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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六十二章 去而复还

    男人摊开双手,掌心朝上,轻轻晃了两下。

    久别重逢,示意剑气长城的自家人,尤其是对自己心心念念的好姑娘们,给点表示。

    原本陷入沉寂的整座剑气长城,城头之上,顿时口哨、嘘声四起。

    女子大剑仙陆芝低下眉眼,懒得看那男人,她真是没眼看。

    背对城墙的男人点了点头,很满意,自己还是这么受欢迎。

    战场之外,剑气长城就是个路边孩子,遇见了酒鬼赌客外加大光棍的汉子,都会喊一声狗日的阿良。

    战场之上,那个男人,就是阿良,只是阿良。

    阿良视线游移,瞥了几眼那些散落各处的军帐,朗声道:“不要犹豫,来几个能打的!”

    一位大髯汉子转过身,盯住那个家伙,沉声道:“我来。”

    阿良没转身只转过头,望向单独站在金色长河那一侧的刘叉,昔年十分投缘,双方亦敌亦友,阿良慢悠悠转身,搓手笑道:“好兄弟打个商量?先来几个不那么能打的,帮我热热手?你这样的高手,我打不了几个啊。”

    背剑佩刀的刘叉面无表情,“等你已久。为何还是没能找到一把趁手的剑?”

    阿良双手手心贴紧,轻轻拧转手腕,既然一上场就是硬仗,那就只能自己先热热手了。

    刘叉拇指轻轻抵住刀柄,轻轻一推,刹那之间,刘叉就已经掠过金色长河,来到阿良身前,一刀劈下。

    战场之上,此后根本不见两人身影,只是激荡起一圈圈好似山岳砸入大湖的惊人涟漪,每一层涟漪瞬间向四周扩散,皆如墨家剑舟展开一轮齐射,飞剑细密,不计其数。

    阿良毫从天而降之后,方圆百里之内的妖族大军,没死的,都在紧急撤出,各大军帐的督战官都没有任何阻拦。

    大地之上,伴随着一声声炸雷声响,出现一处处间距极远的巨大坑洼。

    所有坑洼出现蓦然凹陷之后,四周全无生机,妖族修士的身躯、魂魄,坠地后化作齑粉兵器、山上重宝,与那黄沙尘土一起,皆被凝聚不散的剑气笼罩,如同凭空出现一座座凝聚的天然剑阵,剑意森森,绞杀万物。

    皆是两位剑修交手瞬间带来的剑气余韵使然。

    各自屹立于一座天下剑道之巅的剑修,硬生生打出了一番天地异象。

    某座相对接近两人战场的军帐,被一条长线瞬间割裂开来,避之不及的数位修士,怎么死都不知道。

    刘叉站在被一分为二的军帐顶部,脚下军帐并未倒塌,帐内修士已经作鸟兽散。

    数里地之外,阿良停下身形,伸手一抓,将一把上五境剑修的飞剑握在手心,先是攥紧,然后以双指抵住飞剑的剑尖和剑柄,加重力道,将其挤压出一个夸张弧度。

    这把飞剑细如牛毛,极其幽微,关键是能够循着光阴长河隐蔽长掠,看样子是位极其擅长刺杀的剑仙。

    电光火石之间,飞剑竟是被阿良双指压得几乎如满月,飞剑到底不是大弓,在就要绷断之际,远处响起不易察觉的一声闷哼,付出巨大代价,以某种秘术强行收走了那把被阿良双指禁锢的本命飞剑,然后气息瞬间远遁,一击不成就要远离战场,不曾想在退路之上,一个男人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按住他的脑袋,剑意如水浇灌头颅,阿良一个后拽,让其身体后仰,阿良低头看了眼那具剑仙尸体的面容,“我就说不会是绶臣那小王八蛋,只要战场上有我,那他这辈子就都没出剑的胆子。”

    那具尸体被阿良轻轻推开,摔在数十丈外,重重坠地。

    另外一个方向,大地之上蓦然飞升出一道雪白光柱,弃了皮囊不要的妖族剑仙魂魄,连同被魂魄严密包裹的金丹、元婴,被那道蕴含无穷剑道真意的光柱,一冲而过,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在这短暂的停歇期间,阿良环顾四周,白雾茫茫,显然已经身陷某位大妖的小天地当中。

    “小把戏,吓唬我啊?你怎么知道我胆子小的?也对,我是见着个姑娘就会脸红的人。”阿良仿佛呵手取暖,以他为圆心,白雾自行退散。

    天地间唯有黑白两色的战场之上,出现了一头庞然大物的大妖真身,雄踞一方,坐镇天地,正在俯瞰那个小如一粒黑点的渺小剑客。

    阿良抬头望去,愣了一下,好大一只啊。

    他就问了一个很真诚的问题,“我都不认识你,你怎么敢来?”

    道理很简单,除了那些在英灵殿拥有古井王座的存在,其余与他阿良没打过照面、交过手的妖族,那么在蛮荒天下,就没资格被称呼为大妖。既然都不是大妖了,在他阿良眼中,“够看”吗?

    那头被阿良认定为“不知名”妖族的庞然大物,刚要驾驭天地神通,试图碾杀那个在蛮荒天下久负盛名的阿良。

    不曾想妖族真身从头顶处,从上往下,出现了一条笔直白线,就像被人以长剑一剑劈为两半。

    终究是在这头仙人境妖族修士的小天地当中,虽然瞬间受伤伤及根本,转移战场不难,只是真身刚刚止住声势,堪堪抵御那道光亮长线带来的汹涌剑意,便出现在了小天地边缘地带,尽量与那个阿良拉开最远距离,只是它如何都没有想到整座天地之间,不但是小天地界线之上,连那小天地之外,都出现了数以千计的光线,贯穿天地,仿佛整座小天地,都变成了那人的小天地。

    一座万剑插地的剑林。

    最终被数十条剑光死死钉住真身的大妖,别说挪动身躯,便是稍稍心念微动,就有绞心之痛,它惊骇发现在自己小天地当中,亦是逃无可逃的凄惨处境。

    阿良根本没有理睬这位仙人境妖物。

    对方这座小天地脆如瓷器,好像被剑修以剑尖轻轻一磕,就是支离破碎的下场。

    天地恢复清明之后,阿良所占之地作为起始,无数条剑光,纷纷涌现,就像一个不断扩展的巨大圆圈,方圆数十里之内,一举荡空。

    先前站在军帐顶部的刘叉,抵挡那些剑光并不难,此刻变成了悬停空中,再次成为战场上唯一与阿良对峙的存在。

    他淡然说道:“奉劝一句,谁都别掺和。”

    就算愿意送死,好歹也要给那个阿良带来一点伤势。

    刘叉收刀入鞘,伸手绕后,拔剑出鞘,握剑在手。

    在蛮荒天下,行走四方,出剑机会近乎没有,所以刘叉才会期待与阿良的重逢,本以为会是在浩然天下,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连破两座大天下的禁制

    ,直接返回剑气长城。

    阿良伸手,从金色长河以北的战场上,远远驾驭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返回,被他握在手中后,掂量了一下,轻巧了些许,叹了口气,竟然连剑坊都要被迫偷工减料,这场仗确实打得有些惨烈了。

    先前刘叉见面就是朝他脸上一刀,太不讲江湖道义。

    阿良便还了那大髯汉子一剑。

    相互一剑过后。

    阿良倒退撞入云霄中,剑气长城上空的整座云海被搅烂,如破絮纷飞。

    阿良一脚后撤,重重凌空踩踏,止住身形。

    刘叉后背撞烂整座大地,身陷地底极深,不见踪迹,地下响起一连串沉闷雷声。

    两人分别以更快速度递出第二剑,阿良从云海那边倾斜落地而去,刘叉现身大地之上。

    皆是一线直去与一剑递出。

    这一次双方倒退身形更远。

    阿良竟是直接被一剑击退到了剑气长城最高处的那片云海,抖出一个剑花,随意震散刘叉滞留在剑身上的残余剑意,与那坐镇天幕的老道人笑道:“老伙计,二十年不见,咱们剑气长城那些早年挂鼻涕的丫头片子,都一个个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吧?晓不晓得她们还有个出远门的阿良叔叔啊?”

    手挽着那把麈尾的老道士,换了一条胳膊,搭住那把折损严重的拂子,面带微笑,以青冥天下的方言骂了一句。

    双方一番“礼数周到”的寒暄客套之后,阿良便一闪而逝。

    整座云海被剑意牵扯,随之剧烈晃动起来,盘腿而坐的道门圣人有些无奈,伸出一手,轻轻按住云海,这才止住云海的震动翻涌。

    阿良高高举起手臂,好似不曾学剑的稚童,一记抡剑劈砍而已。

    打得刘叉连人带剑再次身形消逝,退往地底深处。

    阿良这一次却半步没退,只是手中长剑却也粉碎消散。

    这种战场,哪怕只有两人对峙。

    依旧谁都不愿近身。

    除非那个站在甲子帐外观战的灰衣老者,一声令下,让数位王座大妖对那个男人展开围杀。

    只是灰衣老者却只是冷眼旁观。

    一些原本蠢蠢欲动的王座大妖,便各自打消了率先出手的念头。

    毕竟那个刘叉还未出全力。

    手中无剑的阿良双手各自掐诀,战场之上,两股剑气洪流疯狂涌入刘叉的撤退方位,分别蕴含着剑气长河和蛮荒天下的剑道真意,浑厚无匹,两道剑气,就像两条走江的蛟龙,撞入底下。

    方圆百里的大地,轰然塌陷。

    原本离地不过数丈高的阿良,变成了悬在高空。

    上五境妖族皆俯瞰而去。

    刘叉站在低于战场百丈的“大地”之上,一手负后,一手双指掐诀,大髯汉子当下手中并无持剑,身前却有佩剑显化而出的一个雪白玉盘,纤薄莹澈,光线璀璨迸射,如一轮人间冉冉升起的明月,挡住了那两条剑气洪流的天上星河。

    两道剑气瀑布倾泻而下,撞击在那轮莹白圆月之上。

    已是大地之下的刘叉身后,山根土壤依旧在不断崩裂稀碎。

    剑气四散,远处许多境界不高的妖族地仙修士,竟是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看了片刻,便觉得双眼生疼,如凡夫俗子直视日光,只得撤掉神通,再不敢继续凝视那处被双方硬生生打出来的“小天地”。

    刘叉一袭粗布麻衣,衣袖飘荡,猎猎作响,大髯汉子仰头说道:“去了天外天,打杀了些化外天魔,结果就只是这样?还是说那道老二,道法不高,名不副实?”

    阿良笑道:“是朋友才与你说句真心话,你要是真这么觉得,那么你会死的。”

    刘叉摇摇头,竟是收起了那把剑,握剑在手之后,任由两道剑气洪流撞向自己。

    大髯汉子,不再蓄力,开始刻意收敛剑气。

    稳如磐石,中流砥柱,任你剑气如洪水,刘叉的自身剑道,却是巍峨山岳,浩浩荡荡的两条剑气长河,与刘叉体魄激荡撞击之后,自行绕开,激起数十丈高的剑气浪花。

    只是或听闻、或亲眼见识过的左右的剑气极多,冠绝数座天下,左右在剑气长城历练之后,甚至已经能够将自身纯粹剑意凝为实质。

    但是刘叉此刻,却是以剑道凝为真身。

    阿良笑了笑。

    然后在他和大髯汉子之间,出现了一条世间最虚无缥缈的光阴长河,当它现世之后,焕发出光彩琉璃之色。

    整条长河如一把巨大飞剑,拧转起来,将刘叉裹挟其中,仿佛凭空置身于他人剑鞘中,他人又再将长剑归鞘。

    原本与天地大道最为契合的光阴长河,不知如何被阿良扯出之后,开始被蛮荒天下的大道排斥,使得光阴长河四周出现了无数大道真意的压胜气象,两者接壤处,不断有七彩琉璃的光阴长河如碎冰崩碎,但是整条光阴长河虽然被挤压,却越来越坚固紧密,好似天地间蓦然出现了一把以飞升境琉璃金身打造而成的长剑。

    灰衣老者赞叹一声,“好手段。”

    在某处军帐,一心只教弟子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也抬起头,仔细端详远处战场。

    阿良仰起头。

    真身被暂时拘押、剑道被逐渐消磨的刘叉,当然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就束手待毙。

    一尊屹立于天地之中的法相,只有半截身躯显露出大地,以双手握剑之姿,一落而下,剑尖直指阿良,瞬间临头。

    在先前那座军帐遗址,也出现了一个刘叉,双指并拢,以剑意凝聚出一把长剑。

    最早阿良曾经笑言,刘叉这样的高手,自己打不了几个。

    但是剑道真身、阳神身外身外加一个阴神远游的刘叉,一分为三,到底不等同于三个巅峰刘叉。

    阿良从来不打只能挨打的架。

    哪怕打架的对手当中,有剑气长城的董三更,也有目前这位蛮荒天下的刘叉。还有青冥天下那个臭不要脸的真无敌。

    下一个瞬间。

    一尊堪称顶天立地的夸张法相,出现在了刘叉法相身后,一手按住后者头颅,将其头颅砸入大地。

    阿良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就一直想要告诉刘叉,自己有没有趁手的剑,有些关系,可只要对手同样没有仙剑之一,那就关系不大。

    早年不在战场相逢,与刘叉是朋友,所以阿良没好意思说这个。

    言语太耿直,容易没朋友。

    同时,一手按住刘叉法相头颅的那个“阿良”,另外一手持剑,一斩而下,一线之上,刚好存在着八座军帐。

    三位王座大妖,白莹,肩扛长棍的老者,金甲神人,分别出手,阻拦那一剑。

    阿良嬉皮笑脸道:“溜了溜了。”

    那条被阿良凝聚为一把长剑的光阴长河,崩裂开来。

    刘叉身外身那处,一道剑光莫名其妙撞向剑气长城的城墙。

    连那条金色长河都被一剑洞穿。

    当剑光消散之后,有个人趴在城墙之上,缓缓滑落下去。

    灰衣老者来到刘叉真身那边,瞥了眼嘴角渗出血丝的大髯汉子,笑道:“所以说下一次出剑,就别扭捏了。”

    刘叉点点头。

    出窍远游的阴神法相,与还给阿良那一剑的阳神身外身,皆归为一人。

    而那个被一剑“送到”城墙上边的汉子,起先刚好是在那个“猛”字的上边,一路滑落向大地,期间不忘偷偷吐了口唾沫在掌心,脑袋左右转动,小心翼翼摩挲着头发和鬓角,与人打架,得有追求,追求什么?自然是风采啊。

    记得倒悬山那边,好像有个在黄粱福地卖酒的小姑娘,她当年是怎么说来着,好似是说看见他的容颜之后,就像心头蓦然窜出一头小鹿,在她心路上,撒腿乱跑。

    这些肺腑之言,可以收下,至于姑娘们的爱慕之情,就算了。

    男人在那个大字的某一横处,突然悬停身形,向前一脚跨出,他对一个神色古怪的老剑修笑着招呼道:“这不是咱们殷老哥嘛,瞅啥呢?多瞅几眼,能涨几个境界啊?”

    一巴掌打在元婴老剑修殷沉的肩膀上,汉子埋怨道:“殷老哥,真不是老弟说你啊,这些年趁我不在,光顾着看小姑娘啦?不然怎么还没有上五境?”

    肩头一个歪斜,一阵吃痛,对方出手半点不客气,在剑气长城以难打交道著称的殷沉,依旧绷着脸,死活不说话。

    阿良双手重重一拍老剑修脸颊,瞪大眼睛,使劲摇晃起来,急匆匆问道:“殷老哥,殷老哥,我是谁都认不得了?你是不是傻了……”

    殷沉无奈道:“认得,我就是一时半会儿,心情太激动,说不出话来。”

    阿良松开手,收敛了笑意,说道:“总算还剩下几张熟面孔,怪我,怪我来得晚了。总是这样,走过路过错过。”

    殷沉心知不妙,果然下一刻就被阿良勒住脖子,被这个王八蛋卡在腋下,挣脱不开,还要挨那些唾沫星子,“殷老哥,一看到你还是老光棍的样子,我心痛啊。”

    阿良突然放开老剑修,一步跨出墙头之外,飘向城头那边,最后来到老大剑仙身边。

    城头上,魏晋抱拳笑道:“阿良前辈。”

    阿良拍了拍魏晋肩膀,伤心道:“见什么见,不还是光棍一条。”

    阿良盘腿而坐,面朝南方,难得神色肃穆起来。

    哪怕被他这么一搅和,不过是片刻的安宁,接下来仗还是继续打,人还是继续死。

    战场之上,厮杀依旧。

    陈清都站在阿良身边,笑问道:“难道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没有几个长得好看的黄冠道姑,这么留不住人?”

    阿良指了指头顶云海,然后单手托腮,眺望战场,一手抵住心口,默默调养气息,嘴上言语却没老实,“有啊,怎么没有,不过是在白玉京下边露了一面,光是那个老伙计在白玉京的两个师妹,看我眼神要吃人,更别提其她的仙子了,行走天下,此事最恼人。”

    陈清都呵呵一笑。

    阿良问道:“那小子伤势如何?我当时只是远远瞥了眼,比较古怪,看不真切。”

    陈清都随口说道:“反正给宁丫头背回去,死不了,半死不活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阿良说道:“到底只是个年轻人,还是外乡人,老大剑仙身为长辈,多少护着点人家,这小子除了喜欢宁丫头,其实根本不欠剑气长城什么。倚老卖老,不是好习惯。”

    陈清都笑道:“你这是教我做人,还是教我剑术?”

    阿良站起身,小声道:“我这人最不好为人师,可如果老大剑仙一定要学,我就勉为其难教一教。”

    魏晋大为佩服。

    无论是先前出剑,还是此时言语,不愧是阿良前辈。

    老人斜眼阿良。

    城头一震,阿良已经不在原地,溜之大吉。

    只是阿良前辈的逃跑方向,是不是错了?

    饶是魏晋都目瞪口呆,忍不住问道:“老大剑仙,这是?”

    陈清都看了眼魏晋,“看不出来?打架啊。”

    魏晋无言以对。

    陈清都再瞥了眼那道起始于城头的挂空长虹,阿良的去势太过迅猛,笑问道:“当年他游历宝瓶洲,就没跟你讲过,他最喜欢被一群飞升境围殴?”

    魏晋沉默片刻,神色古怪,“当年阿良与晚辈说,他在那座剑仙如云的剑气长城,都算能打的,反正肯定能排进前五十,还让我千万别觉得他是在吹牛,很……言之凿凿的那种。”

    所以魏晋一开始还以为遇到了个骗子,不过亏得阿良前辈当时关于剑道的见解和感悟,看似胡说八道,却恰好让魏晋大受裨益,他这才忍住没出剑试探,在那之后,便有了那个阿良前辈所谓的小赌局,魏晋输掉了那枚养剑葫,然后开始闭关,果然顺利跻身上五境。出关之后,魏晋自然而然,对剑气长城充满了神往之心,想要亲眼看一看,等于拥有五十个阿良前辈的剑气长城,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陈清都突然说道:“除了一直以剑客自居,阿良还是个读书人。”

    那个男人身形远去,直接越过了那条金色长河,当他重重坠地之后,四周妖族大军在些许错愕之后,立即如潮水般退散,拼命逃窜,撒腿狂奔的,御风御剑的,皆有。

    狗日的又来了!

    男人高高扬起脑袋,双手捋过头发,自问自答道:“还能够更帅气吗?不吹牛,真心不能够!”

    言语期间,以他为圆心,出现了一条陆地龙卷,越来越大,最终遮天蔽日,是那无数剑意凝聚而成的飞剑在结阵。

    剑阵全然不受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

    远离剑气长城之后,飞升至天外天,拳杀化外天魔不计数,还要与道老二搏命,原本就已登顶之剑道,更高一层楼,可通天。

第六百六十三章 醉酒

    那位施展袖里乾坤,硬生生从剑气长城墙根那边卷走竹箧一行人的王座大妖,正是将无数座仙家遗址炼化自家庭院的黄鸾。

    陆芝仗剑离开城头,亲自截杀这位被誉为蛮荒天下最有仙气的巅峰大妖,加上金色长河那边也有剑仙米祜出剑拦截,依旧被黄鸾毁去右边半截袖袍、一座袖中天地的代价,加上大妖仰止亲自接应黄鸾,得以成功逃回甲申帐。

    陆芝站在那条剑仙越来越稀少的金色长河之上,没有返回剑气长城,留在原地,据守一方。

    先前她的出剑,太过束手束脚,因为战场位于长河与城头之间,己方剑修太多。

    老剑修殷沉盘腿坐在大字笔画当中,摇摇头,神色间颇不以为然,嗤笑一声,腹诽道:“若是我有此境界,那黄鸾逃不掉。这场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还不知道如何算账才赚,你陆芝怎么当的大剑仙,娘们就是娘们,妇人心肠。”

    殷沉在剑气长城,那份人敬人爱的口碑,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在那甲申帐外,黄鸾抖了抖右手袖子,如撒豆在地,芥子大小的几位年轻剑修,纷纷现身。

    竹箧收剑道谢,离真脸色阴沉,雨四狼狈不堪,搀扶着昏迷不醒的少年滩。

    至于流白,折损最为严重,所幸魂魄已经被滩收拢起来。

    不是剑修,却是甲申帐领袖的少年木屐,在得知流白的处境之后,虽然心急如焚,依旧与这位前辈弯腰致谢。

    黄鸾微笑道:“木屐,你们都是我们天下的气运所在,大道长远,救命之恩,总有报答的机会。”

    木屐神色坚毅,说道:“晚辈绝不敢忘记今日大恩。”

    一旦甲申帐真正战死一位剑仙胚子,那他木屐作为甲申帐领袖,就不光是账本上的功过得失了,所以黄鸾此举,之于少年木屐,同样无异于救命之恩。

    仰止一挥手,将那雨四直接拘押再打退,她站在了雨四原先位置,将少年轻轻抱在怀中,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滩眉心处,一道天地间最为纯粹的水运,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浇灌少年各大气府,与此同时,她一搓双指,凝聚出一把莹白短剑,是她珍藏多年的一件上古遗物,被她按住滩眉心处,少年毁去一把本命飞剑,那她就再给一把。

    片刻之后,滩悠悠然醒来,见着了帝王冠冕、一袭黑色龙袍的女子那熟悉面容,少年蓦然红了眼睛,颤声道:“师父。”

    仰止柔声道:“些许挫折,莫挂心头。”

    滩到底是少年心性,遭此劫难,身受重创,虽然道心无损,可谓极为不易,但伤心是真伤透了心,少年哽咽道:“那家伙太阴险了,我们五人,好像就一直在与他捉对厮杀。流白姐姐以后怎么办?”

    说到底,少年还是心疼那位流白姐姐。

    仰止笑道:“那流白,师父本来就嫌弃她模样不够俊俏,配不上你,如今好了,让周先生干脆更换一副好皮囊,你俩再结成道侣。”

    少年赶紧摇头,他并非这般心意。

    仰止揉了揉少年脑袋,“都随你。”

    黄鸾大为意外,仰止这婆娘什么时候收取的嫡传弟子?

    剑仙绶臣匆忙赶来甲申帐,从滩那边收走了自己师妹的魂魄,确定流白的金丹与元婴皆无大碍之后,绶臣松了口气,仍是与诸人道谢一声,然后小心翼翼以术法拢着流白魂魄,赶紧绕路去往师父那边。

    至于为何绕路,当然是那个阿良的缘故。

    黄鸾御风离去,返回那些琼楼玉宇当中,选择了僻静处开始呼吸吐纳,将充沛灵气一口鲸吞殆尽。

    此次出手,其实数他损失最大,将自己精心栽培出来的侯夔门,在战场上作为牵线傀儡,作为针对年轻隐官的先手,结果没了一颗重要棋子不说,还挨了陆芝和米祜各自一剑,碎了半截法袍袖子,外加一座小天地,关键是白白折损了他三百年道行。

    黄鸾心意一动,只见不远处凭空多出了一座众多蛟龙尸骸作为栋梁、廊道的阁楼,黄鸾立即打开禁制,收入自家天地。

    黄鸾微笑道:“谢过老祖赏赐。”

    木屐已经返回军帐。

    竹箧和离真并肩而立,在遥遥观战。

    先前围杀隐官一役,他们两人因为始终没机会倾尽全力,甚至都没有受伤,只是比起流白、滩和雨四这三人,估计他们两人,才是最憋屈的。

    离真与竹箧心声言语道:“想不到输在了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上,如果不是这样,就算给陈平安再多出两把本命飞剑,一样得死!”

    竹箧说道:“抱怨可以,但是希望你不要迁怒滩和雨四。”

    离真讥笑道:“你不提醒,我都要忘了原来还有他们参战。三个废物,除了拖后腿,还做了什么?”

    竹箧皱眉说道:“离真,我敢断言,再过百年,就算

    是受伤最重的流白,她的剑道成就,都会比你更高。”

    离真沉默片刻,自嘲道:“你确定我能活过百年?”

    竹箧反问道:“是不是离真,有那么重要吗?你确定自己是一位剑修?你到底能不能为自己递出一剑。”

    竹箧心中大为疑惑,先前的托月山离真,虽然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但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意气风发,竹箧不觉得有什么错。

    只是不知为何,离真在“死”了一次之后,性情好像越来越极端,甚至可以说是灰心丧气。

    离真双手揉着脸颊,喃喃道:“你亲身走过光阴长河吗?可能没有,可能走过,但是你肯定不曾见过光阴长河的河床,我走过,那就是命运。”

    竹箧听着离真的小声呢喃,紧皱眉头。

    雨四孤苦伶仃一人站在那边,比神色黯然的离真,更加失魂落魄。

    独处容易让人生出孤单之感,孤独却往往生起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道身形凭空出现在他身边,是个年轻女子,双眼猩红,她身上那件法袍,交织着一根根细密的幽绿“丝线”,是一条条被她在漫长岁月里一一炼化的江河溪涧。

    她轻声安慰道:“公子,没事,有我在。”

    然后她死死盯住那身材婀娜的仰止,对峙双方,是新旧两位曳落河之主。

    雨四伸手撇开年轻女子的手,率先挪步,淡然道:“走吧。”

    那女子尾随其后。

    滩看到这一幕后,顿时愕然。

    坐在军帐内的木屐抬起头,又低下头。

    木屐一直清楚离真、竹箧和流白三人的师门,却是今天才知道滩和雨四的真正靠山。

    少年挠挠头,不知道自己以后什么才能收取弟子,然后成为他们的靠山?

    陈平安猛然惊醒过来,从床榻上坐起身,还好,是许久未归的宁府小宅,不是剑气长城的墙角根。

    陈平安伸手抵住额头,头疼欲裂,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只是这么个小动作,就让整座人身小天地翻江倒海起来,应该不是梦境才对,山上神仙术法万千,世间古怪事太多,不得不防。

    陈平安怔怔望向门口那边。

    门槛那边坐着个男人,正拎着酒壶仰头喝酒。

    一屋子的浓郁药味,都没能遮掩住那股酒香。

    男人站起身,斜靠房门,笑道:“放心吧,我这种人,应该只会在姑娘的梦中出现。”

    说到这里,男人抹了把嘴,自顾自乐呵起来。

    世事短如春梦,春梦了无痕,譬如春梦,黄粱未熟蕉鹿走……

    读书人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书上诗句罢了,正经得很。

    陈平安如释重负,应该是真人了。

    陈平安与阿良对视许久,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阿良,你什么时候走?”

    希望阿良返回剑气长城,但是不希望阿良留在剑气长城,会死的。

    这场战争,唯一一个敢说自己绝对不会死的,就只有蛮荒天下甲子帐的那位灰衣老者。

    即便是仰止、黄鸾那些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都不敢如此确定。

    剑气长城这边,更是无人例外。

    “我想走,一大帮子飞升境留不住,我不想走,老大剑仙都赶不跑,你小子劝得动?”

    阿良叹了口气,晃荡着手中酒壶,说道:“果然还是老样子。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又顾不过来。当初的少年不像少年,如今的年轻人,还是不像年轻人,你以为过了这道门槛,以后就能过上舒坦日子了?做梦吧你。”

    今日事之果,看似已经了解昨日之因,却往往又是明日事之因。

    山上修道,为何上山?不全是占据一方风水宝地那么简单。

    阿良伸手以酒壶点了点年轻人,“就不该让你这么早又练拳又修行,左右这个师兄当得不行,下次见面,我说说他。”

    修道之人,劳心不劳力,纯粹武夫,劳力不劳心。这小子倒好,两样全占,可不就是自讨苦吃。

    不过阿良也没多说什么重话,自个儿有些言语,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总比站着说话腰都疼要好些,不然男人这辈子算是没盼头了。

    阿良示意陈平安躺着修养便是,自己重新坐在门槛上,继续饮酒,这壶仙家酒酿,是他在来的路上,去剑仙孙巨源府上借来的,家里没人就别怪他不招呼。

    陈平安好奇问道:“打过架了?”

    阿良面朝院落,神色惫懒,背对着陈平安,“不多,就两场。再打下去,估摸着甲子帐那边要彻底炸窝,我打小就怕马蜂窝,所以赶紧躲来这里,喝几口小酒,压压惊。”

    不是被围殴的架,他阿良反而提不起精神。

    只是好不容易

    故地重游,酒水滋味依旧,许多朋友成了故友,还是伤心多些。

    他这辈子,好像从来都是这个鸟样,所以喝酒再多,从来难开怀。

    阿良随口问道:“你小子是不是答应了老大剑仙什么?”

    陈平安说道:“剑气长城能够额外多守三年。”

    不知不觉,在剑气长城已经有些年。如果是在浩然天下,足够陈平安再逛完一遍书简湖,若是独自远游,都可以走完一座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了。

    担任隐官之后,在避暑行宫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唯一的散心举动,就是去躲寒行宫那边,给那帮孩子教拳。

    “那你是真傻。”

    阿良摇摇头头,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愁苗来当这个隐官大人,你打个副手,就会轻松很多,剑气长城的结局,也不会相差太多。如今第五座天下已经开辟出来,城池北边的那座海市蜃楼,老大剑仙与你说过内幕没有?”

    陈平安刻意忽略了第一个问题,轻声道:“说过,整个海市蜃楼,是一座断断续续打造了数千年的仿造飞升台,加上隐官一脉的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就是一座远古三山阵法,到时候会携带一批剑气长城的剑道种子,破开天幕,去往最新的天下。只是这里边有个大问题,海市蜃楼宛如一座小庙,容不下上五境剑仙这些大菩萨,所以离开之人,必须是中五境下五境的剑修,而且老大剑仙也不放心某些剑仙坐镇其中。”

    阿良啧啧称奇道:“老大剑仙藏得深,此事连我都不知晓,早些年四处逛荡,也只是猜出了个大概。老大剑仙是不介意将所有本土剑仙往死路上逼的,但是老大剑仙有一点好,对待年轻人一向很宽容,肯定会为他们留一条退路。你这么一讲,便说得通了,最新那座天下,五百年内,不会准许任何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进入其中,免得给打得稀烂。”

    果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边,不埋藏着一两坛银子。

    这等惊世骇俗的飞升大手笔,到时候谁来护阵?自然是那位老大剑仙亲自出剑。

    阿良忍不住狠狠灌了一口酒,感慨道:“我们这位老大剑仙,才是最不痛快的那个剑修,半死不活,窝囊一万年,结果就为了递出两剑。所以有些事情,老大剑仙做得不地道,你小子骂可以骂,恨就别恨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恨,不敢骂。”

    阿良笑道:“隔三岔五骂几句,倒是没啥关系。”

    陈平安无奈道:“老大剑仙记仇,我骂了又跑不掉。”

    阿良点点头,语重心长道:“喝酒唠嗑,溜须拍马,揉肩敲背,有事没事就与老大剑仙道一声辛苦了,一样都不能少啊。再就是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就一瘸一拐去城头茅屋那边,看看风景,那时无声胜有声,装可怜?需要装吗,本来就可怜透顶了,换成是我,恨不得跟朋友借一张草席,就睡老大剑仙茅屋外边!”

    陈平安笑了起来,然后昏昏然,安心睡去。

    阿良独自坐在门槛那边,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缓缓喝酒,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道理就一个,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陈平安,你打小就不懂这个,很吃亏的。”

    能者多劳,长久以往,难免会让旁人习以为常。

    文圣一脉。

    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有一份造化功德。

    首徒崔坐镇宝瓶洲。

    左右拄剑于桐叶洲。

    关门弟子陈平安,身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已经两年半。

    以及整座剑气长城的剑修。

    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每个人的每个道理,都会带给这个摇摇晃晃的世道,真真切切的好与坏。

    片刻之后,陈平安便再度从梦中惊醒,他瞬间坐起身,满头汗水。

    阿良没有转头,说道:“这可不行。以后会有心魔的。”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面容惨然,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阿良默不作声。

    依旧独自一人,坐着喝酒。

    大概是觉得门槛有些硌屁股,便换了个姿势,蹲着喝酒。

    当年在那宝瓶洲,戴斗笠的汉子,是骗那泥腿子少年去喝酒的。

    其实世间从无大醉酩酊还逍遥的酒仙,分明只有醉死与尚未醉死的酒鬼。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再没有那架秋千了。

    某位剑仙再不用对着一碗阳春面,不敢下筷子。

    外乡剑仙元青蜀战死之际,意气风发。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战死前后,无言语。

    一位白发老妪站在宁府大门口那边,在低声喃喃,老狗,老狗。回来看门。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两位剑客

    阿良站起身,听到战场上遥遥响起一声号角,蛮荒天下收兵了。

    双方会各自清理战场,下一场大战的落幕,可能就不需要号角声了。

    阿良来到斩龙崖凉亭处,松开手中那只那空酒壶,身体旋转一圈,嚎了一嗓子,将酒壶一脚踢出凉亭,摔在演武场上。

    大战告一段落,一时间城头上的剑修,如那候鸟北归,纷纷返家,一条条剑光,风景如画。

    闭关,养伤,炼剑,饮酒。

    逝者已逝,生还者的那些伤心,都会在酒碗里,或豪饮或小酌,在酒桌上一一消解。

    阿良忘记是哪位高人在酒桌上说过,人的肚子,便是世间最好的酒缸,故人故事,就是最好的原浆,加上那颗苦胆,再勾兑了悲欢离合,就能酿造出最好的酒水,滋味无穷。

    一番思索,一拍大腿,这个高人正是自己啊。

    做人太过妄自菲薄真不好,得改。

    很快就有一行人御剑从城头返回宁府,宁姚突然一个急急下坠,落在了大门口,与老妪言语。

    其余陈三秋,叠嶂,董画符,晏琢,范大澈,依旧直奔凉亭,飘然而落,收剑在鞘。

    阿良一手撑在亭柱上,一脚脚尖抵地,看着那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感慨道:“叠嶂是个大姑娘了。”

    叠嶂笑着喊了声阿良。

    在她小时候,叠嶂经常陪着阿良一起蹲在街头巷尾犯愁,男人是犯愁怎么捣鼓出酒水钱,小姑娘是犯愁怎么还不让自己去买酒,每次买酒,都能挣些跑路费的铜钱、碎银子。铜钱与铜钱在破布钱袋子里边的“打架”,若是再加上一两粒碎银子,那就是天底下最悦耳动听的声响了,可惜阿良赊账次数太多,好些酒楼酒肆的掌柜,见着了她也怕。

    董画符问道:“哪里大了?”

    阿良笑眯眯道:“问你娘去。”

    董画符呵呵一笑,“重峦叠嶂,我娘亲说你帮叠嶂取这个名字,不安好心。”

    阿良无奈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让你娘亲少看些浩然天下的脂粉本,就你家那么多藏书,不知道养活了南婆娑洲多少家的黑心书商,版刻又不好,内容写得也粗鄙,十本里边,就没一本能让人看第二遍的,你姐更是个昧良心的丫头,那么多关键书页,撕了作甚,当厕纸啊?”

    董画符不说话,这件事情,他也有份,他姐哗啦啦翻书,杀气腾腾,他只负责帮着撕书,然后他姐偷偷装订成册。

    陈三秋踢了靴子,盘腿而坐,意态闲适,背靠栏杆。

    他喜欢董不得,董不得喜欢阿良,可这不是陈三秋不喜欢阿良的理由。

    恰恰相反,陈三秋很仰慕阿良的那份洒脱,也很感激阿良当年的一些作为。

    比如为了自己,阿良曾经私底下与老大剑仙大吵一架,大骂了陈氏家主陈熙一通,却从头到尾没有告诉陈三秋,陈三秋是事后才知晓这些内幕,只是知道的时候,阿良已经离开剑气长城,头戴斗笠,悬佩竹刀,就那么悄悄返回了家乡。

    有些剑仙,剑术很高,却不自由,人生天地间,始终不自在。

    好像最自由的阿良,却总说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了无牵挂。

    晏胖子在给男人揉肩敲背,低声问道:“阿良阿良,我如今剑法如何,去了浩然天下,能不能让仙子心如撞鹿?你可说过,只要是剑仙,哪怕模样没那么俊俏,出了剑,就是女子最好的胭脂,瞧见了高明的剑术,她们就像抹了腮红一般,到底作不作数?”

    阿良点头道:“作数,怎么可能不作数,浩然天下我很熟,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那边游历,我就给你一张地图,将那些有仙子的山头全部标注出来,你也别傻乎乎去问剑,只需去了山脚,御剑而起,绕着山头走上一圈,耍上一套剑术,打完收工,在这期间什么话都别说,摘下酒壶,留给仙子们一个仰头喝酒的背影就成,直到这一刻,你再高声吟诗一首,潇洒远去……”

    晏琢头大如簸箕,“阿良,我不会吟诗啊。”

    阿良说道:“我有啊,一本册子三百多句,全部是为我们这些剑仙量身打造的诗词,友情价卖你?”

    董画符问道:“册子上的诗句,早就都被你用烂了吧?”

    阿良有些悻悻然。

    范大澈最为拘谨。

    他与阿良前辈不熟。

    哪怕阿良前辈平易近人,可对于范大澈而言,依旧高高在上,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这就像许多年轻剑修遇见董三更、陆芝这些老剑仙、大剑仙,前辈们兴许不会看不起晚辈什么,但是晚辈们却往往会不由自主地看不起自己。

    阿良笑道:“你叫范大澈吧?”

    范大澈赶紧点头,受宠若惊。

    阿良说道:“你跻身金丹境,比我和老大剑仙的原先预期要早些。”

    范大澈不敢置信。

    自己都能入阿良前辈和老大剑仙的法眼?

    阿良笑道:“其实每个孩子的成长,都被老大剑仙看在眼里。只是老大剑仙性情腼腆,不喜欢与人客套。”

    这话不好接。

    毕竟不是待人以诚二掌柜。

    宁姚与白嬷嬷分开后,走上斩龙崖石道,宁姚到了凉亭之后,阿良已经跟众人各自落座。

    宁姚有些倦容,问道:“阿良,他有无大碍?”

    “那小子一直睡不踏实,被我打晕,这会儿呼声如雷,好多了。”

    阿良有一说一,“陈平安在

    短期内应该很难再出城厮杀了,你该拦着他打先前那场架的,太险,不能养成赌命这种习惯。”

    宁姚摇头道:“大事由他,我劝不动。”

    阿良啧啧称奇,“宁丫头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宁丫头吗?”

    宁姚默不作声坐下,肩靠亭柱。

    她背负剑匣,身穿一袭雪白法袍。

    凉亭之内,随便闲聊。

    多是董画符在询问阿良关于青冥天下的事迹,阿良就在那边吹嘘自己在那边如何了得,拳打道老二算不得本事,毕竟没能分出胜负,可他不出一剑,就能以风采倾倒白玉京,可就不是谁都能做成的壮举了。

    故作轻松语,定有难以释怀事。

    阿良最后为这些年轻人指点了一番剑术,点破他们各自修行的瓶颈、关隘,便起身告辞,“我去找熟人要酒喝,你们也赶紧各回各家。”

    宁姚起身目送阿良和所有朋友先后御剑远去。

    她独自走下斩龙崖,去了那栋小宅子,轻手轻脚推开屋门,跨过门槛,坐在床边,轻轻握住陈平安那只不知何时探出被窝外的左手,依旧在微微颤抖,这是魂魄颤栗、气机犹然未稳的外显,宁姚动作轻柔,将陈平安那只手放回被褥,她低头弯腰,伸手抹去陈平安额头的汗水,以一根手指轻轻抚平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陈平安喜欢自己,宁姚很开心。

    可陈平安喜欢她,便要这么累,宁姚对自己有些生气。

    所以熟睡中的陈平安眉头才刚刚舒展,她自己便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呢,也不能不喜欢他,也舍不得他不喜欢自己啊。

    这些情愁,未下眉头,又上心头。

    阿良直接回了城头,却不是去往茅屋那边,而是坐在了依旧在勤勉炼剑的吴承霈身边。

    吴承霈眺望战场,那条金色长河已经被三教圣人收起,大地之上,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厮杀。

    面无半点悲苦色,人有不堪言之苦。

    对于很多初来驾到的外乡游历的剑修,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几乎个个脾气古怪,难以亲近。

    阿良也没说话。

    吴承霈终于开口道:“听米祜说,周澄死前,说了句‘活着也无甚意思,那就死死看’,陶文则说痛快一死,难得轻松。我很羡慕他们。”

    阿良说道:“确实不是谁都可以选择怎么个活法,就只能选择怎么个死法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吴承霈说道:“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所有的外乡剑修,无论如今是死是活,不谈境界是高是低,都让人刮目相看,我对浩然天下,已经没有任何怨气了。”

    阿良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揭了泥封,轻轻晃荡,酒香扑鼻,低头嗅了嗅,笑道:“酒中又过一年秋,酒味年年赢过桂子香。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酒水,确实都不如剑气长城。”

    吴承霈突然问道:“阿良,你有过真正喜欢的女子吗?”

    阿良想了想,刚要说话,吴承霈已经摇头道:“不用回答了,问这个问题,就已经很后悔,估计听了答案,我更后悔。”

    阿良笑了笑,“行走江湖,没点儿女情长,喝什么酒。你看那些痴情种,哪个不是酒坛里浸泡出来的醉汉。情场上,谁都是胆小鬼。”

    吴承霈有些意外,这个狗日的阿良,难得说几句不沾荤腥的正经话。

    陆芝难得现身,坐在吴承霈另外一侧。

    阿良抛过去手中酒壶,结果被陆芝一巴掌拍回去,阿良借住酒壶,埋怨道:“跟你阿良哥哥客气什么,一壶酒而已。”

    陆芝扬起手臂。

    阿良哀叹一声,取出一壶新酒丢了过去,“女子豪杰,要不拘小节啊。”

    陆芝饮酒之后,问道:“听闻青冥天下有道门剑仙一脉,历史悠久,剑法具体如何?比那龙虎山大天师如何?”

    阿良揉了揉下巴,“你是说那个大玄都观的孙掌教吧,没打过交道,有些遗憾,大玄都观的女冠姐姐们……哦不对,是道观的那座桃林,不管有人没人,都风景绝好。至于龙虎山大天师,我倒是很熟,那些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们,每次待客,都特别热情,堪称兴师动众。”

    见面不用说话,先来一记五雷轰顶,当然很热情。

    阿良一把挪开吴承霈的脑袋,与陆芝笑道:“你要是有兴趣,回头拜访天师府,可以先报上我的名号。”

    陆芝冷笑道:“报上你的名号?是不是就等于向龙虎山问剑了?”

    阿良大笑道:“剑气长城最知我者,莫若陆芝。”

    吴承霈说道:“两位,我在炼剑,喝酒聊天,去往别处。”

    陆芝说道:“心死于人之前,炼不出什么好剑。”

    吴承霈说道:“不劳你费心。我只知道飞剑‘甘霖’,就算再也不炼,还是在甲等前三之列,陆大剑仙的本命飞剑,只在乙等。避暑行宫的甲本,记载得清清楚楚。”

    陆芝说道:“等我喝完酒。”

    吴承霈说道:“求你喝快点。”

    剑仙吴承霈,不擅长捉对厮杀,可在剑气长城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怕,阿良当年就在吴承霈这边,吃过不小的苦头。

    吴承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阿良喝了小半年的愁酒。

    “你阿良,境界高,来头大,反正又不会死,与我逞什么威风?”

