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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三十三章 相互问剑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剑气长城,亲眼目睹了那场问剑。

    竟然还有谁,能够与剑气长城问剑?

    传到浩然天下那边的大小仙家门派,估计谁都不信,还能让人笑掉大牙。

    蛮荒天下的这场问剑,千真万确,起始于一个月色几无的沉沉夜幕。

    陈平安只看到南方战场上,先是星星点点的剑光依稀亮起,然后越来越多,就像早年游历浩然天下的山下,看那一盏盏飘入河中的荷花灯,灯火汇聚,星火万点,能与日月争辉。

    最终一把把本命飞剑,划出一条条光彩,往剑气长城这边“缓缓”而来,最终汇聚成了一条无比绚烂的星河。

    从城头这边俯瞰而去,宛如仙人置身于天上,低头看人间灯火。

    若是抛开敌我关系,只谈眼中所见画卷,委实壮观。

    陈平安身为隐官大人,无需出剑,也无法出剑,因为很快就要返回城头北边的避暑行宫。

    不是愁苗、林君璧两拨人做得不好,只是陈平安依旧很难放心,这是一种利弊皆有的执念,陈平安觉得即便要改,也不是现在。

    就像当年拗着心性的去外求,一样需要慢慢适应。

    陈平安站在茅屋那边的城头,感慨了一句,“这种相互问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老大剑仙笑道:“后无来者,多半是真,前无古人,算不上,早年人间剑修起剑,问剑于天,天下落剑,就像一场金色的大雨,比这更好看。那时候为人间剑修护阵、压阵的练气士,知道有哪些吗?有至圣先师,有道祖,有佛祖,还有将近半数的诸子百家老祖,人人无私心,人人以死为荣。”

    陈平安想起了当年只有自己与崔东山的那场游历,在那趟归途当中,白衣少年郎唠叨了许多怪话。

    陈平安轻声道:“据说当时还没有三教百家的说法,各家学问,都只是个雏形,无论是我辈剑修,还是这些练气士,或是那些行云布雨的四海蛟龙,都是并肩作战的盟友,甚至连蛮荒天下,当时都停下了与人族的争斗,没有帮忙,但也没拖后腿。”

    陈清都点了点头,流露出一些不常见的缅怀神色,“我,龙君,观照,还有那些早已被历史忘记的同辈剑修,一人又一人,接连出剑飞升。”

    陈平安蹲下身,伸手触及剑气长城的微凉地面,仰头望去南方战场,“老大剑仙,那会儿,人人在挣扎求生,不如此,便活不下去。晚辈并非是贬低你们的壮举,不敢,更不愿意。如今过去万年,我走过三洲之地,不是什么世道都没见过,所以我敢说,浩然天下整体上还是好的,稳当的。老大剑仙,你们就像一个大家族的老前辈,晚辈们的对错是非,你们其实都看得真切,事实上,你们也算很宽容了,但我还是很希望,你们不要失望,连你们都彻底失望了,晚辈们连知错改错的机会就会少许多。”

    陈清都默不作声。

    陈平安欲言又止。

    陈清都笑道:“既然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就该有直言不讳的胆识。”

    陈平安以掌心贴住地面,说道:“我还是觉得世道是越来越好的,是一步步往上走的,我相信如此。老大剑仙,千万别觉得这一万年,就只有寂寞,身后的浩然天下,安稳了一万年,山下炊烟袅袅,山上仙气飘绕,大体上人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奔头和盼头,就连我,小时候那么想着死也不怕,后来不也当了龙窑学徒,就开始想着挣钱攒钱了,想要好好活下去了?那边人心念头芜杂如野草,可也得有土壤,才能生根发芽不是?只要有了土壤,便会有万千可能。”

    陈平安仰起头,道:“老大剑仙,该如何做,就如何做。但是别失望,别伤心,行不行?”

    老人蹲下身,伸手按住年轻人的脑袋,笑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没见过大世面,哪怕见识过了我教你那一剑,依旧不曾知道真正的剑修剑心。”

    老人收起手,“我这般岁数的剑修,都是从最深沉的绝望绝境里,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刑徒?最早的时候,人间大地之上,谁不是那朝生暮死的刑徒?所以谈不上太大的失望,失望当然会有些,可绝对没有你小子想的那么彻底。万年以来,更多看到的,是这里起了一点希望,那里落了一点希望,希望的灰烬里边,来年又可能会生出一棵春草,离离原上草,剑气长城虽然没有这样的景象,但是我就算在城头上待着,好像也能年年闻到浩然天下那边的春草香。”

    陈平安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打死没想到老大剑仙会说这样的话,很有……诗意!”

    陈清都笑道:“再与你说两件有意思的小事情,记得别着急泄露天机。”

    陈平安正色道:“老大剑仙请说。”

    陈清都却改变了主意,摇头道:“以后再说。”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

    陈清都突然说道:“柳筋境,剑修,两把本命飞剑。七境巅峰,纯粹武夫。还是不够看啊。”

    陈平安无奈道:“老大剑仙就别苛求我了,同龄人当中,我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武道一途,好歹还能瞧见曹慈的背影。身为下五境练气士,能够为老大剑仙赢得一次出剑机会,当了隐官大人,不敢说功劳,苦劳不过分吧?更何况这柳筋境,我看不坏,攒人品,攒运气,一个不小心……”

    陈清都直接打消了陈平安痴心妄想的念头,摇头道:“你就没那勘破‘留人境’玄机的命,休想一举跻身上五境。”

    陈平安苦笑道:“老大剑仙就不能等我跻身了第四境,再说此话?”

    陈清都说道:“三个剑仙名额,最后一人,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头道:“难,暂时想不好。”

    陈清都挥挥手,“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你这隐官大人何用,滚去避暑行宫,多动点脑子。争取早点跻身练气士洞府境和武夫远游境。”

    陈平安告辞离去,只是询问一事,陈清都答应下来。

    是那离开城头杀妖一事,陈清都说无所谓,隐官一脉的剑修,只要自己愿意,又不耽误正事,都无妨。

    陈平安祭出符舟之际,瞥了眼茅屋。师兄左右还在闭关养伤,萧?裟且蝗??媸切暮菔掷保?洗蠼o伤祷怀稍狼嘀?鳎?缇退懒耍?闶锹街ズ湍衫忌瘴??惨?苯拥?场?/p>

    陈平安符舟刚刚离开北边城头,就有人御风落在渡船之上。

    陈平安问道:“要走了?”

    刘羡阳点头道:“估摸着这两天就得动身,南婆娑洲的沿海布防一事,早就提上议程,事务一大堆。”

    陈平安再一次旧事重提,“问剑正阳山一事,一定要等我,千万要小心。”

    刘羡阳疑惑道:“若是没有见识过我的出剑,也就罢了,对付一座正阳山,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陈平安点头道:“至于。相信我。”

    刘羡阳问道:“一个李抟景就能压制正阳山数百年,当得起你我如此郑重其事?”

    陈平安说道:“刘羡阳,早年的风雷园与正阳山之争,与以后你我二人的问剑正阳山,是天壤之别。除了正阳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门派底蕴之外,以后还要加上一份大势,正阳山与清风城许氏,皆是宝瓶洲毫无意外的宗门候补,其中正阳山,更会瓜分掉朱荧王朝的大半剑道气运,这是龙泉剑宗都做不到的,因为大骊宋氏皇帝对阮师傅再尊崇,也绝对不允许龙泉剑宗一家独大,给了旧中岳地界,划入龙泉剑宗地盘,除了阮师傅自身宗门人数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骊宋氏此举,更是让正阳山近水楼台,攫取整个朱荧王朝的剑修胚子,一旦跻身宗门,正阳山就要与大骊宋氏国祚相连,这还是早年李抟景与正阳山诸多剑修老祖的那种意气之争吗?”

    陈平安叹了口气,自顾自摇头,然后加重语气说道:“更多的,我不能说,反正正阳山是大骊王朝某个大布局的重要环节之一,不可或缺。到时候你我问剑,问的,当真只是一座正阳山的护山大阵和那拨老剑修?”

    刘羡阳直愣愣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哪里不对?”

    刘羡阳笑道:“你是不是想岔了,谁说问剑一事,一定要一次功成?我今儿戳上人家腚儿一剑,见机不妙就跑,明儿再回,捅人家裆部一剑,不也是问剑?就非要如你所说那般,一次打死人家,还得是连剑心连人心一并打了个稀烂?陈平安,当了山上人,便这么讲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记得你和我,打小就不是这种人、不做这种赔本买卖吧?我刘羡阳是什么人,你不清楚?说话,可能不着调,可做事,还算靠谱吧?”

    刘羡阳收敛笑意,“你做什么事情,告诉自己只想着无错无错,当真只是无错吗?错了,你只是自己没想到、却是在做那最好的事情。我这种人,才是半糊涂半聪明,不求全,能对付自己,也就能应付对手,日子稀里糊涂是过,锱铢必较也是过,舒心是过,糟心也得过,怎么把糟心日子过得舒心,你得多学学我。我不是说你错了,只说对错,你比我对多了,更好,但是一个人吧,偶尔得偷个懒儿,让自己喘口气。这种道理,书上不稀罕讲,但是我当年没读过书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陈平安难得一愣就是愣了半天。

    刘羡阳笑道:“小鼻涕不是小鼻涕虫了,你刘大爷还是你刘大爷啊。”

    陈平安点了点头,“懂了。”

    刘羡阳摇摇头,“不是懂了,是要记得。”

    陈平安笑道:“你说了算。”

    两人在符舟当中相对而坐。

    人生多离别。

    只愁春风秋花,聚散真容易。惟愿春花秋月,重逢不太难。

    刘羡阳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那个没?”

    陈平安一脸疑惑。

    刘羡阳环顾四周,四下无人,便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

    陈平安赶紧一巴掌拍掉刘羡阳的手,压低嗓音道:“你找死啊,别拉上我一起!”

    刘羡阳愣了愣,“手都还没牵过?我这人读书不多,打小老实,你别骗我。”

    陈平安五雷轰顶。

    刘羡阳满脸悲戚,“比我还惨,不是光棍胜似光棍啊。”

    陈平安笑道:“你先找到我那未来嫂子再来说这个。”

    刘羡阳摇摇头,后仰倒去,躺在渡船中,“想要找一个不垂涎我容貌的女子,难喽。”

    符舟悬停在避暑行宫大门口。

    按照隐官一脉的规矩,任何外人不得擅自进入行宫。

    两人飘然落地。陈平安收起符舟入袖,刘羡阳没有立即御风离去。

    刘羡阳站在陈平安身前,帮他理了理衣领,拍了拍肩头,点了点头,说道:“走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能光顾着照顾别人,记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点头道:“你也多加小心。”

    刘羡阳刚要转身,陈平安抛出一方印章,笑道:“独一份的,记得收好,以后说不定能卖出天价。”

    刘羡阳看也不看,收入袖中,御风离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许久没有收回视线。

    避暑行宫的大门一直敞开,并无看门人。

    陈平安一路走到大堂那边,愁苗问道:“隐官大人,该有的布局,已经推敲完毕,我们方才合计过了,每次三人,去城头出剑,不会耽搁谋划事宜,而且远观战场,终究不如亲自置身其中,更能抓住细节。”

    陈平安点了点头,“第一拨是哪三人?”

    愁苗站起身,米裕,董不得也跟着起身。

    陈平安笑道:“去吧,但是米剑仙先不着急,换成邓凉,切记,别在那边赖着不走。一旬过后,必须换人,轮到米剑仙、庞元济、林君璧顶上。再之后,是宋高元,曹衮,玄参。然后是罗真意,徐凝,常太清。最后是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可能会加上一个我。”

    陈平安对于愁苗这四位,对愁苗剑仙并无任何怀疑,此人是老大剑仙与阿良都极其欣赏的“年轻”晚辈。

    但是对于罗真意在内三人,陈平安还是有些顾虑,所以放在了邓凉、宋高元两拨人的后边,可若是将罗真意三人放在最后,比顾见龙三人还要靠后,就太过了,而且让罗真意三人同行,也算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弥补。

    所以说罗真意三人始终对自己这位隐官大人,怀有成见,合情合理,只要不妨碍大局,做了该做的事情,陈平安不介意这点芥蒂。其实陈平安对于这拨最为熟悉蛮荒天下风土人情的“捡钱”剑修,与陈三秋是差不多的心态,十分钦佩且向往。但是就事论事,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而被罗真意三人心生不喜,陈平安无所谓,真要当个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就不该当这隐官大人。

    愁苗三人出了大堂,御剑离开避暑行宫。

    隐官一脉的剑修,大多年轻却早慧,都知道这场仗会打很久,少则三五年,长则十余年,都说不准,只是战事的惨烈程度,依旧超乎想象。

    黄鸾坐镇,妖族修士的法宝洪流,以及当下荷花庵主担任妖族大军的主心骨,领着数万妖族剑修的问剑于剑气长城。

    而且两场战事之后,会有数以百万计的蛮荒天下妖族,在那些妖族修士的带领、驱使、劳役之下,离开蛮荒天下的家乡,浩浩荡荡,疯狂涌向剑气长城,据说赶赴北方战场的道路上,皆是累累骸骨堆积两旁。

    蝼蚁啃象,大妖说出的坐等剥削一语,这一次轮到了剑气长城来消受。

    熬过了这场蛮荒天下的问剑之后,城头剑修就该陷阵厮杀了。

    陈平安没有立即步入大堂,就在门外广场上散步。

    隐官一脉都已习惯了这位隐官大人如此,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边走桩,画圈而走。

    想到了些事情,便与屋内剑修开口言语几句。

    陈平安想起了先前大堂的一场对话,是愁苗与邓凉挑起的话头。

    愁苗眼光看得比较远,当隐官一脉大致推衍到了下一场蚁附攻城战后,愁苗说那蛮荒天下,绝对不是改变剑气长城的天时地利这么简单了。

    邓凉便打了一个比方。说他早年以野修身份游历山下时候,路过一座郡城,亲眼目睹两个江湖门派的市井斗殴,死伤近百人,惨胜一方,直接得了所有地盘不说,还对邻郡产生了极大震慑力,很快就渗透了过去。地方官府,江湖势力,豪绅富贾,都很怕那拨亡命之徒,各怀心思,破财消灾的,主动依附的,不在少数,一来二去,周边郡城的帮派就输了气势,地盘被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当时陈平安没有说话。

    以此形容剑气长城、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三方,举这个例子不太恰当。但是推断出来的结果,是对的。

    陈平安询问过坐镇城头的儒释两教圣人,蛮荒天下想要做的,就是攻破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之后,能够立即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要将浩然天下的版图,立即转化为蛮荒天下的疆域,以此改变双方天地,占据优势,或者说尽可能为巅峰大妖赢得机会,减少那种玄之又玄的大道压胜,所以那么多看似蝼蚁的妖族大军,在剑气长城这边战死、甚至是枉死越多,绝对不是白死的,将来会有大用处。

    屋内位置有门神嫌疑的米裕突然问道:“隐官大人,你是不是已经成为剑修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为何有此说?”

    米裕说道:“只要将万一想成了一万,往往就是事实。”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笑道:“米大剑仙不去我家乡山头当个供奉,真是可惜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落座主位的那个年轻人

    一拨十余人,从夏日炎炎的剑气长城,跨过大门,来到了冬雪纷飞的倒悬山。

    都施展了障眼法,拣选了个倒悬山的深夜时分,直接去往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

    队伍当中,就有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位剑气长城的财神爷。

    除了大天君坐镇的居中孤峰之外,都未能察觉到这伙过江龙的突兀现身。

    大天君俯瞰大门那边,身边是那位手捧金色拂尘的老真人,后者轻声询问道:“师父,不会闹出事情吧?”

    大天君冷笑道:“谁来闹事情?那帮掉钱眼里的商贾?他们敢吗?”

    老真人伸手摩挲着那些由蛟龙之须大炼而成的金色丝线,“若只是以势压人,未必成事啊。”

    大天君望向那拨人当中的一位男子,点了点头。

    后者瞥了眼孤峰之巅的道门大天君,也点了点头。

    大天君好像就只是来见此人一眼,打过招呼后,便转身离开,说道:“我闭关之后,你来管事情,很简单,万事不管。”

    身为大天君首徒的老真人错愕之后,换了一只手挽拂尘,打了个稽首,轻声道:“领师尊法旨。”

    老真人随后忍不住问道:“师父,姜师叔那边?”

    师尊一闭关,倒悬山可就没人能管住那位出身于白玉京首脉的“小道童”了。

    反正他这位真君,不管是辈分,还是修为,都不敢管的。越是不同道脉,越难讲理。

    大天君转头看了眼旧门那边,一个坐在蒲团上翻书的小道童,正与一旁饮酒的剑仙张禄聊那鸡毛蒜皮的书中事,大天君犹豫了一下,说道:“由着他便是,在倒悬山看门的这几百年里,姜云生已经算老实了,换成是在家乡,几座倒悬山都不够他折腾的,我那小师叔,最宠着她,每次去大玄都观闹事,都要带着姜云生。如果不是孙道人对姜云生起了杀机,小师叔又算得远,姜云生原本都不用来这浩然天下避难转福。”

    大玄都观,道门剑仙一脉,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孙道人。

    老真人感慨道:“姜师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福祸相依,换了一座天下,气运倒转,说不定早年师叔祖带着姜师叔去往大玄都观,“撒泼打滚”,惹来孙道人的杀心,其实都是故意为之。

    到了孙道人这般境界,一起杀心,只要远离白玉京,尤其是身在自家道观周边,是完全能够大道显化、改天换运的。

    三掌教师叔祖此举,大概就是所谓的神仙手笔了。

    当然前提是能够护送着姜云生活着离开青冥天下。

    大天君已经闭关去了,老真人留在栏杆处,俯瞰整座倒悬山,世人只知倒悬山是最大的山字印,少有人知晓捉放亭、麋鹿崖在内八处景点,加上脚下这座孤峰,便是一座传承自三山九侯一脉的远古阵法,最终打造出来的,是一座类似远古飞升台的存在。

    老真人是大天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弟子,家乡就在此,但是老真人与那早年为三掌教陆沉撑蒿出海的老舟子差不多,修道之人,上山之前,生于何处,是第一家乡,上山之后,在何处修行,更是心安处的真正家乡。所以驻守倒悬山的老真君也好,年复一年在海上飘荡游历的老舟子也罢,都无比希望去往青冥天下修个大道,只是大道高,路途远,若是无人带领,境界不够,如何飞升去往别处天下。

    老真人看着那些鬼鬼祟祟潜入倒悬山的修士,觉得无甚意思,既然师尊下了法旨,万事不管,老真人也就运转神通,直接现身于夜深人静无游客的捉放亭,又一瞬间,这位捕杀蛟龙无数、用以炼化本命拂尘的真君,就出现了大海之上,闲来无事,便要去遥遥瞧一眼蛟龙沟。

    蛟龙沟内所有的真龙后裔之属,若非姜云生说了句话给这位真君,早就应该死绝了,真君只需要守株待兔,将那些布雨老蛟一一拦路截杀即可,那把拂尘,早该是仙兵品秩。

    一点一点,将一样山上器物,积少成多,成功炼化为仙兵品秩,这就是这位老真君的本事。

    想起那桩古老密事,老真人站在碧波浩渺的海面之上,唏嘘不已。

    当年唯一一位能够劝说那位剑仙收剑之人,其实唯有陆沉。

    出六极之外,游无何有之乡,处圹?爸?啊?/p>

    与天地精神独往来,那位三掌教真是当之无愧的“至人”。

    难怪在这位师叔祖眼中,浩然天下所有的仙家门派,不过是鹪鹩筑巢而已。

    仙家术法的搬山倒海,无非是鼹鼠饮水罢了。

    关于那位三掌教,老真人思之学问愈深,越是觉得自己的渺小,一时间竟是有些神色恍惚。

    小道童咦了一声,转头望向孤峰之巅的高楼栏杆处,掐指一算,妙不可言。

    剑仙张禄好奇问道:“怎么了?”

    小道童说道:“类似佛家的渐次而悟至顿悟境地吧,类似,还差了一记当头棒喝。”

    张禄笑道:“积攒了几百年的情分情谊,你不顺手帮个忙?”

    小道童摇摇头,“不是谁都可以棒喝他人的,反正我就没这本事。一棒下去,稍稍打歪了,渐悟不深的,就只是满头包的下场。”

    张禄笑道:“看书,继续看书。一般而言,每当书中小老天爷夜宿湖边、深潭水畔,就该有美人脱衣沐浴了。”

    小道童没有立即翻书,反而突然说道:“悠着点。对方两次不走此门了。”

    张禄笑嘻嘻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念旧情啊,这小子,估计一辈子不会由衷推崇你们道家学问了。”

    小道童摇摇头,“只对事不对人。不是这么讲的,至情至性,至真至诚,皆是修道的好苗子。其实我们道门,学问比你想象的要广而深,高而远,你不能因为我道法不济,便对我们道家不以为然。”

    张禄打了个哈欠,“你再不翻书,帮我提一提精神,可就熬不住夜了啊。”

    小道童开始翻书。

    在这之前不久,扶摇洲山水窟的那艘渡船瓦盆,刚刚驶出倒悬山千余里,便突然得到了一把倒悬山宗门私宅的飞剑传讯,老元婴修士沉吟许久,果不其然,渡船剑房那边收到了许多同道中人的飞剑。最终老元婴修士一番权衡利弊,选择悄然离开渡船,重返倒悬山。

    不光是山水窟,事实上在灵芝斋客栈商议密事的那几个渡船话事人,也刚刚离开倒悬山没多久,也都得到了各自渠道的飞剑传讯,需要临时赶回倒悬山一趟。

    事实上,几乎所有近期在倒悬山、或是离开倒悬山不算太远的各洲渡船,都被邀请到了邵云岩的春幡斋“做客”。

    邀请人,既不是晏溟,也不是纳兰彩焕,而是“剑气长城”。

    这是剑气长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怪事。

    这就不是什么容得外人拿捏架子、推三阻四的小事了,当然许多大商贾,也好奇剑气长城此次兴师动众,话事人会是谁?谁有这个资格,莫不是当年被仍是籍籍无名的山水窟老祖算计,最后闹了个灰头土脸的老剑仙纳兰烧苇?若是此人,倒也省心省事了。

    因此所有得了消息的跨洲渡船,其中又以中土神洲、皑皑洲居多,皆各自有人秘密返回,大半相约在半路碰头,需要与相熟之人一起揣测剑气长城那边的意图,性命之忧,肯定没有,剑气长城不至于失心疯,怕就怕剑气长城那边出昏招,节外生枝,耽误大伙儿稳当挣钱。可若是能够一锤定音,合力打消了剑气长城的气焰,反而是一劳永逸的天大好事。

    春幡斋的主人邵云岩亲自在门口迎客,与府上所剩不多的几位心腹老人,领着一拨拨登门的客人下榻于宅邸各处,邵云岩脸色和悦,不少渡船管事颇有些受宠若惊,剑仙邵云岩因为有那串至宝葫芦藤,欠他香火情的,不是浩然天下的大宗门,便是享誉一洲的剑仙,故而春幡斋,绝不是梅花园子、雨龙宗的水精宫可以媲美,到了倒悬山,能住在猿蹂府的,都是当之无愧的有钱人,可是能进春幡斋的,往往都是大道成就、前程似锦的。

    春幡斋大致安排了十余处僻静宅院,每一洲渡船话事人,都聚在一起。

    所有人进各自庭院之前,剑仙邵云岩都笑言一句,诸位先喝茶、饮酒片刻,都随意,稍等片刻,大伙儿再一起去春幡斋中堂议事。

    西南扶摇洲山水窟元婴修士白溪,不知道邵剑仙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只是当他进了庭院,刚进门,就看到了坐在正屋那边的一个人,正抬头望向自己。

    白溪心中一紧,叫苦不迭。

    那人正是扶摇洲剑仙谢稚!

    此人是正儿八经的野修出身,哪怕以野修根脚成了剑仙,依旧没有开宗立派的意愿,喜欢云游四方,最终来到了剑气长城,与扶摇洲所有仙家山头素无往来,尤其是谢稚早年从不掩饰自己对山水窟的观感极差,与山水窟老祖,更是见了面都没那点头之交。

    正屋之内,还有几个与白溪差不多心情的渡船管事,一个个正襟危坐。

    而谢稚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能够让所有人坐立不安。

    “凭本事挣钱是好事,没命花钱,就很不好了。”

    白溪忍下心中惊惧与不快,沉声问道:“谢剑仙,为何有此说?”

    谢稚斜眼看他,“我是山下刨食的山泽野修出身,这辈子最见不得谱牒仙师挣大钱,理由够不够?”

    白溪彻底无语。

    另外一处宅邸,一位金甲洲渡船管事进了门,同样见到了正屋主位上,一位闭目养神的女子,背剑在身后。

    姿容平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后那把长剑“扶摇”,名动金甲、扶摇两洲,这里边就又牵连出一桩极其精彩的故人故事了。能够以一洲之名命名的长剑,而剑的主人,偏又不是此洲剑修,岂会没有传奇事迹。

    女子剑仙宋聘。

    曾有扶摇洲的一位大诗家,遥遥一见宋聘,便毕生再难忘却。对宋聘心心念念多年,痴心一片,一生当中,不曾娶妻,光是为她撰写的感怀诗篇,就能够编订成集,其中又以“我曾见卿更梦见,瞳子湛然光可烛”一句,最为传世。不但如此,还有数篇故意以宋聘口吻写就的“唱和诗词”,其实也颇为情致动人,让人可笑又倍感可怜。

    屋内几位跨洲渡船的老修士,一个个面带愁色,见着了新来的那位难兄难弟,脸色也没能好转。

    他们没那位诗家的闲情逸致,缠绵悱恻。只觉得今日重聚倒悬山,这春幡斋门好进不好出。

    宋聘睁开眼睛,伸出双指,拿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都到了?人还不少。那我就托个大,请诸位先喝酒再谈事。”

    剑仙亲自请人饮酒,先喝敬酒。

    敬酒喝过,是不是就有罚酒跟上,天晓得。

    西北流霞洲剑仙蒲禾,是一个面容枯槁的瘦高老者,没有端坐屋内,而是在门口赏雪,几位渡船老修士便只能跟着站在廊道中,看那鹅毛大雪。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为性情乖张的剑仙,杀人单凭喜怒,据说是在剑气长城问剑落败后,才留在了剑气长城隐居修行。

    蒲禾等到所有人到齐后,“你们都是做生意的,喜欢卖来卖去的,那么既然都是同乡人,卖我一个面子,如何?卖不卖?”

    众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轻轻抱拳,开口问道:“敢问蒲剑仙是以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份,如此问话晚辈们,还是以流霞洲剑仙的身份,与晚辈们叙旧?”

    蒲禾斜瞥了一眼这位“不卖面子”的元婴修士,“滚出去,捎话给你家老祖李训,以后等我回了流霞洲,会携二三好友,一起带剑去你家祖师堂做客。”

    不等那元婴修士补救一二,就被蒲禾祭出本命飞剑,剑尖直指这位渡船管事的眉心,好似将其当场拘押,使得对方不敢动弹丝毫,然后蒲禾伸手扯住对方脖子,随手丢到了春幡斋外边的大街上,以心湖涟漪与之言语,“你那条渡船,是叫‘密缀’吧,瞧着不够牢固啊,不如帮你换一条?一个躲躲藏藏的玉璞境剑修泠然,护得住吗?”

    那个刚要恨恨离去的元婴修士,呆立当场。

    这条跨洲渡船,是宗门的命-根子,以大且牢固著称于世,取名为密缀,正因为法宝累加极多,也正因为如此,宗门专门重金秘密聘请了一位玉璞境剑仙泠然坐镇其中,只是关于此事,除了自己,自家渡船也无人知晓才对,毕竟那位剑仙屈指可数的出手,都极为隐蔽。

    这位元婴修士硬着头皮,重新登门春幡斋,打算与蒲禾赔礼道歉。

    他不怕剑气长城的任何举措,反正不会死人,更不至于单独针对他,但是怕那蒲禾的不依不饶,会连累他与整个宗门,生不如死。

    山上四大难缠鬼,以剑修为最。

    那么一个打算不要脸了的剑仙,关键还是本洲人氏,一旦黏黏糊糊结了仇,又将是何等难缠,显而易见。

    这样的面子,卖不卖?

    南婆娑洲渡船数人,在一座庭院内,倒是与那位交友广泛的自家剑仙元青蜀,相谈甚欢。

    元青蜀与那蒲禾、谢稚与宋聘,是截然不同的路数,不但带了酒水,和和气气与人饮酒,还笑语不断,说是剑气长城如今最有名气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最后提了一事,说是他的那六位嫡传弟子,可以去往在座诸位朋友的所在仙家洞府,挂名当供奉。至于今日相见的那件正事,不着急,喝过了酒,随后去了中堂那边,会聊的。

    皑皑洲那边,人数较多,仅次于中土神洲的渡船商贾。

    女子剑仙谢松花。

    谢松花是个很奇怪的剑仙,生长于皑皑洲,却发迹、崛起于中土神洲,也从不愿意以皑皑洲剑修自居,说是一个“北”字都守不住的大洲,不配她谢松花自认皑皑洲人氏。一般而言,这样臭脾气的,哪怕是剑仙,在商贸繁华、冠绝天下的皑皑洲也注定混不开,毕竟皑皑洲仙家势力,最不怕那些单枪匹马的单个强者,可是挡不住谢松花在皑皑洲,有那凑巧臭味相投的几个好姐妹,比如其中一人,是个喜好去酷寒北地、狩猎妖族的女子纯粹武夫,而后者刚好与皑皑洲刘氏关系莫逆。

    加上谢松花一直以来,对皑皑洲剑修最为唾弃,只是这次到了剑气长城,倒是与邓凉那拨晚辈,破天荒有了些笑脸。

    谢松花今天等到七八人落座后,开场白就极有震慑力,“我在剑气长城,先后两次出剑,已经积攒了斩杀一位仙人境大妖的战功。算是功成身退了。”

    不至于满堂哗然。

    但是人人心中早已悚然。

    如今剑气长城戒备森严,消息流通,极为有限,何况谁也不敢擅自打探,但是其中一事,已经是倒悬山路人皆知的事情。

    正是谢松花出剑,毁去一位蛮荒天下玉璞境剑修的大道根本,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战功等同于半头仙人境大妖。

    更是整座剑气长城此次攻守战的个人首功。

    说实话,皑皑洲商贾,除了可有可无的那份与有荣焉,眼中看到更多的,心中真正所想的,其实是这里边的商机。

    谁若是能够招徕了谢松花担任山门供奉,必然是大赚特赚的一笔买卖!

    只是谁也不敢开这个口,女子剑仙谢松花是什么脾气,谁都清楚,说这话,就是找上门去触霉头。

    为何人人悚然?

    就在于谢松花这种不理俗事、居无定所的散淡剑仙,破天荒主动露面“谈生意”,能有什么好事情?

    果不其然。

    “我欠某人一个人情,所以此次北归皑皑洲,要与你们同行。”

    谢松花接下来的一番言语,就使得在座诸位人人肝胆欲裂、揪心至极了,“他说了,做买卖的,就没谁不想往死里挣钱的,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他不计较,反而可以体谅诸位,天底下做不成那种你情我愿、皆能赚钱的买卖,怨不得你们,得怨他才对。所以你们不但可以放宽心,还会有意外之喜。等下去中堂那边谈完事情之后,你们当中,谁家钱少,谁最穷酸,谁最需要拼了命不要、都要从剑气长城这边挣钱,那我就明白了,反正顺路,又能还给那人一个人情,出了倒悬山,我亲自护送这条跨洲渡船返回皑皑洲。”

    背负一只竹制剑匣的谢松花看着众人,冷笑道:“万一护送不利,算我谢松花本事不够。”

    皑皑洲的渡船管事们,所有人聚齐后,见到了跨过门槛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人人肃然起身,抱拳行礼。

    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仙、一位宗主,便当得起这份发自肺腑的礼遇,而是郦采敢来剑气长城,仅此而已。

    郦采没有落座,还礼之后,拿起早就备好的一壶酒,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便是“韩槐子不会回去了,我应该也差不多。说完了,大家喝酒。”

    风雪庙剑仙魏晋,见着了老龙城的两条渡船管事,不谈正事,只是问了些宝瓶洲的近况,然后最后说了一句收官之语,“等我跻身仙人境,如果不死在剑气长城的话,将来会走一趟北俱芦洲,再与天君谢实问剑一次。”

    本来就有些拘谨的两位老修士,愈发局促不安了。

    东宝瓶洲是偏居一隅、版图最小的一个洲,而神仙台魏晋,又是公认宝瓶洲历史上极其罕见的大剑仙胚子。

    谁敢不当回事?

