宫中一幅正阳山过云楼客栈的山水画卷,摹拓下来,再交给他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那个陈平安当时做出的动作,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妇人蓦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么时候不是国事了?!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这点浅显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只手掌,按住案几,“他陈平安,身为大骊子民,从当年的一个泥腿子,撞大运,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落魄山,到后来建立宗门,这么多年来,什么时候与大骊朝廷给过好脸色了,他甚至故意连那龙州地方,从督造署衙门,到州府刺史,郡守,县令,全部视而不见,有过半点往来吗?”
“落魄山建立宗门,甚至都可以不通过我大骊朝廷,害得我们大骊宋氏,都把脸丢到中土文庙去了!这就是他陈平安的诚意?!”
“呵,都能在一线峰祖师堂拉着竹皇喝茶了,落魄山这才过去几年,就敢这么放肆无礼了,再过个几年,是不是就要来这里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让我帮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骊皇后,始终低眉顺眼,意态柔弱。
她放下团扇,轻轻搁放,无声无息,从瓷盆里拿起一只柑橘,五指如葱,纤手剖黄橘,然后轻轻递给皇帝陛下。
其实妇人是不太中意这个儿媳妇的,太乖巧懂事,太逆来顺受,太锋芒内敛,简而言之,就是太像妇人年轻时候的自己。
可是这桩婚事,是先帝亲自安排,国师具体操办的,她如何敢说个不字?
妇人越说越气,一拍桌子,“宋和,你别忘了,我大骊崇武,是立国之本!”
她转头望向余勉,“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敛衽告辞,再拿起那把团扇,宋和微微皱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动,悄悄摇晃。
宋和会心一笑,不再拦着她离去。
妇人假装没看见儿媳妇的那个小动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余勉一走,妇人立即不再是恼火万分的模样,脸色阴沉道:“别忘了和睦二字,这个陈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觉得他是与从没见过面的你更亲近,还是跟当了多年邻居的‘宋睦’更亲?!更别忘了,在大渎祠庙之内,当是与侥幸活着返乡的陈平安,结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镇大骊陪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妇人笑道:“陛下你就别管了,我知道该如何跟陈平安打交道。”
大骊皇后余勉,缓缓而行在廊道中,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她的几位宫女,脚步轻灵,规规矩矩,但是谁都没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余勉偶尔也会问些骊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会挑着说,其中有一件事,她记忆深刻,听说那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年轻山主,发迹之后,落魄山和骑龙巷铺子,还是会照顾那些曾经的街坊邻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门那边歇脚,都会有个负责看门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专门在路边摆放桌子,夜幕才收回。
所以其实她对那座落魄山,是心怀几分好感的。因为觉得与自己娘家,家风很像。
不过她是这么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转头望向夜幕,明月当空,不知道明儿是天阴天晴还是疾风骤雨。
她只知道一个道理。
富贵门户,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人云亦云楼那边的小巷外。
陈平安抱拳笑道:“让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见了街上的一袭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听到这么句话,更是心弦紧绷。
而这个身份极多的年轻人,第二句话,更是让董湖心情复杂,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心。
因为陈平安笑着说了句,“劳烦董侍郎回宫禀报一声,真心要聊,就让那妇人亲自来这边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轻声问道:“真要如此?”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好像在打盹的年迈车夫,问道:“看我不顺眼?”
董湖一个头两个大,那车夫从头到尾,就没看你陈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车夫睁开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陈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当年第二个开口的前辈。”
老车夫扯了扯嘴角,“练练?”
陈平安刚要说话,猛然抬头,只见整座宝瓶洲上空,蓦然出现一道漩涡,然后有剑光直下,直指大骊京城。
陈平安就知道当时主动离开客栈,是对的,不然挨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为出剑之人,是那个趴在桌上越想越烦的宁姚,结果就瞅见了这个倚老卖老的车夫,练练,练你妈-的练呢。
第八百三十一章 文圣请你落座
那道天幕剑光,笔直一线,降临人间。
结果那个老车夫就像站着不动的木头人,豪气干云,杵在原地,硬生生挨了那道剑光,只是双手高举,强行接剑。
反正在负责把守小巷道路的老元婴刘袈眼中,就是如此英雄气概,顿时佩服不已,不曾想大骊京城里边,竟然藏着这么个力拔山河的好汉,有机会找他喝酒。
下一刻,老车夫就被一剑击穿大地,身陷大骊京城地底下十数里,街道之上,出现了一个井口大小的深坑,由于剑光太过凌厉,周边地面竟是没有丝毫的裂缝。
可在陈平安眼中,哪有这么简单,其实在天幕漩涡出现之际,老车夫就开始运转某种神通,使得人身如一座琉璃城,就像被成千上万的琉璃拼凑而成的道场,这个与风神封姨一样选择大隐隐于朝的老者,绝对不愿意去硬扛那道剑光。
与此同时,老车夫斜了一眼中部陪都方向,显而易见,是在等那边的剑光乍现,以剑对剑。只是不知为何,大骊仿白玉京,好像对此视而不见,分明是一位飞升境剑仙的出剑,也不管?!
于是那条剑光从漩涡坠落的刹那之间,老车夫毫不犹豫便缩地山河,一步就跨出京城,出现百里之外的京畿之地,然后身形如琉璃砰然碎散,化作数百条彩色流萤,蓦然散开,往四面八方逃遁而去,结果天幕漩涡中,就随之出现了数百粒杀机重重的剑光,一一精准指向老车夫流萤身形的逃遁方位,逼得老车夫只得收拢琉璃彩光,将粹然神性归位一身,硬着头皮再次缩地山河,退回京城街道原地,因为唯有第一道剑光,杀心最轻,杀意最为浅淡。
好像那个宁姚,在与老车夫讲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不逃,就是领剑,逃,就是问剑。
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一座京城,恐怕除了陈平安和在那火神庙抬头看热闹的封姨,再没几人能够察觉到老车夫的这份“百转千回”。
大地之下,老车夫悬空而立,披挂金色甲胄,手脚皆有金色蛟龙盘踞缠绕,老人脚下出现了一座金色鲜血流淌聚拢的流水漩涡,远古神灵之身,竟是被一剑消磨神性极多。
老人此刻就像站在一座水井底部,整座名副其实的剑井,无数条细微剑气纵横交错,粹然剑意近乎化作实质,使得一座井口浓稠如水银流泻,其中还蕴藉运转不息的剑道,这使得水井圆壁甚至出现了一种“道化”的痕迹,搁在山上,这就是当之无愧的仙迹,甚至可以被视为一部足可让后世剑修潜心参悟百年的无上剑经!
一个背剑匣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条流水纤细如溪涧的光阴长河之中,既然身在五行之外,大骊京城之下的土壤山根自然就不拘她身形,御剑悬停,宁姚只是一个心意微动,一座水井的剑术道化痕迹便皆崩碎,然后问道:“练练?”
陈平安在文庙功德林与曹慈那场问拳,近期不宜出手,是个药罐子,正阳山出手问剑,是一笔积攒多年的旧账,宁姚不好阻拦,但是在这大骊京城,陈平安只是来找那位大骊太后娘娘要个说法,所以此外封姨也好,车夫也罢,不管是谁,只要想对陈平安出手,得先问过她,点不点头。
老车夫沉声道:“你在五彩天下,杀过高位?!”
宁姚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车夫与陈平安所说的两句话。
宁姚刚好都还给了这位老车夫。
老车夫沉默片刻,“我跟陈平安过招搭手,与你一个外乡人,有什么关系?”
其实老车夫的意思,是在这大骊京城,我跟陈平安翻旧账也好,出手练练也罢,至少今夜,都死不了人。你宁姚一个外乡人,掺和个什么劲儿。何况你已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在浩然天下的每次出剑,就都该好好掂量掂量这天道规矩的分量,以及两座天下在冥冥之中大道“天意”相冲的那份后遗症!
结果不说这句话还好,宁姚一身剑意还算平稳,杀气不重。等到老车夫一说出口,就察觉到不对,好像这个宁姚听进去了话,收下了字面意思,却没听进去老车夫的言下之意。
宁姚眯眼微笑,“前辈说了句公道话。”
我跟那个家伙是没什么关系。
上门提亲,媒妁之言,投贴回礼,这么多年了,确实还是什么都没有。
如果说在剑气长城,还有万般理由,什么老大剑仙说话不作数之类的,等到他都安然回乡了,自己都仗剑来到浩然了,那个家伙还是如此装傻扮痴,一拖再拖,我喜欢他,便不说什么。何况有些事情,要一个女子怎么说,如何开口?
可你算哪根葱,要来与我宁姚提醒这些?
下一刻。
老车夫的身形就被一剑打出地面,宁姚再一剑,将其砸出宝瓶洲,坠落在大海之中,老车夫倾斜撞入大海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无水之地,宛如一口大碗,向四面八方激起层层惊涛骇浪,彻底搅乱方圆千里之内的水运。
老车夫单膝跪地,呕血不已,全是金色血液,但是老人惊骇发现,自己坠身之地,竟然是一处隐蔽的归墟,海眼陵墓所在?而此地,莫不是其实通向那座崭新天下?!
宁姚在五彩天下所斩的高位神灵,是披甲者麾下的十二高位之一,独目者?
不然这一处中土文庙都没有发现的远古遗迹和蛮荒谋划,她如何能够一眼看穿?
宁姚面无表情,“让开,不要妨碍出剑。”
老车夫如获大赦,瞬间远遁,打定主意,避其锋芒,不去大骊。
宁姚微微偏移视线,眯眼道:“是让你回大骊京城,与某人好好叙旧。谈妥了,各走各路,谈不妥,你就尽管逃,洞天福地,破碎秘境,随便躲藏,找不到你,算我输。”
宁姚御剑悬停大海之上,只说了两个字,“过来。”
五彩天下,无数剑气凝聚,疯狂汹涌而起,最终聚拢为一道剑光,而在两座天下之间,如开天眼,各有一处天幕如大门开启,为那道剑光让出道路。
有一剑远游,要做客浩然。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座天下第一人。
那条剑光裹挟无穷大道,来到浩然天下此处的大海之中。
从那海中陵墓当中,现出一位飞升境鬼物的巨**相,咆哮不已,它一脚踏踩踏大海底部,一手抓向那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
那道剑光的出现,使得整个浩然天下都亮如白昼,只是那份剑光璀璨,转瞬即逝,天地重归夜幕。
其实仗剑飞升来浩然,很多事情,是宁姚的女子心思使然。
比如一直刻意淡化自己是飞升境剑修的事实,在他那边,宁姚更是从不多谈五彩天下的内幕,崭新天下第一人?谁啊?
又比如在那正阳山,她一样参加了观礼,其实随便一剑直落,别说什么袁真页,什么宗主竹皇,整座正阳山的千里山河,说没也就没了。
只要是出门在外,结伴而行,宁姚从不与他抢风头,比如这趟被他带着走门串户,她都是一句剑修宁姚,或是飞升城宁姚,不然就是干脆只说名字。
毕竟陈平安成为一位剑修,跌跌撞撞,坎坎坷坷,太不容易。
而她宁姚此生,练剑太简单。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自己不那么烦心了,开始御剑重返宝瓶洲,只是速度不快,免得某人想岔了。
至于那头不知道谋划些什么的飞升境鬼物,已经被她一剑重创,又留下了痕迹,之后就交给文庙处置好了。
京城街上,少年赵端明发现那个姓陈当山主的青衫剑客,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得就像是个夜路遇见鬼的胆小鬼。
至于今天这一连串的怪事,街坊邻居的董老侍郎来这边找人,老车夫跟那个男人见了面就不对付,结果老车夫刚说要练练,就莫名其妙被别人练练了。
赵端明也懒得多想缘由,只觉得那份惊心动魄的剑道气象,不是个仙人境的大剑仙,打死都折腾不出来这么个天大动静吧?
一直留心仿白玉京的陈平安松了口气,颇为意外,不理解为何那边没有出剑拦阻,不过既然是好事,暂时就不用多想个为什么,转头笑问道:“你叫赵端明?是天水郡赵氏子弟?”
一个能跟礼部左侍郎这么熟络不见外的少年,最大可能,还是出自意迟巷和篪儿街。再者上柱国天水赵氏,与大骊边军渊源极深,有个家族弟子在此修行,离着人云亦云楼这么近,说得通。
赵端明疑惑道:“前辈你是?”
陈平安本以为少年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毕竟董湖先前称呼自己“陈山主”。
只是想到先前被阻拦一事,好像就不能高估这对师徒看门人的人情世故?
陈平安只好自我介绍道:“我来自落魄山,姓陈。”
赵端明愣在当场,喃喃道:“不可能吧,曹酒鬼说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相貌英俊得每次出门逛街,家乡小娘子们遇见了,都要尖叫不已,听说还有女子当场晕厥过去呢。”
曹酒鬼这个王八蛋,一天到晚都泡酒缸里了,果然就没半句清醒话,眼前这个陈平安,怎就英俊得一塌糊涂了?还“美姿仪,神风清,见之忘俗,世间女子见了就要失魂落魄,所以陈平安才会帮着山头取名落魄山”?!
你大爷的曹耕心,耽误我没有一眼认出陈平安的身份,回头再找你算账,非要蹭酒喝到你倾家荡产。
陈平安保持微笑道:“有机会,一定要帮我谢谢曹督造的美言。”
大名鼎鼎的酒鬼曹耕心,上任龙州窑务督造署一把手。所以曹耕心与槐黄县城大姓、与诸多龙州山水神灵、各路谱牒仙师的关系,都很好。曹耕心要远远比骊珠洞天历史上的首位县令吴鸢,更加入乡随俗,所以更被视为本地人。这位来自京城的曹氏俊彦,在那些年里,好像所做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拎酒点卯。那么与落魄山的关系,就是没有任何关系。
只说魏檗,朱敛,就都对这个督造官观感极好,对于后来顶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哪怕同样是京城豪阀子弟出身,魏檗的评价,就是太不会为官做人,给咱们曹督造买酒拎酒壶都不配。
陈平安转头与老侍郎提醒道:“董侍郎?”
董湖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陈山主真要决意如此?”
让一位大骊太后亲自登门,很为难人。哪怕只是帮着陈平安捎句话,董湖都觉得拿着烫手,说着烫嘴。
一来那个老车夫,自家礼部秘档不见记载,所以董湖根本不知对方境界、根脚,只知道是大骊宋氏的皇家供奉之一,再者有些事情,光靠山上的蛮力,是注定无法解决彻底的。
陈平安点
头道:“董侍郎等会儿入宫禀报,就只管这么跟她说,来与不来,是她的事情。”
董湖瞥了眼马车,苦笑不已,车夫都没了,自己也不会驾车啊。
守门的老元婴刘袈笑道:“我来帮这个小忙好了,回头礼部衙门那边的山水考评,董老侍郎记得添几句好话。”
董湖气笑道:“休想。端明,你来帮董爷爷驾车!”
赵端明摇头道:“董爷爷,我要看门,脱不开身。”
刘袈收起那座搁放在小巷中的白玉道场,由不得董湖拒绝什么,去当临时马夫,老侍郎只得与陈平安告辞一声,驾车返回。
只是董湖最后说了句官场之外的言语,“陈平安,有事好好商量,你我都是大骊人氏,更知道如今宝瓶洲这份表面上太平无事的局面,何等来之不易。”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了句就不送董老先生了,然后双手笼袖,背靠墙壁,时不时转头望向西边天幕。
还是有些担心宁姚那边。
大海与宝瓶洲陆地接壤处,老人停下身形,封姨笑吟吟现出身形。
老车夫神色郁郁,御风悬停,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现在的年轻人!”
不过后半句话,老人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真是脾气一个比一个差!
封姨抬起手,轻轻拧转那个由天下百花一缕精魄炼化而成的彩色绳结,笑道:“等着吧,当年那事儿还没完。看在早年并肩作战的情分上,我好心奉劝一句,别想着跑去中土兵家祖庭躲着,就宁姚那性子,已经提醒过了,你还不听劝,那她就肯定会找上门去,后果不后果的,她可不是陈平安,反正她的家乡都只剩下一处遗址了。”
老车夫瞥了眼这个幸灾乐祸的昔年同僚,郁闷道:“就你最稳当,谁都不得罪。”
封姨一脸很没诚意的讶异神色:“广结善缘的不稳当,你们这些煽风点火的反而稳当,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老车夫瞥了眼那处旧骊珠洞天,轻声道:“比咱俩更晚开口的两个,如今躲哪儿了?”
知晓天下内幕最多的,大事,可能是那个邹子。至于小事,就该是眼前这位司风之神的封家姨了。
封姨摇摇头。
老车夫略带伤感,唏嘘不已,道:“短短五十年,以往算个什么,简直就是你我的眨眼功夫,不曾想已经天翻地覆。你说当初我们几个,是何苦来哉,以至于今儿被两个还不到五十岁的小家伙如此对待。”
封姨最听不得同辈这些翻老黄历的无聊之语,万年光阴的安稳日子,难道就不算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吗?所以她冷笑道:“不收钱,白送你个当年齐静春与我说的道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可以心里想,嘴上要少说’。”
老车夫嗤笑道:“唠叨几句,又能如何?”
封姨抬起双指,轻轻旋转,有一缕清风追随,她微笑道:“我自然不能如何,走了走了,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就自个儿喝酒去。”
极远处,剑光如虹赶来,期间响起一个清冷嗓音,“晚辈宁姚,谢过封姨。”
————
大骊陪都上空,一座仿白玉京的顶楼,有个从中土神洲赶来的不速之客,先前在天幕那道剑光将落未落之时,就开始耍无赖。
只见一位老秀才双手抱住那位无境之人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这儿每次出剑,真是那剑光嗖嗖吗?不是!都是钱啊。”
我跟你们宝瓶洲关系多好,拢共才那么几个嫡传弟子,哪个不与你们宝瓶洲是有功劳的,退一万步说,别不把钱当钱,我不许你这么糟践神仙钱。
原本身形缥缈不见真容的守楼人,大概是对这位文圣还算是刮目相看,破例现出身形,原来是位高冠博带、相貌清癯的老夫子。
老夫子微笑道:“你们文庙擅长讲道理,文圣不如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老秀才火急火燎道:“在书简湖,前辈不是跟我那关门弟子一见如故,能算半个忘年交?这份香火情,你舍得说丢就丢啊?我觉得不能够。”
见人就喊前辈,文圣一脉嫡传当中,确实还是那个关门弟子最得先生精髓。什么叫得意弟子,这就是,许多道理,不用先生说就得其真意,才算真正的得意弟子。
所以老秀才岂能不偏心?
你左右还委屈个锤子,多学学君倩。
老夫子说道:“是我记错了,还是文圣老糊涂了,那小子并没有为书简湖移风换俗,真正做成此事的,是大骊朝廷和真境宗。”
“在学究天人、公认最会聊天的前辈这里,喊文圣不是骂人吗,喊老秀才即可,去掉个老字,再换个小字,就亲切了。”
老秀才始终抱住这位前辈的胳膊,笑哈哈道:“再说了,前辈这话说得亏心,万事开头难,我不信前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老夫子不与老秀才掰扯这些有的没的,老秀才轻喝一声,气沉丹田,身体后仰,死死攥住前辈的胳膊。
老夫子沉声道:“理由!”
给老秀才这么一闹,出现在宝瓶洲天幕处的剑光,已经落在大骊京城之内。
文庙的老秀才,白玉京的陆沉,死乞白赖的本事,堪称双璧。
老秀才伸长脖子一瞧,暂时没事了,人都打了,立即松开胳膊,一个往后蹦跳,使劲一抖袖子,道:“陈平安是不是宝瓶洲人氏?”
老夫子冷笑道:“出剑的宁姚,却是外乡人。按照崔瀺订立的规矩,一位外乡飞升境修士,胆敢擅自出手,就只有一个下场。”
要么打碎整座仿白玉京,自己凭本事离开,要么避开剑光,远遁逃走,能够逃走,也算本事,反正以后再靠近宝瓶洲,大骊次次以礼相待。
老秀才理直气壮道:“宁丫头可是我那关门弟子的道侣!”
老夫子皱眉道:“暂时还不是。”
老秀才低头哈腰,“嘿,巧了不是。”
从袖中摸出一物,竟是一张聘书。
别看就不到一百个字,老秀才可是拉上了好些个文庙圣贤,大伙儿齐心合力,斟字酌句,小心推敲,才有这么一份文采斐然的聘书。
绝对天底下独一份。
老秀才递了聘书,喃喃道:“这俩孩子,都没个换帖和过礼,陈清都这个老王八蛋,说话不算话,姚冲道又抹不开脸,只好等着老大剑仙下聘礼,有什么法子。亏得我当年敬重老大剑仙,在城头那边,哪次见着他,不是呲牙咧嘴给笑脸,咧得我脸都酸了,得去陈平安的酒铺喝好些酒,才能缓过来。早知道陈清都这么不讲江湖道义,我就自个儿去宁府和姚家说亲。”
老秀才蓦然大声跳脚道:“现在好了,你们宝瓶洲自家的飞升境出剑,于公于私,都占理儿,你管个屁的管。”
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宁丫头又是两剑递出,好好好,大快人心。
老夫子将那份聘书还给死乞白赖的老秀才。
老秀才为了这个关门弟子,真是恨不得把一张老脸贴在地上了。
反正双方都已经离开了宝瓶洲,老夫子也就无事一身轻,宁姚先前三剑,就懒得计较什么。
老夫子随口问道:“没有叮嘱左右几句?”
老秀才闷闷道:“说啥子说,锤儿用都么的,学生翅膀硬了,就不服先生管喽。”
老夫子哑然失笑。有些替那位自称“读书练剑两不成”的左右打抱不平,说谁如此都可以,说左右?你这个当先生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吧。
老秀才轻声道:“再不舍得,也不能拦着学生弟子做那该做的事情。”
老夫子笑道:“总算说了句读书人该说的话。”
————
少年站在街巷拐角处,又拿出一捧咸干花生,一边磕,一边偷偷打量起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山主。
年轻剑仙的江湖路,就像一根线,串联起来了骊珠洞天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转过头遥遥望向宝瓶洲西边方向,境界不够,战场距离大海太过遥远,看不见了。
就与少年闲聊起来,“按照许老夫子的解字法,‘赵’为趋,为肇,为照。同时寓意道路美好,引人入胜,最终有那日月齐明照耀天下之美。持身端正,如君子执玉,心境光明,种德胜遗金。所以你的名字很好。”
少年瞪大眼睛,“我的姓氏,加上名字,俩凑一堆,这么强?!”
剑仙说话,总得负点责任吧?总不会逮着个屁大孩子,就胡乱套近乎不是?
赵端明揉了揉嘴巴,听陈平安这么一唠嗑,少年感觉自己凭这个名字,就已经是一位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修士了。
陈平安转头疑惑道:“你家长辈,还有家塾先生,都不与你聊这个?”
赵端明哀怨不已,“约莫是夫子在第一次学塾上课会说,我刚好错过了。至于为何错过,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
小时候经常挨雷劈,一次是孩子开开心心背着书袋子,蹦蹦跳跳去家族学塾路上,咔嚓一下,就倒地不起了。
再一次是出门逛街看灯市,第三次是登高赏雨。到最后,但凡是遇到那些阴雨天气,就没人愿意站在他身边。
不过赵端明琢磨着,就自己这“霉运当头”的运势,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陈平安伸出手,摊开手掌,少年就自然而然倒了些咸干花生给他。
赵端明说道:“先前我拦着你们走入巷子,你这么大一位剑仙,不会记仇吧?”
好像少了个字。
陈平安低头磕着咸干花生,笑呵呵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不会记账。”
赵端明看着那人娴熟嗑开花生吐花生壳,少年笑嘻嘻道:“陈山主,没想到你这么平易近人啊,都不像剑仙了。”
陈平安笑道:“只是玉璞境,算什么剑仙,在我媳妇家乡那边,只能算剑修,喊剑仙,是故意骂人。”
赵端明记住这个从年轻隐官嘴里跑出来的内幕,原来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仙,根本不被当回事啊,果然霸气!
回头得与曹酒鬼显摆去,少年又想起一事,好奇道:“嫂子她人呢?咋个没有陪陈大哥一起来这边?难道方才出剑的那位,就是嫂子?脾气太……好啊!陈大哥真有福气,我得说句心里话,真不是晓得了陈大哥的身份,才溜须拍马,而是先前第一眼瞧见,就觉得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言语之中,一下子就将陈平安和那道侣变成自己白捡而来的大哥、嫂子了。
陈平安嗯嗯嗯个不停。这少年挺会说话,那就多说点。至于被赵端明认了这门亲戚,很无所谓的事情。
不过陈平安悄悄抬了抬眼皮子,笑着晃了晃手中花生,示意对方看得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用担心这边的少年。
意迟巷那边,一座府邸书房内,一位天水赵氏的首席供奉正在
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与一旁落座的天水赵氏老家主,双方时不时面面相觑,时不时战战兢兢,生怕赵端明这个嘴巴打小不把门的兔崽子说错话,惹恼了那个差点将正阳山掀了个底朝天的落魄山剑仙。
那位供奉立即撤掉神通,一直身体紧绷、挺直腰杆的天水赵氏老家主,终于可以舒舒服服背靠椅子,抚须而笑,“我就说嘛,端明这崽儿,打小就有慧根,一看就是我老赵家的种。”
首席供奉笑着不说话,可拉倒吧,你孙子年幼时第一次被雷劈中后,一天到晚晕头转向说浑话,是谁每天揪心不已,在那边嘀嘀咕咕,我这乖孙儿,莫不是个白痴吧。
老人收敛笑意,这位被誉为馆阁体集大成者的书法大家,伸出一根手指,凌空书写,所写文字,袁,曹,余……反正都是上柱国姓氏。
陈平安则被少年带着,走入小巷,手里多了一串钥匙。
小宅子门上,没有张贴春联门神。
陈平安开了门关了门,收起钥匙。
其实这次拜访大骊京城,已经不单单是他陈平安和大骊太后的恩怨,而是师兄崔瀺留给那个学生以及大骊朝廷的一场……崭新问心局。
而师兄崔瀺为他人设置的问心局,入局之人,是如何的煎熬人心,反正陈平安在书简湖,已经亲身领教过了。
什么都对,什么都错,都只在那位大骊皇帝“宋和”的一念之间。
陈平安在宅子里闲庭信步,走得悠闲,打开了那座只有两层的藏大门,步入其中,发现除了书还是书,四壁书架,搁放有一架梯子,此外异常洁净,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如果想要去往二楼,甚至没有楼梯,好像就要借用那架用来找书的梯子。
陈平安没有着急找书翻书,只是坐在了门槛上,取出养剑葫,独自喝酒。
三千年前那场牵扯到天下水运的大战,斩龙之人,也就是后来的贾晟、白忙、陈浊流,反正都是跟陈灵均称兄道弟的同一人,追杀人间最后一条真龙,也就是之前的泥瓶巷王朱,泥瓶巷宋集薪的身边婢女王朱。
王朱当年在宝瓶洲南端登岸,途径老龙城,然后继续往北逃遁,拱出那条后来被当做仙家渡船航线的地下走龙道,最终止步于旧龙州地界,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
王朱当年是奔着杨老头去寻求大道庇护的,希冀着这位职掌远古飞升台之人,能够为她网开一面,杨老头却选择坐视不理。
不知为何,白帝城郑居中的那位传道恩师,没有亲自出手斩杀那条逃无可逃的真龙,要的,只是那个世间再无真龙的结果。
而参与最后那场斩龙落幕一役的练气士,战死、陨落极多,也有一批练气士就地结茅修行,近水楼台,沾染龙气,汲取极为充沛的天地灵气,最关键是,还是那份真龙事后流散开来的大道气数,许多后来小镇的高门姓氏,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繁衍生息,这就顺势造就出了骊珠洞天后世的小镇百姓。
再往后,就是三教一家,儒释道兵的四位圣人,联手立起了那座被当地百姓笑称为螃蟹坊的牌楼。
至于斩龙之人为何立誓斩龙,儒家和文庙那边好像阻拦不多,此人早年又是如何收取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他们为弟子,除了大弟子郑居中,其余收了嫡传又不管,都是翻不动的老黄历了。再加上陆沉好像飞升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与一位龙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道渊源,故而之后才有了之后对陈灵均的刮目相看,甚至当年在落魄山,陆沉还让陈灵均选择要不要跟随他去往白玉京修行,哪怕陈灵均没答应,陆沉都没有做任何多余事,毫不拖泥带水,只说这一点,就不合常理,陆沉对待他陈平安,可从不会这么干脆利落,比如那石柔?陆沉远在白玉京,不就一样通过石柔的那双眼睛,盯着门外一条骑龙巷的鸡毛蒜皮?