    让人为难的,从来不是那种全无道理的言语,而是听上去有些道理、又不那么有

    道理的言语。

    这会儿阿良大手一挥,朝不远处两位分坐南北城头的老剑修喊道:“坐庄了!程荃,赵个,押注押注!”

    陆芝却已经站起身,将酒壶丢往城墙之外,御剑离去。

    在陆芝远去之后,阿良说道:“陆芝以前看谁都像是外人,现在变了很多,与你难得说一句自家话,怎么不领情。”

    吴承霈神色恍惚,说道:“自家话听了才难受。”

    阿良点了点头,“也对。”

    吴承霈说道:“萧一事,知道了吧?”

    阿良后仰躺去,枕在手背上,翘起二郎腿,“人各有志。”

    吴承霈突然说道:“当年事,没有道谢,也不曾道歉,今天一并补上。对不住,谢了。”

    阿良却说道:“在别处天下,像我们哥俩这样剑术好、模样更好的剑修,很吃香的。”

    吴承霈确实是一位美男子,在许多外乡女子言谈中,经常与米裕并称“双璧”。

    只是一个痴心,一个多情。

    亲眼见过了两位玉璞境剑修的容貌风姿,那些个个倍感不虚此行的外乡女子们才恍然,原来男人也可以长得这么好看,美人美人,不唯有女子独享美字。

    吴承霈将剑坊佩剑横放在膝,眺望远方,轻声说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

    吴承霈随即问道:“坐看山云起,加个山字,与水呼应,会不会更好些?”

    阿良随口说道:“不好,字多,意思就少了。”

    吴承霈思量片刻,点头道:“有道理。”

    阿良笑道:“怎么也附庸风雅起来了?”

    吴承霈答道:“闲来无事,翻了一下剑仙印谱,挺有意思的。”

    阿良疑惑道:“啥玩意儿?”

    吴承霈笑道:“不认识这个字?怎么当的读书人。你爹没被你气死?”

    阿良笑嘻嘻道:“你爹已经快要被你气死了。”

    吴承霈伸了个懒腰,面带笑意,缓缓道:“君子之心,天青日白,秋水澄镜。君子之交,合则同道,散无恶语。君子之行,野草朝露,来也可人,去也可爱。”

    阿良愣了一下,“我说过这话?”

    吴承霈笑道:“读书人说的。”

    陈平安再次清醒后,已经行走无碍,得知蛮荒天下已经停止攻城,也没有怎么轻松几分。

    没能找到宁姚,白嬷嬷在躲寒行宫那边教拳,陈平安就御剑去了趟避暑行宫,结果发现阿良正坐在门槛那边,正在跟愁苗聊天。

    愁苗、董不得他们这些本土剑修,与阿良都再熟悉不过,只是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对于同乡人的阿良,其实就只有个名字了。谁都听过,谁都没见过。

    阿良在剑气长城待了百余年光阴,对于浩然天下年纪不大的修道之人,关于阿良,就只有口口相传的事迹了。

    在北俱芦洲的姜尚真,故事多,已经走过三座天下的阿良,故事更多。

    由于摊开在避暑行宫的两幅山水画卷,都无法触及金色长河以南的战场,所以阿良早先两次出剑,隐官一脉的所有剑修,都不曾亲眼目睹,只能通过汇总的情报去感受那份风采,以至于林君璧、曹衮这些年轻剑修,见着了阿良的真人,反而比那范大澈更加拘束。

    来自扶摇洲的宋高元更是神色激动,满脸涨红,可就是不敢开口说话。

    宋高元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一脉的那位女子祖师,对阿良十分爱慕,那时候宋高元仗着年纪小,问了许多其实比较犯忌讳的问题,那位女子祖师便与孩子说了许多陈年旧事,宋高元印象很深刻,女子祖师每每谈及那个阿良的时候,既怨又恼也羞,让当年的宋高元摸不着头脑,是很后来才知道那种神态,是女子真心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

    郭竹酒蹲在门槛旁边,双手托腮,使劲盯着阿良。

    她年纪太小,不曾见过阿良。

    今儿多看几眼补回来。

    郭竹酒偶尔转头看几眼那个老姑娘,再瞥一眼喜欢老姑娘的邓凉。

    阿良被这个不忘背只竹箱的小姑娘盯得有些发毛。

    现在剑气长城的小姑娘,不含糊啊。

    偶尔对上视线,小姑娘就立即咧嘴一笑,阿良破天荒有些尴尬,只得跟着小姑娘一起笑。

    让阿良没来由想起了李槐那个小王八蛋,小镇淳朴民风集大成者。

    郭竹酒瞧见了陈平安,立即蹦跳起身,跑到他身边,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没事,慢慢养伤就是。”

    郭竹酒使劲点头,然后用手指戳了戳门槛那边,压低嗓音说道:“师父!活的,活的阿良唉!”

    陈平安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忘了?我跟阿良前辈早就认识。”

    阿良翘起大拇指,笑道:“收了个好徒弟。”

    郭竹酒也投桃报李,竖起大拇指,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又伸出一根大拇指,“我师父认识了个好前辈。”

    阿良也跟着再伸出拇指,“小姑娘好眼力。”

    郭竹酒保持姿势,“董姐姐好眼光!”

    阿良说道:“郭剑仙好福气。”

    郭竹酒刚要继续言语,就挨了师父一记板栗,只得收起双手,“前辈你赢了。”

    最后郭竹酒大摇大摆屋内。

    陈平安和阿良一左一右坐在门槛。

    两个剑客,两个读书人,开始一起喝酒。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不是书中人

    两个异乡人,喝着他乡酒。

    阿良率先开口,打趣道:“恢复得这么快,纯粹武夫的体魄,确实了不得。”

    筋骨血肉的痊愈,紊乱魂魄的趋于安稳,本命飞剑的修缮温养,三者速度之快,确实都有些出乎阿良的想象。

    陈平安无奈道:“命悬一线,还是有些后怕。”

    不仅仅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会因为各种理由,选择秘密传信给蛮荒天下的军帐,妖族大军当中也会有修士,将情报泄露给剑气长城。

    经此一役,甲申帐那五位天才剑修,避暑行宫这边已经给出一份详实的战力评估。

    当然年轻隐官拥有两把本命飞剑的压箱底手段,如今肯定也都已经被蛮荒天下的诸多军帐所熟知。

    阿良玩笑道:“不能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道理我懂。”

    任何一位外乡人,想要在剑气长城有立足之地,很不容易。

    阿良是过来人,对此深有体会。

    阿良起身伸了个懒腰,道:“走,带你去城池那边四处逛逛。一个人的心弦,不能总是紧绷着。”

    一旁的陈平安,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呼吸,自采药起,从小到大,都在“讲规矩”。

    人有呼吸是为活,这是头等大事,几乎所有修道之人的入门,既然一辈子都在致力于长生久视,自然都会从吐纳二字起手,下苦功夫。

    骊珠洞天杨家铺子,那个辈分奇高的老头子,早年传授给陈平安的吐纳法门,并不高明,品秩一般,但是中正平和,井然有序,故而是一种食补,不是药补。虽然习惯成自然,不会给陈平安造成什么体魄上的负担,反而只有长久的裨益,如那一条潺潺流淌的源头活水,滋润心田,可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心田之间,田垄分明,行走有路,仿佛每一步都不逾越规矩,每天都能够守着庄稼收成,如此约束人心,好事自然是好事,却会让一个人显得无趣,所以当年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潜移默化,总会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印象。

    陈平安学拳之后,每次独自游历江湖,总喜欢刻意控制呼吸和脚步,以高境界伪装低境界,总能信手拈来,比老江湖还老江湖,并非纯粹是天赋使然。

    陈平安跟着起身,笑问道:“能带个小跟班吗?”

    阿良点头道:“那就一人带一个。”

    陈平安喊上了郭竹酒,她至今仍算是陈平安的小弟子,不过就陈平安这个岁数,才三十而立,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年龄宛若市井稚童罢了,郭竹酒成为落魄山关门弟子的可能性,极小。

    郭竹酒重新背起书箱,手持行山杖。

    阿良则喊了那个扶摇洲鹿角宫的年轻剑修宋高元,鹿角宫是扶摇洲第一流的仙家门派,几位在世的祖师爷都是女子,所以女子修士众多,所以鹿角宫的男子修士,最是羡煞旁人。鹿角宫以水法神通著称一洲,占据着一条入海大渎的小半水域,其中鹿角宫辖下的妒妇渡和胭脂津,更是名动四方的游览胜地,一处需要过渡的妇人女子卸去妆容,换上布裙木钗,不然水神娘娘就要兴风作浪,另外一处则恰恰相反,需要女子涂抹胭脂,妆扮得娇艳欲滴,行人才可安然涉水而过。鹿角宫对此从不过问,只要津渡两处不伤人性命,都由着两位任性的水神娘娘单凭个人喜好,订立古怪规矩。

    妒妇渡和胭脂津,在扶摇洲游历了好几年的阿良,当然都去过,还与两位水神娘娘聊得很投缘,一个活泼,一个羞赧,都是好姑娘。

    至于那鹿角宫的一场偶遇,那是在一个月光皎皎的大晚上,阿良当时答应为妒妇渡的水神娘娘,补上一份见面礼,帮那个可怜女子恢复破碎的容颜,便去了鹿角宫禁地的祖传荷花池,那里的每一张荷叶皆大有妙用,不知有多少对自己容貌不满意的女子修士,心心念念,苦求鹿角宫一张荷叶而不得,有价无市,买不着。鹿角宫的山水禁制很有意思,当时阿良只能一路匍匐前行,扭来扭去,才偷溜到了荷花池畔,撅着屁股,卧剥莲蓬摘莲叶,不曾想远处大如碧绿床褥的一张莲叶上,突然坐在一个姑娘,她瞪大一双眼眸,看着那个怀里乱揣着几张小莲叶的邋遢汉子,正趴地上剥莲蓬啃莲子,见着了她,阿良便递出手去,问她要不要尝尝看。

    女子待客周到,一道漂亮至极的水法当头砸下。

    往事可追可忆。

    四人徒步离开避暑行宫,陈平安一贯心细,发现先前屋内众人当中,董不得和庞元济,好像有些微妙的心境变化。就是不知道在自己来到之前,阿良与他们分别聊了什么。

    出了大门,宋高元壮起胆子,满脸涨红,轻声问道:“阿良前辈,以后还会去我们鹿角宫吗?”

    阿良笑问道:“说吧,是你的哪位师门前辈,这么多年了,还对我念念不忘。去不去鹿角宫,我现在不敢保证。”

    为尊者讳,宋高元便以心声与阿良前辈悄悄言语,“是蓉官祖师经常提及前辈。”

    事实上,那位远离红尘百多年的祖师爷,每次出关,都会去那荷花池,经常念叨着一句莲子味道清苦,可以养心。

    果然果然。阿良叹了口气,“是她啊。”

    宋高元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蓉官祖师在我远游之前,叮嘱晚辈,如果在剑气长城见到了阿良前辈,就与阿良前辈说一句话。”

    阿良默不作声。

    宋高元说道:“蓉官祖师想要与前辈说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阿良挠挠头,没有多说什么。

    宋高元也不敢为难阿良前辈。

    何况有些事情,不可讲道理,为难了只会更为难。

    一路随便逛荡向城池,期间路过了两座剑仙私宅,阿良介绍说一座宅子的地基,是一块被剑仙炼化了的芝亭作白玉雕明月飞仙诗文牌,另一座宅子的主人,喜好收集浩然天下的古砚台。只是两座宅子的老主人,都不在了,一座彻底空了,无人居住,还有一座,如今在其中修行练剑的三人,是某位剑仙收取的子弟,年纪都不大,得了剑仙师父临终前的一道严令,嫡传弟子三人,只要一天不跻身元婴境剑修,就一天不许出门半步,阿良遥望那处私宅的墙头,感慨了一句用心良苦啊。

    陈平安神色古怪。

    那栋宅子里边的三位金丹剑修,皆是男子,不但无法离开私宅,据说还会身穿妇人装束,是剑气长城的一桩怪事。曾以飞剑传信避暑行宫,希望能够出门厮杀,但是隐官一脉去翻阅档案,发现逝世剑仙早早与避暑行宫有过一份白纸黑字的约定,有老剑仙的名字,和一个小小的巴掌印,应该是上任隐官萧的“手笔”。

    陈平安只好作罢,婉拒了三位金丹剑修的请求。

    在剑气长城,战死剑仙的托付之事,规矩最大,只要落在了纸面上,就要遵守,没得商量。

    墙头那边,只探出一颗脑袋,是个年轻容貌的剑修,不过留着络腮胡子,开始对阿良破口大骂。

    阿良开始回骂,说我不过是与你们师父说了个典故,你们师父要依葫芦画瓢,关我阿良屁事。

    那年轻剑修怒道,狗日的,敢不敢进来干一架。

    阿良跳起来朝那边吐唾沫。

    陈平安伸手揉着额头,没眼看。

    他怀疑城头程荃和赵个两位老剑修骂架的压轴手段,就是跟阿良学的。

    然后男人发现一旁瞪大眼睛的郭竹酒,与如被施展定身术的宋高元,赶紧捋了捋头发,念叨着失态了失态了,不应该不应该。

    陈平安一问,才终于解开了那桩剑气长城悬案的谜底,原来那位老剑仙有一门古怪神通,最擅长找寻剑道种子,事实上,如今剑气长城这个大年份里边的年轻一辈天才,约莫有半数都是被老剑仙一眼相中的,太象街、玉笏街这样的高门豪阀还好,可是类似灵犀巷、蓑笠巷这样的市井巷弄,一旦出现了有希望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剑修胚子,难免有所遗漏,而天底下不光是剑修,事实上所有的练气士,自然是越早步入修行之路,未来成就越高,像叠嶂,其实就是阿良凭借那位剑仙传授的术法,找寻出来的好苗子,许多未来成为剑仙的剑修,在年幼时,资质并不明显,反而极为隐蔽,不显山不露水。

    阿良一次与身受重创、命不久矣的老剑仙喝酒,与后者随口聊了聊浩然天下一个书香门第的故事,先祖屡次科举不第,被金榜题名的同窗羞辱,愤懑返乡,亲自教书授业,让家族所有男丁皆穿妇人衣裳,寒窗苦读,只要没有考取功名,四十岁之前就只能一直穿着女子,一开始沦为朝野笑谈,可最后竟然还真有了一门六进士、三人得美谥的盛况。

    阿良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儿戏?害得三个年轻天才被笑话了几十年,以至于那三人觉得只要能够出门出剑,都愿意死在战场上,才得解脱。”

    阿良又说道:“老人那一脉的剑术,一直是杀敌伤己的路数,所以容易命不长久,成为剑仙很快,成为了剑仙再死,也最快。老人在世的时候,还能护着些门下弟子,老人一走,别说是三名弟子,就是收了三十个,就这么个打仗法子,跟前边宅子一样的光景,早就没人了。收了弟子,视若儿女,就是牵挂,每个当师父、做传道人的,总要对弟子的人生负些责任。”

    阿良摘下酒壶,喝了口酒,笑道:“顺便再与你们说件陈年旧事,早年有位老剑仙找到老人,询问那道术法能否公开,以便剑气长城更多挖掘出年少天才,老人没答应,说此法不外传,就是陈清都亲自离开城头求他开口,都没用。最后用一句话将那位出于公心的老剑仙给顶了回去,‘谁他娘的说一定要成为剑修,才算好事,你齐廷济规定的?’”

    说到这里,阿良笑了起来,开心多于伤感了,“我私底下问他,是不是真的老大剑仙开口相求,一样不行。老人说怎么可能,若是老大剑仙开口,多大面

    儿,没啥好藏私的,聊完事情,再邀请老大剑仙喝个小酒儿,这辈子便算圆满了。我再问若是董三更登门呢,老人说那我就装死啊。”

    阿良最后感慨道,“在浩然天下,这样的剑仙有也有,不过太少。”

    宋高元点点头,深以为然。

    阿良此后言语不多。

    其实以前的阿良不太喜欢与晚辈们聊正经事,年纪小,忧愁也该不大,剑气长城的大事,让剑术高者去扛就是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后会是一个万年未有的崭新局面,几乎每一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哪怕是孩子,都已经与之戚戚相关,一个个都要快速成长起来,大势汹涌,忧虑来时,不问岁数。

    一行人到了玉笏街郭府大门口,陈平安让郭竹酒回家,再让主动告辞返回避暑行宫的宋高元,与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都打声招呼,这两天都可以随便走走,散散心。

    宋高元回望一眼两人的背影。

    那个阿良前辈,在鹿角宫名气很大,当年被蓉官祖师带着师妹一起追杀的时候,男人始终没有还手,只是嚷嚷着自己与扶摇洲大剑仙徐颠是至交好友,请求鹿角宫仙师们给那位徐剑仙一个面子。徐颠是出身扶摇洲第二大宗门的谱牒仙师,也算是扶摇洲一位声名显著的后起之秀,年纪轻轻就是元婴境剑修了,只是鹿角宫修士,向来我行我素,徐颠哪怕大道可期,终究还不是真正的剑仙,何况辈分又不高,再者鹿角宫的宫主,自身便是扶摇洲十人之列,德高望重,水法通天,对师妹蓉官更是疼爱有加,所以男人逃命路上的临时抱佛脚,搬出这么座小靠山,根本没用。到最后,男人成功溜之大吉,也没留下姓名,倒是没有少吟诗。

    鹿角宫事后飞剑传信徐颠所在宗门,连同一幅男子画像,向徐颠兴师问罪,追问此人根脚与下落。

    徐颠一头雾水,遭了一场无妄之灾的剑道天才,赶紧回信鹿角宫,说自己根本不认识画上男子。

    结果徐颠所在宗门一位经常嬉戏人间的老祖师,虽说貌若稚童,一身修为早已返璞归真,事实上比鹿角宫宫主的修为还要高些,他得知此事后,风驰电掣,亲自御剑跑了一趟鹿角宫,说徐颠不认识,我认识啊,我与阿良老弟那是换命的好哥们。

    外人只知这位远道而来的老前辈下山之时,一手覆红肿脸颊,骂骂咧咧,一直在碎嘴着妈了个巴子的,在离开鹿角宫山门后,高声喊了一句,阿良你欠我一顿酒。

    少年时候的宋高元,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与蓉官祖师问了个胆大包天的问题,那个阿良,是故意做了什么让祖师喜欢的事情吗?

    蓉官祖师当时想了想,摇头说他没有,可她就是喜欢了。

    在郭竹酒和宋高元离开后,陈平安与阿良说了一些自己的山水故事,零零散散的,想到了什么就聊什么。

    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乘坐老龙城渡船桂花岛,途径蛟龙沟,差点死了,是大师兄左右出剑破了死局。

    与同龄人曹慈的三场问拳,连输三场,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在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走了一场结结实实的江湖,收了曹晴朗和裴钱当学生弟子,可其实不知道如何传授学问给曹晴朗,也担心裴钱太着急长大。

    前些年与叠嶂一起经营了一家酒铺,卖那竹海洞天酒,生意不错,比坐庄来钱慢,但是细水长流。谁都不信那些酒水与青神山当真有关,所以阿良你得帮着铺子说几句良心话。你与青神山夫人是熟人,我们又是朋友,我这酒水怎么就与竹海洞天没关系了?

    倒悬山那座捉放亭,被道老二捉了又放的那头大妖,依附在一个名叫边境的年轻剑修身上,被隐官一脉揪了出来,斩杀于海上。

    如今的落魄山,不但有了竹楼,按照约定取的名字,还在霁色峰有了一座开山立派的祖师堂,阿良你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两人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

    阿良每一处都熟门熟路,听着年轻人的故事,阿良多是在听,偶尔问些好感兴趣的问题,比如那个太平山女冠黄庭,与那个大泉王朝的姚近之,哪个更好看些。

    陈平安笑着说,都好看,可在我眼中,她们加在一起,都不如宁姚好看。

    阿良说宁丫头又不在这里,你小子与我说句男人言语,陈平安环顾四周,不过思量一番,嘿嘿一笑,还是没说什么。

    战事停歇,城内酒铺生意就好。

    这一路上,遇到了阿良与年轻隐官,与他们双方各自相熟的某些剑修,都没怎么打招呼,最多就是点个头意思意思。

    认识阿良的,未必愿意与年轻隐官打交道,是陈平安酒铺老主顾的,却未必敢与阿良言语。

    虽然两个外乡人,共同点很多,但是在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眼中,狗日的阿良与狗日的二掌柜,像也不像。

    阿良没有去叠嶂酒铺那边喝酒,却带着陈平安在一处街角酒肆落座。

    人满为患。

    因为沽酒妇人美姿容。

    是位本命飞剑早早毁坏了的妇人。

    见着了阿良,妇人十分热络,亲自端酒上桌,狠狠剐了眼男人,埋怨了一句死没良心的。

    然后妇人与年轻隐官笑脸嫣然,言语很不见外,“呦,这不是咱们二掌柜嘛,自家酒水喝腻歪了,换换口味?遇见了好看的女子,一拳就倒,真不成。”

    陈平安一阵头大,只能微笑不语。

    阿良端起酒碗,与陈平安磕碰了一下,然后没来由感慨道:“年少时看杂书,在书上曾经见过一句警世名言,穗大者低头多,只是不走江湖,到底感悟不深,只有真正走过江湖,才知道饱满谷穗自低头,的确是金玉良言。”

    陈平安神色古怪。

    阿良一脚踩在长凳上,坏笑道:“想啥呢,好好的道理想歪了不是?”

    陈平安问道:“你与青神山夫人的传闻,魏檗说得言之凿凿,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阿良笑道:“那个棋墩山小山神知道个屁。”

    陈平安说道:“在竹楼外,有次提起你,魏大山君难得真情流露,说了你许多好话。”

    阿良立即改口,“作为古蜀国版图的神水国旧山君,魏兄弟还是有点东西的,言谈很有见地。难怪当年头次相逢,我就与他一见如故。”

    大概阿良所谓的一见如故,就是给了魏檗一记竹刀。

    说到这里,阿良突然放下酒碗,“骊珠洞天的出现,与古蜀国蛟龙众多的内里牵连,再加上你那个泥瓶巷的邻居,你有想过吗?”

    陈平安点头道:“有想过。”

    “那就是想了,却没有扯起那条隐藏脉络的线头。”

    阿良瞥了眼陈平安,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有些内幕,如今的陈平安,就算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阿良忍不住摇摇头,问了个问题,“你那落魄山,有没有瞧着很不起眼的外乡修道之人,精怪鬼魅除外,肯定境界不高,尤其是你可以确定对方境界低的那种人,而这个人,与陆沉相中的那个陈灵均,关系应该会不错。”

    陈平安在脑海中捋了一遍,点头道:“有。”

    阿良笑道:“这么说来,你离开落魄山,来到这剑气长城,不全是坏事。”

    陈平安疑惑道:“能说缘由吗?”

    阿良犹豫了一下,说道:“也不是不能说,何况只是我的一点猜测,做不得准。我猜那个斩杀蛟龙最多的家伙,有可能已经将自己置身于落魄山周边了。”

    阿良喝了口酒,“此人很好说话,只要不涉及蛟龙之属,随便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就算杀他都不还手,大不了换个身份、皮囊继续行走天下,可只要涉及到最后一条真龙,他就会变成顶不好说话的一个怪人,哪怕稍稍沾着点因果,他都会斩尽杀绝,三千年前,蛟龙之属,依旧是浩然天下的水运之主,是有功德庇护的,可惜在他剑下,一切皆是虚妄,文庙出面劝过,没得谈,没得商量,陆沉可救,也一样没救。到最后还能如何,好不容易想出个折中的法子,三教一家的圣人,都只能帮着那家伙擦屁股。你境界很低的时候,反而安稳,境界越高,就越凶险。”

    阿良笑道:“当然,世间从没什么真正的无敌之人。更多的内幕,你现在知道不如不知道。只需要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就行了。我还是那句话,你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点点头。

    一来是穷尽心力都无法揣测之事,二来最坏的结果并未发生,再者他注定无法返回宝瓶洲,多想无益。

    然后阿良又好像开始吹牛,伸出大拇指,朝向自己,“再说了,以后真要起了冲突,只管报上我阿良的名号。对方境界越高,越管用。”

    一般来说,被阿良主动称呼为兄弟的,像那扶摇洲的剑修徐颠,都是被阿良坑惨了的,其实是被他看不顺眼的人。

    徐颠在那场风波过后,几次下山游历,只要遇到鹿角宫女修,就没人待见过他,而鹿角宫的女子练气士,交友广泛,所以以至于半座扶摇洲的宗门女修,都对徐颠不太顺眼。用徐颠那个幸灾乐祸的祖师话说,就是被阿良当头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哪怕洗干净了,可还是被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嘛,认命吧。

    但是报上名号,敢说自己与阿良是朋友的,那么在浩然天下的几乎所有宗门,兴许同样还是不受待见,但是绝对抵挡许多灾殃和意外。

    阿良没来由啧啧道:“与宁丫头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陈平安抬起酒碗,突然转头问道:“老板娘,有没有不要钱的佐酒小菜?”

    这就很不像宁丫头了。

    关于陈平安和宁姚,阿良倒是早早觉得两人很般配,那会儿,一个还是剑气长城的宁姚,一个还是刚走江湖的草鞋少年。

    一个什么都不愿意多想的姑娘,遇上个愿意什么都想的少年,还有比这更两相宜的事情吗

    不是所有男人,都会意识到自己的身边人心爱人,是万万年只此一人有此姻缘的。

    那妇人笑道:“咱这小本买卖,可比不得二掌柜酒铺的生意兴隆,再说了,二掌柜又坐庄又卖酒,还会遍地捡法宝,会缺钱?”

    陈平安只能一笑置之。

    阿良望向对面的陈平安,缓缓道:“当一个人,只能做三两重的事情,就说不出半斤重的道理。就算读过书,讲得出,别人不听,不还是等于没讲?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平安点头道:“需要我们讲道理的时候,往往就是道理已经没有用的时候,后者偷偷在前,前者公然在后,所以才会世事无奈。”

    阿良笑道:“很没劲?”

    陈平安摇头道:“有劲。有意思。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应该把日子过得好,尽量让世道安稳些。”

    然后陈平安喝了一口大酒,神色从容,眼神明亮,“就像一个人,只要酒量够好,自己就喝得掉酒碗里的糟心事,都不用与旁人说醉话。”

    阿良哈哈大笑,十分开怀。

    因为在眼前陈平安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没走过的江湖,被寄予希望的眼前年轻,已经帮着走过很远。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虽然没去过蛮荒天下,但是我知道,战场上,死在我拳下剑下的妖族,在战场之外,相当一部分,也是弱者,甚至是真正意义上身不由己的弱者。”

    阿良笑了起来,知道这小子想说什么了。陈平安看似是在说自己,其实更是在劝慰阿良。

    陈平安又说道:“一旦剑气长城被攻破,那些蛮荒天下的真正弱者,一样会成为身不由己的强者。”

    阿良反而不太领情,笑问道:“那就该死吗?”

    他其实才是世间最了解蛮荒天下风土习俗的剑修,最少也会是之一。

    阿良甚至在那边,在战场之外,还有刘叉这样的朋友,除了刘叉,阿良认识许多蛮荒天下的修道之士,早已与人无异。

    陈平安已经喝完两碗酒,又倒满了第三碗,这座酒肆的酒碗,是要比自家铺子大一些,早知道就该按碗买酒。

    陈平安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晃了晃脑子,说道:“我就是本事不够,不然谁敢靠近剑气长城,所有战场大妖,全部一拳打死,一剑砍翻,去他娘的王座大妖……以后我如果还有机会返回浩然天下,所有侥幸置身事外,就敢为蛮荒天下心生怜悯的人,我见一个……”

    打了个酒嗝,陈平安又开始倒酒,喝酒一事,最早就是阿良撺掇的。至于见到了一个就会如何,倒是没说下去了。

    阿良没拦着。

    阿良只是嬉皮笑脸道:“你陈平安见着了那些人,还能咋样,人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啊,反正又没谁逼着剑气长城死这么多人。”

    陈平安停下喝酒,双手笼袖,靠着酒桌,“阿良,说说看,你会怎么做?我想学。”

    学习他人之好,一直是陈平安的擅长事。

    算账一事,当账房先生,就在大泉王朝边境狐儿镇的小客栈,与钟魁学过。

    当包袱斋,偷偷摸摸捡破烂,真正的绝活,该是怎么个境界,在北俱芦洲结伴游历的孙道长身上,陈平安大开眼界。

    甚至很早之前,林守一的一句无心之语,大致意思就是出门在外,事情可以管,但是不用管太多。也让陈平安越到后来,越感同身受,越觉得有嚼头。

    在更早之前,陈平安那一手被很多行家里手视为“匠气有余,灵气不足”的字,无形之中,其实都是学之于陆沉的那份药方三张纸。当年陆沉说了三件事,却只明说了去捡蛇胆石碰运气在内的两件事,陈平安当时还问了一句,陆沉却没说破,原来学字,就是最后一件事。

    阿良笑着给出答案:“我根本不在乎啊。”

    陈平安怔怔无言,想起了蛟龙沟当时冥冥之中,听到的那些旁人“心声”,想起了天劫过后的随驾城。

    陈平安伸手出袖,抿了一口酒,一手持碗,一手挠头,“有点难学。”

    阿良笑道:“不用学。”

    上山修行后,举头天不远。

    修道之人,离山巅越近,对人间越没耐心。

    有例外的,可惜不多。

    阿良也担心陈平安会成为那样的山上神仙。

    就像陈平安学字一事,阿良不是不清楚陆沉赠予药方的深远用心,只说陈平安的画符,为何如此顺遂?简直就像是毫无门槛,一步跨过?要知道符一途,无论是不是道家一脉的练气士,都视为天堑,与剑修如出一辙,不成就是不成。

    但是这种事,他阿良偏偏不能开口道破,得陈平安自己去琢磨。

    剑术高,便觉得天下事皆容易?没这样的好事,他阿良也不例外。

    这一顿酒,两人越喝越慢,阿良不着急,自己酒量好,陈平安也想要多喝一些。

    那位沽酒妇人到底与阿良是老交情了,托人从酒楼带了一屉佐酒菜过来,与二掌柜笑言不收钱。

    就这样,两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沉沉,四周酒客越来越稀疏,期间来了些主动客套寒暄的剑修,来者不拒,只管落座喝酒,记得结账。

    所以喝到了现在,两人只需要结账桌上的一壶酒即可。

    在剑气长城,不会有人以剑修本事喝酒,单凭先天酒量。

    阿良早已满脸通红,指了指天上其中一轮明月,与那妇人笑道:“谢妹子,我去过,信不信?”

    出门在外,遇见比自己年轻的,喊妹子,喊姑娘都可。遇见比自己大的女子,别管是大了几岁还是几百岁,一律喊姐,是个好习惯。

    妇人趴在柜台那边,瞥了眼那轮明月,直截了当来了一句,“有母的?”

    阿良晃了一下手掌,“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些俏皮话。”

    妇人没好气道:“要打烊了,喝完这壶酒,赶紧滚蛋。”

    阿良与陈平安喝完最后一壶酒,就起身离去,陈平安掏钱结账,同行本是仇家的妇人,却笑着摆摆手,“陈平安,算我请你的。”

    陈平安也没问缘由,收起那几颗雪花钱,道了声谢。

    两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两人的步伐都有些晃荡,也没散掉那满身酒气。

    临近宁府。

    阿良说道:“陈平安,我们不是在白纸福地,身边人不是书中人。现在记得不算本事,以后更要牢记。”

    陈平安嗯了一声。

    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说道:“喝酒没花钱这件事,我不会跟宁丫头说的。你说那黄庭和姚近之长得很好看,我更不会说。”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你说了我就会怕?开什么玩笑,阿良,真不是我吹牛……”

    宁府大门那边,出现一个身影,年轻隐官立即深呼吸一口气,打消酒意,瞬间震散一身酒气,屁颠屁颠飞奔过去,一只手绕到身后,示意身后男人自个儿一边凉快去,一路跑上台阶,见着了她,站定,说道:“对不起,回来晚了,酒其实没多喝太多,阿良一直劝,我说有伤在身都不管用,下次不会了啊。”

    阿良站在原地,竖耳聆听那边的言语,然后目瞪口呆,二掌柜绝非浪得虚名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宁姚转头看了眼阿良。

    被嫌弃了。

    阿良悻悻然转身离去,嘀咕了一句,能在剑气长城谢姑娘的酒肆,喝酒不花钱,破天荒头一遭,我都做不到。

    门口那边。

    宁姚没说话。

    陈平安有些心虚。

    宁姚根本没理会阿良的告刁状,只是看着陈平安。

    他怎么好像又高了些啊。

    她踮起脚跟,与他眉眼齐平。

    陈平安歪着脑袋,眯眼而笑,说道:“快说你是谁,再这么可爱,我可就要不喜欢宁姚喜欢你了啊。”

    宁姚还是不说话。

    等到陈平安开窍的时候,宁姚已经转身走了。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魏晋被迫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画卷正是宁府大门那边,阿良捶胸顿足,“傻小子愣头青啊。”

    老大剑仙双手负后,弯腰俯瞰画卷,点头道:“是傻了吧唧的。”

    原本还有些不情不愿的魏晋,这会儿笑着附和道:“二掌柜不解风情,确实大煞风景。”

    阿良咳嗽一声,轻轻推开魏晋的手掌,“魏晋啊,堂堂剑仙,你竟然做这种事情,太不讲江湖道义了,你良心会不会痛?”

    老大剑仙转身离去,“是不应该。”

    原地只留下一个原本练剑好好的风雪庙剑仙。

    在老大剑仙茅屋那边的城头上,阿良盘腿而坐,“能不能换一个人,比如我?”

    陈清都摇头道:“不行。”

    阿良恼火道:“我境界不更高?”

    陈清都说道:“到了我们这个高度,境界有卵用。你以前不懂就算了,现在还不懂?”

    阿良默然。

    老大剑仙话糙理不糙。

    两人沉默许久,陈清都坐在阿良身旁。

    阿良有些讶异。

    老大剑仙很少有此举动。

    陈清都轻声道:“有些累了。”

    只是老人又笑道:“剑修陈清都,有幸遇见你们这些剑修。”

    阿良大笑道:“这种话,扯开嗓门,大声点说!”

    陈清都斜眼看去。

    阿良立即耍无赖:“喝了酒说醉话,这都不行啊。”

    陈清都轻声说道:“不知道万年以后,又是怎么个光景。”

    阿良说道:“总是让人失望又希望的吧。”

    陈清都点点头,“大慰人心。”

第六百六十六章 肩头和心头

    月明无贵贫,月色登门做客不敲门,玉笏街也去,妍媸巷也去。

    大日驱邪祟,尤其冬日温暖如棉袄,妍媸巷也穿,玉笏街也穿。

    陈平安独自一人,在斩龙崖凉亭坐了一宿,晚上到底是没胆子去敲宁姚的院门,去他娘的酒壮怂人胆,屁用没有。

    日上三竿时分,陈平安又御剑出城,去往避暑行宫,愁苗和董不得这些本土剑修,除了庞元济都已经不在,邓凉这些外乡剑修,除了林君璧,也都去拜会各自家乡的剑仙前辈,或是与相熟朋友叙旧,所以到最后只剩下林君璧和庞元济在手谈,陈平安观棋不语,林君璧棋术要比庞元济高出一筹,胜负没有悬念,陈平安看了一会儿,就去档案库翻翻捡捡,结果林君璧跑来说大剑仙米祜指名道姓要见隐官大人,不过这位大剑仙还算讲规矩,没有进门的意思。

    陈平安让林君璧继续下棋便是,自己去了大门口那边,见到了米祜,是自家隐官一脉扛把子米裕的兄长,剑气长城最新、也是最年轻的一位仙人境。

    陈平安抱拳笑道:“稀客。”

    米祜没怎么客套寒暄,说道:“边走边聊。”

    两人并肩而行,米祜开门见山说道:“陈平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既是公事,也算私事。”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

    米祜说道:“我希望靠着我的那点战功,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如今身在倒悬山的弟弟,他能够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比如你们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战功应该够了。不过米裕毕竟是玉璞境剑仙,每一位剑仙的去留,按照不成文的规矩,都需要老大剑仙点个头,过个场,我们隐官一脉才好画押作准,这件事才算板上钉钉,到时候外人谁都说不了闲话。”

    米祜说道:“老大剑仙点头了。”

    陈平安笑道:“既然老大剑仙都答应了,米大剑仙其实无需与我商量,米裕退路无忧。在浩然天下,一位异常金贵的剑仙,处处都去得,只要自己愿意,山上仙家祖师堂,山下王朝金銮殿,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

    米祜说道:“我那弟弟,在那外乡若是没人照应,我不还是不放心。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到底不比我们剑气长城的练剑,具体怎么个德行,我虽未亲身去过,却一清二楚,勾心斗角,乌烟瘴气,整一个骗子窝。米裕与女子打交道,本事还行,一旦与修道之人起了狗屁的大道之争,我弟弟心思单纯,会吃大亏。”

    陈平安知道这位仙人境大剑仙的意思,是要自己这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多上点心。

    只是有些事情,比如与老大剑仙的约定,未来自己的处境,陈平安不好提前泄露天机,所以只能先酝酿一番措辞。

    至于米祜的言语之中,有无含沙射影自己这位隐官大人,陈平安大人有大量,就当耳边风了。

    米祜说道:“只要你肯点个头,我必有重谢。说做买卖,我相信二掌柜。”

    给人误会了。

    陈平安却没有解释什么,“重谢就算了,米裕在隐官一脉这两年,也积攒了不少战功,你不用额外付出什么。只是这种事情,成与不成,除了你我私底下的约定,其实米裕自己怎么想,才是关键。”

    米祜皱眉道:“就凭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的香火情,就算我那弟弟不肯走,你随便找几个剑仙将他打晕了,带去浩然天下。”

    陈平安问道:“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如果解开不心结?修行路上,会很麻烦。在那边修行,担着个剑气长城的剑仙身份,意外不会多,但只要有,就会很大。”

    米祜斩钉截铁道:“活着比天大。能够多活一天是一天。何况你别小觑了我弟弟的道心,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陈平安点头道:“倒也是。”

    陈平安说道:“那就让米裕去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或是郦采剑仙的那座浮萍剑湖,两地都需要一位剑仙供奉,又不用米祜如何厮杀。将来具体去哪里,让米裕自己挑选。”

    米祜疑惑道:“为何不是去你的山头?”

    陈平安摇头道:“我有一大堆旧账在身,米裕就算离开了倒悬山,到了落魄山,还是没几天安稳日子的,没必要。”

    米祜却说道:“那就让米裕去你那落魄山担任供奉,敬香拜挂像上谱牒的那种。”

    陈平安无奈道:“米大剑仙你是敞亮人,那我就与你说些敞亮话了,若只是买卖,傻子才会拒绝一位剑仙供奉,我正是将你弟弟当做了朋友,才不让他去宝瓶洲趟浑水,在那与剑气长城香火情最多的北俱芦洲,米裕的身份,就是一张最好的护身符,其余八洲,都无此好处。”

    米祜说道:“唧唧歪歪像个娘们,米裕就去宝瓶洲落魄山,少废话,你我说定!”

    好好与你米祜大剑仙讲理,还骂人是吧?

    陈平安刚要说几句“中正平和”的言语,不曾想米祜这位大剑仙,神色郁郁,已经低声开口道:“我那弟弟,总觉得是他丢了我这兄长的脸面,那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这兄长,侥幸练剑资质不错,此生唯一擅长事,就是练剑,那么他都已经成为一位玉璞境剑仙,又岂会丢脸?岂会被整座剑气长城看笑话?所以到底是谁亏欠谁,还想不明白吗?我米祜,此生唯恨剑道境界不高,跻身仙人境都要磕磕碰碰,一直无法让人不笑话米裕。”

    陈平安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了口酒,轻声劝道:“这些心里话,与米裕当面说更好啊。”

    米祜摇头道:“算了。心里话就搁心里,真要见了面,反而说不出口。”

    话已至此,陈平安就不再劝什么。

    米祜突然开始大骂:“一帮连娘们到底是啥个滋味都不晓得的酒鬼老光棍,也好意思笑话我弟弟,笑他个大爷,一个个长得跟被车轱辘碾过似的,能跟我弟弟比?这帮光棍,瞧见了娘们的大胸脯大腚儿,就挪不开眼睛的可怜玩意儿……”

    陈平安转头望向米祜。

    你米祜好意思说别人?

    米祜到底是大剑仙,一下子明白了年轻隐官的眼神意思,改口道:“有些人,不是光棍胜似光棍。我来之前,听说有人与阿良在谢姑娘的酒肆喝酒,没花钱。还听说谢姑娘今儿生意开张后,眉眼含笑,容光焕发,好像变了个人。”

    陈平安报以微笑,假装听不懂,在心中默默掏出一部小账簿,把这笔账记在了这位米大剑仙的弟弟米裕头上。他娘的一定要寄信回落魄山,让米裕在落魄山折腾一整年的镜花水月,不赚够一大笔谷雨钱就一直扣押在山头。

    两人走到了一座剑仙私宅附近,名为种榆仙馆,正是那座地基不寻常的宅子,旧主人剑仙,炼化了一块明月飞仙诗文牌。只是私宅已经荒废多年,剑气长城不在城内的剑仙宅邸,大多如此,剑仙身死,若是嫡传弟子也都一并战死,彻底断了香火之后,就沦为无主之地,会被隐官一脉按例收回,租赁或是转赠给新的剑仙。

    比如太徽剑宗的私宅甲仗库,就是凭借战功换来的,而女子剑仙郦采到了剑气长城,先是租下了剑仙遗留的私宅万壑居,结果她眼馋周边那座通体由一块仙家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愿意以一个天价花钱购买下来,但是避暑行宫一开始没点头,毕竟不合规矩,把郦采气得不行,直接飞剑传讯年轻隐官,把陈平安骂了个狗血淋头。

    后来战事吃紧,神仙钱急缺,陈平安就让董不得去通知万壑居,只要价格再翻一番,就可以买下整座停云馆。

    后来桂花岛渡船到达倒悬山,其中就有玉圭宗姜氏托运而来的一箱箱雪花钱。

    米祜停步,因为远处有人御剑而落,看样子是来找身边的年轻隐官。

    那那个面容苦相的中土剑仙,苦夏。

    米祜便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今日托付之事,有劳了。”

    陈平安答道:“我会尽力而为。”

    米祜得了承诺,瞥了眼那个苦夏剑仙,便丢出一枚养剑葫给陈平安,说了句“古法炼制,品秩还行”,就直接御剑升空,远去城头。

    陈平安拿着那枚质地冰糯的养剑葫,暂且收下,以后转交给米裕就是了。

    苦夏剑仙来到陈平安身边,面有为难神色,便显得更加苦相。

    陈平安将两枚养剑葫都悬挂腰间,好事成双,与这位邵元王朝的剑仙笑问道:“是要林君璧离开了?”

    苦夏点头道:“自知不合时宜。所以不出半个月,中土神洲一艘跨洲渡船之上,就会与避暑行宫有些表示,是我们邵元王朝的一点心意。”

    陈平安有些无奈。

    剑仙苦夏,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

    说实话,林君璧如果不是自己选择留在隐官一脉,早就可以离开剑气长城。

    林君璧要走,避暑行宫任何一位剑修,都觉得理所应当。

    结果被剑仙苦夏这么一说,好像林君璧的离去,就会成为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以至于邵元王朝那位国师,林君璧的传道之人,必须破财消灾,与剑气长城换取林君璧的返回家乡。

    不过来自邵元王朝的天材地宝神仙钱,陈平安赚得很心安,多多益善。

    所以陈平安没怎么欺负老实人,直接说去避暑行宫那边,

    把林君璧喊出来与苦夏剑仙见面。

    苦夏却没挪步,望向种榆仙馆的大门,问道:“隐官大人,可知这栋宅子的名字由来?”