    只要给魏晋破境成了仙人境,原先一洲仙家修士执牛耳者的神诰宗祁真,再有那从过江龙变成了地头蛇的真境宗,也该重新掂量一番了吧?

    其实前些时候,作为九洲当中消息最为凝滞、不顺畅的老龙城渡船,都得到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睛的小消息,玉璞境剑修魏晋,已经到了瓶颈。

    今夜魏晋,更是当面挑破了这层窗户纸,故而相依为命的两位老龙城管事,愈发战战兢兢。

    魏大剑仙,无亲无故,更无冤无仇的,你与我们两个小小管事说这个,要作甚嘛?

    魏晋独自饮酒,依旧是那坑人铺子里边最贵的酒水,一颗小暑钱一壶。

    今夜所有人的所有言语,都有讲究,想要与家乡人氏叙旧无妨,先将人手一张的纸上内容讲完了再说。

    不然魏晋怎么可能莫名其妙与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商贾,说什么自己要破境的无聊内容。

    不过一心想要问剑天君谢实,倒是千真万确。

    春幡斋最大的一座庭院,都是中土神洲跨洲渡船的负责人。

    相较于其余几洲庭院的肃杀、诡谲氛围,此处商贾修士,一个个气定神闲,更有两位上了岁数的玉璞境修士,吴虬,唐飞钱,亲自为宗门坐镇跨洲渡船,只是也没顶着什么管事身份,毕竟太掉价。其中吴虬,更是剑修,都是见惯了风雨浪花的,两位老神仙相邻而坐,谈笑风生,嗓音不小。

    除了中土神洲的身份之外,还在于剑气长城这边的款待之人,根本压不住他们。

    一个玉璞境剑修米裕而已,到底与那原本预料中的老剑仙纳兰烧苇,差了两个境界。

    外加半个自家人的邵元王朝剑仙苦夏。会帮谁,还两说。剑气长城怎么就派了这么两人来待客?由此可见,今夜春幡斋,注定无大的风波了。

    吴虬与那唐飞钱两位上五境老修士,心情轻松几分,还能眼神玩味,打量着那米裕剑仙与一位女子元婴修士,后者资质极好,偏要当这颠簸流离、吃力不讨好的渡船管事,为何?还不是落了下乘的为情所困。痴情人,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多情种,真是遭罪,何苦来哉,中土神洲英才如云,何至于痴念一个米裕,若说米裕能够离开剑气长城,愿意与她结为道侣,女子倒也算高攀了,可米裕虽说处处留情,到底是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仙,如何去得中土神洲?

    剑仙苦夏不善言辞。

    按照事先那人的吩咐,也无需苦夏多说什么,坐在这儿,就真的只是陪客而已。

    吴虬转头与一旁的苦夏剑仙笑问道:“晏溟与纳兰彩焕,为何没有出现?难不成是在中堂那边,等着咱们喝完茶?”

    苦夏剑仙摇头道:“不清楚。”

    吴虬点点头,“不着急。”

    同样是玉璞境剑仙,但是苦夏剑仙多了个眼红不来的额外身份,谁都不敢小觑。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周神芝的师侄。

    而不管周老先生如何瞧不起这位“愚钝不堪”的师侄,也不该是他们这些外人瞧不起苦夏剑仙的理由。

    越是苦夏剑仙这般的老好人,越是不该招惹结仇。

    所以如此看来,剑气长城这次让苦夏出面,负责款待他们,也算一记不算庸碌的妙手。

    只是稍后双方在钱财往来上过招,苦夏剑仙的面子,就不太顶用了,毕竟苦夏剑仙,终究不是周神芝。

    苦夏剑仙心中叹息。

    等会儿,见着了那个年轻人,就该轮到你们头疼了。

    心情复杂的苦夏剑仙,甚至会觉得如果当年代替剑气长城,对阵扶摇洲那个未来山水窟老祖之人,不是老剑仙纳兰烧苇,而是那个此刻应该在春幡斋中堂的年轻人,应该有得掰手腕。因为苦夏剑仙实在无法想象,林君璧也会有那甘居人下的一天。

    那位女子元婴以心声涟漪与米裕言语道:“米裕,你会付出代价的,我拼了事后被宗门责罚,也要让你颜面尽失。更何况我也未必会付出任何代价,但是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此处,女子言语中有了几分笑意快意,“好一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米裕,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米裕望向那位女子,言语惋惜,心痛万分,与之以心声深情言语,却是米裕独有的那种喃喃低语,“不曾想当年那个性情婉约的姑娘,变得如此不可爱了,是要怪我怨我。”

    女子哑然,脸上愈发愤恨,心中戚戚然,许多到了嘴边的千万言语,仿佛都被她咬牙切齿得粉身碎骨了,再说不得一字半句也。

    喜欢上谁,并且是那个用情更深之人,然后不被喜欢,仿佛此生此世便再无胜算了。

    米裕不再言语,神色黯然,看了眼她,便视线偏移几分,好似只以眼角余光看她,可以看她,又不敢看她。

    春幡斋中堂那边。

    有个年轻人斜靠门口,腰间悬挂一枚古老玉牌。

    屋内晏溟和纳兰彩焕已经落座,两人都没能坐在四仙桌旁的主位上。不但如此,两位元婴剑修的位置,还比较靠后。

    纳兰彩焕心中有些别扭,晏溟倒是无所谓。

    先前她被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家伙坑了一次,纳兰彩焕事后与纳兰烧苇禀报细节一事,结果给自家老祖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半天。纳兰彩焕一气之下,就要全盘推翻事先双方谈妥的事情,不曾想老祖反而让她算了,聊了什么,就如何去做。

    春幡斋的主人,剑仙邵云岩就站在门外那个年轻人身旁。

    半点不介意是不是被鸠占鹊巢了。

    初次相逢的两人,正在闲聊那北俱芦洲的刘景龙与水经山仙子卢穗,聊得十分投缘。

    邵云岩说那刘景龙大道可期,将来有希望成为北俱芦洲第一位飞升境剑仙。

    年轻人便说那卢仙子温婉动人,善解人意,与刘景龙是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顺便夸了几句卢仙子的传道恩师。

    邵云岩不在乎言语之人的真心与否,在此数百年,哪怕是些客套话,听上一听,也是好的。

    倒悬山这场鹅毛大雪,半点不顷刻花了。

    佳人与大雪,自古是绝配。

    又闲聊过了那串葫芦藤与黄粱福地的美酒,邵云岩问道:“是不是可以喊他们过来了?”

    年轻人笑道:“不着急,不能让剑仙们白白走一遭倒悬山,让那些摸惯了神仙钱的同道中人,再与我一般,多感受几分剑仙风采。”

    邵云岩点头道:“早该如此了。”

    先前闲聊言语不少的年轻人,在此事上保持了沉默,只是双手笼袖,手指在袖中轻轻对敲,望向那场大雪。

    若是一颗颗雪花钱便好了。

    邵云岩也跟着仰头望去,少有的心静时分。

    去年旧梦,梦见在我傍,忽觉在异乡。

    今年新梦,忽到水经旧山头,见她依旧笑如花。

    年轻人突然说道:“邵剑仙,今夜此事过后,你早年答应剑气长城的那件事,我们打个商量,可以改一改。事情还是那么个事情,但是结局可以不一样。三方谁都不会为难。”

    邵云岩皱眉问道:“你说了算?”

    年轻人笑道:“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邵云岩如释重负。

    原本早已打定主意死在倒悬山的剑仙,后退几步,向那年轻人抱拳致谢。

    年轻人坦然受之,不过伸手出袖,抱拳还了一礼。

    只要不涉及生死,便无事一身轻了的邵云岩,便投桃报李道:“生意一事,可以算上春幡斋一份。”

    年轻人立即伸手搭住邵云岩的手臂,“仗义,果然剑仙风采,这场雪没白看,苦等邵剑仙这句话久矣。”

    邵云岩有些措手不及。

    估摸着那群商贾,今夜要遭殃倒大霉了。

    因为除了待客的,又多出了两位联袂赏景归来的剑仙,孙巨源和高魁。

    除此之外。

    剑气长城剑仙米裕。

    中土神洲邵元王朝苦夏。

    南婆娑洲元青蜀,西北流霞洲蒲禾,西金甲洲宋娉,西南扶摇洲谢稚,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北俱芦洲浮萍剑湖郦采。

    宝瓶洲魏晋。

    一大拨剑气长城本土剑仙和外乡剑仙,就这么突然离开了剑气长城,齐聚倒悬山。

    这是剑气长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

    邵云岩告辞一声,率先进了屋子,在自己那张椅子上落座,反正也没几步路,因为最靠近中堂大门这边。

    今夜造访倒悬山的剑仙当中,没有桐叶洲人氏。

    因为桐叶洲是唯独没有跨洲渡船的一个大洲,刚好也无剑仙在剑气长城练剑。

    也算两相宜了。

    但是那个与大天君点头致意的男子,如今剑气内敛至极,与一位独自游历剑气长城的桐叶洲中五境剑修,一起悄然离开了倒悬山,去往桐叶洲如今最为落魄的桐叶宗,只是这一次不是问剑,而是帮忙出剑,既是帮桐叶洲,更是帮浩然天下,若非如此,他岂会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反而让小师弟独自留下。

    读书人最怕大义。

    左右从来只认为自己是山下的读书人,不是什么山上的剑仙。

    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到了桐叶洲,未来出剑可以更多,并且有可能是更加的一人仗剑,身边再无剑仙。

    小师弟耍了心机,要他这位师兄去南婆娑洲,说是那边将来形势最为险峻,只是左右听过某个小王八蛋的言语后,决定去桐叶洲。

    小师弟悔青了肠子。

    陈清都当时挺乐呵。

    此去路远。

    沿途路过的蛟龙沟,雨龙宗,都不会做任何停留。

    只在芦花岛那边稍作停留,确定那座造化窟当中,到底是传说中的道门高真,还是崔东山所谓的隐匿大妖。

    若是高人,坐而论道,若是大妖,一剑砍死。

    左右极少有为难之事。

    此次与左右同行之人,是桐叶洲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剑修,说是年轻,事实上与左右是差不多的岁数,还真不算什么年老。

    年轻金丹名为王师子,是个山泽野修,在野修当中,这个年纪成为金丹,并且是剑修,称得上是一位天才剑胚了。

    可惜到了剑气长城,找不到几个同乡,偏是剑仙满街走的剑气长城,王师子境界又不高,其实处境十分尴尬,而唯一能算邻居的宝瓶洲,除了风雪庙魏晋,也无其余剑修,王师子自然不敢去找魏晋客套寒暄,见了面,又能聊什么?到头来,在剑气长城这十余年,就真的只是形单影只的埋头修行而已,几次去往城头杀妖,收获不大,能够支撑他在剑气长城住下而已。

    只是这两年,好了些,因为常去某座小酒铺那边买酒,无朋无友的,除非客人稀少,很难上桌喝酒,就只能蹲路边喝壶酒、吃碗阳春面了,相较以往的孤苦伶仃,滋味委实不错。

    此次返回家乡,更是天大的意外,不曾想竟然能够与左大剑仙同行。

    不过王师子知道轻重利害,一路上始终沉默。

    临近蛟龙沟,左右说道:“不用太过拘谨,若有修行上的疑惑,只管开口询问。”

    王师子轻声道:“晚辈境界低微,问题都不大,可以到了桐叶洲,再问不迟。”

    左右也不为难这个同龄人剑修。

    左右回望一眼倒悬山方向。

    夜幕沉沉,天地之间,满天吹过玉纷纷,雪光绝胜水银银。

    王师子好奇问道:“晚辈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剑气长城,前辈为何还愿意主动传授晚辈剑法。”

    左右收回视线,笑道:“桐叶洲山泽野修,金丹客王师子,孤身一人,于十四年间,三次登上城头,三次被迫撤离城头,我左右与你是同道中人,所以与你说剑,不是指点,是切磋。”

    王师子无言以对,几次欲言又止。

    左右说道:“有话直说。”

    王师子笑道:“我还以为是二掌柜在与我说话呢。”

    左右大笑,“我与陈平安是同门师兄弟,你觉得言行举行差不多,不奇怪。”

    王师子说道:“前辈,我相信二掌柜以后肯定可以扬名浩然天下!”

    左右摇头道:“等着吧,浩然天下只会嫌弃他做得太少,以前种种不认之事,都会成为攻讦理由,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小师弟,陈清都也要刮目相看的年轻人,好一个远离战场的新任隐官大人,都是将来否定我小师弟的极佳理由。若是死了,反正是应该的,那就不提了。可只要没死在剑气长城,就是千错万错。”

    王师子心情沉重。

    左右说道:“也不奇怪,习惯就好。”

    左右与王师子一直御剑往东而去,再无言语。

    倒悬山,春幡斋。

    春幡斋的中堂布置,还是浩然天下书香门第的礼仪规矩。

    挂了一幅神仙山水的中堂字画,是那北俱芦洲一处不知名山头,两侧挂有儒家修身齐家内容的对联,更上是匾额“留北堂”。

    板壁前搁放长条案,案前是一张四仙桌,两侧放椅两条。

    在大门与板壁之间,东西相对,摆放了一张张椅子,秩序井然。

    进门之人,起坐之间,便是一方小天地。

    那些各洲渡船的话事人、管事,陆陆续续进入这座厅堂。

    山水窟白溪坐下后,与几位老友相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言语,但是从各自眼神当中,都看出了一点忧虑。

    厅堂当中的座椅摆放,大有讲究。

    宗门底蕴,渡船与买卖大小,渡船话事人的个人声誉,好像都被算计了一遍。

    比如白溪就发现那个皑皑洲的那艘“南箕”渡船,管事是个没什么名气的金丹瓶颈修士,一直做着中等规模上下的买卖,在平时渡船管事的人情往来当中,都属于那种上了酒桌也不太说得上话的一个,但是今天座位安排,却极高礼遇,白溪是因为山水窟自家老祖泄露过天机,才知道此人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玉璞境符?修士,之所以做着倒悬山跨洲买卖的勾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每次都会偷偷去一趟蛟龙沟做真正的隐蔽生意,用神仙钱,换取他以独家秘术、汲取龙气的机会,到了皑皑洲,转手再将几张蕴藉精粹龙气的珍稀符?,以天价卖给皑皑洲刘氏。

    老祖要白溪注意火候,无需刻意结交此人,只是碰面后注意眼神、言语即可。

    白溪敢断言那个“金丹境老修士”,看似脸色镇静,事实上肯定不太好受。

    最终人人落座。

    十余位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坐在右手边的座椅上,位置相对座椅紧密的左边,更加稀疏,刚好一洲剑仙,与一洲渡船管事面对面而坐。

    所以直到这一刻,数十位渡船管事才开始重新打量起那个年轻人。

    在座每一位客人,都是人人皆有各自生意经、把那买卖做烂了的老狐狸,先前或多或少都留心注意过此人,春幡斋中堂占地极广,柱子极多,悬挂楹联便多,那个年轻人就一直在仰头欣赏楹联文字。

    像那中土神洲的吴虬、唐飞钱两位上五境老神仙,便仔细观察过这个略显突兀的年轻人,只是看出了大致深浅后,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会当真以为对方真的只是位下五境修士,心中有些计较,不约而同,将那人当做了一位年轻容颜、擅长遮掩气象的剑仙。

    那张匾额下边的四仙桌,两侧椅子,始终空悬无人落座。

    倒是有一块玉牌放在四仙桌上,看玉牌搁放的位置,是靠近浩然天下渡船管事这边的。

    不光是吴虬,几乎所有人都有了些猜测,两个位置,莫不是那位太徽剑宗的仙人剑修,韩槐子会占据其一,然后最后再来一个压轴的大剑仙,例如纳兰烧苇?甚至是那名次更高的董、陈、齐三姓家主之一?不然何至于一股脑出现这么多的剑仙压阵?

    只可惜如今再想要获得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太难。

    并且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擅自行事。

    哪怕是孙巨源这般好说话的剑仙,也早就开始闭门谢客,后来更是直接去了城头,府邸所有下人,要么跟随这位剑仙去往城头,要么禁足不出,曾经有人觉得不需要如此,然后偷偷出门没多久,就死了。

    所以如今倒悬山得以流传的消息,都是那些剑气长城自己觉得不用隐藏的消息。

    当所有人落座,对面剑仙也早已落座。

    不一样的剑仙,不一样的性情,不一样的坐姿,不一样的气息。

    哪怕是吴虬,也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觉。

    无形中,他们人人是与那依次排开的十数位剑仙对峙!

    关键是明摆着其中哪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剑仙,今夜却人人以剑气长城的剑修自居。

    除了中土神洲、北俱芦洲,其余六洲渡船话事人,先前被各自家乡剑仙待客,其实就已经觉得十分难熬,不曾想到了这边,更加煎熬。

    毕竟所有大洲渡船的数十位话事人,再见多了大风大浪,可又有谁能够亲身经历这种情形?

    一个个剑仙全部当了哑巴。

    要知道这种情况,一般只有剑仙与人分生死之前才会有的。

    自有飞剑取头颅,何须与将死之人言语?

    厅堂当中。

    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坐在靠近大门边,不说话,其实他的位置,就决定了他绝对不会是今夜率先说话之人。

    晏溟和纳兰彩焕也没有半点开口说话的迹象。

    所有剑仙都沉默不言。

    米裕,魏晋,孙巨源,高魁,元青蜀,谢松花,蒲禾,宋聘,谢稚,郦采,邵云岩。

    还有两位元婴剑修,晏溟,纳兰彩焕。

    一些个人越老、胆越小的老管事,额头开始渗出汗水。

    该不会是要被一锅端了吧?

    有管事小心翼翼瞥了眼还空着的两个主位。

    也有那管事打量了眼那个站在远处大柱旁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好巧不巧与之对视,对这位管事微微一笑。

    老管事笑容牵强,脸色有点僵硬。

    年轻人不言语则已,一开口便如山岳砸湖,惊涛骇浪。

    他脚步不急不缓,在走向那主位期间,笑呵呵言语道:“既然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谈事情。”

    此语一出,一些个意态惫懒的剑仙,也都开始直腰而坐。

    当他走到四仙桌右手边的那个主位上。

    米裕第一个站起身。

    十一位剑仙,两位元婴剑修,几乎同时起身。

    吓得对方几十人齐刷刷赶忙起身,一些个起身慢了一线的,都恨不得自己当场来上两个大嘴巴子。

    一个个不明就里,依旧人人如坠云雾,但是拦不住对方剑仙的这种吓死人不偿命的架势啊。

    年轻人坐下后,所有剑仙这才落座。

    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敲桌面,那块玉牌便翻转再坠落,露出古篆“隐官”二字。

    大堂之中,落针可闻。

    所有来倒悬山求财的生意人,视线都迅速从玉牌上一闪而过,然后一个个闭气凝神,如临大敌。

    那个身份终于水落石出的年轻人,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平安,是剑气长城新任隐官。”

第六百三十四章 搬山倒海

    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不是那个传说中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吗?传闻她能够单凭双拳,就打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真身崩碎,是剑气长城最好战的一位。

    怎么变成了眼前这个生面孔的年轻男子?

    只是再不敢信,这会儿也得信。

    这么多剑仙坐着,由不得那个年轻人信口开河。

    或者说打死不信,也得假装相信,不然真被本洲剑仙的飞剑,割了脑袋,随手丢出倒悬山,这笔仇怨,算谁的?还能拉帮结派,同仇敌忾,一起找剑气长城算账?别忘了,同行从来是仇家。许多渡船的生意,其实一直相互冲突。

    一位皑皑洲老管事掂量一番,起身,再弯腰,缓缓道:“恭贺陈剑仙荣升隐官大人。小的,姓戴命蒿,忝为皑皑洲‘太羹’渡船管事,修为境界更是不值一提,都怕脏了隐官大人的耳朵。晚辈斗胆说一句,今夜议事,隐官大人单独出面,已是我们天大的荣幸,隐官发话,岂敢不从?其实无需劳驾这么多剑仙前辈,晚辈愚钝且眼拙,暂时不清楚剑气长城那边战事的进展,只知道任何一位剑仙前辈,皆是天底下最为杀力巨大的巅峰强者,在倒悬山停留片刻,便要少出剑许多许多,实在可惜。”

    吴虬嘴角翘起又压下。

    戴蒿这一番言语,说得软话硬话皆有,开了个好头。不愧是修行路上的金丹客,生意场上的上五境。

    这么多享誉一洲数洲的剑仙,与其在这边跟我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商贾谈买卖,不如去剑气长城出剑杀妖,更合适些。

    更符合剑仙气度风采。

    吴虬觉得自己得念“太羹”渡船的这份香火情,毕竟戴蒿冒这么大风险开口言语,是在为八洲所有渡船争取利益。

    若是真有剑仙暴起杀人,他吴虬肯定是要出手拦阻的。

    就坐在皑皑洲渡船管事对面的女子剑仙谢松花,一挑眉头。

    好家伙,自己负责的皑皑洲,竟然成了第一个跳出来砸场子的“问剑之人”?

    陈平安一直耐心听着这位老金丹说完,眼神始终望向言语绵里藏针的戴蒿,却伸手朝谢松花虚按了两下,示意不打紧,小事。

    陈平安朝那老金丹管事点了点头,笑道:“首先,我不是剑仙,是不是剑修都两说,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猜猜看,我是坐过许多次跨洲渡船的,知道跨洲远游,路途遥遥,没点解闷的事情,真不成。其次,在座这些真正的剑仙,比如就坐在你戴蒿对面的谢剑仙,何时出剑,何时收剑,局外人可以苦口婆心劝,好人好心,愿意说些诚挚言语,是好事。戴蒿,你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咱们双方谈事,就该如此,开诚布公,直言不讳。”

    这让许多原本以为年轻人要恼羞成怒、当场翻脸的渡船管事们,有些失望。

    陈平安略作停顿,伸手轻轻敲击桌面,笑意不减,“但归根结底,管是管不着的,别说是我,便是咱们那位老大剑仙,也从不拘束,为何?很简单,剑仙终究是剑仙,身心飞剑皆自由。不然怎么当那四大山上难缠鬼之首,可不就是因为从来不太在意神仙钱、圣贤道理、宗门规矩之类的。”

    扶摇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的管事白溪,对面是那位本洲野修出身的剑仙谢稚。

    金甲洲渡船管事对面的,是那先敬酒再上罚酒的女子剑仙宋聘。

    流霞洲对面的,是剑仙蒲禾,那个将一位元婴渡船管事拎鸡崽似的丢出春幡斋,还说要携二三好友,去与李训在祖师堂叙旧。

    这三洲渡船话事人,对于新任隐官大人的这番话,最是感触颇深啊。

    陈平安始终和颜悦色,好似在与熟人拉家常,“戴蒿,你的好意,我虽然心领了,只是这些话,换成了别洲别人来说,似乎更好。你来说,有些许的不妥当,谢剑仙两次出剑,一次毁掉了一头玉璞境妖族剑修的大道根本,一次打烂了一头寻常玉璞境妖族的全部,魂飞魄散,不留半点,至于元婴啊金丹啊,自然也都没了。所以谢剑仙已算功德圆满,不但不会返回剑气长城,反而会与你们一起离开倒悬山,返乡皑皑洲,关于此事,谢剑仙难不成先前忙着与同乡叙旧畅饮,没讲?”

    陈平安转头望向谢松花。

    谢松花死死盯住那个戴蒿,说道:“讲过。估摸着是戴老神仙忘了。”

    陈平安摆摆手,瞥了眼春幡斋中堂外边的鹅毛大雪,说道:“没关系,这会儿就当是再讲一遍了,他乡遇同乡,多难得的事情,怎么都值得多提醒一次。”

    戴蒿站了起来,就没敢坐下,估计落座了也会如坐针毡。

    “站着作甚?众人皆坐,一人独站,难免有居高临下看待剑仙的嫌疑。”

    陈平安敛了笑意,对那位老金丹说道:“坐。”

    戴蒿便立即坐下。

    吴虬与邻座唐飞钱两位中土玉璞境,快速对视一眼。

    看来这位新任隐官大人,很不剑仙啊。

    皑皑洲“南箕”渡船那位身份隐蔽的玉璞境修士,江高台,年纪极大,却是年轻容貌,他的座位极其靠前,与唐飞钱相邻,他与“太羹”渡船戴蒿有些香火情,加上直接被剑气长城揪出来,掀开了伪装,在座商贾,哪个不是炼就了火眼金睛的老狐狸,江高台都担心以后蛟龙沟的买卖,会被人从中作梗搅黄了。

    这让江高台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该言语几句,不然偌大一个皑皑洲,真要被那谢松花一个娘们掐住脖子不成?

    江高台甚至没有起身,直接开口说道:“隐官大人,我们这些人,境界不值一提,要论打杀本事,可能所有人加在一起,两三位剑仙联袂出手,这春幡斋的客人,就要死绝了。”

    谢松花眯起眼,抬起一只手掌,手心轻轻摩挲着椅把手。

    江高台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我们这些满身铜臭的,擅长之事,既然不是厮杀,自然也就谈不上保命,就只能是做点小本买卖,挣点辛苦钱。若是隐官大人觉得可以谈,那就好好聊,觉得不用与我们好好聊,我们为了活命,再不合适的买卖,也乖乖受着,别洲同道如何想,我也管不着,我江高台与一条破破烂烂的南箕渡船,就带个头,隐官大人只管开价,便是赔本买卖,我也做了,当时庆祝陈剑仙晋升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吴虬,白溪等人,都对这江高台刮目相看了。

    毫不拖泥带水。

    极好。

    吴虬唯一担心的,暂时反而不是那位笑里藏刀的年轻隐官,而是“自家人”的窝里横,比如有那宿怨死仇的北俱芦洲和皑皑洲。

    先前春幡斋邵云岩,亲自安排一洲渡船管事聚在一座庭院,再以本洲剑仙待客,真可谓用心险恶。

    北俱芦洲与皑皑洲的不对付,是举世皆知的。

    所以一位北俱芦洲跨洲的老元婴剑修管事,就想要立即拆这江高台的“高台”了,哪怕没有与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喝那酒水,只要是皑皑洲的小崽子在抖搂威风,北俱芦洲就愿意对着干,皑皑洲两位渡船管事先后说话,真当北俱芦洲是死人吗?!

    浩然天下,本就是唯有北俱芦洲赶赴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挣钱最少!

    只是老剑修在内的所有渡船管事,却都得了郦采的心声言语提醒,“不用理会这厮,今夜议事,你们只管看戏。”

    陈平安笑道:“起来说话,浩然天下最重礼数。”

    年轻隐官此言一出,剑仙对面的大多数渡船管事,脸色都变了一变。

    让戴蒿坐下,再让江高台起身?

    他娘的道理都给你陈平安一个人说完了?

    江高台脸色阴沉,他此生大体顺遂,机缘不断,哪怕是与皑皑洲刘氏的大佬做生意,都不曾受过这等侮辱,只有礼遇。

    陈平安双手笼袖,就那么笑看着江高台。

    戴蒿与剑气长城说不愿耽误剑仙杀妖,年轻隐官便说了一大通有的没的,真正有分量的那句话,其实是谢剑仙打烂了一位玉璞境大妖的元婴金丹,金丹在后,说的就是戴蒿那位老金丹?

    江高台以退为进,摆明了既不给剑仙出剑的机会,又能试探剑气长城的底线,结果年轻隐官就来了一句浩然天下的礼数?

    许多老管事心中别扭至极,这些事情,不是他们浩然天下最擅长的讲理方式吗?

    江高台笑了笑,起身抱拳道:“是我失了礼数,与隐官大人赔罪了。”

    吴虬、唐飞钱、白溪等人皆是偷偷松了口气。

    还真怕江高台给了那年轻人杀鸡儆猴的机会。

    不曾想那个年轻人又笑道:“接受道歉,可以坐下说话了。”

    堂堂上五境玉璞修士,江高台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若是与那年轻隐官在生意场上捉对厮杀,私底下无论如何难熬,江高台是生意人,倒也不至于如此难堪,真正让江高台担忧的,是自己今夜在春幡斋的脸面,给人剥了皮丢在地上,踩了一脚,结果又给踩一脚,会影响到以后与皑皑洲刘氏的诸多私密买卖。

    江高台作势自己不愿被耍猴一般,就要拂袖离去。

    谢松花说道:“隐官大人,那我就乘坐就这条‘南箕’归乡了,不用相送。”

    不料邵云岩更彻底,站起身,在大门那边,“剑气长城与南箕渡船,买卖不成仁义在,相信隐官大人不会阻拦的,我一个外人,更管不着这些。只是巧了,邵云岩好歹是春幡斋的主人,所以谢剑仙离开之前,容我先陪江船主逛一逛春幡斋。”

    邵云岩到底是不希望谢松花行事太过极端,免得影响了她未来的大道成就,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则无所谓。

    江高台停下脚步,哈哈大笑,转头望向那个面带笑意的年轻人,“隐官大人,当我们是傻子,剑气长城就这么开门迎客做买卖的?我倒要看看靠着强买强卖,半年之后,倒悬山还有几条渡船停岸?!”

    陈平安笑道:“江船主是顶聪明的人,不然如何能够成为玉璞境,哪里是不知道礼数,多半是一开始就不太愿意与我们剑气长城做买卖了,无妨,依旧由着江船主出门,让主人邵剑仙陪着赏景便是。免得大家误会,有件事我在这里提一嘴,必须与大家解释一下,邵剑仙与我们没关系,今夜议事,选址风景最佳的春幡斋,我可是替剑气长城,与邵剑仙付了钱的。”

    邵云岩微笑道:“剑仙联袂大驾光临,小小春幡斋,蓬荜生辉,所以折扣还是有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有些哀愁神色,对那江高台说道:“强买强卖的这顶大帽子,我可不姓戴,戴不住的。剑气长城与南箕渡船做不成买卖,我这儿哪怕心疼得要死,终究是要怪自己本事不够,只是可惜我连开口出价的机会都没有,江船主是听都不想听我的开价啊,果然是老话说得好,人微言轻,就识趣些,我偏要言轻劝人,人穷入众。让诸位看笑话了。”

    陈平安站起身,看着那个依旧没有挪步的江高台,“我不计较江船主耐心不好,江船主也莫误会我诚意不够,反而泼我脏水,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临了临了,咱们争个礼尚往来,好聚好散。”

    然后陈平安不再看江高台,将那吴虬、唐飞钱、白溪一个个看过去,“剑气长城待客,还是极有诚意的,戴蒿说话了,江船主也说话了,接下来还有个人,可以在剑气长城之前,再说些话。在那之后,我再来开口谈事,反正宗旨就只有一个,从今天起,若是让诸位船主比以往少挣了钱,这种买卖,别说你们不做,我与剑气长城,也不做。”

    说到这里,陈平安转移视线,从那边转移到了剑仙这边,“谢剑仙,不与邵剑仙,一起送送江船主?”

    谢松花站起身,望向那个亲手帮助自己积攒两笔战功的年轻隐官,这位最不愿欠人情的女子剑仙,破天荒有些愧疚神色。

    陈平安轻轻摇头。

    谢松花展颜一笑,也懒得矫情,转头对江高台说道:“出了这大门,谢松花就只是皑皑洲剑修谢松花了,江船主,那就让我与邵云岩,与你同境的两位剑修,陪你逛一逛春幡斋?”

    江高台心思急转,问道:“隐官大人,剑气长城不会让我们亏钱一说,当真?”

    陈平安走到四仙桌另外一边,伸手按住那块古篆“隐官”二字的玉牌,然后面朝两边双方所有人,笑着不说话。

    邵云岩已经走向大门。

    谢松花则已经散发出一丝剑意,身后竹制剑匣当中,有剑颤鸣。

    唐飞钱站起身,微微侧过身,向那年轻人抱拳说道:“恳请隐官大人留下江船主,不欢而散,终究不美,若是隐官大人,愿意让南箕渡船略尽绵薄之力,岂不更好。”

    唐飞钱不是帮那江高台活命,帮的其实是自己,是今夜所有与剑气长城战战兢兢做生意的人。

    诸多恼恨,得先藏好。

    只要离开了春幡斋,远离了倒悬山,都好说了。

    陈平安问道:“浩然天下的山上风光,弯弯绕绕,你们熟悉,我也不陌生,不谈买卖,只说江船主走出大门,什么下场,你唐飞钱不知道?还是当江船主自己不知道?怎么个留下?为何要留下?你作为第三个开口与我言语的人,好好说道说道,我暂且耐着性子,听听看。”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敲击玉牌,笑眯眯道:“在这厅堂当中,谈买卖就有谈买卖的规矩,这个规矩,只会比我这隐官更大。总之都是生意往来,都可以在神仙钱一物上泯恩仇。与我稍稍相处久了,你们自然而然就会明白,我是剑气长城做生意最公道的一个,最少也该有个‘之一’。”

    剑仙谢稚笑道:“对头。”

    陈平安立即说道:“自家人帮自己人说话,只会帮倒忙。”

    谢稚瞥了眼山扶摇洲那帮渡船管事,道:“隐官大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谢稚是扶摇洲出身,与眼前这帮个个腰缠万贯的谱牒仙师,才是同乡的穷亲戚。”

    风雪庙魏晋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此处,有些无奈。

    野修剑仙谢稚这番话,总不至于是陈平安事先就教了的吧?应该是临时起意的真心话。

    唐飞钱酝酿了一番措辞,谨慎说道:“只要隐官大人愿意江船主留下议事,我愿意破例擅自行事一回,下次渡船靠岸倒悬山,降价一成。”

    陈平安取了那块玉牌挂在腰间,然后坐回原位,说道:“我凭什么让一个有钱不挣的上五境傻子,继续坐在这里恶心自己?你们真当我这隐官头衔,还不如一条只会在蛟龙沟偷些龙气的‘南箕’值钱?一成?皑皑洲刘氏转手卖给你唐飞钱背后靠山的那些龙气,就只配你掏出一成收益?你已经瞧不起我了,还要连江高台的大道性命,也一并瞧不起?!”