直到被崔东山打断这份藕断丝连,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才从此作罢。
其实当年养龙士一脉的修士,为了阻拦斩龙之人,也是伤亡惨重。所以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骊珠洞天内隐藏着某位养龙士的老祖师,大行扶龙之事,大骊宋氏朝廷的崛起,说不定此人出力极多,之后那座悬挂匾额的“风生水起”新建廊桥,可能就是此人躲在幕后的出谋划策。
陈平安思绪翩然,坐在门槛上喝着酒,背对,望向不大的庭院。
世事若飞尘,向纷纭境上勘遍人心。日月如惊丸,于云烟影里破尽桎梏。
抿了一口酒,
本命瓷的碎片遗落,一直拼凑不全,准确说来,是陈平安一忍再忍,始终没有着急拎起线头。
对于陈平安跻身仙人,甚至是飞升境,是都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能唯一的问题,隐患是在飞升境瓶颈的这个大道关隘之上,破不破得开,就要取决于昔年本命瓷的无缺漏了。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能够走到那一步,得先成为一位飞升境瓶颈的剑修才行。
对于将来自己跻身仙人境,陈平安很有把握,可是要想跻身飞升,难,剑修跻身飞升城,当然很难,不难就是怪事了。
哈,我媳妇除外。
陈平安笑了笑,得意洋洋。
随即心情轻松几分,那个客栈掌柜,不是修行中人,说自己有那来自骊珠洞天某口龙窑的大立件,绘人物花瓶。
家乡名为宝瓶洲。
客栈与人云亦云楼,可算近在咫尺。客栈掌柜,极有可能与师兄崔瀺,早年多半是经常见面的。
会不会那只花瓶,就是几片碎瓷的其中之一?
不管关于那件花瓶的真相如何,大骊太后那边,如此有恃无恐,是不是已经知道他陈平安的十四境合道难题所在了?注定绕不过每一片散落各方的碎瓷?所以她要待价而沽,觉得只是一个玉璞境的落魄山山主,哪怕顶着隐官和国师小师弟的两个头衔,依旧还是没资格与她坐下来谈价格?
陈平安收起酒壶,撇撇嘴,这个婆娘挺会打算盘,想得挺美啊。
站起身,双手十指交错,舒展筋骨,在门外廊道来回散步。
武夫十境,气盛一层,是陈平安与曹慈问拳的关键胜负手所在。输了,这辈子都没指望赢过曹慈,赢了,才有几分机会。
记性极好的陈平安,所见之人事之河山,看过一次,就像多出了一幅幅白描画卷。
那么陈平安每多听一句,多看几眼这人间,就像增添一笔描彩。
纯粹武夫,一口真气。
天下壮观,气吞山河。
其实在跻身止境之前,陈平安是不清楚此事的,大概如崔东山所说,无心为之,最是有心。
自从陈平安学拳以来,齐先生,阿良,崔东山,崔诚,顾祐,李二,老大剑仙,白嬷嬷……所有人都好像都在故意隐瞒,谁都不说此事。
比如今夜大骊京师之内,菖蒲河那边,年轻官员的委屈,身边老夫子的一句贫不足羞,两位仙子的如释重负,菖蒲河水神眼中那份身为大骊神祇的自豪……他们就像凭此立在了陈平安心中画卷,这一切让陈平安心有所动的人事,所有的悲欢离合,就像都是陈平安看见了,想了,就会成为开始为心相画卷提笔彩绘的染料。
仿佛整个人间,就是陈平安一人独处的一处道场。
曹慈为何少年时就去了剑气长城,建造茅屋,在那边练拳?
后来更是喜欢独自游历数洲,因此才会在那金甲洲古战场遗址,遇见郁狷夫。
其实曹慈一样是早早为了气盛一层的“气壮山河”,在做铺垫。
可能曹慈亏就亏在不太喜欢管闲事,所见之物,更多是山河万里,而不是人与人心。
这就使得曹慈心境画卷的“彩绘”程度,还是不够多,尤其是不够重。
当然不是说看过几眼山河,就是气盛一层的自家心相山河了,不然也太简单了,九境武夫只需御风远游,瞪大眼睛看遍九洲山河就是了,因为得是每一个由衷的认可与否定,才可以提笔描画,为白描画卷浓笔重彩。
陈平安收起思绪,转身走入,搭好梯子,一步步登高爬上二楼,陈平安停下,站在书梯上,肩头差不多与二楼地板齐平。
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就像曾经的主人,孑然一身在此世间读书,等到离去之时,就将所有书籍还给人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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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白玉京内,老秀才突然问道:“前辈,咱俩唠唠?”
老夫子一挑眉,“哦?”
知道这个文圣打什么小算盘。
一旦双方开始正式问道,就无暇顾及大骊京城那边的动静了。哪怕宁姚返回大骊,将一座京城砍了个稀烂,仿白玉京这边,都会顾不上。
老秀才怯生生道:“前辈你是当之无愧的天地圣人,文庙那边愿意给头衔,前辈自己不要而已,可我才是书院贤人啊,就跟江湖上,一个三境武夫问拳止境宗师,所以你得让我几招,先输一半好了?”
老夫子笑了笑,“那就作罢。”
双方问道。
当然不是什么意气之争。
事实上,他早就想要与这位文圣问道一场了。
眼前这位穷酸老秀才,毕竟是公认天底下最会吵架的人。
老秀才眼神熠熠。
好像在说,一洲山河,敢挽天倾者,都已起身。我文圣一脉所有嫡传,哪个偷懒了?
所以你今儿要是问道输了,只说此地,以后就别再管陈平安做什么说什么。
老夫子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
问道一场,不是小事。
会牵引极大的天地气象。
老秀才轻轻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既然夫子最会聊天,那秀才就来谈地,一起好好说一说这天地与人间。”
圣人言语,口含天宪。
一座浩然天下,风起云涌,尤其是宝瓶洲这边,落在各国钦天监的望气士眼中,就是无数金光洒落人间。
文庙功德林那边,礼圣与经生熹平相对而坐,双方正在对弈,礼圣看了眼宝瓶洲那边,无奈道:“走哪儿都不消停。”
至于文海周密精心设置的那处海中陵墓,以及那头飞升境鬼物,在被宁姚出剑后,文庙这边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经生熹平,微笑道:“如今没了心结和顾虑,文圣终于要论道了。”
当年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尤其是在弟子流散之后,其实就再没有拿起过文圣的身份,哪怕合道三洲,也只是读书人作为,与什么文圣无关。
可是今夜的宝瓶洲,仿白玉京之内,老秀才率先席地而坐,正了正衣襟,伸出一只手掌,神色认真,语气淡然道:“请落座。”
谈天说地,请你落座。
当然了,你会输。
第八百三十二章 国师陈平安
陈平安下了梯子,在书架上随便拣选出一本书,是专门讲述处世之道的清言集子。
翻书很快,书上好些圣贤道理,看得陈平安深以为然,什么秾艳场懒回顾,什么疾风骤雨时,正是豪杰脚跟立定处。
陈平安总觉得都是在对自己说的,一下子就胆气横生,比喝酒管用多了。
况且陈平安很早就自己琢磨出了个道理,与亲近之人,不要说气话,不可说反话,尤其不要不说话。
将手中那本书籍放回书架,没来由想起桐叶洲黄花观那个龙洲道人,陈平安笑了笑,有样学样,轻轻以手掌推了推周边书籍,位置齐平,丝毫不差。陈平安大步走出,开了院门,想了想,陈平安就没锁门,万一还得回来,白白多件事情,毕竟是师兄的宅子,飞来掠去的,不合适。
至于大骊宋氏皇帝和太后那边,来与不来,都不重要,来了,对双方都好,不来,陈平安已经根本无所谓,因为已经打算在京城这边多看几天的书。
既然猜出了师兄崔瀺的用意,那就很简单了,难得有这么不用分什么公私的好事,下黑手捅刀子,怎么狠怎么来。再者陈平安是突然想起一事,如果按照文脉辈分,既然宋和是崔师兄的学生,自己就是是大骊皇帝的小师叔了,那么为师侄护道几分,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如果你宋和道心不够,那就换个道心足够的人来当皇帝好了,反正一旦揭开老底,被有心人翻开宋氏宗人府的旧账,皇帝陛下原本属于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既定事实,都会变得摇摇欲坠,一洲哗然。
而国师崔瀺对宋集薪的考评,大概就是那场宝瓶洲战事,藩王宋睦的表现,从老龙城到中部大渎,确实都没有让人失望,山上山下,有目共睹。仿白玉京为何留在大骊陪都和大渎祠庙附近,想必就是一种先生对学生的“善意”提醒,哪怕先生不在了,大骊暂时再无国师,一位君主的修齐治平,还是不能忘。
陈平安甚至觉得大骊朝廷,当年主动提出按照军功、战后归还山河一事,就是师兄在等今天。一来不如此行事,宝瓶洲人心涣散,南方所有藩属国难以凝聚战力,再者大战落幕,若还是那一洲即一国的格局,一旦大骊京城和藩邸形成南北对峙的割据分裂,战线拉伸如此之长,很容易一打就是几十年甚至百余年,到时候整个宝瓶洲就算废了。
至于宋集薪到底有没有那个恢复本名的心思?
有。
陈平安当时在济渎祠庙之内,就察觉到了宋集薪的那份野心勃勃,只是宋集薪太过忌惮国师崔瀺,这些年才隐忍不发,始终恪守臣子本分行事。
不然宋集薪这位大骊藩王,与宝瓶洲几乎所有的山上势力,尤其是跟大骊边军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好。
至于说治国之士,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里边的一位位文武栋梁,都曾人人直面战争,哪个不精通事功学问,既负才学,又极务实?而且相较于京城官员,南边官场多是正值青壮的文官武将,再者,就像那个彩衣国胭脂郡的刘高华,为何宁肯舍了家乡一国尚书不当,都要在陪都庙堂当个中层官员,而这种潜移默化的认同,本身就是昔年大骊各个藩属国对藩王宋睦的认同。
所以大骊京城这边,皇帝不敢妄动早已根深蒂固、底蕴深厚的陪都,藩邸则是不知国师崔瀺的后手安排,故而一直相安无事。
如果说来大骊京城之前,陈平安的底线,是从大骊太后手中取回那片碎瓷,哪怕因此与整个大骊朝廷撕破脸,大不了就先干一架,然后搬迁落魄山在内的众多藩属,去往北俱芦洲南部某地,落地生根,最终与建立在桐叶洲的落魄山下宗,双方遥相呼应,中间就是个大骊,反正就是与大骊宋氏彻底卯上了。
那么现在,陈平安就不是只取回瓷片这么好说话了。
比如,禅让。
南藩北上,入京称帝。
说到底,还是要看那位皇帝陛下的选择。
小巷不过走出几十步路,陈平安就开始仔细思量起这里边的庙堂、边军、山上三条主干脉络,再牵连出粗略计算至少十数个环节,比如宗人府老人,所有上柱国姓氏,各大巡狩使,以及每个环节的继续开枝散叶……归根结底,还是追求个一国世道的太平无事。
只是陈平安浑然不觉,当下所想之事,自己所做之事,其实恰似一位大骊国师。
而之前的百余年光阴,绣虎崔瀺,每次上朝议事,或是退朝返回,也是这般缓缓而行在巷中,独自一人,独自思量。
临近巷口那边,陈平安发现那个少年趁着师父不在,这会儿正蹲在小巷口子那边偷偷喝酒,时不时偷瞄几眼街道,看看有无师父的身影。
听到了巷子里的脚步声,赵端明立即起身,将那壶酒放在身后,满脸殷勤问道:“陈大哥这是去找嫂子啊,要不要我帮忙带路?京城这地儿我熟,闭着眼睛随便走。”
也就是双方关系暂时不熟,不然就这附近地界,再鸟不拉屎的地儿我都拉过屎,赵端明都能拍胸脯说得问心无愧。
陈平安停步问道:“端明,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赵端明如今对自己这个名字,那是满意至极,只是陈剑仙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问得让他心里不得劲,大半夜聊啥姑娘,当我是在喝花酒吗?少年叹了口气,“愁啊。我年纪也不小了,喜欢的姑娘是有的,喜欢我的姑娘更是不少,可惜每天就是修行修行,修他大爷个修行,害得我到今儿还没与姑娘啃过嘴呢。曹酒鬼没少拿这事笑话我,他娘的四十来岁的人了,晚上连个暖被娘们都没有的一条老光棍,还好意思说我,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脸,喝酒没醒吧,不跟他一般见识。”
然后少年就发现那个青衫剑仙也叹了口气。
愁矢百中,从不落空。
赵端明立即递过去一捧咸干花生,陈平安也送了少年一壶酒水,少年就收起自己那壶,从曹酒鬼那边蹭不来好酒,那就是个只会到处赊账的穷光蛋,揭开了泥封,仰头抿了一口,问道:“陈大哥,哪儿的酒水,喝着劲儿不小。”
陈平安笑道:“我跟人一起开了个小酒铺,有卖这青神山酒水。”
少年恍然道:“我就说嘛,这酒水一喝我就晓得门道了,这不刚刚入口,我就尝出了好几颗小暑钱的味道,一般山头的酒水,能有这味儿?陈大哥,咱俩谁跟谁,那就说句不见外的,你再送我两壶酒,我回头好送师父和曹酒鬼。”
说到这里,少年一本正经道:“陈大哥你放心,我这个人打小就出了名的老谋深算,今儿咱俩称兄道弟这事,我除了那个曹酒鬼,保证谁都不说,哪怕回了家都不说。陈大哥你才刚来京城吧,那你是不知道,在那边,就我家和篪儿街,早个几年,次次打架,我一只手打遍两条街巷无敌手,后来不知道篪儿街哪个不要脸的老王八蛋,泄露了我的修士身份,我才主动让贤,把头把交椅给了别人。不然篪儿街那帮虾兵蟹将乌合之众,还得被咱们意迟巷压个好几年,按照老规矩,每天乖乖夹尾巴做人,见面就得绕路。”
陈平安双指一捻,将颗花生米抛入嘴中,微笑摇头道:“认识归认识,酒水不能再白送两壶了。”
赵端明试探性问道:“陈大哥,算我欠账行不行?”
陈平安摇头道:“小本买卖,概不赊欠。”
不着急去往客栈,就几步路远的地方,去早了,宁姚还未返回,一个人杵在那边,显得自己居心不轨,摆明了是心急吃热豆腐,去晚了,也不妥,显得太不上心。
“对了,陈大哥你今年多大了?像你这么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的剑仙,嫂子找你当道侣,确实也不奇怪。”
“年纪不大。你现在什么境界了?”
“我啊,还没到玉璞境。”
“可以可以。”
“陈大哥,嫂子这么好看的女子,境界又高,你可得悠着点,明里暗里喜欢她的男人,一定茫茫多,数都数不过来。”
“端明啊,你还是年纪太小,有些事就不懂了,我媳妇这样的女子,一般男人都不敢喜欢,就算爱慕,也只敢偷偷藏在心里。嗯,倒是有个不怕死的,然后被我打晕挂树上去了。”
“谁啊,胆儿肥得没王法了,陈大哥你报个名字,小弟回头就帮你收拾去。”
“巧了,他如今就在京城当官。”
“谁啊,官大不大?在不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混?”
“他叫赵繇,官不算大,才是你们京城的刑部侍郎,好像宅子就在你们意迟巷。”
“……”
“这就怕了?都说马粪赵氏最混不吝,是大骊官场骂人的话吗,显然不是,夸人才对,可我看你,悬。”
“陈大哥你说笑话呢,一个刑部侍郎而已,我请他来,求他来!”
“呦,赵侍郎,这么巧,路过啊。”
少年赶紧转头,有个屁的赵侍郎,鬼都没一个,少年大笑道:“他来了才好,官儿是大,可这么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我都不用施展什么神仙术法,只需一拳下去,再一脚,就让他打哪儿竖着来,就横着回哪儿去……”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忍住笑,“打住,赵侍郎真来了,你再说下去,就要被他听了去,这家伙心眼小,喜欢记仇。”
少年使劲点头道:“一个大老爷们,记仇确实不好,不大气。”
陈平安附和道:“多半是修心不够。”
宁姚悄然回了客栈,故意隐匿身形,这会儿还是慵懒趴在桌上,顺便听着小巷那边的闲聊,她有了些笑意。
可怜那少年,都不知道被那家伙拐到哪条沟里去了。
陈平安走出小巷,笼袖停步,等着那位师侄的走近。
如今自己的师侄好像有点多,宫里边的皇帝陛下,眼前的刑部侍郎,还有那个昔年担任槐黄县首任县令的吴鸢。
街上那边,大骊朝廷工部衙门的几位供奉修士,正带着人在那边修缮街道,瞧见了那位青衫剑仙,也无言语,视而不见。
若是一般的山下王朝,是绝对会晾上一夜的。
大骊京城,是一个最幸运的地方,因为来了一个绣虎。
短短百年,就为大骊王朝打造出了一支边军铁骑,置死地可生,陷亡地可存,处劣势可胜。偶有战败,武将皆死。
赵端明在拐角处探头探脑,这位赵侍郎,以前只是远远看过几眼,原来长得真不耐啊,说句良心话,论打架本事,估计一百个赵侍郎都打不过一个陈剑仙,可要说论相貌,两个陈大哥都未必能赢对方。
赵繇先与一位相熟的大骊工部官员打了声招呼,然后蹲在那口“水井”旁边,看了几眼,这才走向小巷这边,与陈平安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都是同乡,客气什么,喊师叔就行。”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少年,陈大哥跟外人说话,有点嚼头啊。
赵繇问道:“宁姑娘还没回来?”
陈平安伸长脖子,看了看街道两侧。得远一点,才有大树高枝。
赵繇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赵繇对宁姑娘的爱慕之心,天青月白,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也没什么不敢见人的,陈山主就不要故意如此了。”
陈平安笑呵呵,用骊珠洞天的家乡方言,与赵繇说了句少年打死都听不懂的言语,若是换成大骊官话的谐音,就是……都阴边了我是痴严浪严写新设……这他娘的都什么跟什么啊,赵端明听得一头雾水。
宁姚忍俊不禁,她知道陈平安在说什么,因为当年曾经听过的小镇方言,她后来都会用谐音一一记录下来,比如这句话,就是陈平安在教训赵繇,都大晚上了,还是痴玩浪玩的,小心点。
这在他们两个的家乡那边,算是一句家中长辈骂顽劣晚辈的口头禅。
讷行也饮食。他拉事?
来找你有事。什么事?
少年赵端明听得是如坠云雾,客栈那边的宁姚,倒是已经坐起身,单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她都听得懂嘛。
赵繇突然以大骊官话说道:“我刚得到一个消息,师祖到了仿白玉京,开始与人坐而论道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肯定比你早知道。”
吵架有意思吗?还好,反正都是赢,故而对于自家先生而言,当真滋味一般。
最大意思,还是个吵架为何。
何谓圣人,以学问扶正人心,以道法缝补天地。
一人合道之所在,宝瓶洲,桐叶洲,扶摇洲。
三洲山河大地,草木生发,花开尤艳,枯木逢春,水运凝聚,山根弥合,夏日炎炎,干旱处天降甘霖。
这份天地异象,如今还被浩然天下无形“压胜”的陈平安,当然会比赵繇更早感知。
赵繇忍了半天,说道:“陈平安,你跟我到底较个什么劲?”
陈平安说道:“看你不爽。”
赵繇气笑道:“宁姑娘又不喜欢我,你不爽个屁啊。”
陈平安咦了一声,“天底下竟有如此与师叔说话的师侄?”
赵繇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没事了,我今晚就是过来见一见你这位劳苦功高的小师叔。”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没这个必要,好好当你的官,很多事情,别掺和,最少暂时别掺和。”
这句是真心话。陈平安到底还是希望家乡小镇走出去的同龄人,在外边都混得好些,不至于太过落魄。
赵繇摆摆手,转身就走。
陈平安开口道:“赵繇,说句题外话,你跟礼部关系如何,如果关系还行,你能不能做件比较费劲不讨好的事情,比如让山上修士,以仙家术法,收拢一洲山河的各地方言,好好录档,因为书籍可以重新版刻,但是方言一没,就真的没了。而这件事情,可能稍稍涉及一国文运之事,不算完全白忙活,你有没有想法?”
赵繇转头微笑道:“朝廷早已经着手做了,总编撰官,就是我,算兼差,可以领两份俸禄。”
啧啧,这就以为可以扳回一局了?年轻了不是?初出茅庐的少侠,真是不晓得江湖的水深。
只见陈平安一脸欣慰,点头道:“成材了。”
赵繇头也不回,直接走人。
等到刑部侍郎大人走得没人影了,少年这才大摇大摆走出巷子,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笑道:“陈大哥与人聊天,很强!”
陈平安笑道:“别学这个,没啥意思,以后好好修你的道。”
少年突然正色问道:“陈剑仙,你觉得我将来可以跻身上五境吗?”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端明神色黯然,轻声道:“师父说我,之所以修行破境这么快,是寅吃卯粮的勾当,别看我年纪不大,就是龙门境修士了,可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我其实撑死了就是个金丹客。”
陈平安沉默片刻,神色柔和,看着这个没少偷喝酒的京城少年,只是想陈平安接下来的话,让少年愈发心情失落,因为一位剑仙都说,“至少现在看来,我觉得你跻身玉璞,确实很难,金丹,元婴,都是比一般练气士更难跨越的高门槛,大关隘,这就像你在还债,因为先前你的修行太顺遂了,你如今才几岁,十四,还是十五?就是龙门境了。所以你师父之前没有骗你。”
少年默然。
然后陈平安笑问一句:“赵端明,你觉得今夜遇到我,算不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赵端明点点头。那必须啊,剑气长城的隐官,能让曹酒鬼多聊几句的陈山主,尤其还是宁姚的男人,一个能让大骊“储相”赵繇都处处吃瘪的家伙!少年今天之前,做梦都不觉得自己能够与陈平安见着了面,还可以聊这么久的天,一起嗑花生喝酒。
陈平安又问道:“这不就是一个意外吗?”
赵端明眼睛一亮,“也对!”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的人,当然得是像你师父这样正儿八经的传道人,那么就没谁不想着自己的嫡传,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赵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个远在天边的上五境,不然只会越想越糟心,你就时不时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师父,且耐心等着,总有一天,徒弟肯定给你个意外。’赵端明,有无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脸色坚毅,点头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难。”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诉你件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长生桥都断了,不得不每天练拳吊命,才是个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个意外?”
赵端明将信将疑道:“不是蒙我?”
陈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挪步走向客栈那边,“先前你跟我讨要两壶酒,我没给,先余着,等你哪天跻身元婴和玉璞了,我就都请你喝酒。”
少年看着那个青衫背影,大声问道:“陈平安,说话算数?!”
青衫剑客,没有转身,只是抬起手,轻轻握拳,“我辈剑客,酒最不骗江湖。”
客栈内,宁姚低头,下巴搁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颤。
————
宫城内。
礼部侍郎董湖一个字不差,与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禀报了小巷那边的对话。
妇人先前开了窗,就一直站在窗口那边。
皇帝陛下笑着点头,太后也没开口说话。
董湖就知道今夜没自己的事了。
只是走到屋门口那边,董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先与皇帝作揖,老侍郎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场大病,当时都不得不辞官了,才敢与崔国师厚颜求了幅修齐治平的字帖。”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国师从未送给谁字帖,所以在当时,这是一桩朝野美谈,朕一样羡慕。”
后来大骊礼部官员去往骊珠洞天,帮助朝廷与那牌坊楼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妇人转过头,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说来听听,大骊官场,一向恪守国师订立的那条规矩,文与武,武与文,都只说双方听得懂的话。”
董湖这个连元婴修士刘袈都知道的官场软蛋,不知为何,今夜面对太后的质询,老侍郎反而腰杆挺直几分,“既然太后都问话了,那么下官就说得再直白些,修齐治平四件事,自然是顺序不能乱的,而且轻重利害,大小之分,则是显而易见的。”
妇人正要开口,皇帝宋和已经神色温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劳了。”
董湖与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轻声说道:“母后,别生气,董侍郎只是说了一位礼部侍郎该说之话。”
妇人点点头,离开窗户那边,姗姗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着跟董湖生这闲气。人不错,八面玲珑的,况且官当得也不坏,礼部衙门运转有序,董湖确是有功劳的。”
宋和松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怕就怕董湖将来的谥号一事,就会小有波折。
母后做事情,就是这样,总是让人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无可厚非,可就是偶尔会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说道:“文圣先生到了仿白玉京,与那位论道,惠泽宝瓶洲在内的三洲山河,这就意味着文庙肯定顺便会多看几眼大骊。”
妇人笑道:“紧张什么,这难道不是好事才对吗?先有宁姚不守大骊规矩,在京师重地,胡乱出剑砍人,后有文圣莅临宝瓶洲,难道还要咄咄逼人?隐官年轻气盛,可以在文庙议事期间,仗着那点功劳和文脉身份,处处言行无忌,打了一个又一个,在中土神洲那边嚣张跋扈的名声,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圣这么一位文庙陪祀第四神位的圣人,总该好好讲理吧?”
宋和说道:“陈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极其不易,虽然素未蒙面,但是我对此人,愿意心存敬重。”
妇人笑眯眯点头道:“对啊,这就是你的帝王气量啊,要是小肚鸡肠才不妥当,反正你只要别怕他就行了。”
宋和一时无言,将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轻轻咀嚼,微涩。
老侍郎离开皇城后,依旧乘坐那辆只是换了车夫的马车,打道回府。
刘袈笑问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摊上大事了?”
董湖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你知道个屁,笑个卵的笑,一个不小心,咱们大骊朝廷就要变天!