    陈平安说道:“不太清楚。”

    其实陈平安担任隐官这些年,喜好翻阅检索避暑行宫的众多尘封秘档,作为一件忙里偷闲的散心事。

    将私宅更换名字为种榆仙馆的上任主人,是位女子,还是剑气长城难得有些文人习气的本土剑仙,与郭稼一样,喜好种植仙家花卉,曾经托付倒悬山,从扶摇洲购买了一株榆树,移植小庭,忽发一花,高迈屋脊。让剑仙心生欢喜,就改了宅邸名字。只是剑仙一死,又无弟子,宅子多年无人打理,种榆仙馆又有一层仙家禁制,外人不会擅闯,所以如今宅子里边的光景,是枯死还是繁茂,是花开还是花落,已经无人知晓了。

    苦夏说道:“我与好友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友爱慕这位剑仙的一位弟子,只是规矩不可更改,两人无法成为神仙道侣。”

    陈平安说道:“你那朋友若是留下了,不就可以成为一对眷侣?”

    苦夏苦相更苦,感慨道:“我们浩然天下的剑修,能有几个是无牵无挂的山泽野修?就算一开始是,就像那皑皑洲的邓凉,最终还是会被大宗门祖师堂收纳的。何况我那好友,自幼便是被寄予厚望的谱牒仙师,师门恩重,如何是说割舍就割舍的?师门当中,又有好友极其敬畏的长辈。”

    陈平安说道:“难两全。”

    苦夏剑仙转头说道:“所以我与好友,都很佩服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苦夏剑仙,既然不会撒谎就别撒谎了。”

    没什么好友,也不是什么剑仙的弟子。

    分明就是苦夏本人,就是那位女子剑仙。

    苦夏剑仙无奈道:“先前那趟送行至南婆娑洲,一路上人人劝我,郁狷夫和金真梦、朱枚这些晚辈都劝我,好像我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壮举,我实在是心中愧疚,当不起她们的那份敬佩。”

    陈平安说道:“若是苦夏剑仙说开了,信不信郁狷夫与朱枚只会更加敬重前辈?”

    苦夏剑仙先是茫然,继而恍然,最后有些释然,“不说开好,还是不说开好。身为长辈,与晚辈说这些儿女情长,不合适。”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种榆仙馆的主人,当年是为了积攒战功,反而战死,你就不怨恨老大剑仙,不怨恨这座剑气长城?”

    苦夏剑仙摇头道:“没有剑气长城的水土,我能遇到这样的她吗?”

    这是苦夏剑仙的真心话。不恨剑气长城,恨什么,要恨之人,也是自己的窝囊。

    陈平安点点头。

    先有林君璧,再有苦夏剑仙,陈平安对那个邵元王朝的印象,好转几分。

    阿良昨天揭开一个谜底,今天苦夏剑仙又解开一个谜团。

    苦夏剑仙突然问道:“隐官大人,你不是说自己对这里半点不熟悉吗?”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先前说‘不太清楚’。对于就在避暑行宫眼皮底下的种榆仙馆,身为隐官,职责所在,多少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苦夏剑仙无可奈何。

    若是跟亚圣一脉的读书人打交道,肯定不会如此。

    带着苦夏剑仙返回避暑行宫,陈平安喊了一嗓子,白衣少年林君璧,飘然走出大门,仙气十足。

    见着了苦夏剑仙,林君璧立即知道了来意,便与陈平安抱拳无言。

    此时离开避暑行宫和剑气长城,卸去隐官一脉剑修的担子,终究会有一丝临阵脱逃的嫌疑,比如邓凉、曹衮诸人就会有此心理负担,不过林君璧却绝对不会有此想法。

    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好聚好散,不是容易事。珍重。”

    林君璧直腰而立,还是抱拳,“在隐官大人身边的这些岁月里,学到了很多,受益匪浅,君璧铭记在心,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陈平安笑道:“客气话少说,实惠事多做。至于早年那桩约定,我肯定帮你做到。”

    林君璧立即心领神会,满脸诚挚道:“隐官大人精通弈棋,那棋盘棋盒就留在避暑行宫。”

    陈平安一巴掌重重拍在林君璧肩头,微笑道:“看来君璧是学到几分真本事了的。”

    苦夏剑仙如释重负。

    他先前还担心因为邵元王朝国师、以及那帮年轻剑修的关系,年轻隐官会故意刁难林君璧。

    看来是自己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苦夏剑仙掏出一封密信,递给林君璧,与少年说道:“君璧,不出意外,你明天就应该离开,刚好乘坐南婆娑洲一艘返程的跨洲渡船。这封信,你先生刚刚飞剑传信倒悬山春幡斋没多久,托我交给你。”

    林君璧今天肯定会留在避暑行宫,不然城内剑仙孙巨源的那栋宅子,也没个熟人了。再者孙剑仙如今对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印象极差,后来又有了边境一事,林君璧不去自讨没趣。

    何况林君璧与隐官一脉的所有剑修,关系都处得不错,尤其是与性情开朗的曹衮、玄参,如今更是关系莫逆。

    郭竹酒一直怂恿他们三个斩鸡头烧黄纸,小姑娘说她都已经准备好一切物件了,万事俱备,只差三人磕头!

    苦夏剑仙告辞离去,临行前叮嘱了一番林君璧,这趟归途,多加小心。

    苦夏剑仙,没有直接返回城头,而是散步去了种榆仙馆。

    一脸苦相的老人,看着宅子那边,神色恍惚之后,有了笑脸。

    林君璧回了避暑行宫,和庞元济继续下那盘胜负已定的未完棋局。

    庞元济笑道:“是不是我们下的最后一盘棋了?”

    林君璧问道:“那就让你赢一次?”

    庞元济说道:“让隐官大人帮你下棋,就不用让。”

    陈平安双手笼袖在旁观棋,没好气道:“我跟人正儿八经下棋,还没输过一场。”

    庞元济问道:“你下过几场棋?”

    陈平安斜眼:“你管我?”

    庞元济将手中棋子轻轻放回棋盒,“余着。”

    林君璧眼睛一亮,“行啊。”

    陈平安也松了口气,摘下腰间那枚米祜赠送的养剑葫,仔细端详起来,暂时自己还是它的主人嘛。

    养剑葫底部,篆刻有濠梁二字。

    养剑葫材质不明,也不知一位大剑仙所谓的“品秩还行”,是怎么个还行。

    庞元济转头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是米祜早年从战场上一位元婴境妖族的尸体上,捡来的。米祜得手之后,从来没有让人帮忙勘验,品秩如何,不好说。”

    陈平安死死盯着手中养剑葫,只差没把脸贴上去了,随口说道:“好东西到底有多好,我不敢说,可是不是好东西,我入手一掂量就清楚,你不会懂的,这是一门看天赋的大学问。”

    庞元济不想接茬,转移话题:“先前五人围杀,你怎么活下来的,愁苗剑仙都说自己未必能够脱困。”

    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

    五个顶尖天才的围杀之局,还有一位王座大妖的事先铺垫。

    所以剑气长城的好奇之人,不会只有庞元济一个。

    许多关于年轻隐官的事情,如果只知道个大概,哪怕是亲眼见亲耳闻,那一样等于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如今都猜测陈平安的那把本命飞剑,应该能够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但是仅是小天地,就还有个三六九等,神通各异。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重新别在腰间,林君璧收起棋子之后,就被陈平安收入咫尺物。

    陈平安没有说具体过程,只是与庞元济和林君璧说了对方五人的飞剑和手段。

    如果需要并肩作战,出城厮杀,陈平安也不介意与两人多说内幕,既然不用,多说无益。

    毕竟与人坦诚相待,不是时时刻刻掏心掏肺,一方掏出去了,对方一个不小心没接好,伤人伤己。

    林君璧问道:“如此说来,还是那个流白的本命飞剑,最为凶险?”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如果遇到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一旦跻身上五境,那把本命飞剑最要人命,麻烦得很。”

    如果那场围杀,纯粹比拼杀力大小,几个陈平安都交待在那边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不过我们暂时注定是遇不到她了。所以那笔买卖,我没赚什么,却也不亏太多。”

    林君璧感慨道:“这么古怪诡谲的飞剑,我还是第一次听闻,以前至多是知道有些剑仙的本命飞剑,极其细微而已,不像流白的飞剑这么夸张。”

    陈平安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缩地山河,陈平安直接从避暑行宫来到躲寒行宫。

    结果没瞧见教拳的白嬷嬷,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原来是背着竹箱的郭竹酒,不在家待着,反而一大早就跑到了躲寒行宫,此刻正在演武场上,与围成一圈的那些武道胚子,在说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杀之局。

    郭竹酒没见过那场厮杀,陈平安先前一直在宁府养伤,也没与她说过一句

    半句,所以完全是她在胡说八道,纯属杜撰。

    不过陈平安也没拦着,远远坐在廊道栏杆上,由着这位弟子当那说书先生。

    先不说拳法,只说“说书”一事,郭竹酒是得了真传的。

    郭竹酒一个金鸡独立,满脸肃穆,“形势险峻,五个杀红了眼的剑修,那五把品秩极高、最少得有元造化两个个头那么高的本命飞剑,齐齐而至,你们怕不怕?别说你们,我都怕!你们想啊,那离真是托月山的关门弟子,竹箧还是刘叉的开山大弟子,至于那流白,也是通天老狐周密的嫡传,这仨多大的靠山,多大的来头?再说了,雨四和滩既然能待在那甲申帐,肯定都不简单,不然屁大年纪,就能跻身蛮荒天下的百剑仙之列?但是没事,毛毛雨的小事儿都没有,我师父当时临危不乱,就这么一下,气势就很吓人了,你们也算是学拳之人了,应该知道武学大宗师的每一个拳架,都是大有讲究的……”

    陈平安是真听不下去了,何况自己弟子的姿势,真是半点高人风范、宗师气度都没有。

    赶紧起身,一步掠到了演武场,咳嗽一声,提醒这个帮倒忙的弟子,可以收工了。

    郭竹酒扭头看到了师父,担心师父太高风亮节,不让自己说几句公道话,她便有些着急,姿势不改,竹筒倒豆子,以极快速度说了好几百字的后续战况进展。

    陈平安走到郭竹酒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脑袋。

    郭竹酒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我也只能说出师父出拳万分之一的风采,惜哉惜哉。”

    那个叫姜匀的孩子双手环胸,“陈平安,郭姐姐说你一拳就咔嚓了那个叫流白的女子剑修,是不是真的?你这人咋回事,对方五个剑修,四个男的,你不去一拳打杀了,结果专门挑女子下手,你是不是捡软柿子捏啊?”

    说到这里,姜匀嘿嘿笑起来,挑起眉毛一下又一下,“捏软柿子,那一拳朝哪儿打的?我可听说了,当时战场,十分古怪,看不真切,跟盖了被子似的,外人瞧不出被子里边躺着谁……”

    郭竹酒摇摇头,眼神怜悯,“姜匀,咱俩梁子算是结下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匀破天荒有些急眼了,“郭姐姐,别啊,咱们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弟,别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和气,就算伤了和气,你以后也千万别去我窗外敲锣打鼓啊……”

    陈平安笑道:“行了,开始练拳。郭竹酒在一边看着。”
    郭竹酒谨遵师命,去了一旁站着。

    陈平安经常会来这边,帮着这些孩子喂拳一个时辰。

    所谓的喂拳,就是让孩子们只管对他出拳,不用讲究任何拳招。

    姜匀瞥了眼隐官大人,“看你受伤不轻的样子,我怕自己一拳把你打趴下。你可悠着点,别逞强。你几天没见我,不知道吧,我如今拳法大成,出拳没个轻重的,一拳下去,天崩地裂。”

    陈平安望向这个习武资质最好、嘴把式更是天赋异禀的孩子。

    姜匀立即倒退数步,拉开拳架迎敌,一蹬脚,一退再一进,高高跃起,直接来到年轻隐官身前,就是一拳。

    陈平安一手负后,歪过脑袋,一手按住姜匀脑袋,轻轻一推,后者重重砸在地上,几个翻滚起身。

    在姜匀率先出拳之后,那个名叫云造化的假小子紧随其后,从年轻隐官身后,一腿扫去,陈平安侧过身,一肘砸下,将小姑娘直接摔在地上,再又一脚踹在她的脑袋上,小姑娘整个人瞬间倒滑出去。

    陈平安的喂拳,自然需要压境,也从无失手。

    按照约定,什么时候陈平安被挨上一拳,就算这些孩子出师了,可以各自回家一趟。

    有孩子被陈平安按住肩膀,轻轻一推,撞在后来者身上,两人一起倒飞出去。

    一个近身陈平安的孩子被五指抓住脸庞,手腕一拧,立即双脚悬空,被横飞出去。

    “形随意走,气走丹田,意贯全身,我辈武夫,顶天地里,拳出快如飞剑,拳意不输剑仙。”

    陈平安缓缓而行,闲庭信步,一拳打在一个孩子的脖颈上,打得对方脑袋一歪,陈平安变拳作掌,手心朝下,手背拍在那个孩子的肩头,后者踉跄跌倒在地,轻轻抬脚,拳意寸劲从布鞋脚底下透出,将那慌乱中仍要递出歪斜一拳的孩子,一脚踢飞,同时挡住另一个孩子的出拳,后者两脚一线,劈拳而至。

    “刚劲猛烈,无坚不摧,要思拳停。拳意化用,细密如针,当思拳进。”

    陈平安挪步侧身,一拳打在那个孩子的后脑勺上,孩子直接扑倒在地,砸在演武场地面上,鼻血直流。

    一个孩子几次转换轨迹,后肘前叠,手掌翻转极快,配合六步走桩,近身陈平安极快,拳法已经小有气势。

    仍是被陈平安以肘对肘,以掌对掌,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拆招,将孩子刚好推回原地。

    姜匀鬼祟一脚踢向陈平安,结果被以陈平安率先一脚踹在胸口,躺在地上后,姜匀正要大骂陈平安个子高占便宜,不曾想看到那个年轻隐官是身体后仰踹出的一脚,姜匀一抹嘴角血迹,一掌拍地,翻转起身。

    所有近身出拳的孩子,都被陈平安随意打退,一个被陈平安一记顶心肘打得满地打滚,一个被陈平安以肩撞飞,起身的时候只觉得大半个身子都散架了,仍是咬牙起身,一般而言,出拳难免慢上一线,但是不光是他们,所有在此习武的孩子,连同姜匀在内,都牢记年轻隐官的一个说法,武夫体魄受了点伤,就要伤及自身拳意,那就是自己求死,能够受伤出拳更快,才是入了门的武夫。

    元造化脚起如箭矢。

    有孩子大抡大臂,独自一人,愤然出拳。

    也有相熟的几个孩子,相互配合,只求有人一拳落在陈平安身上。

    一个个孩子近身又被打退,受伤都不重,但绝对不会好受。

    陈平安始终缓缓而行,“只要拳意不活,就算你们在拳法里可以忘生死,还是个死。”

    陈平安双膝微蹲,双手骤停于一个高高跃起的孩子下颌,轻轻一托,后者直接倒飞出去十数丈,“拳从低处起,再好的拳招腿法,立都不稳,何谈离地。”

    一炷香后,大多数孩子都躺在地上,只有极少数能够坐在地上,站着的,一个都没有。

    陈平安站在原地,说道:“继续。拳脚可慢,意要更重。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孩子们几乎同时摇晃起身。

    廊道那边,阿良与老妪一坐一立观看陈平安教拳。

    阿良轻声笑道:“拳法实在,不难,实在又好看,就很难了,这以后要是到了浩然天下,一旦出拳,那就处处是百花丛中了。”

    老妪微笑道:“姑爷的拳法,确实出彩得很。姑爷的出拳与姑爷的相貌,相得益彰。惹来姑娘喜欢,也属正常,反正姑爷不会搭理,姑爷的为人,更让人放心。”

    阿良笑道:“这小子就没点缺点?”

    老妪想了想,摇摇头。

    阿良看着那些孩子,感慨道:“肩头挑担,吃力而已。心头挑担,什么是个尽头啊?”

    老妪深以为然,轻声道:“姑爷就这一点不太好。”

    又一炷香过后,孩子们这次全部躺在地上了。

    有个眼尖的孩子趴在地上,刚好瞥见了廊道那边的阿良,猜出了对方身份,很快就一个个呲牙咧嘴地窃窃私语起来。

    陈平安转头笑道:“阿良,接下来你来教拳吧?”

    阿良跃跃欲试。

    我的拳法还是很可以的。

    一手撑在栏杆上,飘然站定,深呼吸一口气,双肩一晃,呼喝一声,然后直线向前,在廊道和演武场之间,打了一通自认行云流水的拳法,脚法也顺便显摆了。

    姜匀蹦跳起身,难得满脸认真神色,说道:“陈平安,我们继续,你来教拳就行了。”

    其他孩子也都纷纷点头。

    阿良站在原地,揉着下巴,不应该啊。

    我这拳法,又好看又结实,道老二都吃过大苦头的。

    郭竹酒轻声安慰道:“阿良前辈你反正剑法那么高了,拳法不如我师父,不用羞愧。”

    阿良问道:“你们是看出我拳法不高?”

    郭竹酒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阿良又试探性问道:“是打得不好看?”

    郭竹酒哀叹一声,“阿良前辈,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阿良说道:“假话!”

    郭竹酒立即神采飞扬,阿良前辈这么聊天就得劲了,还不伤感情,不用挨师父的板栗,所以双手都竖起大拇指,大声称赞道:“前辈的拳法,可了不得,了不得啊,与前辈相貌一般好看!”

    阿良根本不在意,还是好听的话,便笑问道:“竹酒啊,想不想学剑法?阿良叔叔不是吹牛,拳法兴许不如你师父打得好看,可这剑术,啧啧啧。”

    郭竹酒摇头道:“不学。”

    阿良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在原地踏步,肩头一晃一晃,小竹箱一颠一颠,“我的师父,只有一个啊。”

第六百六十七章 簪子

    演武场上,孩子们再次悉数趴在地上,个个鼻青脸肿,学武之初的打熬筋骨,肯定不会舒坦。该吃苦的时候享福,该享福的时候就要吃苦了。

    既然生在了剑气长城,进了这座躲寒行宫,学了拳习了武,就得适应吃苦一事,学得一技之长。

    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都能苦尽甘来的。纯粹武夫的那颗武胆,就只能是从苦胆之中熬出真滋味。

    一袭青衫长袍的隐官大人,依旧气定神闲,说道:“休歇两炷香。”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开始闭目养神。所有孩子都挣扎着起身,围成一圈,坐姿与年轻隐官如出一辙,闭上眼睛,缓缓调整呼吸。

    陈平安睁开眼睛,评点每个人的出拳,好坏优劣都说,不会因为姜匀出身太象街豪阀,武学根骨最重,就格外青睐,哪一拳递出得疲了,就骂。不会因为铜钱巷张磐的先天体魄最孱弱,学拳最慢,就对张磐冷落半点,哪一拳打得好了,就称赞。更不会因为玉笏街的孙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出拳就故意轻了力道。

    总而言之,陈平安要让所有孩子牢牢记住一个道理,拳在当下,纯粹武夫,必须先与己为敌。

    学拳先做人,传道授业之人,无论有无师父先生之名,一样需要先教人,教人不是空讲道理,哪怕是一个乡野学塾的教书匠,可能与富家翁低头哈腰的一句谄媚话,对贫寒孩子的某个斜眼、冷笑,然后被孩子们默默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结果就打杀了书上的千百句圣贤教诲。

    书里书外都有道理,人人皆是夫子先生。

    陈平安不再言语。

    按照规矩,就该轮到孩子们提问。

    暮蒙巷那个叫许恭的孩子率先问道:“陈先生,拳走一线,肯定最快,如果说练习走桩立桩,是为了坚韧筋骨,淬炼体魄,可是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的拳招?”

    陈平安抬起一手,一拳递出,骤然出拳,骤然悬停,“许恭,你的意思是说拳走直线,最快触敌,对不对?”

    许恭有些怀疑自己了。

    姜匀笑呵呵道:“一拳就倒。”

    剑气长城谁不知道年轻隐官最“怜香惜玉”,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柜的绰号?

    至于为何对蛮荒天下的流白就那么辣手摧花,一定是那女子剑修不如郁狷夫长得好看。

    不过姜匀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脑袋撞墙的那一幕,哀叹一声,觉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柜了。

    许恭神色慌张,他可没有这个意思,打死都不敢对陈先生有半点不敬,不敢,更不愿意。

    在许恭心目中,陈先生的形象,神人一般,毫无瑕疵。孩子私底下与两个好朋友闲聊,都仰慕得一塌糊涂。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边说书,就数他们三个最坚信不疑。

    出身暮蒙巷的许恭,自知自己不是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既然没有姜匀那样的天赋和身世,所以他与张磐、唐趣三个好朋友,经常晚上偷偷练习走桩立桩,往往可以碰到那个假小子元造化。只是过犹不及,这些家伙一味苦练,差点伤了体魄元气。

    陈平安始终保持那个出拳姿势,再抬起左手,以出拳右臂作为一条道路,指指点点,从右手拳头起始,手腕,小臂,肩头,再到背脊,腰膂,将一处处窍穴点明,详细解释了这直线一拳递出的纯粹真气流转“道路”,每一条筋、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的细微变化,全无遗漏,与孩子们娓娓道来,在这期间,再配合拳掌变化,将后肘前叠、顶心肘、肩撞在内的所有招式,各自拆解,阐述其中玄妙,如何发力,为何发力,都有一番深入浅出的详实解释。

    陈平安收拳之后,双手撑在膝盖上,笑道:“所以说,拳招为下,拳意在中,拳法在天。”

    姜匀破天荒没有拆台,皱眉道:“拳招最次?可我觉得拳桩拳架都要从拳招中来啊,很重要的。”

    陈平安笑了笑,抬起一拳,手腕拧转,变拳作掌,掌心离地不过寸余,瞬间落地,迅猛一拍演武场的地面。

    大地震动,所有孩子几乎同时一弹而起,离地高度,各有不同,身形七歪八倒。

    然后好像被压胜一般,砰然落地,一个个呼吸不顺畅起来,只觉得近乎窒息,背脊弯曲,谁都无法挺直腰杆。

    “拳招为下,只是说位置,某个顺序,不是说不重要,恰恰相反,一切拳法都从低处起,层层拳架层层高,最终才能让我们的拳法高高在天。”

    陈平安收了起那股无形的拳法真意,所有孩子立即如释重负,陈平安对元造化和张磐说道:“学拳要时时用心,处处小心,这就是拳理所谓的师傅领进门,徒弟要留神。元造化,张磐,方才你们俩做得不错,说明休歇之时,也在练习立桩,虽然离地不低,但是坐姿最稳。姜匀虽然离地最低,坐姿却散。”

    姜匀翻了个白眼,老子早就习惯狗日的隐官大人说风凉话了。

    性格腼腆的张磐神色激动。

    假小子眼神坚毅,紧抿起嘴唇。学拳之后,小姑娘变化极大。前些年在剑气长城,她与尚未成为隐官的二掌柜初次相逢,是个孩子王的小姑娘,性格其实要开朗许多。

    陈平安视线扫过众人,身体微微前倾,与所有人缓缓道:“学拳一事,不只是在演武场上出拳这么简单的,呼吸,步伐,饮食,偶见飞鸟,你们可能一开始觉得很累,但是习惯成自然,人身一座小天地,宝藏无数,全是你们自己的,除了将来某天需要与人分生死,那么谁都抢不走。”

    陈平安眯眼道:“那么问题来了,当你们拳高之后,一旦决定要出拳了,要与人正大光明分出胜负生死,当如何?”

    姜匀大声道:“一拳干倒!”

    陈平安微笑道:“你小子还没玩没了了是吧?”

    姜匀双臂环胸,一本正经道:“隐官大人,这次可不是说什么玩笑话,武夫出拳,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就是与我为敌之人,我一拳将出未出,对方就先被吓个半死了。”

    陈平安笑着起身,“行啊,那我教教你。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记起了一场问拳。我当时是以六境对峙十境,你现在就用三境对付我的七境。都是相差四境,别说我欺负你。”

    姜匀立即起身。

    陈平安指了指演武场靠墙处,“你先去墙角根那边站着。”

    姜匀大摇大摆走过去,背对众人,孩子其实在呲牙咧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只能默默告诉自己输人不输阵,输拳不输面。

    陈平安走向演武场另外一边,突然改变主意,“所有人都一起过去,并排站着,不许背靠墙壁,离墙三步。”

    这些孩子们以后的人生,不会按部就班,只遇到境界相当或是只高出一二境的敌人。

    自己也好,白嬷嬷也罢,压境教拳,能够帮着孩子们一点点打熬筋骨,一步步磨砺武道,但是修行路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没人愿意当谁的磨刀石,多是想着踩下一颗颗的垫脚石,步步登天,去往山巅。

    三境到七境的巅峰出拳,到底是怎么个气势、拳架和精气神,陈平安曾经为他们一一演示过。

    八境,九境和十境的出拳,白嬷嬷也亲身演练过。

    只是姜匀在内的孩子,都觉得从十境跌到九境的白嬷嬷,当下境界是更高些,但是只论出拳那点模模糊糊的“意思”,总觉得还是年轻隐官更让人神往。

    只是先前的演武,就真的只是演练,孩子们只是旁观。

    今天陈平安想要让孩子们站在与自己

    为敌的立场上,亲身感受那一拳。

    当年在北俱芦洲,前辈顾,拦住去路。

    曾问拳于自己。

    出拳毫无征兆,接拳毫无准备,顾那突兀一拳,倏忽而至,当时陈平安几乎只能束手待毙。

    陈平安停步后,静心凝气,浑然忘我,身前无人。

    与陈平安遥遥对峙的姜匀,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下意识就与所有人提醒道:“咱们都咬牙站稳了,谁都不能后退,谁都不要背贴墙壁,就算吓得尿裤子,也要站着不动!”

    那个玉笏街的小姑娘孙蕖颤声道:“我现在就怕了。”

    孙蕖最初与姜匀一样,是最不希望学拳的孩子,因为她有个妹妹,名叫孙藻,是剑修。

    元造化低声道:“那你就一心立桩,什么都不要想!”

    陈平安没有着急出拳。

    这对于那些站在墙根下的孩子而言,更是煎熬。既然早晚挨刀,不如给个痛快,总好过对方慢悠悠磨刀吓唬人。

    阿良说道:“郭竹酒,你师父在给人教拳,其实他自己也在练拳,顺便修心。这是个好习惯,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全是贬义的说法。”

    陈平安先前所学拳法太杂,需要借此机会,好好反省一番,熔铸一炉。或者偶尔什么都不想,就跟平常人用睡觉作为休歇差不多,来这里静静心。教拳,练拳,修心,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宫之行,看似一件事,其实是在做三件事。

    为剑气长城的这拨武夫胚子教拳喂拳,更重要的,还要尽量给所有孩子一条相对安稳的修行路,原本对于一位需要为战局走势负责的隐官而言,就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分心事。可到最后,结果还是没亏。

    郭竹酒早早摘下书箱搁在脚边,然后一直在模仿师父出拳,从头到尾就没闲着,听见了阿良前辈的言语,一个收拳站定,说道:“师父那么多学问,我一样一样学。”

    白嬷嬷站在一旁,轻声说道:“姑爷这一拳下去,估计不少孩子会当场崩溃。”

    阿良笑道:“能够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处,是好事。”

    当时顾前辈,作为撼山拳谱的老祖宗,看到了自己这位来自别洲的纯粹武夫,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顾便以十境武夫递出九境巅峰一拳。

    陈平安一步跨出,悄无声息。

    以六步走桩前行,转瞬之间,快若奔雷,整座演武场都开始震动起阵阵涟漪,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

    孙蕖这样希冀着以立桩来抵御心中畏惧的孩子,演武场震动之后,就立即被打回原形,立桩不稳,心境更乱,满脸惊骇。

    姜匀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后,轻喝一声,一脚重重踩踏而出,拉开拳架,以自身拳意抵御天地拳意。眼见着身旁孙蕖就要跌倒在地,姜匀一咬牙,挪步横移,满脸痛苦之色,依然挡在了孙蕖身前。毕竟是个小娘们,他这个大老爷们得护着点。

    许恭和元造化几乎同时喊道:“六步走桩!”

    所有孩子竟是心有灵犀,几乎同时不退反进,要以走桩对走桩。

    罡风铺面,拳意压身。

    哪里是他们想要以退为进就能成的,至多踏出两步,所有人便踉跄后退。

    那孙蕖不知如何生出的一点胆识,竟是绕开了身前姜匀,选择自己面对那一拳。

    转瞬过后。

    连同姜匀在内,所有人都背靠墙壁,个个脸色惨白,汗流浃背,还有些体魄孱弱的孩子,早已靠墙跌坐在地。

    陈平安站在演武场中央地带,一手负后,一手握拳贴在腹部,悠悠然吐出一口浊气。

    赶紧转过头,抹了一下鼻子流淌出的鲜血,以当下的体魄递出这形似神似一拳,哪怕最终只是出了半拳,还是很不轻松。

    陈平安转头笑道:“都起来吧,今天练拳到此为止。”

    所有孩子都没有回过神,有些呆滞。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拳过后,不得不说,我挑选武道种子的眼光,真是不错。以后你们哪天自己行走江湖了,遇到同辈武夫,大可以说,你们的教拳之人,是剑气长城十境武夫白炼霜,喂拳之人,是浩然天下陈平安,一旁观拳之人,曾有剑客阿良。”

    与白嬷嬷告辞,陈平安和阿良带着郭竹酒,三人徒步离开躲寒行宫。

    阿良说道:“竹酒啊,先前你师父提到观拳之人,只说了我,忘了你,伤不伤心?”

    郭竹酒一脸疑惑道:“师父说了啊,阿良前辈你没听见?”

    阿良愣了一下,“我怎么没听见?”

    郭竹酒一本正经道:“我在自个儿心里,替师父说了的。”

    阿良赞叹道:“竹酒你这份剑心,厉害啊。”

    陈平安笑道:“阿良,那么剑气十八停?能不能教给我这弟子?”

    阿良无奈道:“我先前说要教,竹酒不稀罕啊。”

    阿良捋了捋头发,“不过竹酒说我相貌与拳法皆好,说了这般肺腑之言,就值得阿良叔叔死皮赖脸传授这门绝学,不过不急,回头我去郭府做客。”

    郭竹酒与陈平安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师父你懂的。

    师父我懂的。

    郭竹酒不敢久留,今天还是翻墙偷溜出来的,得回家了。

    与师父和阿良前辈道别后,小姑娘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一路飞奔。

    阿良与陈平安去往叠嶂的酒铺。

    阿良问道:“陶文剑仙死后,凭借战功兑换的那些神仙钱,是不是多了些?”

    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说道:“我也拿了些出来。”

    酒铺,坐庄,所有陈平安这些年在剑气长城从酒鬼赌棍那边挣来的神仙钱,再加上通过晏家铺子兜售贩卖那些印章、折扇的收入,一颗雪花钱都没剩下,全部都以剑仙陶文遗产的名义,还给了剑气长城。当然不是陶文要陈平安这么做,而是陈平安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也是陶文愿意托付身后事给年轻隐官的原因所在。

    想要入得一位剑仙的法眼,永远不可能是靠挣多少钱、说过多少漂亮话。

    阿良又问道:“那么多的神仙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就那么随随便便搁在院子里的桌上,任由剑修自取,能放心?隐官一脉有没有盯着那边?”

    大战暂时告一段落,剑修养剑一事,是重中之重,世间剑修的吃钱,那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

    这也是为何剑气长城会有那么多囊中羞涩的剑仙。

    本命飞剑的品秩越高,以及随着剑修境界越来越高,除了太象街屈指可数的几个豪阀,没谁敢说自己嫌钱多。

    只有不在修行关隘的时候,剑修手头才会有几个闲钱,喝酒押注都随意。

    所以可能绝大多数剑修,去往陶文的宅子自行取钱,只取当下所缺钱财,但也注定会有某些剑修,偷偷多拿神仙钱。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人盯着那边。陶文不在意这些,我也无所谓。又不是什么买卖事,不用计较太多。”

    阿良点头道:“是该这么想,轻松些。”

    陈平安摘下别在发髻的那根白玉簪子。

    阿良接过手,心神沉浸其中,然后哑然失笑,“好一个老秀才,当初连我都给骗过了。”

    陈平安甚至都懒得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说道:“先前与离真那场捉对厮杀,靠着这支簪子,才扭转战局,不然我当时还不是剑修,赢不了离真。”

    白玉簪子已经打开禁制,阿良自然一览无余。

    陈平安说道:“光阴流水的流逝,与很多洞天福地都截然相反,约莫是山中一月世上一年的光景。”

    白玉簪子,是一处极其古怪的洞天福地,疆域不大,至多容纳百余人居住其中,灵气也一般,根本算不得风水宝地,准确说来,根本并不适合修道之人修行。

    阿良叹息道:“老秀才用心良苦。”

    老秀才为了弟子齐静春,可谓煞费苦心。

    在此避难,当做一座书斋便是了,大可以安心读书,百年数百年之后,天地变色,说不定下一次重返浩然天下,便是另外一番光景。

    老秀才最早的初衷,极有可能便是要拖到蛮荒天下攻打剑气长城,儒家开辟出第五座天下的通道,多出一座幅员辽阔的崭新天下,换了一张更大的棋盘,落子的地盘多了,弟子齐静春的立足之地,希望就可以更多些。

    老秀才离开功德林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愿意用开辟出一座天下的造化功德,换取齐静春这位弟子在人间的立锥之地。

    陈平安缓缓说道:“先生是这样的先生,那么我如今对待自己的弟子学生,又怎么敢敷衍应付。茅师兄曾经说过,天底下最让人如履薄冰的事情,就是传道授业,教书育人。因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就会让某个学生就牢记在心一辈子了。”

    阿良将白玉簪子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重新别在发髻间。

    八个小篆文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阿良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和煦的日头。

    一旁人的年轻人,青衫长袍,头别白玉簪,脚穿一双千层底布鞋,腰悬养剑葫。

    陈平安突然问道:“阿良,是接连两场架,受了伤?”

    阿良出城两次,第一次还好,哪怕是坐镇城头的剑仙,都看了个大概。

    但是第二次重返战场,其中有一头王座大妖倾力出手,隔绝了天地。

    陈平安难免有些担忧。

    不料阿良摇头道:“没怎么受伤,只是施展了一些压箱底的本事,下次再去战场,就一定会被针对得死死的。就像你那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外人不知,就是关键的胜负手,知道了,下次就很难奏效。毕竟不是在浩然天下漂泊不定,总是遇到生面孔,剑气长城的战场,说大很大,说小也小,我跟那些大妖都是老熟人了,大致路数,心知肚明。我们又是在与整座蛮荒天下抗衡,问题在于对方是不缺法宝仙兵的,就算他们自己没有,借也借得来。”

    陈平安惊讶道:“这都没怎么受伤?”

    阿良笑道:“给你露一手?见识过后,你就知道我为何能够全身而退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大街上就算了吧。”

    阿良埋怨道:“四下无人,咱俩大眼瞪小眼的,露一手有个啥意思?”

    陈平安点头道:“你敢施展,我就敢学。”

    阿良停下身形,以脚尖轻轻碾地。

    陈平安不明就里,跟着停步,拭目以待。

    突然不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有人扯开嗓子怒骂道:“狗日的,还钱!老子见过坐庄坑人的,真没见过你这么坐庄输钱就跑路赖账的!”

    一时间各处酒客们大声叫好,筷子敲碗,手掌拍桌,嘘声四起。

    陈平安双手笼袖,神色自若,小场面。

    阿良伸长脖子回骂道:“老子不还钱,就是帮你存钱,存了钱就是存了酒,你他娘的还有脸骂我?”

    那老剑修一时无语。

    急眼了,老剑修就要吐那狗日的一脸唾沫。

    不曾想阿良轻轻一跺脚。

    脚尖处,出现了一个金色文字,然后字字串联成一个小圆,出现在了阿良脚边。

    皆是圣人教诲。

    以儒家那位至圣先师的一句言语,作为起始第一个圆圈。

    然后是道家阐述的阴阳大道之至理。

    此后有那关于天地人的儒家经典,紧接着更大一圈,是四时流转的不同文章诗句。

    五行。

    十二时辰。

    二十四节气。

    中土文庙陪祀七十二圣贤的根本学问。

    一圈圈金色文字,由内向外,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三教诸子百家,一部部经文典籍或开篇名义或压卷的言语,成百上千位诗词大家、道德贤人、名臣武将、剑仙、豪杰的慷慨之言,皆有文字显化。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一个个金色文字出现得太快,每一句蕴含的意思都太大,以至于连陈平安都倍感目不暇接。

    刹那之间,整座城池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陈平安甚至都看到了不少自己曾经篆刻在竹简上的美好句子。

    看到了许多佛经、法家典籍上的言语,看到了李希圣画符于竹楼墙壁上的文字。

    阿良心意微动,异象消失,笑道:“只需要学个大概就行了。毕竟谁都成为不了另外一个人,也无需如此。我阿良是阿良,小齐是小齐,你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然后转头望向二楼,“你刚才嚷嚷个啥?”

    那老剑修一脸诚挚道:“阿良,要不要喝酒,我请客。”

    阿良嘴上说道:“你他娘的把我阿良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欠钱还跟人讨酒喝的人吗?!”

    眼睛却死死盯住那个老剑修,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能够!”

    老剑修义正言辞,一只手使劲晃荡,有朋友赶紧抛过一壶酒,被老剑修接住后,老剑修转为双手捧酒壶,动作轻柔,轻轻丢出楼外,“阿良老弟,咱们哥俩这都多久没见面了,老哥怪想念你的。得空了,在二掌柜酒铺那边摆上一大桌,喝个够!”

    陈平安和白白得了一壶酒的阿良离去之后。

    酒楼那边,老剑修落座后,抚须而笑,“整个剑气长城,谁能像我这样讨债,让阿良都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躲债?你们啊,是跟着沾光了,所以今儿我就不掏钱了,你们谁来结账?”

    阿良走在路上,喝着那壶别人非要送拦都拦不住的仙家酒酿,突然说道:“那件大事,与宁丫头说过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缘由后果,一五一十都与她说了,我觉得越是亲近人,越该把事情讲明白。”

    阿良笑道:“难怪文圣一脉,就你不是打光棍,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笑着不接话。

    到了酒铺那边,生意兴隆,远胜别处,哪怕酒桌不少,依旧没有了空座。蹲着坐着路边喝酒的人,茫茫多。

    阿良就跟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身前摆了一碗面,一小碟腌菜。

    四周喧闹,到了这座铺子喝酒的大小酒鬼,都是心大的,不心大,估计也当不了回头客,所以都没把阿良和年轻隐官太当回事,不见外。

    阿良手托酒碗,夹了一筷子菜,打了个激灵,真他娘咸,赶紧卷了一大筷子阳春面。

    听着某些家伙吹嘘这儿酒菜得劲,好些个刚被拉来这边喝酒的人,久而久之,便觉得酒水滋味好像真是不错了。

    阿良就纳了闷了,如今给人当托儿不收钱啊?

    陈平安双手捧住酒碗,小口饮酒,喝完一口酒,就望向大街上的熙熙攘攘。

    来来去去,走走停停,悠悠匆匆。

    身边人,可能明天离去。远游人,可能明天回乡。

第六百六十八章 四得其三

    林君璧没有想到庞元济也是个大嘴巴,自己要走的事情,隐官一脉其他剑修都知道了。

    这天拂晓时分,林君璧简简单单收拾了包裹,先逛了一遍避暑行宫,最后回到了大堂那边,将一张张桌案望去。

    对于不知山下寒暑的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几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林君璧却感觉在这里做了好大的一场梦,竟是有些舍不得梦醒。

    林君璧摇摇头,收敛思绪,只觉得就这样不告而别,也不错。

    不曾想一位位剑修御剑而至,除了年轻隐官,都到齐了,就连郭竹酒都拎了个锣鼓过来。

    林君璧正了正衣襟,向众人作揖致谢。

    剑气长城为朋友送行需饮酒,是规矩,一行人去了二掌柜的酒铺饮酒,大清早,犹有座位,人人都是小酌,送别酒,往往不会豪饮,点到为止,林君璧与大掌柜叠嶂讨要了一块无事牌,已是金丹剑修的白衣少年,写了一句“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亲自挂在墙上。

    木牌与木牌,仿佛与剑修同伍。

    顾见龙说了句公道话,“君璧这番话,深得隐官风采。‘而已’二字,妙不可言。”

    林君璧最后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微笑道:“与诸君相处,久在芝兰室。”

    林君璧对郭竹酒说道:“以后我回了家乡,如果再有出门游历,一定也要有竹箱竹杖。”

    最后所有人起身抱拳,并未远送林君璧,郭竹酒有些遗憾,锣鼓没派上用场。

    只是斜挎了一只小包裹的白衣少年,独自离开酒铺,去往通往倒悬山的大门,位于城池和海市蜃楼之间,比那师刀房女冠镇守的旧门,要更加远离城池,也要更加热闹,如今春幡斋和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商贸往来,越来越顺畅。南婆娑洲的陈淳安,郁狷夫所在郁家,苦夏剑仙的师伯周神芝,桐叶洲玉圭宗新任宗主姜尚真,北俱芦洲的几个大宗门,加上许多外乡剑仙在各自大洲结下的香火情,显然都有或明或暗的出力。所以年轻隐官和愁苗剑仙担忧的那个最坏结果,并没有出现,中土文庙对于八洲渡船营造出来的新格局,不支持,却也未曾明确反对。

    林君璧的随身包裹当中,都是些寻常物,一本版刻精良的剑仙印谱,一把从晏家铺子买来的玉竹折扇,以及庞元济这些朋友赠送的小礼物,礼轻情意重,林君璧由衷开怀,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才会在礼物礼节上过多客气,真是朋友了,反而随意。

    一路上戒备森严,在大门那边,林君璧看到了没有覆盖面皮的年轻隐官,还站着一位中人之姿的妇人,她身边,似有天然的草木清香萦绕,女子应该是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实面容,在剑气长城需要如此作为的,屈指可数,剑仙不屑,剑修没必要,当然隐官大人是例外,狠起来,他连女子面皮都往脸上覆,按照顾见龙的说法,上了战场的年轻隐官,假扮女子出剑,身姿还挺婀娜,这话给郭竹酒听了去,也就等于给隐官大人听了去,所以顾见龙瘸腿了个把月。

    林君璧很容易便猜出了那妇人的身份,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梅花园子的幕后主人,酡颜夫人。

    师兄边境一事,酡颜夫人非但没被殃及,不知怎么转投了陆芝门下,这位在浩然天下可谓艳名远播的上五境精魅,将功补过,梅花园子的所有家底,事后都充公给了避暑行宫。要说是美人计,对谁都可以管用,唯独对年轻隐官那是没有半颗铜钱的用处。至于梅花园子变故的内幕曲折,年轻隐官没细说,也没人愿意追问。

    陈平安说刚好要去趟春幡斋,顺路。

    林君璧当然没意见。

    如今的隐官大人,往来于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已经不太需要刻意遮掩。该知道的,都会假装不知道。不该知道的,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以如今剑气长城的戒备,谁有心,知道了,就是天大的麻烦。隐官一脉的权柄极大,飞剑杀人,根本无需说个为什么、凭什么。哪怕是太象街和玉笏街的豪门大宅,只要有嫌疑,被避暑行宫盯上了,隐官一脉的御剑,一样如入无人之境。

    最近两年,依循许多只有隐官一人掌握的谍报,顺藤摸瓜,有过许多搜捕截杀,林君璧就亲身参与过两场围剿,都是针对海市蜃楼那边的“商贾”,滴水不漏,砍瓜切菜一般。其中一场风波,涉及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元婴,后者在海市蜃楼经营多年,伪装极好,人缘更好,隐官一脉又不愿阐明道理,半座海市蜃楼差点当场哗变,结果城池内高魁在内的六位剑仙,一起御剑悬空,年轻隐官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众目睽睽之下,双手笼袖站在楼外,等到愁苗拖拽尸体出门,才转身离去,当天海市蜃楼的大小店铺就关了二十三家,剑气长城根本没有拦阻,任由他们搬迁去往倒悬山,不过第二天铺子就全部换上了新掌柜。

    隐官一脉的剑修出剑,从愁苗到董不得,再到明明还是个小姑娘的郭竹酒,都很干脆利落。

    不过许多腌事,不是痛快出剑就可以解决的,林君璧记得年轻隐官在剑坊那边待了一旬之久,回到避暑行宫之后,破天荒没有与剑修坦言事情经过,只说解决了个不小的隐患。

    有些时候林君璧也会胡思乱想,若是我们隐官一脉,我们这座避暑行宫,是在浩然天下扎根的一座门派,会如何?