    唐飞钱皱了皱眉头。

    这等密事,剑气长城是如何洞悉知晓的?

    陈平安沉声道:“苦夏剑仙。”

    苦夏剑仙准备起身,“在。”

    若说谢松花欠了陈平安一个天大人情。

    那么苦夏剑仙所在的邵元王朝,就是欠了一个还要比天大的人情。

    作为邵元王朝未来砥柱的林君璧,少年未来大道,一片光明!

    苦夏剑仙没那么多弯弯肠子,有一还一,就这么简单。

    若是自己还不上,既然身为周神芝的师侄,一辈子没求过师伯什么,也是可以让林君璧返回中土神洲之后,去捎上几句话的。

    至于师伯周神芝听了师侄依旧无甚出息的几句临终遗言,愿不愿意搭理,会不会出手,苦夏剑仙不去想了。

    白溪心知只要在座剑仙当中,最好说话的这个苦夏剑仙,一旦此人都要撂狠话,对于自己这一方而言,就会是又一场人心震动的不小劫难。

    所以白溪哪怕硬着头皮,也要以扶摇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管事的身份,拦下苦夏剑仙,自己率先开口!

    白溪算是看透了,与这个比浩然天下更浩然天下的年轻隐官做买卖,就不能玩那勾心斗角的一套了。

    白溪站起身,神色淡然道:“若是隐官大人执意江船主离开,那就算我山水窟白溪一个。”

    白溪甚至笑了笑,毫不遮掩自己的讥讽之意,“只希望谢剑仙与邵剑仙,别觉得我境界低微,不配同行。”

    谢松花只是哦了一声,然后随口道:“不配是不配,也没关系,我竹匣剑气多。”

    邵云岩则站在大门口那边。

    剑仙苦夏转头望向年轻隐官。

    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示意不用起身言语。

    有了白溪出人意料地愿意以死破局,不至于沦为被剑气长城步步牵着鼻子走,很快就有那与白溪相熟的同洲修士,也站起身,“算我一个。”

    就连那个最早被蒲禾丢出春幡斋的元婴船主,哪怕先前与剑仙认错得像一条狗,这会儿依旧毅然决然跟随白溪起身,“‘凫钟’船主刘禹,也想要领略一番春幡斋的胜景,顺便领略一番谢剑仙的剑气。”

    不但如此,还有个不过是年轻金丹的不知名小船主,是位女子,身份特殊,是一座浩然天下的西南海上仙家,她的座椅极其靠后,故而距离邵云岩不远,也起身说道:“‘霓裳’船主柳深,不知道有无幸运,能够再让谢剑仙、邵剑仙之外,多出一位剑仙同游春幡斋。”

    境界最低,还是女修。

    这个死法,大有讲究。

    最后一个起身的,正是那个先前与米裕心声言语的中土元婴女修,她缓缓起身,笑望向米裕,“米大剑仙,幸会,不知道多年未见,米大剑仙的剑术是否又精进了。”

    米裕微笑道:“不舍得。”

    那女子元婴冷笑不已。

    一直纹丝不动的吴虬,心中快意至极。

    这就对了!

    这才是各洲渡船与剑气长城做买卖,该有的“小天地气象”。

    剑仙不是喜好也最擅长杀人吗?

    现在有人,还不止一个,伸长脖子当真就给你们杀了。

    你们要不要出剑,杀不杀?

    江高台抱拳朗声道:“谢过诸位!”

    站起之后便一直没有落座的唐飞钱,也是与好友吴虬差不多的心情。

    那年轻隐官,真以为喊来一大帮剑仙压阵,然后靠着一块玉牌,就能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年纪轻轻的,算什么东西!

    郦采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嘴角,都想要一剑砍死一个拉倒算数了。

    只是她心湖当中,又响起了年轻隐官的心声,依旧是不着急。

    郦采这才忍住没出剑。

    魏晋已经睁开眼睛。

    那两个刚想有所动作的老龙城渡船管事,立即老实了。

    南婆娑洲的船主们,还算安静。

    至于北俱芦洲那边,根本没掺和的念头。

    这个时候,满堂意气慷慨激昂过后,众人才陆陆续续发现那个本该焦头烂额的年轻人,竟是早早单手托腮,斜靠四仙桌,就那么笑看着所有人。

    北俱芦洲,宝瓶洲,南婆娑洲。都好商量。

    一个是自古风气使然,一个是太说不上话,一个是离着倒悬山太近,毕竟还有个醇儒陈氏,而陈淳安又刚离开剑气长城没多久。

    中土神洲,皑皑洲,扶摇洲,最难商量。

    一个是习惯了颐指气使,小觑八洲豪杰。一个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钱最大。一个是做烂了倒悬山生意、也是挣钱最有本事的一个。

    金甲洲,流霞洲,好商量还是不好商量,得看形势。

    现在就属于变成不太好商量的情况了。

    陈平安最后视线从那两位老龙城渡船管事身上绕过,多看了几眼。

    宝瓶洲的跨洲渡船,其实也就是老龙城的那六艘渡船,苻家的吞宝鲸,以及那条被誉为“小倒悬”的浮空岛,孙家有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范家也有那座桂花岛。

    今夜做客春幡斋的两位管家,一位是苻家的吞宝鲸管事,一位是丁家跨洲渡船的老船主。

    去过几次老龙城,都不曾与两人打过照面,估计这两位老龙城的大人物,即便听说过“陈平安”,也会当做是重名了。

    年轻隐官懒洋洋笑道:“嘛呢,嘛呢,好好的一桩互利互惠的挣钱买卖,就一定要这么把脑袋摘下放在生意桌上,称斤论两吗?我看么得这个必要嘛。”

    唐飞钱冷笑道:“方才喊打喊杀,借助剑仙声势要随意定人生死的,好像不是咱们这些人吧?”

    陈平安依旧保持那个姿势,笑眯眯道:“我这不是年轻气盛,一朝小人得志,大权在握,有点飘嘛。”

    吴虬抿了一口春幡斋茶水,轻轻放下茶杯,笑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与隐官大人有着云泥之别,不是一路人,说不了一路话,我们委实是挣钱不易,个个都是豁出性命去的。不如换个地点,换个时候,再聊?还是那句话,一个隐官大人,说话就很管用了,不用这么麻烦剑仙们,兴许都不用隐官大人亲自露面,换成晏家主,或是纳兰剑仙,与我们这帮小人物打交道,就很够了。”

    陈平安笑道:“先前我说过,出了门有出了门的规矩,坐在这里就有坐在这里的规矩,再比如所有事情,都可以在神仙钱一事上解决,方才闹哄哄的,你们就想得少了,所以我再说得清楚些,我这次来倒悬山,一开始就想要换上一大拨船主的,比如……”

    陈平安望向那个位置很靠后的女子金丹修士,“‘霓裳’船主柳深,我愿意花两百颗谷雨钱,或是等同于这个价格的丹坊物资,换柳仙子的师妹接管‘霓裳’,价格不公道,可是人都死了,又能如何呢?以后就不来倒悬山赚钱了吗?人没了,渡船还在啊,好歹还能挣了两百颗谷雨钱啊。为什么先挑你?很简单啊,你是软柿子,杀起来,你那山头和师长,屁都不敢放一个啊。”

    那金丹女子瞬间脸色惨白。

    江高台立即笑问道:“不知道在隐官大人眼中,我这颗脑袋价值多少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你是必死之人,不用花我一颗神仙钱。皑皑洲刘氏那边,谢剑仙自会摆平烂摊子。中土神洲那边,苦夏剑仙也会与他师伯周神芝说上几句话,摆平唐飞钱和他幕后的靠山。大家都是做买卖的,应该很清楚,境界不境界的,没那么重要。”

    陈平安说道:“谢剑仙,先别出门了,江船主再说一个字,就宰了吧。省得他们觉得我这隐官,连杀鸡儆猴都不敢。”

    谢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出剑宰人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山水窟元婴白溪,“你家老祖,与我剑气长城有旧怨,仇大了去了,以前的隐官不搭理你们,我来。今夜就别走了,我会让谢稚剑仙多跑一趟,护着你们的瓦盆渡船,顺风顺水地返回扶摇洲山水窟,与那老祖讲清楚,恩怨两清了,以后买卖照旧,爱来不来,不来,后果自负。”

    这一次,轮到剑仙这一排,开始起身了。

    野修剑仙谢稚站起身,笑着感慨道:“不杀谱牒仙师,已经很多年了,真是让人怀念。”

    陈平安继续说道:“今夜没有起身离座,咋咋呼呼的,就都是剑气长城的贵客了。”

    陈平安笑道:“不把全部的底细,一些个心性渣滓,从烂泥塘里边激扬而起,全部摆到台面上瞧一瞧,让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之间,再让渡船船主与船主之间,相互都看仔细了,怎么长远做放心买卖?”

    陈平安说道:“米裕。”

    米裕站起身,眼神冷漠,望向那个女子元婴修士,“对不住,之前是最后骗你一次。我其实是舍得的。”

    元婴女子顿时心如刀割。

    然后米裕从袖子里边掏出一本册子,环顾四周,随便挑了一位没起身、先前却差点起身的管事船主,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抖搂了出来。

    不光是师承渊源,嫡传弟子为何,最为器重哪个,在山下开枝散叶的子嗣如何,大大小小的私宅位于何处,不仅仅是倒悬山的私产,在本洲各地的宅邸别院,甚至是像吴虬、唐飞钱这般在别洲都有家底的,更是一五一十,记录在册,都被米裕随口道破。就连与哪些仙子不是山上眷侣却胜似眷侣,也有极多的门道学问。

    米裕又说了两位船主的家底,如数家珍。

    然后陈平安笑道:“可以了,事不过三。”

    米裕点头。

    老子如今是被隐官大人钦点的隐官一脉扛把子,白当的?

    陈平安又喊了一个名字,道:“蒲禾。”

    蒲禾起身盯住那个先前与自己道过歉的元婴修士,眼神阴沉,道:“老子就想不明白了,天底下还有这种差点死了、偏要再死透一次的买卖人。我倒要看看那玉璞境泠然,等我登了船,他会不会跪在地上,求我卖他一个面子。”

    陈平安望向两位八洲渡船那边的主心骨人物,“吴虬,唐飞钱。上五境的老神仙了,两位连宅子都买到了北俱芦洲的砥砺山那边去,然后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小人物,挣钱辛苦。”

    郦采站起身,“我不会离开倒悬山,但是可以飞剑传讯浮萍剑宗,太徽剑宗,就说倒悬山这边有些流言蜚语,两位老神仙,勾结妖族。对了,苦夏剑仙,郁狷夫和朱枚这些晚辈不是还没离开剑气长城吗,让他们也将此事与中土神洲说一说,好让两位老神仙自证清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剑仙苦夏随即起身,“不难。理当如此。”

    陈平安最后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道:“你们以为我是要与你们背后的山头结仇吗?至于吗?不至于啊,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罢了,除了极少数的必死之人,我做事情,还是很有分寸的,再者事后赔礼道歉,外加大把大把的赔钱,都会有的。长远来看,谁也不亏。你们就真以为我喊了剑仙过来,就只是陪你们喝酒喝茶来着?你们这些可以白白挣钱都不要的废物,配吗?”

    孙巨源也笑着起身,“我与在座诸位,以及诸位身后的师门、老祖什么的,香火情呢,还是有些的,私仇的,从来没有的。所以赔礼一事,不敢劳烦咱们隐官大人,我来。”

    晏溟站起身,“赔钱一事,我晏家还算有点家底,我晏溟来,赔完为止。”

    纳兰彩焕没有动作。

    今夜之事,已经超出她预料太多太多。

    陈平安便换了视线,“别让外人看了笑话。我的面子无所谓,纳兰烧苇的面子,值点钱的。”

    纳兰彩焕只得缓缓起身。

    陈平安彻底没了笑意,虽然还保持那个懒散姿势,却依旧死死盯住这个做生意做多了的元婴剑修。

    纳兰彩焕硬着头皮,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座位是不是放错了,你纳兰彩焕应该坐到那边去?”

    纳兰彩焕眼神狠厉,刚要开口说话。

    剑仙高魁站起身,转头望向纳兰彩焕。

    纳兰彩焕原本到了嘴边,直呼名讳的“陈平安”三个字,立即一个字一个字咽回肚子。

    这个莫名其妙的变故。

    愈发让吴虬这些“外人”感到惊悚。

    这个嘴上说着自己“小人得志”的年轻隐官,真是一个发狠,难道连自己人都要宰掉吗?

    小人得志与否,不好说。

    这年轻人,心肠黑得很!

    至于那个大权在握的说法,真是半点毫不含糊了。

    吴虬终于站起身,抱拳道:“隐官大人,无需如此,买卖只是买卖,咱们双方,都各退一步,求一个皆大欢喜,求一个钱财上边的细水长流。”

    年轻隐官只是单手托腮,望向大门外的鹅毛大雪。

    陈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语道:“你们真以为剑气长城,在浩然天下没有半点好人缘,半点香火情吗?觉得剑气长城不用这些,就不存在了吗?无非是不学你们腌?行事,就成了你们误以为剑仙都没脑子的理由?知道你们为什么现在还能站着却不死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那就是将近万年的漫长岁月里,自从南婆娑洲有了第一条来倒悬山的跨洲渡船,从那条‘枕水’开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第二条是扶摇洲已经消失了那个宗门,云渡山,那艘‘俯仰’渡船,第三条,是如今一个洲再也没有一条跨洲渡船的桐叶洲,是那艘在海难当中船翻人死尽的‘桐伞’,消息传回剑气长城后,剑仙只能是默默出剑,遥遥祭奠,这件事情,太过久远,恐怕在座许多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都不太清楚了。”

    陈平安坐直身体。

    “最早的那段岁月里,几乎所有赶赴倒悬山的渡船,全部不为挣钱,一个个等于是送钱给剑气长城。哪怕随着时间推移,变了些情况,事实上是变了很多,没事,我们剑气长城,依旧会念你们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情,就一直没忘记。纳兰烧苇当年为何震怒,依旧没有去往雨龙宗地界出剑?现在知道原因了吧?不是山水窟那个老祖多聪明,也不是他合纵连横得多漂亮,一剑下去,说没就没了的。”

    “你们挣钱归挣钱,可说到底,一条条渡船的物资,源源不断送到了倒悬山,再搬到了剑气长城,没有你们,剑气长城早就守不住了,这个我们剑气长城得认,也会认。”

    陈平安站起身,蓦然而笑,伸出双手,向下虚按数下,“都坐啊,愣着做什么,我说杀人就真杀人,还讲不讲半点道理了?你们也真相信啊?”

    只见那年轻隐官笑呵呵道:“江船主,坐。柳深,也坐,大家都坐下说话。和气生财,我们是买卖人,打打杀杀的,不像话。”

    米裕没落座。

    所以也就没人敢坐下。

    谢松花,蒲禾,谢稚在内这些浩然天下的剑修,分明一个个杀意可都还在。

    陈平安走到纳兰彩焕的椅子身后,伸出并拢双指,轻轻一按这位女子元婴剑修的肩头,以心声言语微笑提醒她:“带个头落座,不然就去死。在你手上,那么多过了界的生意,隐官一脉的秘录档案,可都一笔一笔记在账上。所以说你还是太蠢,真以为你家老祖做生意的本事,不如你?你比老剑仙差了一万里。纳兰烧苇已经救了你一命,救不了第二次的。”

    纳兰彩焕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面无人色,缓缓坐下。

    然后年轻隐官双手手臂,靠在纳兰彩焕身后的椅背高处,望向对面那些一个个不知所措的渡船管事们,满脸无奈道:“待之以礼,压之以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这小小隐官,能做的,今夜可都做了,大家还怎么不卖我半点面子?嗯?!”

    于是所有人都坐下了。

    那个都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隐官,手腕阴险,心肠歹毒,脑子有病!

    陈平安走回原位,却没有坐下,缓缓说道:“不敢保证诸位一定比以前赚钱更多。但是可以保证诸位不少赚钱。这句话,可以信。不信没关系,以后诸位案头那些越来越厚的账本,骗不了人。”

    米裕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袖里乾坤,掠出一部部册子,一一悬停在所有渡船管事身前。

    陈平安继续说道:“剑气长城以后一切所需物资,都在清单上边了,按照天干,都仔细分好了等级,价格上边都写了,具体如何打折,就看诸位在浩然天下挖地三尺的本事了。其余未能参与今夜议事的跨洲渡船,劳烦诸位帮忙把话带到。因为以往许多物资,以后剑气长城不会收半点,但是某些物资,剑气长城来者不拒,价格只会更高。八洲之地,各有特长。”

    “答应剑气长城赊账,不肯我们赊账,前者是情谊和香火情,后者是生意人求财的本分,都可以私底下与我谈,是不是以赊账换取别处找补回来的实惠,一样可以谈。”

    所有渡船管事都开始仔细翻阅浏览起来。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望向那位山水窟元婴修士白溪,“是不是很意外?其实你密谋之事,其中一桩,好像是来到倒悬山之前,先卸货再装货,争取一艘渡船专卖几种物资,求个高价,免得相互压价,贱卖给了剑气长城,是不是恰好是我们剑气长城本来就帮你做的?白溪老神仙啊,你自己扪心自问,剑气长城本就是这么与你们光明正大做买卖的,你还鬼鬼祟祟不落个好,何苦来哉?至于谁泄露了你的想法,就别去探究了,以扶摇洲的丰富物产和山水窟的能耐,此后挣钱都忙不过来,计较这点小事作甚?”

    皑皑洲修士,看到一处之时,愣了半天,剑气长城今后竟然要大肆收购雪花钱?!

    老龙城苻家那位管事,翻到一页之时,也觉得有点意思了,因为与苻家早已缔结盟约的云霞山特产,云根石,价格涨了!

    就连北俱芦洲最不乐意挣大钱的渡船管事们,也哭笑不得,好嘛,看来回了本洲后,得与骸骨滩披麻宗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陈平安最后说道:“接下来的钱,都是各位可以随便挣的,如果有人就此停了跨洲渡船在本洲,偏不挣这神仙钱的,非要好似小孩子怄气,做那意气之争,也行,青山不改,细水长流,这份情谊,慢慢计较。还有,公事之外,诸位渡船管事,也该为自己的大道着想着想了,额外想要丹坊物件、某些仙家法宝的,我们剑气长城这边一一记录在册,只要做得到,都会帮着你们以物换物,若是需要补点神仙钱,我们当然也会与你们直说,在这期间,我保证剑气长城不多赚谁一颗雪花钱,算是额外赠送各位的一点小好处。”

    江高台不动声色翻阅那本厚册子,以心声询问,“隐官大人,当真不杀人,只做买卖?”

    陈平安笑道:“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难道不应该感谢你才对吗?哪天咱俩不做买卖了,再来秋后算账。不过你放心,每笔做成了的买卖,价格都摆在那边,不但是你情我愿的,而且也能算你的一点香火情,所以是有希望扯平的。在那以后,天大地大的,我们这辈子还能不能见面,都两说了。”

    江高台将信将疑。

    陈平安要么以心声答复一些人的悄然询问。

    要么主动与人言语。

    “你们那位少城主苻南华,如今什么境界了?”

    “柳仙子,先前是我胡说八道,你那左膀右臂的师妹,不愧是你的心腹,事实上她对你那是极为敬重的。”

    “别记恨我们米裕剑仙,他如何舍得杀你,当然是做样子给这位隐官看的,你若为此伤心,便要更让他伤心了。痴情辜负痴心,人间大憾事啊。”

    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言语随意,就像是在与熟人客套寒暄。

    只是那些言语,落在一位位渡船管事心湖中,后者都得小心翼翼将每个字嚼烂,生怕错过了什么玄机。

    因为所有人哪怕没有任何交流,但是不约而同都对一件事心有余悸。

    这个年轻人,在先前某个时刻,想要杀光所有坐在剑仙对面的屋内人。

    兴许是真的,可能还是假的。

    可万一是真的呢?

    陈平安继续单手托腮,望向门外的大雪。

    这会儿,刘羡阳那艘渡船,应该快要回到了南婆娑洲。

    而那艘早已远离倒悬山的渡船之上。

    刘羡阳正在屋内挑灯看书,桌上搁放着一枚印章。

    边款:大剑仙陈平安第一印,兄长刘羡阳惠存。

    印文:搬山倒海。

    刘羡阳瞥了眼印章,会心一笑。

    好小子,吹牛这种事,还是学自己。

    倒悬山,春幡斋大堂。

    外边大雪落人间。

    米裕悄悄问道:“隐官大人,真就这么算了?”

    陈平安反问道:“我说过算了吗?”

    米裕说道:“好像说过。”

    陈平安说道:“我一向说话自己都不信啊。”

    米裕立即心领神会,说道:“了解!”

    陈平安斜瞥了眼这位米大剑仙。

    米裕便望向门口那边傻坐着没做啥事的邵云岩,开口问道:“邵剑仙,府上有没有好茶好酒,隐官大人就这么坐着,不像话吧?”

    邵云岩笑着没说话,也没动身。

    米裕便自己掏出了一壶仙家酒酿,送给隐官大人。

    起身送酒,搁酒桌上,潇洒转身,翩然落座。

    水到渠成,半点不别扭。

    门口那位春幡斋主人,都要替这位玉璞境剑仙觉得丢脸。

    米裕当下肯定还不知道,将来陈平安身边的头号狗腿帮闲,非他莫属了。时也命也。

第六百三十五章 日就月将

    一时间,屋内只有翻书声,一位位船主,做生意算账本,还是极为擅长的,毕竟是拿手好戏,看家本领。

    得了隐官大人的授意,剑仙走了大半。

    郦采,苦夏,元青蜀,谢稚,宋聘,蒲禾,都已经重返剑气长城。

    米裕,高魁倒是留下了。

    邵云岩依旧坐在大门口那边。堂堂剑仙,自家地盘,当起了门神,也不多见了。

    谢松花还要亲自“护送”一条皑皑洲跨洲渡船离开倒悬山,自然不会就这么离开春幡斋。

    一位剑仙的言语,岂可只拿来吓唬人?

    晏溟和纳兰彩焕当然也需要留下。将来具体的商贸往来,自然还是需要这两位,联手邵云岩,在这春幡斋,一起与八洲渡船对接生意。

    今夜春幡斋的这桩买卖,真不算小了。

    浩然天下八洲版图,大大小小的数百座王朝、山上宗门、仙家豪阀,都会因为今夜的这场对话,在未来随之而动。

    陈平安一直坐在主位上,喝着米裕送来的酒,并不催促任何一位船主。

    一手持酒壶,一手轻轻握拳又松开。

    纳兰彩焕兴许才是屋内,对陈平安恨意最深的那个人。

    高魁此行,竟然就只为了一件事,杀她纳兰彩焕!

    恨意多,又不能做什么,往往是恐惧比恨意更多的缘故。

    纳兰彩焕的更大恐惧,在于年轻隐官与她心声言语,“这些外人,我都能捏着鼻子与他们做买卖,一个手握实权的自家人,偏就忍不了?没这样的道理,纳兰彩焕,我与你保证,亏不了纳兰家族太多家底。运气好,还有赚。只是运气一事,我就不保证什么了。”

    纳兰彩焕也保证了一些事情。纳兰彩焕觉得自己与年轻隐官真正谈妥了,交心交底了。

    只是非但没有改变她当下的困局,反而迎来了一个最大的恐惧,高魁却依旧没有离开春幡斋,依旧安安静静坐在不远处喝酒,不是春幡斋的仙家酒酿,而是竹海洞天酒。

    纳兰彩焕静了静心,开始推敲今夜议事,从头到尾的所有细节,争取了解年轻人更多。

    她先前与陈平安、二掌柜都没有真正打过交道,只是他成了隐官大人后,双方才谈了一次事情,不算如何愉快。

    纳兰彩焕想到了一句年轻隐官类似盖棺定论的收官言语。

    读书人的咬文嚼字,真是太可怕。

    按照浩然天下的习惯,本该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是先前陈平安却偏要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情,是香火情。是九洲渡船生意人都忘记了的,反而是剑气长城依然没有忘记的念旧。

    理,更简单了。是剑气长城的剑仙,剑修,飞剑取头颅。

    在这之后,才是最市侩俗气的财帛动人心,大家坐下来,都好好说话,好好做买卖。

    只是在这之前,其实陈平安最心狠手辣的威胁,不是剑仙随时会杀人的阵仗,而是做了一份切割,直指某些船主的切身利益。

    撇开了任何的道义、买卖规矩、师门经营,都不去说,陈平安选择与对手直接捉对厮杀,例如吴虬、唐飞钱在北俱芦洲砥砺山一带的私人宅邸、以及两位上五境修士的声誉。

    生不如死。

    当然也有“南箕”江高台、“霓裳”渡船管事柳深的性命。

    说死则死。

    别跟我谈什么宗门底蕴,谈什么掀了桌子不做买卖的后遗症,只要谁从座位上起了身,那么剑气长城随后针对的,对症下药的,就只是年轻隐官眼前的某一个人。

    与浩然天下许多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祖师堂嫡传,尤其是些心傲气高的豪阀子弟,谈这些,兴许谈不拢不说,还会彻底撕破脸。

    但是与在座这些早已不算是纯粹修道之人的商贾,聊这个,最管用。

    真正的那道分水岭,当然还是米裕取出的那些册子。

    没有这个,任他陈平安百般算计,等到几十个船主,出了春幡斋和倒悬山,陈平安除了连累整座剑气长城被一起记恨上,毫无裨益。兴许隐官继续可以当,但是剑气长城的财权,就要重新落入她和晏溟之手。在这过程当中,剑气长城才是最惨的,肯定要被这些商贾狠狠敲竹竿一次。

    纳兰彩焕恢复了几分神采,觉得终于知道该如何与年轻隐官相处了。

    只说姿容气度,纳兰彩焕确实是一位大美人。

    所以米裕便看了她一眼。

    然后米裕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怜悯和不屑,不再看纳兰彩焕,继续闭目养神。

    若说那纳兰彩焕是光靠姿容就能让男子心动的女子,那么米裕更是仅靠皮囊便能让女子赏心悦目的男子。

    坐在对面那位心中愤恨、悲苦至极的元婴女子,“无意间”瞧见了这一幕后,心中阴霾,便稍稍少了些。

    这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负心汉,在说出那句应该遭天谴的混账话后,就再没有看她一眼,多次往对面座椅的游曳视线,次次都故意绕过了她。

    若是米裕心中没有她,岂会如此刻意?

    何况都说纳兰彩焕当年便曾经倾心于米裕,不也一样没能近水楼台,成为剑气长城的一双神仙道侣?

    如此一想,这位女子便觉得自己胜了那纳兰彩焕一筹。

    再看那米裕,神色萧索,有些落寞,他转头望向门外的大雪美景,怔怔无言。

    与那之前狗腿兮兮为年轻隐官送酒的故作潇洒,判若两人。

    她便没来由有些心酸,如今都是上五境剑仙了,米裕你还算是在家乡啊,也要受此窝囊气吗。

    米裕这种人,该死还是该死!

    可喜欢终究还是喜欢。

    两者她都说了不算,最是无奈。

    陈平安始终单手托腮,就这么一直瞧着所有人情百态的蛛丝马迹,在察觉到米裕那些极有火候的细微变化后,不得不有些佩服,痴心人只以痴情动人,米裕这种天赋惊人的负心汉,如果修道修道,只修男女之情,咱们这位米裕大剑仙应该是飞升境的水平了,与那姜尚真,估摸着可以切磋道法,一比高下。

    陈平安打算找个机会,替这些痴情女子出口恶气,揍一顿米裕,剑仙不能还手的那种。

    谢松花有些犯愁,江高台那条“南箕”想要乘坐,戴蒿那条“太羹”也不能错过,这位女子剑仙,视线游曳不定,背后竹匣剑意牵扯起来的涟漪,就没停过片刻。春幡斋事情了了,可她如今多出的这几桩个人恩怨,事情没完!皑皑洲这帮家伙,第一个冒头,起身说话不谈,到最后,好像求死之人,又是皑皑洲最多,这是打她的脸两次了。看看那魏晋和元青蜀,再看看他们对面的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修士,不就一个个很给两人面子?

    怎的,老娘是个娘们,便不是剑仙了?!

    戴蒿胆战心惊,不得不主动开口,以心声询问那个缓缓饮酒的年轻人,小心翼翼问道:“隐官大人,谢剑仙这边?”

    戴蒿都没敢抬头望向主位那边,礼数不礼数了,真没辙了,暂时顾不上,不然他一个抬头,就谢松花那种连玉璞境妖族剑修说宰掉就宰掉的可怕剑仙,岂会发现不了蛛丝马迹。

    陈平安笑道:“还记得今夜第一次见到谢剑仙后,她当时与你们这些同乡说了什么,你好好回忆回忆。”

    皑皑洲所有渡船当中,谁最缺钱,她谢松花就亲自护送渡船,护送不利,可以怨她。

    戴蒿松了口气,“谢过隐官大人的提点。”

    魏晋是有意无意,没有与郦采他们结伴而行,而是最后一个,选择单独离开。

    陈平安站起身,“我先送一送魏剑仙。米裕,你负责为客人解答疑惑。谈妥谈不妥的,都先记下。我还是那句良心话,落了座,大家就都是生意人,入乡随俗,挣多挣少,各凭道法。我也不例外,今夜这春幡斋大堂,挣钱的规矩,只会比隐官头衔更大。”

    陈平安望向那个“霓裳”渡船的船主柳深,再有那个流霞洲“凫钟”渡船的刘禹,点了名后,笑道:“有劳两位船主,帮着记录双方的议事内容。”

    陈平安将这位风雪庙剑仙一路送到了春幡斋大门口。

    魏晋说道:“我不太爱管闲事,只是有些疑惑,能问?”

    “没什么你不能问、我不能说的。”

    陈平安笑道:“很高兴能够在剑气长城,遇到一位来自家乡的宝瓶洲剑仙,并且还能够半点不输其他剑仙前辈。”

    陈平安说道:“这可是真话,如假包换,信不信由你。”

    魏晋笑道:“你要不说这句多余话,我还真就信了。”

    陈平安说道:“只管问。”

    魏晋便问道:“谢稚在内所有外乡剑仙,都不想要因为今夜此事,额外得到什么,你为何执意要来到春幡斋之前,非要先做一笔买卖,会不会……画蛇添足?算了,应该不会如此,算账,你擅长,那么我就换一个问题,你当时只说不会让任何一位剑仙,白走一趟倒悬山,在春幡斋白当一回恶人,但是你又没说具体回报为何,却敢说肯定不会让诸位剑仙失望,你所谓的回报,是什么?”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论心呢,是想着尽量好人有好报,论事呢,就是不想为剑气长城再欠人情,清清爽爽,就事论事,与这些外乡剑仙们做一桩问心无愧的生意,至于你询问的回报,因人而异吧,具体不与你多说了,涉及诸位剑仙的**。”

    此外,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不过一条底线,可以直说,那就是将来,每一位还有那机会回家乡去的外乡剑仙,可以从剑气长城带走最少一位的下五境剑仙胚子。不愿带人离开的,到时候就又另有报答了。愿意多带一两位的,只要剑气长城有这样的下五境好苗子,只管带走。”

    魏晋苦笑摇头。

    这都什么脑子啊。

    外乡剑仙,跨洲渡船,剑气长城尚未成长起来的剑仙胚子,以前,现在,将来,总之都被算计进去了。

    而这些如果真有机会“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年幼、年少先天剑胚,又能够在浩然天下各大洲开枝散叶,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而那拨担任传道之人的外乡剑仙,无论各自性情如何,都是敢来剑气长城、敢死在城头之上的剑仙,又岂会不对这些嫡传弟子倾心传授,格外青睐?