那个年轻隐官,与那宁姚,故意悬佩两枚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走入京城。啥个意思,傻子都懂。
只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个只知修行的老古董说这朝堂的云波诡谲,简直鸡同鸭讲。
刘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迟巷那边,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对国师大人就这么没有信心啊?”
董湖愣了愣,眉头紧皱。
安稳驾车的老元婴修士抬头瞥了眼远处,京城内多处灯火如昼,照耀使得京城建筑上空,就像铺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昏黄薄纱,像那灯罩。
刘袈自顾自笑道:“官场朝政什么的,我是什么都不懂,除了修行,就只晓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国师人不在了,还是会照拂着这一国百姓,与大骊铁骑,和无数个你我之辈。别人兴许做不到这份身后事,唯独崔国师,肯定可以。”
董湖眉头舒展,没到家门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马车,与老元婴道了一声谢,缓缓散步回家。
刘袈问道:“马车咋办?”
董湖转头笑道:“关老子屁事!”
刘袈笑呵呵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点,一大把年纪了,容易眼花崴脚,我认识很多京城卖跌打药的郎中。”
董湖一时语噎,只得闷闷道:“将马车往皇城门口一停,就算了事。”
走在极为宽阔的意迟巷路上,老侍郎时而叹息,时而抚须点头。
遥想当年,老子也曾与那天水赵氏的老家伙,同年进入翰林院,号称读书饮酒,吟诗提笔,两各少年,意气豪盛,冠绝一朝,董之文章,瑰奇卓荦,赵之书法,挥磨矛槊……
那年大骊科举,董湖与这位同年好友,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当然了,后者年纪比自己还是要大了半轮,依旧不如自己少年神童。关老爷子,正好是当年董湖他们会试的座师,而董湖初入官场那会儿,处处锋芒毕露,结果在翰林院坐了将近十年的冷板凳,空有个清贵头衔,董湖当时自认仕途无望,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骂人的本事第一流,如果有人回骂,董湖就骂得更起劲,而且专门骂文官,不骂武将,痛快得很。
其实那会儿的董湖,才刚刚三十岁,结果就已经在意迟巷和篪儿街,分别赢得了一个“董泼妇”和“董骂街”的响当当绰号。
董湖停下脚步,关老爷子一走,如今墙角根那边,就已经没了那一溜儿的砖头。
当年自己有次大醉酩酊,就是走在这里,伸手扶墙,吐得只觉得将心肝肚肠都呕在了地上。
结果挨了一脚,董湖骂骂咧咧转过身,等到醉眼朦胧这么一瞧,发现竟然是那位关老爷子,吓得酒都醒了。
关老爷子当时笑呵呵问道:“呦,我说谁呢,胆子这么大,敢在我这儿野狗撒野。原来是董修撰董大人啊。”
董湖是尊师重道的读书人,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怕这位座师不是,当场吓得小鸡崽儿似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关老爷子笑眯眯问道:“董修撰,怎么只骂咱们意迟巷的文官大人啊,不骂那些篪儿街的粗鄙武将?”
董湖一聊这个就底气十足,梗着脖子,照实说了答案,“骂文官,我这会儿年轻力壮,与谁干架都不怂,要是骂那些膀大粗圆的将种,像今天这样的走夜路,可能就要睡街上了。再说了,咱们大骊边军,这些年接连大捷,我骂不出口,何况那边隔三岔五,就要办几场白事,骂什么骂。”
关老爷子点点头,“不错,还不算太笨。行了,要吐就回家吐娘们肚皮上去,你小子要么是银枪蜡杆头,要么是脑子有坑,才会冷落了家里那么个俏媳妇,再这么下去,小心红杏出墙啊。”
董湖那会儿顿时涨红了脸,要不是自己的座师,他非要一记老拳过去。
最后关老爷子送给董湖两句话。
“读书人为官,心关所起,难关所在,多由立功名心太急,运气好点的,如你董小子,倒也可以本事不够,家世来凑。”
“有人来骂我,是非明了,错不在我,偏要装聋作哑,由他痛快骂去,却是我得了便宜。”
董湖已经就醒了,当时立即作揖拜谢。
不曾想座师等了半天,一巴掌打在董湖脑袋上,“真是一块榆木疙瘩,别说在翰林院坐了几年冷板凳,我看把你做成那条冷板凳,都是抬举你了,还有脸委屈上了,一句‘金玉良言,宜深玩味’都不知说?”
董湖还能如何,只能傻笑而已。
关老爷子陪着董湖走了一段路程,说道:“骂得不孬,官场上就得有这么些个傻子,不然今夜我就拎着棍子出来赶人了。不过骂了十年,以后就好好当官吧,务实些,多做些正经事。只是记得,以后再有你这样喜欢骂人的年轻官员,多护着几分。以后别轮到别人骂你,就受不了。不然今儿的第二句话,我就算是白说,喂进狗肚子了。”
那一年的夜色里,董湖默默记在心里。
“先生,你这是咋了?怎么瞧着一瘸一拐的?”
“刚才那一脚踹你,力气太大,不小心抽筋了。”
“给揉揉?”
“滚一边去。”
今天,已经是老侍郎的董湖,就将这些过往,默默记起。
可惜这一路走来,没谁喝醉扶墙呕吐,也没个屁股可踹。
到了家门口,门房还等着没睡,老侍郎却只是坐在台阶上,静坐许久,洒然一笑。宦海沉浮半百年,老子听惯怒涛声,也曾说过不少硬气话。
别人不知。
良心自知。
街巷拐角处,老元婴修士还了马车,就立即回了这边,发现徒弟蹲在巷口嗑花生,只是好像有些不一样,刘袈也没多想,当是小崽子又趁着自己不在,偷偷喝酒,想一出是一出,老人便假装不知。
刘袈从袖中摸出块刑部头等的无事牌,刑部供奉和工部官员才没有阻拦,由着老元婴走到了那处水井旁边,刘袈探头探脑看了看,颇为遗憾,若是那些剑道痕迹没有被那女子抹掉,对于刑部录档的剑修,可就是一桩莫大福缘了。多看也看不出朵花,刘袈就双手负后,踱步回了巷口那边,对少年说道:“瞧见没,看看人家陈山主,找了这么个剑术通天的媳妇,以后你小子就照这个水准去找,所以少跟曹酒鬼厮混,好姑娘都要吓跑。”
赵端明说道:“师父,你咋个就没找个师娘呢?”
刘袈笑道:“师父年轻那会儿,可比什么陈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几分,在一
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只是无心男女情爱一事,不然别说一位师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少年直不隆冬说道:“师父,你该不是在梦游吧,赶紧醒醒。”
皇宫内。
宋和突然说道:“母后,不如还是我去找陈平安吧?”
妇人冷笑道:“胡说八道!你找他能聊什么?与他寒暄客套,说你当那隐官,久久无法返乡,真是辛苦了?还是你陈平安如今成了一宗之主,就再接再厉,多为大骊朝廷出力几分?还是说,陛下要学那赵繇一样,堂堂九五之尊,偏要低三下气,去认个小师叔?!”
宋和欲言又止。
妇人柔声微笑:“说了此事你别管,别被一场正阳山观礼,以及宁姚的出剑,乱了分寸,陈平安那场问剑的底子是什么?看似无理,实则分寸。对付陈平安这种喜欢画地为牢的山上人,我对付起来,比你更有把握。”
天禄阁屋顶上。
宋续有些心情复杂,正阳山的那场观礼,陈平安那场问剑的详细过程,他们不但有画卷,甚至还专门仔细拆解过每个环节,本以为落魄山陈平安和那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已经足够不讲道理,不曾想今天又遇到了那个出身剑气长城的宁姚。
韩昼锦有些不以为然,小声道:“剑术是高,模样好看是好看,却不算太出彩。”
余瑜躺在屋顶上,头枕一只空酒壶,脑袋晃来晃去,翘起二郎腿,还是一晃一晃,随口说道:“那宁姚姿容再不出彩,陈平安一样配不上她。”
这位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依旧是一骂骂俩。就像一个人的学问,可以多看书就有,唯独那份幽默感,多半得是天生的。那么有些发乎本心的“公道话”,与那避暑行宫的顾见龙差不多,真得靠天赋异禀。
担任京师道录的年轻道士,感慨不已,只是觉得这般登峰造极的惊艳剑术,岂会出现在人间。
那个在译经局尚未圆具的小沙弥,双手合十,赞叹道:“宁剑仙剑法无敌。”
宋续转头看了眼这个小和尚。
这个小沙弥曾经单独追捕过一位在各州流窜犯案的邪见僧,滥杀无辜,扬言被他打杀之辈,既有前世因果报业,此生当受杀身之报,竟然还敢自称只要哪天放下屠刀,依旧能够立地成佛。还说小和尚你杀人,却是破了杀戒的。回到京城译经局之后,小沙弥就开始闭门翻书,最终不但解开了那个心中疑惑,确定了那人错在何处,还顺便看了一零八桩佛门公案,等到小沙弥出门之后,道心澄澈,再无半点困扰,眼中所见,好像整座译经局,就是一处琉璃焕然的无垢道场,而佛门高僧所译数十卷经文,好像变幻为一尊尊佛门龙象。在那之后,小沙弥就一直在钻研“有无空”三字。
宋续再看了眼那个父亲曾经是逻将的京师道录,曾经在一处地方州郡,与一位犯禁野修在一条小巷中狭路相逢,转瞬之间就分出生死,事后年轻道士被人找到时候,满身伤痕,血肉模糊,靠墙跌坐在地,与那具尸体相对而坐,只是不知为何,年轻道士始终微微睁眼,脸上有些泪痕。
然后是那位出身清潭福地的女子阵师。
好像谁都有自己的故事。可好像谁都不是那么在乎。
余瑜第一个察觉到宋续的心境变化,问道:“咋了?”
不等宋续给出答案,小姑娘就已经大大咧咧道:“别多想,你反正没有当皇帝的命,这会儿都是金丹剑修了,山上大好前程,走啥回头路,傻子才做的事情,以后说不定见着了你大哥的儿子,后者都白发苍苍老头子了,结果见着你还是得喊一声皇叔,哈哈,‘后生可畏’嘛,那就继续好好修行,天天破境,比啥都强。”
宋续忍俊不禁道:“是极是极,能受良言善语好道理,就可以变成有钱人。”
余瑜有些吃瘪,恼羞成怒道:“别学那家伙说话啊,不然姑奶奶跟你急啊。”
一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宋续后仰倒去,伸出一手,“酒水拿来,得是长春宫的仙家酒酿。”
余瑜干笑道:“我哪里买得起那么贵到无法无天的酒水,先前与封姨瞎扯的。”
小和尚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余瑜的方寸物里头,藏着七八坛。”
余瑜大骂道:“小秃子!”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没来由感叹道:“小沙弥何时才能梳尽一百零八烦恼丝。”
余瑜愣了愣,大概是觉得小和尚真是在想正事儿,就暂且放过他一马,敲木鱼谁不会。
小和尚眼角余光微斜,哈。
韩昼锦提醒道:“余瑜,他在糊弄你。”
小和尚双手合十,“宋续说得对,漂亮女子惹不起。”
宋续说道:“我没说过。”
小和尚佛唱一声,说道:“那就是做梦梦见宋续说过。”
作为京城唯一一座火神庙,里边供奉着一尊火德星君。
祠庙不大,而且不对京师百姓开外,只有每逢京师走水,或是地方上边闹灾,礼部官员才会来这边。
封姨每次来京城这边帮那拨孩子传道,她就在这边落脚。
搭了个花棚,摆放几张石凳,今夜封姨小坐微醺。
庙祝是个老妪,只是凡夫俗子,因为上了岁数,如果不是因为火神庙这边实在无事可做,早就可以换人了。据说之前朝廷就打算换个庙祝,礼部衙门那边都录了档,但是某个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最后没来,才不了了之。
封姨双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听那壶中酒花的美妙声响。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她更懂的了。
文圣一脉的齐静春,大骊国师的崔瀺,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陈平安,当然还有那位五彩天下的宁姚。
大道高远,站稳极难。尤其是那证道长生不朽?就更难了。甚至不是资质不行,心性不够,恰恰相反,就像那位一身学问足可支撑起那份心比天高的绣虎,他选择的那条所走之路,就是放弃了太多其它道路,是崔瀺无法更换道路?自然不是。封姨喝了口酒,大概这就是没道理可讲的人性吧,于人心泥泞里,处处开花,风吹不摇落。
客栈还是没有关门打烊,不愧是京城,陈平安步入其中,老掌柜很夜猫子啊,好像正在看一本志怪小说,掌柜抬起头,发现了陈平安,笑着打趣道:“什么时候出门的,怎么都没个声儿。”
陈平安笑道:“掌柜,与你商量个事儿?”
老人放下书籍,“怎么,打算花五百两银子,买那你家乡官窑立件儿?好事嘛,算是帮它回乡了,好说好说,当是结缘,给了给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容我先看看成色吧。”
结果老掌柜一个低头弯腰,就从柜台脚边,略显吃力地搬出个大花瓶,十几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搁哪儿不是搁。
陈平安帮着小心扶好,弯曲手指,轻轻叩击,同时漫不经心问道:“掌柜这么晚还不睡?”
老人一边仔细打量那小子的眼神脸色,好家伙,半点破绽都没有,连那故意摆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都没有的,随口答道:“我那闺女不着家,与几个疯丫头逛夜市去了,这不还没回来,反正没事,就等着了,平时我早让店伙计看门了。其实在这京城里,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我这当爹的,又是晚来得女,她是家里最小的丫头,不疼她心疼谁去,要是儿子敢这么闹腾,鸡毛掸子揍不死他。”
陈平安看了眼老掌柜,五十好几的人了。
老人抚须而笑,“想当我女婿?免了,咱是小门小户,却也不会委屈了自家闺女,必须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走正门的。”
陈平安笑道:“是这个老理儿。一样的,我要是有了个闺女,路上哪个登徒子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得他爹娘认不出。”
老人点点头,跟这小子聊天就是舒心,趴在柜台上,道:“唠归唠,这笔买卖怎么说?你小子倒是给句准话。这么贵重一大物件放在柜台上,给人瞧了去,很容易遭贼。”
陈平安微微提起花瓶,看过了底款,确实是老掌柜所谓的八字吉语款,青苍幽远,其夏独冥。
乍一看,有点像是道门青词的意味,比如那元都羽客,御风蹑景,超举青冥,可其实后半句出自儒家。
如果一定要牵强想象几分,唯一的古怪处,就是首尾两字,串成了青冥天下的“青冥”。
所以陈平安暗中运转神通,真真正正一番仔细打量,结果还是发现这件花瓶,毫无异样,没有半点练气士的痕迹,而陈平安对于烧瓷的土性,本就熟谙,还是走五行之属的本命物炼化路数,依旧没有察觉丝毫深意,这意味着这件花瓶至少没有经过师兄的手,不过确实是家乡龙窑烧造出来的官窑器,能够一路辗转流落到这么个客栈,其实很讲究缘分了。
陈平安就笑道:“掌柜的,是开门货没差了,以后找个懂行又兜里不缺钱的,对方要是不爽利,敢开价少于五百两银子,你老大可以骂人,喷他一脸唾沫星子,绝对不亏心。再就是这个八字吉语款,是有来头的,很不同寻常,很有可能是元狩年间,取自天水赵氏家主的馆阁体,集字而来。”
老人见不似作伪,喜出望外,结果那小子来了句,“掌柜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几天,之后就都住这里了……”
老人刚将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柜台底下,闻言后立即说道:“三百两银子,卖你了!买卖落定,之后你这几天住客栈的钱,就都免了。”
陈平安无奈道:“掌柜,你真的想岔了。”
老人伸出手,“别说了,我这人嘴巴不严,客栈说不定明儿就要多出好几间空屋子。”
跟我比拼江湖经验?你小子还是嫩了点。
陈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柜的手掌,然后就要掏袖子给钱。
老掌柜一愣,使劲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有钱的,京城开销大,再说这么大物件,携带不易……”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动声色,悻悻然,还要继续掰扯几句,老掌柜摆摆手,斩钉截铁道:“免谈!”
宁姚突然出现在门口那边,然后是……从宝瓶洲中部大渎那边赶来的自家先生。
陈平安快步走出门槛,作揖行礼,“见过先生。”
老秀才笑着抓住关门弟子的胳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
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就一间屋子。”
老秀才一跺脚,痛心疾首,自己这个先生,当得太王八蛋了!
老秀才立即转头对宁姚说道:“宁丫头,不凑巧,我得去见个人,明儿再来喝酒不迟啊,说不定得后天大后天的,都没个准数的,不用等我……。”
宁姚摇头笑道:“不用,客栈空屋子很多。”
陈平安与老秀才,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一个眼神哀怨,今儿真得怨先生了,一个满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对不住你。
然后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喝酒去。”
老秀才点点头,“好好好。”
喝高了,才有补救机会。
只是陈平安一个蓦然转头,只见大街那边,走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女。
瞧见了她的眉眼。
陈平安怔怔看着,先是猛然转头,看了眼人云亦云楼那个方向,然后收回视线,红着眼睛,嘴唇颤抖,好像要抬手,与那少女打招呼,却不太敢。
就连老秀才和宁姚都要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这一辈子,在学了拳,离乡之后,这样的失态,屈指可数,甚至可能……就没有过?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后挤出一个笑脸,向前跨出几步,安安静静等着那位少女。
很多年前。
有人即将魂飞魄散,她说,愿陈先生,与那位心仪的姑娘,神仙眷侣。
那个形神憔悴的账房先生说,愿与苏姑娘,能够有缘再见。
她最后说,千万千万,到时候,陈先生可别认不得我呀?
那只是陈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却是一位姑娘上辈子的事情。
今夜那个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渐渐放慢脚步,觉得那个自家店门口杵着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愣愣瞧着她,莫不是个登徒子?
少女只见那个男人抬手,笑着招手,颤声道:“你好,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那个平安。”
少女沉默片刻,然后蓦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调戏我!”
老掌柜飞奔出客栈,气笑道:“别胡说,是咱们店里的客人。”
少女哦了一声,路过那个家伙身边的时候,她侧过身,脚步缓慢,然后骤然间脚步飞快跑入客栈,到了爹身边,她才好奇转头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对着她,伸手捂住脸,肩头微颤,然后转过头,与她灿烂而笑。
唉,笑得比哭还难看呢。
真是个怪人。
爹也真是的,怎么摊上这么个客人。
老秀才坐在台阶上,笑着不说话。大致猜出那个真相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片刻后再转头,与宁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别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说为什么。”
宁姚笑着摇头,眼神温柔,“没事。”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呢。
你是陈平安,我是宁姚。人间万万年,相互喜欢。
第八百三十三章 好似拖拽虚舟
宁姚跟客栈掌柜要了几份下酒菜,顺便多要了一间屋子,掌柜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默不作声。
瞅我做什么,天地良心,咱俩又没串通什么。何况我能说什么,客栈我开的啊?
关门弟子斜眼自家先生,先生斜眼店外街道,夜幕沉沉,羁旅异乡,略显寂寥。
在屋子那边坐下,陈平安帮先生倒了碗酒水,再望向宁姚,她摇摇头,陈平安就只给自己倒了一碗。
在自己人生最为困顿处,是书简湖少年曾掖,女鬼苏心斋他们几个,陪着陈平安走过那段山水路程。
老秀才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默,就拿起酒碗,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然后率先开口,像是先生考校弟子的治学:“《解蔽》篇有一语。平安?”
陈平安刚抿了一口酒,先生都提了《解蔽》,答案其实很好猜,连忙放下酒碗,说道:“先生曾言,酒乱其神也。”
老秀才笑问道:“那你晓不得,为何先生当年会如此劝诫世人?”
陈平安说道:“我猜是先生当年穷,喝不起酒的,就酸那些买酒掏钱不眨眼的?”
老秀才一拍掌拍桌子,哈哈大笑道:“什么是得意学生?这就是!”
哪像左右,当年傻了吧唧喜欢拿这话堵自己,就不许先生自己打自己脸啊?先生在书上写了那么多的圣贤道理,几大箩筐都装不下,真能个个做到啊。
最贴心最小棉袄的,果然还是关门弟子。
老秀才豪饮一碗酒,酒碗刚落,陈平安就已经添满,老秀才抚须感慨道:“那会儿馋啊,最难受的,还是晚上挑灯翻书,听到些个酒鬼在巷子里吐,先生恨不得把他们的嘴巴缝上,糟践酒水浪费钱!当年先生我就立下个大志向,平安?”
陈平安说道:“若是来年当了朝廷大官或是儒家圣人,就要订立一条规矩,喝酒不许吐。”
老秀才点点头,“是了,是了。”
宁姚改变主意,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陈平安大致说了书简湖与苏心斋有关的事情,期间也说了那位将苦难日子过得很从容的乡野老妪。
老秀才双指捻碎一颗咸干花生壳,放入嘴中,点头道:“世间豪杰唯一学问,无非从容二字。小人颠倒世道,反手拨正,是从容。我若有心无力,于事无补,能够独善其身,还是从容。”
其实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客栈,少女,大立件花瓶,这些都是崔瀺的安排。
一座书简湖,让陈平安鬼打墙了多年,整个人消瘦得皮包骨头,但是只要熬过去了,好像除了难受,也就只剩下难受了。
崔瀺也从不多给什么,尤其不给陈平安半点落在实处的裨益,桐叶洲最后那幅山水画卷也好,今夜的客栈少女也罢,崔瀺就像只给师弟陈平安的心路上,在远方搁放了一粒灯火,你自己不走到那一步,或是选择躲避绕路了,那就一辈子就此错过。崔瀺的所作所为,好像在为陈平安讲述一个很残酷的道理,绝望,是你自找的,那么希望,也要你去自找。
宁姚问道:“既然跟她在这一世有幸重逢,接下来怎么打算?”
在宁姚看来,苏心斋这一世,少女勉强能算有些修行资质,自然是可以带去落魄山修行的,别忘了陈平安最擅长的事情,其实不是算账,甚至不是修行,而是为他人护道。
但是宁姚并不觉得少女立即上山修行,就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陈平安说道:“回头我得先跟她多聊几句。”
其实来时路上,陈平安就一直在考虑此事,用心且小心。
一般来说,唯有修行,那位还不知今生姓名的客栈少女,才有机会开窍,重新记起前世事,此生重续宿缘,了却前身夙愿。
就像很多凡俗夫子,在人生路上,总能见到一些“面熟”之人,只是大多不会多想什么,只是看过几眼,也就擦身而过了。
可是记起前身前世事,就一定是前世苏心斋最后所想,今生少女当下所要吗?
老秀才笑道:“对小姑娘怎么好就怎么来。至于如何才算真的好,其实不用着急,很多时候咱们不得不承认,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未雨绸缪的,还真就只能事情来了,再去解决,才能解决。平安,你尤其别忘了一件事,对少女而言,她就只是她,只是在你眼中,她才是书简湖和黄篱山的苏心斋。”
不上山,比如在这大骊京城,在山下市井安稳过一辈子,就是年月短些,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柴米油盐,何尝不算好事。小姑娘哪天自己愿意上山,再来修行不迟。落魄山,还是有点家底的,不缺传道人,不缺神仙钱。
陈平安点头道:“必须先明白这个道理,才能做好后边的事。”
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显得很平静,但是在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里,却已经喝了好几口酒。
喝酒急促,是酒桌大忌,酒量再好都容易酒缸里翻船,然后多半跑去酒桌底下自称无敌我没醉。
陈平安说道:“先生怎么突然跑去仿白玉京跟人论道了?”
老秀才翘起二郎腿,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在功德林修身多年,攒了一肚子小牢骚,学问嘛,在那边读书多年,也是小有精进的,真要说缘由,就是嘴痒了,跟兜里没钱偏馋酒差不多。”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这次论道,弟子虽然遗憾没有亲眼见亲耳听,但是只凭那份席卷半座浩然的天地异象,就知道先生那位对手的学问,可谓与天高。先生,这不得走一个?”
老秀才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提起酒碗,轻轻磕碰,使劲点头道:“老夫子学问确实极高,他又是世间最为大道亲水的天地圣人,都没什么之一,厉害得很。”
老秀才和陈平安,各自喝完一碗酒,陈平安笑着翻转酒碗,以示自己滴酒不剩,老秀才瞥了眼自己酒碗,悻悻然又喝了一小口,这才翻转空酒碗,说满上,继续满上。老秀才心想你小子照这么个喝法,最后可别真喝醉了啊。明儿日上三竿才起,又来怨先生,左右君倩又不在身边,当先生的,
陈平安又倒了酒,干脆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感慨道:“先生这是独独以人和,去战天时地利啊。”
老秀才唏嘘不已,“吃亏啊,难啊。”
宁姚发现这俩先生弟子,一个不说输赢,一个也不问结果,就只是在这边吹捧那位老夫子。
老夫子学问越高,先生一样赢了,自然是学问更高。
老秀才转头笑道:“宁丫头,这次驭剑远游,天下皆知。以后我就跟阿良和左右打声招呼,什么剑意、剑术两最高,都赶紧让出各自的头衔。”
宁姚说道:“以后不常来浩然,文庙那边不用担心。”
如果不是文圣老先生,她都懒得如此解释什么。
老秀才笑着摇头,“担心这个做什么,文庙这点气度还是有的,如今又是礼圣亲自管事,风气与以往那是大不一样了。宁丫头你要是不常来,我才担心。我真正忧虑的,还是你从今往后的不自由。”
看看那三教祖师,谁会去别家串门?
作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宁姚以后的处境,当然要比陈清都枯守城头万年好很多,但是终究有那异曲同工之……苦。
宁姚说道:“一座天下,来去自由,足够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摇摇头,“这话说早了。”
宁姚有些无奈,只是文圣老爷这么说,她听着就是了。
她记起一事,就与陈平安说了。老车夫先前与她承诺,陈平安可以问他三个不用违背誓言的问题。
陈平安笑着点头。
老秀才好像有感而发,喝了酒,笑呵呵道:“有些混出些名堂的王八蛋,教都教不过来,改是不会改的,你就真的只能等它们一颗颗烂透,烂没了。”
至于老秀才是在骂谁,可能是某些官场上屁事不干、唯独下绊子功夫第一的老油子,兴许是正阳山的某些老剑仙,可能是浩然天下某些保命功夫比境界更高的老家伙,老秀才也没指名道姓,谁知道呢。
陈平安点头道:“记下了。”
三人几乎同时察觉到一股异样气机。
不在大骊京城,而是远在京畿之地,那是一条阳人回避的阴冥道路。
老秀才是凭借圣人与天地的那份天人感应,宁姚是靠飞升境修为,陈平安则是凭借那份大道压胜的道心涟漪。
陈平安起身道:“我去外边看看。”
宁姚就要跟着陈平安一起离开客栈。
老秀才笑道:“宁丫头,你不用跟着,开路一事,大骊朝廷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一身剑意太盛,帮不上忙的。没事,刚好有些五彩天下的注意事项,反正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不算假公济私,与你聊聊。”
纯粹剑修,战场之外,杀力无穷尽,杀人本事第一,活人则未必。
宁姚就重新落座,陈平安缩地山河,一袭青衫身形缥缈散又聚,一步来到京城墙头附近,举目远眺,只见数百里之外,阴气冲天,汇聚成一条蜿蜒长河。
在那条专门拣选人迹罕至荒郊野岭的山水道路之上,阴气煞气太重,因为活人寥寥,阳气稀薄,寻常练气士,哪怕地仙之流,擅长靠近了可能都要消磨道行,若是以望气术细看,就可以发现道路之上的树木,哪怕没有丝毫踩踏,事实上与亡灵并无半点接触,可那份青翠之色,都早已显露几分不同寻常的死气,如人脸色铁青。
京城外城头的一拨大骊练气士,负责护卫这一段城头,其中一位老供奉与那个突兀现身的青衫剑客,问道:“来者何人?”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块刑部无事牌,悬在腰间,既然是自家人,老供奉勘验过无事牌的真假之后,就只是抱拳,不再过问。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老先生,这次人数好像格外多?看样子约莫得有三万?”