    年轻隐官是山主,愁苗剑仙是掌律,剑仙米裕负责谱牒,韦文龙管钱,其余剑修安心练剑,同时各掌一峰一脉,分别开枝散叶,各凭喜好,收取弟子。

    一定会很壮观。至多不出百年,整个浩然天下都要侧目相看。可惜是他林君璧的痴心妄想。

    酡颜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多打量了几眼少年,那个“边境”曾经提及过这个小师弟,十分看重。

    到了倒悬山,林君璧按照自家先生密信的叮嘱,去往猿蹂府见一位先生故友,然后今晚就要乘坐跨洲一艘返回中土神洲。

    在那猿蹂府大门口,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只木盒,说道:“装了些去过酒铺喝过酒的故人遗物,你好好珍惜,以后可能用得着。我只希望你对得起里边的遗物,不要让我看走眼,送错了人。”

    林君璧双手接过木盒,猜出里边应该都是从酒铺墙壁上摘下的一块块无事牌,这份临别赠礼,极重。

    只要林君璧有心,一回到中土神洲,他就可以立即折算成一笔笔香火情,朝野清誉,山上名声,甚至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林君璧沉声道:“隐官大人只管放心,君璧以后做事,只会更有分寸。”

    陈平安轻声道:“一事归一事,对事不对人。回到了邵元王朝,希望你读书修行两不误

    。一入人众,清者易浊,君璧你要多多思量。”

    林君璧后退一步,作揖行礼,“君璧拜别隐官。”

    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平安和酡颜夫人去往春幡斋,林君璧望向两人背影,突然喊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璧不曾在买卖一事上,见过陈先生这般清爽人。”

    陈平安没有转身,挥挥手。

    林君璧目送两人离去。

    临近春幡斋。

    酡颜夫人嫣然而笑,以心声与年轻隐官言语道:“林君璧走了,隐官一脉其余的外乡剑修,何去何从?也要跑路了?”

    陈平安笑呵呵反问道:“跑路?”

    酡颜夫人转头望向年轻隐官,满脸歉意神色,却说着死不悔改的言语:“兴许措辞有误,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只要是活着离开剑气长城的人,不还是跑路?当然陆先生除外。”

    称呼女子为先生,在浩然天下是一种莫大的敬称。

    陈平安说道:“酡颜夫人,连整座梅花园子都能长脚跑路,好意思说我们隐官一脉的外乡人?”

    酡颜夫人换了一种语气,“说实话,我还是挺佩服这些年轻人的手段气魄,以后回了浩然天下,应该都会是雄踞一方的豪杰,了不起的大人物。之所以说些风凉话,还是羡慕,年轻人,是剑修,还大道可期,教人每看一眼,都要嫉妒一分。”

    进了春幡斋,陈平安说道:“知道为何我要让你走这趟倒悬山吗?”

    酡颜夫人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道:“这我哪里猜得到,隐官大人位高权重,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找个人少时分,你将整座梅花园子迁徙去往剑气长城,有用处,避暑行宫会记你一功。”

    酡颜夫人埋怨道:“隐官大人竟是连一座空壳子的梅花园子都不放过?可劲儿欺负一个妇道人家,不合适吧?就不能让我留个念想?将来到了南婆娑洲,我总得略尽绵薄之力,让陆先生有个清清静静的修道之地吧?”

    陈平安说道:“有没有那座扎眼的梅花园子,以陆芝的性情,都会主动帮你斩断过往恩怨,让你安心修行,你就别多此一举了。只要你能够跻身仙人境,在浩然天下就算真正有了自保之力,哪怕陆芝不在身边,谁都不敢小觑酡颜夫人,各处书院也会对你以礼相待。”

    酡颜夫人哀怨道:“再无花前月下,只有柴米油盐,我这身世可怜的人间惆怅客呦。”

    陈平安说道:“自知者不怨人。”

    酡颜夫人白了一眼,妩媚天然,风情流淌,“陈先生讲道理的时候,最不解风情了。”

    陈平安皱眉道:“我跟你很熟吗?”

    酡颜夫人故作可怜兮兮状,“城内酒肆的谢夫人,就与陈先生很熟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被阿良和谢掌柜坑惨了。

    酡颜夫人敛容,转为好奇,道:“我只听说那位谢夫人曾是位元婴剑修,后来大道断绝,飞剑断折,剑心崩碎,为何独独对你刮目相看,这里边有说头?陈先生的容貌,总不至于让那位谢夫人一见钟情才对。陈先生若是愿意说道说道,迁徙梅花园子一事,我便心甘情愿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就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上五境精魅。

    在屋子那边见只着了韦文龙,其余邵云岩,米裕和晏溟、纳兰彩焕四人,正在议事堂那边与一拨渡船管事谈生意。

    隔壁屋子,还有春幡斋几位邵云岩的弟子,帮忙算账。

    酡颜夫人撤去了障眼法,姿态慵懒,斜靠屋门。素面朝天无脂粉,萧然自有林下风。

    可惜韦文龙看了眼便作罢,心无涟漪,那女子姿容生得好看是好看,可到底不如账本可爱。

    陈平安坐下后,从堆积成山的账本里边随便抽出一本,一边翻阅账目,一边与韦文龙问了些商贸近况。

    酡颜夫人闲来无事,又不好随便落座乱翻账本,只得坐在门槛上,背对屋子,身体前倾,双手托腮。

    韦文龙回答完了年轻隐官的问询,无意间瞥了眼门槛那边酡颜夫人的背影,便再没能挪开眼睛。

    原来账本之外,别有风景。

    陈平安瞥见韦文龙的异样,就没打搅这家伙的赏景。

    反正韦文龙是条光棍汉,多看几眼不打紧,说不定看着看着就开了窍。

    只是陈平安才翻了两页账簿,韦文龙就已经回过神,似乎觉得还是桌上的账本比较有趣。

    米裕从议事堂那边单独返回,一路骂骂咧咧,实在是给那帮掉钱眼里的渡船管事给伤到了,不曾想意外之喜,见着了酡颜夫人,立即脚下生风,神采焕发。

    不料酡颜夫人已经站起身,拒人千里之外,根本不给米裕套近乎的机会,与陈平安说道:“如果隐官大人信得过,我就自己去搬迁梅花园子了。”

    陈平安点点头。

    酡颜夫人一闪而逝。

    米裕站在门口那边,轻轻挥手扇动清风,对韦文龙笑道:“呆头鹅,先前已经将风景看饱了吧?我要是你啊,早就与酡颜夫人诚心询问,需不需要以双手当做小板凳了。”

    韦文龙无言以对。

    陈平安起身与米裕在春幡斋散步,今天会有两拨商贾联袂登门,陈平安打算旁听第二场议事,等到第一拨渡船管事散去,再去议事堂。

    米裕说了一番意外言语,“梅花园子的这位酡颜夫人,也是位苦命女子。所以见着了我这种人,最为厌烦。”

    陈平安没有悬挂那枚“濠梁”养剑葫,米祜米裕两位剑仙,兄弟二人的自家事,既然米祜有了定夺,他陈平安就不去画蛇添足了。

    米裕突然说道:“我一直不敢返回剑气长城,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陈平安便知道这个在剑气长城声名狼藉的玉璞境剑仙,已经清楚了兄长米祜的打算。

    米裕沉默片刻,“可去还是要去的,躲又躲不掉。”

    陈平安这才取出那枚养剑葫,递给米裕。

    米裕只是瞥了眼,便摇头道:“我哥送你的,给我算怎么回事。隐官大人,你还是留着吧,我哥也放心些。反正我的本命飞剑,已经不需要养剑葫来温养。”

    米裕先前作为隐官一脉的剑修,与其余剑修一同轮番上阵,几次上阵厮杀,倾力出剑不假,米裕却一直不敢真正忘却生死,道理很简单,因为一旦他身陷绝境,到时候救他之人,先死之人,只会是兄长。

    陈平安一脚踹在米裕身上,“那就抓紧去。”

    米裕离开了春幡斋。

    春幡斋议事堂第一拨渡船管事散去后,邵

    云岩三人需要送客,陈平安这才步入空无一人的大堂。

    等到邵云岩和晏溟、纳兰彩焕去而复还,陈平安没有坐在主位上,就落座在了米裕位置,与晏溟和纳兰彩焕距离更近。

    邵云岩则随便坐在了对面位置上。

    纳兰彩焕详细禀报了八洲渡船的商贸进展,关于皑皑洲神仙钱一事,还是最棘手,皑皑洲刘氏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纳兰彩焕提及此事,忧心忡忡,继而有些愤懑神色,“不如将那猿蹂府直接抢了?不是梅花园子和春幡斋这种炼化之物又如何,拆了便是,那些个亭台楼阁栋梁石板,全是神仙钱!反正刘氏也没想着搬走,人走楼空,几乎算是无主之物了。大不了让南箕渡船江高台私底下捎句话给皑皑洲刘氏,就当是我们承了他们一份情,以后让谢松花之流的剑仙,帮着偿还便是了。”

    邵云岩苦笑不已,好一个异想天开。

    只说一事,剑仙谢松花,是谁都能说得动的吗?

    不曾想陈平安说道:“先不急,拆肯定是要拆的,皑皑洲刘氏估计就等着我们去拆猿蹂府。坐在家中,等着我们将这份人情送上门。不过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们也要事先想好谢松花在内的帮忙剑仙,为我们承担此事的该得回报,是需要丹坊拿出些什么,还是避暑行宫拿出些收缴来的战利品,回头你们三位帮着合计一下,到时候就不用问询避暑行宫了,直接给个结果。”

    晏琢问道:“浮萍剑湖郦采购买停云馆一事,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多出一条渡船航线?与桐叶洲玉圭宗搭上线?桐叶洲物产丰富,如果能够让老龙城那几条渡船全力运往倒悬山,说不定可以多出两成物资。”

    陈平安摇头道:“只能止步于此了,姜尚真是以姜氏家主的身份,送来那些神仙钱,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虽说姜尚真如今已经是玉圭宗的新任宗主,可桐叶洲最新的飞升境荀渊,绝对不会答应此举,何况姜尚真不会这么失心疯。

    姜尚真如果真敢以私废公,说不定马上就会失去宗主之位。

    荀渊绝对做得出来,说不定连姜氏家主都要换人,云窟福地就要换个老天爷了。

    在其位谋其政,对于所有的谱牒仙师而言,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天大道理。

    山泽野修有野修的利弊,谱牒仙师有仙师的得失。

    酡颜夫人突然出现在大门外边,手托一只盆景,盆内亭台楼阁,林木葱茏,纤毫毕现。

    小小盆景,就是整座梅花园子了。与陈平安印象中搬迁宅子的兴师动众,出入极大。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间清绝处,掌上小山丛。

    酡颜夫人站在门口,将盆景轻轻丢给年轻隐官,笑问道:“是不是与绶臣有关?!”

    邵云岩等人只觉得一头雾水。

    陈平安将盆景收入咫尺物,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你可以问陆芝。”

    邵云岩等到摇曳生姿的酡颜夫人远去后,打趣道:“如此一来,倒悬山四大私宅,就只剩下雨龙宗的水精宫不归咱们了。”

    晏溟神色淡漠,随口道:“既然喜欢看热闹,说风凉话,就看个饱,说个够。”

    纳兰彩焕望向大门外边,想起水精宫和雨龙宗修士的嘴脸做派,冷笑道:“那么多无辜的修道之人,咱们不救上一救,以后我们剑气长城那是肯定要挨骂了,很不剑修,不配剑仙。隐官大人如果不拦着,我这就去水精宫苦口婆心劝说一番,早早搬迁宗门,去往别处享福,些许钱财损失,总好过丢了性命。”

    陈平安没掺和。

    等到邵云岩起身去迎接第二拨渡船管事。

    纳兰彩焕发现年轻隐官已经没了身影。

    哪怕清楚对方就近在咫尺,作为元婴剑修的纳兰彩焕,却毫无察觉,一丝气机涟漪都无法捕捉。

    随后一场议事,耗时一个半时辰,多是双方扯皮。

    邵云岩唱红脸,纳兰彩焕当恶人,晏溟拉偏架。

    陈平安其实就一直站在米裕那张椅子后边,安安静静看着双方的讨价还价。

    笼中雀的小天地越是狭小,小天地的规矩就越重。

    当陈平安将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收拢为咫尺之地的时候,便是纳兰彩焕这样的元婴剑修都不知不觉。

    对付四大难缠鬼之外的山上练气士,只要是上五境之下,凭借松针、咳雷或是方寸符,以及武夫体魄,御风御剑皆可,瞬间拉近双方间距,施展笼中雀,收拢笼中雀,面对面,一拳,结束。

    一位没能参加过首次春幡斋议事的渡船管事,吵架吵得急眼了,一拍手边花几,震得茶盏一跳,怒道:“哪有你们这样做买卖的,杀价杀得丧心病狂!就算是那位隐官大人坐在这里,面对面坐着,老子也还是这句话,我那条渡船的物资,你们爱买不买,春幡斋再杀价就等于是杀人,惹恼了老子……老子也不敢拿你们咋样,怕了你们剑仙行不行?我大不了就先捅自己一刀,干脆在这里养伤,对春幡斋和自家宗门都有个交待……”

    晏溟身体后仰几分,背贴椅背,其实这桩买卖,不是没得谈,按照春幡斋给出的价格,对方还是能赚不少,纯粹就是对方瞎折腾,买卖人的乐趣在此。

    晏溟谈不上厌恶,毕竟在商言商,只是这些个老狐狸,来了一拨又来一茬,人人如此,次次如此,到底还是让人心累。

    纳兰彩焕笑容玩味。

    然后十数位渡船管事,齐齐望向一处,凭空出现一个修长身影。

    人人瞬间起身。

    对面有个年轻人双手交叠,搁放在椅圈顶部,笑道:“一把刀不够,我有两把。捅完之后,记得还我。”

    纳兰彩焕虽然对年轻隐官一直怨念极大,但是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陈平安的言语,确实比较让人神清气爽。

    有先前与年轻隐官打过照面的渡船管事,已经毕恭毕敬自报名号,然后抱拳道:“见过隐官!”

    那个嚷嚷着要捅自己一刀的管事,好似被天雷劈中,怔怔无言。

    陈平安却没有真为难这个管事,反而主动让利一分,然后就离开大堂。

    这一次出了春幡斋,返回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有像往常那样绕远路,而是走了最早的那道大门。

    还是那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见着了陈平安,小道童头也没抬。

    大门另外那边的抱剑汉子没露面,陈平安也没有与那位名叫张禄的熟悉剑仙打招呼。

第六百六十九章 今天明天后天

    陈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与一位剑修男子勾肩搭背,说你伤心什么,纳兰彩焕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吗?不可能的,她纳兰彩焕没这本事。那个男人没觉得心里好受些,只是愈发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壶,空了,阿良赶紧又要了一壶酒,听到嘘声四起,只见谢夫人拧着腰肢,绕出柜台,眉眼带春,笑望向酒肆外边,阿良转头一看,是陈平安来了,在剑气长城,还是咱们这些读书人金贵啊,走哪儿都受欢迎。

    陈平安落座后,笑道:“阿良,邀请你去宁府吃顿饭,我亲自下厨。”

    谢夫人将一壶酒搁放在桌上,却没有坐下,阿良点头答应了陈平安的邀请,这会儿仰头望向妇人,阿良醉眼朦胧,左看右看一番,“谢妹子,咋个回事,我都要瞧不见你的脸了。”

    妇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见两座倒悬山?也没个新鲜说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柜的剑仙印谱,那才是读书人该有的说头。”

    谢妹子的喜新厌旧,阿良有些伤心。

    两人离去,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说道:“以前在避暑行宫翻阅旧档案,只说谢鸳受了重伤,在那以后这位谢夫人就卖酒为生。”

    阿良震散酒气,伸手拍打着脸颊,“喊她谢夫人是不对的,又不曾婚嫁。谢鸳是杨柳巷出身,练剑资质极好,小小年纪就脱颖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纪小些,与纳兰彩焕是一个辈分的剑修,再加上程荃赵个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她们就是当年剑气长城最出挑的年轻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沥,天地朦胧,英俊书生忽见一女子,撑伞而行,青罗之衣,撑伞如花开陌上,人如杨柳依依春雨中,绝美。”

    陈平安说道:“将‘英俊书生’去掉,只余女子一人,那幅画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没有那位英俊书生的亲眼所见,你能知道这番美人美景?”

    阿良继续道:“谢鸳在战场上与剑仙绶臣的一个师妹,互换了一把本命飞剑,各自崩碎,然后身受重伤的她来不及撤离,就被绶臣赶到,又补了一剑。如果没有遭此一劫,谢鸳跻身上五境,很轻松。所以谢鸳与‘文海’周密一脉,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将那甲申帐流白打了个半死,谢鸳对你自然心怀感激。”

    阿良幸灾乐祸道:“这种事情,见了面,至多道声谢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钱。”

    陈平安这才心中了然,阿良不会无缘无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顿酒。

    原来是为谢鸳解开一心结,当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顿酒。

    到了宁府,陈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厨,白嬷嬷帮忙,两人闲聊些琐碎事。

    阿良在陈平安所住宅子的厢房里边,翻看那本如雷贯耳的剑仙印谱,桌上还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质平平的素章,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会动UU小说刀了。

    宁姚坐在一旁,问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座白玉京,都无法完全将其镇压?”

    化外天魔的由来,浩然天下一直没有个确切说法。至于剑气长城的剑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说了个大概:“还不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惹来的祸事,自个儿擦不干净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复一年,洪灾泛滥,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筑造堤坝去堵,筑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头顶洪水,高悬在天’的凶险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标不治本,推本溯源,每个练气士都有责任。据说道老二的那位大师兄,一直致力于寻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陆沉,其实也有各自的对应之策,只是一个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陆沉那个法子又太随意,估摸着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希望,还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过道门教祖的头衔,是道家自封的,诸子百家当然不会认。

    阿良笑道:“别怪我说得含糊,不是故意与你卖关子,实在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碍,尤其是这化外天魔,对付起来,越是天才越无力。当然事无绝对,总有些例外,宁丫头你就是例外。可一旦与你说了,反而不妥,不如顺其自然。”

    宁姚点点头。

    之所以询问化外天魔,她还是担心陈平安未来的结金丹、生元婴。

    至于她自己,好像没什么任何隐忧,跻身金丹和元婴,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宁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难。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个天机,“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并不轻松,与剑气长城是不一样的战场,惨烈程度却相仿。西方佛国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厉鬼,汇聚如海,你说怪谁?”

    宁姚说道:“人?”

    阿良说道:“人生识字始忧患。那么人一修道,当然忧虑更多,隐患更多。”

    宁姚疑惑道:“阿良,这些话,你该与陈平安聊,他接得上话。”

    阿良笑道:“就不给他加担子了。宁丫头你听过了就忘,所以与你聊才是对的。”

    阿良双手手心拧转着一枚似玉实石的素章,并无文字雕琢,缓缓道:“修行一事,终究被天地大道所压胜,加上修行路上,习惯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给,只收不放,当然后患无穷。先贤们登山修行,饮鸩止渴,是不喝不行。我们这些后辈,只是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经是两个人了。所以才会有了那么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这可是老人们真生气了,才会忍不住骂出口的肺腑之言。不过老人们,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以后的年轻人,能够证明他们的气话是错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认的,书是要读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饭更是要吃的!”

    宁姚说道:“你别劝陈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证不多喝,但是得喝。卖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柜

    黑心,我得帮着二掌柜证明清白。”

    今天的宁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饭,都是家常菜。

    陈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阿良没客气,坐在了主位上,笑问道:“左右是你师兄,就没来过宁府?”

    陈平安无奈道:“提过,师兄说先生都没有做客宁府,他这个当学生的先登门摆架子,算怎么回事。一问一答之后,当时城头那场练剑,师兄出剑就比较重,应该是责怪我不明事理。”

    阿良抿了一口酒,摇头道:“你也是傻,就不知道与左右说,到时候你会为老秀才空出主位?老秀才等于预先落座了,他这个当学生的,敢不落座陪着?先生哪怕不在身边,要在心中啊。”

    陈平安觉得有道理,深感遗憾。就大师兄那脾气,相信自己只要搬出了先生,在与不在,都管用。

    阿良不愧是老江湖,自己还是差了好多道行。

    白嬷嬷埋怨道:“姑爷是实诚人,没你阿良那么多弯弯肠子。”

    阿良赶紧举起酒碗,“白姑娘,我自罚一杯,你陪阿良哥哥喝一碗。”

    白炼霜瞪了眼阿良,没搭理,只是帮着宁姚和陈平安分别夹了一筷子菜。

    她一个糟老婆子,给人喊姑娘,还是当着小姐姑爷的面,像话吗?

    阿良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妪,难免有些伤感。

    记得自己刚刚认识白炼霜那会儿,好像还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来着,女子纯粹武夫,到底不比女子练气士,很吃亏的。

    剑气长城的剑修女子,光看容貌,很难辨认出真实年龄。

    担任宁府管事的纳兰夜行,在初次见到少女白炼霜的时候,其实相貌并不苍老,瞧着就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只是再后来,先是白炼霜从少女变成年轻女子,变成头有白发,而纳兰夜行也从仙人境跌境为玉璞,容貌就一下子就显老了。其实纳兰夜行在中年男子相貌的时候,用阿良的话说,纳兰老哥你是有几分姿色的,到了浩然天下,一等一的紧俏货!

    而年轻时候姿容极佳的白炼霜,虽是姚家婢女出身,但是在剑修众多、武夫稀罕的剑气长城,早先更是很不愁婚嫁的。

    只是白炼霜眼界高,武道资质极好,也没瞧上哪位剑仙男子,年复一年,小姑娘就变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不小心就成了老嬷嬷。

    阿良笑道:“白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纳兰夜行,还有姜匀那小子的爷爷,就是叫姜础绰号石子的那个,他与你差不多岁数,再有好几个现如今还是打光棍的酒鬼,早年见着了你,别看他们一个个怕得要死,都不怎么敢说话,回头相互间私底下碰头了,一个个相互骂对方不要脸,姜础尤其喜欢骂纳兰夜行老不羞,多大岁数了,前辈就乖乖当前辈,纳兰夜行骂架本事那是真稀烂,惨不忍睹,好在打架在行啊,我曾经亲眼看到他大半夜的,趁着姜础睡着了,就潜入姜家府邸,去打闷棍,一棍子下去先打晕,再几棍子打脸,一气呵成,棍子不碎人不走,姜础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鼻青脸肿的,后来还与我买了好几张驱邪符来着。”

    老妪一笑置之,只是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靠近大门的空位置。

    宁姚有些担心,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有些话,白嬷嬷是家中长辈,陈平安终究只是个晚辈,不好开口。

    阿良来说才合适。

    阿良与白炼霜又念叨了些陈年往事。

    白嬷嬷也都没怎么搭话,就是听着。

    很多与自己有关的人和事,她确实至今都不清楚,因为以前一直不上心,兴许更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

    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听得很认真,便有些无奈。

    阿良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在家乡那边,就没几个你惦念或是喜欢你的同龄女子?”

    陈平安不假思索,说道:“没有。年纪太小,不懂这些。再说我很早就去了龙窑当学徒,按照家乡那边的老规矩,女子都不被允许靠近窑口的。”

    阿良说道:“不对啊,听李槐说,你家泥瓶巷那边,隔壁有户人家,有个小姑娘家家,贼水灵,这可就是书上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关系能差到哪里去?李槐就说你每天起一大早,就为了帮忙挑水,还说你家有堵墙壁给挖出了个坑,只差没开一扇窗户了。”

    每天你大爷。

    陈平安心中腹诽,嘴上说道:“刘羡阳喜欢她,我不喜欢。还有李槐见着你阿良的时候,根本就没去过泥瓶巷。他李槐家汲水,从来不去铁锁井那边,离着太远。我家两堵墙,一边挨着的,没人住,另外一边挨着宋集薪的屋子。李槐说鬼话,谁信谁傻。”

    宁姚说道:“我见过她,长得是挺好看的。就是个儿不高,在隔壁院子瞅着陈平安的院子,她如果不踮脚,我只能瞧见她半个脑袋。”

    阿良揉着下巴,显然还要再聊,陈平安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喝完酒,我吃饭了。”

    这一顿饭,多是阿良在吹嘘自己以往的江湖事迹,遇见了哪些有趣的山神水仙、阴物精魅,说他曾经见过一个“食字而肥”的鬼魅读书人,真会吃书,吃了书还真能涨修为。还有幸误打误撞,参加过一场美其名曰百花神宴的山中筵席,遇见了一个躲起来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原来是个芭蕉小精怪,在埋怨天底下的读书人,说世间诗词极少写芭蕉,害得她境界不高,不被姐姐们待见。阿良很是义愤填膺,跟着小姑娘一起大骂读书人不是个东西,然后阿良他文思泉涌,当场写了几首诗词,题写树叶上,打算送给小姑娘,结果小姑娘一张树叶一首诗词都没收下,跑走了,不知为何哭得更厉害了。阿良还说自己曾经与山野坟茔里的几副骷髅架子,一起看那镜花水月,他说自己认得其中那位仙子,竟是谁都不信。

    曾在市井小桥上,见着了一位以冷若冰霜著称于一洲的山上女子,见四下无人,她便裙角飞旋,可爱极了。他还曾在杂草丛生的山野小径,遇上了一拨长舌妇的女鬼,吓死个人。也曾在破败坟头遇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浑浑噩噩的,见着了他,就喊着鬼啊,一路乱撞,跑来跑去

    ,一下子没入土地,一下子蹦出,只是如何都离不开那座坟冢四周,阿良只好与小姑娘解释自己是个好鬼,不害人。最后神志一点一点恢复清明的小丫头,就替阿良感到伤心,问他多久没见过太阳了。再后来,阿良离别之前,就替小姑娘安了一个小窝,地盘不大,可以藏风聚水,可见天日。

    一直说到这里,一直神采飞扬的男人,才没了笑脸,喝了一大口酒,“后来再次路过,我去找小丫头,想知道长大些没有。没能瞧见了。一问才知道有过路的仙师,不问缘由,给随手斩妖除魔了。记得小姑娘开开心心与我道别的时候,跟我说,哈哈,我们是鬼唉,以后我就再也不用怕鬼了。”

    阿良捻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细细嚼着,“但凡我多想一点,哪怕就一点点,比如不那么觉得一个小小鬼魅,那么点道行,荒郊野岭的,谁会在意呢,为何一定要被我带去某位山水神那边安家?挪了窝,受些香火,得了一份安稳,小丫头会不会反而就不那么开心了?不该多想的地方,我多想了,该多想的地方,比如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心问道,从不多想,世间多万一,我又没多想。”

    阿良喃喃道:“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想要知道,这么个生生死死都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在彻底离开人间的时候,会不会其实还记得那么个剑客,会想要与那个家伙说上一句话?如果想说,她会说些什么?永远不知道了。”

    阿良说到这里,望向陈平安,“我与你说什么顾不上就不顾的狗屁道理,你没听劝,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骊珠洞天泥腿子,眼中所见,皆是大事。不会觉得阿良是剑仙了,何必为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难以释怀,还要在酒桌上旧事重提。”

    阿良抬起酒碗,自顾自一饮而尽。

    强者的生死离别,犹有壮阔之感,弱者的悲欢离合,悄无声息,都听不清楚是否有那呜咽声。

    宁姚和白嬷嬷先离开饭桌,说要一起去斩龙崖凉亭那边坐坐,宁姚让陈平安陪着阿良再喝点,陈平安就说等下他来收拾碗筷。

    两人喝完酒,陈平安将阿良送到大门口。

    陈平安突然想起阿良好像在剑气长城,从来就没个正儿八经的落脚地儿。

    只知道阿良每次喝完酒,就晃悠悠御剑,城外那些闲置的剑仙遗留私宅,随便住就是了。

    城头那边,他也能躺下就睡。

    阿良说道:“接下来半年,你反正没法子下城厮杀了,那就好好为自己谋划起来,养剑练拳炼物,有的你忙。避暑行宫那边有愁苗坐镇,隐官一脉的剑修,哪怕走掉几个年轻外乡人,都能够补上空缺,继续各司其职,春幡斋还有晏溟他们,两边都误不了事,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多走几趟老聋儿的那座牢狱,有事没事,就去亲身感受一下仙人境大妖的境界压制,可惜那头飞升境给拔掉了脑袋,不然效果更好。我会与老聋儿打声招呼,帮你盯着点,不会有意外。你那把笼中雀的本命神通,还有七境武夫的瓶颈,都可以借机磨砺一番。”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说道:“拖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再拖,就半年,足够老大剑仙安排退路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笑道:“这半年,有我在。”

    阿良突然说道:“老大剑仙是厚道人啊,剑术高,人品好,慈眉善目,浓眉大眼,虎背熊腰,那叫一个相貌堂堂……”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知阿良的马屁为何如此生硬,然后陈平安就发现自己身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茅屋附近,身边不是老剑仙,便是大剑仙。

    假小子元造化,曾经给出过他们这些孩子心目中的十大剑仙。

    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这会儿陈平安的师兄左右已经身在桐叶洲,换成了重返剑气长城的阿良。

    至于隐官大人倒是还在,只不过也从萧换成了陈平安。

    今天不知为何,需要十人齐聚城头。

    老剑仙陈熙主动向年轻隐官微微一笑,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清都双手负后,笑问道:“隐官大人,这里可就只有你不是剑仙了。”

    陈平安无奈点头。

    纳兰烧苇斜眼望去,呵呵一笑。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阿良与老聋儿勾肩搭背,嘀嘀咕咕起来,老聋儿低头哈腰,手指捻须,瞥了几眼年轻隐官,然后使劲点头。

    陈清都说道:“事情聊完,都散了吧。”

    剑仙们大多御剑返回。

    就连阿良都没说什么,与老聋儿散步远去了。

    陈平安愣在当场。嘛呢?

    陈清都挥手说道:“拉你小子过来,就是凑个数。”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老大剑仙,真没我啥事了?”

    陈清都眼神怜悯摇摇头。

    陈平安只得祭出符舟,一头雾水地返回城中。

    先前在北边城头那边,看到了正在练剑的风雪庙剑仙,打了声招呼,说魏大剑仙晒太阳呢。

    魏晋面带微笑,与老大剑仙一般无二的怜悯眼神,望向那条远去符舟,傻了吧唧,有点憨啊。

    回了宁府,在凉亭那边只见到了白嬷嬷,没能瞧见宁姚。老妪只笑着说不知小姐去处。

    陈平安一时无事,竟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就御剑去了避暑行宫找点事情做。

    宁姚坐在自己屋内,正在认认真真写一个“陈”字。

    写完之后,就趴在桌上发呆。

    桌上,陈平安赠送的山水游记旁边,搁放了几本书籍,每一页纸上,都写满了陈平安的名字,也只写了名字。

    今天写陈,明天写平,后天写安。

    一天只写一个字,三天一个陈平安。

    她跟陈平安不太一样,陈平安遇见自己后,又走过了千山万水,有了大大小小的故事。

    她和陈平安重逢于倒悬山之后,她的故事,好像就只有一个陈平安。

第六百七十章 被天下压胜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有纸鸢高高飞。

    纸鸢掠过。

    赵个和程荃破天荒没有相对而坐,两位生死之交,一起并肩坐在北边城头上,眺望城池的某条小巷。

    赵个转头瞥了眼天上纸鸢,会在城头上这么瞎折腾的,只有那个狗日的阿良。

    以前那个男人身边还会跟着一堆的拖油瓶,上一拨孩子里边,会有陈三秋,董不得董画符,叠嶂,再上一两拨,是愁苗,高野侯,罗真意他们。

    赵个收回视线,继续埋怨程荃资质不行,炼化山岳一事太慢,白瞎了当初他的护阵搬山。

    程荃手心攥着一枚印文为柳叶篆“不小心”三字的印章,再双手握拳,好像需要小心翼翼护着那个“不小心”,程荃没有与老友争锋相对,反而问道:“浩然天下的剑仙,是不是没那么多的情情爱爱?”

    赵个笑道:“也未必,你看那风雪庙魏晋,不就是个伤过心的情种,听那小道消息,好像与陈平安还有些关系。不过如此拖泥带水的剑仙还是少数,更多还是蒲禾、谢稚这样的,对待男欢女爱,不甚上心。”

    程荃沉默片刻,以心声言语道:“我们俩若是战功累加,估计也够一人离开了。我与二掌柜比较熟,很聊得来,我跟他打声招呼?”

    赵个嗤笑道:“那小子是给你灌了什么**汤,至于这么掏心掏肺吗?程荃除了骂人,什么时候还学会求人了?”

    剑气长城有很多让人失望的剑修。

    比如资质比岳青还要好的米祜,哪怕如今是大剑仙了,依旧充满了遗憾,米祜本该是最有希望跻身十人之列的剑仙。

    还有米祜那个死活破不开瓶颈的弟弟,玉璞境米裕,再就是赵个身边这位跌境到元婴的程荃,以及一直没能跻身上五境的殷沉,断了双臂就转去当个满身铜臭气商贾的晏溟,这样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有很多,年轻人里边,如今又有了个庞元济。

    程荃说道:“我不是在跟你说笑。”

    赵个笑道:“你觉得是一位定海神针的玉璞境剑仙离开,容易些,还是一个废物元婴境灰溜溜去往浩然天下,更简单?”

    剑修积攒战功,多用于养剑一途,为了添补这么个无底洞,在隐官一脉的功劳簿上,一直增增减减,往往盈余极少,剑仙也不例外,剑仙战功大,飞剑品秩高,消耗也大,比如大剑仙岳青,战功所剩几无。米祜则是为了弟弟米裕,战功挥霍一空,以至于耽误了自己的修行,至于像陆芝这样的,战功只增不减,终究是极少数。

    程荃说道:“你争取去浩然天下吧,收几个弟子,找个投缘的山上道侣,在那边开山立派,你要是大方些,祖师堂就挂上一幅我的画像。”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蹲在他们身后,城头风大,那只纸鸢在三人头顶飘荡晃去。

    阿良笑道:“挂程荃的画像干啥,两个大老爷们紧挨着,容易让人误会,要挂就挂彩云的,多好看一姑娘啊,赵老哥可以每天都对徒子徒孙们说,这就是师娘、祖师婆婆,剑气长城早年还有个叫程荃的王八蛋,练剑稀烂,长得还歪瓜裂枣,竟敢垂涎你们祖师婆婆的美色许多年……”

    程荃大骂道:“放你娘的屁,赵个上次出城助我搬山,他说漏了嘴,自己都承认了,彩云喜欢的人,是……”

    说到这里,程荃止住话头,说不下去了。

    阿良说道:“能走一个是一个吧。”

    说完这句话,阿良就站起身,继续放飞纸鸢。

    路过一处,空荡荡的,阿良却驻足许久,松开纸鸢,瞬间飘荡远去云海中。

    阿良一路散步,驻守城头的剑仙,反正大多是熟人,阿良都能聊上几句。

    其中一处,人挺多,都是外乡剑修,三位剑仙在为三位晚辈剑修指点剑术,皆盘腿而坐,相谈甚欢。

    阿良一路搓手小跑过去,其中一位女子剑仙就要起身离去,阿良最受不得这些,见着了阿良哥哥,羞赧个什么,就赶紧要与那位剑仙姐姐一起散步,城头极高,许多云海在脚下聚散,晚霞成绮水天间,多好的风景,适合才子佳人谈心,不是神仙眷侣,胜似神仙眷侣。

    那女子眼见着是逃不掉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便坐回原地,反正她如何都不愿意与这个男人单独相处。

    三位剑仙,扶摇洲谢稚,野修出身,这辈子始终孑然一身,连个徒弟都不愿意收,不过刚刚改变了主意,打算在剑气长城收一两个嫡传弟子,传承香火,却不是挑选那些资质堪称惊才绝艳的孩子,而是对自己胃口的,有大毅力的,以后天性情和韧性见长的,因为剑仙谢稚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剑仙胚子。

    金甲洲女子剑仙宋聘,佩剑“扶摇”,妆容极美,戴在面容前的挑心、分心,皆是一等一的仙家手笔,巧夺天工,女子练气士,向来极少如市井妇人那般喜好金银簪钗,宋聘却反其道行之,偏以满池娇金分心,夺人眼目,非但不给人俗艳之感,反而别有韵味。

    流霞洲,剑仙蒲禾,是个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在流霞洲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张,虽是个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却比身旁那个山泽野修的剑仙谢稚,行事更加随心所欲。蒲禾在剑气长城问剑落败,才留在了这边,常年借住在城外的剑仙宅邸“翠郁亭”。

    蒲禾见到了阿良,脸色难看至极。

    理由很简单,蒲禾刚到剑气长城游历那会儿,当初就是这个狗日的撺掇自己问剑米祜,说那米祜境界不高,名气却大,打赢了米祜再回浩然天下,腰杆得多硬!关键是打赢了米祜,就等于是买一送一,一并打赢了那个名气更大的米裕,这种便宜不占,天打雷劈。结果等到蒲禾一问剑,才知道那米祜的战力,是可以等同于仙人境的。

    三位年轻剑修,刚好分别来自三位剑仙的家乡,分别是鹿角宫剑修宋高元,流霞洲龙门境曹衮,金甲洲金丹境玄参。

    三人在避暑行宫那边,与阿良都见过,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师交待的任务,给阿良捎了话,此行游历,宋高元已经无所求。

    而宋聘这三位剑仙,当初都曾跟随年轻隐官做客倒悬山春幡斋,所以与三个隐官一脉的年轻剑修,算是有了些额外香火情的。

    不然谢稚三人,今天都不会相约碰头,然后喊来三个年轻人指点剑术,根本犯不着。哪怕是同洲同乡又如何?他们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巅的前辈剑仙,哪里需要这点所谓的山上情谊。说句难听的,如果“会做人”,三人根本就不会来这剑气长城,置身于险地,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乡开宗立派了。

    成为上五境修士,与辛辛苦苦当那一宗之主,是两回事,山上公认后者更难。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边,唏嘘道:“宋姑娘,那么一桩文字姻缘,怎么舍得别后不相见。”

    扶摇洲曾有诗家文豪,羁旅途中,偶见来自金甲洲的女子剑仙,一见倾心,写下了诸多缠绵悱恻的动人诗篇,只可惜未能打动心上人。

    剑仙谢稚与阿良不算太熟,所以还有心情开玩笑,“阿良前辈,那句脍炙人口的‘我曾见卿更梦见,瞳子湛然光可烛’,以及与之诗词唱和的‘半缘修道半缘君’,确实绝配。”

    宋聘微微愠怒,“谢稚,慎言。”

    谢稚立即闭嘴不言。

    能够跻身上五境的女子,尤其是剑仙,没有省油的灯,气概往往比男子更豪杰。宋聘,还有皑皑洲谢松花,北俱芦洲郦采,战场厮杀,一个比一个出剑凌厉,一往无前。本土元婴剑修,纳兰彩焕的对敌出剑,也算心狠手辣,只是剑心还不够纯粹,比起三位外乡女子剑仙,还是逊色一筹。

    谢稚没来由想起那个已逝的女子剑仙,周澄,不是喜欢,却也难忘。

    那般女子,如麋鹿在山林间倏忽而没,浩然天下不常见。

    宋高元三人都倍感好奇。

    这些山上前辈们的恩怨情仇,不听白不听。

    尤其宋高元,更是竖起耳朵,宋聘曾经在鹿角宫的一次开峰仪式上露过面,风姿卓绝,她与蓉官祖师关系极好。大概因此宋聘对阿良前辈,印象才会如此糟糕。

    不曾想阿良却转移话题,问起了扶摇洲的山下近况,然后托付一事,让谢稚三位剑仙帮个忙,若是将来联袂还乡,劳烦绕路,帮着捎话给扶摇洲鹿鸣书院的一位儒家圣人。

    离去之前,阿良以心声传授了剑气十八停给三个年轻人,与他们约定,这门剑气运转之法,将来可以传授他人,但是必须小心甄选。

    三人皆起身,弯腰抱拳与这位前辈致谢。

    阿良起身后,单单与宋聘道别,境界高、脸皮薄的女子剑仙根本没有反应,阿良善解人意地一闪而逝,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一端,见到了那位坐镇城头的儒家圣人。

    儒家圣人抬头望向天幕,依稀可见蛮荒天下三轮月,缓缓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阿良说道:“不以身相见如来。”

    曾是佛子的儒家圣人所言,来自于浩然天下的文豪诗篇,阿良所答,却是佛家语。

    如今身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微笑道:“恍惚间,如游故道,如见故人。”

    阿良沉默不语,后仰躺去。

    先前在宁府酒桌上,最后那个小故事,阿良只说了一半。

    但是陈平安肯定听得懂后半个没说出口的故事,因为年轻人一样是读书人,一样走过不少的江湖。

    一个谱牒仙师,跋山涉水,随手斩妖除魔,误杀无辜,他阿良与谁报仇?怎么报仇?如果出剑,应该递

    出多重的剑,才算讲理。如果不讲理,只管意气用事,又该如何确定那人所在师门,没有同样的某个小姑娘瞪大着眼睛,问个为什么……如果处处讲理了,我之心中郁郁不得言,喝酒无用,如何能平?

    阿良当时之所以没有继续说下去,就是怕陈平安刨根问底,追问一个结局如何。

    所以啊,每个伤透心的故事,都有个暖人心的开头。

    北边的城池里,晏溟难得返回府邸,坐在书房闭目养神,那个精通算账的小精魅,掀开一页页账本,在与男人发牢骚,说家族入不敷出,哪有这么做生意的,一定要与那个年轻隐官诉诉苦,不然整个晏家就要变成穷光蛋了。古灵精怪的小家伙一屁股坐在账本上,抬头问道:“那件咫尺物,当真讨要不回来了吗?咫尺物可不是什么寻常物件,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那隐官大人好歹给咱们晏家一个说法。”

    晏溟睁开眼睛,笑道:“难。”

    先前在春幡斋议事堂,陈平安倒是主动说过此事,身陷甲申帐五位剑修的围杀之局,被那头王座大妖算计得惨了,连累咫尺物有些折损,得修缮一番,才好归还,不然太不讲道义。

    晏溟自然懒得计较。

    晏琢敲门而入,进了屋子又不知道如何言语,还是怕这个父亲。

    事实上晏溟也不擅长与儿子言语,而不说话时的晏家家主,确实极有威严,小精魅咳嗽连连使眼色。

    晏溟这才说道:“少听阿良胡说八道,其实你打小模样就一直随我,只要稍微瘦些,不差的。”

    晏琢刚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即吱呀作响。

    小精魅在账本上捧腹大笑。

    晏溟起先绷着脸色,只是一个没忍住,也笑了起来。

    晏琢挠挠头,不知所措。这样的父亲,让他不太适应。

    一条小巷当中,歪斜的石碑旁,蹲着两个忙碌的孩子,正是担任酒铺伙计的冯康乐和桃板,二掌柜传授了他们拓碑之法,拓碑所需物件,都一并交给他们,让两个孩子跑腿挣钱,事后按字数结账,只要腿脚勤快,手脚伶俐,能挣不少铜钱,吃了阳春面,可以随便加那荷包蛋。

    冯康乐说要学陈平安当包袱斋,行走四方捡破烂换钱,到时候他的那个钱罐子可就不够用了,得换个大的。

    桃板说以后自己也要开一家生意很好的酒铺,不当伙计,当掌柜,每天不干活,只收钱。

    两个孩子,一边忙碌,一边嘀嘀咕咕,各自说着远在天边的梦想。

    剑气长城面朝战场的城墙大字当中,老剑修殷沉坐在一块磨损厉害的蒲团上。这辈子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老剑修都不知道活着到底是图个啥。

    剑仙孙巨源脱靴,坐在自家廊道中,斜倚熏笼,手持酒杯,自饮自酌,衣袖曳地,有身姿婀娜的符纸美人,在庭院中翩然,姗姗可爱。

    剑仙郭稼看着一旁女儿低头扒饭,妻子念叨着吃慢些,没人争没人抢的,饿死鬼投胎一般,就没点姑娘模样,以后还怎么嫁人。难不成要变成董不得那样的老姑娘才开心?