    这拨孩子一旦成长起来,最终崛起于各洲版图,相互间又岂会不抱团?他们抱团,已经离开剑气长城的返乡剑仙,又岂会不会随之抱团?

    退一万步说,将来剑气长城就算不在了,这些未来剑仙的碰头聚首处,算不算是一处别样的剑气长城?

    魏晋笑了起来。

    他很期待那个场景。

    这是魏晋在往后看,若是往回看。

    遥想当年,双方第一次见面,魏晋印象中,身边这个年轻人,当时就是个傻乎乎、怯生生的泥腿子少年啊。

    而且当年那少年,眼神还十分清澈明亮。

    魏晋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那个习惯性搓手取暖的陈平安,“你一个外乡人,至于为剑气长城想这么多、这么远吗?”

    陈平安笑道:“我有媳妇在这边,你没有,怎么跟我比?”

    魏晋摇摇头,又想喝酒了,不想聊这个。

    关于他以后的去向,陈平安开诚布公与他聊过,当时老大剑仙也在场。

    魏晋没打算拒绝。

    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比皑皑洲谢松花逊色,在剑气长城先立下一桩对得起“神仙台”的战功,再去扶摇洲做那件事。

    魏晋对于风雪庙,没什么念想,师父一走,早就看淡了,但是师父既然把“神仙台”传到了自己手上,总得做点什么。

    师父这些老一辈的修道之人,老人最好面子,魏晋这当徒弟的,就得帮师父挣了,以后上坟敬酒的时候,有了佐酒菜,才能不沉默。

    陈平安说道:“与你说一件从未与人提及的事情?”

    魏晋说道:“没算计的话,我就听听看。”

    风雪庙魏晋,剑开夜幕,人未至剑已到。

    那种剑仙气概。

    梳水国宋雨烧,一人一骑,对阵大军。以一敌国。

    那种武夫气魄。

    藕花福地魔头丁婴,真正问拳的对象,其实是大道。

    那种与天争胜的至大心性。

    这就是陈平安心目中嚼出余味最多的几场战事。

    魏晋听过了陈平安大致言语,笑道:“听着与境界高低,反而关系不大。”

    陈平安点头道:“关系是不大。”

    魏晋离开春幡斋。

    陈平安独自转身,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在一处大院天井旁边蹲着,捧起积雪,胡乱擦拭脸颊一番,深呼吸一口气,搓出了个结结实实的雪球。

    邵云岩站在年轻隐官身后,轻声笑道:“剑仙杀人不见血,隐官大人今夜举措,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摇头笑道:“妙不到哪里去,就像一个家族底子厚,晚辈借势做事,成了,自家本事,是有的,但没想象中那么大。”

    随手将雪球丢到屋脊上去,提了提腰间那块玉牌的金色绳索,“换成晏溟或是纳兰彩焕,坐在了我这个位置上,也能做成此事。他们比我少的,不是心力和算计,其实就只是这块玉牌。”

    邵云岩摇头道:“我看未必。”

    陈平安笑道:“如果人人都像邵先生这般,分得清真心话客气话,听得出言外意,就省心省力了。”

    邵云岩说道:“万一真要有赔礼一事,有孙巨源与米裕了,至于垫钱赔钱一事,先晏溟再纳兰彩焕再我春幡斋,还是其它顺序,其实差别不大,隐官大人唯一需要注意的,无非是需要垫钱到什么个份上,是赔光了家底,一了百了,还是三方先掏出一半?”

    陈平安说道:“先垫一半吧,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财政运转一事,没有任何好转,或是出现意外,让晏家和纳兰家族注定赔本,就只能让邵剑仙转手贱卖掉整座春幡斋了。”

    邵云岩笑道:“可以。其实我不怕意外,就怕做事没个章程。”

    陈平安说道:“想要让那些船主离了春幡斋,依旧无法抱团取暖,再没办法像当年冒出一个山水窟老祖的年轻人,跑出来搅局,将人心拧成一条绳。想要做成这点,就得让他们自己先寒了心,对原先的盟友彻底不信任,貌合神离。先前我那些云遮雾绕半真半假的言语,终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里边那些老狐狸,许多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不吃一棍子苦,便不晓得一颗枣子的甜。所以接下来我会做点腌?事,其中不少,可能就需要邵剑仙出手代劳了。在这期间,需要我帮忙调用任何一位剑仙,只管开口。”

    邵云岩笑问道:“隐官大人,不谈人心、愿景如何,只说你这种做事风格,也配被老大剑仙另眼相看、寄予厚望?”

    陈平安哑然失笑,抬起头问道:“邵剑仙,说话不用这么耿直吧?”

    邵云岩笑道:“朋友言语无忌讳。”

    陈平安又掬水一般捞起积雪,双手轻轻一拍,瞬间雪屑纷飞,缓缓道:“做事情,并且还想要做好,总是比讲道理,当好人,更难的。”

    外人看来,一个太不讲道理的人,其实他会有许多的道理来支撑这个“不讲理”。一个喜欢挣钱又能挣到钱的人,其实他付出了很多自以为不是代价的代价。

    啊?竟然有这种人?

    哦。原来是这种人。

    视野所及,天地昏暗,四处碰壁,无非是听天由命。

    视线清晰,天地明亮,反而会看到许多不美好。

    一个遭罪。

    一个糟心。

    邵云岩说道:“以自身一人之苦难,否定整个世道全部善意。以大愿景,否定所有他人的悲欢离合。确实都不好。”

    陈平安起身笑道:“洞悉人心,真知灼见,邵剑仙真乃高人也。”

    邵云岩笑道:“不如隐官多矣。”

    “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一见如故,把臂言欢。

    “邵兄,那串葫芦藤,当真一枚养剑葫都不曾留在春幡斋?我就看一眼,见见世面而已,邵兄不用防贼似的看我。”

    “确实没有留下一枚养剑葫,都让卢穗那小丫头带去了北俱芦洲,隐官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搜寻,找到了一枚,我再附赠一枚。”

    “好的,麻烦邵兄将春幡斋形势图送我一份,我以后说不定要常来这边做客,宅子太大,免得迷路。”

    “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邵兄再如此不爽利,我们就真是教人看笑话的纸蔑兄弟了啊。”

    “哪里哪里。”

    北俱芦洲渡船管事,对于那本册子所有物资、近乎繁琐的定价,皆无半点异议。

    事实上,与其余管事船主的那种逐字逐句浏览,大不相同,北俱芦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着翻书,要么饮酒,要么喝茶,一个个惬意且随意。

    原本不太挣钱,如今有机会多挣些,还要奢望什么?

    南婆娑洲渡船那边,小有异议。

    宝瓶洲老龙城苻家、丁家两位船主,也就跟着小有异议。

    中土神洲与皑皑洲、扶摇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开口。

    流霞洲与金甲洲是相邻大洲,大体上关系都不差,许多运往倒悬山的物资矿产,本就互通有无,所以早就在心声交流。

    他们打算等吴虬、唐飞钱、江高台、白溪四人开口之后,再看情况说话。

    那本厚重册子,是陈平安负责大方向,隐官一脉所有剑修,轮流翻阅档案,合力编撰而成,其中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自然功莫大焉,许多隐官一脉的旧有档案记录,其实会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势变化,米裕抄录汇总,不敢说烂熟于心,但是在大堂,米裕与那些言语斟酌、已是极为得体的船主议事,很够了。

    刘禹和柳深得了份额外的小差事,帮着提笔记录双方商议内容,邵云岩在离开大堂去找陈平安之前,已经为这两位船主各自备好了书案笔墨。

    天底下如何挣钱,无非是开源节流四字。

    年轻人说那八洲物产,各有所长。所以具体如何开拓财源,减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学问。

    其中在风物篇和渡船篇当中,册子上边各有小序言,皆有开明宗义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与各自背后宗门、山头,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议事,还真不只是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相互杀价这么简单。

    远远要比这更加复杂、深远,涉及到了所有跨洲渡船与各条旧有商贸渠道,需要重新去谈取货、议价、回报。

    用那个年轻人的话说,反正都可以好好谈,敞开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纳兰彩焕一直冷眼旁观,只是越琢磨,越觉得里边的门道多,细细碎碎的,只要能够串联起来,就会发现,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计。

    若说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为威胁,是剑气长城在生意场上的一种蛮横出剑,是放。

    那么年轻隐官的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贾可以考虑考虑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计较一些个人得失,而剑气长城非但不拒绝此事,反而乐见其成,甚至帮上一点小忙。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出剑了却归鞘,属于收。

    保证让所有渡船以后的生意买卖,不少挣,至多就是锦上添花。

    但是如果能够让所有船主,自己收钱入囊,从“自家”山头的笼统生意,变成了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这一收一放之间,人心就不再是原先人心了。

    只不过这一切谋划,到底结果如何,还得看经不经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后诸多风雨意外的冲撞。

    临近春幡斋中堂,陈平安突然问道:“有没有极其出彩的算账人才?”

    邵云岩惋惜道:“以前我有个嫡传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斋的买卖一事,都是他打理的,丝毫不差,有那‘无中生有’的本事。”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机会喊回春幡斋做事情?”

    邵云岩笑问道:“信得过我的看人眼光?”

    陈平安说道:“人心难测,难不在于以前、当下如何,更在以后会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剑气长城的纠错本事。”

    邵云岩点头道:“那我试试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术算一事上,天赋极好。对于繁琐枯燥的数字,天生就有一种直觉,并且乐在其中。我原本给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皑皑洲一个生意较大的商家宗门,如果能够先在新的春幡斋历练一番,估计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当敲门砖了。”

    陈平安说道:“绑也要绑回倒悬山。”

    进了大堂,开始了一场堪称漫长的讨价还价。

    纳兰彩焕又大为意外了一次。

    因为那个年轻隐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死里磨一磨细节、价格,好像根本不在意重新编写一本册子。

    因为连那打定主意不说话的北俱芦洲渡船管事,也被陈平安笑着拉到了生意桌上,细致询问北俱芦洲是否有那与册子物资相近、替代之物。

    一来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烦了,既然隐官大人摆明了要在商言商,他们就不客气了,这一开口,便是几句话的事情了。

    与那剑气长城一条裤子的北俱芦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气,就连嗓门最小的宝瓶洲两条渡船,也敢多说些。

    一些谈妥的新价格,年轻隐官就直接让米裕在册子上边抹掉旧有文字定价,在旁重写。

    吴虬与唐飞钱,稍稍宽心几分,这才开口。

    既有那将价格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将价格谈低了的,总之,双方有来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连纳兰彩焕也没继续当哑巴。

    越来越的船主管事,毫不掩饰自己在座位上的掐指心算。

    先前一排十多个剑仙坐镇,杀来杀去的,落座主位的年轻隐官,你说了算。

    如今这算账老本行嘛,算盘珠子滚上滚下的,谁胜胜负,可就不好说了。

    皑皑洲船主那边,玉璞境江高台开口较多,一来二去,俨然是皑皑洲渡船的执牛耳者。

    其余船主,对这江高台还真有几分钦佩,先前是鬼门关打过转儿的人,不曾想现在还是如此不怕死。

    江高台神色自若,尽显上五境神仙风采,实则心中却骂娘不已,他娘的老子是被那隐官大人逼着狠狠砍价,真当自己这么没眼力劲儿,双手扛着脑袋当那碗口疤的英雄好汉?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大门外。

    不知不觉,天亮了。

    账本上,没什么一锤子买卖,往往是许多条款,改了又改,双方显然还有得耗。

    关键是随着时间推移,各洲、各艘渡船之间,也开始出现了争执,一开始还会收敛,后来就顾不得情面了,相互间拍桌子瞪眼睛都是有的,反正那个年轻隐官也不在意这些,反而笑呵呵,拉偏架,说几句拱火言语,借着劝架为自己压价,喝口小酒儿,摆明了又开始不要脸了。

    在座之人,都是修道之人,都谈不上疲惫,至于心累不累,则两说。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今夜之事,成为最终定论,那么今夜在座任何人,为自己渡船在账本上争取到的一丝利益,哪怕是价格上一两颗雪花钱的细微偏差,以后都将是一笔极大的收益。

    如此一想,便是心累,却也快意几分了。

    正午时分,隐官大人提议可以各自返回先前庭院,一洲管事,关起门来再谈一次。

    若是想要串门议事,春幡斋这边绝不阻拦。

    大堂众人立即散去。

    江高台较晚起身,不露痕迹地看了眼年轻隐官,后者微笑点头。

    晏溟与纳兰彩焕也要去议事。

    陈平安先找到高魁,说道:“有劳。高剑仙可以返回剑气长城了。”

    高魁淡然道:“不过是起个身,瞪几眼娘们,再白喝一壶竹海洞天酒,什么有劳不有劳的。”

    陈平安笑道:“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米裕笑呵呵道:“高魁,与隐官大人言语,说话给我客气点。”

    高魁对这位剑气长城出了名的绣花枕头玉璞境,在以前,若是路上遇见了成天想着往娘们裙底下钻的米裕,多看一眼、多说一句都算他高魁输。

    昨夜过后,对米裕印象也没太大改观,不过倒是愿意说些话了,当然不是什么好话,“米裕,以后别总这么混日子,你兄长米祜若不是被你拖累,早就该是仙人境了。要知道最早时候,岳青资质,是公认不如米祜的。”

    高魁说完之后,便大步离去。

    米裕无奈道:“这高魁活该老光棍。我喜欢女子最真心,女子喜欢我也真心,真情换实意,还错了?”

    陈平安说道:“就你这鸟样,没被光棍剑仙们砍死,是得谢谢米祜大剑仙。”

    米裕转头望向那个依旧百无聊赖坐着的皑皑洲女子剑仙,刚称呼了一声谢剑仙,谢松花就微笑道:“麻烦你死远点。”

    米裕哀叹一声,走出大堂,跨过门槛,堆雪人去了,去个僻静角落,堆个形不似神似的姑娘。

    米大剑仙,挑了春幡斋的一处花圃,大雪隆冬时分,依旧花草绚烂。

    纳兰彩焕那个婆姨,是注定不会来这种地方的,长得是好看,可惜太想着挣钱了。但是那位中土神洲的姑娘,却多半会来此地,而且她一定会喜欢这一本雪下犹开的仙家牡丹。来了花圃,看了这花,便瞧见了偷偷立于花叶下的雪人儿,到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痴心一片了。

    外乡剑仙离开剑气长城,本土剑仙往往都请客会喝顿酒。

    就像当年的太徽剑宗黄童即将返乡,老剑仙董三更便亲自相送一场。

    谢松花此去,自然也需要有人送行。

    其实陈平安也就是将她送到春幡斋门口那边。

    谢松花有些不痛快。

    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离开倒悬山。

    陈平安便说可以去蛟龙沟那边等着,实在无聊,也可以去雨龙宗逛一逛,散散心。

    谢松花立即来了兴致,问道:“这算是挑中了那个江高台?那个戴蒿呢?一并做掉如何?我欠你的那个人情,你这么会算账,总要物尽其用。都是往北去的,剑修御剑,反正极快。”

    陈平安摇摇头,“到时候等我消息吧。”

    谢松花埋怨道:“如此婆婆妈妈,若非欠你人情太实在,我懒得与你多说,以后到了皑皑洲,莫找我叙旧,么得酒喝了。”

    陈平安笑道:“鹳雀客栈那两个小丫头,以后就交由谢剑仙护着了。”

    谢松花一想起此事,便心情大好,“都是好苗子,我会好好栽培的。成为她们师父这般的剑仙,可能有点难,地仙剑修,跑不掉。陈平安,这事,还得谢你,不过不算欠人钱,与你道声谢,便算了。”

    陈平安琐碎叮嘱了一番,什么两个小姑娘都是剑气长城市井出身,年纪太小,又未曾见过外边的天地,教剑传道一事,很紧要,但是如何能够让她们在浩然天下活得自在些,又不可忘本,都需要谢剑仙多费心了。尤其是在她们能够自保之前,切不可提及自己出身剑气长城,更不能在修道生涯当中,一有外人提及剑气长城的闲言碎语,便意气用事,话说得再难听,也该忍一忍,就当是学剑之外的修心了……

    谢松花听得一阵头疼,只说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临近春幡斋大门口。

    陈平安终于不再絮叨,问了个奇怪问题,“谢剑仙,会亲自酿酒吗?”

    谢松花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然不会。”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朋友,曾经说过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谢松花直截了当问道:“陈平安,你这是与那米裕相处久了,近墨者黑,想要调戏我?”

    陈平安百口莫辩。

    与女子打交道,陈平安觉得自己从来不擅长,远远不如剑仙米裕,更加不如那个从敌变友的姜尚真。说实话,连好朋友齐景龙都比不上。

    谢松花爽朗笑道:“果然是个雏儿,别管平时脑子多灵光,仍是开不起玩笑。”

    陈平安松了口气。

    谢松花抱拳道:“隐官大人在此停步,别送了,我没那与男子逛街散步的习惯。”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无法想象,能够让谢剑仙心仪的男子,是何等风流。以后若是重逢,希望谢剑仙可以让我见一见。”

    谢松花冷笑道:“风流?风他个娘的流,找了我还敢风流,砍死。”

    陈平安无奈道:“谢剑仙,此风流非彼风流。”

    谢松花哈哈大笑,“还是年轻,真当我连这点学问,都不晓得?能够让隐官大人吃瘪两次,心情大好,走了走了,见好就收!”

    谢松花走在春幡斋外边的街上,大步离去,行出去十数步,举手摇晃,并未转身却有言语。

    言语十分谢松花。

    “腚儿又不大,腰肢儿也不细,瞧个啥,多瞅几眼纳兰彩焕去,那柳深也不差,桌面都快给压塌了。”

    陈平安一脸苦笑,转身步入府邸。

    手指敲击,缓缓而行。

    师兄左右去往东南桐叶洲,会先找到太平山老天君,与山主宋茅。

    魏晋要去往扶摇洲。

    邵云岩与暂时未定的某位大剑仙,会去南婆娑洲。

    邵云岩将来去往,不过有主次之分,毕竟邵云岩受限于当下的境界,一个玉璞境剑修,独自一人,挑不起那份担子。所以陈平安一直在纠结第三位剑仙的人选,必须是本土剑仙,必须是仙人境起步。

    陈平安想过陆芝,也想过陈熙或是齐廷济之一,相较于师兄左右和风雪庙魏晋,当然会更晚动身。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选择,会牵扯出诸多隐藏脉络,极其麻烦,一着不慎,就是祸事,所以还得再看看,再等等。

    其实当初在城头上,陈平安真正信不过的,不是那个大妖之身、却肯死板恪守规矩的老聋儿,是巅峰大剑仙陆芝才对。

    这不是说陆芝是蛮荒天下的内应,并非如此,而是陆芝绝对不愿意战死在城头之上,属于那种“眼见大局已定、那我便收剑远去”。

    陈清都其实不介意陆芝做出这种选择,陈平安更不会因此对陆芝有任何轻视怠慢之心。

    而陈清都当初选择让陆芝庇护隐官一脉,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暗示。

    陈平安想不通,无所谓,不会改变结局,万一心领神会,想到了,那么身为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就做些隐官大人该做的事情。

    比如让陆芝更加问心无愧地离开剑气长城。

    只要不在大战之中,叛出剑气长城,剑尖转向自己人,割取头颅,以此邀功蛮荒天下,皆可。

    这就是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唯一底线,不过此线,万事随意。

    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不谈那些自己愿死之人,其中又有多少不想死的剑仙,于情于理,其实都是可以不死的,只是都死了。

    一切缘由,只说根本,皆是陈清都要他们死。

    设身处地,成了那位老大剑仙,会作何感想?

    不是三年两载,不是百岁千年,是整整一万年。

    本心如何,重要吗?

    陈平安只会觉得换成自己,早就道心崩溃得支离破碎,心境碎片,捡都捡不起来,要么疯了,以此作为逃避,要么彻底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这些事情,不想不成,多想却无益。

    陈平安便去想师兄左右在离别之际的言语,原本陈平安会以为左右会不给半点好脸色给自己。

    但是很意外,师兄左右离去之前,还有笑意,言语也极为平和,甚至像是在半开玩笑,与那小师弟笑道:“学书未成先习剑,用剑无功再读书,师兄如此不济事,当师弟的,此事别学师兄。”

    剑仙邵云岩此时已经站在书斋当中。

    落座书案后,提笔写了一句心得,轻轻搁笔后,邵云岩十分满意。

    “尽小者大,慎微者著,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陈平安一路走回大堂,坐在主位上,只是暂时闲来无事,便伸手按在四仙桌的桌面,原本紧密衔接的卯榫出现松动,微微颤动。

    当陈平安抬起了手,桌子便很快恢复了平静。

    陈平安站起身,走出几步再转身,蹲在地上,看着那张桌子。

    瞧着四平八稳万万年。

第六百三十六章 多少小鱼碧水中

    甲申帐,不是剑修却是领袖的木屐。

    刘叉的唯一弟子,背箧。托月山关门弟子离真。雨四。?1?滩。女子剑修流白。

    一行人出现在了那场双方问剑的战场最南端,雨四蹲在地上,双指捻起一小撮土壤,轻轻将其碾成碎末,拍了拍手掌,起身道:“两边剑意的此消彼长,转换程度,跟预期差不多,也就只剩下这么点好事了。”

    流白皱眉道:“为何明明是个圈套,还要往里边跳,再说了,又不光是我们甲申帐觉得不妥,甲子帅帐那边依旧不理睬,这算怎么回事?我方地仙剑修明白着是被针对了的,已经战死了几个?昨天为止,已经有九个了吧,接下来,还要送多少战功给剑气长城?这是打仗,哪有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打法!木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回了后,也不愿多说半句。要真是在那边挨了白眼委屈,我,离真,背箧,都可以与各自师父言语一声。”

    她是周密的嫡传弟子之一,跟随那位被誉为“学海”的先生,熟读兵书,习惯了斤斤计较,环环相扣。

    雨四也跟着说道:“木屐,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在我们这边,没什么不能讲的。”

    木屐说道:“甲子帐那边,也没说具体缘由,只说问剑过后,包括仰止、黄鸾两位将功补过的前辈在内,会拎着一颗颗在后方截杀而来的剑仙头颅,丢往剑气长城,作为问剑之后的回礼。”

    流白怒道:“还什么礼?!难不成地仙剑修不白白死,便没有那些隐匿剑仙的头颅了吗?根本就是两回事!”

    木屐感慨道:“是啊。我也不懂。不懂为何要在这里,就有这么多我方剑修死在这里,好像一定要死。”

    ?1?滩笑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我们大不了就这么干瞪眼,瞧着喽。”

    前边远处的战场上。

    有那蛮荒天下的剑仙现出百丈真身,单独位于战场上,双手持剑,一剑落地。

    剑气长城的剑阵瀑布之上,天幕顿时落下数百条鲜红闪电,如神灵震怒,手持雷鞭,胡乱砸向大地。

    剑气长城的剑仙也随之应对,以剑气云海拦截雷电,防止落在剑阵之上,殃及那些中五境剑修。

    有一位身姿纤细的己方女子剑仙,并无携带佩剑,只是大袖飞旋,方圆数里的大地之上,便有剑气凝聚,化作千百飞剑,激射向那座好似从天而落的剑气长城磅礴剑阵。

    城头之上的大剑仙岳青,以两把本命飞剑之一的云雀在天,与之对峙。

    在妖族修士的法宝洪流与这场问剑,两场大战当中,蛮荒天下有数位原本籍籍无名的修士,好似应运而生。

    一位原本不是剑修的妖族修士,不过是洞府境练气士,在出剑之后,原先相对己方剑阵,就只是凑数而已,不曾想竟然无意间得到了两道剑气长城远古剑意,并且品秩极高。少年注定会以此跻身百剑仙之列,大把资源倾斜在他身上。说不定到了浩然天下,就是有望开宗立派的剑道种子。

    一位金丹境剑修,原本属于鸡肋的那把本命飞剑,立下了匪夷所思的战功,先后两次让敌方两位剑仙的倾力出剑,不但救下了两位地仙剑修,还使得对方剑仙的飞剑神通,莫名其妙砸在了剑气长城的剑阵之上,剑气长城那边光是金丹剑修,就先后瞬间折损各两人,地仙之下的中五境剑修,本命飞剑,更是被重创一大片,直接撤出了战场。

    这位金丹剑修立即被下令撤出了战场,此后被飞升境前辈施展了障眼法,数次重新置身战场,专门针对对方大剑仙的倾力一击。

    至于一位金丹剑修,为何能够未卜先知到剑仙出剑,除了甲子帐知晓真相,甲申帐这些军帐,都无权过问。

    此外,一双元婴境剑修道侣,在大战中先后破境跻身上五境。

    若是没有这些“光彩照人的点缀”,蛮荒天下的剑修问剑,就是个笑话。

    因为剑气长城的剑修折损速度,与诸多军帐的推演结果,出入不小,比预期要慢上许多。

    木屐说道:“打仗,打得不过是人、钱两物。对方剑修折损比预期少,只是少,又不是没有死人。接下来就看神仙钱一事了,其实这个比剑修更关键,如今剑气长城的剑修灵气,陆陆续续的,大多数已经开始出现干涸迹象,剑气长城战场上的灵气,如此浑浊,双方都别想汲取了,我们却背靠整座蛮荒天下,又被两位前辈以大神通牵引,两股灵气聚拢,好似江河,正在源源不断往这边涌来,可那堵城头背后,才多大的地盘,能够积蓄多少灵气?战事越往后推移,能支撑起剑仙的多少倾力出手?关于此事,乙戊军帐,是早早有过一场精准计算的。只要此事没有意外,剑气长城如今的剑修,不过是晚死,到时候就会死得极快极多。”

    雨四笑道:“甚至极有可能是自己熬死自己,死得悄无声息,哪怕祭出了飞剑,都收不回去。”

    流白沉声说道:“前提是没有意外!剑气长城没有预料之外的灵气来源!但是这场仗打下来,带给我们的意外,少吗?!”

    木屐点头道:“那就粗略计算一下,浩然天下的八洲渡船,北俱芦洲不去说它,把自己半洲物产掏出来,都有可能,所幸这种事情,也就北俱芦洲做得出来了。桐叶洲没有渡船,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就是南婆娑洲和西南扶摇洲,扶摇洲渡船以山水窟为首,有旧怨,不会好说话的。当下说不定又在帮我们大忙了。婆娑洲,则是不敢太好说话,即便船主们失心疯了,愿意竭力帮助剑气长城,也得看他们的宗门山头敢不敢答应。”

    木屐说到这里,笑了起来,“还好,剑气长城从来不擅长与浩然天下打交道。”

    流白习惯了说反话唱反调,“万一呢?万一剑气长城有人,能够说服八洲渡船,大肆补给剑气长城?!”

    ?1?滩抬头望向剑气长城,冷笑道:“靠什么说服?是靠剑仙的面子?能挣大钱不挣的好心人,怎么当上的渡船话事人,如何做的倒悬山买卖?难道要靠剑仙亲自送神仙钱给人?巧了,剑气长城其实最缺灵气最为纯粹的神仙钱。”

    木屐仰头望向那座城头,说道:“有机会的话,很想见一见那个人,就坐在城头之上,与他复盘一番。”

    离真说道:“那也得看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流白灵光乍现,刚要说话。

    木屐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摇摇头说道:“意外自然要用意外来纠错。倒悬山那边,有些存在,不会一直作壁上观的。”

    米裕堆过了雪人,还偷偷摘了园圃花叶,为那雪人儿姑娘穿上了花衣裳,色彩样式,皆是当年初见时她的模样。

    来到了大堂这边,瞧见了那个蹲在地上看桌子的年轻隐官,米裕跨过门槛,斜靠一张小桌案,好奇问道:“隐官大人,这张四仙桌,其实是件暗藏玄机的值钱宝物?打算搬到避暑行宫?”

    陈平安站起身,“出门走走。”

    米裕站直身,又瞥了眼四仙桌,看来不那么值钱。

    春幡斋作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极大,穿廊过道,古木参天,尤其以假山奇石著称于世,飞瀑流泉,与花木扶疏相得益彰,陈平安和米裕走在一条石磴道上,水气弥漫,灵气盎然。

    米裕问道:“隐官大人,容我再废话两句,死死捂住自家饭碗,再从他人饭碗里抢饭吃,味道特别好,可那帮人不是寻常人,只给好处,依旧不长记性的。”

    陈平安笑道:“是怪我兴师动众,喊了那么多剑仙撑场子,最后竟然没死人?”

    米裕说道:“这哪敢。”

    陈平安解释道:“十一位剑仙驾临倒悬山,杀意那么重,作不得伪,说句难听的,剑仙需要假装想杀人吗?可是到最后,依旧一剑未出,你信?”

    米裕说道:“不信。”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吴虬、白溪这帮人,更不会相信。别看后来谈正事,一个个商贾好像重返账本算盘小天地了,其实还是在忧心生死一事。许多细节,你要是多打量打量,而不是光顾着那几位女子船主哪里好看了,哪里瑕疵了,其实不难发现我说的这个真相。”

    米裕有些悻悻然。

    习惯成自然,这也算是他的小天地,只是比不得隐官大人的深谋远虑,他米裕的对手,只有世间好看女子。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不远处的水榭楼阁,“要么多杀几个,来自中土神洲的吴虬,修为实力最强的江高台,与剑气长城结仇最多的白溪,境界最低、身世最不值一提的柳深,都得杀了。杀得对方觉得最不会死的一撮人,全死了,才能够将对方逼到墙角那边去,再无退路,处境与人心皆如此。”

    假山之上,透漏瘦皱的山石,缝隙之间,生长着一棵棵绿意葱葱的小松小柏。

    陈平安坐在一级台阶上,“如果局面不至于如此,那就一个都别杀,余着。会杀谁,让他们自己瞎琢磨去,你等着吧,只要稍稍给点暗示,自有聪明人,帮我挑人杀,反过来暗示我,谁死了最没有代价,不需要晏溟、纳兰彩焕赔多少钱,甚至可能都不需要剑仙孙巨源赔礼道歉。既然觉得剑气长城肯定要杀人立威,渡船总归要死人几个才对‘隐官’和剑仙有份交待,那就死道友不死贫道。”

    陈平安指了指那些虬曲似病的松柏,“在山野大泽能活,在这里不也一样好好活着。”

    米裕豁然开朗,心中那点积郁,随之烟消云散。

    陈平安却说道:“杀人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只谈心中感受,大堂上那一排船主,杀光了才快意。可如果多计较一番,单独拎出来,你说谁真正该死?白溪?他终究不是那个山水窟老祖。吴虬?怎么就该死了?江高台,若非被我一顿胡搅蛮缠,他又太过想着帮助自己和八洲渡船占尽便宜,需要沦落到身陷死地的地步吗?”

    米裕沉默片刻,坐在陈平安身边,沉声道:“发死人财更不好玩,不也玩得一个个很起劲,很开心?换成我是隐官大人,早动手了。当然,后果会很糟糕。”

    陈平安难得与米裕说了一番宽慰言语,“剑仙自然只做剑仙该做的事情,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我这个岁数,已经是金丹剑修了,然后六十四岁跻身的元婴境,一百九十六岁破的元婴瓶颈。事实上,你的资质在众多剑仙当中,真不算垫底的,反而可以算靠前。极好的资质,保证米裕能够跻身他人梦寐以求的上五境,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你转去做了一件练剑之外的熟悉事情,你真心喜欢的。得到的结果,在外人眼中,不算好,但是你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最多就是对兄长米祜心怀愧疚。”

    米裕有些尴尬,“隐官大人直说无妨的,米裕无非就是对谈情说爱更感兴趣,与女子们卿卿我我,比练剑杀敌,也更擅长。”

    陈平安笑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浩然天下出不了这么多剑修,但代价就是得有个熟悉外乡规矩的外人,来当这个隐官。可如果我也因此分心,道心越来越远离纯粹二字,那么一直在这条路走下去,就算在算计人心一事上建功精进,一旦心思过多倾斜在此事上,我未来的修行瓶颈,就会越来越大。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没有大的意外,比米剑仙的大道成就,尤其是厮杀本事,应该还是我要高些。”

    米裕点头道:“境界不能解决所有事情,但是可以解决许多事情。”

    陈平安说道:“境界可以解决很多事情,但是境界不能解决所有事情。”

    米裕赞叹道:“隐官大人之所以是隐官大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没接这一茬,笑道:“先前邵云岩与我顺水推舟说了一番话,算是换了一种法子,表明了他的态度,大致上与你刚好相反,是要劝我不要意气用事,滥杀一通。话说得很委婉,但是我如果不听劝,以后再有议事,估计地址就要换到水精宫或是灵芝斋了。你以为邵云岩,坐在大门口,就真的只是为咱们剑气长城当门神了?一位剑仙,心气不会低的。”

    米裕皱紧眉头。

    陈平安摆摆手,“无需因此迁怒邵云岩,只要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就听个劝。何况在这之后,邵云岩是不介意我们做点狠辣手段的,我试探过,他接受了,不但如此,他还愿意亲自出马,并且答应帮我找回那位精通做假账的商家天才。所以说兜兜转转,弯来绕去,终究还是我想要的那个结果。”

    米裕轻声道:“有些辛苦。”

    没有敬称一声隐官大人的言语,一般而言,就是米剑仙的肺腑之言了。

    陈平安站起身,“不能光敲棍子把人打蒙,该给点真正的实惠了。不然等他们回过神,还是会有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我能应付,但是耗不起。”

    返回春幡斋中堂那边,众人都已落座。

    陈平安坐在主位上,微笑道:“不争不吵不朋友,既然是朋友了,那我还真件小礼物,要送给诸位。”

    不曾想没有任何人觉得轻松,一个个屏气凝神,不少老船主甚至都已经双收藏袖,准备一言不合便要……逃命。

    当下没了对面那排剑仙坐镇,这位隐官大人,反而终于要杀人了?