老供奉点点头,“因为是倒数第二拨了,所以数量会比较多。
其实老供奉原本是不愿意多聊的,只是那个不速之客,说了“人数”一语,而不是什么亡魂鬼物之类的措辞,才让老人愿意搭个话。
大骊北境,在宋氏的龙兴之地,常年设置有一座京城译经局住持的水陆法会,和一处崇虚局负责的周天大醮,引渡战场遗址上的阴魂亡灵北归故里,已经举办多年,昼夜不息,至今依旧未能结束,实在是大骊边军在异乡战死之人太多,这些年大骊朝廷,由皇帝颁布旨意,礼部牵头具体筹备此事,户部掏钱,兵部派人护卫,光是为一场场浩浩荡荡的阴兵过境,就开辟出了三条耗资无数的山水路途。
每次赶路,都有数以千计甚至是万余位的战场亡灵游魂,于白昼止步,防止被大日曝晒残余魂魄,栖息在大骊练气士沿途设置的山水阵法之中,只在夜中远游,既有大德高僧一路诵经,持锡带路,也有道门真人默念道诀,摇铃牵引,更有钦天监练气士和大骊铁骑在道路两旁,防止游魂流窜走散,再加上各地山水神灵、城隍和文武庙的配合,才使得这件事始终没有出现大的纰漏,不扰阳间百姓。
传闻京城兵部一位边军出身的侍郎,曾经公然威胁户部官员,别跟老子谈什么难处,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们户部就算砸锅卖铁,拆了衙署房料换钱,也要保证所有大骊边军亡魂,不至于在那战场遗址滞留太久,以至于魂飞魄散。为此兵部专门抽调了五六人,每天就待在户部衙署临时“当差”,专门督促、监察此事的推进,吵架是常有的事。
除了大骊供奉修士,儒家书院君子贤人,佛道两教高人的一路牵引道路,还有钦天监地师,京师文武庙英灵,都城隍庙,都土地庙,各司其职,负责在各处山水渡口接引亡灵。
陈平安站在城头上,远远看着那夜游赶路一幕。
家国无恙,故人何在,山水迢迢,云烟茫茫。
这些山水有相逢,却已经是生死有别,阴阳之隔。
确实,哪有那么多的一见如旧,绸缪笑语。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了远处宋续这拨年轻修士的御风远游,大概是忙着赶路,尽早去往那条阴冥路,人人风驰电掣,没有刻意隐蔽踪迹,剑修宋续脚踩一剑,拖曳出极长的金色长线,阵师韩昼锦像是在行走,每次一步踏出,转瞬数里山河,脚下都荡漾起一圈圈灵气涟漪,如夜开昙花朵朵,此外道录葛岭,兵家修士余瑜,儒生陆翚,小沙弥后觉,也各自施展神通术法,匆匆远游。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八条剑光,城头这边宛如蓦然花开,在十数里外,陈平安脚步踉跄落地,再次以尚未娴熟的剑遁之法赶路,最终在一处高空悬停身形,以雪泥符在内的数种符箓,帮助自己隐匿气机,在一处野山之巅的树木枝头蹲着,俯瞰那条山下道路。
分别来自儒释道三教道统的陆翚,后觉,葛岭,显然早就熟稔领路此事,已经落在阴兵过境的那条阴冥道路最前方,与各自道脉的大骊练气士一起带头行走,还有那个来自上柱国余氏的兵家小姑娘,也不甘落后,与一拨来自京师、京畿的武庙英灵,并肩而行。
一条引渡亡灵的山水道路,极为宽阔,依稀分出了四个阵营,余瑜和武庙英灵身后,数量最多,占了将近半数。
宋续和韩昼锦,找到了一位后方压阵的年轻男人,此人身在大骊铁骑军中,策马而行,是一位不足百岁的元婴境剑修。
瞧见了两人,这位骑将也只是点点头,韩昼锦取出两张甲马符箓,与宋续一同骑马前行,韩昼锦与一位关系不错的女子心声问道:“怎么回事?”
因为先前韩昼锦发现今夜领头的大德高僧和道门真人,都是些生面孔,而且神色憔悴,像是受伤不轻,尤其是那几位武庙英灵,前行之时,她甚至能够看见他们的金身磨损,竟是肉眼可见的程度,星光点点,就那么消散在夜幕中。
那个同僚女修难掩疲惫神色,说道:“一来这次牵引数量实在太多,再者先前礼部衙门又下了一道死命令,是尚书大人的亲笔公文,措辞严厉,说这条阴冥官道,沿途灵气消耗太多,已经比预期更多搅乱山水气数至少两成了,明摆着是怪我们办事不利,担心下最后一场夜游,会有意外,尚书大人都发话了,我们还能如何,只能硬着头皮,不计道行折损呗。不然下次礼、刑两部的考评,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宋续问道:“化境,沿途有没有人捣乱?”
那位元婴境剑修脸色漠然道:“回头自己看谍报去。”
宋续对此习以为常,这个袁化境,绰号夜郎。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五位练气士的领头人。
双方性情不和,平时一直不太对付。只有在战场上,才会配合无间。
袁化境微微皱眉,发现前方道路上有十数位战场亡魂,出现了魂魄消散的迹象,沉声道:“杜渐,眼瞎了?”
后方一位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人,骑卒装束,他早已精疲力尽,原本正坐在马背上一边打盹儿,一边稍稍温养灵气,实在是心神疲惫至极了,但是听到了袁化境的言语后,毫不犹豫起身,脚尖一点,掠去前方,高高举起一掌,手腕一拧,五指间出现了一条条气象柔和的丝线,微微提起,瞬间丝线有序聚拢结阵,金光熠熠,竟是一块宝光焕然的罗经仪,光线洒落在那些阴灵鬼物的行走大地上。
年轻骑卒就这样一边御风,一边手托罗盘,庇护一方,只要有那亡魂稍有魂魄流散的迹象,就有宝光照耀照拂。
宋续提醒道:“过犹不及。”
袁化境淡然道:“好像还轮不到你一个金丹来指手画脚。”
袁化境这拨人,总计五人,除了他这位元婴境剑修,还有一位鬼物修士,一位阴阳家练气士,其余两位,都曾是野修出身。
他们显然要比宋续六人小山头,杀心更重。
宋续不以为意,反而主动与袁化境说了年轻隐官入京一事,打过照面了,再说了那位传道人封姨的古怪之处。
袁化境点点头,“先前那宁姚的几道剑光,都瞧见了。”
宋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提醒道:“公私分明。”
身边这个骑将,出身上柱国袁氏,而袁化境的亲弟弟,正是那个与清风城许氏嫡女联姻的袁氏庶子。
袁化境冷笑道:“因为皇子殿下姓宋,就可以管得这么宽?”
宋续一时语噎,突然笑了起来,“你真该与那位陈隐官好好聊聊。”
袁化境难得主动开口,“你们六人联手,还是很难对付?”
宋续点点头:“余瑜说了,只会被砍瓜切菜。事后有过一场复盘,陆翚说靠那那些陈平安说出口的文字,于战局毫无裨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袁化境说道:“刑部赵繇那边,还是没有找到合适人选?如果是那个周海镜,我觉得分量不太够。”
宋续摇头道:“那个郑钱是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清楚。赵侍郎只能退而求其次,通过鱼虹与她的问拳,来确定资质。”
袁化境皱眉道:“我不看好周海镜这个女子武夫。”
宋续无奈道:“不然上哪儿去找个年轻的山巅境武夫,而且还必须得是有望跻身十境?要说武运一事,我们已经只比中土神洲差了。之前刑部招徕的那个绣娘,志不在此,况且在我看来,她与周海镜差不多,而且她毕竟是北俱芦洲人氏,不太合适。”
那个纯粹武夫的空缺,其实早年有个合适人选,但是夭折在了书简湖。
不然一旦十二地支补缺完整,按照刑部和钦天监的缜密推衍,十二个都不到百岁的练气士、纯粹武夫,可以合力击杀一位剑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们有层出不穷、环环相扣的手段,保证己方一人不死,甚至是境界不跌。
可惜真正作为杀手锏的阵眼所在,恰好是那个一直悬而未决的纯粹武夫。
不然先前那场陪都战事当中,他们斩杀的,绝不会只有先后两位玉璞境的军帐妖族修士。
那两颗妖族头颅,刚好都是被袁化境以飞剑斩落的。
他们这十一人,都是夜游客,在来年开创宗门之前,注定都会一直名声不显。
袁化境突然转头望向一处山岭,说道:“陈平安,何必刻意藏掖?就这么喜欢躲起来看戏?”
陈平安闻言只是瞥了眼那个年纪不大的元婴境剑修,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
来到此地,陈平安就开始运转五座关键本命气府和各大储君山头的灵气。
袁化境冷笑道:“既然选择了袖手旁观,劳驾走远点,少在这边膈应人。”
一位位沿途护道的山水神灵,消耗的是辛苦积攒起来的精粹香火,甚至是金身的磨损。
至于练气士,除了积蓄灵气的枯竭,甚至会消磨道行,尤其是一着不慎,还要折损冥冥之中的祖荫、阴德。
哪怕是袁化境这样的剑修,看似无事可做,其实不然,一样需要以剑气为这支大骊铁骑护道赶路,时时刻刻都是消耗。
所以这桩夜游阴冥道路的差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事,事后大骊朝廷几个衙门,当然都会有所弥补,可真要计较起来,还是盈亏明显。
可哪怕如此,却依旧如此,不过是个最简单的职责所在。
与韩昼锦并肩齐驱的女子,正是那位鬼物修士,她以心声问道:“见过了那位年轻隐官,模样如何?”
韩昼锦笑道:“极好,风度翩翩,剑仙风流。”
这位女鬼撇撇嘴,“可他既然来都来了,只是远观,我可就要不如以往仰慕他了。”
韩昼锦笑着解释道:“他是剑仙嘛,哪怕还是位拳法入神的武学宗师,又能做什么嘛。”
女鬼点点头,深以为然,“也对!说得通!”
只是心中难免遗憾。
咋个了嘛,女鬼就不能思春啦,一个同乡的年轻男人,为了心爱女子,孤零零枯守城头多年,还不许她仰慕几分啊。
就她这
脾气,以后见着了面,二话不说就是一个饿虎扑羊,老娘能揩几两油是几两。
陈平安在那山顶枝头,终于仔细看遍了三万沙场阴灵的具体形势。
下一刻,一道璀璨剑光破开夜幕。
照耀得大地道路之上,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只是最不同寻常的,是那道剑气如此浩然正大,阴冥道路上的所有阴灵鬼物,竟是毫无畏惧,反而就连那些早已灵智浑浊的鬼物,都不合常理地平添了几分清明眼神。
极远处,蓦然有一座山岳的虚相,如那修士金身法相,在道路上矗立而起。
在文武庙英灵与余瑜、小沙弥后觉这些为首领路人的脚下,涟漪阵阵,月夜下波光粼粼,就像……多出了一条平如镜面的水路坦途。
是那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山中道气盎然,水路灵气沛然。
不但如此,小沙弥后觉蓦然低头再转头,惊讶发现身后绵延数里的鬼物队伍,脚下出现了一篇金色经文。
所有阴灵鬼物,当它们行走在这条道路上,步步皆有金色莲花在脚下一一绽放,摇曳生姿。
儒生陆翚脚下道路,身后跟随的阴灵,脚下是一篇篇边塞诗篇炼化而成的雪白文字,字串联成句,句成诗篇,诗篇成路。
道录葛岭与几位道门真人的脚下,则是一篇篇玄之又玄的道诀,使得一条道路呈现出七彩琉璃色。
而那余瑜惊骇发现眼前自己这方的道路之上,水光之中,出现了一把把大如舟船的虚化飞剑,铺设成路。
异象还不止于此,当极远处那一袭青衫开始缓缓登山,刹那之间,从他身上绽放出一条条金色丝线,飘荡而去,将那三万多战死沙场的英灵,一一牵引。
一人登山,拖拽前行。
以自身功德的损耗,炼化出无数条因果长线,与身后三万阴灵相互牵引,青衫率先前行。
在那之后,那一袭青衫的登山背影,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御风而行,好像一条虚舟,一条渡船,一人带领三万英灵,一同跋山涉水,飞掠向前,以超乎想象的极快速度,赶赴那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
一众山水神灵和各路练气士,此刻好像都无事可做了。
就是跟着。
饶是道心坚固如剑修袁化境,也怔怔无言。
宋续倒是会心一笑,陈隐官确实会“聊天”。
宋续这位大骊宋氏的皇子殿下,收起思绪,遥遥与那个背影抱拳致礼,心神往之。
那女鬼呆滞无言,许久过后,才喃喃道:“这么多功德啊,都舍了不要吗?这样的亏本买卖,我一个外人,都要觉得心疼。”
韩昼锦眼神熠熠光彩,笑语盈盈道:“他是隐官嘛,做什么都不稀奇。”
那一袭青衫,临近目的地之后,就只是转身与那些战场英灵,重重抱拳,然后就此剑光化虹离去。
可能今夜的夜游队伍之中,就有当年风雪路上的那拨边关骑卒,或是他们的战场袍泽。
一辆吊在队伍尾巴上的马车,因为车厢内的礼部右侍郎,到底不是山上的修道之人,不宜太过靠近,这位礼部右侍郎喊来一位同行的边军武将,双方商议过后,宋续和袁化境在内,所有神灵和修士都得了一个命令,今夜之事,暂时谁都不可泄露出去,得等礼部那边的消息。
在京畿地界一处寂静山岭之巅,陈平安身形飘落,擦了擦额头汗水,开始盘腿而坐,平稳体内小天地的混乱气象。
老秀才悄然赶来,笑道:“辛苦攒下些家底,说不要就不要啦?”
关门弟子此举,很有心了,不但帮忙带路,还用了个法子,做事之前,正心诚意,先与天地禀明自己那个儒家修士的身份,故而能够只舍功德,不挣半点功德。
陈平安立即睁开眼睛,笑道:“从天地来,还给天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辛苦挣钱,还不是图个花钱随意。再说了,以后还可以再挣的。”
老秀才蹲在一旁,嗯了一声,让陈平安再休息片刻,没来由感慨道:“我怜梅花月,终宵不忍眠。”
陈平安附和道:“终宵不忍眠,月花梅怜我。”
老秀才以拳击掌,“妙极。”
陈平安说道:“到底是先生的弟子。”
老秀才笑道:“臭小子,这会儿也没个外人,浪费了不是。”
陈平安就干脆不再呼吸吐纳,取出两壶家乡的糯米酒酿,与先生一人一壶。
老秀才笑问道:“这门剑术遁法,还是学得不精?怎么不跟宁丫头请教?”
陈平安老老实实说道:“先生,真不是没脸跟宁姚学习这门剑术,就我这脸皮,跟谁学不是学,跟宁姚就更不用矫情了,再说了,当年练拳,最早都还是在桌上摊开拳谱,跟宁姚学的字,解的拳思。不过我不希望宁姚多想,比如让她觉得自己练剑太轻松顺遂,结果到了我这边,就是吃苦,其实哪有吃什么苦,说真的,练剑一事,比起学拳,要轻松太多了。”
老秀才说道:“只是相比而言,其实并不轻松。”
然后老秀才抚须而笑,忍不住赞叹道:“这就老善了。”
只论男女情爱一事,要论慧根,尤其是学以致用的本事,自己几位嫡传弟子,崔瀺,左右,君倩,小齐,恐怕全部加在一起,都不如身边这位关门弟子。
陈平安突然愧疚道:“好像总是让先生这么奔波劳碌,就我最不让先生省心省力。”
老秀才抿了口酒,轻声笑道:“尽说些傻话,以后别说了啊,不然先生就要生气了。”
一生气,就要忍不住想骂左右和君倩,如今这俩,又不在身边,一个在剑气长城遗址,一个跑去了青冥天下见白也,骂不着更难受。
老秀才眼珠子一转,咳嗽一声,小声说道:“平安啊,宁丫头不知为何,发话了,让咱俩去你师兄宅子那边好好叙旧。”
陈平安转过头,眼神哀怨道:“先生,到底咋个回事嘛。为弟子再奔波劳碌,也不能这样啊。”
老秀才揪须更揪心,悻悻然抬起酒壶,“走一个,走一个。”
陈平安埋怨道:“走个锤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老秀才哎呦喂一声,突然说道:“对了,平安啊,先生方才在客栈,帮你给了那份聘书,宁丫头收下了,不过宁丫头也说了,婚宴得先在飞升城那边办一场。”
陈平安眼睛一亮,“先生,走一个走一个。”
老秀才晃动胳膊,自怨自艾道:“走个锤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陈平安一定要与先生磕碰酒壶,“先生劳苦功高,使不得使不得!”
老秀才喝过了酒,说道:“对了,宁丫头还需要跟我一起走趟文庙,有些事情,礼圣要说,倒不是礼圣架子大,不愿意亲自走趟宝瓶洲,而是既然属于谈正事,在功德林那边才合乎礼制。平安,你放心,都是自家人,礼圣为难谁,都不会为难宁丫头,这趟往返,不需要花费太多光阴。”
陈平安轻轻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先生弟子在此处山顶喝过了酒,一起返回京城那条小巷,至于客栈那边就算了。
老元婴修士再次拦路,皱眉道:“陈平安,你与宁姚就算了,再带个外人,不合规矩。”
赵端明在这种事情上,也不敢帮着刚认的陈大哥说话。
老秀才看着那少年,笑呵呵问道:“这位少年俊彦,挨过好几次雷劈啦?”
赵端明点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到十次。”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是我先生,不算外人。”
刘袈疑惑道:“哪个先生?”
老秀才扯了扯衣襟,抖了抖袖子。
陈平安继续说道:“是晚辈文脉的先生,也就是崔师兄和齐先生的先生。”
老修士满脸不敢置信,一时间局促不安,竟是不敢说话了。
哪怕文圣神像早就被搬出了中土文庙,吃不得冷猪头肉多年,可对于刘袈这样的山上修士而言,一位曾经能与礼圣、亚圣并肩而立的儒家圣人,一个能够教出绣虎崔瀺、剑仙左右和齐先生的儒家圣人,等到原本一位远在天边的存在,真的近在咫尺了,除了局促不安,一个字都不敢说,真没有其余选择了。
赵端明以心声询问道:“陈大哥,真是文圣?”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然?”
赵端明立即作揖行礼道:“大骊天水赵氏子弟,赵端明,拜见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道:“刘仙师,端明,犯不着这么客气。”
刘袈抱拳颤声道:“刘袈见过文圣。”
老秀才摆摆手,与陈平安一起走在巷中,到了院门口那边,因为没有锁门,陈平安就推开门,转过头,发现先生站在门外,久久没有跨过门槛。
陈平安就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等着先生。
老秀才望向门内,久久没有挪步,喃喃自语道:“既然运气那么差,成了我的首徒,那先生就不说你辛苦了。有些事情,是先生做得不对。”
门内故人,门外老人,自古圣贤皆寂寞。
最后老秀才没有走入那座人云亦云楼,而是坐在外的庭院石凳上,陈平安就从搬了些书籍在桌上,老秀才喝着酒,缓缓翻书看。
其实都是昔年老秀才尚未成为文圣的著作,故而多是初版初刻,却显得版刻粗劣,不够精良,只是书页异常整洁,如新书一般,并且每一本书的扉页,都没有任何一位后世翻书人的藏书印,更没有什么旁白批注。
陈平安就坐在门槛上,呼吸吐纳,闭目养神,耳中只有先生的翻书声。
最后老秀才翻到一页,正好是解蔽篇的内容,老秀才就合上了书籍,只将这本书收入袖中。
一夜无事也无话,唯有明月悠去,大日初升,人间大放光明。
第八百三十四章 来了
陈平安与先生告辞一声,一大早就离开小巷。
想着那份聘书,先生送了,宁姚收了,陈平安心情不错。
那位负责看守巷子的老修士,重新在小巷搁放下那座白玉道场,这辈子除了修行,老人反正也没其它喜好了。
刘袈还真就只是单纯喜欢修道,至于境界什么的,不强求,爱来不来,反正老子偏不惯着你。
只是奇了怪哉,那徒弟昨儿莫不是自己不曾护道,就又给雷劈了?难得没有咋咋呼呼在那边耍那些武把式,竟然一宿的呼吸吐纳,十分勤勉,以金液还丹一脉的河车搬运术,一遍遍运转小周天,约莫是心诚则灵的缘故,还挺像回事。
刘袈这一夜除了自己修行,灵气流转大周天,以那观想神通,如仙人乘鹤遨游一处自家独有金玉丛林的广袤天地,出绛宫下白鹤,在那长生桥,观水悟道。老修士还要分心留神赵端明的气机流转路线,以便事后拣选瑕疵,帮助弟子查漏补缺。
陈平安在临近巷口处停下脚步,等了片刻,弯曲手指敲门状,轻轻叩击,笑道:“刘老仙师,串个门,不介意吧?”
小巷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刘袈其实刚好收敛心神,修行告一段落,老元婴感慨不已,这个年轻人,不愧是绣虎的师弟,眼光真毒,隔着一座道场小天地,还能将自己的修行状况,看得如此真切,老修士从蒲团上起身,施展神通,为白玉道场打开一扇小门,说道:“请进。”
多了个请字,那是看在你先生是文圣的面子上,跟什么剑仙不剑仙,隐官不隐官的,关系不大。
不过短短一天之内,先是这位年轻隐官的串门,宁姚的凌厉出剑,又有文圣的大驾光临,刘袈觉得自己一贯冷清的修行路上,难得如此热闹。
只是先前想着找那条汉子喝酒,这会儿该不会已经喝酒不成,只能与那老车夫遥遥敬酒三杯吧?
陈平安步入其中,看了眼还在修行的少年,以心声问道:“老仙师是打算等到端明跻身了金丹境,再来传授一门与他命理天然契合的上乘雷法?”
刘袈神色古怪,很想要点这个头,在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人这边打肿脸充胖子,但老人到底良心过意不去,面子不面子的无所谓了,叹息一声,“有个屁的雷法道诀,愁死个人。”
陈平安惊讶道:“以天水赵氏的底蕴,就寻不见一部雷部正法?”
刘袈摇摇头,“这些年赵氏只寻见了几部旁门左道的雷法秘笈,离着龙虎山的五雷正宗,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们敢给,我都不敢教。”
真是个不知油盐柴米贵的剑仙,雷法在山上被誉为万法之祖,这等真法秘录,哪有那么容易得手,何况这就根本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宝瓶洲仙家,专修雷法之辈,本就不多,靠近“正宗”一说的,更是一个都无,哪怕是那神诰宗的大天君祁真,都不敢说自己擅长雷法。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回头我要走一趟中土神洲,有个山上朋友,是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约好了去龙虎山做客,我看看能不能东拼西凑出一部像样的秘籍,只是此事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刘袈皱眉道:“平白无故的,你为何如此兴师动众,白送一份天大香火情给端明?怎的,是要拉拢天水赵氏,作为落魄山在大骊的朝中盟友?”
陈平安摇头笑道:“真要成事,那本雷法秘籍,算我不小心遗漏在了人云亦云楼,就当是对刘老仙师帮忙看护师兄宅子的感谢,刘老仙师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是在天水赵氏那边隐瞒此事,总之与我无关,之后为端明安心传道就是了。”
刘袈将信将疑,“就这么简单,真没啥算计?”
陈平安反问道:“信不过萍水相逢一场的陈平安,可刘老仙师难道还信不过我先生?”
刘袈哑然失笑,犹豫一番,才点点头,这小子都搬出文圣了,此事可行。儒家读书人,最重文脉道统,开不得半点玩笑。
只是老修士蓦然回过神,笑骂道:“好小子,你诈我,屁事不做,就能从我这边白赚一份好感,对也不对?”
陈平安故意一脸疑惑道:“此话怎讲?”
刘袈气笑不已,伸手指了指那个当自己是傻子的年轻人,点了数下,“就算你与天师府关系不错,一个儒家弟子,终究不在龙虎山道脉,恐怕就算是大天师本人,都不敢擅自传你五雷真法,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只能借着看书的机会,东拼西凑,你自己摸一摸良心,这样一部误人子弟的道诀秘籍,能比天水赵氏寻来的更好?诓人也不找个好由头,八面漏风,站不住脚……”
老修士顿时止住话头,只见那个青衫剑仙笑着抬起一手,五雷攒簇,造化掌中,道意巍巍雷法赫赫。
刘袈凝神定睛,瞧了又瞧,轻轻点头,神色如常道:“小夫子耍得一手好雷法,不愧是文圣弟子,绣虎师弟,博采众长,熔铸一炉,佩服佩服。好,此事说定,先行谢过,只等小夫子不小心丢了本秘籍在宅子,再被我无意间捡了去。只是?”
陈平安笑道:“修行此法的一切注意事项,我都会小心落笔,仔细附录书尾,文字只会比正文内容更加繁琐细密,老仙师的境界就摆在那里,事后为端明护道传法,绝对不成问题。”
刘袈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说道:“还得劳烦老仙师一事,帮我与天水赵氏家主,讨要一幅字,写那赵氏家训就行。当然还是与陈平安无关。”
能够被师兄喊来这边看守小巷,陈平安确定刘袈肯定是守口如瓶之人。所以根本不担心老修士在天水赵氏那边,会说漏了嘴。
刘袈松了口气,讨要字画什么的,小事一桩。自己哪怕扛着个箩筐登门,都不算什么,是给那写得一手漂亮馆阁体的赵夫子脸了才对。
被大骊官场说成是马粪赵的天水赵氏,家训却极有书卷气,陈平安尤其钟情其中数语,气象宜清宜高,学问宜深宜远,立身宜刚宜诚,颜色宜柔宜庄。
事实上,陈平安这趟入京,遇见了赵端明后,就很想讨要一份赵氏家主亲笔手书的家训,回头裱起来,不宜悬挂在自己书房,可以送给小暖树。只是如今京城形势还不明朗,陈平安之前是打算等到事了,再与赵端明开这个口。现在好了,不花钱就能得手。
老修士蓦然一惊,陈平安转头望去,是被自己的雷法气象牵引,赵端明的心神沉浸小天地,出现了一种遥相呼应的气机流转,以至于整个人的灵气外泻,人如山岳,飞云盘桓,有那电闪雷鸣的迹象。陈平安看了眼刘袈,后者一愣,立即点头,说了句你只管为端明护道。
陈平安一步跨出,来到赵端明那边,轻巧一跺脚,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的闭目少年,随之飘然腾空而起。
陈平安抬起一手,轻轻抚住少年脑袋,帮助赵端明安稳心神道心,原本五雷攒簇的那只手掌,变为并拢双指,轻轻一点少年眉心处,让其定心,瞬间跻身一种神睡境地。
刘袈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只见那弟子头顶四周,气象万千,异常瑰丽,就像一幅天地被道化的玄妙画卷。
日月共悬空,无数星辰旋转,只见那一袭青衫,以心念从璀璨星河当中,独独摘出一枚金光萦绕、雷法盎然的袖珍“星辰”,再以那点额之手,仿佛作为一座长生桥,缓缓滚入少年眉心,那一粒被道法虚化的星辰,在赵端明的人身小天地之内,循着小周天的灵气路线,有序旋转,少年原本散落各处、连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几缕精粹道意,如获敕令,转瞬即至,遥遥朝拜那枚好似天道悬空的远古星辰。
陈平安轻轻一拍少年额头,少年连人带蒲团重新落地。
刘袈小心翼翼问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飞升境大修士吧?”