    郭竹酒抬起头,咧嘴一笑,赶紧闭嘴,腮帮鼓鼓的。

    买下了那座停云馆的郦采,出门散心,走到了已经空无一人的甲仗库门外。

    太徽剑宗的那些剑修,在宗主韩槐子战死之后,就撤出了这座属于宅邸,返回浩然天下。

    郦采站在原地,某次做客甲仗库,前辈韩槐子生前曾经对她笑言,浮萍剑湖多女子剑修,太徽剑宗却是男子太多愁道侣,以后双方可以多联姻。当时太徽剑宗的祖师堂剑修们,皆是当之无愧的年轻俊彦,一个个眼巴巴望向她这位浮萍剑湖宗主,郦采便应承下来,说以后会撮合两座宗门的年轻男女,多给些结伴游历的机会,到时候只要男女双方你情我愿,她郦采就愿意当这个月老。

    身材瘦高的陆芝,其实姿容相当平平,不过因为阿良的缘故,结果莫名其妙被誉为了剑气长城的绝色。

    在陆芝的私宅,那个酡颜夫人正在煮茶,这位刚刚一座梅花园子交予避暑行宫的上五境精魅,陆芝与她以道友平辈论,只是酡颜夫人私底下的言行举止,仍是一直以奴婢自居,此刻跪坐在竹席上,双手为陆先生递上一杯茶水。

    酡颜夫人轻声问道:“先前老大剑仙召集陆先生在内的诸多剑仙?”

    陆芝摇摇头。

    酡颜夫人便识趣不再多问。

    酡颜夫人忍不住以心声说道:“陆先生,剑修战死越多,剑气长城的剑道气运遗留越多,一旦城破,换了主人,谁得利最多?当然是那蛮荒天下的剑修。那个年轻隐官是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竭尽全力,当个吃力不讨好的新任隐官,确实值得钦佩,若是心知肚明,岂不是那沽名钓誉的……帮凶?这等人物,与浩然天下的纵横家何异?如何当得起陆先生的青眼相看?”

    陆芝反问道:“你对陈平安似乎有些成见?”

    酡颜夫人摇摇头,“我只是不敢相信,一个年轻人只因为心爱女子在剑气长城,就能够做到这个份上。”

    陆芝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都是老大剑仙的意思,陈平安照做而已。”

    酡颜夫人突然眼神明亮起来,说道:“陆先生,有没有可能,将来某天,我们在浩然天下有个自己的门派?咱们只收女子修士?”

    陆芝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山上只有女弟子,那她们要不要下山历练?下了山,岂会不去爱慕男子,你到时候还是会烦心的。”

    酡颜夫人哀叹一声,以手扇风,“要怪就怪阿良、陈平安这样的男人,最惹情债。”

    陆芝疑惑道:“阿良也就罢了,陈平安怎么就招惹情债了?咱们剑气长城,有女子喜欢他吗?”

    酡颜夫人伸手扶额,“我的陆先生唉,多了去啊。只说那避暑行宫,我就发觉那个叫罗真意的女子,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情思,还觉得自己处处冷眼看人,总觉得那个男子句句言语不中听,便是如何讨厌一个男子了。”

    陆芝想了想,有点印象,好像是个挺俊俏的年轻女子。

    陆芝说道:“她为何不喜欢愁苗?好像双方一直朝夕相处,照理说,她应该喜欢愁苗才对。”

    酡颜夫人顿时神采奕奕,便觉得有大把言语可以与陆先生好好说道了,“陆先生,容我娓娓道来,这里边的学问,大了去。”

    陆芝有些后悔,就要打住这种无聊话题,酡颜夫人幽怨道:“陆先生,你就当是解个闷儿。”

    陆芝喝茶如饮酒,次次一饮而尽,递过茶杯。

    酡颜夫人帮忙倒了一杯茶水,轻声笑道:“世间好些个男人,总以为风流误女子,却不晓得女子又不是眼瞎,其实那些个真正痴情人,才最让女子悄然开心扉哩。再说了,求之不得之好,愈发好。至于像米裕这种附庸风雅,喜好主动招花引蝶的,真真不入流。还好意思自诩为百花丛中醉神仙,最神仙?”

    陆芝突然说道:“好像米裕与陈平安关系很不错。”

    酡颜夫人碎嘴骂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躲寒行宫习武练拳的那些孩子,也难得被准许各回各家一趟。

    太象街的姜匀,回了家,开始与自己爷爷吹嘘这武夫是如何了不起,剑修比不上的。

    只有祖孙两人的时候,姜匀行走之时还在练习六步走桩,顺便耍了好几个年轻隐官传授的拳脚把式,问爷爷咋样。

    姜础原本只是敷衍这个最宠溺的孙子,随便说些不着边的好话,只是当老剑修看到孙子使出一个所谓的顶心肘后,还真有点刮目相看。

    老人犹豫了一下,由着孙子继续一路练拳,看似随口询问那教拳的老妪如何,姜匀说那老婆娘拳法凑合,就是脾气差了些,好像还喜欢故意针对自己。

    姜础听到这里,不怒反笑,十分欣慰。在老人心中,宁府白炼霜,好像就没有变过模样,总是那么个面容清冷的少女模样。早年偶然间遇到了,厌烦他姜础看他,少年偏要多偷看她几眼。

    小姑娘孙蕖回到了玉笏街的豪门大宅,那个早早是剑修的妹妹,心高气傲的孙藻,难得主动与她这个姐姐聊天,询问那个年轻隐官的拳法,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吗?还问孙蕖到底知不知道那个年轻隐官,是怎么以一人之力击退蛮荒天下五个天才剑修的,还问那个家伙真会隔三岔五帮你们喂拳?孙藻的问题太多,孙蕖有些措手不及,孙藻便有些不耐烦,白眼那个姐姐,练了拳,还是这么扭捏。姐妹二人,最后肩并肩一起坐在栏杆上,孙藻驾驭着那把本命飞剑在两人身边四处飞旋,孙蕖一个一个问题与妹妹说了,像是个学塾弟子在面对先生。

    孙蕖试探性说道:“我与你说个老狐嫁女、山神娶亲的山水故事?”

    孙藻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不过嘴上说道:“我听听看。”

    结果一直等到家中长辈来喊孙藻练剑,小姑娘这才跳下栏杆,撂下句故事一点都不好听,跑去练剑了。

    假小子元造化回了家中,与娘亲说起了那边的练拳事,所有的琐碎小事都一并讲了,只是独独不说那练拳有多苦。最后元造化有些伤感,说她很羡慕姜匀和许恭的练拳顺遂,也羡慕那个背竹箱的郭姐姐。妇人也不知如何劝慰,便将女儿搂在怀里,婉约笑着,轻轻柔柔,喊着女儿的闺名。

    三个从小就熟的好朋友,这会儿一起在许恭的暮蒙巷宅子吃饭,许恭家中已经没有长辈,铜钱巷的张磐和唐趣却不

    是,两人家中亲人长辈都在丹坊那边做事。许恭与那悄悄离开剑气长城的张嘉贞也是朋友,经常一起做些短工营生,张嘉贞要比他们三人年纪都大几岁。

    三人虽是关系极好的朋友,但是性情各异,许恭从小就稳重,张磐家境最好,反而胆子最小,唐趣鬼点子最多。

    唐趣笑嘻嘻问道:“我们啥时候能喝酒啊?”

    张磐赶紧说道:“刚刚练武之人,绝对不能喝酒的。要是被白嬷嬷晓得了,我们肯定要被打个半死,说不定还要被赶出去。”

    唐趣撇撇嘴,“陈先生每次远远坐在栏杆那边,看咱们练拳的时候,喝酒多潇洒。陈先生的酒壶,据说是只养剑葫。眼馋死我了。”

    许恭说道:“那是陈先生啊,我们不成的,先学了拳,年纪大了再说。不过咱们不喝酒,到底是为啥?”

    许恭略作停顿,三人一起大声笑道:“没钱!”

    老剑仙董三更站在自家府邸一处院门外。

    曾是孙子董观瀑的住处。

    董观瀑是被陈清都亲手斩杀的。

    董不得和董画符两人站在老祖宗身后。不知为何老祖要把他们喊来这里。

    董三更问道:“三秋那孩子不挺好的,你怎就喜欢不起来?”

    董不得说道:“其实喜欢。”

    董三更点点头,并不奇怪。

    只有一个懵懵懂懂的董画符,不知道姐姐为何突然变了心意。

    董三更说道:“那就去跟三秋直接说,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董不得摇头道:“不想说,不见面还喜欢,见了面就烦他。”

    董三更回头瞪眼道:“瞧你这别扭劲,娘们唧唧的。”

    董不得翻了个白眼。

    董三更哈哈笑道:“没法子,瞧见了你和三秋总觉得你是爷们,他是个姑娘。”

    然后老人收敛笑意,“既然想通了,就别藏着了。”

    董不得摇摇头,十分执拗。

    董三更便不再勉强,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孩子们的一时聚散,终究不似老人。

    董三更望向董画符问道:“你就没个喜欢的姑娘?”

    董画符摇摇头,干脆利落道:“么得空。”

    董三更气笑道:“每天蹭吃蹭喝就有空了?”

    董画符点头道:“阿良说他这辈子见过无数的奇人怪事,就只没见过走江湖不花一颗钱的人,从古未有。我做到了,要保持。”

    董三更问道:“你小子还挺得劲?”

    董画符点点头。

    董三更啧啧道:“这么抠搜,你小子以后要是能找到个媳妇,我跟你姓。”

    董不得实在是不想听这一老一小的絮叨,问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董三更说道:“年纪太小,和年纪大了,都容易记不住事,所以喊你们来这边看看。”

    董不得说道:“董家丢掉的声誉,我一个姑娘家家的,挣不来撑不起,靠黑炭,还凑合。”

    董三更笑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董家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两个孩子去撑门面,就只是要你们两个记住,以后做事情别那么想当然。”

    叠嶂酒铺那边,来了个不是光棍的酒鬼,是新面孔,结果给一群剑修嚷嚷着“急就章”。

    把那酒鬼给恼得不行,多要了几壶竹海洞天酒,回骂那些老光棍连床上急就章的机会都没有。

    担任店铺伙计的少年少女都很茫然,醉话荤话听过不少,可这个文绉绉的说法,却是第一次听说。

    少年就近与相熟的酒客一问,才恍然,少女也好奇,偷偷询问,少年却微微脸红,使劲摇头说不知。

    有个最近两年吟诗作对有如神助的老剑修,与一个新拉来这边喝酒的朋友感慨道:“某个狗日的说过,有两种人,一定要小心,没喝醉过的时常饮酒之人,别去招惹。被欺负惯了却从不求饶的人,别去欺负。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那个朋友不太上道,问道:“哪个狗日的,是阿良,还是二掌柜?”

    老剑修直接一扬手,“这是什么混账话,叠嶂,再来一壶酒,我得与朋友喝几碗罚酒。”

    那个无缘无故又掏了一壶酒钱的剑修,点头道:“酒桌上,饮酒醉酒都安安静静,战场上,被打了还闷不吭声的。说的是咱们二掌柜啊,那么说这个道理的,应该就是阿良了。这些个读书人,尽扯这些弯来绕去的,教人摸不着头脑。来来来,趁着两个狗日的都不在,咱们多喝多骂,酒钱我不出,可是骂人有一句算一句,全部都算我账上,就算阿良和二掌柜在我跟前,老子还是这么句话!拼酒量,那俩加起来,也不是我对手!”

    老剑修愣了愣,“你也是?”

    那酒鬼会心一笑,故作高深。

    宁府门外的街上,有个老人神色复杂,好像不知该不该敲门,老人最后还是叹息一声,返回姚家。

    城头之上小茅屋那边,魏晋心生些许杂念,便不再刻意养剑。

    老大剑仙站在一旁,笑道:“一直想不明白,喝酒一事,有什么好的。”

    魏晋赶紧起身,“喝酒未必有多好,可能是习惯使然。”

    陈清都望向北边的城池,说道:“知道为什么剑气长城的酒铺生意最好吗?”

    魏晋与老大剑仙一起望向城池,点头道:“剑修太多,地方太小,好像只有饮酒可以解忧。在浩然天下,这么点大的地方,至多就是一两位剑仙的修道之地。”

    魏晋问道:“老大剑仙,为何要我返回宝瓶洲,而不是去往扶摇洲?是我境界不够的缘故?其实我可以辅佐某位剑仙的。”

    陈清都说道:“是也不是。”

    魏晋无奈。

    老大剑仙明摆着不愿意多说,他就不敢多问。

    陈清都双手负后,独自散步。

    先前十人齐聚城头,其实有个先后顺序。

    齐廷济先到。

    陈清都与他说了,齐廷济,你可以保留境界修为,去往扶摇洲开宗立派。离开之前,拿出点真本事来。若是还一味捣浆糊,就不用去扶摇洲了。

    齐廷济询问自己为何不是去往北俱芦洲。

    陈清都笑言你也有脸去北俱芦洲?!不说韩槐子,只说不过是玉璞境的郦采,你齐廷济能比吗?你除了裤裆里多出个把,与那女子比什么?

    齐廷济沉默片刻,便说道:“所有齐氏子孙,剑修当中,我只带走齐狩一人!”

    “他会跟随纳兰烧苇去往别处,你带不走。”

    齐廷济喟然长叹。

    实在是不敢与陈清都讨价还价。

    在陈清都眼中,这个齐廷济,最像浩然天下的山巅修道人。选取齐狩,继承香火。还是看中了齐狩的资质。

    只是讨价还价之外,齐廷济还真有些话,不吐不快。

    齐廷济生平第一次直呼老大剑仙的名讳,“陈清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的剑修死在这里,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吗?就因为剑修二字?”

    陈清都嗤笑道:“没我在,能有你们?先来后到,都不懂?你真应该转去姓董。”

    然后陈清都就懒得与齐廷济废话,喊来了第二人,继续以心声与之言语。

    陈熙去往第五座天下。却需要兵解,生而知之。陈熙作为陈氏子弟,得向这座剑气长城,有个交代。

    陈熙当时只有一个问题,三秋怎么办?

    陈清都说去往浩然天下。

    陈熙又问,陈三秋会跟谁同行。

    陈清都却没有回答。

    再然后,就是董三更,陈清都问他当真不后悔。

    董三更只说年幼时第一次提起剑,此生一切所做作为,就没有任何后悔。

    陈清都笑问道:“听阿良说你在蛮荒天下闯荡的时候,有过很多的红颜知己,生了一堆的私生子?”

    董三更破口大骂。

    结果陈清都来了一句,“骂人都不会,难怪成就有限。”

    在那之后,陆芝,老聋儿,纳兰烧苇,先后被老大剑仙喊到城头之上。

    纳兰烧苇,同样需要兵解转世,只不过是去往青冥天下。

    老聋儿。大战之中,跌一个境界,就可以重返蛮荒天下,如果想去浩然天下,也没人拦着。

    老聋儿说自己想要去老瞎子那边当苦力,省心,安稳。

    至于陆芝,早有安排,她会带着酡颜夫人一起去往南婆娑洲,至于桐叶洲,则有左右,而扶摇洲又有齐廷济。

    最后才是阿良和陈平安。

    这会儿陈清都想起一件事,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那小子还是太轻松了,不像话。

    老人便对此刻正在避暑行宫的陈平安言语道:“你去趟老聋儿那边,做件职责所在的事情,放心,是好事,省得以后无事可做,一不小心就要道心崩溃。”

    陈平安刚要询问到底何事,已经被老大剑仙丢到了老聋儿坐镇的牢狱门口。

    看着老聋儿的怜悯眼神,陈平安就知道绝对不是阿良先前所谓的练拳养剑了。

    肯定是老大剑仙的临时起意,陈平安总觉得有些不妙。

    老聋儿一言不发,打开禁制,带着年轻隐官步入牢狱之中。

    阿良火急火燎跑过来兴师问罪,“是不是疯了?!如此一来,他会被整座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

    陈清都笑道:“这种小事算什么,我都熬过一万年了。”

第六百七十一章 天寒加衣

    老大剑仙的茅屋,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什么访客,但是三教圣人,却经常会有剑修拜访。

    比如愁苗就经常与儒家圣人谈论经济之策,那些儒家礼圣、亚圣两脉的君子贤人,担任剑气长城的督战官、记录官,与愁苗剑仙也都不陌生。

    庞元济早些年,则经常去与佛门圣人谈论佛法,了解那些禅门公案的大义所在。

    不光是愁苗、庞元济这些天之骄子,寻常剑修,也愿意去城头两端,与圣人们闲聊几句。用阿良的话说,就是要多与圣人们沾沾仙佛气、浩然气,在其它天下,这些神通广大的大人物,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唯有坐镇天幕最高处的那位道家圣人,修的是个清净,故而访客相对最少,一般都是剑仙闲来无事,御剑而去,问些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

    今天云海之上,老道人膝上横放麈尾,拂秽清暑,用以虚心。只是如今这拂子只剩白玉长柄了。

    既是仙兵,更是本命物。

    其余两教圣人,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光景,三次造就金色长河,帮助剑气长城分割战场,不付出点代价,真当蛮荒天下那些王座大妖是饭桶不成。

    老道人睁眼望去,阿良来了。

    老道人只得强打起几分精神。

    那家伙瞧着心情不佳,估计是在老大剑仙那边没讨到便宜。

    阿良趴在云海上,轻轻一拳,将云海打出个小窟窿,刚好可以看见城池轮廓,然后掏出一大把不知何处捡来的寻常石子,一颗一颗轻轻丢下去,力道各异,皆是讲究。

    正躺在廊道打盹的剑仙孙巨源,听见了屋脊上的石子敲击声。

    一位正在对镜梳妆的女子剑修,也听见了一粒石子磕碰卷帘声。

    一个正在院中练剑的玉笏街少年剑修,剑尖被石子一撞,吓了一大跳。

    一座酒肆的酒桌上,一个正在唾沫四溅骂人的老剑修,酒碗里多出一颗石子,立即从骂人转为夸人,圆转如意,毫无凝滞。

    老道人对此见怪不怪,早个百年,更过分的事情,多了去。

    曾经有一对神仙眷侣,正值**一刻值千金,结果屋顶小有动静,瓦上涟漪微漾,下一刻是别处再有微妙动静,好似有人察觉自己行踪败露,立即远遁,男子大怒,披衣光脚,提剑而出,纵身一跃到了院墙之上,只发现一处宅院有着残余涟漪,男子提剑追上,不曾想那边,刚好也有道侣正要卿卿我我,男子一出门,见着了那个莫名其妙脑子抽筋的家伙,二话不说,先问候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双方大打出手了一场。

    当时云海之上,有个男人就像现在这样,撅屁股看热闹。

    阿良拍了拍手掌,手掌一翻,抚平了云海。

    老道人问了个一直很好奇的问题,“阿良,如贫道这般的修行中人也好,此处剑仙也罢,岁数大了,对于修行之外的世俗事,几无兴致,你是怎么做到的,能够一直这么……无聊?”

    越是找寻见一条大道可走的修道之人,越是愿意潜心修道,何况心无旁骛修行神仙法,本就理所应当。

    阿良后仰倒去,躺在云海上,翘起腿,“辛辛苦苦修道长生,长生之后,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这是一个门槛极高的问题。

    与寻常练气士不能聊这个,跟这里的本土剑仙更不能聊这个。

    不过与老道人聊此事,还是有的聊。

    毕竟这位道门高真,是青冥天下大掌教的首徒,还是白玉京一城之主。倒悬山那位大天君,辈分与之相当,但是道法修为,还是逊色一筹。

    老道人笑道:“贫道命不久矣。”

    阿良坐起身,向老道人抛出一件咫尺物,道家令牌样式,陈平安托付阿良帮着转交给老道人。

    形状若长木镇纸,入手极轻,绘有日月星辰、古,篆刻有一行字:元帅有令,赐尺伐精,随心所指,山岳摧折,急急如律令。

    老道人接过了令牌,掐指一算,点头道:“明白明白,应该应该。”

    阿良笑道:“真能算出来?”

    老道人点点头,“大概意思已经明了。”

    阿良便再以心声告知详细细节,老道人一一记住,“回头贫道与倒悬山知会一声。”

    这位道家老神仙,除了看家本领的算卦推演,还精通墨家思辨术,擅长佛家因明学。

    老道人面有难色,“阿良,贫道有一个不情之请。”

    阿良笑道:“小事小事。”

    老道人起身,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礼数不小,阿良只好跟着起身抱拳还礼。

    老道人环顾四周,不再刻意拘着云海之上的气机涟漪,感慨道:“毕竟几人得真鹿,不知终日梦为鱼。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佛家圣人微笑道:“夜静水寒鱼不食,为何空欢喜。满船空载月明归,如何不欢喜。”

    儒家圣人点头道:“尘中振衣,一样见华枝春满。泥里立足,不也是天心月圆。”

    阿良故作了然,轻轻点头,然后绞尽脑汁,硬憋出一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老大剑仙嗤笑道:“阿良你就给读书人留点脸吧。”

    阿良大笑,老大剑仙咋个又表扬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是剑气长城脸皮最薄之人吗?

    愁苗剑仙突然主动揽权在身,说隐官不在避暑行宫的这段时间,隐官一脉的大小事务,都由他愁苗全权处置。

    避暑行宫所有剑修,都没有什么异议,愁苗剑仙值得信任,境界,品行,手段,都出类拔萃,是公认的隐官一脉第二把交椅,陈平安不在,就只能是愁苗来挑担子。

    顾见龙和王忻水,曹衮和玄参,这四个被董不得敕封为隐官座下四大狗腿的家伙,难免有些忧心。

    这些年的朝夕相处,还是习惯了隐官大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无论战场形势如何险峻,哪怕陈平安不说话,也能让人心安几分。看架势,年轻隐官短期内不太会重返避暑行宫。

    作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郭竹酒反而只是与愁苗剑仙询问,她师父是不是又去偷偷斩杀飞升境大妖了。

    愁苗只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陈平你去了老聋儿的牢狱那边。

    愁苗还说要请客喝酒,不醉不归。

    隐官一脉,除了已经率先返乡的林君璧,还有那个擅离职守的隐官大人,所有的剑修,都去了叠嶂的那座酒铺。

    邓凉这拨外乡剑修心知肚明,愁苗剑仙这是将那场送别酒提前了,大战一起,剑修越来越少的隐官一脉,只会忙得愈发陀螺转,再想为他们四人喝酒送行就是奢望。

    巧了。

    宁姚,陈三秋,晏琢,董画符,范大澈,也在铺子那边喝酒。

    其实除了董不得和郭竹酒,隐官一脉与那座小山头,双方剑修,没怎么打过交道。

    见着了董不得,原本正在与邻座酒客高声言语的陈家大少,便半点不风流了,拘谨得像是个头次偷喝酒的少年郎。

    董画符欲言又止,憋得厉害。

    董不得瞥了眼那个想要仗义执言的弟弟,董画符只得乖乖闭嘴,再看那个差点把脸藏在酒碗里的陈三秋,便破天荒有些愧疚,今天酒钱,就不让陈三秋掏腰包了,还是让范大澈结账吧。

    酣眠云霞间的米裕,枯坐城头上的吴承霈,喝酒至多微醺的庞元济,饮酒推墙的陈三秋,他们都是剑气长城出了名的美男子。

    愁苗剑仙领衔的隐官一脉剑修落座后,酒铺氛围一时间有些诡异,少了许多喧哗。

    一来愁苗名头不小,是剑气长城最年轻的上五境剑仙,战功彪炳,早早跟随阿良去往蛮荒天下腹地游历。

    再者罗真意、徐凝这拨“捡钱”剑修,是出了名的不合群。他们在剑气长城,身份类似世俗王朝的边军斥候,隐约间高出寻常剑修一头。

    而如今的隐官一脉,比剑气长城历史上任何一拨隐官剑修,都要权柄更重,更知晓内幕。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大小秘密,被写在纸上给人随便翻阅。

    最后还有个关键原因,便是庞元济的存在。

    上任隐官,也就是庞元济的师父,萧选择以一种最不光彩的方式离开剑气长城,还带走了两位剑仙,洛衫,竹庵。

    萧留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庞元济,就好像她留下了那块隐官玉牌一样随意。

    而庞元济出城厮杀的时候,次次有惊无险,作为一等一的天才,却无任何大妖刻意针对,更是让人不得不多想几分。

    隐官一脉剑修人有点多,叠嶂便亲自帮忙拼了两张桌子。

    两人一条长凳。

    罗真意有意无意,看了眼那个宁姚。

    宁姚心意微动,便看了罗真意一眼。

    郭竹酒要了份烧酒,叠嶂专门拿来了一小壶米酒酿给小姑娘。

    郭竹酒嫌弃喝这种被戏称为“小娘子酒”的酒水,半点不豪迈,要喝就喝那“只管饮酒不言语”的烧酒,叠嶂笑着说这是你师父的意思,在这边喝酒,你只能喝这个。

    郭竹酒立马改了主意。

    酒铺生意做大之后,除了既有的竹海洞天酒水,也卖烧酒,后来还推出了一种米酒酿。被二掌柜取名为“哑巴湖酒”的烧酒,不愁销路,有钱没钱的,都挺中意,价格低,滋味重,不愧是烧刀子酒。只是那软绵的米酒酿,卖不出高价不说,叠嶂更愁全然卖不出去,剑气长城的女子,只要喝酒,不输男子,一贯喜欢喝烈酒,酒铺若是为了招徕女子酒客,肯定要失望了,当时陈平安也没说具体缘由,只说这米酒酿,就是个锦上添花的小本买卖,就算亏也亏不到哪里去,他与老龙城的桂花岛渡船相熟,请人帮忙捎带些来自家乡的米酒酿,花不了几个神仙钱。

    事实证明二掌柜做买卖,亏钱是不可能的,那些不是光棍的酒客,都会在醉酒归家之前,拎上几壶米酒酿,与家眷说这是来自浩然天下宝瓶洲的酒水,来自年轻隐官的家乡,还信誓旦旦说二掌柜拍胸脯保证,女子饮此酒,最是滋养容颜!或有女子笑问你信吗?男子悻悻然,二掌柜的鬼话下不了酒桌,这是剑气长城公认的,只是女子却也笑颜喝酒。

    以至于经常来此喝酒的女子剑修,后来就只喝米酒酿了。

    郭竹酒去师娘酒桌那边敬酒,一圈下来,一壶糯米酒酿就没了,宁姚挡都挡不住,郭竹酒晃悠悠回自己酒桌,如打醉拳。

    宁姚他们那座喝得差不多了,一起离开,范大澈结的账,如今手头宽裕多了,早已不用与陈三秋借钱。宁姚让叠嶂看着点郭竹酒。

    郭竹酒还是喝多了,趴在桌上睡去。酒量不行酒品来凑,小姑娘喝多了就是睡觉,不闹腾,安安静静的。

    愁苗笑道:“有些话,以前不适合在避暑行宫说的,现在都可以说了。”

    曹衮摇摇晃晃起身,率先举起酒碗,开口道:“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都已经先后跻身元婴境,如果将来跻身上五境这件事上,你还是不如他们,我要骂你。”

    庞元济饮酒不多,笑着起身,酒碗磕碰之后,“先骂了再说,如果是你骂错了,以后有机会重逢,我再回骂。”

    曹衮看着庞元济,使劲晃了晃脑袋,“庞元济,在我心中,你与隐官大人一样大道可期,我希望很多年以后,抬个头,就能看到天下最高处,既有青衫剑客陈平安,也有白衣剑仙庞元济。”

    庞元济无奈而笑,“我不如隐官多矣。”

    双方一饮而尽。

    徐凝与玄参说道:“对事不对人。”

    玄参随之饮酒,眉眼飞扬,“好说。”

    宋高元自顾自畅饮一碗,翘起一脚,踩在长凳上,“可惜没法子以隐官一脉的剑修身份,替剑气长城守关一次,不然一定极有意思!回头看来,我们这些外乡人,年纪轻轻的狗屁天才,真是一个比一个欠揍。”

    顾见龙说道:“容我说句公道话,最欠揍的,还是年纪最小、破境最快的林君璧。”

    王忻水点头道:“容我也说句良心话,其实就数林君璧在隐官大人那边最狗腿。”

    顾见龙遗憾道:“林君璧若是覆了女子面皮,其实比咱们隐官大人出彩多了。”

    董不得笑眯眯道:“错了,林君璧哪里需要更换容貌,换身女子衣裳就成。”

    众人深以为然。

    董不得又道:“若是君璧醉酒,小脸蛋红扑扑,再小鸟依人于隐官大人,啧啧啧,美不胜收。”

    常太清打了个激灵,赶紧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夹了一筷子咸菜,结果又打了个激灵,“压压惊,压压惊。”

    愁苗笑道:“你们这是欺负隐官和林君璧不在这里?”

    邓凉突然说道:“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一大

    桌人,沉默片刻,瞬间哄然大笑。

    当然是那回了趟剑气长城又赶去倒悬山的大剑仙米裕。

    庞元济喝酒含蓄,却没少喝。

    年轻人有些神色恍惚,没来由觉得如今的隐官一脉真热闹,也不坏。

    这顿酒喝了许久,同归避暑行宫。

    罗真意背着郭竹酒,与董不得并肩而行。

    邓凉放缓脚步,来到她们身边。

    罗真意识趣,想要离开,却被董不得留下。

    邓凉也不计较,开门见山道:“董姑娘,我喜欢你。”

    董不得眼神澄澈,说道:“我不喜欢你。”

    邓凉点头道:“我知道。”

    邓凉略作停顿,神色洒脱,眼神诚挚,笑道:“我知道董不得不喜欢邓凉,但是邓凉就怕董不得不知道邓凉喜欢董不得。”

    董不得有些无奈,弯来绕去的,不过既然你邓凉这么不客气,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反正忍你邓凉不是一天两天了,“避暑行宫议事堂,巴掌大小的地方,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你喜欢我,不但如此,还知道你这家伙总是管不住眼睛,不敢偷瞄罗真意的脸蛋,便使劲盯着罗真意的背影。”

    邓凉破罐子破摔,“看罗真意的,又不止我一个,王忻水没看?常太清没瞧?”

    罗真意是个神色极冷的漂亮女子,这会儿愈发脸若冰霜,只是蓦然而笑,假装生气有点难。

    这些事情,都是小事。

    董不得私底下与她言语,两个女子什么话不能讲?什么话不敢讲?

    董不得说那愁苗的身材其实是极好的,穿衣瞧着消瘦,其实一身腱子肉,董不得问罗真意,摸过么?没摸过,总见过吧?

    罗真意对愁苗剑仙十分敬重,视若兄长,不许董不得随便拿愁苗打趣。

    董不得还说那曹衮虽然还是个少年郎,小脸蛋其实挺俊,以后定然是个翩翩公子哥,尤其是他那一洲雅言,天然软糯,真真悦耳,被曹衮说来,偏又清脆了几分,经常会蹦出些乡音乡语,有讲无讲,嚼嚼碎,大清老早……以后与他那神仙道侣,在那花前月下,若是亲昵称呼女子的名字,手指挑起女子颌,定然是旖旎得很。说到这里,董不得就要去挑起罗真意的下巴,却学那徐凝的嗓音说话,称呼真意真意,羞恼得罗真意俏脸微红,益增其媚。

    罗真意起先没在意曹衮的嗓音,给董不得提醒过后,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每次看着董不得一手托腮帮,与那曹衮没话找话,罗真意便觉得好笑。

    董不得还给她看了本册子,尽是些风月窝里、姻缘簿上的文字,女子皆是那些狐仙艳鬼花神,男子多是那些落魄读书人。好些语句,实在不堪入目,什么小身腰,瞅得男子似那折脚鹭鸶立在沙滩上,若还搂抱,不死也魂销。罗真意只看了一页便没脸翻页了,只觉得烫手,捻着册子一角,狠狠丢还给董不得。

    罗真意突然有些羡慕邓凉。

    这会儿,被董不得这么一打岔,邓凉就没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英雄气概。

    何况就如邓凉自己所说,今日言语,就只是让董不得知道而已。

    邓凉抱拳道:“董姑娘以后成亲,一定要给我寄婚贴,那男子若是剑修,我要问剑一场。”

    董不得只是笑着不说话。

    邓凉转身大步离去,跟上了顾见龙他们,结果挨了王忻水和常太清各一手肘。

    罗真意轻声打趣道:“邓凉其实还行啊。”

    董不得笑眯起眼,“你怎么知道邓凉行不行的?”

    罗真意无可奈何,她缓缓而行,背着郭竹酒,小姑娘背着形影不离的小竹箱。

    董不得知道为什么罗真意要抢先背起郭竹酒。

    有些话,可以当玩笑说,百无禁忌。可有些话,一个字都不要提。

    范大澈独自回家,脚步踉跄,一边饮酒一边思念着心上人。

    董画符在闲逛,一路上瞧见了喜欢物件、吃食,就记账在陈大少、晏胖子头上。

    太象街那边,陈三秋蹲在街边墙根,脑袋抵住墙壁,轻轻磕碰,呢喃着让开让开,不然我可就要发酒疯了……

    叠嶂去了柜台那边坐着休息,少年丘垅和少女刘娥在忙碌,桃板和冯康乐两个孩子也在帮忙。

    屋子外边喧闹嘈杂,叠嶂抬头望去,墙上的一块块无事牌,寂静无声,像一排排的小哑巴。

    “喝得酒,杀得妖,作得诗,才情不输二掌柜,相貌惜败吴承霈,我这一生很圆满,就缺个媳妇了。”

    “兜里有钱,喝垮酒铺。”

    “剑术尚可。”

    “老子与阿良联手,可杀飞升境大妖。”

    “纳兰彩焕,我去去就来。”

    “牧笛,驼铃,皆是风过声。”

    “好林泉都付与闲人,好娘们都被拐走了。”

    “这辈子未曾醉过,怨酒。”

    “还不曾去过倒悬山。”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世间无好喝之酒,狗日的还我酒钱。”

    “陆芝确实好看。”

    “人生苦短,练剑太难。”

    老聋儿打开禁制后,如主人开门迎客,陈平安置身其中,视野豁然开朗,天地茫茫,景物不多,只有一块巍峨石碑,上书“鹧鸪天”三字。

    陈平安稳住身形和心神,迅速调整呼吸,将那些滚滚涌来的沛然灵气,一一阻挡在外。

    老聋儿掌管的这座牢狱,是一处破碎的洞天,类似倒悬山的黄粱酒铺,灵气尤其盎然,并无丝毫剑气压胜。

    此地没有其他剑仙坐镇,甚至连剑修都没有一个,自老聋儿接手之后,就只有这位妖族出身的飞升境看着。

    老聋儿,不是真聋,一位飞升境,能耳背到哪里去?只是剑气长城的剑修,对老聋儿向来鄙夷唾弃,老聋儿又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柿子,而且极少抛头露面,倒也没惹出什么大的是非。

    加上董家手握剑坊,齐家管着衣坊,陈家负责丹坊,就是剑气长城真正意义上的四处禁地。

    避暑行宫的档案,关于牢狱,文字记载不多,只是粗略记录了历代关押妖物的身份、渊源,死了的,无非是一笔勾去。

    老聋儿笑了笑,年轻隐官信不过自己很正常,还信不过老大剑仙吗?不过很快释然,不是这种性子,当不了隐官,走不到这里来。当时在城头上,需要剑仙护阵隐官一脉,信不过的,不是自己,其实是陆芝。这会儿信不过的,是自己。是不是到最后,连陈清都一并信不过?不管答案是什么,老聋儿都觉得有点意思。

    陈平安与老聋儿几乎同时挪步前行,陈平安发现看上去不过相距百余丈的石碑,如果就这么走下去,能走上足足一盏茶的工夫。

    老聋儿不愿被误认为是店大欺客,敬称了一声隐官大人,然后直接道破天机,“心神越小,念头越小,步子越小,我们反而走得快些。”

    陈平安照做,果然转几个眨眼功夫,就走到了石碑之前。

    老聋儿微微讶异,难免会将陈平安与前边两任隐官作比较,那个脾气不太好的羊角辫小姑娘,偏不信邪,非要一鼓作气冲到石碑那边,以至于瞬间离了石碑千百里,这还不算,萧就一直那么飞掠下去,乐此不彼,结果一旬光阴之后,按照市井俗子的脚力计算,萧都跨洲了,喝掉了不少壶仙家酒酿,每天就是在那里撒腿狂奔,与石碑愈行愈远,老聋儿见过无聊的剑修,没见过她那么无聊的。至于更前边的那位隐官大人,不无聊,就是无趣,不过桌面底下的功劳,真不算小了,那座海市蜃楼,就是他花钱找人一手打造出来的,只可惜修行资质太差,寿命不长,不然剑气长城的隐官,不会是萧,更不会是身边年轻人。

    老聋儿陪着年轻隐官,一起仰视那座石碑。

    老聋儿沙哑开口道:“鹧鸪天,此三字,是两位上古眷侣剑仙的手笔,辈分极高,比龙君、观照年纪稍小而,只是在剑气长城没太大的名声。”

    老聋儿笑道:“相信以隐官大人的眼力,应该早早看出门道了,鹧、天二字,是男子剑仙刻画而出,波磔极佳,唯独鸪字,是女子手笔,剑气凌厉,依旧难掩一丝娇柔,当时她又身负重伤,略有疲态,男子便补救一番,最后一字,看似精神抖擞,法度严谨,救了中间字一救,其实已经为眷侣神伤几分,比起鹧字,本该气势最大的天字,反而凝重有余,剑意不足,可惜了,实在可惜。”

    陈平安实诚道:“我没看出这些。”

    奇了怪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老聋儿问道:“隐官大人对光阴长河不陌生才对?”

    陈平安点头道:“不陌生。”

    老聋儿伸手一抓,石碑上的鹧鸪天三字,好似被拆解开来,一笔一划,离开石碑,剑光汇聚在一起,如溪涧汇聚成河,老聋儿带着陈平安,水其中,当两人行到水穷处,别有洞天。

    陈平安视线中景象又是骤然一变,尸骸满地,疮痍满目。有枯骨惨白且极大,绵延如山脉,也有金黄色尸骨的神灵之躯。

    应该是一处远古神灵与妖族惨烈厮杀的古战场遗址。

    有一处大坑,凿有台阶。

    境界高的妖族,关押在高处。

    拾级而下,陈平安突然问道:“如果没有老大剑仙,一座剑气长城,前辈会杀掉多少剑修?”

    老聋儿毫不掩饰,微笑道:“入眼皆死。”

    然后补充了一句,“并非恼火那些小崽子的嚼舌头,犯不着。”

    他转头问道:“前辈?”

    陈平安说道:“年纪大的,比我境界高的,没结仇的,都算前辈。”

    老聋儿点头道:“好习惯。”

    然后老聋儿说道:“按照老大剑仙的意思,是要隐官大人代我出手。”

    陈平安点点头。来的路上,已经想通了。

    不断往下延伸的阶梯弯曲不定,陈平安视野模糊,只见阶梯,不见其余任何天地景象,不过遇到那些大小不一的牢笼之后,视线就会清明几分,只见那些牢狱以一条条凝为实质的剑光作为栅栏,路过牢笼多空置,老聋儿停步指着一座空荡荡的牢狱,“这里边的,已经给老大剑仙拔掉头颅了。丹坊那边应该大赚了一笔。”

    陈平安说道:“金甲洲两条跨洲渡船,合力支付了一大笔神仙钱,买去了那位飞升境尸骸的大头。为了能够安然携宝返程,还专门重金聘请了位剑仙护航。”

    老聋儿有些埋怨,“丹坊那边委实恼人,好像是我拦着他们不宰掉这些上五境妖族,我管着成千上万的妖族也是管,管着一头两头也是管,又捞不着半点好处,怨我作甚?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有那么难想明白吗?费思量,费思量啊。”

    陈平安说道:“不怨你,人人将心比心,处处善解人意,愿意敬重前辈,剑修个个不因你妖族身份而侧目,你还能活吗?好意思活吗?前辈有什么好费思量的。应该偷着乐才对吧。”

    老聋儿笑道:“在理,真个在理。可惜这般爽快道理,以前听得太少了。那个阿良,便没说到点子上去。只骗我说浩然天下的飞升境大妖,快活似神仙,开宗立派都不难。”

    一路行去,终于见到了第一头妖族修士。

    是一头现出真身、盘踞如山的仙人境大妖,瘴气横生,

    陈平安走近牢笼栅栏,凝神望去,依旧看不真切。

    这座牢狱,关押着六位上五境妖族,六十一位中五境,下五境最少,才三位。

    死了的,都会被丢到丹坊去,一身是宝,物尽其用。也有活着离开的,是去那海市蜃楼,要么相互厮杀,或是与剑修厮杀,再就是老聋儿闲来无事,挑出来的那些弟子人选。被老聋儿传授剑术,搁在任何一座天下,只要不是这剑气长城这牢笼,那都是梦寐以求的天大道缘,一位飞升境的传道人,还不藏私,传授剑术,还不是死了都要学?

    问题在于,在这里,老聋儿的剑术太高,学剑的破境太容易,一旦跻身元婴境就得死。

    许多故意停滞在金丹境瓶颈的妖族,是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境界不涨,寿命就短,会死,要么道心崩碎,要么直接被不断壮大的剑气炸烂金丹,至于那副皮囊,老聋儿还是施展手段,留下来,不然丹坊会问责。

    关于老聋儿的根脚,避暑行宫也有记载,比较古怪,是一位假装剑修的飞升境大妖,炼化了数把剑仙遗物飞剑,与陈平安炼化初一、十五作为本命物,是一样的路数,老聋儿境界够高,又有三把炼化为己用的飞剑,所以显得比剑仙更像剑修。老聋儿曾是蛮荒天下横行一方的大妖,到了剑气长城,安心当个苦兮兮的牢头,未尝没有“十三境再养出一把本命飞剑”的想

    法。

    至于陈平安眼前这头仙人境大妖,也极富传奇色彩,最早被关押之时,才元婴境瓶颈修为,不曾想在这压胜之地,本该苟延残喘,千年间反而被他一路破境到了仙人境。

    老聋儿问道:“隐官大人,咱们这这就动手?”