    这位年轻隐官的脑子,好像与常人大不相同,真做得出来!

    陈平安笑道:“人手一件的小礼物而已,大家不用这么正襟危坐。”

    米裕缓缓站起身。

    对面几个胆子较小的船主,差点就要下意识跟着起身,只是屁股刚刚抬起,就发现不妥当,又悄悄坐回椅子。

    米裕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抖了抖法袍袖子,掠出一块块宝光流转、剑气萦绕的古怪玉牌,一一悬停在五十四位八洲船主身前。

    米裕心意微动,全无涟漪牵动,所有玉牌便瞬间竖立起来,缓缓旋转,好让对面那些家伙瞪大狗眼,仔细看清楚。

    众人已经顾不得一位玉璞境剑仙的这份神通。

    吴虬凝神望去,是浩然天下最寻常的无事牌样式,谈不上正反面,一面篆刻有“剑气长城”,另外一面刻有“浩然天下”,只是在剑气长城四字一侧,又有小篆“隐官”二字,以及字体更加细微的蝇头小楷,是一个数字,九。

    吴虬迅速望向别处,唐飞钱那边数字为“十二”,江高台为十六。

    扶摇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身前那块玉牌的数字为十三。

    最靠近大门那边的“霓裳”船主柳深,是九十六。

    陈平安斜靠四仙桌。

    米裕开口说道:“别管数字的大小,总之谁都是独一份了。这玉牌,是隐官大人亲手画符且篆刻,每一枚玉牌,皆有两到三位剑仙的剑气在里头,至于是哪些剑仙青睐了哪枚玉牌,除了隐官大人,谁都不清楚,如何推敲出来答案,各位只管各凭手段,去探究一二。总之,放眼整个浩然天下,谁也仿造不出来。要说值钱,谈不上,诸位都是做大买卖的,什么好玩意没见过。可要说不值钱,可终究是只此一件的稀罕物。”

    米裕说到这里,加重语气说道:“以后其他人,再想要得到这么一枚玉牌,就看有没有机会见着咱们隐官大人的面,有没有资格成为春幡斋的贵客了,我可以肯定,极难。而且这类玉牌,总共就只有九十九枚,不会打造更多。故而最大的数字就是九十九。所以将来若是谁见到了数字为一百的玉牌,就当个笑话看好了。”

    邵云岩突然开口笑道:“我也是客人,为何独独我没有玉牌?我看是数字越小,越贵客,那我就要那枚小楷刻字九十九的玉牌好了。”

    米裕不敢擅自行事,便转头望向陈平安。

    江高台突然起身抱拳,郑重其事道:“隐官大人,我这玉牌,能否换成数字为九十九的那枚?”

    这一次,还真不是那年轻隐官与他说了什么,而是江高台自己真真切切,希望将眼前玉牌换成那枚数字最大的。

    小赌怡情?

    未必是小赌。

    江高台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修行路上的很多关键时刻,江高台正是靠这点无理可讲的虚无缥缈,才挣了如今的丰厚家当。

    邵云岩微笑道:“江船主,这也与我抢?是不是太过不厚道了?何况数字越小,说不得两三位浇筑剑气在玉牌的剑仙,境界便更高,何必如此计较数字的大小?”

    江高台笑着转身再抱拳,“恳请邵剑仙割爱。”

    邵云岩摇摇头,“这事儿,没得谈。”

    陈平安说道:“玉牌此物,就当是诸位小赌怡情了,赌一赌是哪些剑仙的剑气蕴藉其中,愿意相互交换,还是眼前这一枚便是有眼缘的,都随意,你们可以私底下商量,不过事后需要在我这边记录在册,是谁得了哪枚玉牌,我虽然是送礼之人,好歹心里得有个数,离开春幡斋之前,记得与咱们米剑仙打声招呼。至于诸位得了玉牌,是送给宗门、山头,还是自己保留,或是转手卖出,只将玉牌当玉牌卖了,反正不值钱,也都可以随意。现在我们不聊这种小事,继续谈正事。”

    米裕重新落座。

    邵云岩与江高台也坐下。

    先前米裕来的路上,有些别扭,问了个问题,“连我都觉得别扭,那些剑仙不别扭?知道这些玉牌要送给这帮王八蛋吗?”

    “知道,我与每一位剑仙都明说了的。”

    陈平安当时的答案很简单,“别扭个什么,以后的浩然天下,每见着一枚玉牌,都会有人提及剑仙名讳和事迹,姓甚名甚,境界如何,做了什么壮举,斩杀了哪些大妖。说不定比你米裕都要如数家珍。”

    米裕立即苦笑道:“隐官大人,我也是剑仙啊。为何事先不与我说一声?”

    陈平安笑呵呵道:“不少二话不说便豪爽答应下来的剑仙,都会当面额外询问一句,玉牌当中,有无米大剑仙的剑气。我说没有,对方便如释重负。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好歹是隐官一脉的龙头人物,金字招牌,就这么不遭人待见?甲本副册上边,我帮你米裕那一页撕下来,放在最前边,又如何,管用啊?你要觉得管用,心里好受些,自个儿撕了去,就放在岳青、兄长米裕附近书页,我可以当没瞧见。”

    米裕心如刀绞,搅烂了一颗真心,比那情伤更重。

    这会儿是半点不别扭了。

    只恨自己无法参与其中。

    此时此刻,大堂众人都已经将那玉牌小心翼翼收起。

    这份小心,除了视为珍稀之物的那份善待之外,当然也担心动了手脚,莫名其妙玉牌连同剑气一起炸开,也担心玉牌剑气不会杀人,却会害他们泄露行踪,或是所有言行举止,都被年轻隐官尽收眼底耳中,毕竟儒家书院的每一位君子贤人,腰间那枚玉牌,便有此用。

    米裕感慨万分。

    想起了来的路上,年轻隐官对他的一些指点。

    “与这些商贾,嘴上说再多的香火情,旧事重提情谊也好,重重许诺将来也罢,都是虚的。”

    “需要以小见大。”

    “我们不用明确去说他们凭此玉牌,可以从剑气长城这边得到什么,就让他们自己去猜好了,聪明人花心思猜出来的答案,对不对不重要,反正十分牢靠。”

    大堂议事越来越顺畅,放在桌面上的争执越多,并不意味着是坏事。

    一直到黄昏时分,暂告一个段落。

    在此期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算计,八洲渡船合伙算计剑气长城,一洲渡船抱团算计邻居别洲,一洲之间各条渡船相互算计,米裕是真不感兴趣,可是职责所在,又不得不掺和其中,这让米裕第一次有了专心练剑其实不是苦差事的念头。

    众人再次散去,各自返回庭院秘密议事,其实在剑仙离去绝大多数之后,在大堂以言语心声交流,已经足够安稳,但是能够有这么个流程,还是让跨洲渡船管事们心中舒坦不少,最少自在些。不然经常一个眼神望向对面,剑仙不在,光是那些剑仙落座的空椅子,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委实让人难惬意。

    陈平安继续独自一人逛起了春幡斋,与众人约定两个时辰后再碰头议事。

    米裕剑仙却有事要忙。

    因为年轻隐官交代了米裕去做两件事情。

    在避暑行宫,面对那些个个年轻的剑修,米裕依旧会觉得自己略显多余,不曾想到了倒悬山,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担有点多啊。

    一件事情,是私底下走门串户的时候,与那些船主们提一提“礼尚往来”四个字。

    必须暗示他们这是与隐官的小私谊,不算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的大买卖。

    你米裕就负责收礼。晏溟与纳兰彩焕不合适做此事。

    米裕便问这些好处的最终去处。

    陈平安直言不讳,说都得交予晏溟和纳兰彩焕,但是在这之前,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可以人人先挑选一件心仪之物。

    米裕便好奇询问莫非我也有一份?

    陈平安笑言当然,若是真要忍不住怜香惜玉,那位元婴女船主交出的两件宝物,私人之物,你可以归还给她,就当是你米裕预支了酬劳。

    米裕大为叹服,世间最知我者,隐官大人是也。

    另外一件事情,让米裕去找晏溟和纳兰彩焕,三人合计一番,帮此次春幡斋议事想出一个响亮的名字,让所有渡船船主颜面有光,觉得此次议事,是共襄盛举,而非受人胁迫,最少不该让人外界如此认为。更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春幡斋议事,是一桩值得拿出去说道说道的极佳谈资。只要开了个好头,哪怕这些商贾离开了倒悬山,所有渡船管事自然都会暗中帮忙推波助澜,鼓吹造势,一些个原本不得不将那块玉牌上交给宗门山头的小船主,也就能够顺势留下玉牌,作为私人珍藏。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都好面子,那就给他们,反正剑气长城和隐官一脉也不用掏一颗钱。

    足足十一位剑仙,亲自露面待客。

    船主们之前在春幡斋多难熬,以后出了春幡斋,只要双方心有灵犀,各有默契,那么一旦运作得当,这些船主就会有潇洒,可以挣下极大的一笔声望,人人皆是成为这桩天大美谈当中的一份子。

    陈平安就真的只是闲逛而已,顺路捏了个大雪球,藏在咫尺物当中,打算送给郭竹酒,如今的剑气长城,酷暑炎炎。

    灵芝斋估计接下来几天生意会很好了。

    这是宗门师门的那份,可以记在账上,可估摸着所有人自己还要掏腰包,再拿出一件像样的仙家宝物,送礼不送单,求个好事成双。

    米裕一个半时辰后,来找了次年轻隐官。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对方没答应,胜似答应,让你白得了一份情谊?临了有没有秋水长眸水盈盈,将你大骂一通,让你滚出去?不过以米剑仙的道行,应该还是成功留下了那件宝物才对。”

    米裕无奈道:“隐官大人,你若是稍稍花些心思在女子身上,可了不得。我最后将那宝物放在了门口。”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让你做了两件事,所以还是多给你一件宝物,回头到了剑气长城,你挑了一件,可以送给兄长。”

    米裕又开始别扭起来。

    知道这是隐官大人的好心好意,也知道兄长米祜见着了自己在隐官一脉,小有建树,至少也不是混吃等死,兄长应该会很欣慰。

    可米裕终究是做不出这种事情。

    人生当中有太多这样的小事,与谁道声谢,与人说声对不起,就是做不来。

    两人并肩而行,陈平安缓缓说道:“我不是要你刻意耍心机,要让你拗着心性,以此讨好你兄长。若是如此,我就是一口气作践了你们两个与我自己。一个人,算计极多事,终究是为了不算计那么三两件事。你之所以别扭,就在于你觉得自己如何想,与你兄长米祜如何想,哪个更重要些,你还是没有弄明白。真要谈付出和回报,你米裕,还得起米祜吗?米祜如果没有你拖累,早就该是与岳青并肩的大剑仙了,可如今才刚刚破境跻身的仙人,为何如此,整个剑气长城都心知肚明。我建议你去见一见米祜,不是还什么,事实上米祜哪里需要你还什么,但是米裕应当用一件事,或是一句话,让自己兄长明白,所有的付出,弟弟米裕,是知道的,不会装傻。”

    说到这里,陈平安不愿意说得太严肃认真,于是玩笑道:“再不要脸一点,见了米祜大剑仙,米裕就直说,兄长,我这辈子算是不奢望仙人境了,但是以后老米家的香火传承和开枝散叶一事,在剑气长城肯定是数得着的好,以后喊你伯伯的小家伙们,反正不止一两个。”

    陈平安最后说道:“这只是我一个外人的觉得好,你米裕自己如何想,其实还是很重要的。”

    米裕笑道:“我也觉得……好像不错。我回头试试看吧。”

    米裕离去后,陈平安走在一处山水相依的石道上,隔开了假山与泉水,道路上铺满了必然来自仙家山头五彩石子,春幡斋客人历来不多,故而石子磨损极小,让陈平安想起了北俱芦洲春露圃的那座玉莹崖。

    凑巧邵云岩在不远处,一手持精致瓷盆,正在往水中抛洒鱼饵。

    陈平安走过去凭栏而立,望着游鱼争食的景象,说道:“多少小鱼碧水中。”

    邵云岩笑道:“雅致且点题。”

    片刻之后,邵云岩问道:“如今还有担心之事?”

    陈平安点头道:“担心渡船管事当中,所在山头,早已与蛮荒天下勾结,更怕勾结极深,豁得出性命,也要毁掉春幡斋盟约。也担心倒悬山有些想不到的人,会以蛮力出手。不管是哪一种担心,只要发生了,也不管真相如何,总之给人看到的结果,就是有人死在了剑气长城的剑仙之下,扶摇洲,皑皑洲,这两洲船主,尤其是山水窟白溪,死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事后自有一番足够恶心的蹩脚理由,到时候人心大乱,先前谈妥了的事情,全不作数。”

    邵云岩疑惑道:“你做了这么多,即便如此死人,处处是漏洞,根本经不起推敲,真能扭转局势?”

    陈平安伸手抹掉栏杆上的积雪,“人心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打造一条桌凳,辛辛苦苦,可要想打烂,不就三两下的事情。算计人,就得有被人算计的觉悟。”

    然后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那如果我再假设,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离了倒悬山,对那些船主,二话不说,就是乱杀一通?以后还敢有跨洲渡船停靠倒悬山吗?”

    邵云岩脸色凝重,“关于此事,好像与船主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了,人人趋利避害,不说,一旦发生,以后更是不会再来。”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所以说不怕意外发生,就怕那个意外,明摆着是在躲躲藏藏。只要对方耐心好,一直不出手,我就只能陪着他耗下去。”

    邵云岩问道:“如何应对?”

    陈平安叹了口气,“这就我得去见一见那位大天君了,希望不要吃闭门羹吧。”

    邵云岩脸色古怪,“刚得到消息,已经闭关了。”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额头,头疼不已,思量片刻,“也好,等于是帮我做决定了,陪邵剑仙去往南婆娑洲的第三个剑仙人选,有了。”

    是那位女子大剑仙,陆芝。

    其实她积累的战功,本就足够她离开剑气长城。

    看样子她是更想去蛮荒天下游历练剑,而非浩然天下。

    前提是她自己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坐镇倒悬山。

    不然别说是隐官头衔不管用,恐怕搬出了老大剑仙,一样无意义。

    可陆芝哪怕答应此事,她提前离开剑气长城,其实影响不小。

    就真的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陈平安伸手轻轻敲击栏杆,与邵云岩一起商量破解之法。

    是不是应该泄露些春幡斋议事内容,提早渲染一番,故意只留下自家那位米裕剑仙,好诱使对方权衡之后,立即出手?

    要不要通知已经去往蛟龙沟、雨龙宗一带的谢松花?陆芝,米裕,加上谢松花,以及邵云岩,只要对方现身,对方境界越高越好。哪怕是一头飞升境大妖,一样在劫难逃。

    两天之后,年轻隐官满载而归,礼物没少收。

    剑仙米裕留在了春幡斋。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春幡斋这场议事,只在一夜之间,就让整座倒悬山沸沸扬扬。

    大致内容,无非是剑气长城,与八洲渡船管事谈妥大局,一方出剑,一方出钱,合力应对当下那场蛮荒天下的攻城战。

    米裕,邵云岩,谢春花,分别隐藏在三个方向的渡船之中,连那三条渡船都不知晓此事,竟然能够让一位剑仙“护送”。

    西南扶摇洲,南婆娑洲,东宝瓶洲。

    悄然来到倒悬山的陆芝,坐镇倒悬山,负责随时策应某位远游的剑仙。

    扶摇洲渡船“瓦盆”之上,白溪坐在船舱当中,皱了皱眉头,有敲门声响起。

    不等这位元婴修士开门,屋内便出现了一位老者,撤了障眼法后,变成了一位意态惫懒的年轻人。

    白溪站起身,沉声道:“不知前辈造访,所求何事?”

    年轻人笑道:“不算前辈,我叫边境,来自中土神洲的小剑修,与你问些春幡斋议事的详细过程,再来决定要不要大开杀戒。”

    白溪默不作声。

    年轻人一双眼眸变作漆黑,伸手在桌面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沙哑说道:“你家山水窟老祖与我是故友,他那件本命法宝,当年还是我送给他的一桩机缘,桌上这句话,每一艘‘瓦盆’渡船管事在死前,都会被他告知才对,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何每一个渡船卸任管事,不出几年就会暴毙?就为了藏住这个稀奇古怪的小秘密。你小子运道最好,生得晚,有机会熬到见着我,白白得了一桩泼天富贵。你这打不破的元婴瓶颈,遇见了我,自然能够被随便打破。”

    白溪立即抱拳弯腰,“恭迎前辈!”

    “边境”落座后,笑问道:“你和渡船,不会被人动了手脚都不自知吧?”

    白溪没有坐下,依旧站着,说道:“渡船早已仔细搜寻过,尤其是我这住处,绝无被动手脚的可能,至于那块玉牌,我都留在了倒悬山私宅当中。而且晚辈所有言行举止,都合乎情理,甚至事后还故意埋怨了几句,无非是做样子给春幡斋看的,那位心机深沉的年轻隐官,非但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反而更会打消疑虑。”

    边境笑道:“什么玉牌?年轻隐官?说说看。”

    白溪先讲过了那枚玉牌的大致门道,得了眼前这位“老前辈”一句好用心、可惜不为我们天下所用的极大称赞,白溪随后仔细讲述了一遍春幡斋的议事过程。

    边境点了点头,“若是成了,天大麻烦,不枉费我涉险走这趟。”

    说完这句话,边境大笑道:“被这皮囊拘束遮掩,你方才猜我是仙人境,还是低了。”

    白溪再次抱拳致礼。

    飞升境大妖!

    白溪最后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打算何时动手?”

    边境瞥了眼这只蝼蚁,白溪硬着头皮说道:“恳请前辈出手之后,也将‘瓦盆’渡船击沉,死人多些,无妨。不然我们山水窟嫌疑就大了,只会耽误前辈以后行事,影响大局。”

    边境笑着点头,“这话中听,你小子既然如此伶俐,该你得了一桩大造化。”

    东南桐叶洲有布局,可惜提前败露,只是让扶乩宗和太平山伤了元气。而西南扶摇洲的布局之一,便是这位出身扶摇洲却跑去游历中土神洲的边境了,为了骗过那个邵元王朝的国师,十分辛苦,亏得自己选中的这个年轻剑修“边境”,自身能耐不小。

    至于南婆娑洲,有那陈淳安在,就不去送死了,没什么布局。

    边境说道:“我先不着急动手,风险太大,四散归乡的渡船,暂时都不去动。等到下次他们挣了更多的钱,再次离开倒悬山,然后开开心心赴死。”

    白溪松了口气,如此作为,确实稳妥。

    不然还真怕这位前辈仗着飞升境修为,就只以蛮力行事。

    边境笑呵呵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反正比你想象中更聪明,‘霓裳’渡船上边,就藏着个玉璞境剑修,应该是你所说的那个狗腿子剑仙米裕。我反正是游山玩水,半点不着急的,就当是陪着他们再耍一耍。我倒要看看,这些个心高气傲惯了的剑仙,耐心到底有多好。若是耐心实在好,大不了我就更晚些出手。”

    边境没了笑容,站起身,白溪如同被掐住脖子,一点一点当着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面子,双脚离地,缓缓“飞升”。

    门外有个白溪十分熟悉的嗓音,好像在帮他白溪说话。

    “自己蠢别怨人。”

    边境冷笑道:“陈平安,你竟然舍得自己的一条命,来跟换我命?怎么想的?!”

    屋外,一个骂骂咧咧的年轻人,撕去脸上的那张女子面皮。

    身边则站着没撕掉男子面皮的陆芝。

    除此之外,两人都有老大剑仙陈清都,亲自施展的障眼法。

    边境问道:“怎么跟来的。”

    年轻隐官笑道:“学山水窟,赌大赚大。”

    边境刚要有所动作,便瞬间凝滞起来。

    因为屋内出现了一位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儒衫老者。

    边境大笑道:“好好好,竟然几位剑仙不够,还请来了陈淳安!”

    老儒士淡然道:“我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喊的?”

第六百三十七章 远游人皆是蒲公英

    陈平安之所以敢现身,除了身边站着剑气长城巅峰十大剑仙之一的陆芝,更重要的,还是陈淳安会到场。

    假设是差不多境界的厮杀,大剑仙擅长杀人,却未必擅长救人。

    先前城头之上,那场袭杀,米裕拦阻等同境界、修为的剑仙列戟,已经竭尽全力,米裕依旧慢了一线。

    但是陈淳安在,便定然无忧。

    陈淳安言语过后,根本不给那头飞升境大妖废话半句的机会,天地已经变换。

    陈平安一瞬间心神震动,整个人好像显出了无穷大的法相,骤然间“飞升”,到了天幕最高处,足可俯瞰整座浩然天下的版图,只是不等陈平安稍稍打量一番,就又在刹那之间,巨**相又被迫凝聚为一粒比尘埃还小的心神芥子,返回大地不说,遁入了仿佛手掌纹路即山河的极小之地。

    等到陈平安彻底回过神,转头回看了一眼,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句道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杳杳冥冥,合真空,太虚是了。”

    原来陈平安身后是悬停着一颗巨大圆球,雪白皎洁,莹莹生辉,依稀可见亭台阁楼,还有一棵桂花大树,原来是那明月中间种桂花。

    陈平安与身后此物相比,双方大小犹如米粒之于白碗。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望去,视野所及,唯有大日悬空,更为庞大,通体金黄色,再无别物。

    这**日不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生灭无常,速度极快。

    又有一粒黑点,与一块墨渍,游曳不定。

    不断有那一道道雪白纤细光芒,一闪而逝,竟是能够当场斩断那些金色丝线。

    应该就是陆芝与那飞升境大妖“边境”的捉对厮杀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打算盘腿而坐,心神沉浸其中,然后祭出自己那把尚未想好名字的本命飞剑,以小天地对峙小天地,凭此多感受几分这座小天地的大道运转契机。

    不曾想肩头被一人按住,笑道:“有些学问,太早接触,反而不美。不是怕你偷学了去,只是因为你本命飞剑之一的神通,与我这门术法,大道不近。”

    陈平安便打消了念头,转身与那位儒衫老者恭谨作揖行礼。

    陈淳安点了点头,笑道:“我就只当是儒生晚辈拜见前辈,不是什么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与我亚圣一脉问道学问,便不与你作揖还礼了。”

    陈平安起身后,汗颜道:“只敢求教,不敢问道。”

    陈淳安摆摆手,“你我既然皆姓陈,就是同源不同流,姓氏是如此,学问文脉更是如此。何况骊珠洞天那棵楷树一事,婆娑洲颍阴陈氏,是欠了你人情的。所以我才拉你进来远远观战,能够领略几分剑仙风采,都是你的本事。我不提防大骊龙泉郡的陈平安,但是提防那老秀才,以及他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是不是‘果不其然’?”

    陈平安愈发惭愧。

    陈淳安伸手一抓,将那天地之外的玉璞境剑仙米裕,拽入了天地之中。

    陈淳安随后提醒道:“看不真切?你不妨心中念叨念叨你家先生的学问宗旨,说不定视野会明朗几分。”

    陈平安开始心中默念。

    与有些前辈相处,想也不用多想半点。

    陈平安心无旁骛,下意识的,不知不觉就已经是盘腿而坐,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日升月落之中来。

    陈淳安正襟危坐于虚空当中,听到老秀才的学问会心处,便微微一笑。

    别说是陈平安的心声言语,陈淳安想听就听,便是陈平安的想法念头,只要陈淳安想要拎出来见一见,也随便可见。

    在那之后,又有得了飞剑传讯的谢松花和邵云岩,御剑极快,风驰电掣,破开无数水波云海,找到了那艘山水窟“瓦盆”渡船,陆续被陈淳安“请入”这座日月天地。

    三位先后赶到的玉璞境剑仙,如出一辙,根本没有出剑的意思,如今只是各站一方,为陆芝压阵。

    米裕比较规规矩矩,死死盯住战场,不帮忙是为了不帮倒忙,只要陆芝不落下风,就打死不出手。

    第二个到场的邵云岩,不愧是春幡斋主人,竟是直接以充沛于天地间的日精月魄,开始炼剑了。

    最后进入这座日月天地的谢松花,相较于米裕和邵云岩,她明显闲情逸致,一进来,瞥了眼战场,觉得不用自己帮忙,就开始御剑闲逛起来。

    见微知著,这就是大不相同的剑仙性情,米裕看似为人散漫,实则最拘束,邵云岩最事功,擅长算计,谢松花心性最纯粹自由。

    陈淳安说道:“已经水落石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失了真身,边境此人的体魄,被当做了阳神身外身用来栖息,大妖阴神隐匿其中的手段,是一门独门神通,所以才敢去剑气长城,只要此人不站到城头上,便是陈清都也无法察觉。你是怎么发现的?”

    陈平安轻声道:“我接连赌了三次。先赌要不要离开避暑行宫,尾随某条渡船离开倒悬山。再赌了那些渡船当中,到底哪条可能性较大,最后赌老先生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儿戏,愿不愿意不辞辛苦,从南婆娑洲亲自赶来。若是老先生不来,便是被我赌中了前两场,还是会白跑一趟。”

    陈淳安笑道:“那就详细说来。不用觉得与‘赌’字沾边,便不好意思开口。世间学问,说得好说得对,是一难,能够让外人学来容易,见之可亲,思之可行,更是难上加难。”

    陈平安正要开口。

    那头飞升境大妖硬抗陆芝一剑,竟是破空而至,朝陈淳安和陈平安这边一冲而来。

    法相之大,如山岳压顶。

    却被天地圣人的陈淳安看也不看一眼,伸出一手,便将那头连真身不知在何处的半吊子飞升境,一巴掌拍回战场,不但如此,那副庞然身躯直接给砸得凹陷进了金色大日当中,置身于金色岩浆大熔炉当中,哪怕大妖怒喝一声,拔地而起,掠出数千丈,依旧被那些金色丝线缠绕在身,再次狠狠拽回“大地”。

    陆芝也没有趁机出剑,就只是冷眼旁观,任由那头大妖脱困之后,再来厮杀。

    陈淳安对此更是不计较。

    老儒士只是面带微笑,听着年轻人细细说来三场赌的妙处。

    回了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丢掷了一颗小暑钱,猜正反面。来决定要不要跟随“瓦盆”渡船离开倒悬山。

    正面就做此事,反面就待在避暑行宫,等待对方先出手。

    在这之前,陈平安阴神出窍,同时用上了一门止观神通,十分粗浅,但是可以摒弃某个念头,结果那颗小暑钱,丢出了正面。

    按照陈平安的原先计划,应该留在避暑行宫。

    犹豫了一番,伸手按住那颗小暑钱,让郭竹酒猜测正反面。最终陈平安选择离开剑气长城。

    听到这里,陈淳安微笑道:“你最先是想要以此来断定自己的运气好坏?若是运道好,那今后就要小心月满则亏了,若是运道不济,猜不中赌不对,反而有希望否极泰来?”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如此,我还是不太喜欢做赔本买卖,不赚可以,真不能亏。”

    陈淳安笑道:“继续说。”

    陈平安依旧是找了一次倒悬山如今的话事人,曾经打过照面一次的那位道门真君,大师兄左右离开之前,曾经说过,当年他在蛟龙沟出剑过后,此人收拢了不少蛟龙之须,收益最大,师弟你去找他办一件事情,不难。若是不答应,你就直接让他等着师兄转身赶赴倒悬山,与他讲理。

    再加上剑气长城与崔东山双方安插在倒悬山的谍子,在春幡斋最后一艘跨洲渡船离开之时,陈平安就拿到了所有出入乘客登船的详细记录册子。

    在悄然返回倒悬山春幡斋之前,陈平安先喊上了林君璧、玄参在内,数位隐官一脉擅长布局、破局的“弈棋国手”,帮忙

    筛选出最有可能造成意外的十条渡船,吴虬,唐飞钱,以及皑皑洲“南箕”江高台,扶摇洲“瓦盆”白溪,皑皑洲“太羹”戴蒿,仙家岛屿“霓裳”柳深,流霞洲“凫钟”刘禹,南婆娑洲、北俱芦洲各一条,还要加上老龙城丁家那艘渡船。

    最大的嫌疑,反而也有可能是就是最没有嫌疑。

    其实一开始,陈平安与林君璧等人,都没觉得山水窟瓦盆渡船,就一定是蛮荒天下藏在浩然天下的内应。

    除了选出这十条渡船之外,还有三十二位有嫌疑的渡船客人。

    陈淳安问道:“边境此人,小心谨慎,应该不在当中才对。”

    陈平安笑道:“确实事先并无此人,按照原先档案记载,中土神洲邵元王朝,剑修边境,离开剑气长城后,在梅花园子暂住一段时日,便已经离开了倒悬山,却不是与严律、蒋观澄他们一起,而是选择独自一人,去往扶摇洲游历。我与剑仙陆芝其实最先赶上的渡船,是米裕那条‘霓裳’,一番查探过后,并无结果。这才跟上了瓦盆渡船,中途登船之后,就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四处走动,计算人数,发现多出一人。只是哪怕如此,依旧不敢断言,渡船上一定有大妖隐藏,更不敢断言山水窟就一定早早勾结蛮荒天下。”

    陈淳安点了点头,随即笑问道:“不去沿着谢剑仙那个方向登船,是对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很放心?”

    陈平安摇头,答道:“是相信一头大妖的脑子,足够聪明,不至于去打草惊蛇,将那用两头大妖性命换来的桐叶洲大好形势,画蛇添足。”

    陈淳安又说道:“原来丝毫不担心我白跑一趟会生气,就是要与我说桐叶洲?果然是做生意从来不亏。”

    陈平安说道:“恳请老先生,相信一次宝瓶洲的眼光。真正豪赌,是我宝瓶洲最先最大!”

    陈淳安沉默片刻,欣慰笑道:“善。”

    米裕依旧装模作样为陆芝压阵,大日悬空,关键是好似近在咫尺,光是那份炙烤,就已经让米裕心烦意乱。

    邵云岩“得寸进尺”,借机掬了一把四溅而出的金色岩浆在手,不敢真正接触肌肤,只能是虚托在手心,然后手掌倾斜,小心翼翼浇在本命飞剑之上。

    背负竹匣的谢松花大声问道:“陈老先生,能否送我些日精月魄?不还的那种!”

    陈淳安抬头笑道:“谢剑仙,但取无妨。”

    陈淳安看了眼无所事事的米裕,笑道:“米剑仙,能否借你佩剑一用。”

    米裕立即摘下佩剑。

    陈淳安伸手一招,握剑在手,拔剑出鞘,抬了抬袖子,抖搂出一道浓稠似水的月光,“这份月魄,本就得自于蛮荒天下。”

    老人双指并拢,在剑身上缓缓抹过,出现了一道细微不可见的凹糟,那道浓郁月光顺着手指,浇筑其中。

    米裕心神摇曳,差一点就要热泪盈眶,而且绝对真挚。

    自己佩剑的品秩,注定会骤然拔高且不谈,关键是醇儒陈淳安竟然亲自出手,帮助自己炼剑!那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偷偷摸摸炼剑的邵云岩,能比?光明正大讨要日精月魄的谢松花,能比?

    陈平安瞥了眼米裕。

    后者立即心领神会,我懂我懂。

    这一切,皆是拜隐官大人所赐,我米裕最感恩念旧,天地良心!