陈平安笑道:“我不是,我媳妇是。”
刘袈忍了忍,还是没能憋住,问出心中那个最大疑问,“陈平安,你咋个拐骗到宁姚的?”
陈平安理了理衣襟,抖了抖袖子,笑着不说话。
这不是明摆着吗,靠相貌靠气度。
刘袈愣了半天,打趣道:“你是个裁缝啊?”
陈平安微笑告辞,大步走出小巷。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少年缓缓回过神,睁眼后,站起身,蹦跳了几下,只觉得格外神清气爽。
发现师父坐在蒲团上喝酒,赵端明凑过去蹲着,闻一闻酒香解解馋。
刘袈笑道:“以前还不清楚国师为何要我这边耐心等着,说俸禄一事,先欠着,以后自有人来这边掏钱。”
世事芜杂,弯弯绕绕,看不真切,可看人心的一个大致好坏,刘袈自认还是比较准的。
赵端明说道:“我那陈大哥的钱,师父也好意思收下啊?师父啊,修行传道一事,你当然很强,不然也教不出我这么个徒弟,可是人情世故这一块,你真得学学我。”
刘袈笑着不再言语,转头望向巷中,以前国师崔瀺就在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独来独往,却从无半点寂寥之感。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如今多了个师弟,一样行走巷中。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好像那个青衫剑仙,年纪虽轻,却不是什么棋子了,而是落座京城,一国山河即棋盘。
邀请对手落座,不妨试试看。
老修士再一想,颇为得意。
自己这个看门人,一拦拦仨,陈平安,宁姚,文圣,可都勉强能算拦下了的,试问天下谁能媲美?
刘袈咳嗽一声,递过去一壶酒,笑道:“端明,喝酒。”
少年拍掉师父的手,笑哈哈道:“师父说笑呢,喝什么酒,弟子小小年纪,只是闻了酒味都受不了。”
反正才几步路,到了客栈,陈平安不着急找宁姚,先跟掌柜唠嗑,聊着聊着,就问起了少女。
老人气呼呼道:“姓陈的,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赶紧收起那份歪心思,再说了,你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我那闺女模样是俏,却不至于好过宁姑娘。”
陈平安笑着试探性道:“掌柜,想啥呢,我是什么人,掌柜你见过了走南闯北的三教九流,早就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真会瞧不出来?我就是觉得她资质不错……”
老掌柜气笑道:“打住,打住啊!难道跟你拜师学艺走江湖啊,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练什么拳脚功夫,此事休要多说。”
要说那些混迹市井的武把式,就更别提了,不是耍枪弄棒卖那狗皮膏药,就是胸口碎大石挣点辛苦钱,虽说眼前这个年轻人,多半是个落脚地儿的江湖门派,可要说让自己闺女跑去跟人学武,岂不是没过几天,就满手老茧的,还如何嫁人?想想就糟心。
最最担心的,还是那个傻闺
女,打小就憧憬着当什么江湖女侠,飞檐走壁,行侠仗义。亏得有次意迟巷和篪儿街两帮小王八蛋打群架,打得那叫一个凶狠,砖头都碎了不少,看得自家闺女闷闷不乐跑回家,打那之后,就收心几分了,只嚷着长大了再说,先练好内功再走江湖不迟。
陈平安说道:“那我要是跟她在客栈里边,只是走路遇到了,不犯法吧?”
老人咦了一声,压低嗓音说道:“你到底图个啥?陈平安,你老老实实,给我说道说道,不然我可就真要赶人了,儿子是有俩,闺女却只有一个,要是被你小子拐了去,我家那个凶婆姨能打死我。”
老掌柜还真没觉得这个年轻外乡人,是什么歹人。
何况如今世道太平了,大骊老百姓的日子,每天都稳稳当当的,犯禁一事,别说江湖中人,山上神仙都不敢。
老人突然问道:“陈平安,与我透个底,你是哪个江湖门派的,名头大不大?”
龙州地界,只听说有座高耸入云的披云山,和那位传闻财源滚滚的魏山君,再就是一个满山剑仙的龙泉剑宗。
陈平安笑道:“小门小派的,说了掌柜也不知道,反正人不多,但是可以保证我家门风不错。”
老人嗤笑道:“我要是出门去,还跟人说自己这儿,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大客栈呢,每天进进出出的,不是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江湖大宗师,就是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你信不信啊?”
陈平安点头道:“是不信。”
老人问道:“你小子不会真喜欢我闺女吧?莫不是一见钟情?”
陈平安苦笑道:“真没有。”
老人如释重负,点点头,这就好,然后一拍桌子,很不好,我闺女哪里比那宁姚差了,老人大手一挥,没眼光的,赶紧滚蛋。
陈平安走后,衙门那边,很快就有人过来查簿子,两张生面孔,不过官牌没错,老掌柜也就没有多想。
他们翻到了陈平安和宁姚的名字后,两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位年轻官员,继续随手翻页,再随口笑道:“刘掌柜,生意兴隆。”
老人随意趴在柜台上,半点不怵这些公门中人,自家客栈就开在那两条街巷边上,两代人,都快五十年了,什么文官武将没见过,位列中枢的黄紫公卿,不但熟脸,好些个路上遇见了,还能打声招呼的,对此,老掌柜是一向颇为自傲的,所以这会儿只是笑道:“生意还行,凑合吧。”
宁姚并未刻意心神沉浸去修行,温养剑意,不然无异于两座天下的一场大道之争。
她就这么在桌边坐了一宿,然后到了清晨时分,她睁开眼,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捻动一只袖子的衣角。
等到敲门声轻轻响起,宁姚说道:“门没拴。”
陈平安推门而入,宁姚瞥了眼那个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没说话。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几本文人笔札的集子,笑道:“还要在京城逗留几天,怕你闷,就挑了几本书,没事随便翻翻。”
宁姚看着桌上的几本书,拎了拎,问道:“就没有江湖演义和传奇公案?”
陈平安问道:“要看这一类?”
宁姚反问道:“不然看那些灵怪烟粉、志异小说的胡扯?”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些演义小说,动不动就是隐世高人为晚辈灌注一甲子内功,也挺胡说八道啊。
只是媳妇说的都对。
陈平安先说了礼圣邀请的文庙之行,宁姚点点头,说没问题,然后陈平安立即转身去找书,不过里边,好像没有这些书籍。
记得当年还是小黑炭的开山大弟子,每天私底下就缠着老魏和小白,说每人传给她几十年功力好了。
后来是老厨子告状,然后裴钱一顿板栗直接吃饱,才放过了魏羡和卢白象。
老掌柜瞧见了来来回回的陈平安,打趣道:“人不可貌相,年纪轻轻的,倒是挺快啊。”
陈平安假装没听懂,问道:“掌柜的,附近有无书肆?”
老人点点头,“不远,就有半条街的书铺,不过离着意迟巷篪儿街这么近的铺子,可想而知,价格不便宜,多是些不常见的孤本善本。怎的,如今你们这些江湖门派中人,与人过招,事先都要之乎者也几句啦?”
老人大致指了路,陈平安道了声谢,笑道:“媳妇想看书,就去那边找找。”
陈平安就当是散步了,找见了那条街,确实书肆林立,花了七八两银子,挑了几本书,收入袖中,改了主意,绕路去往别处,约莫三里路程,穿街过巷,陈平安最后走到了一座开在小巷深处尽头的仙家客栈,门脸儿不大,也没什么仙家排场,凡俗夫子路过了,肯定都不会多看一眼,遇到了这条断头路,只会转身离开。
陈平安知道宋续几个,昨夜出城远游,身形就起始于此地,后来返回京城,也是在这边落脚,极有可能,这里就是他们的修道之地。
陈平安刚要敲门,就微微皱眉,身形瞬间倒掠出去,飘落在十数丈外,有一位金丹境的女鬼修士,身形虚化,从那张贴有彩绘门神的大门之中,一个飞扑而出,陈平安瞥了眼,发现是那个年轻元婴剑修身边的女鬼,多半是宋续、葛岭一般的存在,只是分属不同山头。
这是要切磋道法?还是问剑问拳?
只是见她身形旋转,彩衣飘摇,张牙舞爪的,好像也没什么章法,而且她那要吃人的眼神,满脸的垂涎,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只是挪步侧过身,就躲过女鬼御风身形,宛如一条彩练的女鬼旋转半圈,摊开双臂,就要抱住那一袭青衫。
你还没完没了了?
陈平安便头也不转,只是抬起一肘,往后一砸,砸中那女鬼面门。
砸得那女鬼晕乎乎倒地不起,坐起身,双指从袖中扯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泫然欲泣。
陈平安转过头,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女鬼神采奕奕,也不说话,只是蓦然飘向陈平安,也无杀心杀气,好像就是一味死缠烂打。
陈平安始终双手笼袖,抬起一脚,踹在她额头上,女鬼撞在墙壁上。
不对。
是某种能够遮蔽心相的古怪障眼法。简而言之,眼见为虚。
陈平安眯起眼,一手探出袖子,五指如钩,抓住那女鬼头颅,迅猛往下一按,将其砸在地上,脚尖微拧,以武夫罡气布满道路,不给她遁地的机会,然后一脚脚尖戳心,砰然一声,可怜那女鬼彩衣身形,就像一块抹布,将一条巷子都擦试了一遍,然后女子身躯和身上彩衣蓦然扩大,悬停在小巷口附近,就像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彩绘仕女图。
陈平安提醒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一条小巷两侧墙壁,刹那之间天昏地暗,探出无数颗女鬼的头颅,只是并不狰狞厉色,反而笑颜如花,如那失心疯的痴情女子,终见情郎归家。
陈平安原本都已经打算下狠手了,没来由叹了口气,说道:“最后再警告一次。”
客栈内那袁化境走到廊道中,沉声说道:“改艳,收手。”
名为改艳的女鬼立即收拢术法,现身小巷中,身姿婀娜,敛衽行礼,“小女子改艳,见过陈公子。”
陈平安解释道:“我来找人。”
改艳嫣然一笑,“找人好啊,这客栈是我开的,找谁都成,我来为陈公子带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女子委屈万分,怯生生道:“客栈可是我的地盘,是否开门迎客挣那神仙钱,其实也没个定数,只看小女子心情的。陈公子是斯文人,总不能破门而入吧?”
如果说宋续六人小山头,都属于奇人异士,可无论是身份相貌还是脾气性情,都还算正常,那么绰号“夜郎的”剑修袁化境,他麾下四位从属,好像就没有一个省油灯,除了这位名叫改艳的女鬼,还有那个野修出身的年轻骑卒,名为苦手,以及一位阴阳家一脉的五行家练气士。
最后还有一位山泽精怪出身的野修,少年模样,面容冷峻,眉宇间杀气腾腾。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姓苟名存。少年脾气不好,还有个奇怪的愿望,就是当个小国的国师,是大骊藩属的藩属都成,总之再小都行。
陈平安一步缩地山河,直接破开客栈那点不值一提的禁制阵法,环顾四周,在云雾迷障中瞧见了一处宅子,双指一划,开门而入,落下身形,微笑道:“昨夜人多,不好多说。”
少年苟且,其实早已走出屋内那处别有洞天的修行道场,此刻瞧见了眼前这一袭青衫,少年先抱拳,又作揖,好像都觉得不对,最后只好挠挠头,喊了声陈先生,然后就开始咧嘴傻笑。
昔年石毫国,狗肉铺子里边,有个被人误以为是哑巴的少年伙计,后来遇到了一个青布棉衣的男人,拉着他吃了顿饭,说了很多话,给了他一个可能。
最后还借了少年一颗小暑钱。
“冤家唉”。
巷子里的改艳也不恼,只是娇羞一跺脚,尾随其后。
来到这这处院落,她惊讶万分,苟且与陈平安难道认识?怎么从未听说此事。
韩昼锦也来到小院门口,身边有个跟屁虫的余瑜。
少年灿烂笑道:“陈先生,我今儿叫苟存。”
陈平安笑着点头,“名字不错。”
苟存。
不忘本,活下去。
陈平安伸出手。
少年赶紧从袖中摸出一枚常年备着的小暑钱,交给对方,歉意道:“陈先生,当年那颗小暑钱,被我花掉了。”
陈平安说道:“借钱还钱,不得讲点利息啊。”
少年咧嘴一笑,知道陈先生是在开玩笑。
陈平安收起小暑钱,手腕一拧,多出一根绿竹杖,是那文人雅士登山远游的行山杖,“送你了。”
行山杖上边,刻有二字铭文,致远。
少年怀捧行山杖,不善言辞,只是默然与陈先生鞠躬致谢。
下一刻。
少年还来不及抬头起身,便瞬间悚然警觉。
事实上,不但是苟存,院中的女鬼改艳,门口的韩昼锦和余瑜,以及聚在邻近一处院落内的宋续几个,人人都发现自己置身于云雾茫茫中。
阵师韩昼锦已经祭出那座仙宫遗址,然后天地间唯有一道剑光,劈天开地一般,强行破开了一座远古桐柏福地的山水禁制,只见那陈平安一手扯住改艳的发髻,一手攥住苟存的脖颈,女鬼改艳一身灵气被拳意镇压,近乎停滞,稍有风吹草动,五行之属的本命气府就有那揪心之痛,至于苟存已经昏厥过去,最麻烦的地方,还在于改艳和苟存眉心处,都被飞剑轻刺
一下,剑气渗入体内小天地。
那位出手不打招呼的青衫剑仙,环顾四周,看了几眼这处上古仙人道场的大道运转气息,然后盯着韩昼锦,微笑道:“我都有点奇怪了,你们当年怎么杀的妖族军帐玉璞境,袭杀斩首?不会吧,是送人头给你们才对吧?”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还是说,只要人手不齐,你们十一人,就只能算一盘散沙了?没事,都进来好了。再说了,天底下哪有只需你们谋划稳当杀别人的好事,终有一天是要还债的,现在就是了。”
那位阴阳家练气士刚要掐道诀,施展一门极其玄妙的本命神通,以自身跌一境作为代价,逆流光阴长河些许,帮助十一人重返“先前”,好早做准备。
结果头顶有剑光直下,袁化境现身为隋霖护道,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以飞剑对飞剑,斩断那道剑光,不曾想,那五行家练气士身边四周,剑光亮起无数,直接搅烂那条纤细如丝线的光阴流水。
陈平安丢下手中的苟存和改艳,一步来到道录葛岭身前,这位道士竟是选择直接炸开金丹和元婴,换成一般的地仙修士,就该是身死道消的下场了。
陈平安一身拳意如瀑,毫发无损,随意走出这处山水画面略显紊乱的战场,伸手按住那兵家修士的余瑜近身一拳,轻轻一拽往自己身前靠拢,然后转身就是一记顶心肘,打得余瑜口吐鲜血,倒飞出去数十丈,身形一闪,刚要抬脚再踩下,眼角余光却发现那余瑜其实远在别处,有点意思,在笼中雀的自家小天地内,眼中所见,竟然还是收到了干扰,看来先前在小巷那边,女鬼这位传说中的山上“画师描眉客”,还是藏拙不少。
于是下一刻,十一人眼中所见,天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倾斜、扭曲和颠倒。
就像一座天地,被主人切割成了无数界境。
那女鬼改艳刚要有所动作,视野之中,皆是剑光,瞬间就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和那件彩衣。
原本应当长久昏睡的苟存突然睁眼,就被陈平安一脚踩中心口,再次昏死过去,与此同时,陈平安斜眼那个小沙弥,笑了笑,好像在说原来是你。一袭青衫如跨出门扉,凌空蹈虚,出现在了那个小沙弥身后,手臂环住小和尚的脖子,一手托住小和尚的下巴,只是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选择临时收手,拍了拍小和尚的脑袋,笑道:“以后小心些。”
双指并拢,画了一圈,在小沙弥后觉四周,出现了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更换战场,抖了抖袖子,符箓如悬挂两条银河,将那五行家练气士围困其中。
韩昼锦大惊失色,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失去了与那座仙府遗址的气机牵引。
陈平安环顾四周,随便抬手,拍飞袁化境与宋续的飞剑,说道:“知道你们还有很多后手,可是毫无益处,没机会施展的,你们已经输了。”
屈指一弹,将一块金身碎片激射向那位阴阳家练气士,陈平安说道:“算是补偿。都回吧。”
光阴逆转片刻,十一人各归其位,但是有那小沙弥的佛法神通护持,人人记忆犹存,隋霖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只是手中那块金身碎片,足可弥补自身道行的折损,犹有盈余。
一半修士不太服气,剩下一半心有余悸。
那位出手狠辣至极的青衫剑仙,好像唯独不受光阴长河的影响,第一个返回客栈原地,双手笼袖站在廊道中,与那还低着头的少年苟存笑道:“吓到了?”
少年呆滞无言,还是怀捧行山杖的姿势,起身然后挠挠头,再摇摇头,“陈先生,是学到了。”
陈平安轻声道:“山上修行,云波诡谲,登山越高,山风越大,以后多加小心。”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说你以后都要小心我的偷袭了。今天的出手,是个例外。”
陈平安开始帮忙十一人复盘这场厮杀,再给了些建议,至于他们听不听,不管。
如果他们不是师兄精心筛选、耗费大量财力栽培起来的修士,陈平安今天都懒得出手,那么大一块远古神灵的金身碎片,不是钱啊。
陈平安最后以心声问道:“苟存,如今瞧见了吃狗肉的人,会如何?”
苟存沉默片刻,抬起头,与陈先生实话实说道:“还是心里难受得紧,所以听陈先生的,以后一定要当那小国国师,下令一国境内,谁都不许吃狗肉。”
陈平安点点头,“慢慢来。”
陈平安就要离开这处仙家客栈,不料那个女鬼竟然还有胆子靠近几步,眨着一双大眼睛,“陈公子,这就走啦,我送送你呗?”
陈平安气笑道:“腻歪不腻歪,说说看,你到底图个什么?”
她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学韩昼锦,见色起意,把持不住。”
韩昼锦满脸通红,恼羞成怒道:“改艳,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闪而逝。
————
火神庙。
花棚下,封姨斜眼望去,不请自来,而且不敲门就进,都什么人啊。
老车夫直截了当道:“形势所迫,需要要回答陈平安三个问题,你觉得那小子会问什么,我好早做准备。你别推脱,如果不是你使坏,我不至于多挨那两剑。”
封姨莞尔一笑,“陈平安肯定会先问你是谁。”
老车夫说道:“还有呢?”
封姨继续道:“那本命瓷破碎一事,你有无参与其中。”
老车夫点点头,“这个好回答,屁事没有。”
封姨啧啧道:“昧良心了吧?你可是早就押注了杏花巷马家。”
老车夫也不遮掩,“我最看好马苦玄,没什么好隐瞒的,可是马氏夫妇的所作所为,与我无关。既没有指使他们,事后我也没有帮忙抹去痕迹。”
封姨思量片刻,“至于第三个问题,他可能会问的内容,就多了,难猜。”
“比如?”
“比如骊珠洞天的本命瓷炼制一事,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你要不要回答?怎么回答?”
老车夫取出一只小瓷瓶,大开之后,紫气缭绕,轻轻嗅了嗅,顿时一身金光盎然,流转全身,缝补伤势。
神灵之躯,被那剑修所斩,有一点好,就是没有剑气残留,剑气余韵,会被光阴长河自行冲刷掉,只要不至于金身当场崩碎,事后伤势再重,裂缝再多,都可以弥补,修缮金身。
老车夫沉默片刻,略显无奈,“跟宁姚说好了,只要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可以让陈平安换一个。”
封姨笑道:“就这样?”
老车夫闷闷道:“那个小婆娘给了个说法,事不过三。”
老车夫猛然抬头,你这个老婆娘可别再坑我。
封姨打趣道:“实在不行,就死道友不死贫道好了,将那人的根脚,与陈平安和盘托出。”
老车夫摇摇头,“什么山上四大难缠鬼,其实惹谁都别惹算卦的。”
其余两位幕后人,其中一个,是扶龙一脉的养龙士。还有个,来自阴阳家中土陆氏,一明一暗,明处的,就是那位被宋长镜乱拳打死的京城练气士,暗处的,大骊旧五岳选址,都是出自此人手笔。
他们这几个老不死,在那骊珠洞天寄人篱下,当然各有所求,扶龙士那位老祖师,是押注大骊宋氏,顺便压制福禄街卢氏气运,
至于这位封姨,除了护道一事之外,不过是各处顺势结缘罢了,比如将曹沆,袁瀣带出骊珠洞天,将这对未来的文武双璧,送给了大骊朝堂,才有了那场中兴,使得大骊宋氏不至于国祚断绝,被昔年作为大骊宗主国的卢氏王朝轻易吞并。
相对封姨和老车夫几个,那个来自中土陆氏的阴阳家修士,躲在幕后,成天穿针引线,行事最为鬼祟,却能拿捏分寸,处处规矩之内。
老车夫没来由说道:“甲子之内,先到先得。马苦玄其实还有机会。”
是说那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浩然气运一事,数洲山河破碎,两座天下的大修士陨落极多,哪个不是原本身负大气运之辈,只是都一一重归天地间了,这就像出现了一场无形的争渡。早先,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还有托月山百剑仙,其实都属于因这场战事的即将到来,纷纷应运而起,之后,剑仙徐獬,白帝城顾璨之流,一个个横空出世,崛起极快,故而最近一百年,是修道之人万年不遇的大年份,错过就无。
除非。
那位已经登天而去的文海周密,能够重返人间,战事再起。
老车夫瞥了眼天幕,感叹道:“不得不说,这个周密,确实了不起。”
封姨笑道:“使气毋夺,本就是修士养藏之道。”
老车夫皱眉道:“功德一物,来之不易,这个陈平安的脑子有毛病吧。”
封姨摇摇头,不愿多说此事。
所谓人性,归根结底,就是喜欢自己跟自己打架。
身为神灵,却天生能够分门别类,毫厘不差,喜怒哀乐,再细分出成百上千的“地界”,处处井然有序。
关于这件事,三教圣人都是有许多解决方案的,比如佛家道门都推崇那“守一法”,近一点的,只说那个恢复文庙神位的老秀才,一样早已在圣贤书上勘破天机,比如说那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明月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故而需自禁自使、自夺自取,自行自止也……这才是老秀才那解蔽篇的精髓所在。
所以先前在客栈那边,老秀才看似无心随意,提到了自己的解蔽篇。
当时封姨就识趣撤去了一缕清风,不再偷听对话。
世间所谓的风言风语,还真不是她有意去旁听,实在是本命神通使然。
————
陈平安原路返回,临近客栈,刚好碰到那个少女出门,一见到那家伙,少女立马掉头,跑回客栈,绕过柜台,她躲在爹身边,然后装模作样开始打算盘。
陈平安跨过门槛,目不斜视。
突然停步,转身走出客栈,去往小巷宅子。
那位大骊太后,终于来了。
柜台那边,少女小声道:“爹,我是不是冤枉他了。”
老掌柜沉声道:“没有,这小子是江湖中人,心眼颇多,是在欲擒故纵。”
陈平安颇为无奈。
街上缓行,闲来无事,陈平安开始随口胡诌几句。
古竹马击裙腰,驻马听卖花声,荷花媚摸鱼儿,纱窗怨玉簟秋,玉漏迟好事近。渡江云送不水船,鹊桥仙见壶中天,山鬼谣唱万年春。
第八百三十五章 十四
巷口那边,停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帘子老旧,马匹寻常,有个身材矮小的宫装妇人,正在与老修士刘袈闲聊,天水赵氏的开朗少年,破天荒有些拘谨。
车夫倒是个熟人,依旧站在马车旁边闭目养神。
陈平安脚步不停,缓缓而行,笑呵呵伸出三根手指,老车夫冷哼一声。
宫装妇人停下与老修士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转过头,望向那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身材修长,脚穿布鞋,显得意态闲适,不像是个外乡人,更像是在自家地盘闲庭信步。
青衫剑仙,阔步京城,年轻气盛,不过如此。
只是年轻人当下没有背那把长剑,据说是仙剑太白的一截剑尖炼化而成,只是在正阳山问剑一役当中,此剑现世不多,更多是凭借剑术镇压一山。多半是将长剑搁放在宅子里边。宋氏朝堂的刑部侍郎赵繇,仙缘不小,同样获得了一截太白仙剑。
随着那青衫男子的不断靠近,她微微皱眉,心中有些犯嘀咕,昔年的泥腿子少年,个子这么高啦?等会儿双方聊天,自己岂不是很吃亏?
先前在长春宫,通过钦天监和本命碎瓷扯起的那幅山水画卷,她只记得画卷中人,仙气缥缈,青纱道袍莲花冠,手捧灵芝白云履,她还真忽略了年轻人如今的身高。
刘袈与大骊太后娘娘告辞一声,带着弟子赵端明一起退入了白玉道场,主动隔绝天地,为双方让出了那条小巷。
宫装妇人朝那老车夫挥挥手,后者驾车离开。
这位大骊太后,驻颜有术,身如凝脂,由于个子不高,哪怕在一洲南地女子当中,身材也算偏矮的,故而显得十分小巧玲珑,不过有那得道之士的金枝玉叶气象,容貌不过三十岁数的妇人。
妇人姓南名簪,大骊本土汀州豫章郡人氏,家族只是地方郡望,在她入宫得势之后,也未跟着鸡犬升天,反而就此沉寂。
她衣衫素雅,也无多余装饰,只是京城少府监辖下织染院出产,编织出织染院独有的云纹,奇巧而已,织造手艺和绫罗材质,到底都不是什么仙家物,并无半点神异之处,但是她带了一串手钏,十二颗雪白珠子,明莹可爱。
四下无人,自然更无人胆敢擅自窥探此地,南簪这位宝瓶洲最有权势的女子,竟是敛衽侧身,施了个万福,意态婀娜,风流倾泻,她嫣然笑道:“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笑道:“见过太后。”
多看了一眼妇人的手钏,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因为每一颗珠子都是《山海志》所载的“灵犀珠”,可以让人开悟心神,记起前世过往,而且今生事有遗忘,只需摩挲此珠,便可灵犀一点通,浩然天下的宗字头仙家,几乎都会辛苦寻觅此珠,将那些兵解转世的老祖师迎回山上,赠予此珠,帮助开窍记起上一世的红尘和修行两事。
南簪看了眼青衫停步处,不远不近,她刚好无需仰头,便能与之平视对话。
看似一个给足对方天大的面子,南簪贵为太后,依旧愿意敬称一声先生,一个便投桃报李,善解人意,不欺负她个子小。
南簪微笑道:“陈先生,不如我们去宅子里边慢慢聊?”