    老人有些好奇,年轻隐官为何没有携带那把仙兵品秩的剑仙,想要单凭双拳捶杀一头仙人境大妖,谁耗死谁还真不好说,老聋儿当然知道陈平安有一拳招,拳拳累加,十分不俗。只是金身境瓶颈武夫,体魄还是不够坚韧,要杀眼前这头仙人境大妖,陈平安注定撑不到最后一拳,面对一位仙人境,境界悬殊太多,便是曹慈来了,一样束手无策。

    一旦请人代劳,再被施展那种手段,就要火候全无了,意义不大。

    何况老聋儿觉得除非陈平安是九境武夫,才有些许希望,勉强能够承受那份形销骨立、魂魄支离破碎之苦。

    即便年轻隐官的武道境界,与那曹慈、郁狷夫差不多,皆可以拔高一个境界视之,可即便是远游境武夫,陈平安仍是差了一个境界的。

    陈平安开始挪步,“不急。”

    然后一路走去,陈平安都是看几眼就继续赶路。

    老聋儿忍不住问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说道:“先走一遍,大不了多走一趟回头路,耽误不了正事。”

    老聋儿笑问道:“事情就只是这么个事情,有差吗?”

    陈平安笑道:“就当是散心。”

    老聋儿说道:“年轻人太立得定,熬得住,也不好,虽说容易做事准,做人狠,却容易剥啄元气,伤了福缘。”

    陈平安笑道:“前辈高见,说的更是老成持重之言,处处小心,是会小了心。”

    老聋儿在剑气长城困顿三千年,头一回被人一口气称呼了这么多声“前辈”,也极少与一位剑修相互攀谈,言语如此之多。

    陈平安问道:“先前老大剑仙是如何与前辈约定的?”

    老聋儿说道:“等我出城倾力厮杀之时,第一,宰掉所有关押在此的妖族,当然现在改了,换成隐官大人亲自动手。第二,我可以从这边带走三个金丹弟子,算是例外。”

    老聋儿不谈在蛮荒天下的修行岁月,光是在剑气长城,就熬了足足三千年有余。

    苦熬三千年,还只是个飞升境,没能捞到一个“剑仙”后缀。

    这一路行去,好不容易又见着个新鲜面孔,是个蜷缩而躺的妖族修士,人之容貌,察觉到了老聋儿和陈平安,依旧故作不知。

    后边几位上五境妖族,虽各自被镇压,可是游曳不定的冰冷视线,依旧犹如实质。也有那大妖状若疯癫,疯狂撞击剑光栅栏,血肉模糊也不愿停下,最后双手死死攥住两条剑光,大骂老聋儿,更骂那个境界不高的陌生年轻人,陈平安就停下脚步,以娴熟的蛮荒天下言语,问了几个问题,大妖只是谩骂不已。

    之后也有那磕头求饶的妖族地仙,还有那身姿曼妙的狐魅,千年高龄,依旧面生光华,媚好常如少女颜色,见着了年轻隐官,楚楚可怜,侧身而坐,手捂心口,紧紧咬着嘴唇,欲哭不哭。更有那妖族信誓旦旦,愿意立下誓言,甘当奴役,只求能够活着离开此地。陈平安始终一言不发。

    老聋儿笑道:“那个狐媚子,虽说只有七尾,但是隐官大人收她当个丫鬟,不跌份。相信隐官大人这点权力还是有的,而且不用担忧她的忠心。”

    陈平安没搭话。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当年从大隋返乡的半路上,风雪夜中的山崖栈道。

    这些年的一次次远游,大小狐魅,确实见过不少了。不过一直没机会去清风城许氏的狐国看看,徐远霞曾经说过那儿必须要去,男人不去狐国走一遭,根本不知道温柔乡英雄冢是个什么。

    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其中有与阿良关系不浅的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再就是从中土神洲销声匿迹的酡颜夫人,她用一座梅花园子,跟陈平安换来了一封将来会交到醇儒陈淳安手上的密信,无非是希望南婆娑洲能够稍稍善待这位上五境精魅。说到底,既是为酡颜夫人求来一张来自儒家圣人的护身符,陈平安也是在为陆芝做长远考虑。境界高,就会有境界高的大忧患,陆芝偏偏又不是那种愿意行事圆滑的剑仙,一旦去了南婆娑洲,就该她陆芝是外乡人了。读书人算计起来,弯弯绕绕何其多?更怕是那些光明正大的阳谋,由不得陆芝不出剑,那才是天大的麻烦。所以陆芝身边有酡颜夫人帮着出谋划策,比较让人放心。只是陈平安也担心酡颜夫人的私心怨怼太重,陆芝会受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所以一旦陈淳安出面,既是庇护,更是监督,由不得酡颜夫人任性行事。

    只是酡颜夫人暂时还不清楚这件事,估计当下她还在好奇年轻隐官亲口承诺的一桩功劳,到底能够换来何物。陈平安也没要提前告之的意思,等她陪着陆芝到了南婆娑洲,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还有一位被视为最正统月宫种的夫人,还是生死不知。陈平安早已确定,就是范家幕后供奉桂夫人。

    最后是一头跻身了仙人境的九尾天狐,浣溪夫人,同样不知所踪。

    牢狱最底层,最后一座牢笼,是一座好似水牢的存在,水深不过两尺,大约一亩,碧绿幽幽,水运浓郁,竟是直接显化为一尾尾碧绿小鱼儿,池水清澈,纤毫毕现,那些蓦然静止不动的碧绿小鱼,如悬空中。里边关押着一个探出头颅的少年,头颅以下的入水身躯,竟是半点不见,好似与水相融。

    应该是一门养龙之法?

    那妖族少年脸上依稀有鳞痕,额头左右各有微微隆起,似鹿茸。

    陈平安双手笼袖,驻足不前,与那少年对视。

    洞府境修为,幻化人形没多久。

    归根结底,还是胜在天赋异禀。修行路上,想要祖师爷赏饭吃,先得老天爷赏饭吃才行,能不能修行,

    陈平安开始返回,赞叹道:“得了机缘,练剑修行,师傅领进门,更问道心,前辈这三个弟子,大道成就,会吓死人。”

    连同少年在内三个,当下境界分别是洞府境,龙门境,金丹境瓶颈。

    这座牢笼,不关押路边捡来的阿猫阿狗。越是年纪小的妖族修士,越是资质惊艳根骨重。

    老聋儿苦笑道:“隐官大人,不至于吧?”

    这个年轻人,当然难缠,可他仍是随手一巴掌就可以拍死。

    问题是陈清都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先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陈平安真要铁了心违约,连同三个弟子一并宰了拉倒,就陈清都那脾气,会偏袒谁,需要想吗?

    陈平安说道:“一直以来,前辈恪守本分,晚辈内心敬重。”

    老聋儿嗤笑道:“但是?”

    陈平安笑道:“前辈这么会聊天,那就前辈继续说,晚辈洗耳恭听。”

    老聋儿压根就没打算跟这个年轻人做买卖。

    老聋儿大声问道:“老大剑仙,这也成?不管管?”

    没有回应。

    陈平安继续说道:“前辈挑中的三个,应该都有上五境的资质吧?”

    老聋儿无奈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就按照一个玉璞境,两个仙人境计算,当然是剑修。我与前辈讨要三份修道机缘,道诀法宝皆可,适宜妖族修行的道诀为佳。”

    老聋儿松了口气,这些玩意儿,对于一位飞升境修士而言,都很是身外物了,“两个玉璞境,一个仙人境。运气不好,就会是一个元婴境,两个玉璞境。”

    老聋儿不诓人。

    一位剑修,有无上五境的资质,跟最终能否成为上五境剑仙,两回事。

    只说在世不说死了的,晏溟,殷沉,纳兰彩焕,哪个不是资质卓绝的剑仙胚子,如今又如何了?

    陈平安答应下来:“听前辈的。”

    老聋儿笑道:“果然‘前辈’不是白喊的。”

    陈平安抱拳道:“前辈莫要记仇。”

    老聋儿摇头道:“犯不着。”

    陈平安说道:“这座牢笼,其实是一副失去了头颅的神灵尸骸吧。”

    老聋儿点点头。

    走到一座陈平安原本以为空置的牢笼,蓦然从雾障之中走出一人。

    陈平安转头看去,是一个脸色雪白、嘴唇猩红的女子,容貌年轻。手腕上系挂着一只绣袋。

    头颅之下,惨不忍睹,绝不类人,简直比鬼更鬼。

    无皮,几乎透明,五脏六腑,青筋骨肉,蠕蠕而动。

    陈平安也算见惯了血腥、诡谲画面的人,突然之间,见到了这个女子,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避暑行宫可没有她的任何记载。

    女子走到栅栏附近,然后竟是一步跨出,几乎就要与陈平安面对面,陈平安纹丝不动。

    老聋儿笑道:“她叫捻芯,是个逃难至此的缝衣人,早年在金甲洲,闹出一场好大的风波。”

    陈平安心中了然。

    缝衣人。

    极其罕见。

    陈平安曾经在避暑行宫一部专门记载外道修士的秘档上翻到。

    不算老黄历,但是太过邪门歪道,是魔道。

    在浩然天下的历史上,曾经被正统的符一派练气士,见一个杀一个。

    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墨家赊刀人,师刀房道士,法家弟子。但是这些修士,只是难缠,让其他练气士最为忌惮,算不得半点声名狼藉,在这之外,还有十种修士,可谓过街老鼠,比山泽野修更不如,人人得而诛之。

    比如有那携带龙王篓、为自家主君捕捉那些疲惫之蛟的南海独骑郎,境界不高,地仙而已,但是剑仙都杀之不死,喜好上岸窃取江河水运。还有那种专门炼化坟茔、很容易引发阴兵过境的“过客”。

    而陈平安眼前这个女子,竟然就是传说中的缝衣人,精通符一道,只是只以人皮作为符纸。

    其大道根本,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秘录上记载,欲要修行此法,先剥己皮,吃得住剥皮之苦,才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真正走过一趟类似酆都鬼门关的阴冥地界。此后还有数道关隘。

    陈平安当时就十分疑惑,选择修行此法,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女子后退一步,绕着陈平安走了一圈,停步问道:“你多大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被老聋儿称呼为捻芯的女子,也不计较,继续问道:“应该不是障眼法,那你是出身太象街的豪门了?家族长辈终于说动了陈清都,帮你造了座武庙,得了剑气长城的武运?”

    陈平安摇头道:“外乡人,练拳还算勤勉。”

    女子似乎有些遗憾,“陈清都还是顾虑太多。好些手段,不舍得用。”

    老聋儿似笑非笑,说道:“年纪不大,不过是会点花俏手段,就不要直呼老大剑仙的名讳了。”

    然后与那女子提醒道:“捻芯,这位就是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

    女子歪过头,凝视着陈平安,断断续续说道:“左撇子。蛟龙。重建的长生桥。皮囊魂魄皆缝补严重。先习武,再养出的本命飞剑。对于身躯的掌控,细致入微,半个同道中人。杀心重,嗯,这会儿更重了。但是完全管得住杀心,年纪轻轻,很厉害。不愧是新任隐官。”

    陈平安始终站在原地,笑道:“捻芯姑娘好眼力。”

    老聋儿对捻芯十分知根知底,所以对她的手段,半点不奇怪。

    牢狱三古怪,来去无碍,捻芯是其一。

    老聋儿突然问道:“为何不喊‘前辈’喊‘姑娘’了?”

    陈平安反问道:“前辈喝酒是不是从无佐酒菜?”

    老聋儿愣了愣。

    远处有一个稚嫩嗓音响起:“这家伙是在讥讽你喜欢说醉话,说不合时宜的屁话。”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个盘腿悬空而坐的白发童子,额头极大,珥两青蛇,腰间别有两把短剑。

    他一双眼眸莹莹然,正在无聊啃着手指。

    老聋儿斜了一眼,与陈平安解释道:“是一头化外天魔。”

    陈平安点点头。

    那白发童子说道:“老聋儿,快喊爷爷!”

    老聋儿就喊了声爷爷。

    白发童子怒道:“你怎么这么没劲。”

    那女子懒得理睬老聋儿和那童子,死死盯住陈平安,说道:“真能吃得住疼?可别死了。”

    陈平安笑道:“试试看。”

    然后陈平安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只见那女子嫣然而笑,姗姗然施了个万福,“为公子天寒加衣,挑灯缝补。”

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生梦复梦

    陈平安不是被捻芯的惊言怪语给吓到,而是这个缝衣人炙热且专注的眼神,让陈平安很不适应。

    自己当包袱斋捡破烂的时候,在地上瞧见了钱财法宝,可能就是她这种眼神?

    捻芯说道:“等你跻身远游境再说,我不想帮你收尸。”

    至于这位年轻隐官能不能破境,用什么法子破境,捻芯无所谓。

    陈平安点点头,缓行途中,已经自有打算。

    捻芯飘然离去,转瞬即逝,果然不受任何拘束。

    陈平安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捻芯什么岁数,什么境界,什么根脚?”

    老聋儿笑呵呵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我可以不对那水牢少年动手脚。”

    老聋儿笑道:“身为读书人,怎可如此不讲究?”

    陈平安置若罔闻,蹲下身,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道路,铿锵有金石声,再摊开手掌,以手心覆地。

    不愧是一副远古神灵尸骸,大有古怪。

    显而易见,老聋儿对那少年最为器重,押注最多。当然不排除有障眼法的可能,可最终能活下来的妖族,就只有三个,老聋儿又能障眼到哪里去。

    陈平安在脑海中重新仔细检索了一番避暑行宫的隐秘档案,发现老聋儿选中的三人,隐晦处颇多,陈平安可以确定上任隐官萧,定然与老聋儿是有些交易的,隐官一脉才会帮忙遮掩了些关键消息。这些吃灰已久的陈年旧事,陈平安没打算去翻旧账,何况也未必翻得动,身边老聋儿,是飞升境,惹恼了老聋儿,后者只需要信守与老大剑仙的约定即可,说到底,老聋儿之所以愿意处处卖面子给自己,还是看在老大剑仙的份上,一块隐官玉牌,被一个连剑仙都不是的自己攥在手里,不济事。

    不过理是这么个理,可其实生意还是能做的,毕竟陈平安与老聋儿,无冤无仇的,真要撕破了脸皮,年纪小的,官身大的,到底还是占便宜。

    所以陈平安的生意路数很简单,就等于是直白告诉老聋儿,你在这里调教出三位弟子,已是剑气长城养虎为患,可既然这是老大剑仙的授意,不好更改,可在我这个隐官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牢狱,更是避暑行宫的放虎归山,是可以运作的,三位弟子的活着离开,有很多种活法。

    你老聋儿与老大剑仙的约定,与避暑行宫的最终决定,并不冲突。

    大概是老聋儿在剑气长城给人拿捏惯了,虽然吃了点小亏,可好歹得了年轻隐官的承诺,所以也不恼。

    事实上,关于三个弟子,老聋儿迟早都是要与这个年轻人说点敞亮话的,不然真不放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地面上,纹丝不动,难怪这一具被剑仙炼化为小天地牢笼的尸骸,能够困住那些大妖。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水神,也都以金身不朽著称于世,只是谈不上修炼之法,一般都是被善男信女的香火,年复一年浸染熏陶,如那“贴金”。山水神灵的寿命,确实要比修道之人还要悠久。相传许多地仙修士,大道瓶颈不可破,为了强行续命,不惜以违禁秘术自我兵解,在那之前就已经勾结朝廷和地方官府,帮忙一起隐瞒儒家书院,在地方上偷偷建造淫祠,运气不好,熬不过形销骨立、魂飞魄散那两道关隘,自然万事皆休,若是运气好,侥幸撑过去,此后修行之路,从仙转神,得以享受人间香火。

    魏檗应该是例外。

    只是关于这位旧神水国山岳府君的许多隐秘事,陈平安从来不会过问,朱敛与郑大风更是老江湖,所以披云山与落魄山,心有灵犀,互有默契。

    老聋儿终于开口说道:“捻芯如今估摸着七八百岁吧,跌跌撞撞熬到了上五境,资质是极好的,但是接连几次破境伤了元气,当下这个玉璞境,就只能靠偏门手段,加上神仙钱、法宝胡乱堆积出来的境界,她这辈子的大道高度,不出大意外,就止步于此了。捻芯没有明确的师承,多半是个捞着了偏门才登山的山泽野修,不然不至于如此坎坷。”

    “不过她反正志不在登顶,在金甲洲大仇得报,她本来觉得死就死了,不曾想听到了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白帝城城主对她有些兴趣,捻芯不想落得个生不如死,就逃到了倒悬山。本来是想偷渡去往蛮荒天下的,那边世道更乱,她那身本事,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真要瞎猫撞见死耗子,说不得也能破境。不曾想给一位剑仙截了下来,丢到了这里。”

    “在这边,也没闲着,好些大妖的身躯皮囊,都是她拆解了送去丹坊,手法精妙,省去丹坊修士好多麻烦。”

    许多内幕,老聋儿都是从那白发童子那边听来的。

    老聋儿自己对这些七弯八拐的他人之故事,从来不上心,不知道,不会少几斤肉,知道了,不会多出一壶酒。

    陈平安收了手,起身好奇说道:“白帝城城主会对一个缝衣人感兴趣?”

    不是陈平安对捻芯或是缝衣人有成见,旁门歪道,世间学问多有野狐禅,修行之法有高下优劣之分,修道之人,却未必。

    只是那位魔道巨擘,太过高出云海。身为公认的魔道中人,却能够享誉天下,陈平安早年私底下有过一些想法,其中就有以后游历中土神洲的时候,一定要亲眼去看看那座黄河洞天的倾泻之水,看一看白帝城的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招子。

    崔与之下出过彩云谱,即便崔东山每每提及那位城主,也难掩佩服。

    齐先生也曾游历过大江之畔,那位城主还破天荒离开彩云间的白帝城,亲自邀请齐先生手谈一局。

    这样一位眼光极好的魔道巨擘,由衷称呼一声前辈,陈平安是很愿意的,当然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见到那位城主。

    老聋儿摇摇头,解释道:“隐官大人这就真是小觑了捻芯,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缝衣人,早年不过跻身金丹客,就有了玉璞境的手段,几种术法神通,一旦被她全力施展开来,能让着了道的玉璞境,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北俱芦洲的峡谷一役,设伏拦截自己的那拨割鹿山刺客。

    那场看似实力悬殊的厮杀,只说凶险程度,在陈平安心中,却丝毫不逊色离真雨四等人的围杀。

    老聋儿笑道:“不然单凭捻芯的元婴境修为,独自一人,就搞垮掉一座金甲洲的宗字头仙家?换成是隐官大人,也做不到吧?”

    陈平安大感意外,有些不敢置信,问道:“一个元婴修士,单枪匹马就能够让一整座宗门覆灭?”

    老聋儿云淡风轻道:“半年之内,上上下下七百人,连同整个祖师堂,全部死绝。挺大一座宗门,香火彻底断绝。”

    陈平安眯起眼,“捻芯闯下这么大的祸事,怎么逃到的倒悬山?”

    老聋儿摇摇头,“我管这些作甚。”

    陈平安笑了起来,“也对,管这些作甚。不过有机会的话,要与捻芯前辈好好请教一番。”

    老聋儿来了兴致,“隐官大人作为儒家门生,也有私仇?”

    陈平安说道:“有那么几个。”

    老聋儿笑道:“想来是他们烧香不够。”

    陈平安不愿掰扯这个,皱眉问道:“那头化外天魔又是怎么回事?”

    老聋儿摇头道:“说不得。不是买卖事,隐官大人就不要为难我了。”

    陈平安转而问道:“一头化外天魔,为何珥青蛇,穿法袍,悬短剑?”

    在陈平安眼中,那白发童子,根本与人无异,对方也没有施展什么障眼法。

    老聋儿神色玩味,“喜欢摆阔不行啊。”

    陈平安摇头道:“太不谨慎。”

    老聋儿哑然失笑。

    在这牢狱,谨慎给谁看?

    陈平安没有继续刨根问底,换了个问题,“除了捻芯和化外天魔,前辈府上可还有客人?”

    老聋儿点头道:“还有个嗜酒烂赌的伤心人。”

    当然还很有钱。

    老聋儿问道:“年轻隐官与我索要妖族的修道之法,是家乡那边有妖物,值得栽培?”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什么栽培,多一样自保之法总是好的。”

    落魄山上,草木生长皆自然。

    老聋儿招了招手,一头玉璞境大妖挪动庞然身躯,靠近剑光栅栏,老聋儿探出手臂,撕扯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肉,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好歹身边还有个年轻隐官,便伸手遮掩在嘴边,算是待客之道了。

    一起走出牢狱,陈平安开始游历那座尸骸遍地的古战场,老聋儿作为东道主,只好作陪。

    老聋儿问道:“隐官大人,剑气长城大战在即,咱俩就这么晃悠悠逛荡下去,就不想着早早收工,返回避暑行宫住持事务?”

    陈平安眼帘低垂,“急不来。”

    年轻人缓缓抬起视线,“其实也不太想去那边。”

    坐在那边的每一天,隐官一脉的每位剑修都不轻松,不快意,陈平安当然不会例外。

    老大剑仙先前提过一嘴,接下来的战事,避暑行宫就不要插手太多了。

    要给剑气长城所有剑修,一个无拘无束的出剑机会。

    他陈清都不会约束,隐官一脉也要少管。

    陈平安没有异议。

    望向前方一座巍峨如山的大妖尸骨,骸骨颜色过于惨白,没有鬼蜮谷的莹白尸骨的那种“生气”,如果是被挪到了浩然天下的荒郊野岭,风吹日晒,估计撑不了几年就会风化消逝。简单来说,这就是这些大妖尸骸,不值钱了。倒是那些神灵残余金身,看似坚固依旧,依稀给人一种不可摧败之感,金身熠熠,只有一些相较于庞然身躯可以忽略不计的窟窿,只可惜也是假象,所以还是变不成避暑行宫的神仙钱,算不得剑气长城的家底。

    老聋儿说这些古老神灵,虽然曾经也算位尊权重,却是大道走至尽头的可怜虫,金身一旦出现腐朽,哪怕仅有一丝一点的瑕疵,就意味着一位神灵正式走向消亡,再无半点逆转的希望。

    陈平安说了一个词语,功德。

    老聋儿点头道:“这就是三教圣人对后世神灵的补救之法,也是几座天下江山稳

    固的关键所在。”

    先由朝廷敕封、再被儒家书院认可的山水神灵,一直是浩然天下勾连山上山下的重要桥梁,让凡俗夫子与修道之人,不至于时刻处于直面冲突的处境当中。数目众多的地方淫祠,朝廷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不去追究,儒家书院也少有过问,自然是看中了那些淫祠神对一地民俗风情的缝补、劝善之功。

    行至一处,神灵极为高大,半截身躯没入云海,不可见全部。

    陈平安双膝微曲,骤然发力,拔地而起,去往云海中。

    双手笼袖,双休飘摇,跃出云海,终于得见那尊面容肃穆的神,陈平安脚踩松针、咳雷两飞剑之上,悬在云海上。

    陈平安心情凝重起来,“那剑修雨四?”

    这尊神灵四周的云海之上,悬浮着一粒粒天然孕育而生的碧绿水珠,凝聚了百余颗之多,水运之浓郁,匪夷所思,分明未曾被炼化,品秩就已经近乎一般水府祠庙出产的水丹,当然无法媲美火龙真人赠送的那瓶蜃泽水丹,但是水珠此物,对于世间任何水神、河婆,以及修行水法的练气士而言,都可谓至宝,关键是得之容易,源源不断,任何宗门,都会垂涎。

    只说那毗邻蛟龙沟的雨龙宗,若是能够搬去这尊神像,打造为山水大阵的根本枢纽,宗门势力就可以直接拔高一个大台阶。

    陈平安之所以对这尊神心生感应,是觉得与那年轻剑修雨四的气息有些熟悉。

    老聋儿站在一旁,点头道:“很有来历。隐官不愧是隐官,剑下不斩无名之敌。”

    陈平安无奈道:“小小甲申帐,卧虎藏龙啊。”

    老聋儿幸灾乐祸道:“隐官大人接连三战告捷,家乡天下未必敢信啊。”

    陈平安问道:“那少年的水牢,就是这些水珠积攒而成?”

    老聋儿懒得遮掩这些细枝末节,大大方方承认了。

    养龙一事,门槛高,先要找到值得栽培的蛟龙之属,再有一门养龙之术,还得有营造龙湫之法。

    刚好老聋儿都不缺。

    世间每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修行之路,确实都可以出一本极其精彩的志怪小说。

    陈平安转头问道:“如果是前辈出手,那些妖族修士,是怎么个死法?”

    老聋儿随口答道:“捻指之事。”

    以神气圆满的飞升境修为,对付那些最高不过仙人境的囚犯,老聋儿坐镇小天地,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还真就是一根手指头捻死的事情。

    老人再补充了一句,“若有聒噪,骂人求饶之类的,估计会死得慢些,闲来无事,与那个小姑娘学了些掀皮缠筋的手段。”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在剑气长城待久了,都快忘记剑仙是剑仙,大妖是大妖了。”

    犹然记得当年游历北俱芦洲,第一次遇到猿啼山剑仙嵇岳的情景,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更早些,还有在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通过镜花水月观战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三场问剑,元婴李抟景的收官一剑,风采绝伦。

    再早一些,是大雨夜借宿古宅,遇到了那头古榆国的中五境“大妖”。

    好一个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陈平安说道:“前辈只管收取这份水运,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聋儿当着陈平安的面,撷取了数十粒幽幽碧绿的水珠,以袖中乾坤之法收入囊中,应该都是水运最为饱满充盈的那部分。

    然后陈平安就开口讨要了半数水珠,绝大部分都放入养剑葫,只余下三粒水珠,盘腿而坐,正大光明地炼化起来,是埋河水神祠庙外的祈雨碑所载道诀。

    这份天地造化,双方对半分账。

    老聋儿可以接受,所以没有任何犹豫。

    老聋儿瞥了眼年轻人这门炼水诀的大致运转路数,赞叹道:“隐官大人仅凭这门道法,哪天真要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大可以舍了皮囊不要,拣选一处挨着大渎的江河,转去当个江水正神。”

    陈平安依旧闭目凝神,炼化那三粒品秩等同于一般水丹的水珠,速度极快,水府那边如久旱逢甘霖,绿衣童子们忙碌起来,修缮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瑕疵,为几乎沦为白描图案的水府壁画重新添加色彩,干涸见底的小水塘也有了一缕缕源头活水可以补充。

    陈平安稍稍分心言语:“奉劝前辈别去浩然天下了。”

    老聋儿问道:“为何?”

    陈平安默不作声。

    那白发童子出现在神灵肩头,嗤笑道:“老聋儿你太会夸人,肯定会被人大卸八块再剁成肉泥的。”

    然后那白发童子又讥笑道:“你这年轻人脑子不够灵光,那老聋儿故意选了些灵气稀薄的水珠,算准了你会开口讨要。云海之上,水珠一直涌现,水运最为充沛的那拨珠子,老聋儿肯定故意次次错过。这么个小傻子,怎么当的隐官,比那萧差了十万八千里,难怪剑气长城守不住。”

    陈平安置若罔闻。

    老聋儿更是无动于衷,没解释什么。

    反正那头化外天魔一旦有隙可乘,动了年轻隐官的心魄,老聋儿不会袖手旁观。

    那头来历不明的化外天魔喜怒无常,勃然大怒,愤懑道:“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尚且如此奸诈,活该被蛮荒天下的妖族搜刮攫取,好好移风换俗一番!”

    陈平安又从养剑葫当中取出些水珠,一一炼化为自身水府的水运。

    堂堂五境练气士,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到底是要比三境修士更加术法通天。

    那白发童子似乎察觉到年轻隐官的心境,跳脚大骂道:“臭不要脸的玩意,一个蝼蚁不如的下五境修士,也有脸心满意足?!”

    下一刻,童子骤然沉寂下来,重新盘腿而坐,缓缓道:“姓陈的那小子,道心圆满,是可造之材,我这里有五种直通上五境的上乘道法,最最玄妙,你有那五行本命物打底子,学来最是事半功倍,要不要学?我可以发誓,你只要点头答应,绝无任何隐患。不信你可以问老聋儿,我保证你可以极快跻身玉璞境,这桩无本买卖,做不做?!”

    陈平安睁眼望去,笑问道:“你觉得自己跟陆沉相比,谁的道法更高?”

    那白发童子大笑一声,转瞬之间,神灵肩头,便出现了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微笑不语。

    陈平安与老聋儿问道:“这么闹腾,就没人约束?”

    老聋儿点头道:“有的。”

    一道凌厉剑光转瞬即至,将那“陆沉”击碎,如同冰块被重锤砸烂。

    白发童子在极远处凝聚人身,毫发无损,但是身上那件法袍却已经破败不堪,他不再开口说话,好像与那剑光主人有过约定。

    他瞪了眼远处某地,然后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邻近一座神灵尸骸处,抽剑出鞘,开始“凿山”,将短剑当做锥子,以手掌作为榔头,叮咚作响,一时间碎屑无数,尘土飞扬,终于被他挖出一块栗子大小的金身碎片,攥在手心碾碎,然后随手涂抹在身上法袍,金光如水流转,宛如活物,自行缝补法袍。

    陈平安低声问道:“兵家甲丸的锻造材料,其实是神金身的碎片?”

    神人承露甲在内的三种兵家甲丸,具体由什么天材地宝锻造而成,在浩然天下各色书籍上,并无任何文字记载,以前陈平安也没有与崔东山、魏檗询问。关于金精铜钱的由来,倒是早已确定无误,莲藕福地跻身中等福地之后,除了神仙钱,同样需要大量的金精铜钱。

    老聋儿点头道:“兵家甲丸工序复杂,根本之物,确实是金身碎片。”

    老大剑仙突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

    只是下一刻又被剑光击碎。

    然后那个刚挖掘到第二块金身碎块的白发童子,一掠去往牢狱入口处,只是逃到半路,就又被剑光斩为粉碎。

    在牢狱那边探头探脑,剑光又至,白发童子只得蹲坐在台阶上,继续以那块巴掌大小的金身碎片,缝补身上法袍。

    老聋儿笑道:“违约之后,一旬之内,他只能待在牢狱里边了。”

    陈平安无奈道:“于我而言,不是更麻烦?能不能劳烦那位剑仙前辈,换一种惩罚法子?”

    老聋儿说道:“有酒就行。”

    陈平安有些遗憾。

    来得匆忙,咫尺物当中只剩下两壶酒。

    不舍得送人。

    尤其是见识过捻芯后,这两壶酒更不能送。

    有那化外天魔的纠缠不休,就当砥砺道心好了。

    不曾想异象横生,老大剑仙从牢狱当中缓缓走出,手中攥着那头化外天魔的脖颈,拎小鸡崽子似的。

    再不像面对些剑光那般无所谓,白发童子在老大剑仙手中,瑟瑟发抖,十分畏惧。

    只是陈平安有些怀疑眼中这幅画面,是不是那化外天魔故意为之的障眼法。

    不过很快就确定老大剑仙,并非什么虚妄假象。

    因为陈平安的心湖之上,有老大剑仙随手显化的一页纸,上边写明了许多剑仙的安排。

    陈平安刚看完,那张纸便消融不见。

    关于剑气长城剑仙之外的年轻天才剑修,退路如何,老大剑仙早有决断,直接与陈平安摆明了,陈平安有过略作修改,老大剑仙有些答应下来,有些还是拒绝。

    当陈平安看到这张纸后,就愈发明确老大剑仙的用意。

    与自己的猜测相差无几。

    三位在城头上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大战过后,孑然一身赶赴扶摇洲,太象街齐氏子弟,这位老祖宗,一个都无法带在身边。

    齐廷济到了扶摇洲,需要在那座山水窟镇守百年,百年之后,随意。若是妖族攻下扶摇洲,齐廷济一样不能投靠蛮荒天下,给自己刨个洞乖乖躲着。

    陈熙会死战一场,以兵解之法转世投胎,魂魄被收拢在一盏本命灯当中,被其他剑修带去第五座天下。虽然能够生而知之,依旧需要一位护道人。

    至于董三更,不走了。生死都在家乡。

    纳兰烧苇一样会兵解离世,本命灯被护道人带去青冥天下,虽说兵解之后,来生修行路,阻碍极大,大道

    成就,极难与前生并肩,可总好过身死道消。

    老聋儿自己选择了依附于老瞎子,而不是跟随妖族大军去往浩然天下,在十万大山里边担任苦役。

    其实道理很简单,怕死。

    许多飞升境大修士的惜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桐叶宗杜懋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宗门,子嗣,弟子,声誉,皆可舍弃。

    至于陆,退路都是陈平安帮忙铺的,除了陆芝,酡颜夫人,春幡斋邵云岩,都会与陆芝同行。

    再联系先前老大剑仙为年轻剑修们安排的归属,陈平安终于确定了一个宗旨。

    几乎人人皆要离散。

    此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各一方,那么各自的修为,某种程度上,是为重逢。

    例如齐廷济去往扶摇洲,齐狩却是要在倒悬山留步。

    陈熙去往第五座天下,但是陈三秋却要游历浩然天下。

    而跟随陈熙同行的高野侯,他的妹妹高幼清,却是成为浮萍剑湖郦采的嫡传弟子,去往北俱芦洲。

    下一场大战,也是剑气长城万年以来的最后一场战争。

    不是剑修,无所谓,躲着便是,只是将来的大战尾声,难免会有漏网之鱼的妖族,往城头以北而去,也不是谁都一定能活。

    下五境剑修。愿死者死,登上城头厮杀,本事不济,还是会死。可只要能够撑得到最后,就能保住性命和未来大道。

    中五境剑修。愿活者活。不能死之人,想死都不行。

    唯有上五境剑仙。生死不由己,老大剑仙早有安排。

    老大剑仙走出牢狱台阶顶部,将手中拎着的白发童子摔在地上,问道:“活腻歪了?”

    那头化外天魔匍匐在地,面对老聋儿和年轻隐官都十分随心所欲的白发童子,此时此刻,竟是只敢摇头不敢言语。

    陈清都身边出现一位云遮雾罩不见真容的人物,唯有悬佩长剑,清晰可见。

    陈清都说道:“不喝酒就提不起劲,出剑软绵,当是绣花?”

    挨训的古怪剑仙一言不发。

    陈平安和老聋儿来到老大剑仙眼前。

    陈清都将两名少年抓入这座天地,都倒地不起,呕吐起来。

    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个,是个在剑气长城籍籍无名的三境剑修,出身一般,资质一般,少年在城头上负责分发衣坊法袍和剑坊长剑,也会经常背着受伤剑修离开城头。

    至于另外那个少年,陈平安全然没有印象。

    陈清都与老聋儿和剑仙说道:“你们先带在身边,百年之内侍奉为主,以后随你们喜好。”

    老聋儿不敢违抗。

    那个不见真容的剑仙也无出声。

    对两位少年而言,都是一桩天大的造化。

    陈清都望向那个趴在地上的化外天魔,“该说话的时候当哑巴了?”

    那白发童子赶紧坐起身,大义凛然道:“隐官大人应该心生怨怼,辛辛苦苦为谁忙,比那缝衣人更为他人作嫁衣裳了,这么大的福缘,为何落在两个猪狗不如的小崽子头上,这陈清都好不公道,还当个屁的隐官大人,干脆反了剑气长城,去蛮荒天下谋划一个不输隐官大人的职位,才是大丈夫所为……”

    陈平安伸手扶额。

    一个莫名其妙就要多出一位剑仙侍者的少年,十分惴惴不安,另外那个会成为老聋儿主人的少年,则神色平静。

    那位剑仙摘下佩剑,赠予少年。

    老聋儿则笑望向那个名义上的主人。

    陈清都带着陈平安走向牢狱。

    陈清都缓缓道:“如果不是身在此地,现在与你言语之人,就是那头化外天魔了。人生梦复梦。从你收敛心神炼化水珠的那一刻起,就会被乘隙而入。不信?自以为对那头化外天魔足够戒备了?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祭出本命飞剑笼中雀。

    然后仿佛骤然间从梦中清醒过来。

    陈平安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依旧盘腿而坐,正在炼化水珠。

    老聋儿依旧笑吟吟站在一旁。

    珥青蛇、配短剑的白发童子也还盘腿坐在神灵肩头之上。

    只是笼中雀那座小天地,并不存在。

    是虚幻之景。

    陈平安如坠冰窟。

    天地又变。

    身在牢狱底下,初见缝衣人捻芯,她依旧姗姗然施了个万福,只是抬头时,眼神充满了促狭,“我便是假的吗?她便一定是真的吗?”

    再下一刻,陈平安与那水牢少年正在对视,那少年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确定杀了我,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灾殃?”

    又一瞬间,重返云海,“年轻道士陆沉”站在神灵肩头,微笑道:“贫道道法高不高?”

    不等陈平安如何起念,就来到了牢狱入口处,那云遮雾绕不见真容的剑仙,缓缓云雾散去,露出半边脸,言语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之模糊形象,是不是因为你心中山巅剑仙面貌之显化?”

    一幕幕,不断在陈平安身边浮现,只是多出了些额外言语。

    老聋儿站在鹧鸪天那块石碑下,缓缓开口道:“隐官大人,作为文圣嫡传,学问似乎不够高啊。”

    牢狱入口处,老大剑仙手中攥着白发童子的脖子,缓缓走到台阶顶部,突然笑道:“你真以为陈清都有此神通?不曾想隐官大人内心深处,如此敬仰老大剑仙啊,只是好像脾气不太好?”

    两位少年被老大剑仙从剑气长城抓入小天地,其中那位胆小些的少年,蓦然笑道:“原来隐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便该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

    另外那位少年则摇头道:“不对不对,哪怕少年岁数,也该如我这般沉稳性情,不然活不长久的。”

    即便偷偷心神凝为芥子,去往水府,那些绿衣童子们竟然拥簇在水府大门之外,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面容。

    陈平安越来越头疼欲裂。

    摇摇欲坠,重返台阶,陈平安坐下后,祭出本命飞剑笼中雀,却愕然,先前不是已经祭出了吗?

    抬头望去,站在台阶下边的陈清都转头说道:“如何?”

    陈平安怔怔无言。

    “陈清都”微笑道:“看破我是虚幻,你便赢了?你到底有无在牢狱跨出过一步?你确定当真来过剑气长城?你如何知晓,你今天一切,不过是陆沉赠予你的黄粱一梦?你有无可能,还在家乡泥瓶巷?你又如何确定,不是濠梁游鱼在观人?你会不会是某位仙人的入梦观道?”

    陈平安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狠狠一拳将自己打晕过去。

    台阶上,白发童子蹲在一旁,闷闷道:“投机取巧,胜之不武,这小子不过是笃定一点,我不敢太过耽搁他的正经事。”

    陈清都笑道:“先解决眼前麻烦事,一直是陈平安的长处。”

    老聋儿在旁称赞道:“咱们隐官大人,最少还能够确定自己身在牢狱当中,已经很不容易了。”

    白发童子气呼呼道:“我在这里约束太多,不然这小子连那一拳都递不出。”

    他试探性问道:“陈清都,你有本事就让我入他梦中?他能醒过来,我就喊老聋儿爷爷!”

    陈清都说道:“没本事。”

    所以白发童子很识趣,只得打消了念头。

    因为陈清都哪怕别的本事没有,却有本事彻底打杀了它这头飞升境剑仙遗留的化外天魔。

    缝衣人捻芯浮现在四周,先与陈清都恭敬行礼,然后好奇问道:“老大剑仙为何要如此作为?”

    昏迷中的陈平安,似在自行延续梦境。

    脸色变幻不定,伤感,愤怒,缅怀,释然,悲恸,开怀。

    陈清都皱起了眉头。

    陈平安先前一拳打晕自己,关系不大,是对的。

    但是这会儿被外人一拳打醒,可就隐患不小了。

    白发童子战战兢兢说道:“真与我无关。”

    最后年轻人睡梦香甜,沉沉睡去,呼吸无比平稳,仿佛梦到了一个不愿醒来的好梦。

    陈清都一把抓住白发童子的头颅,将其提起,沉声道:“你去看看,到底什么个情况。”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然后陈清都加重力道,它突然哀嚎起来,只得一闪而逝,去往那个年轻人的梦境当中。

    片刻之后,它从梦中离开,无奈道:“奇了怪哉,无甚稀奇处啊,就是个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满脸笑容,然后就变成了个下雪的小院子,没长大多少的孩子在欢天喜地,也是很开心的模样,两个场景,循环反复,雷打不动,反反复复就只有这么两幅画卷而已。”

    老聋儿试探性问道:“画卷当中,可有旁人?你能否幻化某人,以言语点破梦境?”

    白发童子摇头道:“难。画卷太过模糊,这里是小天地,与浩然天下本就隔着一座大天下,这小子的家乡,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我也不熟悉这小子的人生,如何做得到?真要动手脚,很容易让他越发深陷其中,到时候就真是神仙难救了。”

    刹那之间,陈平安睁开眼睛,猛然坐起身,汗流浃背。

    陈清都松了口气,问道:“怎么退出梦境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陈清都摇摇头,叹息道:“以后跻身上五境有多难,你应该心中有数了。”

    陈平安点点头,擦去额头汗水。

    陈清都望向那头化外天魔,后者立即保证道:“这小子以后就是我爷爷,我保证不乱来。”

    陈清都带着老聋儿和捻芯一起离去,白发童子也不敢久留,担心心情不好的陈清都迁怒于自己,所以最后只留下一个陈平安。

    陈平安在他们离去后,才笑了起来。

    做了个好梦,梦境的最后,梦见了有人作揖,有人同时还礼,所以前者并不知晓。

    是少年时候的自己,当时还背着个大箩筐。

    齐先生与少年作揖还礼后,微笑言语,与师弟道别。

    陈平安可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只知道当年自己确实与齐先生作揖致谢。

    不是好梦是什么。

第六百七十三章 针线活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卷起裤管,脱了靴子,放入白玉咫尺物当中。

    其余两件咫尺物,晏溟暂借给自己的那件,已经被送往丹坊请高人修缮,剩下一件道家令牌咫尺物,是用藻井与彩雀府府主孙清换来的,当时还额外挣了三十颗谷雨钱,天底下的生意人如果都如彩雀府这么爽利,别说是背着一座藻井跑路,陈平安就算背栋宅子都没怨言,当然宅子能像春幡斋、梅花园子这般被炼化为盆景,更是多多益善。

    那件与青冥天下孙道人有些渊源的咫尺物,已经托付阿良转交给了道家圣人。

    当下陈平安身上这件咫尺物,走过一趟敬剑阁,收拢所有剑仙挂像之后,咫尺物就被老大剑仙讨要了过去,等到归还之时,已经设置了一道隐秘禁制,连身为主人的陈平安都无法打开,不知道老大剑仙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陈平安沿着脚下这条名副其实的“神道”,独自去往牢狱底部,轻轻卷起袖子。

    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

    这个说法,确实不可以简单以道家笼统语视之。

    这座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牢狱,连同六头上五境大妖,关押着总计七十头妖族修士,撇开水牢少年在内的三位下五境不谈,地仙修士居多,皆是凶悍之辈,搁在蛮荒天下或是浩然天下,想必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角色,它们无一例外,都在战场上杀过剑修,甚至大多不止毁掉一把本命飞剑。

    陈平安一路行去,大概是没了老聋儿压阵,几头原先沉寂躲避的上五境大妖,纷纷从牢笼雾障中现出身形,靠近剑光栅栏,或真身或人形,打量起了这个青衫光脚卷袖、还会说蛮荒天下大雅言的年轻人。

    有一头化作人形的大妖站在牢笼栅栏附近,中年男子模样,施展了障眼法,青衫长褂,相貌十分清雅,宛如书生,腰间别有一支竹笛,皎皎然,似有千古月色盘桓不愿离去。他以手指轻轻叩击一条剑光,肌肤与剑光相抵触,瞬间血肉模糊,呲呲作响,泛起一股绝无荤腥的古怪清香,他笑问道:“年轻人,剑气长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隔着剑光栅栏与大妖对视,点头道:“对于我们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按照避暑行宫的记载,这位大妖化名云卿,真身是一头彩鸾,其羽是炼制道家羽衣的绝佳之物,故而大妖跻身上五境之时,天然拥有一件相当于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大妖云卿的羽毛,孕育极慢,在此被关押七百年,丹坊不过收集了七根,陆陆续续都卖给了三座道家宗门。

    大妖云卿笑问道:“岳青死了没有?绶臣可曾跻身上五境?”