    陈淳安以月色帮助米裕炼剑完毕,收剑入鞘。

    佩剑转瞬即逝,回到了米裕身边。

    米裕作揖抱拳,“米裕谢过醇儒老圣人。”

    陈淳安点头而笑,然后对陈平安说道:“这件事情做得极好,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啊。”

    陈平安说道:“晚辈如今连贤人都不是,就更不是君子了。”

    陈淳安笑道:“与你家先生差不多,最喜欢拿头衔说事,什么‘我这辈子可没当过贤人,没当过君子’,‘只是你们强塞给我的圣人身份,问过我乐意不乐意了吗,当了圣人,我惶恐得要死啊,你们还要咋样’。”

    陈平安一言不发。

    既然认了先生,就更该为尊者讳。

    陈淳安感慨道:“儒家治学,中正平和,方可明德。”

    老人望向远方,沉默许久,缓缓道:“贤人思虑,应当缜密。君子立言,尤贵精详。”

    陈平安有感而发,脱口而出道:“修力,一拳一剑,皆不落空,占个理字。修心,只管往虚高处求大,于细微处问本心。”

    老人对此言论,不置可否。

    下一刻,陈平安回到了渡船房间当中。

    被陈淳安丢到了天地之外。

    白溪依旧站在原地。

    天大地大,他一个小小元婴修士,又能跑到哪里去?就算没有拦阻,容得他弃了渡船,去往茫茫大海躲藏?还是拼了命赶赴扶摇洲山水窟?

    一位隐官,四位剑仙,尤其是还要加上南婆娑洲第一人陈淳安。

    白溪觉得自己就算自己身在剑气长城,已经跑到了蛮荒天下的大军当中,也未必能活。

    陈平安笑问道:“白船主,过去多长时间了?”

    白溪答非所问,见到了年轻隐官的第一句话,便是“隐官大人,我愿意将功补过!只要能活,万事可做!我家老祖勾结妖族一事,我来为隐官大人作证!山水窟有多少家底,我最知晓,全部可以拿来资助剑气长城……”

    陈平安轻轻落座,打断对方言语,笑着招手道:“万事可在神仙钱一物上泯恩仇,坐下聊,急什么。如何补救,不着急,想着是不是要涉险抓我当人质,赌那万一隐官境界不高,其实也不着急的。”

    白溪大汗淋漓,动作僵硬,神色恍惚,跌坐在椅子上。

    “白船主,这就过犹不及了啊。”

    陈平安笑道:“要说装模作样,你我是同道中人,可惜你虚长年岁,道行不高。比心黑,比境界,比家当,比什么都可以,你唯独不要跟我比这个。”

    白溪突然站起身,椅子倒飞出去,堂堂元婴,后退数步,跪倒在地,开始磕头,“隐官大人救我!”

    因为那位年轻隐官不再单独一人,身后站着那位凭空现身的玉璞境剑仙米裕了。

    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笑问道:“方寸物,咫尺物,私人的,山门的,都拿出来吧,记得帮忙打开。如果诚意足够了,我不介意让你因祸得福,坐一坐山水窟第一把交椅。我境界如何,来历如何,你估计现在都还迷糊着,但我是怎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最喜欢追求利益最大化。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珍惜。”

    半盏茶功夫过后。

    年轻隐官身前桌上,搁放着一方海屋添筹样式的古朴砚台,是山水窟的咫尺物,还有一把脂粉气颇重的团扇,是这位渡船管事的私人方寸物,都搁放了不少好东西和神仙钱。

    一些个山水窟密事,也被白溪抖落得七七八八,当然不会竹筒倒豆子,真的全部说出来。

    白溪不蠢。

    陈平安更不傻。

    陈平安掏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扇动,同时让那米裕收起了咫尺物和方寸物,真要藏着杀机,米大剑仙上扛得住,就算不是那么扛得住,总不能让一位下五境修士的隐官来扛。

    然后陈平安身体后仰,转头问道:“愣着做什么?做掉他啊。留着佐酒还是下饭啊?”

    白溪与米裕皆是一愣。

    然后天地又是悄然一变。

    米裕一剑砍下,竟是极为顺畅,与身在剑气长城差不多,半点没有小天地的压胜气息,反观那位老元婴修士就要凝滞些许。

    这一快一慢,加上玉璞境剑仙与元婴练气士的天壤之别,就毫无悬念了。

    米裕那一剑,直接将元婴白溪身躯一分为二,不但如此,还将对方一颗金丹、与那元婴皆砍成两半。

    只是当米裕要再递出一剑,年轻隐官却出手,以当年与书简湖刘志茂做买卖换来的一桩秘术,拘押了对方的残余魂魄,聚拢起来,攥在手心,微笑道:“求我救你,我便救你,开心不开心?如何谢我?”

    痛苦不已的那团魂魄,忍住不去哀嚎,颤声道:“隐官大人只管说,只管提要求……”

    陈平安微笑道:“说了让你诚意些,不听?结果如何,不太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与我说一说山水窟真正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可活。你境界太高了,让你当那山水窟下任宗主,我不放心,现在正好,境界稀烂,将来次次见我,就只能靠着神仙钱来凑。”

    那魂魄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些山水窟老祖的隐秘事迹,以及山水窟出了名的“狡兔三窟,财宝四散”。

    “以死谢我。”

    陈平安点了点头,五指一握,将那孱弱至极的魂魄,以拳罡悉数碾杀,然后合拢折扇,轻轻挥动驱散那些虚无缥缈的魂魄灰烬,以折扇抵住心口,笑眯眯道:“意外不意外?”

    米裕已经半点不奇怪了。

    陈平安站起身,收起折扇,问道:“陆芝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宰杀那头名不副实的飞升境大妖,再就是有没有可能,问出大妖的真身一事?”

    米裕一脸为难。

    他问谁去?问陆芝?她哪里稀罕搭理自己。问陈淳安?米裕都没这脸皮。

    陈平安无奈道:“米大剑仙,你就长点心吧你。”

    米裕比较委屈。

    然后米裕好奇更多,环顾四周,瞧出了一些端倪,再绣花枕头的上五境剑修,那也是剑仙,眼光还是有的。

    这就是咱们隐官大人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收回了那把本命飞剑,走到窗台那边。

    米裕收剑在鞘,一旁护卫。

    一座日月天地,一位女子大剑仙陆芝,与那飞升境大妖打得天翻地覆。

    一座笼中雀小天地,米裕出剑斩杀元婴白溪,魂魄又被陈平安以秘术拘押、再以拳罡震杀。

    这艘瓦盆渡船的其他所有练气士,始终毫无察觉异样。

    在那之后。

    瓦盆渡船安然无恙,依旧去往扶摇洲山水窟。

    只是少了一位鬼鬼祟祟的飞升境大妖,以及身死道消的船主白溪。

    多出了一位陆芝,陈淳安并未随行,却交给了陆芝一块儒家玉佩。

    再就是邵云岩,负责帮着陆芝收拾山水窟的那个烂摊子。

    烂摊子是烂摊子,神仙钱真不少。

    邵剑仙的春幡斋,名义上是可以得到一成收益的。

    只不过如今整个春幡斋都是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私产”,邵云岩都不明白这一成收益,有什么意义。

    具体如何处置山水窟,那些个步骤,陈平安都已经跟陆芝和邵云岩讲清楚。

    陆芝听得心不在焉,反正有邵云岩在,她此去扶摇洲,还要小小闭关一次。

    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情,她不喜欢,更不擅长。

    至于谢松花,则要返回江高台那艘南箕渡船,一同去往皑皑洲。

    分别之前,年轻隐官又忍不住絮叨起了那两个小娃儿,谢松花大怒,问这家伙,难不成那两个娃儿,是你我女儿不成?

    年轻隐官这才闭嘴。

    米裕挺乐呵,就是没敢流露出半点。

    毕竟能够让咱们隐官大人吃瘪的人,绝对不多,极少极少。

    陈平安和米裕则一起乘坐符舟,返回倒悬山。

    陈平安站在渡船头,回头瞥了眼米裕。

    懒洋洋坐在渡船尾的米裕,顿时有些不自在,咋的,又有重担要落在自己肩上了?

    来来来,尽管来,我米大剑仙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隐官一脉的扛把子!

    陈平安笑道:“忙活来忙活去,邵剑仙得了山水窟一成收益,谢剑仙还清了人情,陆大剑仙得了一份剑道裨益,外加那颗飞升境妖丹,咱们米剑仙也提升了佩剑品秩,那咫尺物和方寸物也是咱们隐官一脉的公家所得,好像就我一人奔波万里没啥事?”

    米裕正色道:“隐官大人运筹帷幄,斩杀飞升境大妖是首功,当之无愧……”

    陈平安打断米裕的言语,啧啧道:“就你这点溜须拍马的本事,到了我家乡那山头,别说供奉,当个记名弟子都不配。”

    米裕伤心不已。

    他本就不擅长此道,他的大道所在,一直是与好看女子以真心换真心啊。

    只是米裕很快亡羊补牢说了一句,“真要到了那边,隐官大人只管将那些造访山头的各路仙子,交由我待客,只要出了半点纰漏,随便隐官大人问责。”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死远点。我家山头的风气,本来就已经够玄乎了,连我这山主都有扳不回来的迹象,再加上你,以后名声还不得烂大街。”

    米裕委屈得不行。

    米裕犹豫了一下,好奇询问道:“隐官大人为何不收下陆芝赠送的那颗妖丹?她是真不愿意收下。按照隐官一脉的战功计算,也该是隐官大人得到此物才对。”

    陈平安坐下身,望向碧波万里浩渺无垠的壮阔景象,说道:“我也不是没收,是收下了的,只是劳烦陆芝转交给南婆娑洲一个朋友。”

    米裕哦了一声,突然有些后知后觉,得了一颗飞升境大妖的妖丹,搁在浩然天下,约莫是得了飞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

    这也叫“没啥事”?

    陈平安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笑眯眯转过头,“嗯?”

    米裕立即感慨道:“隐官大人两袖清风,不愧是神仙中人啊,浩然天下所有才子佳人、神怪志异小说当中,都该将那‘谪仙人’悉数换成‘陈平安’三字。”

    米裕觉得自己渐入佳境了,虽说依旧不敢与那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郭竹酒过过招,但是与那顾见龙王忻水,在此事上,如今应该算是有了一战之力。

    陈平安转过身,继续望向前方,沉默许久,突然说道:“米裕,很高兴我们能够从陌路人,变成朋友。”

    米裕愣了半天,最后点头说道:“很荣幸遇见陈平安。”

    片刻之后,陈平安说道:“作为临别赠礼,你送给那位中土元婴女修的那把折扇,你亲笔题写了什么内容?”

    米裕有些笑容尴尬,“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儿女情长,说了只会让隐官大人笑话的,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陈平安却说道:“说说看。”

    只说与女子相处之道,米裕的修行境界,可谓高耸入云。

    米裕犹豫不定,“那我可真就献丑了?”

    毕竟这位年轻隐官在隐官大人之前,还是那二掌柜,百剑仙印谱与?剑仙印谱,以及那么多的扇面题款,米裕极有可能是整个剑气长城,最为用心钻研的一位剑仙了,学问多门道多,尤其是那些深受女子喜欢的扇面,让米裕一一打听来再抄录纸上,看遍之后,米裕反复揣摩,只觉得受益匪浅。

    米裕其实内心深处,也觉得自己那扇面题款,最少也该有二掌柜的七八成功力了。

    这会儿渡船反正也无外人,就当是切磋道法了,拿出来说道说道,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

    扇子两面,一写“怜取眼前人,却把青梅嗅。瘦应因此瘦,羞亦为郎羞。”

    另外一面,则写“行也思卿,坐也思卿,行不得坐难安。思卿不见卿,遇酒且呵呵,人生有几何。”

    陈平安听了后,沉默很久。

    最后忍不住骂道:“滚出渡船御剑去。”

    实在是陈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在男女情爱这条最讲天赋、不谈修行的道路上,注定是连那米裕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遭了无妄之灾的米大剑仙,只得悻悻然起身,乖乖离了符舟渡船,在不远处御剑远游。

    到了倒悬山,先走了一趟春幡斋,这栋宅邸在四大私宅当中最特殊的一件事,在于整座春幡斋都是炼化之物,从建造之初,邵云岩就设置极多的阵法符?,故而春幡斋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扎根这方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反观耗资更多的猿蹂府,就无此考虑,至于梅花园子,更不可能被炼化。

    邵云岩将大阵枢纽宝物交给了陈平安。

    陈平安确定一番细节后,才带着米裕离开春幡斋。

    晏溟和纳兰彩焕留在宅邸当中,负责接待陆续靠岸的其他八洲渡船管事。

    米裕也会留下,只是依然需要护送陈平安走到连接两座大天地的门口那边,好奇问道:“为何次次不走更靠近春幡斋的那道旧门,守在那边的张禄前辈,与那个喜欢看书的小道童,都挺有意思的。”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米裕本就是随口一问,也懒得多想什么。

    将隐官大人送到门口后,米裕就需要返回春幡斋,好些个女子船主或是渡船修士,与他都是旧识,可惜俱是有缘无分的那种遗憾。

    陈平安到了避暑行宫大堂,所有人都抬起头。

    郭竹酒第一开口,“师父,这次出门,宰杀了几头飞升境大妖?”

    陈平安有些疲惫,便坐在门槛那边,“就一头。”

    郭竹酒眨了眨眼睛,“还真有啊?师父,我可不晓得接下去咋个说喽!”

    剑仙愁苗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真有。”

    愁苗抱拳却没有说什么。

    第一拨去城头出剑的三位剑修,是愁苗,董不得,邓凉,已经归来。

    因为米裕被陈平安带去了春幡斋,所以如今只有庞元济和林君璧去了那边出剑。

    陈平安说道:“到底不如这儿自在,我偷个懒休息会儿,你们先忙。”

    屋内众人便各自忙碌起来。

    哪怕是郭竹酒,也拗着性子,没起身去找师父唠唠嗑。

    如今隐官一脉,逐渐形成了几座小山头。

    林君璧和庞元济,比较投缘,庞元济如今心气不高,除了做事情,也就是偶尔会与林君璧下一盘棋,算是请教。

    庞元济学棋很快。林君璧在棋盘之外,成长极快,隐官一脉其余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外乡剑修宋高元,与罗真意、徐凝、常太清,比较说得来。

    邓凉喜欢隔三岔五就与董不得聊几句,瞎子也知道这位野修出身、最终跻身宗门谱牒仙师的元婴剑修,所求为何。

    只是董不得眼中没有邓凉,也谁都看得出来。

    私底下,陈平安曾经与邓凉开过玩笑,说我可是陈三秋的好兄弟,你再这样,我就把陈三秋拉进隐官一脉了。

    邓凉大笑,说没事,我是元婴剑修,那位陈大少爷才金丹瓶颈。只要隐官大人不拉偏架,保证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然后邓凉又补了一句,即便不谈境界,只说喝酒,陈大少爷一样不是敌手。

    顾见龙和王忻水,加上曹衮,玄参,成了四大护法一般的存在,共进退,十分默契,并且喜欢唯郭竹酒马首是瞻,只要郭竹酒使出师门绝学,其余四人,个个跟上。

    说到底,这四个年轻人,就是与隐官大人走得近的,并且还能够不要脸的。

    今天是例外,实在是斩杀一头隐匿飞升境大妖的功劳,太过惊世骇俗,让顾见龙四个都没敢说话。

    林君璧,玄参,都是手谈高手,经常一起下棋。

    陈平安也会帮着玄参指点江山,玄参傻了吧唧的不长记性,次次听了隐官大人的指点,次次兵败如山倒。

    郭竹酒就埋怨玄参怎么跟不上师父的念头,浪费了师父的一句句足可奠定胜局的金玉良言。

    顾见龙和王忻水,不懂下棋,喜欢起哄,一个负责为玄参摇旗呐喊,一个负责絮叨林君璧,美其名曰攻心之法。

    庞元济经常会在避暑行宫,寻一处僻静地方,独自发呆。

    愁苗会为邓凉、宋高元在内的所有年轻晚辈,指点剑术,只要愿意问,已是剑仙的愁苗就愿意细心讲。

    董不得时不时就拉上罗真意,一起说那女子闺房言语,原本喜欢一天到晚板着脸的罗真意,眉眼稍稍多了些女子温婉。

    郭竹酒反而是那个最没山头的一个,与愁苗剑仙也能请教剑术,与庞元济也能瞎扯,更喜欢凑到董不得与罗真意那边去,小姑娘强行与两位剑气长城的老姑娘嘀嘀咕咕,自然次次都是咚咚咚,不是脑袋磕桌子就是撞墙,以此收官,从无例外。

    陈平安觉得这些都是好事情,

    一个人的心境,不能始终紧绷,舒缓有度,才能长久。

    隐官一脉,各司其职的同时,相互补充,差不缺漏,取长补短,其实已经算是有条不紊,步入正轨。

    陈平安已经不能奢望这些剑修做得更好,但是心中是如此想,身为隐官大人,某些时候,恶人还是得做。

    真要论阴阳怪气说话的本事,用一些漂亮话说尖酸刻薄的内容,陈平安才是真正的宗师,此中高手的顾见龙,自愧不如多矣。

    当然前提是说得到点子上,不然一味挖苦,只会适得其反。

    陈平安想起一事,将那山水窟瓦盆渡船得来的咫尺物和方寸物,抛给负责汇总记录的郭竹酒,笑道:“是额外收益。”

    然后陈平安说了此次远游的详细过程,不能说的内容,就一笔带过。例如具体是怎样从一位元婴船主那边,得出了山水窟诸多**内幕,又是如何能够保证将其击杀的同时,又保全了那砚台与团扇,尤其是连开门之法都知晓了。

    郭竹酒腾空了自己那张桌案,小姑娘两眼放光,伸手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掌心,然后双手双指捻动,念叨着开工开工,才开始清点咫尺物和方寸物里边的仙家宝物,以及那一大堆神仙钱。

    董不得笑道:“隐官大人,你与我们实话实说,是不是有那本命物,名叫聚宝盆?”

    先前回来一趟避暑行宫,从春幡斋带回了一百一十多件仙家宝物。

    这次离开了倒悬山一趟,又带回来这两件山上重宝,以及里边藏着的丰厚家当。

    郭竹酒头也不抬,哼哼道:“也就是我师父仗义,故意收敛了神通,不然今儿走一趟南婆娑洲,明天跑一趟中土神洲,金山银山都给搬来了。”

    陈平安笑道:“金山银山搬不来,倒是给你带了个不值钱的雪球。你先忙手头事情,回头我们可以堆几个小些的雪人。”

    陈平安从自家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个大雪球。

    在剑气长城别处,雪球此物难久留,但是在避暑行宫,只要放在那棵大树下边,估计什么都不管,也能保存好几天。

    郭竹酒欢天喜地,“师父,又送礼给我啦?!亏得大师姐瞧不见,不然就要跟我换着师姐师妹当嘞!”

    陈平安神色温柔,微笑道:“悠着点,你大师姐记仇,她那小账本,连我这个师父都不给看的。”

    郭竹酒坐在原地,肩头左摇右晃,也是学那大师姐的,今儿她真是贼开心,都破天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小锣鼓儿也不在手边,遗憾遗憾。

    然后屋内众人,就看到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年轻隐官,弯着腰,背对着他们,在这夏日酷暑的时节,在这气候最清凉的避暑行宫,开始堆起了小雪人。

    陈平安突然说道:“关于飞升境大妖‘边境’一事,不要对林君璧心怀芥蒂,与他全无关系。对方处心积虑成为林君璧的师兄,所谋甚大。”

    愁苗笑道:“我们都在等隐官大人这句话。”

    果然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陈平安又说道:“对了,这山水窟家当珍藏,咱们隐官一脉是没分账的。”

    嘘声四起。

    郭竹酒双手拍打桌面,嚷着放肆放肆,算是唯一一个护着隐官大人的。

    顾见龙和王忻水闹得最凶,使劲口哨。

    就连罗真意都跟着董不得一起埋怨起来。

    玄参与曹衮更是哀叹不已,说这苦兮兮抠搜搜的日子没法过了。

    陈平安哈哈笑道:“这下子是真没了。”

    郭竹酒幸灾乐祸道:“一个个小脑阔儿不太灵光哦。”

    陈平安招了招手,“来瞅瞅师父堆的小雪人。”

    郭竹酒蹦跳起来,飞快背起小竹箱,大摇大摆跨过门槛,一屁股坐下,愣了半天,怯生生问道:“师父,这是谁啊?是我那大师姐,对吧?”

    小雪人那大脑阔上插了两枚歪斜竹叶,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手上拎了一根竹枝,瞧着傻了吧唧的,不俊啊。

    陈平安微笑道:“送你了,搁桌上。”

    郭竹酒皱紧眉头,故作沉思状。

    转头瞥了眼董不得,后者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按住桌面。

    郭竹酒只好捧着小雪人,默默坐回原位,谨遵师命,老老实实将那小雪人放在桌上,然后挪了挪它的位置,背对自己,面朝董不得。

    陈平安拍了拍手,站起身。

    想起了那两个已经被谢松花带去皑皑洲的孩子,以后魏晋,邵云岩,以及所有离开剑气长城的返乡剑仙,都会带走一两位年纪还很小、境界还不高的剑修胚子。

    蒲公英,随风去他乡。

    希望剑气长城的这些孩子,将来都会是一个个从骊珠洞天离乡远游的刘羡阳,陈平安。甚至可以活得更好,更有出息。

第六百三十八章 代大匠斫者

    陈平安与隐官一脉剑修讲了那压胜一事,此中道理,剑修们都懂,只是陈平安举了个例子,让愁苗剑仙都觉得有嚼头。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曾经到过年轻隐官的家乡,在那骊珠洞天,隐藏身份,摆摊子算命,待了十多年之久。

    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压制,一直就是飞升境。

    王忻水有些埋怨隐官大人,这种惊世骇俗的故事,早不说?早说了,他对隐官大人的敬仰,早就得有飞升境了,哪里会是现在的元婴境瓶颈。

    在最向年轻隐官靠拢的最新六人小山头当中,郭竹酒境界最高,高不可攀,所以有资格按照悟性、成就来评点众人,顾见龙的某些公道话,连郭竹酒都觉得别开生面,让人意外,所以境界不低,有了仙人境,仅次于她。玄参因为下棋的缘故,有了一份撒手锏,就像那大宗子弟得了一部绝世秘籍,直通上五境,得了玉璞境,大道可期。曹衮上此山学此道,太晚,又不够勤勉,只有金丹境。王忻水是元婴瓶颈,至于那个米裕剑仙,资质差,没诚心,地仙都不是。

    今天陈平安又出门散步,郭竹酒忙完了手头事务,挪了挪桌上小雪人的位置,拍了拍它的脑袋,然后背起小竹箱飞奔出去。

    被她美其名曰来自“小郭竹酒”的凝视与督促,小雪人看着谁,是关怀勉励,小雪人手中竹枝所指,是督促,谁敢不用心做事,竹枝作飞剑,小心狗头不保。

    师父今天还是这般走得慢,郭竹酒没跑几步路就追上了。

    郭竹酒问道:“师父,你最近走路为什么这么慢?是在修行吗?”

    陈平安笑道:“是的啊,在修心。”

    郭竹酒在一旁转圆圈,始终面朝师父,“这一门通天大的学问,弟子不用学吧?学也学不来吧?”

    陈平安说道:“谁都学得来,但是不用学。”

    小姑娘既开心又犯愁。

    陈平安在一处僻静院落,捻出横江水符和撮壤土符各一张,“师父给你画一幅浩然天下的形势图。”

    地面上每起一洲,便与小姑娘大致说些风土人情,有些是亲眼所见,有些是书上记载,道听途说。

    有一座观道观的东南桐叶洲,师父家乡的东宝瓶洲,最多剑修游历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天下雪花钱出产地的皑皑洲,佛家昌盛的西北流霞洲,有一座远古战场遗址的西金甲洲,如今动乱不已的西南扶摇洲,醇儒陈氏所在的南婆娑洲。

    林君璧的家乡,中土神洲。

    郭竹酒蹲在廊道中,看着那幅地图,感叹道:“天圆地方唉。咋个不是天圆地圆,那么师父在家乡宝瓶洲,想要去游历那金甲洲便近了,哪里需要绕这么远的路。”

    陈平安笑道:“因为所有的天下,以及所有的洞天福地,都是破碎之后的新版图,若是都找到了,再加上如今儒家圣人们新发现的第五座天下,一起拼凑出来,兴许就是天大圆地小圆,好似圆套圆、月中月的场景了。”

    在那去往大隋山崖书院的游学途中,曾经小宝瓶就有此问,只是当时回答此问的,是近乎无所不知的崔东山。

    然后崔东山取出了一只水碗,一根刚刚攀折下来的翠绿树枝,以及手里随便捡来的一块石子,崔东山故作神秘,询问众人,关于天地,有何感想。

    可惜当时米饭煮熟了,炖鱼也香气弥漫,便没人搭理他。

    崔东山便丢了石子,将那树枝斜插在后衣领当中,倒了碗中水,与陈平安求了一碗米饭。

    陈平安说要去找不知藏在哪里发呆的庞元济,郭竹酒便跳起身,喊了声得令,飞奔离开。

    郭竹酒回了大堂,气氛依旧有些沉闷凝重。

    师父在的时候,还好。

    只要师父不在的时候,就更加让人喘不过气来。

    郭竹酒摘了竹箱,放在脚边。

    在那件事情发生后,林君璧询问隐官大人,是否可以将飞升境大妖边境被斩杀于倒悬山之外的事迹,告知剑气长城所有的剑修。

    不然长久以往,人心起伏涌动,万一如洪水决堤,很容易影响整个战局走势。

    陈平安却只说没必要,可以再等等。

    沸沸扬扬的议论,针对的,只是他这个隐官大人,不是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那就暂时关系不大。

    庞元济坐在一处廊道栏杆上,怔怔无言。

    心事重重,无话可说。

    听到了脚步声,庞元济转头望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结果庞元济等了许久,才等到那家伙坐在身边。

    好像陈平安最近每次离开大堂,就只是散步,步伐依旧,就是个慢字。

    陈平安坐在一旁,递过去一壶酒,“是春幡斋的仙家酒酿,很贵的,滋味不比竹海洞天酒差了。”

    庞元济摇摇头,“算了,不喝酒很久了。”

    陈平安看着这个满脸胡茬的家伙,说道:“说些让心里痛快些的言语,不用顾忌什么,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怨气的,只是自己觉得没道理,便只好忍着,其实没必要如此。当自己是酒缸里呢,攒着伤心事,能酿出美酒来?”

    庞元济说道:“你应该逛过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两处的角角落落了吧?”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可惜没什么隐秘机关,找不到什么意外之财。”

    庞元济轻声道:“但是你一定不会有我的那种感受,不是如今我才如此觉得,是我进入旧隐官一脉没多久,就发现了的。”

    “什么感受?说说看。”

    陈平安揭开那坛酒泥封,喝了口酒,说道:“我只管喝酒,听你的牢骚。不用讲道理,有些时候,发泄情绪本身,就是一种道理。”

    庞元济神色恍惚,喃喃道:“两处宅子,有一件多余之物吗?有任何零零碎碎的装饰物件吗?什么都没有,我师父离开剑气长城的时候,‘隐官’玉牌留下了,所有的秘录档案留下了,然后我独自留在这边,就只有一个感觉,好像师父这辈子就没来过这座避暑行宫。我这段时间,就一直想,师父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想什么,做什么呢?她会不会也有伤心失望了又不能与人说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师父,就该是一直强大无敌,一次次杀妖,我从来都不这么觉得。”

    说到这里,庞元济看了眼城头,说起了师父萧?簦?悴挥勺灾飨肫鹆四俏焕洗蠼o伞?/p>

    两处隐官行宫是如此寂寥,那么唯有一座茅屋的老大剑仙,更是如此吧。

    好像剑气长城这边,也极少有人细究深思过老大剑仙在想什么,有怎样的感受。

    陈平安环顾四周,点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宅子确实空荡荡的,这说明你师父萧?簦?芾骱Αv挥幸桓瞿谛募?淝看笄易晕业娜耍?呕崛?徊辉谝馍硗馕铩d阕霾坏剑?比晃乙沧霾坏健!?/p>

    事实上,陈平安对于一个陌生环境的感受,要对某个陌生人,感触更早,更多。

    只是话不能这么聊。

    庞元济眼眶泛红,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气,惨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对我师父破口大骂,最少也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毕竟他庞元济的师父,在战场上,差点一拳打杀了这位年轻隐官的师兄左右。

    而且还是以一种最不光彩的方式出手偷袭。

    一个人在最伤心处的自嘲,便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陈平安摇摇头,喝着酒,“要讲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几箩筐都不够我说的,怎么骂你们这对师徒都不过分。没意思。总要容得下别人有私心,不然到最后,心累的还是自己,何苦来哉。”

    陈平安继续说道:“不谈萧?糇詈笈驯湟皇拢??娼f?こ亲隽硕嗌偈虑椋?闱宄??乙睬宄?v劣谒??闻驯洌?挡欢ㄎ冶饶愀?斫猓?蛭?沂桥怨廴恕v徊还?毕掠胍院螅?f?こ切矶嘟o伞13p蓿?蠖嘌≡裢?牵?行┦枪室獾模?行┦俏扌牡模??偈?抢斫馊床唤邮艿摹k?晕夜兰普獠攀悄阕畋锴?牡胤剑俊?/p>

    庞元济默不作声。

    陈平安灌了一大口酒,笑道:“的确有那私心的庞元济,依旧做着新隐官一脉的剑修事情,半点不比别人差。论事,你又没亏欠剑气长城半点,论心,你更没有愧对师徒情分,还要奢望庞元济如何,才算做得好?”

    所以陈平安并不觉得庞元济的修行之路,因为剑心不稳,好似鬼打墙,就这么走到断头路了。

    庞元济苦笑道:“就算听你这么说,我心里也没好受半点啊。”

    陈平安说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庞元济都不太想听这个问题,定然揪心不舒心。

    陈平安问道:“如果在萧?舻莩瞿且蝗??螅?偕枘憧梢粤12瓷钡羲??釉?没嵩趺醋觯俊?/p>

    庞元济下意识学那师徒双手笼袖,垮着双肩与精神气,庞元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平安笑道:“反正横竖都是难受,干脆让你更难受点。”

    庞元济很想说问过了,隐官大人你可以继续忙碌去了。

    不曾想那人又道:“不如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庞元济问道:“是不是我不给出答案,你就能够一直问下去?”

    陈平安喝着酒,只管自己询问,“听说了那林君璧的师兄边境,竟然是一头飞升境大妖,你内心深处,会不会稍稍好受一点?又会不会因为与林君璧是朋友了,然后发现竟然会如此认为,便更加难受?”

    庞元济满脸苦涩。

    陈平安拍了拍庞元济的肩膀,“你啊,就熬着吧,逃是逃不掉的。关了门可以不见人,本心呢,如何能够不见面?”