陈平安点头道:“太后是主人,自然是客随主便。”
两人一起走在小巷中,各自靠近墙根,目视前方,南簪感慨道:“浩然有幸,共挽狂澜。陈先生远游剑气长城,建功立业多矣,先斩隐匿飞升大妖边境于海上,再斩王座龙君在城头,以外乡人身份担任末代隐官,这等壮举,数座天下,万年未有,相信以后更不会再有了。大骊有陈先生,实属万幸。”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道:“风波气势恶,稗草精神竦,仅此而已。”
南簪沉默片刻,临近宅子院门,她突然问道:“敢问文圣老先生这会儿,可是在宅子静修?会不会打搅文圣看书?”
陈平安推开院门,摇头道:“先生不在此地。”
南簪又问道:“下榻在那市井寻常客栈,会不会委屈了宁剑仙?需不需要我来安排住处?”
陈平安笑道:“太后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没有这个必要。”
双方在一处庭院落脚,南簪微笑道:“陈先生是喝酒,还是饮茶?”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石桌,转头笑道:“不如我们先谈正事?”
南簪笑眯眯道:“不知陈先生此次喊我过来,是要聊什么事儿?”
陈平安一手探出袖子,“拿来。”
南簪一脸茫然,“陈先生这是打算讨要何物?”
陈平安保持那个姿势,微笑道:“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不然总不能是与太后讨要一条性命,那也太狂妄悖逆了。”
南簪环顾四周,疑惑道:“物归原主?敢问陈先生,宝瓶洲半壁江山,何物不是我大骊所属?”
陈平安收起手,笑道:“不给就算了。”
南簪似乎有些意外对方的爽快,她一拍额头,“记起来了,陈先生莫不是说那本命瓷的碎片?”
陈平安说道:“太后这趟出门,手钏没白戴。”
南簪抬起一手,露出一截雪白如藕的手腕,“手钏不如送给陈先生?说不定派得上用场,可以解燃眉之急。”
陈平安眯起眼,默不作声。
宅子之内某处,壁上隐隐有龙鸣,动人心魄。
师兄左右说得对,若是讲理有用,练剑做什么。
妇人浑然不觉,放下那条胳膊,轻轻搁放在桌上,珠子触石,微微滚走,咯吱作响,她盯着那个青衫男子的侧脸,笑道:“陈先生的玉璞境,真真不同寻常,世人不知陈先生的止境气盛一层,前无古人,犹胜曹慈,依旧不知隐官的一个玉璞两飞剑,其实同样惊世骇俗。别人都觉得陈先生的修行一事,剑术拳法两山巅,太过匪夷所思,我却认为陈先生的藏拙,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领。”
见那陈平安不愿开口言语,她自顾自继续说道:“那片碎瓷,肯定是要还的,就像陈先生所说,物归原主,合情合理,我为何不给?必须要给的。只是什么时候给,我觉得不用太过着急,这片碎瓷片留在我这边,都好些年了,不一样帮助陈先生保管得安稳妥当,既然如此,陈先生,何必急于一时?”
南簪伸出手掌,轻轻拂过桌面,“我可以代替皇帝陛下,与你保证,我们愿意倾尽宋氏底蕴和大骊国力,帮助陈先生最快跻身仙人境,飞升境,直到飞升境瓶颈。到了那会儿,陈先生已经成为了一洲山上的仙家领袖,就像昔年南婆娑洲的陈淳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聚宝,到时候我就将那片碎瓷,双手奉上,作为预祝陈先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小小贺礼。在这期间,大骊朝廷对陈先生,对落魄山,无所求,半点都无。”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什么都不用付出,就是每天躺着享福,我都快要误认为自己姓宋了。”
南簪神采奕奕,一双眼眸死死盯住那个,道:“陈先生说笑了。我方才说了,大骊有陈先生,是幸事,若是这都不懂珍惜,南簪作为宋氏儿媳,愧对太庙的宋氏列祖列宗。”
陈平安微笑道:“万一是太后娘娘有脸去敬香祭祀,宋氏太庙诸贤、陪祀没眼看,就有点尴尬了。”
南簪掩嘴娇笑道:“陈先生确实变了好多,相较于少年时的沉默寡言,如今言语风趣极了。”
陈平安点点头,“已死龙君,半死流白,已去离真,当年与我相伴多年,老少男女皆有,一个个也都是这么觉得的。”
南簪拍了拍自己胸脯,心有余悸道:“陈先生就不要吓唬我了,一个妇道人家,不光是头发长见识短,胆儿还小。”
陈平安朝门口那边伸出一只手掌,“那就不送,免得吓死太后,赔不起。”
南簪站起身,咬着嘴唇,眼神哀怨道:“那我可真走了?”
陈平安笑着起身,“那还是送送太后,尽一尽地主之谊。”
南簪却一屁股坐回原位,落座之前,她双膝微曲,身体前倾,双手下垂,然后轻轻捋过弧线,绸缎光滑如水,坐定之后,她高高仰起脖子,妩媚笑道:“是与陈先生说笑呢,总不能只许陈先生诙谐,不许南簪说句赌气话吧?”
她没来由说了句,“陈先生的手艺很好,竹杖,书箱,椅子,都是有模有样的,当年南簪在河边铺子那边,就领教过了。”
只是不等南簪说完,她脖颈处微微发凉,视野中也没有了那一袭青衫,却有一把剑鞘抵住她的脖子,只听陈平安笑问道:“算一算,一剑横切过后,太后身高几许?”
宫装妇人摇摇头,“南簪不过是个小小金丹客,以陈先生的剑术,真想杀人,哪里需要废话。就不要了虚张声势了……”
果不其然,陈平安手腕一拧,那把长剑掠回一处厢房墙壁。
陈平安重新落座。
妇人微微一笑,什么南绶臣北隐官,不过如此。
只是蓦然剑光一闪。
南簪一颗头颅竟是当场高高飞起,她蓦然起身,双手拽住头颅,迅速放回脖颈处,手心急急抹过伤口,只是稍稍转头,便吃疼不已,她忍不住怒道:“陈平安!你真敢杀我?!”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一壶酒,再拿出一只文庙议事随手顺来的花神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饮自酌,“你说不敢就不敢吧。”
南簪站在原地,讥笑道:“我还真就赌你不敢杀我,今儿话就撂在这里,你要么耐心等着自己跻身飞升境瓶颈,我再还你碎瓷片,要么就是今天杀我,形同造反!明天就会有一支大骊铁骑围攻落魄山,巡狩使曹枰负责亲自领军攻伐落魄山,礼部董湖负责调度各路山水神灵,你不妨赌一赌,三江水神,各路山神,还有那山君魏檗,到时候是作壁上观,还是如何!”
南簪揉了揉脖子,神魂震颤,她这辈子还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心中大恨,恨极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泥瓶巷贱种,她随即嗤笑一声,“文圣也好,再由你加上一个飞升境剑修的道侣宁姚也罢,别忘了,我们浩然终究是中土文庙的规矩在打理天下,别说刚刚恢复神位的文圣,就连礼圣都要尊重自己制定的礼仪规矩……”
不曾想那个青衫男子笑眯眯伸出手掌,虚按几下,“别急眼啊,急什么,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难道只许南簪道友管不住嘴,不许我一个不小心管不住飞剑啊。”
南簪深呼吸一口气。
没事,只要陛下看到了那触目惊心一幕,就算没白遭罪一场。
陈平安打趣道:“再说了,你南簪跟文庙和礼圣又不熟的,我熟。”
然后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打碎一处颇为隐蔽的镜花水月,“宫内陛下估计这会儿雾里看花,不知道太后为何会如此行事,钦天监那位恐怕就更尴尬了,以后都要不知如何与太后娘娘相处。”
陈平安再打了个响指,庭院内涟漪阵阵如云水纹路,陈平安双指若捻棋子状,宛如抽丝剥茧,以玄之又玄的仙人术法,捻出了一幅山水画卷,画卷之上,宫装妇人正在跪地磕头认错,次次磕得结实,泪眼朦胧,额头都红了,一旁有位青衫客蹲着,看样子是想要去搀扶的,约莫又忌讳那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只好满脸震惊神色,念念有词,使不得使不得……
陈平安以袖子打散那幅作伪的“赝品画卷”,微笑道:“之前不守规矩,在那长春宫遥看过云楼,我等于已经提醒过你了,结果还是不长记性。南簪道友,小小元婴,就要与我切磋道法,不妥当啊。”
陈平安拿起桌上那只酒杯,轻轻旋转,“有无敬酒待客,是大骊的心意,至于我喝不喝罚酒,你们说了可不算。”
南簪此行,心机不少。
她先是放低身架,低眉顺眼,诱之以利,若是谈不成,就开始混不吝,好似犯浑,依仗着妇人和大骊太后的双重身份,觉得自己下不了狠手。
若是还不成事,她就施展苦肉计,好让皇帝宋和亲眼目睹惨烈一幕。
归根结底,她最大的依仗,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骊铁骑和宋氏国势,而是她极其笃定一事,身在这处宅子当中的陈平安,其实不是什么落魄山的宗主,更不是剑气长城的隐官,而是作为国师崔瀺的齐静春的师弟,就一定不愿意两位师兄联手造就的大好形势,一洲山河之稳固,葬送在他这个小师弟手里。
是不是想得过于简单了。
宫装妇人莞尔一笑,瞬间收拾好了心中那些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瞥了眼不远处那座人云亦云楼,柔声道:“今儿虽然只见陈先生一人,南簪却都要以为与两位故人同时重逢了呢。”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差远了。不然南簪道友今天敢来这条小巷,我就不姓陈。”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喃喃道:“陈先生,那碎瓷片,是真不能交给你的,这涉及到我大骊朝廷的千秋大业哩,是我理亏,要打要杀,任凭你欺辱便是了。”
陈平安微笑道:“怎么,还要故伎重演,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南簪抬起头,“如果不是顾忌身份,其实有很多法子,可以恶心你,只是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你我终究是大骊人氏,一旦家丑外扬,白白让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看咱们的笑话。”
陈平安点头道:“比如太后今天走出巷子的时候,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回到宫中。”
南簪双指拧转衣角,自顾自说道:“我打死都不愿意给,陈先生又貌似志在必得,好像是个死结,那么接下来该怎么聊呢?”
陈平安说道:“其实不用聊了,你留着那片碎瓷就是了,不妨赌一赌,我赌至多半个月之内,太后就会自己登门,送还此物。”
南簪眼睛一亮,却还是摇头道:“不赌。要说赌运,天底下谁能比得过隐官。”
陈平安收起酒壶和花神杯,左手开始卷袖子,缓缓道:“崔师兄无所谓宋家子弟谁来当皇帝,宋长镜则是无所谓谁是和谁是睦,至于我,更无所谓你们宋氏国祚的长短。其实你真正的心结死结,是那个泥瓶巷宋集薪在你心中的死而复生,所以当年长春宫那场母子久别重逢,你每多看他一眼,就要揪心一次,一个好不容易当他死了的嫡长子,偏偏活着回到了眼前,原本早已将所有愧疚,都弥补给了次子宋睦,还如何能够多给宋和一点半点?最恨的先帝,已经恨不着了,最怕的国师,已经不在人世,”
南簪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好像想要疾言厉色训斥几句,偏偏有心无力,她一手扶住石桌,青筋暴起,纤毫毕现。
陈平安恍然道:“看来不是什么死结,是我想岔了。哪怕换了宋集薪当皇帝,不还是自己儿子坐龙椅。南簪道友这份道心,让我大开眼界。看来当个山上的一宗之主,绰绰有余。”
南簪微微愕然,虽然不晓得到底哪里出了纰漏,会被他一眼看穿,她也不再逢场作戏,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陈平安开始用右手卷袖子,“提醒你一句,半个月之内,不要自作聪明,闹幺蛾子。太后主动登门拜访,必须回礼,绝没有空手而返的道理。”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妇人手钏一粒灵犀宝珠闪过一抹亮光,重启镜花水月,大骊皇宫之内,皇帝陛下和钦天监练气士终于重新见着了画卷,如释重负,先前君臣双方,都有些后知后觉,最终猜出了那幅画面的真伪,定然是陈平安动了手脚。不管如何,有点动静,哪怕是那陈平安的障眼法,总好过宅子那边从头到尾,死寂沉沉,最终再传出某个大骊朝廷、或者说是皇帝宋和不可承受的噩耗。
庭院那边,刹那之间,陈平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那妇人身后,伸手攥住这位大骊太后娘娘的脖颈,往石桌上使劲砸去,砰然作响。
磕头如捣蒜。
皇帝陛下愣了愣,然后苦笑道:“陈平安总这么闹,故布疑阵,一次两次的,意义何在?”
钦天监那位老修士思量片刻,摇头道:“天晓得,可能是故意在陛下这边,显得不那么正人君子?”
老修士猛然抬头,眯起眼,有些道心失守,不得不伸手抵住眉心,凭借望气神通,依稀可见,一条盘踞在大骊京城的金色蛟龙,由宋氏龙气和山河气运凝聚而成,被云中探出一爪,漆黑如墨,按住前者头颅……只是这副画卷,一闪而逝,但是老修士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老修士忧心忡忡,喃喃道:“好重的杀心。这种大道显化而出的天地异象,难不成也能作伪?陈平安如今只是玉璞境修为,京城又有大阵护持,不至于吧。”
宫装妇人刚要跨过院门,停下脚步,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散去红肿淤青,这才走入巷中,瞬间就又是那个气态雍容的大骊太后娘娘了。
南簪刚刚一脚触及小巷地面,身后院门就砰然关闭。
远在庭院落座的陈平安抹平两只袖管,宁姚询问的心声响起,“装的?”
陈平安说道:“不是装的,差点就真没忍住,因为我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当年我本命瓷破碎一事,她和那个藏头藏尾的扶龙一脉祖师,都绝对脱不了干系,可能极早就开始布局了,与别人事后跟着押注还不一样。后来宋集薪搬入泥瓶巷隔壁,稚圭逃出锁龙井,与我结契,她再选择成为宋集薪婢女,窃取‘宋和’的龙气,为她自身塑造出一条潜在龙脉,以蛇胆石作为食物进补,督造官宋煜章搭建起悬‘风生水起’匾额的廊桥,等于为她重建一座适宜修行的长生桥,等等……其实都是这条脉络的延续。所以我只是想到杀了没用才收手,我暂时还无法确定,南簪的那盏续命灯藏在什么地方,那才是她的真正命脉所在,说不定这个婆娘此次登门,就是奔着被我宰掉而来。论演技,她本事不算小。”
宁姚好奇道:“你不是会些拘拿魂魄的手段吗?当年在书简湖那边,你是显露过这一手的,以大骊谍报的能耐,以及真境宗与大骊朝廷的关系,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就不担心这个?”
陈平安眉头微皱,很快给出一个答案:“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盏续命灯藏在何处,所以才有恃无恐,至于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她早年用某种山上秘术,故意彻底打碎了那段记忆,哪怕事后被人翻检魂魄,都无迹可寻,比如她界定了未来某个时刻,可以凭借那灵犀珠手钏,再来记起续命灯的某条线索,只是如此一来,还是会有些瑕疵,更大可能是……”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明白了!”
宁姚问道:“明白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给出“稍等”二字,然后一步跨出庭院,在客栈大堂那边,趴在柜台上,笑道:“掌柜,那只花瓶怎么卖?”
不问卖不卖,直接问怎么卖。
老掌柜摆摆手,“不卖。”
陈平安笑问道:“四百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老掌柜笑着摇头,“免了,就冲你小子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儿,我就晓得那那么大立件儿,绝对不止四百两银子,说不定你小子是那山上人,其实一早就是冲着这玩意儿来的。”
陈平安气笑道:“掌柜的,说话得讲良心,我要是一早就存心捡漏,花个二十两银子买下它,你都要觉得赚了。”
老掌柜嘿了一声,斜眼不言语,就凭你小子没瞧上我闺女,我就看你不爽。
陈平安想了想,直接走出客栈,要先去确定一事,到了巷子那边,找到了刘袈,以心声笑问道:“我那师兄,是不是交待过什么话给老仙师,只等我来问?不问就当没这么回事?”
老仙师咦了一声,“这都猜得到?”
刘袈点点头,“国师说了,猜到这个没用,你还得再猜一猜内容。”
说到这里,老仙师倍感无力,心想如果陈平安都猜出内容了,国师大人你还要自己捎话作甚?
莫不是聪明人的想法,都这么不讲道理吗?
陈平安笑问道:“比如‘还要灯下黑几次’?”
刘袈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惹不起。都能与绣虎遥遥对弈了?
不愧是师兄弟。
刘袈点点头,“国师当年临行前,确实是这么说的。”
陈平安再走去客栈那边,与掌柜笑问道:“我如果猜到了当年掌柜花几两银子买的花瓶,就四百两银子卖给我,如何?”
老掌柜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可以啊,哪怕猜中了,得是五百两,要是猜不中,以后就别觊觎这只花瓶了,而且还得保证在我闺女那边,你小子也要少转悠。”
陈平安笑道:“十四两银子。”
老掌柜摆摆手,“错了错了,滚蛋滚蛋。”
陈平安啧啧道:“半点不讲江湖道义是吧,那我这就找刘姑娘去,与她说我家的那个江湖门派,山中高手如云,什么大宗师鱼虹什么周海镜,不过尔尔。”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相较于一只花瓶的卖高卖低,当然是更在意自己闺女别鬼迷心窍,被人拐骗了去闯荡江湖。
老人说道:“那就五百两银子,钱货两讫。”
陈平安笑了笑,随便指了指老掌柜身后架子上的那些瓷器,“我只花十四两银子买花瓶,其余的五百两,买这个。掌柜要是担心我还在捡漏,随便拿一件给我就行。”
老人问道:“你身上真有这么多银子?”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摞银票,“是我们大骊余记钱庄的银票,假不了。”
老人捻起银票,货真价实,犹豫了一下,收入袖中,转身去架子上边,挑了件品相最好的瓷器,值钱是肯定不值钱了,都是早年花的冤枉钱,将那只五彩颜色、鲜艳繁华的鸟食罐,随手交给陈平安后,轻声问道:“与我交个老底儿,那花瓶,到底值多少?放心,已经是你的东西了,我就是好奇你这小子,这一通乱七八糟的王八拳,耍得连我这种做惯了买卖的,都要一头雾水,想要看看到底耍出几斤几两的能耐,说吧,行情价,值几个钱?”
陈平安笑道:“老实说,花瓶按照市价,七八百两银子肯定是能谈的。”
老人点点头,其实能接受,早年十四两银子入手的花瓶,吃灰多年,转手一卖,就得了五百两银子,真就懒得计较那两三百两银子的账面盈亏了,银子嘛,终究还是要讲究个落袋为安。就咱这家底,与意迟巷篪儿街自然没法比,只是相较于一般人家,已算殷实门户,保管不会少了闺女将来的嫁妆,风风光光嫁人,婆家绝不敢看低。
随即老人好奇问道:“陈平安,那么大一只花瓶,你怎么处置?需不需要铺子这边代为保管,什么时候等你离了京城,再雇辆马车?”
陈平安摇头笑道:“我自己解决。”
老人绕出柜台,说道:“那就随我来,先前晓得了这玩意儿值钱,就不敢搁在柜台这边了。”
跟着老掌柜,陈平安走到了一处僻静后院那边,结果在东厢房门口那边,只见少女手持一把合拢的雨伞,约莫是当做了一把悬佩腰间的长剑,这会儿她正在屏气凝神,一手按住“剑鞘”,目视前方……因为她背对着爹和客人,少女还在那儿摆架势呢。老掌柜咳嗽一声,少女俏脸一红,将那把油纸伞绕到身后,老掌柜叹了口气,去了院子里的西厢房,推门之前,朝陈平安指了指眼睛,示意你小子管好了自己的一双眼招子,不犯法,但是小心被我赶出客栈。
陈平安就双手笼袖,不去看少女,等到从老掌柜手中接过那只大花瓶,扛在肩上,就那么离开后院,走去宁姚那边。
少女看了眼那个青衫男人扛着那么大花瓶的背影。
哈,傻乎乎,还装剑客走江湖嘞,骗鬼呢。
到了宁姚屋子里边,陈平安将花瓶放在地上,二话不说,先祭出一把笼中雀,然后伸手按住瓶口,直接一掌将其拍碎,果然玄妙藏在那瓶底的八字吉语款当中,花瓶碎去后,地上独独留下了“青苍幽远,其夏独冥”八个绛色文字,然后陈平安开始娴熟炼字,最终八个文字除了首尾的“青”“冥”二字,其余六字的笔画随之自行拆解,凝为一盏介于真相和假象之间的本命灯,“灯芯”明亮,缓缓燃烧,只是本命灯所显露出来的铭刻名字,也就是那支文字灯芯,不是什么南簪,而是另有名字,姓陆名绛,这就意味着那位大骊太后娘娘,其实根本不是出自豫章郡南氏家族,中土阴阳家陆氏子弟?
陈平安将那盏本命灯火收入袖中,怔怔看着最后剩下的“青冥”二字。
宁姚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苦笑道:“青冥二字,各在首尾,如果说第一片本命瓷是在这个陆绛手中,近在眼前,那么最后一片本命瓷碎片,不出意外,就是远在天边了,因为多半被师兄送去了青冥天下了。大概是让我将来如果能够仗剑飞升去了那边,我就得凭自己的本事,在白玉京的眼皮子底下,合道十四境。”
宁姚说道:“其实只要成了飞升境剑修,也算有资格出剑砍那白玉京了,就是可能砍不太动。”
“我先前见过道老二余斗了,确实近乎无敌手。”
陈平安将那两字一并收入袖中,落座后,掏出一壶酒两只花神杯,宁姚自己拿了只桌上的酒杯,“花里花俏的。”
陈平安就顺势也拿了只桌上酒杯,点头道:“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这不是还来不及找个冤大头的买家嘛。”
宁姚喝酒之前,轻声问道:“崔瀺这般护道,也算独一份了,不过你就不会觉得烦吗?”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不会啊。”
宁姚抿了一口酒,默不作声,反正她觉得挺烦人的。
陈平安抬起手,随便点了点,“我觉得我的自由,就是可以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可能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不管再怎么绕路,只要我都是朝那个地方走去,就是自由。”
收起手,轻轻敲击自己心口,陈平安看着宁姚,宁姚就继续低头喝酒。
陈平安没来由一拍桌子,虽然动静不大,但是竟然吓了宁姚一跳,她立即抬起头,狠狠瞪眼,陈平安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陈平安笑着抬起手,弯曲大拇指,指向自己,“其实聘书有两份,先生带来的那份,是晚了些,更早那份,知道是什么内容吗?就是我答应过宁姚,我陈平安,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最厉害,大剑仙,不管是谁,在我一剑之前,都要让路。”
宁姚微耸肩膀,一连串啧啧啧,道:“玉璞境剑仙,真真不同寻常,好大出息。”
陈平安笑道:“以后别偷听了啊,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放心啊。”
宁姚呵呵一笑,起身去门口那边,猛然间打开门,然后拧住一个原本贴着屋门的少女耳朵,笑眯眯问道:“小姑娘,嘛呢?”
那少女歪着脑袋,哈哈笑道:“你就是宁女侠,对吧?”
陈平安有些无奈,显然是宁姚先前隔绝了门外廊道的天地气机,就连他都不晓得少女来这边走江湖了。
宁姚问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少女问道:“宁女侠,打个商量,你可不可以收我当徒弟啊?我是真心实意的,我晓得江湖规矩,得交钱……”
宁姚松开手,不等少女说完,她就已经摇头道:“不可以。”
少女伸手揉了揉耳朵,说道:“我觉得可以唉。宁师父你想啊,以后到了京城,住客栈不花钱,咱们最好就在京城开个武馆,能节省多大一笔开销啊,对吧?实在不愿意收我当弟子,教我几手你们门派的剑术绝学也成。你想啊,以后等我走江湖,在武林中闯出了名号,我逢人就说宁姚是我师父,你等于是一颗铜钱没花,就白捡了天大的便宜,多有面儿。”
宁姚一拍少女额头,轻轻一推,“真要找师父,你就找屋子里那个,他是个最喜欢絮叨的,反正耐心比我好多了,什么剑术拳法,只要你想学,肯定都愿意教给你。”
其实整座飞升城,都在期待一事,就是宁姚什么时候才收取开山大弟子,尤其是某座赌钱有赚又亏反而让人浑身不得劲的酒铺,早就摩拳擦掌,只等坐庄开庄了,将来宁姚的首徒,会几年破几境。说实话,二掌柜不坐庄多年,虽说确实赌钱都能挣着钱了,可到底没个滋味,少了好些趣味。
可惜好像宁姚始终没有这个想法。
宁姚确实自认不会教人剑术。
陈平安其实早就想象过那个场景了,一双师徒,大眼瞪小眼,当师父的,好像在说你连这个都学不会,师父不是已经教了一两遍吗?当徒弟的就只好委屈巴巴,好像在说师父你教是教了,可那是上五境剑修都未必听得懂的境界和剑术啊。然后一个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一肚子委屈,师徒俩每天在那边干瞪眼的功夫,其实比教剑学剑的时间还要多……
很有趣啊。
少女歪着脑袋,看了眼屋内那个家伙,她使劲摇头,“不不不,宁师父,我已经打定主意,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找你拜师学艺了。”
要不是宁姚身边跟着那个古古怪怪的陈平安,她早来串门了。
天底下大概只有这个少女,才会在宁姚和陈平安之间,挑挑拣拣谁来当自己的师父?
宁姚哭笑不得,提醒道:“以后多读书,不要乱说话。”
少女还要劝几句,宁姚微微一挑眉,少女立即识趣闭嘴。
陈平安看着门外那个眉眼依稀相似当年的少女。
大概她曾经在少女时,还在黄篱山上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刘姑娘,其实江湖没什么好的,以后不要去走了。”
这一辈子,有了打心眼心疼你的爹娘,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然后可能将来某一天,会有个叫曾掖的山泽野修,无意间游历到这里,见到刘姑娘你,然后他可能哭得稀里哗啦,也可能怔怔无言。
少女双臂环胸,笑呵呵道:“你谁啊,你说了算啊?”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少女最终还是悻悻然走了,宁师父的剑法高低,暂时不好说,反正眼神不太好,送上门的徒弟都不要,难怪会喜欢那么个家伙。
宁姚关了门,然后稍等片刻,瞬间打开门,扯住那个蹑手蹑脚倒退走回屋门、重新侧脸贴着屋门的少女耳朵,少女的理由是担心宁师父被人毛手毛脚,宁姚拧着她的耳朵,一路带去柜台那边才松开,老掌柜瞧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拿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少女会怕这个?蹦蹦跳跳出了客栈,买书去,早年那本在几个书肆销量极好的山水游记,她就是魄力不够,心疼压岁钱,出手晚了,没买着,再想买就没啦,书上那个陈凭案,好家伙,贼有艳福,见一个女子就喜欢一个,不正经……只是不知道,那个修行鬼道术法的少年,后来找着他心爱的苏姑娘么?