    陈平安如实答道:“岳青没死。绶臣已是你们蛮荒天下最年轻的剑仙。”

    云卿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身形重新没入浓郁雾障,似有一声叹息。

    经过下一座牢笼,那头现出真身的大妖疯狂撞击剑光栅栏,后者坚固不可摧,牢内云雾翻摇,大妖徒劳无功,只是掀起了一股皮开肉绽的腥风血雨。

    大鳅在泥,以蛟龙之属为食,以求化龙。

    陈平安问道:“你们水族化龙一途,有无捷径诀窍?就像那天狐证道,只要天师府天师钤印狐皮上,就可躲开天劫。”

    许多鬼魅阴物过江、上山,就需要与阴德庇护之人结伴而行,就有机会躲过各地辖境的神灵追责。世间不知多少鬼物阴灵,被山水阻隔归途、去路。不但如此,传闻还有许多蛟龙之属,走江一事,功亏一篑,就会手段迭出,寻找各种庇护之地,印章玉玺,甚至隐匿于某本圣贤书籍的两行文字当中。只是有些事情,陈平安亲眼相见,亲临其境,更多好似志怪传闻的说法,不曾有机会验证。

    大妖骤然安静下来,缓缓化作人形,是个面目枯槁的老叟,“小崽子,拿一斤鲜血来换!”

    陈平安说道:“半斤。”

    大妖本以为就是个逗乐解闷,不曾想这个年轻人脑子进水,还真讨价还价起来了?

    老叟双手攥紧剑光栅栏,双眼神采奕奕,放声大笑道:“看你这小崽子,年纪不大,也是个气血不俗的,心头精血,只需三钱。五脏六腑粘连着魂魄道路的鲜血,八钱。寻常鲜血,最少一斤!痛痛快快给了,爷爷我就传你一道价值连城的仙家口诀,莫说是蛟龙后裔,只需水族精怪,皆可化龙无碍。”

    陈平安始终安静无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那头大妖流露出些许惊讶神色,这才说道:“曳落河秘传的那道开门术,就这么小打小闹吗?我见识过你家主子的手段,可不止这点本事。”

    眼前这头只隔着一道栅栏的大妖,其实已经悄然施展了神通,算是一门极为上乘的水鬼拖曳之法,精怪鬼魅以视线推敲心扉,心稍稍动,则五脏六腑皆摇,魂魄被摄,沦为傀儡。那条曳落河,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大水之域,水族精怪势大。

    大泽江河的某些水鬼、水仙之流,喜好施展阴毒的“替代换命之法”,拖人下水,颠倒阴阳,多用此道蛊惑人心。所以世上多有临水之人,一旦阳气不足、祖荫不够,加上运道不济,莫名其妙便会自己投了水。

    老叟收起受伤的双手,伤痕以极快速度痊愈,被剑光烧灼出来的血雾,不曾丝毫泄露牢笼外,老叟嗤笑道:“若非禁制使然,嗅了一丝血气,你小子这会儿已经躺在地上欲仙欲死了。”

    陈平安说道:“若非我不是剑仙,这会儿我已经吃上一锅泥鳅炖豆腐了。水参大补,还可醒酒。”

    老叟脸色阴沉。

    大妖在蛮荒天下化名清秋,与青鳅谐音,白瞎了清秋这么个好名字。

    陈平安问道:“到底做不做买卖了?”

    老叟摇身一变,牢内腥味翻摇,大妖现出真身,一双眼眸大如灯笼,巨大头颅贴近剑光栅栏,居高临下,死死盯住那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

    陈平安转身就走。

    大妖说道:“做了,爷爷口渴,先来半斤鲜血解解馋!若是滋味好,爷爷就与你取剩下半斤,再与你说那化龙躲灾的捷径之法。”

    只见年轻人点点头,继续前行。

    大妖以头一撞栅栏,怒道:“竖子安敢戏耍你家老祖!”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回头我让老聋儿来取你的三钱心头精血。你记得好好酝酿措辞说法,别诓我。先前说了半斤寻常鲜血,你还不答应,我就不明白了,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

    陈平安远去之后。

    老聋儿笑呵

    呵站在大妖清秋牢外,身边还带着那个浑浑噩噩的少年,名为幽郁,名字古怪,据说是少年的传道人,早年在小巷观碑见字,随便取的。另外那个少年则名叫杜山阴。而这两个相互间并不认识的少年,对待年轻隐官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前者对隐官大人敬而远之,后者极其想要成为隐官这样的大人物,做梦都想。

    与那光脚徒步而行的年轻人打交道,仙人境大妖清秋十分“随性”,见着了老聋儿之后,便立即退入云雾迷障当中。

    老聋儿瞥了眼牢内云雾,点头道:“原来这泥鳅还有水中参的说法,能够醒酒,又学到了。”

    幽郁轻声道:“隐官大人,学问很大。”

    老聋儿笑道:“更记仇。你以后别惹这种读书人。”

    王座大妖仰止,旧曳落河主人,正就是大妖清秋的主人,那个老婆娘曾在战场上虐杀了一位姓岳的南游剑仙,让隐官在剑气长城身陷被剑修戳脊梁骨的处境。

    所以年轻隐官先前与那大妖云卿,十分客气,等到见着了曳落河四大凶之一的这条泥鳅,就开始算账,先收点利息,能挣一点是一点。

    幽郁忐忑道:“聋儿爷爷,我见着了隐官大人,都不敢说话,哪会招惹那么一个好似在天上的人物,万万不敢的。何况隐官大人为了剑气长城殚精竭虑,我很敬重。这会儿还后悔胆子太小,没能与他说上句话。”

    剑气长城,只说最年轻一辈,每个人眼中的年轻隐官,可能都不一样。

    例如姜匀、元造化这些练拳的武夫胚子,在街巷拐角处听二掌柜说山水故事的贫寒孩子,孙藻这样没见过年轻隐官、却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年幼剑修,再加上幽郁、杜山阴这些年纪不大、却已经可以去城头出剑杀妖的少年少女们。

    老聋儿说道:“福祸临头汹汹然,没什么敢不敢的。”

    幽郁使劲点头,“记下了。”

    老聋儿笑道:“不知老大剑仙是怎么想的,就该与那野心勃勃的杜山阴换一换,你去那酒鬼为伍,应该性情投缘,说不定以后造化就大了。”

    少年神色黯然,自己的根骨与性情,都太过不堪,应该是让老聋儿前辈失望了。

    陈平安还是走走停停,不急不缓,仿佛游山逛水。

    那头七尾狐魅手段尽出,在年轻隐官过路之时,短短时间便变换了数种模样,以本来容貌外加障眼法,或是春光乍泄的丰腴妇人,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龄少女,或是娇俏小尼姑,或是神色清冷的女冠妇人,最后甚至连那性别都模糊了,变作清秀少年,她见那年轻人只是脚步不停,干脆便褪去了衣裳,裸露了身躯,美若玉人,跪坐在剑光栅栏那边抽泣起来,以求青睐。

    陈平安没有理睬,心如止水,作枯骨观。

    狐魅犹不死心,等到那个铁石心肠的年轻人侧对牢笼,她一个前扑,双手撑地,嗓音柔腻,如泣如诉。背脊一线,犹如山峦起伏。

    陈平安径直远去。

    走到了倒数第四座囚牢,龙门境修士,擅长隐匿气机,杀手锏是两件皆可束缚飞剑的本命物,是个喜好在战场上虐杀剑修的狠货色。

    其实对于这种作为,陈平安谈不上太多喜恶,剑气长城这边,数位剑仙,还有那纳兰彩焕,齐狩,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只不过按照隐官一脉的档案记载,这位出身蛮荒天下大宗门的龙门境修士,在家乡那边,在妖族里边都能以暴虐出名,尤其嗜好购买竹箧这种蛮荒天下被视为“杂种”,还曾与大妖重光所在山头,购买过数位女子剑修俘虏,下场如何,可以想象。

    陈平安轻声道:“捻芯前辈,帮忙开门。”

    牢狱禁制,陈平安知道秘术,却打不开。

    女子缝衣人浮现出身形,剑光栅栏瞬间消失。

    陈平安走向前去,发现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陈平安站在门口,背对那位惨不忍睹的女子,正要说话。

    捻芯说道:“隐官大人是不是过于高估自己了?还是说碍于颜面,不希望外人瞧见一位儒家门生的残虐手段?没必要。”

    陈平安点点头,又卷了一层袖管。

    约莫一炷香后。

    捻芯望向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

    那头龙门境妖族,只剩下一颗头颅还很齐全,脖颈之下,其余皆烂泥一摊,又不致死,皮肉筋骨魂魄,层层递进,手法悠悠然。

    看来年轻隐官在习武一途,很是吃过苦头,极有“久病成医,行家里手”的意思。

    以至于连那体魄、心智皆足够坚韧的龙门境妖族,都在哀求“杀我杀我”。

    陈平安只是剐出了那头妖族的一颗眼珠子,轻轻捏碎,手指在对方额头上擦拭了几下,问道:“这妖族幻化出来的人形,是不是各有各的细微差异?”

    捻芯点头道:“不单单是妖族化人有差异,便是我们,研习天下道法,同源不同流,分化出万千支流,能够被誉为‘正宗通天’之法的,都是可以尽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响,旁门左道次之,邪道魔道又次之,都可登山,难易不同,高下有别,越是正宗,越能精准把握住人身这座洞天福地的脉络,绕路越少,理由再简单不过,道路宽大,灵气沛然流淌,车水马龙,如同行军,气势就大。若是羊肠小道,崎岖险峻,灵气运转终究有限。只是事无绝对,惊才绝艳之辈,不受此理拘束,小道依旧可登顶。”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头妖族的额头眉心处,轻轻向下一划,如刀割过,然后轻轻拨开面皮。

    捻芯见他动作轻缓且极稳,关键是心境不起半点涟漪,无怨怼,无悲喜,简直就是天生的缝衣人和刽者绝佳人选。

    浩然天下罗列出来的十种修士,其中刽者与缝衣人,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妙。

    捻芯提醒道:“杀这种体魄孱弱的龙门境,没资格让我动手缝衣。”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只是热热手,因为打算与捻芯前辈学一学缝衣术。”

    捻芯摇头道:“奉劝隐官大人不要轻易涉及此道,只会被天地憎恶,妨碍大道。武夫成神,剑修登天,才是一位隐官该走的阳关大道。”

    陈平安一指戳-入妖族修士的额头,起身缓缓道:“术法无忌,心定即可。恶人自有恶人磨,恶人只有恶人磨,一字之差,两个说法,前者太无奈,后者太绝对,我觉得都不太对。”

    捻芯默然。

    陈平安走出牢狱,去往下一处牢笼。

    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载,随

    心所欲出拳而已。

    不同的手法,唯一的相同处,就是会先自报名号。

    浩然天下,陈平安。

    捻芯一直跟着年轻人身后,从头到尾旁观整个过程。

    毙命的地仙妖族,捻芯会打开腰悬的绣袋,取出不同细针、短刀,处理尸体,年轻隐官就站在一旁观摩。

    捻芯的阴神出窍,十分诡谲,阴神已经小若芥子,细微不可见,阴神还要手持一根更小的本命物“绣花针”。

    陈平安在面对一位金丹境兵家妖族的时候,任由对方全力出手,全不还手。

    与一位金丹剑修对峙的时候,捻芯惊讶发现年轻隐官凭空消失,似乎隔绝出了一座小天地。

    撤掉飞剑的本命神通之后,陈平安在看捻芯处理尸体的时候,问道:“捻芯前辈,缝衣人在内的那十种练气士,前辈亲眼见识过几种?”

    捻芯手上动作不停,娴熟拣选筋髓,抽筋敲骨,行云流水,只是与赏心悦目关系不大。

    捻芯与年轻隐官说了些避暑行宫都没有文字记载的秘事,那些携带龙王篓捕捉疲蛟、窃取水运的南海独骑郎,它们所侍奉的君主,是一头与外姓大天师火龙真人交过手的大妖,就连实力略胜一筹的火龙真人,叩关十年,都无法破开海底那座名为“渌水坑”的上古山水大阵,传闻那座遗址,曾是远古水神的主要行宫之一。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火龙真人确实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世外高人。”

    捻芯没有抬头,随口问道:“隐官大人与火龙真人见过?”

    她正在“雕琢”禁锢住那颗被年轻隐官剖开胸膛的心脏,以及一颗悬在旁边为邻的妖族金丹。

    她的细微阴神,在穿针引线。

    陈平安嗯了一声。

    捻芯抬起头,停下手上动作,“火龙真人,正是杀我师父之人。”

    陈平安没有接话,“劳烦前辈继续。浩然天下的过往恩仇,我不感兴趣。”

    捻芯视线犹在陈平安身上,她的眼神愈发炙热几分。

    陈平安认命,当然不能只许自己与大妖清秋讨债,也要容得捻芯在自己身上算账。

    捻芯继续说那些古怪事。

    兴许是久居牢狱数百年,难得遇到个大活人,这位缝衣人并不吝啬言语。

    那些炼化坟茔古墓、引发阴兵过境“过客”,境界高者,一旦扯开本命幡子,孤注一掷,能够改天换地,将千里之地直接变成阴冥之所。

    还有那艳尸,媚术犹胜狐魅,半人半鬼,神仙难察觉,最是喜欢淫-乱宫闱。只是艳尸极少现身,但是每次行踪败露之前,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许多的事迹。

    又有那山上的采花贼,专门捕杀草木花卉精魅,炼化为丹药。十二花炼小丹,若是捕捉到了一百零八头花木精怪,便炼为大丹,手段极为歹毒,功效却又惊人,与那百花福地是生死大敌,相传采花贼这一脉的开山鼻祖,与那百花福地的天下花主曾有一桩隐晦情仇。许多道貌岸然的谱牒仙师,名义上铲除,实则收为供奉,财源广开,日进斗金。

    陈平安听到这里,好奇问道:“百花福地的那些神女,当真有远古花卉真灵,夹杂其中?”

    因为想起了骸骨滩壁画城的天官神女。

    捻芯点头道:“我曾经抓到过一位元婴境的采花贼,拿去百花福地,换来了一件关键法宝。可以确定那四位命主花神,确实岁月悠久,反而是福地花主,属于后来者居上。”

    说到这里,捻芯瞥了眼年轻人,“归功于读书人的传世诗篇。”

    陈平安微笑道:“吟诗行文,一向是我不擅长之事,看来注定与百花福地无缘了。”

    捻芯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言语,“你确定能够活着回到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争取。”

    捻芯继续说那瘟神,其实谈不上太过纯粹的正邪,天生的可怜人,神憎鬼厌之物,被大道压胜,几乎人人命不由己。要么被正道练气士关押,一辈子与世隔绝,要么从小就被邪道修士豢养起来,作为傀儡帮凶,小则威胁朝廷官府,充当摇钱树,一旦被丢到战场上,杀力极大,后患无穷,瘟疫蔓延,生灵涂炭,百年之内寸草不生,瘴气横生。

    还有那鸠仙,顾名思义,擅长鸠占鹊巢,世间任何练气士,都可以被他们拿来当做鹊巢,将芥子念头,种子根植于他人心窍,神不知鬼不觉。犹有一种渡师,擅自往来于阳间阴冥,最是隐秘。还有那讨债鬼,专门针对那些市井乡野村落的痴傻之人,能够将业障转嫁给敌对之人,还会偷偷收拢家族、寺庙的香火。最后是那卖镜人,游历四方,专门捕捉、炼化凡夫俗子的影子,肆意拘人魂魄,定人命数,削人福缘化为己用。

    关于卖镜人,捻芯还说了个不知真假的传闻,浩然天下历史上曾经有位天赋异禀的卖镜人,试图将那荧荧明月,炼化为开妆镜。

    一旦做成了,一座天下,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修道之人,皆要仰视“镜面”,后果可想而知。

    听完了这些稀奇古怪的山上内幕,陈平安轻声感慨道:“得道之人,寿命长久,只要愿意四处走动,缩地山河,总有见不完的奇人怪事。”

    双方言谈之间,陈平安也见识到了捻芯的本命物,是她那尊阴神所持有的十根绣花针,有极其纤细的七彩莹光拖曳在针尾处,刚好分别针对三魂七魄。

    捻芯做完了手头事,出窍阴神返回,起身说道:“我粗略算了一下,六十多头妖族,如果你都能杀了,我可以为你缝补三十二处,你是纯粹武夫,故而手心掌纹,手背,五指,皆要大动。面目窍穴,以一双眼珠为主,心口自然是重头戏,我会以针线贯穿,绞心一番,可能耗时会有点久,背部以脊柱为主,在剥皮之后,我要将整条脊柱扯出寸余高度,这些倒还好说,三魂七魄,才是关键,而且缝补穿衣之后,才是真正吃苦的开始,事先说好,以上五境大妖作嫁衣裳,你境界不够高,意外就会多些,三魂七魄皆点灯,莫说是出拳,走动,便是稍稍心动,灯芯一晃,就要心神不定。”

    说到这里,捻芯扯了扯嘴角,“不过隐官大人先前有‘心定’一说,想来应该是不怕的。”

    陈平安面无表情。

    捻芯点点头,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然后只见那年轻隐官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

第六百七十四章 好好消受

    陈平安与捻芯走到一处牢笼。

    一个中年男子盘腿而坐,呼吸几无,枯瘦如柴,皮包骨头,但是拳意昂然,丝丝缕缕凝为实质的拳意,如无数细小蛟龙,盘踞于人身山脉。

    货真价实的远游境。

    在陈平安来到剑气长城之前的战事当中,这位蛮荒天下的纯粹武夫,拳杀剑修六人,其中地仙剑修一人。

    汉子睁开眼睛,问道:“杀我来了?”

    陈平安点头。

    那汉子瞥了眼陈平安身后的那个女子缝衣人,淡然道:“自取头颅。”

    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婆娘,他自知不敌,女子手段阴狠,害他遭过不少罪。

    陈平安说道:“问拳一场,分出生死。”

    男人讥笑道:“一个剑气长城的纯粹武夫,要拿我当磨刀石?我怕一拳下去,你就要抱着那个娘们的腰肢喊疼。哈哈,可惜这娘们模样,实在不算俏。”

    陈平安说道:“捻芯前辈,关上牢门。等死了个,再打开。”

    捻芯关上大门,出现了一道道剑光栅栏,牢笼之内,是两位武夫。

    男人站起身,“倒是爽利。”

    陈平安抱拳道:“浩然天下,陈平安。”

    男人微愣,抱拳道:“蛮荒天下金溪城,虹饮。”

    一位远游境,一位金身境瓶颈,几乎同时出拳。

    牢笼之内,拳罡汹涌。

    转瞬之间便相互递出十数拳,陈平安多是以拳脚消解对方拳路,守多攻少,最终被虹饮一腿扫中腰部,双脚依旧扎根大地,只是横移出去一丈有余,虹饮一脚蹬地,欺身而近,却被陈平安侧身,一脚抬起,屈膝蹬中虹饮腹部,力道更换,竟是直接一腿将虹饮压在地上。

    陈平安没有顺势追击,反而后撤两步,单手负后,一手变拳为掌,放在身前。

    拳架微微下沉。

    一身拳意却在缓缓抬升。

    并无大碍的虹饮一掌拍地,翻转起身,问道:“这是收手了?”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你的根脚,你却不知我的底细,所以由着你试探一番,从现在起,再给你出百拳,试我拳轻拳重,在那之后。”

    虹饮拧转手腕,脊骨和肋骨在内的全身关节,如鳌鱼翻背,拳罡炸开,神意倾泻。

    先前出拳换招,他确实心存试探,此时虹饮笑道:“你这说法,真要有底气的话,得是九境才行。”

    男子只听说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受限于先天体魄的缘故,都是些纸糊货色。

    陈平安摇头道:“我尚未远游境。不过在战场上,杀了侯夔门,就是代价不小,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痊愈。但是与你直说,我与人对敌,受伤不受伤,从来无碍。”

    虹饮缓缓而行,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就连视线都没有偏移,任由虹饮走出一条距离不长的弧度路线。

    虹饮作为极为强势的远游境,自然听说过那个穿着打扮装束十分花俏的侯夔门,虹饮不曾见过对方,只是有所耳闻,喜好披挂鲜红甲胄,头戴凤翅紫金冠,两根极长翎子,全身上下,皆是重宝。所以虹饮心中对侯夔门颇不以为然,身为纯粹武夫,就该身无外物,唯有双拳而已,比如眼前这个光脚卷袖的年轻人,清清爽爽,很纯粹。

    虹饮问道:“浩然天下武夫的捉对厮杀,难不成都像你这样,还得先说明白了再出手?有这古怪讲究?”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让你在死前,出拳痛快些。”

    停顿片刻,陈平安还是坦诚相待,“你太久没有出手,拳脚生疏,心中又太过顾忌牢笼外的女子,拳意远远未至巅峰。我随便几拳打死你,有何意义。”

    虹饮不再言语。

    武夫问拳,道理大小,只看拳头重不重,拳法高不高。

    此后百拳之内,虹饮出拳迅猛,气势如鲸吞饮虹,无愧名字。

    一记膝撞砸中对方胸膛,青衫年轻人倒滑出去十数步,仅是摆出一个拳架未出拳,一条脊柱如龙脉大震,便卸去了所有劲道。

    虹饮一拳同时狠狠锤中对方肩头,趁着对方身形微的间隙,虹饮自身拳意暴涨,贴身一撞,打得年轻青衫客差点撞到了剑光栅栏上。

    但是对方的眼神,脸色,以至于拳意,近乎死寂,纹丝不动。

    虹饮最后一腿扫中对方脖颈,打得对方身形倒转几圈,最后竟是一掌撑在地上,头朝地脚朝天,身形静止不动。

    紧闭双目,其余左手,在身前掐剑诀。

    百拳之中的最后数拳,虹饮身形拧转,长臂摔劲,打得年轻人横飞出去,后者气沉下坠,双指点地,几次翻转,皆是如此,不断更换落地位置,刚好躲过了虹饮扑杀而至的数拳,最后年轻人飘然站定,刚好位于虹饮和捻芯之间的那条直线上。

    切磋百拳,已经结束,虹饮不是不想着瞬间分出生死,而是武夫直觉,让他不敢再随便近身对方。

    虹饮停下脚步,大感意外,捻芯也十分好奇。

    捻芯作为金甲洲半个野修出身的练气士,行走四方数百年,又是专门寻觅好“绸缎”的缝衣人,对于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很不陌生,便是九境武夫,也有过一场狭路相逢的急促厮杀。

    什么时候一个不过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有此宗师气度了?而且捻芯见过的远游境武夫和山巅境大宗师,大多气势凌人,即便神华内敛,拳意得法,返璞归真,可一旦出拳厮杀,亦是山崩地裂的豪杰气概,绝无年轻人这种出拳的……散淡,从容。

    此后双方问拳,捻芯发现一些端倪,陈平安的选择更是古怪,好似改变了主意。

    虹饮打得十分酣畅淋漓,陈平安依旧是点到为止,只是躲避极少,以格挡为主。

    约莫半炷香后,虹饮蓦然收拳,疑惑道:“我已换了两口武夫真气,你始终是以一气对敌?”

    陈平安用拇指擦拭掉嘴角血迹,答非所问:“我过两天再来找你切磋。”

    虹饮摇摇头,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瞧不起金溪城虹饮就算了,武夫技不如人,当不起敌手敬佩,可你陈平安难不成瞧不起武夫?!”

    陈平安沉默片刻,点头道:“前辈有理。”

    陈平安终于换了口纯粹真气,外在拳架看似松垮,猿猴之形,内里校大龙,以种秋“顶峰”拳架撑起,直接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武夫虹饮,临死之前,神色如那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老规矩,捻芯收尸。

    只是这次陈平安却没有旁观,只是坐在了牢笼外边,喝了口酒。

    诸多缝衣手段,早已烂熟于心,捻芯反而像是闲来无事,问道:“怎么练出此拳的?”

    陈平安背对牢笼,缓缓道:“教我拳法之人,不喜说拳理,只有寥寥几句,其中有一语,一直不敢忘。‘我拳在天,身前无人’。”

    捻芯点头道:“那位武夫,好大的气魄。”

    在那之后。

    陈平安去了下一座囚牢,关押妖族,是一位金丹瓶颈剑修。

    一位金丹瓶颈剑修,来自一座剑宗,名为峥嵘宗。

    蛮荒天下以剑修作为立身之本的宗门,屈指可数,与浩然天下迥异,不是随便一位上五境剑仙,就能够在蛮荒天下开宗立派的,宗门旗帜,就算立得起,也撑不住。蛮荒天下大妖横行,肆无忌惮,其中对剑修宗门最为反感,拍上一巴掌,跺上几脚,剑仙、剑修毕竟最金贵,所以大妖不杀人,只祸害山水大阵,一来二去,谁经得起这么折腾。

    所以蛮荒天下的每座剑修宗门,只要熬得过草创之初的那百年岁月,皆是极其强横的山头势力。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峥嵘宗曾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隐匿其中,后来身份败露,惨遭围杀,峥嵘宗以数种阴毒秘法,拘押剑仙魂魄,强行索要练剑之法,最后剑仙还被炼化为一具灵智残存些许、却依旧只能听命于他人的傀儡,曾在攻城战中现身,被晏家首席供奉李退密一剑斩杀,获得解脱。

    在这座牢笼,让捻芯打开大门后,陈平安自报名号,只说“问剑”二字,便祭出了笼中雀。

    不曾想那位金丹瓶颈剑修,竟然直接跪地不起,言之凿凿,愿立下重誓效忠陈平安,换取活命。

    见那年轻人无动于衷,这位剑修更是果决,愿以折损大道根本,剥离那把本命飞剑,赠予陈平安,只求继续在这牢笼当中,苟延残喘。

    这位峥嵘宗祖师堂嫡传剑修,战场厮杀,出剑极为捉摸不定,一把本命飞剑“天籁”,兼具两种本命神通,飞剑所过之地,不见飞剑,只有极其细微的蚊蝇之声,蚊蝇振翅声,若是在人之耳畔响起,犹然动静不小,在人之气府窍穴当中剧烈颤鸣,自然便是响若震雷的巨大杀力,而且飞剑的震雷之声,天然蕴含五雷真意,最让人防不胜

    防的地方,在于敌人察觉飞剑,需听音辨位,但是一旦听闻声响,飞剑就会更加迅速掠入剑修体魄。

    剑气一动,人身小天地之内,顿时风雷**皆作。

    正因为这位妖族剑修的飞剑,实在太过有悖常理,才被剑气长城两位剑仙专门针对,得以拘押到牢狱当中。

    陈平安得了那把“天籁”之后,收起了飞剑笼中雀。关于峥嵘宗的练剑秘法,避暑行宫有些记载,只是陈平安又问了一遍,查漏补缺不少。

    陈平安与捻芯对视一眼,她立即心领神会,步入牢狱。

    同时一尊小巧玲珑的阴神出窍远游,手持十根拖曳光彩各异的“绣花针”。

    得知自己必死的剑修大恨,对陈平安咒骂不已。

    捻芯比较满意,先前与那虹饮问拳,武夫虹饮死得太过如愿,对年轻隐官怨怼太少,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捻芯的缝衣之法,不止涉及三魂七魄,更能收拢怨气。

    陈平安站在大门口,又喝了口酒,抿了一小口,十分节俭。总不能等到真正吃大苦头的时候,反而喝不上酒。

    捻芯摆弄着那颗剑修金丹,随口说道:“在其位谋其政,总不能事事顺心。”

    陈平安摇头道:“这些事情早就想开了,在剑气长城杀妖,哪里需要理由。是不是隐官,都一样的。不舒心的,只是自己境界太低,如今对上任何一头王座大妖,就是个死。且不说它们,对峙一位元婴境剑修,就极其吃力。对上一位剑仙,更是必死无疑。成为剑仙,实在太难。”

    捻芯笑道:“年纪轻轻就是五境剑修,我看不太难。”

    陈平安哑然。

    缝衣人难得说笑话,实在冷得渗人。

    先前老聋儿与那泥鳅精要了三钱精血,年轻隐官做起买卖来,不是人。

    老聋儿还与那位曳落河晚辈,多要了几斤血肉,反正身边收了个所谓的主人少年郎,看样子也是个会做饭烧菜的,有那一壶好酒,再来一锅年轻隐官所谓的泥鳅炖豆腐,真是神仙日子。

    至于憨厚少年的主人头衔,老聋儿会当真?真当自己是吃斋念佛出来的飞升境?

    老大剑仙如此作为,不过是给了幽郁一桩机缘,至多就是一张护身符罢了,少年只要自己没本事接住机缘,百年期限一过,生死明了至极。换成是那一身机灵劲儿的杜山阴,老聋儿现在就可以想好如何处置百年后的杜山阴,所以说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幽郁这孩子实在太笨,老聋儿反而不好意思动手,因为无甚趣味。

    而幽郁对主仆身份,更不当真,便是少年的真正活路所在。

    所以说多读书还是好事,如那年轻隐官亲口所说,千万别把一位飞升境不当大妖。

    幽郁被老聋儿一把抓住肩头,离开了让他近乎窒息的地牢,绕行几座妖族尸骸和神灵残破金身,视线所及,是一处给少年带来祥和心境的风水宝地,溪水潺潺,溪畔茅屋前,搭建起巨大葡萄架,翠荫葱茏,广覆亩地,行丛绿中,衣袂皆要作碧色。

    幽郁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心旷神怡,那是一种灵气与剑气仿佛都被洗练过的玄妙感觉,可以让人直接跳过炼气环节,越是如此,拘谨少年便越是不敢大口呼吸。终究是登门拜访的客人,少年不敢造次。

    老聋儿笑道:“只管吐纳导引,根本不差你这几口灵气。小鱼游曳江水中,还能喝得江水干涸不成。”

    老聋儿停下脚步,“主人还没回来,我们稍等片刻。”

    幽郁使劲点头,十分紧张。

    因为身边前辈与他说过那位剑仙的身份,刑官。

    一个在剑气长城历史上消失许多年的古老官职,与隐官是一个层次。

    聋儿老前辈没有细说,只讲那位刑官剑仙,自己愧疚,觉得无面目示人。

    另外一个方向,两人沿着溪畔缓缓走来。正是那个不见面貌的剑仙,与少年杜山阴。

    杜山阴腰间系挂着几只银色丝线编制而成的小袋子,透露出金光,灿若朝霞。

    老聋儿笑道:“难怪。”

    在这座天地,大妖与神两种尸骸,俱是在不可见的光阴长河中,尸骨不断腐朽、销蚀、剥落,但是那些神灵金身,偶尔会有些意外,例如一堆堆的金沙,更稀罕的,便是一块块金身碎片。那个年轻隐官先前游历,就是运道不佳,一处都未瞧见,反倒是少年杜山阴,跟随剑仙游历一趟,满载而归。

    那位剑仙,绝对不会去主动打烂神灵尸骸的主意,每天只是等着天上掉钱,然后弯腰捡钱。

    想必此次带着杜山阴远游,也是要看看少年的运道如何。

    溪边有女子捣衣青石砧板上,以杵击衣,杜山阴喊了一声,她蓦然抬头,姿容光彩,美艳不可方物。

    杜山阴恍然失神,有浣纱小鬟,手挽竹篮,立于捣衣女子一旁,明眸带笑,见少年痴然状,笑愈不可抑。

    剑仙刑官与老聋儿点了点头。

    老聋儿这才带着幽郁走向那葡萄架。

    葡萄架下,高低不一,悬停了一只只精美瓷杯,似乎在等待那葡萄坠入杯中。

    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绘有十二位婀娜女子,写有十二篇应景诗。

    老聋儿笑道:“在那浩然天下,除了女子花神,其实还有十二位男子花神,都是百花福地的功臣与宠儿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缘际会之下,有感而发,为某种花卉,写出了名垂青史的惊艳诗篇。阿良泄露过天机,说这些千古名篇的诞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花神姑娘们的推波助澜,一场场花前月下的旖旎夜游,让人艳羡啊。”

    少年幽郁,只觉得是在听天书。

    在剑气长城那边,老聋儿偶尔去往城头,也是装聋作哑,一言不发,至多与阿良遇到,才会掰扯几句。

    事实上,只看鹧鸪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聋儿与陈平安的谈吐,就知道这位飞升境大妖,学问不浅。

    身材矮小的白发童子,背着一副莹白如玉的骷髅架子,健步如飞,奔走在溪涧对岸那边。

    白骨双足,拖曳在地,噼啪作响。

    分明是一副金枝玉叶的仙人遗蜕,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那云雾遮绕全身的刑官,转头望向那头化外天魔。

    白发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对视,笑嘻嘻道:“只是为两位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送份见面礼,道贺道贺。今天先送一份,明儿再补上一份。”

    老聋儿呵呵笑。

    剑仙也无开口。

    白发童子一本正经道:“我以隐官的孙子、老聋儿的爷爷身份发誓!只是去往他们心湖心扉一窥,有任何鬼祟举动,就被天打五雷轰。”

    他委屈道:“就看几眼,真的就几眼,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景象了。”

    这头化外天魔,转头望向那两位少年,“我姓吴,口天吴,大言也。名喋,喋喋不休的喋,琐碎之言、言难尽也。我这个前辈没架子,你们俩喊我全名就行了。”

    老聋儿和刑官,都不会小觑这头化外天魔。

    确实是个极其烦人的邻居。

    白发童子犹要纠缠,剑光一闪。

    白发童子丢了那副白骨就跑,每次凝聚为人形,就被如影随形的剑光击碎,数十次之后,远离茅屋十数里,剑光才不再跟随。

    白发童子御风悬停,哀愁不已。

    因为一道寸余剑光就悬在不远处。

    这就是刑官的飞剑术,只要那位剑仙愿意,剑光能够自行追杀化外天魔数年之久。

    白发童子举起双手,“小乖乖,回家去吧,我不烦你们便是,我找隐官大人去。”

    他说走就走。

    一闪而逝,来到了牢狱台阶上。

    剑光并未跟随。

    珥青蛇、佩短剑的“稚童”缓缓而行,未能进入那两位少年的心境,大为遗憾。

    他观他人记忆,如观书画册子,记忆模糊之画面,便是白描图,人之记忆越浅,画面越模糊,而记忆深刻之人事,便是彩绘,宛如真实天地之真切实物,甚至会纤毫毕现。化外天魔的手段,不止步于此,还有那提笔之法,修士境界越高,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甚至可以随便篡改、涂抹他人珍藏于心扉中的画卷,能够让人淡忘一些,或是突然记起一些。

    白帝城城主,之所以是魔道中人,被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大为忌惮,就在于精通此道。

    不过那位城主的“无理”手段,还有很多,这头化外天魔亦是神往,很想去中土神洲拜会一下那位城主,切磋道法一番。

    只是此处牢笼,脱困不得啊。

    找点乐子去。

    反正陈清都已经答应了自己,只要不是直接对

    那年轻人出手,假借他物,加上先前试探,事不过三,还有两次机会。

    白发童子选中了两个,那头媚术平平的狐魅,以及一位必死无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

    隐官大人,终究是个男人,看他装束,也还是个读书人。

    人生种种大欲,以**最缠绵,男女一般。人人种种执着,以道义最是枷锁,神仙俗子无异。

    那狐媚子,来自蛮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可惜只有七条尾巴,道行浅薄。

    白发童子来到关押狐魅的牢笼之中,不等对方察觉到异样,就已经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书”浏览画卷。

    片刻之后,他大摇大摆走出狐魅的体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摇摇头,惨不忍睹,实在太过拙劣。难怪那个年轻人不为所动。

    狐魅依旧浑然不觉。

    白发童子自言自语道:“下次再见着那个陈平安,你就恢复本来面目,素面朝天,衣裙整洁。”

    “我再帮你编撰一个哀婉诚挚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来剑气长城,是为见某位情郎一面。”

    “然后送你一桩额外神通,以艳尸之法,修行彩炼术,再帮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风流帐,才有些许胜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过于古怪。”

    艳尸的本命物不管材质如何,最终炼化出来的样式如何,无论是红纱帐,拔步床,还是一方绣帕,一律称呼为风流帐,也有温柔乡的别称。

    这头化外天魔随意占据了一头七尾狐魅的心扉,开始提笔绘画,突然笑了起来。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

    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与一位并非剑修的元婴修士厮杀过后,满身鲜血的陈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捻芯丢给他一只瓷瓶,她然后在一旁忙碌起来,说道:“欲速则不达,先从金丹杀起是对的。”

    陈平安说道:“我得在这里找一处栖身之所,能够静心修养的那种。”

    捻芯说道:“那就得找那头化外天魔了,他擅长化虚为实。”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

    捻芯继续收拾残局,说道:“我们很快就要开工,与你说点缝衣人的门道,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仓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头。”

    陈平安立即坐起身。

    捻芯说道:“手上事,是先从雕琢眼珠开始。不过听着不太讨喜,先与你说点轻巧些的。”

    陈平安苦笑不已,只能点头。

    捻芯缓缓道:“按照缝衣人的规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气三脉,筋骨为山脉,鲜血为水脉,灵气融入魂魄为气脉。”

    陈平安沉声道:“恳请捻芯前辈往细了说,越琐碎细致越好。”

    可以与前辈李二所言,相互作证,大为裨益武道。

    人身细微处,关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广袤的地理堪舆图。

    捻芯将细节娓娓道来,言语极多,然后抬起一手,摊开手心,肌肤生长极快,很快就如常人无异,“例如五指为山岳,掌心纹路为水,蜿蜒交错,这便是山岳大渎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纹,又可以视为天地都在一掌中,顺其络,五脏六腑历历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观山河的神通,从何而来?”

    不等陈平安细问那掌管山河的神通诀窍,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门神通术法,捻芯就换了话题,她已经竖起手掌,五指张开,“可以缝衣为五岳真形图,也可以绘制五雷正法云篆,亦可以诏敕贴黄之术,炼化五行,同样可以撰写神诰青词,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长,就有六种。相传我们缝衣人的开山老祖,天资卓绝,后无来者,以叠阵之法,将数种秘术熔铸一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不输远古风伯雨师。曾经御风去往龙虎山,单凭一只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我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一个典故,说有人在身上纹下一位大诗家的几百句诗词。是不是藏着缝衣人的讲究?”

    捻芯沉默片刻,说道:“脑子有病。”

    陈平安只得点头附和道:“确实。我当时就这么觉得。”

    捻芯继续阐述缝衣人的种种秘法根脚。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却未饮酒。

    捻芯随口问道:“男人为何多喜好饮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误事。”

    “在剑气长城,不比我们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长久。有几个地仙剑修,会蹲在路边喝酒吃腌菜。”

    以后天地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画面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无需喝。”

    陈平安后仰倒去,忘了是谁说的了,少年喜欢少女,是饮糯米酒酿,酒味其实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长大之后,男子喜欢女子,如饮烧酒,一个不小心就要烧断肝肠。上了岁数,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

    捻芯转头望去,打趣道:“以后与女子,少说这种言语。”

    陈平安笑道:“那我以后改。”

    本就除了宁姚,从无情话可说的。

    陈平安闭上眼睛,牢狱缝衣一事,明知急不来,可是终究会想要早些离开。

    此时此刻,那头化外天魔正在与一位下五境妖族修士对视。

    而那剑气长城,大战在即。

    大日照耀城头。

    老道人一手轻轻拍打好似世间最大一张蒲团的座下云海,一手向悬空大日招手,“贫道功德未满,囊中亦羞涩,真真贫道,只好赊些光亮。”

    广袤云海先四散,再凝为一尊尊金色神灵,被老道人一挥袖子,落在了战场之上。

    一线之上,现出真身的庞然妖族,与那金身神灵对撞在一起。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头,抖落了一身被炼化为一个个佛经文字的狮子虫。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日头正好,适宜晒书。

    书名有一个本命字,开宗明义,亦是围绕着那个本命字。

    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计其数。

    这天,陈平安盘腿坐在一座牢笼外。

    捻芯双手负后,凝视着陈平安的那双眼眸。

    她的那尊阴神,则正在以绣花针仔细雕琢年轻人的一颗眼珠。

    已经持续一盏茶的光阴,所以有细微鲜血珠子凝聚起来,丝丝缕缕流出眼眶。

    捻芯观察着年轻人的心神状况,随口说道:“如果这一关都撑不过去,后边缝衣,劝你放弃。莫要闭眼,眼珠挪动丝毫,就要前功尽废,后果自己掂量。”

    只要熬得过去,缝衣人自有玄妙手段养伤。

    片刻之后,捻芯略感意外,说道:“不错,看样子可以两事并行,眼珠是以最粗浅的贴黄、杀青两法,缓缓出针,篆刻以云篆为主,铭文最浅,但是接下来你的背脊处,就没这么轻松了,主要是以冲刀之法下刀,要以九叠篆、鸟虫篆和垂露篆,分别铭刻在你的脊柱各处关节之上,这些都是剥衣之术,更重要的穿衣之术,为时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认撑不住,或是觉得可以再等等,现在开口,与我明言。”

    陈平安默不作声。

    捻芯来到陈平安身后,双手作刀,连同青衫和肌肤一切割裂开来,伸手一攥,动作极其缓慢,扯出了整条脊柱些许。

    女子弯曲手指,轻轻叩击,侧耳聆听,惋惜道:“你误我,细小的伤势隐患如此之多?为何平时半点不显露出来?”

    捻芯将那脊柱随便放归原位,语气似有埋怨,“先不涂抹药物,这点疼痛,趁早适应了。你不是能忍吗?好好消受便是。”

    陈平安也就是不能开口说话,还要维持竭力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与魂魄的“死水之状”,不然恨不得把这个娘们的脑袋拧下来。

    牢狱之中,前几天凭空出现了一座天圆地方的建筑,除了四根柱子,再无遮掩。

    小似人间道路上随处可见的行亭,又不全似。

    陈平安赤脚缓缓散步。

    身处其中,视野开阔,虽然其实瞧不见什么景象。

    珥青蛇的白发童子悬在建筑之外,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脚步不停,反问道:“什么意思?”

    白发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战场?!害得老子处处碰壁……”

    陈平安缓缓出拳,微笑道:“明则有王法,幽则有鬼神,幽明皆浑浊,良知还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

    捻芯站在远处台阶上,提醒道:“开工。”

第六百七十五章 承载真名

    倒悬山上,先前整座梅花园子的凭空消失,成了一桩被人津津乐道的神仙怪谈,然后某天猿蹂府那边来了一大拨剑修,两位剑仙领衔,一个是交友广泛的孙巨源,以及据说已经跻身仙人境的米祜,来时步行,去时车马符舟连绵,天上地上都很热闹,只是剑修摆出这般阵仗,土生土长的倒悬山人氏,都假装不知,远游的外乡人,也不敢近观。

    若是与剑气长城隔着千山万水,哪位剑仙不敢骂?

    可一旦与剑修近在咫尺,还能如何,唯有噤声。

    唯有一位远游至此的谱牒仙师不信邪,偷偷施展了掌观山河的神通,只见到了猿蹂府内的一幕骇人场景,亭台阁楼被拆了个稀巴烂,这位皑皑洲元婴老修士心知不妙,刚要收起手掌撤去神通,夜幕中一道璀璨剑光便尾随而至,将老修士的手掌当场戳穿,剑光又一闪,从左侧脸颊处刺透,从右侧掠出,剑光一闪而逝,飞剑已经返回猿蹂府。

    吃疼不已的老修士便懂了,眼睛不能看,嘴巴不能说。

    只是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心中难免怨恨那位剑仙的跋扈行径,在那家乡,堂堂元婴,怎么会受辱至此?!