    谁还没几个道理挂嘴边?天底下就数骗自己最容易。

    陈平安没有得寸进尺,喝了一大口酒,准备由着庞元济一个人清净独处。

    庞元济转头问道:“陈平安,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

    陈平安惊讶道:“这也看得出来?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藏私,功力那是极其深厚的。庞兄,好眼力啊。”

    庞元济疑惑道:“真有?”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真的假的,在这种事情上,咱俩是难兄难弟。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找你喝酒,让你心里不得劲儿,我心里就得劲了。”

    庞元济叹了口气,病恹恹道:“我求你滚吧。”

    陈平安跳下栏杆,笑道:“与隐官大人这么讲话,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欺负老实人好说话,要不得。”

    庞元济突然说道:“陈平安,我就不下城头厮杀了。”

    廊道中陈平安转过身,笑道:“只要你自己不怕外边的骂声和腹诽更多,那么在我这边,你用不担心什么。新隐官一脉,没有规矩要求剑修必须出城杀妖。”

    庞元济脸色悲苦,惨然道:“果然是难兄难弟。”

    陈平安笑道:“什么时候你能够学一学林君璧,自己消受,苦中作乐,便是修心有成了。”

    庞元济留在原地发呆。

    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的问剑,还在持续。

    但是在这期间,蛮荒天下做了一件问剑之外的事情,巅峰大妖仰止,那位帝王冠冕的龙袍女子,重返战场,悬停高空,手中拎着一个半死之人,是一位在蛮荒天下腹地阻滞一支大军北上的剑仙。仰止与辈分相当的黄鸾各有斩获,只是黄鸾截杀的两位剑仙,皆已尸骨无存,魂魄消散,仰止却生擒了一位剑仙。

    那天战场上,仰止五指攥住那位濒死剑仙的头颅,站在两道剑气洪流不远处,先将这位剑仙的身世根脚、在蛮荒天下做了哪些事情,一一道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仰止将那剑仙血肉剥离殆尽,这个过程极其缓慢,先去血肉,再碎筋骨,紧接着剐出一颗金丹,寸寸消磨,又将那元婴一点点绞杀,最后才是一一抽取、震散剑仙魂魄。

    在仰止现身之后。

    隐官一脉的飞剑便传讯剑气长城各处,并且是那把篆刻“隐官”的飞剑。

    不许任何剑仙、剑修擅自问剑仰止。

    后来数位大剑仙私底下飞剑传讯避暑行宫,询问能否剑阵依旧,但是准许他们合力打断那仰止的举动。

    隐官一脉的飞剑回信,依旧是不准大剑仙私自出手,小心黄鸾在内的巅峰大妖,都在守株待兔,这场手段更加明显的埋伏,极有可能比先前五山之中藏匿大妖,更加致命。那仰止站立位置,太有讲究了,稍稍靠后,这个稍稍靠后,极有可能就可以赚取一两位剑气长城大剑仙的性命。

    一旦战事蔓延开来,双方最顶尖的战力纷纷入场,无论双方折损如何,都会极快推进这场战事的进程。

    纳兰烧苇,岳青,姚连云在内,都忍住了不出剑,但是人人心中积郁,注定不会少。

    连岳青都骂了一句娘。

    姚连云更是脸色阴沉。

    在这之前,这位姚氏家主可是每天神清气爽的,次次出剑,极其酣畅淋漓,可谓神完气足。

    最大的问题,在于剑仙们听从隐官一脉调令。

    但是有一拨年轻剑修却悲愤欲绝,反而比剑仙率先出剑,一时间数十把飞剑,问剑大妖仰止。

    如果不是数位大剑仙立即出手拦阻,说不定立即就会有一百多把本命飞剑,齐齐掠向那头大妖,一旦如此,只会有更多飞剑跟上,到时候整座剑阵,极有可能就会随之出现分流。

    而那仰止的应对,更是充满了意外,见那几位大剑仙阻断了后续问剑后,非但没有打烂任何一把近身飞剑,然后随手驾驭那些失去控制的城头剑修飞剑,近了那位下场惨绝人寰的剑仙,好似故意让这位临终剑仙与那些年轻剑修打个照面,最后她再将那三十九把飞剑一一抛还给城头,任由它们安然返回剑阵当中。

    仰止最后震碎手中剑仙残余魂魄,大笑道:“好一个剑气长城,好一个杀力通天的剑仙,人人见死不救,轮到一群小小剑修,拼了性命不要,都愿意出剑来救。前者惜命我理解,后者愚蠢我敬重!”

    在那之后,剑气长城的人心,比那上任隐官萧?襞烟咏f?こ牵?鋈?厣俗笥遥?坪醺?痈丛印?/p>

    隐官一脉对于城头之上,原本已经愈发顺畅的指挥调度,逐渐出现了这里一点、那边一处的稍稍凝滞。

    剑气长城之上,私底下出现了一个发自肺腑的悲愤说法。

    “又不用你隐官大人涉险,不用你死,为何不救?!我们剑修自己愿死,为何不肯?”

    随后便演化出更多的言论。

    “今日那剑仙拼了大道性命不顾,也要在蛮荒天下腹地出剑杀敌,尚且不救,以后蛮荒天下蚁附攻城,只要有可能是个陷阱,隐官大人又会救哪个剑修?”

    “连那头大妖尚且敬重出剑赴死之人,不曾想倒是我们的自家人,如此冷酷无情,处处算计事事算计,这样的隐官,当真有益于剑气长城?当真比得上前任隐官的所作所为,最少后者在叛变之前,还敢亲身陷阵,一场场大战,斩杀妖族,不计其数!”

    有了这些浮出水面的说法,便意味着肯定藏着更多的念头与想法,藏在人心水深处。

    陈平安走回大堂外,刚好宋高元、曹衮和玄参三人从城头收剑返回,接下去就该轮到罗真意、徐凝和常太清三位本土剑修,去城头出剑。

    宋高元和曹衮都脸色郁郁。

    玄参相对年纪最小,反而是最看得开的一个剑修,还有点笑脸,说道:“隐官大人,我劝罗真意三人暂时别去城头了,一来会被孤立,很多时候,反而会被其他剑修争抢战场,咱们出剑效果几乎没有,再者他们虽然没说我们三人如何,可是提及隐官大人,可没什么好话,也没有半点需要忌讳的意思。”

    最早两拨去往城头杀妖的隐官一脉剑修,大多负伤而返,此次玄参三人却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罗真意三人站在门口那边,眼神询问年轻隐官。

    去不去,还是隐官大人说了算。

    陈平安转头说道:“去还是要去的。”

    罗真意点了点头,与其余两位剑修御剑离去。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曹衮神色萎靡,“我们半点不辛苦。”

    陈平安安慰道:“如此才是真心辛苦。”

    曹衮笑容牵强,欲言又止。

    一起返回了大堂各自落座。

    林君璧无奈道:“又不能敞开了与所有人说,如今浩然天下八洲渡船,与我们的买卖,已经大不相同,我们有希望将这场战事拉长,足可让蛮荒天下耗费更多的家底,便是那些巅峰大妖都要个个肉疼。我们推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第一次看到了一点点胜利希望,岂可因为仰止的那点下作伎俩,就功亏一篑。”

    玄参闷闷不乐道:“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

    曹衮点头附和道:“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林君璧苦笑道:“你们这是乱用圣人言语,何况又不是什么宽慰人心的话。”

    陈平安笑道:“不谈圣人本义,只说用在此时此地,别有韵味。”

    极少说话的愁苗剑仙竟然也有了些心得,“眼中事实是事实,终究却非真相,如此一来最难讲理。”

    许多争执不休的吵架,不在于一方极端无理一方极端占理,而在于各有其理,各有多少与对错。

    林君璧问道:“此局能解?”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何解?”

    “先认定其无解。”

    众人皆哑然。

    唯有林君璧似有所悟。

    等到庞元济返回落座后。

    陈平安就以心声与三人言语,愁苗剑仙,林君璧,庞元济。

    愁苗剑仙直接拒绝了。

    庞元济则郁闷不已,懒得多说一个字。

    林君璧问道:“隐官大人,明明是你揪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为何要将这桩天大奇功,分摊到我们三人头上?”

    陈平安微笑道:“破局啊。若是功劳在我一人,如今谁信?即便信了,又能如何?对了,等到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们,人心落到了谷底,比如成群结队,来避暑行宫外边嚷嚷的时候,境界最高的愁苗剑仙,负责登城,拎出那颗大妖头颅,还礼蛮荒天下。”

    庞元济说道:“早知道我就应该答应喝酒,醉死在外边了。”

    郭竹酒不知道师父与谁在嘀咕些什么。

    应该是在商量事情。

    郭竹酒最后低头看着桌上归她保管的两件咫尺物方寸物,都是扶摇洲山水窟的孝敬。

    那件古砚咫尺物,是一方夔龙纹虫蛀砚台。刻有鉴藏印:云垂水立,文字缘深。

    至于那把宝光流转的团扇,上边字写得也挺秀气:金涟涟,玉团团。老痴顽,梦游月宫,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团圆,灯火百万家。

    师父私底下偷偷与她说了,只要攒了些战功,这两件宝物,咱们师徒自己留下珍藏。

    董不得突然抬头说道:“绿端,那方寸物扇子,我可是早早相中了的。”

    郭竹酒问道:“如果是陈三秋怀里揣过的,董姐姐你要不要?”

    董不得冷笑道:“陈三秋想要见着这扇子的面,你得先把避暑行宫的墙壁撞烂,以此开路。”

    郭竹酒伸手一拍额头,得意洋洋道:“我这铁头功,可了不得,师父都比不了。”

    陈平安笑道:“不想比这个,记住,这不是什么师门绝学,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郭竹酒点头道:“大师姐的那套疯魔剑法,加上我这门绝学,以后都可以发扬光大!”

    陈平安摆摆手,继续凝视着地上那幅画卷。

    郭竹酒摸了摸小雪人的小脑阔儿,越来越小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陆芝是不是应该快要返回倒悬山了?”

    林君璧点头道:“不出意外,应该与邵云岩在今天返回。”

    陈平安起身道:“愁苗,陪我去一趟倒悬山。”

    春幡斋。

    米裕对待翻账查账一事,一丝不苟,十分专注。

    这其实不是米裕所擅长的,说句难听的,经过晏溟、纳兰彩焕之手的账本,如果他们俩真想要假公济私,米裕能够找出纰漏来,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年轻隐官看过了,然后让死记硬背了的米裕过来捎话。所以纳兰彩焕与晏溟,才是相互合作又能够相互掣肘,米裕不过是那位年轻隐官安插在春幡斋的钉子,做做样子罢了,纳兰彩焕看待米裕,无非是第二个故意喝那竹海洞天酒的剑仙高魁,与那年轻隐官沾了关系的,对她都没安好心。

    只是米裕经常会遇到疑难症结,就询问晏溟其中关键诀窍。

    晏溟对米裕观感极差,只能算是有一说一,好脸色是绝对没有的。

    剑气长城,但凡有点志向的,无论境界是不是剑仙,无论年纪大小,对这位喜好醉卧云霞的米剑仙,象都好不到哪里去。

    米裕竟然问了三次过后,还有以后再问三十次的架势。

    这让纳兰彩焕愈发觉得眼前这米裕有些陌生了。

    纳兰彩焕也懒得与米裕遮掩什么,直截了当问道:“米裕,你脑子抽筋了?”

    结果米裕来了一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纳兰彩焕也没什么客气话,道:“米裕,你真不适合算账,就别耽误晏家主忙正事了。待人接物一事,别说邵云岩如今不在倒悬山,就算他在春幡斋,邵云岩终究是外乡剑仙,我们这边如果没人提早露面,就只是一个春幡斋一位剑仙,不妥。你之前有句随口说出的恶心言语,其实道理是有点的。”

    米裕好奇问道:“哪句?”

    晏溟说道:“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米裕哈哈大笑,“原来如此。”

    此语得自晏家铺子的某把扇面题款,之所以被米裕放在嘴边,是顺便,主要还是折扇另外一面的那句“佳人未至清香至,人未起身心已动”,让米裕一见倾心。折扇一面文字正经,一面措辞婉约,让米裕觉得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可惜不知被哪位小娘子捷足先登,所幸晏家铺子那边也卖扇面题款的刻印册子,价格还不低。

    房间内,还有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外人。

    春幡斋邵云岩的嫡传弟子,韦文龙,一位术算天才。

    相较于屋内三位外人,韦文龙十分拘谨。

    他只有独自一人,枯坐账房,面对那些外人眼中枯燥乏味的账本,才会如鱼得水。

    说到底,韦文龙就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此生好友,注定唯有数字、神仙钱两物。

    钱粮、理财一事,自古被视为贱业,户部官员甚至会被讥讽为“浊官”,其实山上山下皆如此,例如那些八洲渡船的管事,哪个不是大道无望、破不开各自瓶颈的可怜人。

    再者韦文龙只是金丹修士,面对屋内两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剑修家主,一位听着聊天好像才下五境的米剑仙。

    他确实不太敢喘大气。

    在倒悬山土生土长的练气士,对剑气长城其实不陌生,却也不熟悉。

    反而不如那些故意游历倒悬山的外乡人,后者往往是奔着剑气长城去的。

    像他韦文龙这样的倒悬山人氏,一辈子都没去过剑气长城,反而颇多。

    韦文龙最怕的,其实是那个声名远播的剑仙米裕。

    风流子,最薄情。

    何况还是一位剑仙。

    米裕觉得纳兰彩焕那婆姨说得有理,便虚心纳谏了,起身离开屋子。

    米裕离开之前,神色和善,言语真切,与韦文龙说了句,“文龙啊,你是咱们隐官大人都相当器重的可造之材,莫要妄自菲薄,好好做事,大道可期。以后咱俩就是朋友了。”

    韦文龙赶忙站起身,只是拘谨得很,怯怯懦懦,也没能放出个屁。米裕便愈发觉得这小子真顺眼,让韦文龙坐下做事,不用如此客气。

    米裕走到空无一人的大堂那边,早先属于几位女子修士船主的座位,米裕都多瞥了几眼。

    米裕最后坐在自己那条椅子上,摸出一枚准备送人的玉牌来,此事有些奇怪。

    米裕手中这枚无事牌,篆刻数字九十九,隐官大人离开之前,专门叮嘱过,要送给老龙城范家的渡船桂花岛。

    别说是皑皑洲的南箕船主江高台,就连邵剑仙的面子也没卖。

    可事实上,丁家渡船那个小管事,战战兢兢,私底下找过隐官大人,给出一个连米裕都感到意外的“公道”价格。

    但是丁家也由衷希望将来走账一事,劳烦隐官大人这边劳心了,免得丁家渡船沦为众矢之的,被人记恨。

    年轻隐官笑着答应下来,说春幡斋一定会投桃报李。

    事后米裕问起此事,隐官大人只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龙城丁家是不得已而为之。

    丁家没那女子船主,米剑仙便懒得多想。

    可关于范家跨洲渡船,米裕知道得不少,没办法,桂花岛上有位桂夫人,十分出彩,不在容貌。

    米裕不是那种俗人,清楚女子的好看,分千百种。

    只看那脸蛋胸脯腚儿大长腿的,却不晓得女子有万般好的,简直就是不入流,称不上是他米裕的同道中人。

    老龙城范家,在做跨洲渡船买卖的山头、家族当中,很不起眼。

    其实除了苻家稍稍有那么点薄面,其余几大姓氏的渡船,靠岸了倒悬山,都不值一提。

    就像先前春幡斋大堂议事的那个丁家船主,比那“霓裳”船主柳深都不如。

    只要是关于动人的女子,米裕都会动心,绝不辜负美人。

    米裕很快就记起好像桂花岛上有位桂花小娘,名叫金粟来着,姿容也极佳。

    米裕当然见是没见过她的。

    米裕更不至于为了见金粟而如何,以前不会,如今更不会。

    之前那次春幡斋,能够一口气聚集那么多条渡船,其实大有玄机。

    吴虬,白溪这些个老狐狸,再加上那座在倒悬山有座私宅水精宫的雨龙宗,以及梅花园子,都是出了力的。

    只是隐官大人从头到尾都没提这茬,甚至根本没打算秋后算账。

    到底只是小事。

    像这一次,就只有十二位船主,刚刚得到邀请,会在今夜,被邀请到春幡斋做客议事。

    有些早早停岸倒悬山的船主,大多数都有意无意,选择多逗留了一段时日,既不着急卸货,更不着急离开,就等着春幡斋的请帖。

    除了距离最近的南婆娑洲,先前那些渡船应该都未返回各自大洲,应该依旧还在归途中。

    宝瓶洲除了范家桂花岛,还有一条侯家的渡船“烟灵”。

    应该是得了苻家或是丁家的飞剑传讯,这两艘跨洲渡船,只隔了两天,就先后赶到倒悬山。

    大大小小的八洲渡船,与晏家、纳兰家族,或是孙巨源这些交友广泛的剑仙,其实都有或多或少的私交,道理很简单,剑气长城这边,大族豪阀剑仙或是子弟,会有诸多稀奇古怪的要求,重金购买那些奇珍古玩不去说,光是价格翻了不知多少的山珍海味,就多达将近百余种。侯家渡船“烟灵”,便会在物资之外,又专供奇香,让仙家山头编织香囊十六种,卖给剑气长城的那拨固定买家。

    关于此事,隐官一脉有过不小的争执,林君璧与愁苗剑仙难得站在一条战线,提议断绝所有这类渠道供给,以后剑气长城再不收取任何一件无用之物。

    只是最终隐官一脉选择了一个折中方案,缩减这类买卖往来,但是并未一刀切下,彻底断绝此事。

    依旧停靠在捉放亭渡口那边的桂花岛,得了春幡斋请帖,在侯家渡船管事赶来之后,先通气。

    如今桂花岛管事一职,落到了范家供奉马致头上。

    金丹剑修,本命飞剑“凉荫”。

    桂花岛上的那座圭脉小院,记在一位外乡人名下,已经多年不再对外开放。

    马致曾经在那边,为一个外乡少年指点剑术。

    在桂夫人的雅致小院当中,弟子金粟,负责煮茶待客。

    马致与侯家船主正在商量着如何送礼,因为听闻先前灵芝斋一夜之间,就少了百余件仙家宝物,如今留下来的,要么是礼太轻情意便重不起来的一些个花俏灵器,要么是价格太过昂贵、让人望而生畏的稀罕法宝。

    船主侯澎对待此事,便忧心得很,如今侯家虽说在老龙城以北、观湖书院以南的广袤地带,生意做得极好,但是账面外的谷雨钱,其实相当有限,如果自家渡船“烟灵”在离开老龙城之前,侯家就已经听说此事,需要走那趟春幡斋,进门之前先备好重礼,倒也不算太麻烦,这点谷雨钱还是掏的出来,可是侯澎与桂花岛都是半路得到飞剑传讯,侯澎需要自己先掏腰包,这就头疼了。少了,礼物不够分量,货比货,给春幡斋嫌弃,事后肯定要被范家祠堂拿来非议,可要是谷雨钱掏多了,春幡斋那关过去了,家族那边又得说另外一番闲话了。

    真正做事情的人,就是这样,做多错多,在家享福的,反而一年到头,嚼舌头不闲着。

    马致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范家是多事之秋,老剑修恰恰因为与未来家主范二关系亲近,反而也被殃及。

    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范家祠堂那些老头子仔细盯着。

    大小姐范峻茂,已经许久不曾露面,范家对外宣称是她独自一人,出门远游去了。

    马致有些猜测,但是不敢与任何人谈及此事。

    从少年变成年轻人的范二,也逐渐开始参与家族经营事务,马致自然是属于范二这座山头的,不然马致也当不上这个渡船管事,哪怕桂夫人开口提议,举荐马致担任船主,范家祠堂那边应该也无法通过。虽说桂花岛早就是范二名下的产业,但是如今范家,对这个少不更事的二少爷,非议不小,因为当初借了那么大一笔谷雨钱给大骊龙泉的落魄山,祠堂议事,争论得就很激烈,范家许多老人都觉得范二还是太稚嫩,太意气用事,哪怕是未来家主,也不该完全掌管桂花岛渡船,应该有一个老成持重的范家前辈,帮着打理一些年头,才好放心交给范二经营。

    如果不是有孙家跟着一起掏钱打水漂,再加上范二动用了一大笔本就记在他名下的私房钱,休想通过此事。

    桂夫人只是喝茶,气态娴静,并无言语。

    双方大致谈妥了如何准备礼物,以及进了春幡斋之后如何行事,大体上还是学那先前的苻家、丁家,少说多看,寡言无错。

    侯澎放下茶杯,脸上泛起古怪神色。

    马致谈完了事情,也就不再喝那茶水,自顾自喝起了一壶桂花小酿。

    侯澎轻声问道:“新任隐官是叫陈平安?”

    马致绷着脸,仍是没忍住,大笑道:“侯澎老弟,你想什么呢?!”

    金粟一头雾水。

    桂夫人轻声解释道:“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是个年纪轻轻的剑仙,名叫陈平安。”

    侯澎加上一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说得极为流畅。”

    金粟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与那马致如出一辙,只是没后者那么大笑出声。

    没办法,她与马致前辈,都对另外那个陈平安,太熟悉不过了。

    来自大骊王朝的那个陈平安,早年就住在桂花岛距离此处,不算太远的圭脉小院。

    金粟,都没觉得这是个事儿。

    这位侯船主的想法,也太不着调了些。

    两个人,同名同姓都叫陈平安罢了。

    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可能吗?

    在金粟的记忆当中,那就是个乘船游历途中,还会掏钱请桂花岛丹青高手作画留念的客人。

    是一个穿着整洁却难掩身上那股寒酸气的外乡少年。

    好像当年还背着把剑?不过却是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

    最后在师父授意下,金粟还陪着少年,一起游历了倒悬山各处景点。

    拘束,古板,无趣。

    就是那么一个外乡少年。

    依稀记得,好像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还瘦弱,说话嗓门都不大,就是喜欢四处张望,不过与人言语的时候,倒是眼神清澈,不会眼神游移不定,就那么看着对方,始终会竖耳聆听的样子。

    侯澎说道:“既然连那丁老儿都安然返回老龙城,应该是我想多了。”

    马致笑着点头。关于此事,不可多聊,各自心里有数即可。

    山不转水转。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逢是缘,可缘分也分善缘孽缘不是。

    一旦真是那个万一又万一的万一。

    那么桂花岛是天上掉下来了一桩善缘。

    对于苻家以及其余老龙城大姓而言,可就不好说了。

    灰尘药铺,武夫宗师郑大风,与苻家相约登龙台,动用了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事后更是与郑大风有过一场截杀,除了范家和孙家,其余老龙城大姓,个个见者有份,亲自参与其中了,帮助苻家,负责拦截灰尘药铺那伙外乡人。

    其中丁家,还牵扯到了那个原本不可一世的桐叶宗。

    原本如日中天的桐叶洲第一大仙家宗门,据说如今日子不太好过,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的事情,火上浇油事情,一桩接一件,总之处境十分惨淡,丁家如今更是被殃及池鱼,白白遭罪一场,许多生意上的份额,暗中都莫名其妙给瓜分了去,只是其余几家做得不算过火,丁家也能隐忍,何况大体上,丁家还是跟着苻家,在赚着大钱。只是丁姓未来在老龙城沦为垫底,是大势所趋。

    所以丁家对待跨洲渡船一事,注定会极为热衷,无比希望以此打破僵局,为的就是能够与春幡斋攀附关系。

    马致与侯澎,也都是老江湖了,所以完全可以想象,丁家一定会给出一个极低的价格,舍了一条渡船的挣钱渠道,保证不亏的前提下,也要与剑气长城结下一桩比同行更多的香火情。

    随后马致与侯澎一起离开桂花岛,要先与几位相熟的渡船管事那边坐一坐,然后再按照约定的时辰,各自去往春幡斋,携带重礼,登门做客。

    而在桂花岛小院当中,只剩下师徒二人,没了外人在场后,金粟便与师父埋怨起范家老人的短视。

    桂夫人笑道:“范家能有今天的光景,那些看似冥顽不化的老人,不去说年纪时候就开始躺着享福的几个,其余都是出了大力,有大功劳的。你之所以觉得他们短视,不过是偏袒与范家一起掏钱给落魄山的孙嘉树。”

    金粟有些赧颜。

    桂夫人正色道:“看待人物,可以有个人喜恶。但是看待世事,不可以掺和太多的个人感情。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该有的修心本分,哪怕不是修道之人了,更该如此。”

    “不然你身为范家人,再嫁给了孙嘉树,嫁入了孙家,你若是万事不说,只是潜心修道,不去操持家务,倒还好了,不然你一个不小心,就能让范家与孙家结怨。”

    师父极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金粟不敢造次,记在心上。

    静坐片刻,桂夫人让金粟不用陪自己了,若是想要逛那倒悬山麋鹿崖的铺子,师父不拦着。

    金粟没那兴致,如今倒悬山云波诡谲,连桂花岛都被笼罩其中,她就没了这份心思。

    只是离开了院子去修行。

    在金粟离开没多久,便响起敲门声。

    桂夫人起身笑道:“陈公子请进。”

    一位年轻人撕了脸上那张木讷男子的面皮,抱拳笑道:“桂夫人,多有叨扰。”

    桂夫人笑容和煦,打趣道:“稀客,贵客。”

    陈平安落座后,歉意道:“桂夫人别多想,就只是来这边讨要一壶桂花小酿。”

    桂夫人拎出一壶桂花小酿,递给年轻人,笑问道:“既然这么说了,隐官大人言外之意,是开始注意梅花园子?”

    陈平安没说话。

    桂夫人又问道:“不担心我与那位酡颜夫人,蛇鼠一窝?”

    陈平安摇摇头,“自然不会。”

    桂夫人也就不再问那梅花园子的下场了。

    陈平安说是来这边喝酒,却也没有怎么喝那桂花小酿,笑问道:“金粟姑娘,还是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

    桂夫人点头。

    然后陈平安就只是坐了一会儿,桂夫人也只是聊了些范二的近况。

    双方似乎除了一个范二,无更多话可说。

    久别重逢,言语不多,反而不比当年初见时分,背剑少年与桂夫人的那般投缘。

    而桂夫人,自然也看得出来,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忧虑重重,显而易见,当下处境,并不轻松。

    陈平安喝过了一小壶桂花小酿,就准备返回倒悬山春幡斋,但是在那边不会现身。

    此次前来,除了所谓的散心,更重要的是希望桂花岛,帮忙转交给崔东山与藩王宋集薪各一封密信。

    桂夫人收下了那两封密信。

    陈平安道谢之后,刚要告辞离去,院门那边跑来一个熟人。

    昔年圭脉院子的桂花小娘,金粟。

    陈平安起身相迎,笑着打招呼:“金粟姑娘。”

    金粟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显然没想到这个家伙会偷跑到桂花岛,她也笑道:“陈平安,你怎么来了。”

    然后金粟赶紧改口,“陈公子。”

    陈平安无奈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金粟点了点头,坐在桂夫人身边,轻声问道:“不是在剑气长城那边练拳吗?怎么有空跑来这边喝酒,听说如今倒悬山两道大门,都管得可严,防贼似的。”

    金粟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是不是不小心与那隐官同名同姓,有些郁闷,所以才跑来这边喝闷酒?”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是啊。”

    桂夫人也会心一笑。

    金粟惋惜道:“我原本还心存一丝侥幸,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隐官大人,剑气长城的大剑仙。”

    陈平安说道:“万一我真是那隐官,我估计金粟姑娘也要郁闷得想要喝酒了。”

    金粟展颜一笑,转头对桂夫人说道,“师父,陈公子如今说话,可比以前讲究多了。”

    桂夫人笑问道:“回来做什么?”

    金粟轻声说道:“我还是想要去麋鹿崖逛逛。”

    桂夫人望向陈平安。

    年轻人使劲使眼色。

    桂夫人点了点头,却说道:“正好,你与陈公子顺路,可以一起去往捉放亭。”

    金粟连忙说道:“不用不用,我比陈公子更熟悉倒悬山。”

    她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而陈平安与范二是要好朋友,与孙嘉树如今也是生意伙伴。

    所以她觉得还是莫要与陈平安牵扯半点了。

    桂夫人也没有继续为难两人,由着金粟独自离开,桂夫人笑容多了些。

    陈平安稍等片刻,这才与桂夫人起身告辞。

    桂夫人送到门口后,突然说道:“要小心最会藏拙的正阳山。”

    陈平安随便瞥了眼宝瓶洲方向,点头道:“会的。”

    同时在心中默念,以后正阳山要跪在地上,求我不要那么小心。

    桂夫人问道:“终于是那剑修了?”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两把本命飞剑,以后显露了剑修身份,就对外宣称一把名为斫柴,一把名为账簿。”

    桂夫人沉默片刻,违心说道:“好名字。”

    至于陈平安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是什么。

    桂夫人已经完全不好奇了。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至于飞剑的真正名字,一把笼中雀,本来想着取名中秋,只是与飞剑十五好像有些冲突。另外一把,我还在纠结是天上月,还是井底月。”

    取名字这种事情,太擅长了,也不好。

    桂夫人笑了起来,“总算有点飞剑该有的名字了。”

    陈平安悄然离开桂花岛,在捉放亭那边,先与愁苗剑仙见了面。

    两人一起去往梅花园子。

    要见一见那位身在家乡却思异乡的酡颜夫人。

    除了愁苗剑仙,当然还有走了一趟扶摇洲山水窟的陆芝。

    与女子讲道理,还得是女子。

第六百三十九章 一人喃喃,群山回响

    (晚上还有一章。)

    梅花园子是倒悬山四大私宅当中,最为回廊曲折的一座,当然最出名的,还是梅树,只不过梅花园子里边栽种的梅树,皆自然生发,不作那夭梅病梅状,疏密自然,曲直随意。即便如此,还能够享誉四方,自然还是因为梅花园子向那八洲渡船,重金收购了许多仙家梅树,移植园中。

    梅花园子赏景最佳处,是那悬挂匾额“不争春”的凉亭。

    酡颜夫人跪坐在一张青神山青竹材质的凉席之上,双手叠放膝盖上,姿容妩媚,面带笑意。

    她望向那三位缓缓走上凉亭台阶的剑修,微笑道:“既然已经事情败露,愿受责罚,只是恳请陆芝大剑仙,出剑利落些。”

    陈平安席地而坐,与那酡颜夫人面对面,问道:“不补救一二?上五境的草木精魅,修行何其不易。”

    整个宝瓶洲的历史上,至今还没有出现一位上五境草木精魅。

    酡颜夫人摇头道:“连那边境都找得出来,宰得掉,我注定活不了,就不惺惺作态了。”

    陈平安问道:“那头飞升境大妖的真身,难不成就埋在梅花园子?不然你如何得知边境已死?”

    酡颜夫人笑而不语,朝那高瘦女子伸出一只手掌,“有人曾说剑气长城的女子,以剑仙陆芝姿容最佳,最是倾国倾城,人与剑最相宜,今日一见,名副其实。”

    陆芝皱了皱眉头。

    愁苗剑仙却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这种话,是谁说的。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只问你一件事,你明明生长于浩然天下,为何如此向往蛮荒天下?”

    酡颜夫人笑道:“礼圣老爷订立的规矩是好,可惜后世修道之人,做得都不太好。上了山,修成了道,神仙人物万万千,又有几个拿咱们这些侥幸化了人形的草木精怪,当个人?我自身饱受其苦不谈,侥幸脱离苦海之后,举目望去,千百年来,人世间几无例外。故而心中怨怼久矣。”

    她扭头看了眼邻近梅花园子的一座大门方向,收回视线后,微笑道:“倒也不是真的如何喜欢蛮荒天下,一帮未开化的畜生当家做主,那么座偏远天下,比起浩然天下,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就只是想要亲眼见一见浩然天下,山上山下人皆死,其中修道之人又会先死绝,唯有草木照旧,一岁一枯荣,生生不息。这个理由,够了吗?隐官大人!”

    陈平安说道:“你说够了就够了。”

    愁苗剑仙觉得这趟梅花园子之行,出人意料地顺利。

    陆芝突然说道:“我攒下的那些战功,不用白不用,换她一条性命,以后我将她带在身边。隐官大人,如何?”

    愁苗有些意外。

    酡颜夫人更是愕然。

    她方才的的确确,心存死志。

    早先千算万算,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既然如此,运气不算最差,剑仙当中好歹还有个女子,所幸不是只有那些腌?男人,还不如干脆些。

    酡颜夫人怎么都想不到陆芝会如此言语。

    陆芝对酡颜夫人说道:“以后你就跟随我修行,不用当奴做婢。”

    然后陆芝望向陈平安,想要知道那个答案。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酡颜夫人瘫软在地,泫然欲泪。

    整座梅花园子,一树树梅花绽放无数,这是酡颜夫人与整座小天地,性命相通,牵引天地异象。

    陆芝皱眉道:“酡颜,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以后再有生死关头,只要有男人在你眼前,就别这般模样。当然,他人要你死,并不容易。”

    酡颜夫人朝陆芝伏地而拜,“酡颜谢过道友陆芝!”

    酡颜夫人站起身,姗姗而走,站在了陆芝身旁。

    便是愁苗都不得不承认,酡颜夫人,是一位天生尤物。

    而那个年轻隐官,已经蹲地上,在卷那价值连城的青神山竹凉席。

    比自家那竹海洞天酒,是要货真价实一些。

    愁苗剑仙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酡颜夫人犹豫了一下,看着那个卷一些竹席挪一步的年轻人,忍不住以心声询问陆芝:“这是?”

    陆芝笑道:“咱们隐官大人不好意思在春幡斋那边搜刮地皮,无主的梅花园子,便要难逃一劫了。”

    愁苗便愈发疑惑了。

    听大剑仙陆芝的口气,好像对于这位隐官大人,如今印象不算差?