可惜那本游记没有续集啦,那就谁都不晓得结果喽,愁人啊。
宁姚回了屋子,想起一事,问道:“为什么你先前肯定是十四两银子?”
陈平安说道:“我是十四岁,第一次离乡远游。”
大概少年是从那一年起,再不是什么笼中雀,然后开始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
在这之外,就像昔年大骊国师,开了一个会让南簪或是陆绛绝对笑不出来的玩笑。
在我崔瀺眼中,一位未来大骊太后娘娘的大道性命,就只值十四两银子。
第八百三十六章 火神求火
陈平安说要出趟门,要去趟火神庙找那封姨,让她帮忙喊人,找那老车夫问三个问题,可能还要去趟户部衙门见个朋友,宁姚点点头,拿出那几本专讲武林恩怨的演义小说,挑出其中一本,翻到折页处,她还真能看得津津有味,陈平安瞥了眼内容,一扫而过,见那书页结尾处,正写到主角在一个风雨夜,被仇家追杀,避难误入一处山野庙宇,遇见一人,端坐正堂,绿袍美髯,丹凤眼,灯下看春秋……陈平安笑着说,行了,我敢打赌,肯定又有奇遇了,那帮追杀之人,只要有一个人能全须全尾走出庙宇,就算我输。宁姚斜眼陈平安,只打赏了两个字,闭嘴。
陈平安去了客栈柜台那边,结果就连老掌柜这样在大骊京城土生土长的老人,也给不出那座火神庙的具体方位,只有个大致方向。老掌柜有些奇怪,陈平安一个外乡江湖人,来了京城,不去那名气更大的道观寺庙,偏要找个火神庙做什么。大骊京城内,宋氏太庙,供奉儒家圣贤的文庙,祭祀历朝历代君主的帝王庙,是公认的三大庙,只不过老百姓去不得,可是此外,只说那都城隍庙和都土地庙的庙会,都是极热闹的。
陈平安找到了京城唯一一座的火神庙,看门的庙祝老妪是位凡夫俗子,她上了岁数,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不过认得那块刑部颁发给山上供奉神仙的无事牌,听说对方是要来找封姨的,老妪便按照规矩,将名字薄籍录档,就放行了,写那访客名字的时候,老妪笑着说了句,仙师有个很好的名字。陈平安笑着说都是爹娘给的。老妪点点头,与年轻人说了些火神庙里边的忌讳规矩,然后指了路,说封姨就在那处花棚。
陈平安循着路线,见着了那位封姨,她慵懒随意坐在花棚石磴上边,大早上的,就在喝酒了,好像一年到头都是这般微醺模样,除了依旧以那个彩色绳结挽系一头青丝,她今天又是一副新装束了,粉霞红绶藕丝裙,一些志怪神异小说上形容神女的词语,拿来搁在她身上,最是熨帖不过,流云姿态,月精神。瞧见了陈平安,封姨不过是提了提手中酒壶,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她微微坐直腰肢,稍稍收拾起眉尖眼尾风情,女子长得太好看,太天然妩媚,就是麻烦,何况陈平安家里还有那么个醋坛子。
陈平安看着这位封姨,有片刻的恍惚失神,因为想起了杨家药铺后院,曾经有个老头子,一年到头就在那边抽旱烟。
陈平安没有学封姨坐在台阶上,坐在花棚一旁的石凳上,封姨笑问道:“喝不喝酒?最醇正最地道的百花酒酿,每一坛酒的年纪,都不小了,那些花神娘娘,终究还是女子嘛,心细,窖藏封存极好,不跑酒,我当年那趟福地之行,总不能白忙活一场,搜刮不少。”
陈平安笑着点头,封姨便抛出一坛百花酿,陈平安接过酒坛,好像记起一事,手腕一拧,掏出两壶自家铺子酿造的青神山酒水,抛了一壶给封姨,当做回礼,解释道:“封姨尝尝看,与人合伙开了个小酒铺,销量不错的。”
封姨接过酒壶,放在耳边,晃了晃,笑容古怪。就这酒水,年份也好,滋味也罢,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
陈平安笑着说道:“当然远远比不过封姨的百花酿,只是胜在价廉物美,价廉物美,人挑酒,酒不挑人嘛。”
封姨又丢了一坛酒给陈平安,调侃道:“想要留下我那壶百花酿,就直说,与封姨多要一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真是掉钱眼里了。”
陈平安不以为意,既然这位封姨是齐先生的朋友,那就是自己的长辈了,被长辈念叨几句,别管有理没理,听着就是了。
陈平安取出一只酒碗,揭开酒坛红纸泥封,倒了一碗酒水,红纸与封口黄泥,都不同寻常,尤其是后者,土性颇为奇异,陈平安双指捻起些许泥土,轻轻捻动,其实山下世人只知金石寿一语,却不知道泥土也有年岁一说,陈平安好奇问道:“封姨,这些泥土,是百花福地的万年土?这么贵重的酒水,又年岁悠久,莫不是早年进贡给谁?”
封姨点点头,“眼光不错,看什么都是钱。而且你猜对了,早年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酿,每百年就会分成三份,分别进贡给三方势力,除了酆都鬼府六宫,还有那位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却不是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头子,而且此君与旧天庭没什么渊源,但其实已经很了不起,早年青君所治的方柱山,本是一处高于浩然五嶽的司命之府,负责除死籍、上生名,最终被著录于上品青录紫章的‘不死之录’,或是中品黄箓白简的‘长生之录’,在方柱山‘请刻仙名’,青君如牒签署,总之有极其复杂的一套规矩,很像后世的官场……算了,聊这个,太没劲,都是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了,多说无益。反正真要追本溯源,都算是礼圣早年制定礼仪的一些尝试吧,走弯路也好,绕远路也好,大道之行也罢,总之都是……比较辛苦的。反正你要是真对这些陈年往事感兴趣,可以问你的先生去,老秀才杂书看得多。”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皑皑洲有个宗门,叫九都山,祖师堂有个秘密的嫡传身份,名为闱编郎,别称保籍丞,被誉为位列绿籍,与这方柱山有无传承关系?”
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外乡剑修之一,邓凉,就是皑皑洲九都山的肃然峰峰主,如今还成了飞升城祖师堂的首席供奉。
封姨嗤笑道:“只是沾了点光,小小九都山,哪里能够跟那座方柱山相提并论,只是九都山的开山祖师,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部分破碎山头,勉强继承了些许道韵仙脉。”
至于三方势力,封姨好像遗漏了一个,陈平安就不刨根问底了,封姨不说,肯定是这里边有些不为人知的忌讳。
而这番言语之中,封姨对礼圣的那份敬重,显然发自肺腑。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敢问封姨,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封姨摇摇头,陈平安就不再多问,结果只喝了一碗百花酿,就发现竟然裨益魂魄不小,超乎预料,人身小天地内,那些类似尚未开疆拓土的储君山头气府,以及许多彩绘不多的白描山河,久旱逢甘霖一般,丝丝缕缕聚拢如雨幕,灵气如雨落,他可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修士,若是换成一位地仙,岂不是得有一场灵气大雨滂沱落地?至于下五境修士,估计喝了这么一碗酒,就要直接被沛然灵气“醉倒”了。所以陈平安不打算继续喝了,余着余着,自己的修行,按部就班即可,这类帮助积攒灵气的仙家外物,用处当然不小,可其实意义已经不大。回头将两坛酒,分别送给张嘉贞和蒋去好了。尤其是给韦文龙打下手的小账房张嘉贞,剑气长城的昔年少年,因为无法修行,如今都有白头发了。
当着封姨的面,直接收起了酒坛、酒碗,就连桌上那些黄泥碎屑都没放过,然后陈平安说道:“劳烦封姨帮忙与那车夫打声招呼,请他来此地一叙。”
封姨笑道:“来了。”
那个先后为董湖和太后赶车的老人,在花棚外轰然落地,封姨妩媚白眼一记,抬手挥了挥尘土。
老车夫双臂环胸,站在原地,正眼都不看一下陈平安,这个小王八蛋,不过是仗着有个飞升境剑修的道侣,看把你能耐的。
老人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陈平安也懒得计较这个老家伙的会聊天,真当自己是顾清崧还是柳赤诚了?只是开门见山问道:“化名南簪的大骊太后陆绛,是不是来自中土阴阳家陆氏?”
封姨有几分讶异神色,抿了一口酒,陈平安是怎么知道这桩内幕的?这可是一条隐藏极深的伏线。大骊先帝当年就着了道,差点沦为傀儡。南簪,或者说陆绛,当年被先帝贬去长春宫,不是没有理由的。南簪其实确实算是豫章郡南簪,只是凭借那串灵犀珠,记起了之前数世记忆,不然以大骊先帝的枭雄心性,再念夫妻旧情,陆绛也绝对活不了,在史书上,不过是落个大骊皇后因病逝世的记载。
老车夫直截了当说道:“不知道,换一个。”
封姨轻轻点头,老车夫确实不晓得此事,光有气力不动脑子嘛。
老夫子怒道:“封家婆姨,你与他眉来眼去作甚,你我才是自家人,胳膊肘往外拐也得有个限度!”
陈平安继续问道:“骊珠洞天本命瓷烧造一事,最早是谁传授的秘法?”
老车夫犹豫了一下,闷闷道:“是杨老儿与三山九侯先生合力做成的。”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问道:“龙窑姚师傅,是不是佛门中人?”
老车夫看了眼封姨,好像在埋怨她先前帮忙设想的问题,就没一个说中的,害得他好些准备好的腹稿全打了水漂。
封姨视而不见,只是喝着酒看热闹。
老车夫点点头。
陈平安默不作声。
年少时,曾经对神仙坟里的三尊菩萨神像磕头不停。有个孩子,上山下水,踏破自己编织的粗劣小草鞋,一双又一双,那会儿只觉得菩萨好找,山上草药难找。
姚师傅。药师佛。
东宝瓶洲。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
封姨仰头喝了一口酒,她再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当年我就劝过齐静春,其实君子不救是对的,你走了亦是无妨,只说姚老头,就绝对不会放任不管,不然他根本没必要走这一趟骊珠洞天,肯定会从西方佛国重返浩然
,可是齐静春还是没答应,不过最后也没给什么理由。”
大概一座牌坊楼,其中儒家圣人留下的那块匾额,就是齐静春的无声作答,当仁不让。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布鞋,抬起头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前世是谁?”
老车夫摇摇头,“不清楚,再换一个。”
封姨笑了笑,“算了,我来帮你回答好了,陈平安,不要多想,你不是谁,反正至少肯定,前身前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山巅修士,也不是什么佛道高人,因为当年我也好奇,就去了趟杨家药铺,老头子曾经给过一个确切答案,你的前世,可能再往上,都没什么出奇的,所以你与爹娘,你们一家三口,都很寻常,没什么大道根脚可言。当时杨老头难得主动多说一句,说你就是个泥腿子,命硬而已。”
陈平安眉眼舒展几分,松了口气。那就真的再无后顾之忧了。
老车夫不愿在此地久留,多看一眼那个青衫男子都嫌糟心。
陈平安突然眯眼,沉声说道:“封姨愿意帮忙牵线搭桥,替我们当个中间人,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以后别来招惹我。”
封姨会心一笑,听听,这才是聪明人该说的话,老车夫你以后多学着点。
老车夫纠结不已,倒是想要撂下一句狠话,只是一想到京城里边还有个宁姚,就忍了,只是一个没忍住,就转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见那陈平安一挑眉,封家婆姨也是满脸不悦,老车夫就拿鞋尖蹭了蹭,算是擦干抹净了,然后一跃而起,身形瞬间消散无踪迹。
封姨看了眼年轻人,略显疲惫神色,人之常情。
然后她见那陈平安重新取出酒碗,一壶青神山酒水,倒了一碗酒水,晃了晃,开始自饮自酌,年纪不大,修心不俗。不仅从容,而且通透。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封姨,谢了。”
封姨提起手中酒壶,各自饮酒。
陈平安问了一个好奇多年的问题,只不过不算什么大事,纯粹好奇而已,“封姨,你知不知道,一尊神像背后的刻字,像一首小诗,是谁刻的?李柳,还是马苦玄?”
李柳是曾经的江湖共主,作为远古神灵的五至高之一,连那渌水坑都是她的避暑地之一,而且真正的神位职责所在,还是那条光阴长河。所有远古神灵的遗骸,化作一颗颗天外星辰,要么金身消散融入光阴,实则都属于长眠栖息于那条光阴长河之中。
陈平安光凭字迹,认不出是谁的手笔,不过李柳和马苦玄的可能性最大。
封姨摇摇头,笑道:“没在意,不好奇。”
陈平安问道:“先前封姨说有人要见我,是家乡药铺的杨掌柜?还是……巡狩使苏将军?”
前者,是听刘羡阳说的,杨掌柜早年无疾而终,去世后,就在京城都城隍庙那边当差了,担任一方夜游神,算是步入了山水官场,能够凭借阴德,继续庇护家族子弟。而苏高山,是陈平安的猜测,死后成为战场英灵,可能性极大,大骊帮忙安排退路,比如担任京城武庙神灵,苏高山反过来维持一国武运,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且苏高山是寒族出身,一路凭借战功,生前担任巡狩使,已经是武臣官位极致,可到底不是那些甲族豪阀,一旦将军身死,没了主心骨,很容易人走茶凉,往往就此门庭冷落。
封姨笑道:“是杨掌柜。苏高山死后,他这辈子的最后一段山水路程,就是以鬼物姿态夜游天地间,亲自护送麾下鬼卒北归返乡,当苏高山与最后一位袍泽道别之后,他就随之魂魄消散了,大骊朝廷这边,自然是想要挽留的,但是苏高山自己没同意,只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陈平安听到此事,长久无言语。只是喝了口闷酒,默默打定主意,以后自己需要多多留心苏家,至少为其悄然护道百年。
封姨笑了起来,手指旋转,收起一缕清风,“杨掌柜来不了,让我捎句话,要你回了家乡,记得去他家药铺后院一趟。”
陈平安点头道:“劳烦封姨帮我与杨掌柜道声谢。”
喝过了一壶酒,陈平安站起身告辞,“就不继续叨扰封姨了。”
封姨点点头,然后问道:“不逛逛这火神庙?”
陈平安摇摇头。
五行家称以火德而兴的帝业之运,称火德。只是大骊王朝并非如此,所以京城才只有一座火神庙。
像那北俱芦洲的大源王朝,就是水德立国。
封姨晃了晃酒壶,“那就不送了。”
陈平安沿着原路返回,到了火神庙门口,又遇到了那位兼任门房的庙祝老妪,就停下脚步,与老嬷嬷闲聊几句,陈平安才离开。
花棚石磴那边,封姨继续独自饮酒。
秉荧惑,拂星斗,烹四海,炼五嶽,魏巍火德,百神仰止。
陈平安走出火神庙后,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回望一眼。
何谓修行,水神走水。
何谓求佛,火神求火。
之后陈平安去往户部衙署,没有去意迟巷找关翳然,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光明正大的方式,与好友叙旧。
至于先生,也没闲着。
大骊京城,有个身穿儒衫的穷酸老先生,先到了京城译经局,就先与僧人双手合十,帮着译经,然后去了崇虚局,也会打个道门稽首,好像半点不顾及自己的儒生身份。
只是注定无人问责就是了,文圣如此,谁有异议?不然还能找谁告状,说有个读书人的行为举止,不合礼数,是找至圣先师,还是礼圣,亚圣?
浩然天下的山水邸报,已经逐渐解禁。
无数消息,蜂拥而至,让一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人,如同一个嘴馋多年不得饮酒的酒鬼,终于得以开怀畅饮,唯有痛饮,一醉方休。
一连串惊世骇俗的大事当中,当然是中土文庙的那场议事,以及浩然攻伐蛮荒。
还有文圣恢复文庙神位。
第五座天下正式命名为五彩天下。
在这期间,还有个消息不算小,是说那剑气长城末代隐官,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陈十一。
竟然是那宝瓶洲人氏,只是好像绝大部分的山水邸报,极有默契,关于此人,一笔带过,更多的详细内容,只字不提,只有一两座宗字头仙府的邸报,比如中土神洲的山海宗,不守规矩,说得多些,将那隐官指名道姓了,不过邸报在刊印颁布之后,很快就停了,应该是得了书院的某种提醒。但是有心人,凭借这一两份邸报,还是得到了几个回味无穷的“小道消息”,比如此人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就从昔年的山巅境武夫,元婴境剑修,迅速各破一境,成为止境武夫,玉璞境剑修。
再就是此人的道侣,是那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飞升境剑修,宁姚。
瞠目结舌之余,猜想是不是此人运道太好?怎的天大便宜,好像都给这小子占尽了?
至于那个南绶臣北隐官,又是怎么个说法?
不管如何,这个姓陈的宝瓶洲年轻人,可谓天地间第一流人物了。
户部一处衙署官舍内,关翳然正在翻阅几份地方上呈送户部的河道奏册。
这位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既没有在近乎属于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吏部为官,在这户部,官品也不算高,昔年三位大渎督造官,就属出身最好的关翳然,如今反而官位最低,只是户部一司主官。要知道关翳然,不但顶着个上柱国姓氏,还是实打实的大骊边关随军修士,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多年,还曾追随大将军苏高山一路南征,战功不小。
关翳然抬起头,屋门口那边有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笑眯眯的,打趣道:“关将军,光顾着当官,修行懈怠了啊,这要是在战场上?”
关翳然立即合上奏折,再从书案上随手拿了本书籍,覆在奏折上,大笑着起身道:“呦,这不是咱们陈账房嘛,稀客稀客。”
关翳然单手拖着自己的椅子,绕过书桌,再将那条待客的唯一一条空闲椅子,脚尖一勾,让两条椅子相对而放,灿烂笑道:“没法子,官帽子小,地方就小,只能待客不周了。不像咱们尚书侍郎的屋子,宽敞,放个屁都不用开窗户通风。”
陈平安跨过门槛,笑问道:“来这里找你,会不会耽误公务?”
关翳然笑骂道:“来都来了,我还能赶你走啊?”
再说了,没什么不合适的,陛下是什么心性,太爷爷当年说得很透彻了,不用担心因为这种小事。
陈平安没着急落座,从袖中摸出一方抄手砚,丢给关翳然,“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一边解释着这是桐叶洲姜氏的云窟福地,一处砚山老坑的特产,名为水舷坑。
什么水舷坑,其实是陈平安临时瞎取胡诌的名字。
真就不信关翳然一个宝瓶洲人氏,能对那座云窟福地了如指掌。
不过听说前些年的大骊朝廷,就这座户部衙门,设置了砚务署,专门负责寻访凿山、搜集督采佳石,除了为宫中造砚,一部分砚台,户部也可以自行售卖,算是一举两得,帮着衙门挣点外快了。
不过龙尾溪陈氏,
有几座属于家族私产的砚山,那才是真的金山银山一般,远销一洲山上山下。
董水井就分了一杯羹,负责帮忙卖到北俱芦洲那边去,绝不碰盐、铁之类的,董水井只在达官显贵和百姓人家的衣食住行,琐碎事上花心思。
大骊户部,是朝廷六部衙门里边最惨的一个,好像每天就是被骂,兵部骂完礼部骂,礼部骂完工部骂……
按照大骊官场的说法,兵部是爷爷衙门,逮谁骂谁,礼部是爹,工部是儿子,唯独管钱的户部是孙子,谁都可以吐唾沫喷口水。
关翳然将那方抄手砚接过,也不客气,掂量了一下,拇指摩挲一番,石质细腻,再拿起来,一手五指虚托小砚在耳边,一手屈指叩击,有那书上所谓的金声玉振之响。关翳然又轻轻呵了一口气,看那砚面水雾,有那呵气生云之象,紫金点点,金晕团团,再用指甲轻轻划抹,定睛一看,关翳然点点头,行了,确实是老坑之物,多少值点钱,反正凭自己那点俸禄,是注定买不起的。
看得陈平安眼皮子微颤,这些个喜欢瞎讲究的豪阀公孙,真心不好糊弄。
收个礼还这么不讲究,臭显摆,好歹等客人走了,再这么抖搂那点内行门道。
关翳然将那方砚台轻轻放在桌上,笑问道:“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砚有了,然后?就没帮我凑个一大家子?”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笑呵呵道:“大概还在串门走亲戚呢,急什么。”
然后陈平安问道:“这儿不能喝酒吧?”
关翳然点点头,“管得严,不能喝酒,给逮着了,罚俸事小,录档事大。”
陈平安于是拍了拍腰间那枚刑部腰牌,手腕拧转,拿出酒壶,“巧了,管不着我。”
一个脚步匆匆的佐吏带着份公文,屋门敞开,还是轻轻敲门了,关翳然说道:“进来。”
衙门佐吏看了眼那个青衫男子,关翳然起身走去,接过公文,背对陈平安,翻了翻,收入袖中,点头说道:“我这边还需要待客片刻,回头找你。”
佐吏点头告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之后又有两位下属过来议事,关翳然都说稍后再议。
关翳然和陈平安一人一条椅子,都翘着二郎腿,显得很随意。
陈平安调侃道:“真是半点不得闲。”
关翳然瞥了眼陈平安手里的酒壶,委实眼馋,肚子里的酒虫子都快要造反了,好酒之人,要么不喝就不想,最见不得他人喝酒,自己两手空空,无奈道:“刚从边军退下来那会儿,进了这衙门里头当差,晕头转向,每天都要手忙脚乱。”
陈平安随口笑道:“刀笔吏刀笔吏,其实不还是握刀。”
关翳然摇摇头,“落实在具体事务上,两者差得远了。”
一番闲聊,有个衙署同僚过来串门,看官袍,与关翳然一样的品秩,此人在门口那边就开始嚷嚷道:“邸报,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一份山上邸报!这可是我从马侍郎那边顺来的。翳然,快来瞅瞅,一个个消息,目不暇接啊。”
年轻官员瞧见了那个坐着喝酒的青衫男子,愣了愣,也没在意,只当是某位边军出身的豪阀子弟了,关翳然的朋友,门槛不会低,不是说家世,而是品行,所以当年轻官员看着那人,不但立即收起了二郎腿,还主动与自己微笑点头致意,也不觉得太过奇怪,笑着与那人点头回礼。
关翳然显然与此人关系熟络,随口说道:“没地儿给你坐了。”
那人将山水邸报轻轻抛给关翳然,就随便坐在门槛上,“你不是说你早年有个江湖朋友嘛,此陈平安是彼陈平安?应该是了。牛气啊,翳然你跟他真喝过酒,还被你次次喝得酒桌底下转圈圈?回头这位陈剑仙来了京城做客,你帮忙攒个酒局,让我也豪气一回,打不过他,还喝不过他?”
陈平安默不作声。要说只在酒桌上,除了刘景龙,我还真不怂谁。
户部衙门,毕竟不是消息灵通的礼部和刑部。而且六部分工明确,可能户部这边除了被誉为“地官”的尚书大人,其余诸司主官,都未必知晓先前意迟巷附近那场风波的内幕。
不过京城六部衙门的中层官员,确实一个个都是出了名的“位卑”权重。一旦外放地方为官,如果还能再调回京城,前程似锦。
关翳然咳嗽一声,提醒这家伙少说几句。
陈平安面带微笑。
反正事已至此,关翳然干脆就毫不心虚了,满脸的问心无愧,与那同僚说道:“也不算次次,酒桌上偶尔会跟他打个平手。下次如果有机会,他要是来了京城,又不着急走,肯定约你一起喝酒。”
那个年轻官员点点头,然后转头望向那个青衫男子,问道:“翳然,这位是?”
陈平安已经正襟危坐,主动笑道:“我是关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不是京城人氏,这不刚到的京城,就立即赶过来拜山头。”
关翳然摆摆手,埋怨道:“什么小弟,这话就说得难听了,都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好兄弟。”
年轻官员抹了把脸,“翳然,你看看,这家伙的山上道侣,是那飞升城的宁姚,宁姚!羡慕死老子了,可以可以,牛气牛气!”
然后望向那个客人,笑道:“兄弟,是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羡慕羡慕,必须羡慕。”
关翳然挥手赶人,“不就一封山水邸报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赶紧忙去。”
关翳然以心声与陈平安介绍道:“这家伙是户部十几个清吏司主官之一,别看他年轻,其实手头管着洪州在内的几个北方大州,离着你家乡龙州不远,如今还暂时兼着北档房的所有鱼鳞图册。而且跟你一样,都是市井出身。”
陈平安轻轻点头,“看得出来。”
是名副其实的“看出”,因为这个年轻官员,身后有数盏由各路山水神灵悬起庇护的大红灯笼,一身文气盎然。
关翳然问道:“你要是不忙,回头我真要在菖蒲河那边,帮你们俩攒个酒局,怎么样,这个面子给不给?”
陈平安笑道:“当然没问题。不过酒局得约在半个月之后。”
关翳然也不问缘由,只是眨眨眼,“到时候花前月下的,咱仨喝这个酒?陈账房,有无这份胆气?”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喝个屁的花酒,我就不好这一口。”
年轻官员不晓得那两人在那边以心声言语,自顾自摘下官帽子,手心抵住发髻,感伤道:“手头事情暂时都忙完了,我不忙啊,还不允许我喘几口气啊。案牍劳形,翳然,再这么通宵达旦,以后可能我去译经局,都不会被当成外人了。”
之后很快又有佐吏送了公文过来,那个文气浓郁的年轻官员也拿回邸报,告辞离去,陈平安知道在大骊户部当差,肯定会很忙,只是还真没想到关翳然会忙到这个份上,就给关翳然留下一坛百花酒酿,大不了回头再跟封姨多讨要几坛。关翳然也没客气,只将陈平安送到了屋门口。
陈平安一路走回客栈那边,小巷口那边,少年赵端明招手道:“陈先生,找你有事。”
陈平安轻轻点头,双手笼袖,悠哉悠哉走过去,当他一步跨入小巷后,笑道:“呦,厉害的厉害的,竟然是三座小天地重叠结阵,而且连锁剑符都用上了,你们是真有钱。”
然后陈平安哑然失笑,是不是这十一人为了找回场子,今天处心积虑对付自己,就像当初自己在夜航船上,对付吴霜降?