    剑修搬空了皑皑洲刘氏的猿蹂府,当夜就返回剑气长城。而剑气长城商贸繁华的海市蜃楼,在这数月内,也日渐萧条,店铺货物不断搬离,陆陆续续迁往倒悬山,若是在倒悬山没有祖传的落脚处,就只能返回浩然天下各洲各自宗门了,毕竟倒悬山寸土寸金,加上如今以剑气长城的城池为界,往南皆是禁地,早已开启山水大阵,被施展了障眼法,故而剑气长城的那座巍峨城头,再不是什么可以游历的形胜之地,使得倒悬山的生意愈发冷清,如今往返于倒悬山和八洲之地的渡船,游客已经极其稀少,载人少载货多,故而许多水上航行的跨洲渡船,吃水极深,例如老龙城桂花岛,原先渡口已经完全没入水中。而许多穿云过雨的跨洲渡船,速度也慢了几分。

    战事吃紧,形势险峻,定是蛮荒天下此次攻城,不同寻常,倒悬山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历史上剑气长城如此闭关,不止一两次,倒也不至于太过人心惶惶,曾经有许多剑气长城一闭关封禁,就低价贱卖仙家地契、店铺宅邸的谱牒仙师,事后一个个痛心疾首,悔青了肠子。

    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宫,坐镇之人,是位玉璞境女子修士,名为云签,是雨龙宗的祖师之一,她的一位嫡传弟子,福缘深厚,相中了那个叫傅恪的落魄野修,后者有那鱼龙变之机缘,破境之快,匪夷所思,在英才辈出的雨龙宗历史上都算佼佼者。

    云签思虑更远,除了雨龙宗自家宗门的未来,也在忧心剑气长城的战事,毕竟水精宫不似那春幡斋和梅花园子,不曾炼化,无法携带离去,更不是皑皑洲刘氏那种财神爷,一座价值连城的猿蹂府,只是可有可无。

    只是如今剑气长城戒备森严,尤其是如今掌权的隐官一脉,剑修行事缜密且狠辣,所有坏了规矩的修道之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皆有去无回,曾有数人先后找到水精宫,都是与雨龙宗有些香火情的得道之人,元婴就有两位,还有位符派的玉璞境老神仙,都希望她能够帮忙缓颊一二,与倒悬山天君捎句话,或是与剑气长城某位相熟剑仙求个情,天君早已闭关,云签就去孤峰找那位炼化蛟龙之须打造拂尘仙兵的老真君,不曾想直接吃了闭门羹,再想托人送信给那位往年关系一直不错的剑仙孙巨源,只是那封信泥牛入海,孙巨源仿佛根本就没有收到密信。

    云签身在水精宫,只觉得心神不宁,再无法静心修行,便赶赴雨龙宗祖师堂,召集会议,提了个搬迁宗门建议,结果被冷嘲热讽了一番。云签虽然早有准备,也明白此事不易,而且太过天方夜谭,但是看着祖师堂那些话头一转,就去谈论诸多买卖营生的祖师堂众人,云签难免心灰意冷。

    在剑修离开猿蹂府之时,一把春幡斋传讯飞剑悄然来到水精宫。

    云签打开密信之后,纸上只有两个字。

    北迁。

    信上既有剑仙孙巨源的画押,云签对此很熟悉。

    还有两个古篆印文,隐官。云签听闻已久,却是首次亲眼见到。

    隐官篆文在上,剑仙画押在下。

    很合规矩。

    应该不是伪造。

    云签不敢怠慢,再次悄然离开倒悬山,急急返回雨龙宗,这次只找到了宗主师姐。

    不曾想师姐随手丢了信纸,冷笑道:“怎的,拆完了猿蹂府还不够,再拆水精宫?年轻隐官,打得一副好算盘。云签,信不信你只要去往春幡斋,如今成了隐官心腹的邵云岩,就要与你谈论水精宫归属一事了?”

    云签将信将疑,只是不忘驾驭那张信纸,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宗主见此动作,愈发火大,加重几分语气,“如今

    雨龙宗这份祖宗家业,来之不易,其中艰辛,你我最是清楚。云签,你我二人,开疆拓土一事上,简直就是毫无建树,现在难道连守成都做不到了?忘了当年你是为何被贬谪去往水精宫?连那些元婴供奉都敢对你指手画脚,还不是你在祖师堂惹了众怒,连那小小芦花岛都吃不下来,如今若是连水精宫都被你丢了,事后你该如何面对雨龙宗历代祖师?知道所有人背后是怎么说你?妇人之仁!一位玉璞境仙师,你自己觉得像话吗?”

    宗主不愿太过贬低这个师妹,毕竟水精宫还需要云签亲自坐镇,死脑筋的云签真要一气之下,随便掰扯个出海访仙的由头,或是去那桐叶洲游历散心,她这个宗主也不好拦阻。于是放缓语气,道:“也别忘了,当年我们与扶摇洲山水窟开山老祖的那笔买卖,在剑气长城那边是被记了旧账的。新任隐官手握大权,扶摇洲偌大一座山水窟,如今如何了?祖师堂可还在?云签,你莫不是要害我雨龙宗步后尘?这隐官的手腕,绵里藏针,不容小觑,尤其擅长借势压人。”

    云签轻轻点头。

    宗主再次加重语气,“云签师妹,我最后只说一言,剑气长城与我雨龙宗有旧怨,那新任隐官与你云签可有半点旧谊,凭什么如此为我雨龙宗谋划退路?真是那光风霁月的以德报怨?!云签,言尽于此,你多多思量!”

    云签黯然离开雨龙宗,返回水精宫,其实宗主师姐的话,云签听进去了,山上谱牒仙师的尔虞我诈,确实让人心有余悸,云签在修行路上,就深受其害,此生曾有三大劫,除了一场天灾,其余皆是**,而且皆是身边人。只是她犹不死心,去了趟春幡斋,那剑仙邵云岩似乎早有预料,又递给她一封密信,说是隐官大人翻过雨龙宗档案,对于云签仙师的妇人之仁,很是佩服。云签皱眉不已,邵云岩笑道,隐官大人也没奢望云签仙师信了他的建议,只是劳烦看完密信,就地销毁,不然容易节外生枝,于隐官于云签仙师,都不是什么好事。

    云签返回水精宫,对着那封内容详实的密信,一夜无眠,信的末尾,是八个字,“宗分南北,柴在青山。”

    春幡斋那边,云签离去后,米裕和纳兰彩焕同时现身,米裕笑问道:“邵兄,你觉得云签会携人北迁吗?如果她果真有此气魄和手段,又能够救走多少雨龙宗弟子?”

    邵云岩说道:“宗字头仙家,一贯人以群分,云签在那做惯了买卖的雨龙宗,空有境界修为,很不得人心,所以她即便肯挪窝,也带不走多少人。”

    米裕说道:“云签带不走的,本就不用带走。”

    纳兰彩焕神色不悦,“还好意思说那云签妇人之仁。信不信云签真要北迁,分裂了雨龙宗,以后南边的仙师逃亡得活,融入北宗,反而更要怨恨剑气长城的见死不救,尤其是咱们这位菩萨心肠的隐官大人,只要云签一个不留神,将两封信的内容说漏了嘴,反遭记恨。”

    邵云岩点点头,“所以要那云签销毁密信,应该是预料到了这份人心叵测。相信云签再一心修道,这点利害得失,应该还是能够想到的。”

    米裕笑道:“云签想不到又如何,我们的隐官大人,会在乎这些吗?”

    邵云岩一声叹息,“怕是那信奉天下事不过是一件事的雨龙宗,不止一位祖师堂上位者,起了扶龙之臣的心思,还觉得依旧是桩买卖事。”

    纳兰彩焕冷笑道:“没有隐官的那份脑子,也配在大势之下妄言买卖?!”

    女子自知失言,姗姗离去,继续算账。

    邵云岩和米裕相视一笑。

    倒悬山渡口,一艘来自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新来了六十二位剑修,寡言少语,直去大门,赶赴剑气长城而已。

    那座似行亭的悬空建筑内,陈平安席地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呼吸绵长。

    所坐之物,正是从梅花园子捡来的那张竹席,可以帮助修道之人凝神静气之外,又有妙用,能够让陈平安更快炼化那些水运沛然的幽绿水珠,不但如此,兴许是竹席材质的缘故,除了水府收益最大,木宅那边也裨益不小,陈平安所炼之水珠,多余水运灵气,稍作牵引,就可以去往木宅所在气府,一缕绵延水运,以长线之姿,一路流淌而去,滋润脏腑。

    山上修行,这类仙家物件,兴许品秩不会太高,但是最不可或缺,点点滴滴,积少成多,三两年光阴,兴许不会功效显著,可一旦潜心修行,久居山中不问寒暑个数十年数百年,就会是两种天地。所以大宗门的谱牒仙师,如那陆台所言,必有一件类似辅助修行的本命物,若是神仙钱足够,本命物之外,也要,求的就是图个大道长远,万丈高楼平地起。

    根据不同的时辰,不同的仙家洞府,以及对应不同的修行境界,还要不断更换物件,讲究极多

    那头化外天魔绕着建筑飘来晃去,也未言语,好像那个年轻人,比云遮雾绕的刑官剑仙更加值得探究。

    年轻隐官刚刚从一处秘境归来,不然当下绝没这么轻松惬意,先前是被那捻芯抓住脖颈,拖去的那处地方,这具远古神灵尸骸炼化而成的天地,位于心脏地带有一处禁地,老聋儿,化外天魔和缝衣人都无法进入其中,那边存在着一道小门,象征性挂了把锁,只能老聋儿掏出钥匙过个场,再让捻芯将年轻隐官丢入其中。

    那是一处金色池塘,其中岩浆沸腾,密室之内,金光刺眼。

    陈平安每次被缝衣人丢入金色岩浆之内,至多几个时辰,走出小门后,就能恢复如初,伤势痊愈。

    只是咫尺物,养剑葫,都要留在行亭这边。

    陈平安问道:“远古神,也有气府窍穴,与我们人是差不多的构造?”

    白发童子停下身形,“大体上差不多,只是你们人族终究不如神灵那么天地紧密,毕竟是它们一手打造出来的傀儡,所求之物,无非是那香火,你们的人身小天地,自然先天不会太过精巧,只是相较于别类,你们已经算是得天独厚了,不然山精鬼怪,连同蛮荒天下的妖族,为何都要孜孜不倦,非要幻化人形?”

    陈平安听到了一个关键语,“紧密?与那道家追求的无垢,有些关系?”

    化外天魔身形缓缓旋转,答非所问,笑道:“剑修飞剑,可破万法。市井柴刀,也能砍瓜切菜劈柴。只是到底飞剑到底破了什么,柴刀锋刃到底劈开了什么,你可知晓其中至理?”

    陈平安摇摇头。

    学生崔东山,可能才清楚其中缘由。

    陈平安终于睁开眼睛,问道:“作为交换,我又额外答应了你,可以进我心湖三次,你先后瞧见了什么?”

    珥青蛇的白发童子,盘腿而坐,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偏不言语。

    与此人做了四次买卖,帮忙打造建筑,赠送一副女子剑仙遗蜕,外加两把短剑,亏大发了。

    陈平安有些好奇,拿起地上的养剑葫,取出一把短剑,“你若是愿意说,我将短剑还给你。”

    养剑葫内,还有那位峥嵘宗剑修的本命飞剑“天籁”,温养之中。

    白发童子伸手一抓,将那短剑收入手中,别在腰间,还剩一把,依旧被养在了那个品秩不行的养剑葫内,说道:“第一次做客,见着了个中年道人,要与我切磋道法,爷爷我差点没被他吓死。”

    “第二次不去那小破宅子了,结果见着了个面容年轻却暮气沉沉的老头子,脚穿草鞋,腰悬柴刀,行走四方,与我相遇,便要与我说一说佛法,刚说‘请坐’二字,爷爷我就又被吓了一大跳。”

    说过了两次游历,白发童子不知为何,沉默下去。

    陈平安问道:“最后一次又是如何?”

    白发童子反问道:“你就这么喜欢讲道理?”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白发童子一个蹦跳起身,大骂道:“有个家伙,按照不同的光阴长河流逝速度,大概跟爷爷我讲了相当于几年光阴的道理,还不让我走!爷爷我还真就走不了!”

    陈平安微笑道:“原来我这么让人厌烦啊,能够让一头化外天魔都受不了?”

    白发童子有意无意瞥了眼撑起那座建筑的四根柱子。

    此后陈平安继续修行,化外天魔继续逛荡,两两沉默。

    这一天,陈平安脱去上衣,裸露背脊。

    捻芯随手撤出那条脊柱,开始剥皮缝衣,再以九叠篆在内的数种古老篆文,在年轻人的脊柱以及两侧肌肤之上,铭刻下一个个“真名”,皆是一头头死在剑仙剑下的大妖,俱是与牢笼如今关押妖族,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远古凶物,关系越近,因果越大,缝衣效果自然越好。当然,年轻人所受之苦,就会越大。

    防止年轻隐官由于不堪重负,道心崩溃,血肉消融,最终导致功亏一篑,捻芯只得传授了一门独门秘术给陈平安,能够稍稍分心。

    这其实是无奈之举,毕竟陈平安尚未跻身远游境,哪怕经过那座金色岩浆的淬炼,陈平安的武夫体魄,依旧无法承载过多大妖真名,捻芯每次书写三个,已经是极限。

    年轻人只剩下一只手可以驾驭,其实缝衣到了后期,当捻芯铭刻第二头大妖真名之后,陈平安就连一丝心念都不敢动了,可即便没有任何念头支撑,依旧手指凌空,反复虚写二字,宁姚,宁姚……

    捻芯身在牢狱,对剑气长城之事,从不过问半句,所以不知道这个宁姚是谁。

    偶尔休憩期间,捻芯就瞥一眼年轻人的手笔书写,难免好奇,哪个女子,能让他如此喜欢?至于如此喜欢吗?

第六百七十六章 终于远游境

    牢狱关押的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所剩无几。

    今天捻芯的缝衣,尤为关键,是脊柱处的收官阶段。

    老聋儿双手负后,专程赶来观摩缝衣。

    身为妖族,看人吃苦,总比看人享福更舒坦些。

    白发童子在旁喊孙子。

    老聋儿应了一声便当聋子。

    陈平安早已枯坐入定,心神沉浸,三魂七魄皆有绣花针钉入,被捻芯死死禁锢起来。为的就是防止陈平安一个吃不住疼,身不由己,坏了环环相扣、不可有半点纰漏的缝衣事。

    捻芯对于此次缝衣,为年轻隐官“作嫁衣裳”,可谓用心至极。

    道理很简单,如此练手机会,她这辈子都再不会有了。

    而且一旦成功,最少两座天下的练气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门谱牒仙师,都会知道她捻芯,作为过街老鼠一般的缝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样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要像那人间每当提及棋术,注定绕不开白帝城,说到道法,就绕不开天师。

    所以捻芯比陈平安更渴望成功。

    以至于一位身为玉璞境修士的缝衣人,下刀、出针久了,都会经常感到眼睛发涩泛酸,便拿起手边那枚养剑葫,倒出一颗水运浓郁的碧绿珠子,仰起头,将它们滴入眼眸中。

    除了与年轻隐官借来的养剑葫,捻芯在两次缝衣之后,就拿出两件压箱底的仙家至宝,分别是那金、玉册。

    老聋儿低头看着金玉册,点头道:“好东西。”

    白发童子惋惜道:“可惜了。用完之后就作废,不然我家隐官爷爷,一定会两眼放光。”

    两物都是捻芯的道缘所在。

    捻芯曾经与陈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机缘,除了缝衣人的诸多秘术神通,再就是来自金、玉册,皆是极为正统的仙家重宝,能够与缝衣之法相辅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寻常修道之人,哪怕与捻芯同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玉册的内容,就像存在着一座天然的山水阵法。

    只不过老聋儿和白发童子,都很不寻常。

    玉册是中土神洲一个古老王朝的禅地玉册,册分二十四简,简与简间以金线串联,每一片玉册都被秘术裁齐磨光。

    金是一部《牒真卷》,真卷又名授图,全卷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总计十六个大字,前八字,三洞金文总真仙简,字体皆是云篆,云雾缭绕,缓缓流转,后八字,道法与天长存,是祈福之语,是龙虎山一位大天师亲笔撰写。第二部分是六十一位神仙画像,第三部分才是整部《牒真卷》的正文,内容是一位皇后娘娘,希冀着成为道教上仙玄君。传闻王朝覆灭之后,女子潜心修道,最终举霞飞升。

    玉册还好,摊放之后,不过一尺。

    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摊开,长达丈余。

    之所以取出这两件重宝,是捻芯会以缝衣人独门术法,或摘文字,或剥取符,或拓云纹,再以诰敕贴黄之法,一一安置在年轻隐官的肌肤、筋骨之上。

    所以说捻芯为了此次缝衣,已经到了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的地步。

    至于年轻人会遭受多大的劫难、苦痛,捻芯根本不介意,既然敢来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着。

    这会儿看着地上的金玉册,老聋儿才记起一件小事,先前老聋儿答应了年轻隐官那桩买卖,用以换取三位弟子全须全尾地走出牢狱。

    双方谈妥了,老聋儿需要拿出一门适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两件法宝品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须是法宝当中的珍稀之物,无论是炼化还是使用,门槛要低。

    赠送两件法宝是小事,但是那门道法,就有些小麻烦了。

    一门传承有序的山上道法,必然禁制极多,就像方寸物和咫尺物,以及某些珍稀符,都有开门、关门之法。

    又例如那龙虎山天师府的某张祖传符,就是历代天师层层加持,天师府子嗣之外,别说是炼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样提都提不起。

    仙家的高深术法,以诀成书的,往往契合大道,编撰成书成册之后,天然蕴含神异,一来承载道诀文字之物,材质定然不简单,二来哪怕大修士撤去了种种禁制,境界低的练气士,一样看不成。所以宗字头仙家,往往珍藏道书,更多是口传心授,是谓“亲传”。

    并且传道人的口传心授,也绝非易事,一着不慎,就要坏了弟子道心。

    老聋儿想了想,那本道书,自己留着也没意思,反正从无开宗立派的念头,干脆撤销所有禁制,送了年轻隐官便是,只是在那之后,陈平安如何传授他人,老聋儿就不管了,给蹲茅厕的人递去厕纸,已经很讲情分,总不能连屁股一并擦了。

    白发童子笑问道:“换成是幽郁和杜山阴,是不是一刀下去就满地打滚了?”

    老聋儿摇头道:“勉强撑过两刀,还是有机会的。反正这俩崽子,也不靠吃苦来修行,命好,比什么都管用。不然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这里享福。”

    捻芯收刀休憩片刻,因为先前下刀略显凝滞,她似乎心情不佳,听见了老聋儿和化外天魔的聒噪,更是脸色阴沉,怒道:“滚远点!”

    以好脾气著称于剑气长城的老聋儿,果真远离此地,拾阶而上,小娘们长得丑就算了,脾气还这么差,难怪嫁不出去。

    白发童子飘荡在老聋儿身旁,“那幽郁的道心,需不需要爷爷帮忙砥砺一二?这种小忙,你都不用谢爷爷。”

    老聋儿笑呵呵道:“劝你别做,老大剑仙盯着这边,我这仆人若是护主不力,我被拍死之前,肯定先与你好好算账,新账旧账一起算。”

    在那两个家伙离开后,捻芯吐出一口浊气,继续凝神静气,缓缓下刀。

    凡夫俗子眼中惨不忍睹的画面,在她眼中,美不胜收。

    篆刻之法,阳文贵清轻,捻芯下刀铭文之后,云雾升腾,生出五色芝,阴文贵重浊,如大岳山根龙脉绵延。清轻象天,重浊象地。

    例如有四字阳文云篆,不写大妖真名,写那“道经师宝”法印篆文,篆文一成,便有祥瑞气象,盘桓不去,如云海绕山。

    还有刻那“太一装宝,列仙篆文”八个远古小篆,字字相叠,需要在极其细微之地,小心翼翼,叠为一字,极其消耗捻芯的心神。

    有那刀法,符图案,屈曲缠绕极尽塞满之能事。有收刀处,收笔处如下垂露珠,低垂却不落,水运凝聚似滴滴朝露。

    也有那有如木匠刨花的切刀,捻芯低头轻轻吹拂掉无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来自年轻隐官的脊柱。

    今天收工之后,捻芯又拖拽着年轻人去往那道小门,埋怨道:“陈平安,这都撑不住,至多就三十刀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我收刀及时,你的整条脊柱就算废了。是想要再断一次长生桥?!”

    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早已不能开口言语,只是嘴唇微动,应该是在骂人。

    一地血迹,捻芯都没有浪费,鲜血会自行串联成线,最终全部收入她腰间的绣袋当中。

    老聋儿站在小门那边,开了锁,捻芯将年轻隐官随手丢入屋内那座金色岩浆滚滚的“熔炉”。

    老聋儿关了门。

    捻芯正要离去,老聋儿说道:“隐官大人如何杀上五境,老大剑仙没讲过,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捻芯摇头道:“他没说。”

    老聋儿笑道:“今天还算顺利?”

    捻芯眉宇间皆是阴霾,“陈平安迟迟不能跻身远游境,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其实当下的苦头,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换成是我,让老大剑仙用些偏门手段,先破境再说。既然着急离去,为何又不着急至极。”

    老聋儿嗯了一声,这些烦心事,与自己无关,说道:“捻芯姑娘,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如今儿请你吃顿泥鳅炖豆腐?我那主人少年,手艺当真不错。总好过你五脏六腑互嚼着,自己吃自己。”

    捻芯不领情,飘然远去。

    老聋儿去了大妖清秋那座牢笼,都不用老聋儿言语,大妖就乖乖交出三钱本命精血和一大块血肉,然后颤声问道:“能不能帮忙捎句话给隐官?”

    这样下去,真扛不住。

    老聋儿吃着青鳅血肉,筋道十足,就是比熟食滋味差了许多,笑道:“隐官大人不是又找过你一次吗?怎么,上次依旧没谈拢?”

    大妖清秋笑容苦涩。

    先前与那年轻人,确实又见了一面,但是当时自己恨不得将那家伙拽入牢狱,就又“婉拒”了对方的提议。

    年轻人说了句,听说鳅之属,喜阴浊,最畏日曦。然后丢了一张鬼画符的黄纸符到牢笼,大妖清秋就一手抓过,吃了那张符,很是讥讽了一顿年轻人的符手段。

    在那之后,年轻人就不来了,倒是老聋儿隔三岔五就来。

    老聋儿吃干抹净,双手负后,“早干嘛去了。”

    兴许这天是那大妖清秋的黄道吉日,陈平安逛了一遍上五境大妖的牢笼。

    年轻人路过的时候,大妖清秋立即出现在剑光栅栏附近,说道:“如何才能不让乘山找我麻烦?”

    陈平安愣了一下,乘山是那老聋儿在蛮荒天下的化名?避暑行宫关于老聋儿的档案,就两张书页,还被上任隐官萧将每个字都涂抹成了墨块,一个字涂一块的那种,既不直接撕去书页,也不胡乱涂抹大片,她就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事情。

    陈平安停下脚步,与大妖清秋对视,“很简单,你与我说那曳落河大妖仰止的内幕,越详细越好。”

    大妖清秋沉默片刻,面带讥笑,竟是直接退回雾障当中。

    陈平安也不勉强,去了关押云卿第一座牢笼,陈平安经常来这边,与这头大妖闲聊,就真的只是闲聊,聊各自天下的风土人情。

    今天双方相对而坐,只隔着一道栅栏。

    陈平安没有想到云卿学问淹博,半点不输儒家门生,比如连那《月令》有云,季秋伐蛟取鼋,以明蛟可伐而龙不可触,都有独门见解。

    陈平安一问才知,原来云卿曾经在周密那边求学数年,只是没有师徒名分。

    而且云卿喜好云游天下,行走四方,甚至还编撰过一本诗集,在蛮荒天下数个王朝广为流传。

    今天闲聊结束之时,大妖云卿笑着摘下腰间那支篆刻有“谪仙人”的竹笛,握在手中,“半仙兵,留着无用,赠予隐官。”

    这支竹笛,除了篆刻谪仙人三字,还有一行小字,曾批给露支风券。

    大妖云卿说过此物缘由,曾是一头飞升境

    大妖的定情物,如果不是破损严重,无法修缮,就是仙兵品秩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敢收。”

    云卿疑惑道:“为何?”

    陈平安说道:“哪怕相逢投缘,终究阵营各异,不耽误云卿前辈违心杀我。”

    云卿点头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缘。”

    悬空建筑内,陈平安绕圈散步,只是不由自主地身形佝偻,一条胳膊颓然下垂。

    捻芯坐在远处台阶上,说道:“再不跻身远游境,后遗症会很大。哪怕最终成了,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陈平安轻轻点头:“知道。”

    捻芯也无可奈何。

    白发童子现身在捻芯一旁,变成了大妖云卿的书生模样,微笑道:“捻芯姑娘,实不相瞒,我对你倾心已久,好一个风鬟雾鬓无缠束,不是人间富贵妆。”

    捻芯没搭理。

    化外天魔又变了模样,沙哑开口道:“捻芯啊,不会嫌弃我又聋又瞎岁数大吧?”

    捻芯依旧不理睬。

    化外天魔再变,“捻芯前辈,人不可貌相,在我眼中心中,你都是好看的姑娘,好看的女子千千万,捻芯姑娘只一个。”

    陈平安走桩不停,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原来那化外天魔是变成了青衫陈平安的样子。

    捻芯只是思量着缝衣一事的后续。

    化外天魔恢复最钟情的那副皮囊,坐在台阶上,“孤男寡女,都无半点情愫,太不像话!你们俩怎么回事,大煞风景。”

    陈平安走桩之后,就开始以剑炉立桩,立桩半个时辰之后,就开始呼吸吐纳,静心温养本命飞剑。

    捻芯离开。

    那头珥青蛇的化外天魔,则不愿离去,盯着陈平安身边的那枚养剑葫。

    他的那把短剑“龙湫”,就在里边待着,陈平安先前归还的那把,被他别在腰间,名为“江渎”。

    都很有来头,刚好用来饲养耳边垂挂的两条小东西。

    事实上能够在这座天地长久存留之物,品秩都不会差。

    不过对于一头化外天魔而言,其实没什么意义,只看眼缘。

    他突然说道:“那副仙人遗蜕呢?不如我干脆连身上法袍也送你,让她披衣出剑吧?”

    陈平安淡然说道:“死者为大。”

    起身后,一个后仰,以单手撑地,闭上眼睛,一手掐剑诀。

    白发童子信守承诺,不会涉足那座建筑,就只是在四周晃荡,不断变化成各个死在陈平安拳下、剑下的妖族,只有一问,“死者为大吗?生者又如何?”

    陈平安睁开眼睛,以并拢双指抵住地面,故而双脚稍稍拔高几分。

    恢复原本模样的白发童子与之对视,微笑道:“心口不一,你一直在苛责自己,强者,与天地。”

    陈平安重新闭上眼睛,说道:“法无定法。”

    化外天魔突然变作女子,嫣然一笑。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睁眼望去,是一张足可以假乱真的容颜。

    心中所想,眼之所见。

    这就是化外天魔的可怕之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说道:“后果自负。”

    白发童子立即嚷嚷道:“隐官爷爷,一旦你将来的心魔,正是这位女子,如何是好?”

    陈平安有些笑意,缓缓说道:“我倒是希望如此。”

    白发童子抬起双手,双指轻弹耳边青蛇,动作轻微,却声若撞钟,回荡天地间,问道:“不如演练一番?”

    陈平安沉声道:“给老子死远点!”

    白发童子埋怨道:“白白减了个辈分,隐官爷爷这桩买卖做亏了。”

    然后下一刻,化外天魔噤若寒蝉,缩着脖子。

    原来已经被陈清都抓住头颅,拎在手中。

    老人纯粹是以剑意压胜,化外天魔就变得面容扭曲起来,整个身躯更是如香烛消融开来,面目全非,顿时哀嚎不已,拼命求饶。

    陈平安翻转身体,飘然站定。

    陈清都将那头化外天魔丢远,望向陈平安,皱眉道:“几个关键大妖的真名,一个都没能刻出?”

    捻芯重新出现在台阶上,“不怨我,刻是能刻,就是要刻在死人身上了。”

    陈平安无奈道:“武夫瓶颈,真不容易破开。哪怕是与化外天魔对峙问拳,一样没用。当下欠缺的,是那一点玄之又玄的神意。不然只是淬炼体魄的话,光是承受捻芯前辈的缝衣,就够我跻身远游境。”

    陈清都说道:“我去哪给隐官大人找位神气圆满的十境武夫。”

    陈平安说道:“别问我。”

    陈清都有些气笑。

    捻芯大开眼界。

    循着动静立即赶来的老聋儿,佩服不已。

    那头蜷缩在台阶上的化外天魔,更是觉得一声声隐官爷爷没白喊。

    后果就是隐官大人被剑意压胜,先是弯腰,继而屈膝跪地,最后趴在地上不得动弹,差点变成一滩烂泥。

    所幸老大剑仙还算讲点义气,直接将陈平安丢入了那座岩浆熔炉。

    陈平安消失之后。

    陈清都挥挥手,捻芯他们同时离去。

    老人站在行亭之内,环顾四周,视线缓缓扫过那四根亭柱。

    陈平安难得离开牢狱一趟,出去透口气。

    白发童子很快现身,撺掇着年轻隐官去那刑官修道之地瞅瞅,说那边宝贝多,都是无主之物,随便捡。

    瞅瞅就瞅瞅,不捡白不捡。

    陈平安在化外天魔的领路下,来到了那条溪涧,有些神色恍惚,仿佛身在家乡,要去捡蛇胆石。不过少了个大箩筐。

    白发童子简直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耳报神,与陈平安详细说了两对主仆的近况,说那幽郁是个小痴子,学什么都慢,比起老聋儿收取的三名弟子,根本没法比。说那杜山阴练剑资质倒是不错,运道更好,可惜是个大色胚,这些个货色,都能够成为老聋儿和刑官的主人,他实在是替隐官爷爷伤心伤肺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不远处的溪畔,有捣衣女子和浣纱小鬟。

    陈平安凝神望去,只觉得不可思议。走遍江湖,见过那些以匾额、香炉为家的香火小人,甚至见过崔东山的虫银,还真没见过眼前两位女子。

    白发童子赞叹道:“隐官爷爷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她们的真实身份,分别是那金精钱和谷雨钱的祖钱化身。那杜山阴就万万不成,只瞧见了她们的俏脸蛋,大胸脯,小腰肢。幽郁更是可怜,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有隐官爷爷,真豪杰也。”

    捣衣女子抬起头,捋了捋鬓角发丝,朝陈平安微微一笑。

    浣纱少女见着了年轻隐官,一根手指抵住脸颊。

    陈平安拱手还礼。

    白发童子跺脚道:“隐官爷爷唉,它们哪里当得起你老人家的大礼,折煞死它们喽。”

    陈平安置若罔闻,一边走向茅屋那边,一边思量着钱财事。

    金精铜钱,大骊就有三种,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曾经是进入骊珠洞天的买路钱,陈平安半点不陌生,毕竟第一拨山头,就是靠着几袋子金精铜钱买来的。大骊王朝卖给各路仙家势力的三种金精铜钱,相传是墨家帮忙宋氏先打造出了三种制范母钱,品相最为精良,是最头等的极美品,然后才大规模炼制开来。

    哪怕是世俗王朝打造寻常铜钱的雕母钱,都是许多山上仙师的心爱之物,是集泉者不惜重金求-购的大珍。

    连同金精铜钱,朝廷发行新钱,连同山上雪花钱、小暑钱和谷雨钱在内的三种神仙钱,在雕母钱之上,皆犹有一种祖钱,

    雪花钱的祖钱,自然是被皑皑洲刘氏珍藏,但是小暑钱和谷雨钱的祖钱下落,一直没有确切说法,不曾想谷雨钱的祖钱,竟然被刑官收入了囊中,还有了这般机缘,得以显化为人。

    世间有灵众生,只要幻化人形,无论根脚是什么,开了灵智,皆是大道造化,那就可算是登山的修道之士了。以礼相待,肯定无错。

    少年杜山阴,今天闲来无事,站在葡萄架下,远望着两位客人。

    白发童子还在为自己的“隐官爷爷”打抱不平,与陈平安并肩,却是倒退而走,伸手指着那两个每天就只会捣衣浣纱的女子,“放肆放肆,现行现行。”

    捣衣女子和浣纱少女,原本与乡野美人无异,在化外天魔言语“现行”二字之后,竟是异象横生,肌肤分别呈现出金黄、幽绿颜色,隐约有文字浮现,尤其是浣纱小鬟的额头,如开一扇小巧天窗,估计是她诞生之时,字口如斩、刀痕犹存的缘故。

    不过她们都浑然不觉,只是继续捣衣浣纱。

    白发童子轻声道:“世间祖钱样钱,往往成双成对,若是两者皆成精,然后成了眷侣,啧啧啧,那可就是千载难逢的福缘了,钱生钱,隐官爷爷,你只要答应带我去往浩然天下,我就帮你从刑官剑仙那边讨要她们,往后到了浩然天下,马不停蹄,瞪大眼睛,帮你老人家去寻觅她们的道侣!如何?”

    陈平安说道:“不如何。”

    剑仙刑官身在茅屋内,哪怕隐官登门,却没有开门待客的意思。

    陈平安本就是来散心,无所谓刑官的态度,只要不挨上一记剑光就成。

    杜山阴行礼道:“拜见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随意。”

    杜山阴记起一事,一拍脑袋,去取了两袋子金粉过来,先递出一袋子,“恳请隐官大人收下。”

    陈平安真就收下了。

    杜山阴又递出一袋子金粉,“再恳请隐官大人说个山水故事。”

    白发童子笑容玩味。

    陈平安伸手按住高大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即便你将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刑官之主,也别再做这种事了。”

    杜山阴仰起头,神色自若,“敢问为何?”

    陈平安不再言语,只是与少年擦肩而过,挪步去欣赏那些悬在空中的五彩花神瓷杯。

    白发童子跳起来拍了一下少年肩头,说道:“可造之材,再接再厉!我这位隐官爷爷,是在嫉妒你福缘深厚。得意忘形,对于修道之人,本就是个褒义说法。”

    杜山阴咧嘴一笑,“说笑了。”

    白发童子疑惑道:“你怎么半点不怕我?”

    杜山阴心念微动,一抹剑光骤然悬停在少年肩头,如鸟雀立枝头。

    杜山阴说道:“刑官大人将此物

    赠送给我了。”

    白发童子立即说道:“就凭这个,我以后喊你爹!”

    杜山阴刚有些笑意,蓦然僵住脸色。

    陈平安正在仰头凝视一只花神瓷杯的底款,笑道:“你就可劲儿拱火吧。”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高大少年的背影,“在你规矩之内,为何不敢出剑。”

    杜山阴转头笑道:“在我眼中,你们都是得道高人,嬉戏人间,半点不过分。”

    陈平安一笑置之,继续打量起那只瓷杯,那首应景诗,内容绝佳,就笑纳了。

    白发童子问道:“杜山阴,刑官大人,有没有叮嘱过你,将来学成了剑术,若是有机会游历浩然天下,务必杀尽山上采花贼?是不是一口气送了你好多想都不敢想的仙家重宝?比如其中就有那本专写神仙二字的神仙书?只是在你心底,却在遗憾那两个大小婆姨,没有一并送你,所以有些美中不足了?”

    “没事,刚好我家隐官爷爷对她们没想法,我帮你向刑官化缘一番,不用谢我!唉,算了,我这么一说,你对她们的念想,便浅了,总觉得她们已是隐官大人弃若敝履之物,在你心中,她们就没有那么神仙风采了,不然就要矮了隐官爷爷一头,对也不对?放心,这是人之常情,无需羞赧。大道修行,想要登顶,就该是你这般,见之取之,不喜弃之,厌之碎之,爱之夺之……”

    杜山阴心中悚然,脸色越来越难堪,就只能默不作声。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什么。

    机缘给得太多,半点不考虑接不接得住,给的人不想,接的人也不想。

    只是陈平安转而再想,说不得这般心性,才是杜山阴的大道根本所在,谁说成就之高低,只在思虑之深浅。

    何况阿良说得对,管什么,顾什么,管得着吗,顾得上吗。

    白发童子有些兴高采烈,自己唧唧歪歪了这么多,茅屋内的刑官都没吭声,好兆头。不愧是万事不上心的刑官大人,与隐官爷爷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啊。

    他走到陈平安身边,指了指葡萄架外的一张白玉桌,“宝贝,可惜桌上那本神仙书,已经是杜山阴的了。书里边已经养出了一堆的小家伙,绝非寻常蠹鱼能比,个个老值钱了。”

    陈平安走出葡萄架,直接去往石桌那边,随手翻开一页书,书中皆是字体各异的神仙二字,行草楷篆都有。

    白发童子小声问道:“都没跟杜山阴打声招呼就看书,隐官爷爷,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翻书,寻找那蠹鱼的踪迹。

    书中蠹鱼,李槐好像就有,只是不知道如今有无成精。

    白发童子嘀嘀咕咕,“隐官大人肯定不至于个小白痴较劲,到底为啥,难不成心境又是变了一变?还是故意唬我的,骗我那把短剑来着?”

    陈平安翻完一本书也没能瞧见所谓的“小家伙”,只得作罢。

    古书记载,有个蠹鱼三食神仙字的典故。

    蠹鱼入经函道书之中,久食神仙字,则身有五色,人吞之可致神仙,最次也可文思泉涌,妙笔生花。

    一个是文人笔札的泛泛而谈,一个却是山上练气士的口口相传。

    只是所谓的神仙字,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也不解深意。只知道蠹鱼之前身,是一种壁鱼,只生于书香门第,隐匿于笔筒、砚台或是灯影之中。倒是山下文人言之凿凿,只要以昂贵信笺书“神仙”二字,剪碎了投入瓶中,自会有壁鱼潜入,食尽碎纸,就有希望成长为蠹鱼。

    白发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给脸不要脸?信不信老子在书上写个酒字,醉死你们这帮小王八蛋?!”

    陈平安定睛一看,只是书页某两行“神仙”字之间,不断出现一位位指甲盖大小的小家伙,从不同书页“翻墙”而来,从高到低,病恹恹蹲在书页间,可怜兮兮望向他和白发童子。

    陈平安笑着说句“打搅了”,就轻轻合上书籍。

    白发童子跪在石凳上,伸手覆盖书籍,解释道:“蠹鱼成仙后,最好玩了,在书上写了啥,它们就能吃啥,还有种种变幻,比如写那与酒有关的诗词,真会醉醺醺摇晃晃,先写妙龄佳人,再写那闺怨艳词,它们在书中的模样,便就真会变成闺阁怨女子了,只是不能长久,很快恢复原形。”

    白发童子随手翻书,大概是面子大的缘故,每翻一页,小人儿们就跟着飞奔而至。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如果写那屎尿屁?”

    小人儿们一个个呆滞无言,只觉得生无可恋,天底下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白发童子伸出大拇指,大声道:“隐官爷爷的奇思妙想,世上少有!以后遇到了小说家的祖师爷,一定可以臂言欢,相见恨晚!以后跟随隐官爷爷去了中土神洲,一定要去那座白纸福地走一遭!”

    陈平安坐在石凳上。

    白发童子不再管那本书,指向那条其实属于无源之水的溪涧,“这是极其罕见的水中火,似水实火,隐官爷爷可以拿来炼化为最后一件五行本命物。陈清都不小气,刑官更大方,我可以帮忙搬去行亭那边。”

    陈平安无动于衷,起身道:“不请自来,已经是恶客了。”

    陈平安一走,白发童子只好跟着。

    与那杜山阴厮混,有个屁的意思,还是跟着陈平安,惊喜不断。

    比如今天拜访,面对那座茅屋,年轻隐官来时未行礼,去时没告辞。

    白发童子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隐官爷爷,今天有些不同,心扉开合,真正随心,松弛有道,可喜可贺。”

    双方徒步而行。

    显然年轻隐官并不着急返回牢狱。

    陈平安笑道:“是想要通过那条溪涧,达成心愿?何必拐弯抹角,直说便是。”

    白发童子问道:“直说就能成?”

    陈平安说道:“当然不能。”

    讲礼数,重规矩。

    龙窑学徒也好,远游的泥瓶巷少年也罢,只要是在跋山涉水,就要做一个穿草鞋、持柴刀之人该做的事情。

    管事的隐官,卖酒的二掌柜,问拳的纯粹武夫,养剑的剑修,不同身份,做不同事,说不同话。

    归根结底,当然还是同个人。

    白发童子哀怨道:“我的隐官爷爷唉,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随即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感慨道:“算了,我也不是人。”

    陈平安说道:“是不是人,皮囊之外,还是看有无人心多些。”

    白发童子嗤之以鼻,“一个人,心怀鬼胎,不还是个人。”

    陈平安说道:“菩萨心肠,也还是个人。”

    行至一具远古大妖尸骸处,横亘如山。

    “走你!”

    陈平安重重跨出一步,蓦然出拳,尸骸腐朽败坏,早已称不上坚韧,故而被一拳随意凿出条“山谷”道路。

    白发童子拍手叫好。

    陈平安斜眼这头看似顽劣的化外天魔,缓缓道:“那头狐魅的哀婉故事,实在没什么新意。若是写书卖文,很难挣着钱。”

    游历四方,见过那狐仙撞钟,女鬼挠门,一个扰人,一个吓人。

    也见过雀在枝头听佛法,老鬼披蓑骑狐,唱《盘山儿》。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没事,我再改改。”

    然后故作恍然,“忘了她的下场,也无甚新意。”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猜出你们的根脚了。”

    仰头望去,似乎是在看着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加上西方佛国的镇压之物,算不算另类的一气化三清?”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自顾自笑了起来,“落魄文人,无非是做幕、教书和卖文三事。”

    当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隐官,在街头巷尾说那山水故事,卖印章、扇面,三事凑齐了,可惜都没能挣钱。

    白发童子无精打采。

    陈平安拔地而起,一袭青衫,直直冲入云霄,然后御风而游云海中,双袖猎猎作响。

    其实如今御剑之外,勉强御风亦可,但是只能靠一口纯粹真气支撑,并且消耗极快。

    分别祭出初一、十五,松针、咳雷四把飞剑,悬停各处。

    在云海之上,纵身一跃,每次刚好踩在飞剑之上,就这样四处飘荡。

    白发童子看得直打哈欠。

    陈平安收起了四把飞剑,一个后仰倒去,笔直坠向大地。

    犹有闲情逸致,瞥了眼远处的那条纤细溪涧。

    水在天耶?天在水耶?

    陈平安就那么直不隆冬以脑袋撞入地面。

    在云海之上的白发童子心神微动,有些讶异,蓦然抬头,只觉得天地变色。

    片刻之后,这头化外天魔站起身,气势浑然一变,得了陈清都的“法旨”,终于展露出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该有的气象。

    从云海之中掬起一捧水,挥袖云入袖,摔向天幕,便有了一轮明月悬空,故而手心之上,掬水月在手。

    一掌拍碎水中月。

    天地又变。

    白发童子已经身形消逝。

    刹那之间,云海滚滚,然后好似被人随手搅出一个巨大窟窿,隐约之间,可见一位身形模糊的云上仙人,正在俯瞰大地,大笑道:“小小儒士,不自量力。本座陪你玩玩?”

    然后又有金身巨人缓缓伸出一拳,嗤笑道:“可敢接下一拳?”

    陈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仰头望去。

    狠狠吐了口唾沫,双手卷起袖管,却又重新摊平。

    一位白衣年轻人,出窍远游,与青衫年轻人并肩而立后,感慨道:“久在樊笼里,委实不痛快。”

    陈平安微笑道:“说人话。”

    白衣阴神大袖飘摇,十分逍遥,眼神炙热,大笑道:“干他娘啊!让他们给老子磕头!”

    很好。

    这就对了。

    不愧是我陈平安!

    大地轰然震颤。

    一袭青衫直去云海。

    武夫以拳问天。

    随后白衣阴神扶摇直上,大地皆是我之天地,无数飞剑,一起去往云海。

    剑客问剑云上仙人。

    剑气长城以北,剑气长城以南。

    皆有一道道武运疯狂流窜,遮天蔽日,好像在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拳在天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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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