陈平安当下置身于阵师韩昼锦的那座仙府遗址当中,大概是之前在那女鬼改艳开办的仙家客栈,觉得是因为失了先手,他们才会输,所以不太服气。陈平安当下站在一架石梁之上,脚下是白云滔滔如海,旁有一条雪白瀑布倾泻直下,石梁一端尽头,站着当初出现在余瑜肩头的“剑仙”,依旧是少年形象,只是高了些,头戴道冠,佩剑着朱衣,珠缀衣缝。
陈平安环顾四周,“你们几个,不记打是吧。”
那少年剑仙,一剑横扫,将那毫无还手之力的“陈平安”劈成了……一张符箓。
好像陈平安根本就没有走入小巷。
小巷之外一处隐蔽地界,小和尚双手合十,“佛祖保佑,陈剑仙找别人去,我要去找功德箱了。”
随即身后便有人笑道:“好的,我找别人去。”
别处屋脊之上,苟存挠挠头,因为陈先生就坐在他身边了,陈平安笑道:“与袁化境和宋续说一声,回头送我几张锁剑符,这笔账就算了了。”
少年神色腼腆,点点头。先前他就说了,肯定找不回场子的。当然了,真要打起来,少年是绝不留力的,反正又不打过陈先生。
小巷之内,韩昼锦在内三人,各自撤去了精心布置的重重天地,都有些无奈。
然后一个个蓦然目瞪口呆,只见那张飘落在地符箓附近,出现了一个青衫身影,而少年苟存身边的陈先生,反而变成了一张符箓,化做一道虹光,被那人收入袖中。
“要是你们在战场上,碰到的是斐然,或是绶臣这种阴险的王八蛋,你们就要一个个排队送人头了。”
陈平安微笑道:“下不为例。”
第八百三十七章 另外一个
春山书院,与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一样,都是大骊朝廷的官办书院。
群山逶迤,风烟俱净,江水滔滔,百草丰茂。
一个老先生在书院内独自散步,一身儒衫,身材瘦小,双手负后,走到了一处夫子授业的课堂外,停步不前,也没有太过靠近窗户。
此地前身,正是大骊山崖书院旧址,只因为“山崖”二字,等于给了大隋高氏,所以就改名,成了春山书院。
依旧是大骊朝廷的官办书院,其实关于此事,当年大骊庙堂不是没有争议,一些出身山崖书院的官员,六部诸衙皆有,意见一致,弃而不用,好好维护起来就是了,哪怕是喜欢最精打细算、每天都能挨唾沫星子的户部官员,都附议此事。其实那会儿,大骊文武都觉得山崖书院重返大骊,只是早晚的事情。
最后还是国师崔瀺的一句话,就改名了,朝堂再无任何异议。
一位暂时无需授课、负责巡视书院的教书先生,年纪不大,见着了那位老先生,笑问道:“先生这是来书院访客,还是单纯的游历?”
书院再宽松,也还是有些规矩在的。
老秀才抚须笑道:“人生逆旅,皆是行人,过客无需问姓名,读书声里是吾乡。”
年轻夫子哑然失笑,这是与自己拽上文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奇了怪哉。
照理说,如今宝瓶洲各国的大小文庙,从京城到地方,都该重新悬挂自个儿的画像了,眼前年轻人,身为书院儒生,没理由认不得自己啊。
对了,多半是文庙那幅挂像,未能描绘出自己一半的相貌神韵。
回头就与那个顶着画圣头衔的老酒鬼,好好说道说道,你那画技,哪怕已经出神入化,可其实还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啊。
书院的年轻夫子笑着提醒道:“老先生,走走看看都无妨的,只要别打搅到授业夫子们的讲课,走路时脚步轻些,就都没有问题。不然开课授业的夫子有意见,我可就要赶人了。”
老秀才点点头,赞叹道:“年轻人脾气蛮好,教书的耐心应该不差。好的,就事先说好,坏的,也早早提醒了。做事情,很有章法啊。见微知著,我看你们春山书院,风气差不到哪里去。”
年轻夫子倍感无奈,这位老先生,比较……好为人师?
不过到底是些好话,倒也不惹人烦。就是略显架子大了点。
这位老先生的大骊官话,说得不地道,多半是藩属国的读书人了,上了岁数,还要舟车劳顿,赶来京城书院这边,委实不易,所以年轻夫子就主动与老先生说了几处春山书院的形胜之地,老秀才笑着点头致谢,缓步走到窗户那边,悄悄听里边讲课先生与学生的一场问答。
年轻夫子回头望去,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那个老先生,正双手负后,站在廊道中,竖耳聆听里边那位讲课夫子的传道授业。
约莫是察觉到了年轻夫子的视线,老先生转过头,笑了笑。
年轻夫子转身离去,摇摇头,还是没有想起在那儿见过这位老先生。
老秀才继续听着里边的夫子解惑,嗯,很好,今天讲课夫子拿来授业的,是早年一位灵宝县杨氏子弟,对自己一部著作的注书,现在屋子里边聊的,是法行篇里的内容,刚刚说到了书中一语,君子之所以贵玉而贱珉者,何也?
注,集解,简释,简注,以及今注今释……其实当年在浩然天下就多如牛毛了,所谓显学,不过如此。
当然后来被文庙禁绝了,如今恢复了陪祀身份,各类注释著作,自然而然就死灰复燃……算了,这个说法有些别扭,反正就是多如雨后春笋、过江之鲫。
屋内那位夫子在为学子们授业时,好像说及自家会心处,开始闭眼,正襟危坐,大声朗诵法行篇全文。
老秀才便趴在窗台上,压低嗓音,与一个年轻儒生笑问道:“你们先生讲学法行篇,都听得懂吗?”
年轻儒生其实早就发现这个偷听讲课的老先生了,而且这位书院学子明显也是个胆大的,趁着讲课夫人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咧嘴笑道:“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其实法行篇的内容,文义浅显得很,反而是硕学通儒们的那几部注释,说得深些,远些。”
年轻人见那老先生满脸的深以为然,点点头。
然后那位老先生问道:“你觉得那个文圣,著书立说,最大问题在何处?”
年轻儒生愣了愣,气笑道:“老先生,这种问题,可就问得大逆不道了啊,你敢问,我作为书院子弟,可不敢回答。”
春山书院的前身,可是浩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崖书院,前山主齐先生,更是文圣的嫡传。那么自己作为春山书院子弟,说这个,不就等于离经叛道,欺师灭祖吗?
老先生笑眯眯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都有人敢说六经注我,你怕什么。我可是听说你们山长,提倡你们立身要戒骄躁戒偏颇,读书要戒狭隘,行文要戒陈腐戒,必须独抒己见,发前人所未发者。我看这就很善嘛,怎么到了你这边,连自己的一点见解都不敢有了?觉得天下学问,都给文庙圣人们说完啦,咱们就只需要背书,不许咱们有点自己的看法?”
现任山长吴麟篆,自幼好学不倦,逢书即览,治学严谨,曾经担任过大骊地方数州的学正,一辈子都在跟圣贤学问打交道,虽说学正品秩不低,可其实不算正儿八经的官场人,晚年辞官后,又主讲数座官立书院,据说在禁绝文圣学问期间,辛苦搜集了大量的书籍版本,并且亲自刊刻校点,而早年大骊王朝的科举改制,正是此人率先提出朝廷务必增添经济、武备和术算三事。
年轻儒生犹豫了一下,得嘞,眼前这位,肯定是个科举无果治学平平、郁郁不得志的老先生,不然哪里会说这些个“大话”,不过还真就说到了年轻儒生的心坎上,便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觉得那位文圣,学问是极高,只是多言礼法而少及仁义,有些不妥。”
老先生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可有想过补救之法?”
年轻儒生神色腼腆,“没事的时候偷偷瞎想了些,当然肯定是很粗鄙偏颇了,只是咱们书院主讲文圣著作的两位夫子,喏,现在这位夫子就是其中之一,经常自顾自走在书院里,将那文圣著作反复背诵,一个情不自禁,都会流泪呢,最是推崇文圣老爷了,我可不敢把那篇胡说八道的文章拿出来。”
那个背诵完法行篇的教书先生,瞧见了那个“心不在焉”的学生,正对着窗外嘀嘀咕咕,夫子蓦然一拍戒尺,轻喝一声,“周嘉谷!”
年轻儒生瞠目结舌,不但自己给夫子抓了个正着,关键是窗外那位老先生,不仗义啊,竟然突然就没影了。
周嘉谷战战兢兢站起身。
然后周嘉谷发现窗外,书院山长为首,来了浩浩荡荡一拨书院老夫子。
再然后,有个方才一缩头屈膝就蹲在窗外墙根躲着的老先生,悻悻然起身。
那个老先生脸皮真是不薄,与周嘉谷笑哈哈解释道:“这不站久了,有点累人。”
周嘉谷发现那个讲课夫子满脸涨红,误以为夫子是觉得被人打搅了授业,年轻人立即硬着头皮解释道:“范先生,这位是我的远房大伯,今天是来书院探望我来了,大伯不太晓得书院规矩,得怪我。”
老秀才抚须点头而笑。
很善啊。
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就少说几句故作惊人语的怪话,千万别怕年轻人记不住自己。
更别动不动就给年轻人戴帽子,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可拉倒吧。其实不过是自己从一个小王八蛋,变成了老王八蛋而已。
再失望的老人,却要永远对年轻人充满希望。
未来的世道,会变好的,越来越好。
然后周嘉谷就发现那位范夫子激动万分,跌跌撞撞跑出课堂。
最终站在檐下廊道,范夫子神色肃穆,正衣襟,与那位老先生作揖行礼。
此外春山书院山主在内的所有老夫子,如出一辙,都作揖不起。
好像只要文圣不开口,就要一直作揖。
老秀才摆摆手,微笑道:“都别这么杵着了,不吃冷猪头好多年,挺不习惯的。”
所有书院夫子都缓缓起身。
春山书院山长吴麟篆快步上前,轻声问道:“文圣先生,去别处饮茶?”
老秀才摇摇头,走到那个范夫子身边,笑道:“范先生,不如咱俩打个商量,后半节课,就由我来为学生们讲一**行篇?”
范夫子再次作揖,嘴唇颤抖不能言。
老秀才走入课堂,屋内数十位书院学子,都已起身作揖。
尤其是那个刚才跟文圣老爷扯了半天的周嘉谷,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
老秀才抬了抬手,“无需客套,学问要紧,都坐。”
范先生在内所有书院夫子,就只是站在外边的窗边聆听圣贤教诲,无一人去与屋内学生争座位。
老秀才笑道:“在讲解法行篇之前,我先为周嘉谷解释一事,为何会多言礼法而少及仁义。在这之前,我想要想听听周嘉谷的见解,如何补救。”
老秀才望向那个年轻儒生,打趣道:“周嘉谷,别怕说错话,即便说错了,我不在乎,谁敢在乎?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嘉谷颤声道:“文圣老爷……我有点
紧张,说……不出话来。”
老秀才笑问道:“那我先来讲课?等你什么时候不紧张了,再与我招呼一声?”
周嘉谷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使劲点头。
窗外范夫子心中笑骂一句,臭小子,胆子不小,都敢与文圣先生切磋学问了?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回头还得与周嘉谷问一问详细过程。
这一天,近千位春山书院的夫子、学生,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拥簇在课堂之外。
儒家文圣,恢复文庙神位之后,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传道授业解惑,就在这宝瓶洲的大骊春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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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大摇大摆离开后,小巷之内三人,阵师韩昼锦,京师道录葛岭,阴阳家隋霖,各自对视一眼,都有些泄气,都这样处心积虑了,还是没办法将对方拘押起来,为了这场原本以为会无比凶险的厮杀,十一人在客栈推演了数十种可能性,而他们三个,正是负责布阵设伏请君入瓮的。
布阵一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是涉及到小天地的运转,比如挑选小巷外更为宽敞的大街,也是陈平安的必经之路,但是阵法与天地接壤更多,不但维持大阵运转更加困难,同时破绽就多,而剑修出剑,恰好最擅长一剑破万法。
女鬼改艳与陆翚双方并肩而立在一堵墙头上,她抱怨不已,“不过瘾不过瘾,都还没开打就结束了。”
老娘偏不信邪了,真就摸不着陈公子的一片衣角?
巷内韩昼锦笑意苦涩,与葛岭一起走出小巷,道:“对付个隐官,真的好难啊。”
既然没打起来,葛岭闲来无事,随手敲击小巷墙壁,“确实头疼。”
大骊谍报这边,对那身份隐蔽的斐然记载不多,只知道是托月山百剑仙之首,但是作为文海周密首徒的剑仙绶臣,内容极其详细,最早的记录,是绶臣跟张禄的那场问剑,之后关于绶臣的事迹录档,篇幅极多。而在那份甲字档秘录,末尾处曾有两个国师亲笔的批注,顶尖刺客,有望飞升境。
隋霖收起了足足六张金色材质的珍稀锁剑符,此外还有数张专门用来捕捉陈平安气机流转的符箓。
有句话,陈平安一语中的,他们这地支十一人,是真有钱。
就像这场架,都没打起来,就消耗了不少谷雨钱。
他们最少人手一件半仙兵不说,只要是他们要花钱,礼部刑部专门为他们共同设置了一座私家财库,只要开口,不管要钱要物,大骊朝廷都会给。礼、刑两部各有一位侍郎,亲自盯着此事,刑部那边的负责人,正是赵繇。
韩昼锦有些烦闷,连输两场,哪怕是输给陈平安,难免还是憋屈,“纰漏到底在哪里?好像他一开始就知道是个陷阱。难道说每次出门,每走几步,大路上遇到个人,他都会算个卦啊?”
远处余瑜以心声说道:“可能是那个‘陈先生’的称呼。也可能是靠战场磨砺出来的某种直觉,就像拳是喂出来的,直觉也是可以养出来的,我们还是经历厮杀太少。”
绰号“画师”的改艳有些赧颜,当时假扮少年赵端明的,就是她。
袁化境说道:“都撤了。”
陈平安回了客栈,跨过门槛之前,从袖中摸出一只纸袋子。
见着了陈平安,老人放下手中那本《嘉陵竹刻》,笑呵呵道:“真是个大忙人,又跑去哪捡漏挣昧良心钱了?”
陈平安笑道:“得了吧,差点被一伙小蟊贼套麻袋。”
老人当然没当真,玩笑道:“咱们京城这地儿,如今还有绑匪?就算有,他们也不知道找个有钱人?”
陈平安将那袋子放在柜台上,“回来路上,买得多了,要是不嫌弃,掌柜可以拿来下酒。”
老人点头,笑了笑,是一袋子麻花,花不了几个钱,不过都是心意。
陈平安瞥了眼书籍,“老掌柜不光喜欢瓷器,还好这一口?我家除了几把竹扇,还有一对臂搁,分别绘刻喜上眉梢和桃实三千,缦仙款。不是我吹牛,哪怕是托名作,一样值点钱的。”
“怎么可能真是缦仙的竹刻……算了,你小子擅长编故事,估计不愁没有下家当真品入手。”
老人见这小子又是同道中人了,一边嘴上损人,一边将书籍推过去,得意道:“瓷器和竹刻,不算什么,黑老虎都懂些。”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摇摇头,“碑帖拓片一道,还真不是看几本书籍就行的,里边学问太深,门槛太高,得看真迹,而且还得看得多,才算真正入门。反正没什么捷径和诀窍,逮住那些真迹,就一个字,看,两个字,多看,三个字,看到吐。”
老人笑骂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小子就看得多了?”
“实不相瞒,我看得还真不少。”
“你一个走江湖混门派的,当自己是山上神仙啊,吹牛不打草稿?”
“需要打草稿的吹牛,都不算化境。”
陈平安意态闲适,陪着老人随口胡诌,斜靠柜台,随意翻书,一脚脚尖轻轻点地,记住了那些大家名作的图画绘本、拓本,以及类似大璞不斫这类说法。
与人和睦,非亲亦亲。
户部官员,火神庙老妪,老修士刘袈,少年赵端明,客栈掌柜。
大骊太后,停步,双方言语,可以平视。
点点滴滴细微处,不在于对方是谁,而在于自己是谁。然后才是既在意自己谁,又要在乎对方是谁。
还了书,到了屋子那边,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在看书,不过换了本。
陈平安轻轻关上门,宁姚没搭理他,虽然上一本书,从头到尾,都没有揭示那位灯下看春秋、绿袍美髯客的真实身份,篇幅不多,但是宁姚觉得这位,是书中最传神的,是强者。
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轻轻抿了口。
宁姚头也不抬,说道:“巷口那边末尾言语,不像你平时的作风。”
陈平安背靠椅子,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是孙道长教我的,修行路上,趁着那些遇到的年轻天才们年纪还小,境界不够,就要赶紧多揍几回,打出心理阴影来,以后自己再走江湖,就有威望了。”
天下山上。人各风流。
白帝城郑居中,岁除宫吴霜降是一类人。
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又是一类人。
大玄都观孙道长,趴地峰火龙真人,则又是一类人。
宁姚突然有些笑意,“你哪来那么多的怪话,用不完吗?”
陈平安忍住笑,“路上听来的,书上看来的啊。家底嘛,都是一点一点攒出来的。”
宁姚问道:“就没点无师自通?”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经道:“祖师爷赏饭吃?”
宁姚随口说道:“这拨修士对上你,其实挺憋屈的,空有那么多后手,都派不上用场。”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说实话,将来等我哪天跻身了仙人境,只说这宝瓶洲山上,可能这拨大骊死士,一旦被他们补缺十二地支,对我而言,就一个最大的潜在隐患。”
仿白玉京的每次出剑,毕竟都是讲规矩的,而陈平安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规矩。
所以陈平安才会主动走那趟仙家客栈,当然除了摸底,摸清十一人的大致底细、修行脉络,也确实是希望这拨人,能够成长更快,未来在宝瓶洲的山上,极有可能,一洲山巅处,他们人人都会有一席之地。
陈平安的想法和做法,看上去很矛盾,既然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隐患了,却又愿意帮助对方的成长。
陈平安随便拿起桌上一本小说,翻了几页,拳来脚往,江湖高手都会自报招式,生怕对手不知道自己的压箱底功夫。
看看,当时在文庙那边,曹慈就是这样的,下次见面,作为朋友一定得劝劝他。
再说了,你曹慈自创了几拳,不到三十招?我不一样不到三十。
宁姚突然说道:“怎么回事,你好像有点心神不安。是火神庙那边出了纰漏,还是户部衙门那边有问题?”
陈平安愣了愣,然后放下书,“是不太对劲。跟火神庙和户部衙署都没关系,所以很奇怪,没道理的事情。”
宁姚就没有多问。
她见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张红纸,将一些万年土黄泥碎屑,倒在黄纸上,开始捻土些许,放入嘴中尝了尝。
宁姚说道:“你真可以当个形势派地师。”
当包袱斋,望气堪舆,江湖郎中,算命先生,代写家书,开办酒楼……
陈平安抹了抹嘴,笑道:“技多不压身嘛。”
宁姚问道:“青峡岛那个叫曾什么的少年鬼修?”
陈平安说道:“不会与曾掖挑明了说什么,我就只跟他提一嘴,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增加江湖阅历。之后就看他自己的机缘和造化了。”
宁姚没来由说道:“我对那个马笃宜印象挺好的,心大。她如今还是住在那张狐皮符纸里边?”
陈平安赶紧看了眼宁姚。
还好,不是什么反话。
陈平安立即点头道:“对,她当年就一直很喜欢那副符箓皮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宁姚疑惑道:“就没想着让他们干脆离开书简湖,在落魄山落脚?”
陈平安摇
摇头:“各有各的缘法。”
人间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山水险路摧车舟,若比人心是坦途。
所以那趟游历,苏姑娘,木讷老实的少年曾掖,开朗活泼、言语无忌的马笃宜,还有更多当年同行之人,其实都是陈平安的护道人。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闲来无事,将那本山水游记文字都给炼化了,炼字颇多,从青衫袖中掠出二十四个文字,然后刚好凑成了那拨地支修士的十一个名字。
宋续,韩昼锦,葛岭,余瑜,陆翚,后觉。袁化境,隋霖,改艳,苟存。苦手。
两位剑修,阵师,儒生,道士,僧人,兵家修士,阴阳家修士,鬼修。
少年苟存的杀手锏,暂时不知。
那个年轻骑卒,名为苦手。除了那次英灵夜游途中,此人出手一次,此后京城两场厮杀,都没有出手。
陈平安一边看着这些名字,一边分心将神识沉浸于小天地内,仔细翻检魂魄、各大气府,并无任何异样,身上法袍,也没有被动手脚的细微痕迹。
先前路过的那座小道观,京师道正衙署治所,所挂楹联: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在火神庙那边,封姨以百花酿待客,因为陈平安看出了红纸泥封的门道,询问进贡一事,封姨就顺便提到了两个势力,酆都鬼府,方柱山,青君,统辖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除死籍、上生名。
尤其是后者,又由于陈平安提及了皑皑洲的九都山,听封姨的口气,方柱山多半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不然九都山的开山祖师,也不会得到部分破碎山头,继承一份道韵仙脉。
被阵师韩昼锦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以及余瑜的那位剑仙扈从,显然都历史久远,古气幽幽,莫不是封姨的某种暗示?可能那几坛百花酒酿,其实根本就只是个泄露天机的引子?
山上术法神通,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只说天下剑修的那些本命飞剑,就有多少种匪夷所思的神通?数不胜数。
陈平安突然说道:“先前那个老车夫,脾气可冲,嚣张得很,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有屁快放。”
其实陈平安挺想找他练练手的。
宁姚点点头,然后继续看书,随口说了句,“臭毛病就别惯着,你怎么不砍死他?”
陈平安呆滞无言,叹了口气,“真要打起来,暂时还砍不死他吧?”
宁姚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关翳然挺懂你的,难怪会成为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在书简湖那会儿,关翳然帮忙颇多,没有半点豪阀世家子的架子。”
心中所想,却是老子又送砚台又送酒的,你关翳然就这么报答朋友,是不是造孽啊?之后那个菖蒲河酒局,等着。
其实宁姚不太喜欢去谈书简湖,因为那是陈平安最难过去的心关。
她不忍心多说什么。哪怕主动提及,也只是马笃宜这样的女子。其实有些往事,都不曾真正过去。真正过去的事情,就两种,完全记不得了,再就是那种可以随便言说的往事。
陈平安双臂搁在桌上,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除了感恩,念人好,还由不得自己不去察言观色,不然很容易让那些好心人,在他们自个儿的日子里被亲人为难。”
宁姚放下书本,柔声道:“比如?”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比如 巷有个老嬷嬷,会经常送东西给我,还会故意背着家人,偷偷给,然后有次路过她家门口,拉着我聊天,老嬷嬷的儿媳妇,赶巧儿正在,就开始说一些难听话,既是说给老嬷嬷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家里的物件,也没遭贼啊,难道是成精了,会长脚,跑别人家里去。”
宁姚问道:“那你怎么办?”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不能怎么办。”
沉默片刻,陈平安拿起水碗,“就是一想到老嬷嬷,当时左手攥住右边的袖子,站在门口,背对着她的家里人,还都是她的晚辈,却要对我一个外人挤出笑脸,好像反而是在怕我不开心。其实跟老嬷嬷分别后,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是会难受的。更难受的,是我不知道老嬷嬷,在那一天,是怎么跟亲人相处的。”
所以后来,在那书简湖青峡岛那边,与本该相互打死对方的刘志茂,同桌喝酒,算事情吗?一点都不算。
宁姚趴在桌上,问道:“你小时候,是街坊邻居所有的红白事,都会主动过去帮忙吗?”
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有些话实在骂得难听了,我才不稀罕搭理他们。”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了,那会儿我吵架的本事,确实不太行,想吵也吵不过。不过也有法子让自己不憋屈的,大半夜抢水,得扒开别人家一道道拦水进入田地的小水坝,知道的吧?”
看着伸手比划的陈平安,宁姚摇摇头,“没亲眼见过,但是能想象。”
陈平安眼神熠熠,破天荒有几分略显稚气的洋洋得意,“我那会儿,能在田垄那边找个地儿躲着,一晚上不走,别人可没这耐心,所以就没谁争得过我。”
在宁姚的印象中,陈平安有各种各样的眉眼、脸色、神态,可是唯独极少流露出当下这种的意气扬扬,洋洋自得。
一个被太阳晒成小黑炭的不大孩子,反正不怕走夜路,更不怕什么鬼不鬼的,经常独自躺在田垄上,翘起二郎腿,咬着草根,偶尔挥手驱散蚊蝇,就那么看着明月,或是无比璀璨的星空。
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躺在地上看着天。
这会儿,下巴搁在胳膊上,男人笑眯起眼。
宁姚重新拿起书。
陈平安笑道:“我也看书去。”
一粒心神芥子,巡视人身小天地,最后来到心湖畔,陈平安迅速翻遍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并无方柱山条目,陈平安犹不死心,继续心念微动,不死之录,长生之录……有些细碎的收获,但是始终拼凑不出一条合乎情理的脉络。
陈平安在心湖之畔,耗费大量心神和灵气,辛苦搭建了一座,用来储藏所有书籍,分门别类,方便拣选查阅,翻检藏书记忆,如同一场钓鱼,鱼竿是空,心神是那根鱼线,将某个关键字、词、句作为鱼钩,抛竿,起竿就能拽出某本、或是数本书籍的“池中游鱼”。
没有人为陈平安传授此法,是陈平安从文海周密,以及弟子裴钱那边学来的,融会贯通,才有此景此事此神通。
离开夜航船之后,陈平安又在忙碌一件事情,在心湖之上,小心翼翼聚拢、炼化了一滴光阴流水,以及一粒剑道种子,一把竹尺,各自悬在空中,分别被陈平安用来衡量时间、重量和长度。这又是陈平安与礼圣学来的,在人身小天地之内,自己打造度量衡,如此一来,即便身陷别人的小天地当中,不至于昏头转向。
可惜合道半座剑气长城,陈平安彻底失去了阴神和阳神,不然修行一事,陈平安只会更快。
陈平安此刻站在水边,头顶就是日月起伏、银河流转的心相气象,岸上人,低头看着水中人。
陈平安收起视线,刚转身,就立即转头,望向自己在心湖水中的倒影,皱起眉头,记起了那个好像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修士,苦手。
苦手?
这是一个围棋俗语。
打个比方,就像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就是太徽剑宗白首的苦手,当然,郭竹酒也有点像是裴钱的苦手,属于典型的一物降一物。
那么泥瓶巷陈平安,就是杏花巷马苦玄的苦手。
而曹慈,无疑就是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最大苦手,剑修刘材,则是剑道一途的苦手所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回水边,盘腿而坐,开始闭目养神,双手掐诀,只是很快就睁开眼。
一颗小光头骑乘火龙巡狩而来,高坐火龙头颅之上,说道:“欲问前生事,今生受者是。”
陈平安无奈道:“道理我懂。”
那小光头问道:“记得第二愿?”
陈平安点点头,药师佛有十二大宏愿,其中第二大愿,是谓身光破暗开晓众生愿。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纲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小光头双臂环胸,气呼呼道:“‘求菩萨是有用的’,这句话,是你小时候自己亲口说的,但是你长大后,是怎么想的?回头来看,你小时候的每次上山采药、下山煮药,灵验不灵验?这算不算心诚则灵?”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小光头乘龙离去,骂骂咧咧,陈平安都受着,沉默许久,站起身时,观水自照,自言自语道:“最大苦手在己?”
然后陈平安脸色铁青,“这帮王八蛋,不要命了吗?!”
芥子心神迅速退出小天地,陈平安甚至来不及与宁姚说什么,直接一步缩地山河,直奔那座仙家客栈,拳开山水禁制。
一个不小心,这些家伙,就会招来另外一个“陈平安”。
纯粹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