    陈平安卷好了凉席,夹在腋下,站起身,“陆芝,事先说好,梅花园子能够扎根倒悬山,不是只靠酡颜夫人的境界,而心机手腕,又恰好是你不擅长的。”

    陆芝瞥了眼酡颜夫人,“没关系,只要不惜命,修道之人也好,草木精魅也罢,都是一剑的事情。”

    说到这里,陆芝又说道:“陈平安,你擅长那些乱七八糟的算计,以后也帮我盯着点她。”

    陆芝再对酡颜夫人说道:“与你实话实话,我暂时信不过你。不过我可以保证,千年之后,你就恢复自由身。如果我大道夭折,在千年之内便死,就交由陈平安处置。酡颜,你要是觉得千年太久,可以与我讨价还价,我不答应就是了。”

    酡颜夫人嫣然而笑,向陆芝施了个万福,婀娜多姿。

    到了陆芝这个境界的剑修,剑心尤为清澈,加上陆芝的那么多传闻事迹,酡颜夫人还真就愿意相信陆芝。

    愁苗朝隐官大人伸出大拇指。

    果然女人与女人讲道理,比较合适。

    陈平安将那竹席收入咫尺物当中,再让陆芝、愁苗离开片刻,说是要与酡颜夫人问些事情。

    两位剑仙离开凉亭。

    酡颜夫人咦了一声,环顾四周,“隐官大人,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几年不见,便是剑修了?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还如此罕见。”

    陆芝在不在身边,天壤之别。

    陈平安半点不奇怪,问道:“玉圭宗姜蘅当年来了一次倒悬山,下榻于梅花园子,这位姜氏嫡长子,所求何事?”

    酡颜夫人反问道:“为何不直接问一问老龙城桂花岛的事情?是不忍心问,却不得不问,还是不打算问,因为不敢问?”

    陈平安皱眉道:“此事无需过问。”

    酡颜夫人又笑道:“敢问隐官大人,若是如今去了桂花岛,不知是喊那桂姨,还是桂夫人?”

    陈平安答非所问,“以后你跟在陆芝身边,多替她考虑些,剑仙修心,太过纯粹,可若是无此剑心,陆芝也不会是今天的陆芝,只是以后她到了浩然天下,未必能够事事顺心。”

    酡颜夫人眼睛一亮,“我不用一直留在剑气长城?”

    陈平安点头道:“你将来会陪着陆芝,一起去往南婆娑洲。”

    酡颜夫人微笑道:“既然不但能活,还后顾无忧了,那我就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说那姜蘅,委实是志大才疏,比那边境差了十万八千里,姜蘅最早是看中了范家桂花岛,桂夫人没有答应。便又痴心妄想,想要说服我这梅花园子,帮着玉圭宗,开辟出一条崭新航道,中转渡口,是那练气士以采珠为业的芦花岛。”

    陈平安问道:“为何不是雨龙宗?”

    酡颜夫人斜了一眼,“隐官大人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糊涂?”

    陈平安说道:“请说。”

    酡颜夫人笑道:“雨龙宗有位女子祖师,早年曾经游历桐叶洲,被那姜尚真搅碎了心肝一般,竟是直接跌境而返,好好一位仙人境胚子,数百年之后的今天,才堪堪跻身了玉璞境。那姜蘅作为姜尚真的儿子,敢去雨龙宗登门找死吗?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会儿姜蘅若是再去雨龙宗,便是诚心找死,也很难死了。”

    陈平安坐在长椅上,揉了揉眉心。

    只要摊上姜尚真,就全他娘是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意外。

    天底下有几个供奉,上杆子送钱给山头开销的?

    不过最大的意外,还是姜尚真如今竟然成为了玉圭宗的一宗之主!

    荀渊此人,实在可怕。

    在陈平安心目中,姜尚真能有今天的一切,荀渊功不可没。

    撇开个人恩怨,在陈平安看来,只说当宗主一事,荀渊是当得最厉害的一个。

    荀渊当年算计自己一事,至今让陈平安心有余悸。

    酡颜夫人一个掐诀,凉亭中出现了一副老者模样的皮囊,也被陈平安收入咫尺物。

    凉亭内随后的一问一答,都不拖泥带水。

    最终一行人离开梅花园子。

    按照酡颜夫人先前泄露的天机,梅花园子还真会长脚跑路,只是如今又能跑到哪里去,何况酡颜夫人还跟在了陆芝身边。

    陆芝直接带着她去了剑气长城。

    陆芝在那城池以南,有座私宅,酡颜夫人暂时就住在那边。

    陈平安则与愁苗一起去往春幡斋,酡颜夫人答应会将梅花园子的所有珍藏记录在册,册子应该会比较厚,到时候送往避暑行宫。

    梅花园子名义上的主人,只不过是酡颜夫人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

    其中故事之多之曲折,若是酡颜夫人愿意讲,年轻隐官又有那闲情逸致愿意记录,估计都能编出一本百转千回的神怪志异小说。

    陈平安到了春幡斋,米裕三人都去了大堂议事,邵云岩要比陆芝更晚到倒悬山,至今未归。

    不是邵剑仙不想与陆芝一起返回,实在是御剑根本赶不上陆芝。

    为了求快,不去乘坐渡船,想要从扶摇洲一路御剑赶往倒悬山,并不轻松。

    今夜登门春幡斋的十二艘渡船管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带走一枚玉牌,但是只要相互间关系没好到那份上,这些见惯了江湖险恶的船主,得了玉牌的,就都不会轻易言说此事。没得到手的,估计也恨不得他人以为玉牌收入囊中了。

    陈平安没有去大堂,在账房找到了那个韦文龙。

    愁苗没想着去跟一堆账本打照面,在避暑行宫,愁苗也没少翻书算账,用曹衮的话说,就是老子只要出了避暑行宫,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一页书了。

    但是陈平安硬拉着愁苗一起落座。

    韦文龙见着了年轻隐官和剑仙愁苗,愈发惶恐。

    韦文龙搬了些杂书来这边,陈平安捡起一本,翻开一看,十分惊喜,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个韦文龙如果是个花架子,陈平安觉得自己都能把手上那本书吃下去。

    因为韦文龙用来打发光阴的这本“杂书”,竟然是宝瓶洲旧卢氏王朝的户部秘档案卷,应该是老龙城跨洲渡船的功劳了。

    韦文龙有些局促不安,硬着头皮轻声解释道:“隐官大人,只要闲来无事,无需算账,我便看这些各大洲覆灭王朝的户部记录,价格不贵,都是一麻袋一麻袋买的,相较于那些珍稀物件,花不了几颗雪花钱,而且靠着我师父的关系,老龙城六艘渡船都很客气,都是半卖半送。”

    陈平安一拍韦文龙肩膀,笑容灿烂道:“遇见高人了!”

    韦文龙一个踉跄,其实更多是吓的。

    韦文龙笑容牵强,心中惴惴,不愧是大剑仙隐官大人,手劲之大,堪称恐怖。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在韦文龙附近,便开始询问一些关于大骊王朝的历年赋税情况。

    韦文龙对答如流,还说了些早些年户部官员的小手脚,不过也说大骊王朝的户部财税,最近百年以来,一年比一年云遮雾绕,何况对于这种大王朝而言,账本上的数目往来,都是虚的,关键还是要看那秘密珍藏的山水秘档账簿,不然都不用提那座大骊京城的仿造白玉京了,只说墨家机关师为大骊打造的那种山岳渡船与剑舟,就需要耗费多少神仙钱?韦文龙猜测除了墨家,定然有那商家在幕后支撑着大骊财政运转,不然早就从山上神仙钱、到山下金银铜钱,早该悉数崩溃,糜烂不堪。

    韦文龙显然为了能够真正掌握财税一事,就必要要深入了解与之相关的一系列规矩。

    陈平安多是抛出一个切入口极小的问题,就让韦文龙敞开了说去。

    一说到钱财一事,韦文龙便是另外一个韦文龙了。

    文理明通,精熟律例,工于写算。

    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这门学问,当真值钱。

    愁苗剑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采奕奕的年轻隐官。

    陈平安突然说道:“务完物,无息币。”

    韦文龙愣了一下,然后轻声道:“何为治国之道也?”

    陈平安微笑道:“农末俱利,平粜各物,关市不乏。”

    韦文龙又问:“宗旨为何?”

    陈平安答道:“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韦文龙咧嘴笑了起来,情难自禁,双手按住书案,兴高采烈道:“道友,真是道友!”

    然后韦文龙无比尴尬,悻悻然收起手,使劲收敛起脸上神色,让自己尽量恭谨些,轻声道:“隐官大人,多有得罪。”

    陈平安笑道:“同道中人,得罪他个大爷的得罪。以后喊我陈道友便是!好人兄也是可以的。”

    愁苗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在谈论商家学问?”

    陈平安摆摆手,“是有很大的关系,但是绝不可混为一谈。”

    韦文龙瞥了眼那个呆坐着像个木头人似的愁苗剑仙,韦文龙差点没忍住翻白眼,一开口就知道是个门外汉雏儿,外行得一塌糊涂,呵,还是个剑仙呢。

    难怪当不成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看了眼窗外天色,留下了一壶桂花小酿在桌上,起身笑道:“欢迎以后来我们避暑行宫做客,若是愿意久住,更好,我直接帮你空出一座宅子。不过最早也得等到八洲渡船商贸一事步入正轨,不然难免耽误正事,不着急不着急。我回了避暑行宫,先帮你帮独门独栋的宅子清理出来。”

    韦文龙起身,慌张道:“隐官大人,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

    陈平安挥挥手,“就这么说定了。”

    离开了屋子,冬末时分,陈平安习惯性搓手取暖。

    愁苗剑仙笑道:“心情不错?”

    陈平安笑道:“心情大好。”

    如果有机会的话,将来一定要将韦文龙拐去落魄山。

    大可以拿那座莲藕福地给韦文龙练练手。

    愁苗剑仙看着傻乐呵的年轻隐官,笑问道:“这韦文龙,真有那么厉害?”

    陈平安点头道:“拿一座春幡斋跟我换,都不换。”

    愁苗问道:“那再加上一座梅花园子呢?”

    陈平安埋怨道:“愁苗大剑仙,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

    愁苗突然以心声说道:“隐官一脉这么多谋划,效果是有的,能够多拖延半年。若是八洲渡船商贸一事,也无大意外,大概又多出一年。所以还差一年半。”

    愁苗能够被视为下一任隐官的最佳人选,或者说之一,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骂了一句娘。

    愁苗笑问道:“骂谁呢?”

    陈平安说道:“反正不是老大剑仙。”

    愁苗微笑道:“奉劝隐官大人,别把我当米裕大剑仙。”

    陈平安道:“下不为例,事不过三也行。”

    愁苗说道:“方才那韦文龙最后看我的眼神,好像不太对劲。”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韦文龙看你,满眼仰慕,只差没把愁苗大剑仙当绝色女子看了。”

    愁苗笑问道:“隐官大人,你这是想鼻青脸肿返回避暑行宫,还是想韦文龙被我砍个半死?”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成为新任隐官之前。

    在茅屋那边,陈平安与老大剑仙有过一番对话。

    “你当这隐官大人,只要能够为剑气长城额外拖延个三年,便可以了。”

    “只要?”

    “不然让你拖个三十年?你要觉得做得到,现在就答应下来,我这就帮你去宁府、姚家提亲去。”

    “好的,没问题。”

    “滚。”

    在山崖书院与宝瓶姐姐道别后,裴钱与崔东山一起离开了大隋京城。

    一路跋山涉水,即将走到了那昔年大隋的藩属黄庭国边境,用大白鹅的话说就是“优哉游哉,与大道从。”

    这一路上,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的裴钱,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抄书,就是耍那套疯魔剑法,对阵崔东山,至今从无败绩。

    不然就是对着那一团金丝发呆,是那剑气长城荡秋千的女子剑仙,周澄赠送给裴钱的数缕精粹剑意。

    裴钱询问大白鹅多次,这玩意儿真不能吃?宝瓶姐姐和李槐喜欢看的江湖演义小说上边,都讲这些长辈馈赠的宝物,吃了就能增长内力的。

    崔东山说真不能吃,吃了就等着开肠破肚吧,哗啦啦一大堆肠子,双手兜都兜不住,难不成放在小书箱里边去?多渗人啊。

    今天两人在河边,崔东山在钓鱼,裴钱在旁边蹲着抄书,将小书箱当做了小案几。

    是崔东山亲手做的一只绿竹小书箱,裴钱勉强收下了,比较嫌弃,也不直说自己觉得小书箱颜色不正,只问崔东山晓不晓得啥叫“青翠欲滴”。

    崔东山也假装没听见那些层出不穷的暗示。

    崔东山一边钓鱼,一边絮叨起了些裴钱只会左耳进右耳出的花俏学问。

    什么练字一途,摹古之法,如鬼享祭,但吸其气,不食其质。师古贵神遇,算是过了一门槛。

    什么稚子初学提笔,但求间架森严,点画清朗,断勿高语神妙。切记不贵多写,无间断最妙。

    还有那什么作小楷,宜清宜腴。

    裴钱抄书的时候,极为用心,停笔间隙,也不爱听大白鹅胡说八道。

    大白鹅你的字,比得上师父吗?你看看师父有这么多乌烟瘴气的说法吗?看把你瞎显摆的,欺负我抄书不多是吧?

    崔东山转过头,看了眼一抄书写字就心无旁骛的大师姐,笑了笑。

    自己的字行不行?入不入流?看三两巴掌大小的一幅字帖,卖出多少颗谷雨钱,就知道了。

    只可惜不太好说这个,不然估计这位大师姐能立即上山,劈砍打造出七八只大竹箱来,让他写满装满,不然不让走。

    再者也不是所有提笔写字,就可以称得上是一幅字帖的。

    抄完了书,裴钱蹲在地上,背靠小竹箱,安安静静,等着鱼儿上钩,炖鱼这种事情,她可是得了师父真传的。

    崔东山突然问裴钱想不想独自闯荡江湖,一个人晃悠悠返回家乡落魄山。

    裴钱当然不敢,大白鹅脑子该不会是被行山杖打傻了吧?问这问题,大煞风景。

    裴钱连就说不成不成,得师父同意了,她这个开山大弟子才可以独自下山,再有那一头小毛驴做伴儿,一起游历山河。

    崔东山就说再往前走,黄庭国那条御江,是陈灵均的发家地。还有那曹氏芝兰楼,更是暖树丫头的半个家乡。真不去走一走,看一看?

    裴钱背好竹箱,站起身,开始在大白鹅身边散步,一手抓住小竹箱的绳子,一手攥紧行山杖,“恁多废话,游历事小,赶紧回家事大,没我在那边盯着,老厨子一身好厨艺岂不是白瞎,再说了压岁铺子的生意,我不盯着,石柔姐姐可喜欢偷偷买那胭脂水粉,假公济私了怎么办。”

    崔东山笑道:“石柔买那胭脂水粉?干嘛,抹脸上,先把人吓死,再吓唬鬼啊?”

    裴钱皱眉道:“大白鹅,不许你这么说石柔姐姐啊。好不容易偷偷买了胭脂水粉,还得仔细藏好,免得让我瞧见,生怕我笑话她……”

    崔东山笑呵呵道:“那你笑话她了没有?”

    裴钱绷住脸,憋着笑。

    崔东山说道:“先生又没在。”

    裴钱哈哈大笑起来,“那会儿我年纪小,个儿更小,不懂事哩,所以差点没把我笑死,笑得我肚儿疼,差点没把柜台拍出几个窟窿。”

    裴钱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只是笑,可没说半句混账话啊,一个字都没说。天地良心!”

    崔东山笑道:“是光顾着笑,说不出话来了吧?”

    裴钱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眉开眼笑,“还是小师兄懂我!瞧把你机灵的,钓起了鱼,炖它一大锅,吃饱喝足,咱俩还要一起赶路啊。”

    随即裴钱有些小小的伤心,“石柔姐姐,挺可怜的,以后你就别欺负她了,讲道理嘛,学师父,好好讲呗,石柔姐姐又不笨,听得进去。当然了,我就是这么不是随口的这么一说……”

    裴钱轻声道:“小师兄与师父,都是会想好多好多再去做事情的人,我就不管太多喽,书都抄不过喽。”

    崔东山盯着水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啧啧道:“先生比你年纪还小的时候,可就敢一个人离开大隋,走回家乡了。”

    裴钱疑惑道:“弟子不如师父,有嘛好稀奇的?”

    崔东山道:“弟子不必不如师,是书上黑纸白字的圣人教诲。”

    裴钱撇嘴道:“我只听师父的。”

    崔东山无奈道:“我是真有着急的事情,得立即去趟大骊京城,坐渡船都嫌太慢的那种,再拖下去,估计下次与大师姐见面,都会比较难,不知道牛年马月了。”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行吧,早这么苦兮兮求我,不就完事了,去吧。我一个人走回落魄山,米粒儿大的小事!”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倒也没有立即贴在额头上,又小心翼翼藏入袖子。

    她曾与师父走过千山万水,那么这张符?,陪伴她的光阴,也差不离了。

    有它在,万事不怕。

    崔东山笑问道:“那我可真走了啊?”

    裴钱不耐烦道:“废话恁多!你当我的那套疯魔剑法是吃素的?”

    崔东山哀叹一声,“算了算了,还是再陪着大师姐走上一段路程吧。不然先生以后知道了,会怪罪。”

    裴钱站在大白鹅身边,说道:“去吧去吧,不用管我,我连剑修那么多的剑气长城都不怕,还怕一个黄庭国?”

    崔东山收起鱼竿。

    “稍微送送你,瞧见那边的石崖没,把你送到那儿就成。”

    裴钱与崔东山走在河畔,轻声说道:“大白鹅,与你说句心里话?”

    “行啊。”

    “其实师父担心以后我不懂事,这个我理解啊,可是师父还要担心我以后像他,我就怎么都想不明白啦,像了师父,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不与师父直接说?”

    “师父本来就担心,我这么一说,师父估计就要更担心了,师父更担心,我就更更担心,最喜欢我这个开山大弟子的师父跟着再再再担心,然后我就又又又又担心……”

    崔东山望向远处青山,微笑道:“心湛静,笑白云多事,等闲为雨出山来。”

    裴钱皱起眉头,“拐弯抹角笑话我?”

    “夸你呢。”

    “天地良心?”

    “天地良心!”

    最后裴钱停下脚步,沉声道:“小师兄,一路小心!”

    崔东山微笑点头道:“如果没有遇到先生,我哪来这么好的大师姐呢?”

    崔东山拔地而起,如一抹白云归乡去。

    只是崔东山却没有就此离去,施展了障眼法,俯瞰那河边。

    只见裴钱站在原地许久,最终舍得挪步,甩开双手,每一步都想要迈出极大,就是慢了些,就这么速度,想要走到棋墩山,都得一百年吧。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闹哪样嘛。

    就这么看了老半天,大师姐似乎开窍了,深呼吸一口气,一脚重重踏地,瞬间前冲,一闪而逝,快若奔雷。

    崔东山更愁了。

    就大师姐这米粒儿大小的胆子,真要遇见了那些山精鬼魅,还不得你吓我的,我吓你的,互不耽误,一起吓死对方啊。

    崔东山环顾四周,御风远游,更是风驰电掣,却悄无声息,去了一条更大些江河,一跺脚,将那河水正神直接震出老巢,一把抓住对方头颅,拧转手腕,让其面门朝向远处那个背着竹箱的娇小身影,崔东山淡然道:“瞧见没,我大师姐,你一路护送去往红烛镇,不许现身,不许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然后你就可以打道回府,算你一桩功劳,事后可以得到一块大骊无事牌,大骊礼部自会送你,在家等着便是。可要是稍有差错,我打烂你金身。”

    说到这里,崔东山五指微微加重力道,一位水神的金身直接爆竹炸裂般,当场崩出无数裂缝,收了手后,“我总觉得你这厮做事不靠谱啊,怕你不当回事,先碎了你一半金身,事成之后,你就去找铁符江水神杨花,让她帮你修缮金身,再取那无事牌。”

    水神又听到那个白衣少年自顾自嘀咕道:“碎了一半金身,歪心思是没了,只是本事愈发不济,岂不是更不牢靠?”

    那水神差点自个儿就彻底金身崩溃了。

    这位术法通天、口气更比天大的老神仙,你到底要咋整嘛。

    从头到尾,小神我可是一句话没说、半件事没做啊。

    崔东山松了五指,轻轻一拍那水神的头颅,纵横交错的无数条金身缝隙,竟是瞬间合拢,恢复如常。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看着那个一脸痴呆的水神,问道:“愣着干嘛,金身碎了又补全,滋味太好,那就再来一遭?”

    那水神咽了口唾沫,就要御风去追那个所谓的“大师姐”。

    结果被白衣少年一巴掌甩到河水当中,溅起无数浪花,怒道:“就这么去?说了让你不露痕迹!”

    崔东山一拍脑袋,“得找山神才对,怪我。对不住啊,你哪来哪去。”

    不曾想那水神倒也不算太过蠢笨,竟是忍着金身变故、以及外加一脚带来的剧痛,在那水面上,跪地磕头,“小神拜见仙师。”

    崔东山笑道:“不愧是当年初为小小河伯,便敢持戟画地,与相邻山神放话‘柳公界境、无一人敢犯者’的柳将军,起来说话吧,瞧把你机灵的,不错不错,相信你虽是水神,即便入了山,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谨慎起见,我送你一张水神越山符。”

    崔东山双指并拢,凭空浮现一枚金色材质的符?,轻轻丢下,被那水神双手接住。

    再抬头一看,已经不见了那位白衣少年的身影。

    这尊柳姓水神得了听也没听过的那张“水神越山符”,发现稍稍运转灵气,便与金身融为一体。

    小心翼翼上了岸之后,竟是比在那辖境水域当中,更加行动自如。

    水神只觉得做梦一般。

    立即匿了气息,去追赶那位小姑娘。

    水神刚刚松了口气,心湖便有涟漪大震,宛如惊涛骇浪,水神只得停下脚步,才能竭力与之抗衡,又是那白衣少年的嗓音,“记住,别轻易靠近我家大师姐百丈之内,不然你有符?在身,依旧会被发现的,后果自己掂量。到时候这张符?,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可就不好说了。”

    水神立即弯腰抱拳领命。

    在那之后,远远跟着那个一路飞奔的小姑娘,水神只有一个感受。

    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那是真能跑啊。

    若是饿了,便一边跑一边摘下小竹箱,打开竹箱,掏出干粮,背好小竹箱,囫囵吃了,继续跑。

    水神一开始以为小姑娘是在躲什么。

    可是不管水神如何寻觅,并无任何迹象。

    不过水神也愈发纳闷起来,这么个小姑娘,偏不是那修习道法的神仙中人,怎么就成了最打熬体魄的武学宗师?

    这一路,小姑娘遇到了遮风避雨的洞窟,不去,荒废了的破败寺庙,不去,灵气稍多的地儿,更不去。

    她好不容易跑累了,歇个脚儿,也故意拣选那大白天,还要用那根行山杖画出一个大圆圈,念念叨叨,然后眯一会儿,打个盹,很快就立即起身,重新赶路。

    等到小姑娘一次跃上高枝,遥遥瞧见了一座城池轮廓,小姑娘使劲皱起脸,像是哭鼻子了。

    水神刚可怜小姑娘来着。

    就看到那小姑娘落在了地面,大摇大摆,晃悠悠走路起来,行山杖甩得飞起,哼唱着吃臭豆腐呦,臭豆腐好吃呦。

    水神自然不知道。

    一处高枝,白衣少年就静悄悄站在那边,神色柔和,远远看着裴钱。

    只有崔东山清楚为何如此。

    先生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或是她不在先生家的时候。

    那么她单独走过的所有地方,就都像是她小时候的藕花福地,如出一辙。所有她单独遇到的人,都会是藕花福地那些大街小巷遇到的人,没什么两样。

    崔东山环顾四周,青山又青山。

    一人喃喃,群山回响。

    希望如此。

    崔东山叹了口气。

    终于舍得离开了。

    他还得替老王八蛋,去见一个大人物。

    一袭白衣冲霄而起,撞烂整座云海,天上闷雷炸起一大串,轰隆隆作响,好似道别。

    走在山林中的裴钱,原本开心念叨着走路嚣张妖魔慌张,愣了愣,赶紧转过身,抬起头,蹦跳着使劲挥手作别。

    水神发现小姑娘即便到了郡县小镇,也从不住客栈。

    顶多就是买些碎嘴吃食,有些放在兜里,更多放在小竹箱里边。

    再就是会去大大小小的山水祠庙拜一拜,遇见了道观寺庙,也会去烧个香。

    在那之外,几乎不与人言语,无非是比行走山林水泽,脚步慢许多,不用那么埋头飞奔。

    唯一一次长久逗留原地,是蹲在一处黄土矮墙上,远远看着一群骑马远游的江湖豪侠,小姑娘好像有些眼馋。

    却不是那些看似威风八面的江湖人,而是他们的坐骑。

    黄庭国御江那边,小姑娘看了眼就撒腿跑,到了曹氏芝兰楼附近,也差不多,走大街上鬼鬼祟祟瞥了两眼,就跑。

    终于到了那座红烛镇地界。

    水神如释重负,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就小姑娘这么谨慎小心,哪里需要他一路护驾?

    难道自己就这么白得了一张珍稀符?,真还有那大骊无事牌可以拿?

    水神不敢相信,无所谓了,就按照那位白衣仙师的吩咐,在此停步,打道回府!

    水神转身离去。

    这一路行来,除了极少数偶遇的中五境练气士,无人知晓他这尊大河正神的上岸远游,那拨修道之人,瞧见了,也根本不敢多看。

    一位江河正神,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违例上岸,岂会简单?

    大骊的山水律法,如今是何等严酷?

    水神突然转过头。

    发现那个小姑娘一路飞奔过来,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将那行山杖往地上重重一戳,然后朝他抱拳一笑,再鞠躬致礼。

    水神在小姑娘起身后,只是笑着抱拳还礼。作揖还礼就算了。

    小姑娘咧嘴笑道:“我师父是落魄山山主,欢迎水神大人以后来我家做客!”

    水神愣了半天,点点头。

    这小丫头,忘记自报名号了?

    小姑娘却已经拔起行山杖,转身走了,蹦蹦跳跳,晃悠着背后的小竹箱。

第六百四十章 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落魄山,晚来天欲雪。

    朱敛拽文极多。

    才雨又晴晴又雨,不晴不雨雪再来,吾乡风物最清奇。

    今天朱敛和郑大风一边下棋,一边相互埋怨,朱敛埋怨大风兄弟眼神太过正直,吓跑了黄庭仙子,郑大风埋怨老厨子手艺不精,没能留住仙子,害得落魄山白白少了一位元婴剑修的记名供奉,罪过大了去,必须拿出几本珍藏神仙书,交由他郑大风代为保管。

    魏檗坐在一旁,不明白都过了这么久,两人还有什么好争的。

    再一想,便想通了,是那女冠黄庭,足够好看?

    朱敛望向魏檗,笑问道:“听说马上要赶去京城觐见皇帝老爷,看能不能蹭些龙气回来,好丢到福地里边去。这才算游必有方啊。”

    郑大风附和道:“确实,山君不能总这么蹭着看棋不出力。”

    魏檗无可奈何,如今北岳山君的名号,都传到北俱芦洲那边去了。过路的野鸡不下个蛋儿都不能走的那种。

    只不过没白忙活一场,最新的莲藕福地里边,在砸那那几千颗谷雨钱之后,跻身了中等福地不说,气象一新,应运而生的山水精怪,孤魂野鬼,以及人杰地灵的英灵神?雏形,多如雨后春笋,不过总体数量上,会有个瓶颈。

    可只要砸下的神仙钱够多,天更高地更阔,气数一事,就愈发浓厚,先前的瓶颈,就会被自然而然打破。

    最让郑大风感兴趣的,还是一本在南苑国脍炙人口的才子佳人小说,书中那位女子,以精魅之身现世,竟然属于感应而生,只是如今灵智未开,还有些浑浑噩噩,喜欢飘来荡去,在那些书籍、画卷当中,悄悄看着那座陌生的人间。

    她的出现,在浩然天下都是稀罕事。

    她与小丫头陈暖树的现世,还不太一样。

    这位从未女子的诞生,纯粹是各朝各代、天南地北、四面八方、丝丝缕缕的人心凝聚而成,算是一种比较不入流的“大道显化”。

    只是再不入流,也是大道显化,沾了丁点儿“道”的边,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搁在其它福地,一经发现,保证会被拘捕起来,根本不愁买家,随随便便就能够卖出个匪夷所思的天价。

    只是所幸生在了莲藕福地,摊上了那么个讲规矩的年轻山主,估计以后运道,差不到哪里去了。

    郑大风抹了一把嘴,“人杰地灵,值得一逛!娇娇怯怯小娘子,怜香惜玉大豪杰,缺一不可。免得遭了那些孤魂厉鬼的毒手。”

    朱敛却说道:“就这么留在山上,我看就不错。”

    朱敛心中一直藏有大隐忧,昔年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莲藕福地,朱敛始终依稀觉得那位老观主的算计,会很深远。

    只要入了福地当中,不管是谁,都不轻松。

    魏檗也说道:“既然选择了悠哉日子,那就干脆把这份散淡生活,一鼓作气过到老。”

    郑大风笑道:“想什么呢,咱们这落魄山英才荟萃,哪里需要我出力,就真的只是去逛荡逛荡,散散心。”

    郑大风棋力,其实是要比朱敛和魏檗都要胜出一筹的,所以下棋一事,十分轻松,这会儿朱敛陷入长考,郑大风便拎起桌上一把折扇,大冬天的扇风,不像话。做个样子就成,归一握藏袖中,这般风雅之物,被自己这种俊俏汉子拎手中,实在是绝了,女子只要不眼瞎,没有不喜欢的,真有那不喜欢的,也是假装不喜欢。

    当下的落魄山,除了裴钱还在外边逛荡,种老夫子带着曹晴朗去了南婆娑洲游历,其实挺热闹,因为元来元宝近期就留在山上修行,郑大风倒是想要诚心指点元宝小姑娘的拳法,可惜小姑娘太羞赧,脸皮子薄,与那岑鸳机一般,只好去与一个糟老头子学拳,少年元来想要与郑大风学拳,郑大风又不太乐意教拳,只是教了些杂七杂八的书上学问,少年私底下被姐姐说了许多次。

    除此之外,落魄山拜剑台那边,又多出了三个不记名弟子,在那儿隐居。

    是三个名副其实的外乡人,来自剑气长城。

    金丹剑修崔嵬。

    以及据说是某铺子的俩伙计,张嘉贞,蒋去。

    三人并未通过披麻宗那艘从老龙城北归北俱芦洲的渡船,直接来到牛角山渡口,而是通过一条短途渡船北上,然后沿着那条相传是真龙凿出的地下河道,怀揣着三本通关文牒,以及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一路向北游历,最后过了红烛镇,棋墩山,进入落魄山地界。

    最后在朱敛的安排下,在拜剑台那边落脚,无声无息的。

    因为三人只算是落魄山记名弟子,所以暂时不用去烧香拜挂像。

    有了供奉周肥的一掷千金,落魄山所有藩属山头的府邸打造,大兴土木,用周供奉的话说,就是怎么贵怎么来,别替我省钱,山上的仙气怎么来的?就是靠铜臭气最重的神仙钱,一颗一颗堆出来的!

    崔嵬尤其隐匿身份,先前那一路远游,对于一位金丹瓶颈剑修,在浩然天下的金贵程度,崔嵬已经心中大致有数。一位金丹练气士,就可以举办开峰仪式,并且都是浩然天下宗字头仙家都会无比重视的典礼,更何况是一位板上钉钉会成为元婴的剑修?但是崔嵬比那张嘉贞和蒋去还要收敛得近乎怯弱了。

    崔嵬此人离开剑气长城,除了自身本命飞剑,就只带了两件东西,一件衣坊法袍,一把剑坊制式长剑。

    张嘉贞得了陈先生亲笔撰写的一幅字帖,晴耕雨读。为首、居中钤印了两方印章。

    蒋去得了陈先生赠送的一摞符?,其中夹杂有一张金色材质的符?。

    郑大风问道:“老厨子,那两少年就丢在拜剑台不管了?我看这样不好,不如送到压岁铺子那边去,沾些人气儿。”

    魏檗笑道:“还真不能这么说,张嘉贞和蒋去本就是市井出身,不缺这个。”

    郑大风笑道:“我这不是觉得那张嘉贞瞧着不错,想要撮合撮合他和小酒儿嘛。咱仨夜夜被窝凉飕飕,舒坦?难道还要这些晚辈们步咱们的后尘?我看不行,万万不行。”

    压岁铺子石柔,草头铺子那边住着三位记名供奉,目盲老道贾晟,瘸腿年轻人赵登高,小姑娘田酒儿。

    朱敛笑道:“拜剑台那俩外乡少年,应该都会有出息的,不过比较大器晚成,需要我们耐心等待。”

    魏檗说道:“就算他们想要没出息,也得问过周肥供奉的神仙钱,答应不答应啊。”

    朱敛和郑大风一起点头,“有理。”

    郑大风说道:“回头让暖树丫头将此事记下,下次祖师堂议事,翻出来,给周肥兄弟瞧一瞧。”

    陈暖树忙完了手头事情,跑来看下棋。

    陈灵均打着哈欠,走入院子,瞧见了陈暖树,笑嘻嘻道:“小蠢瓜子,你那只龙王篓还没炼化成功呢?”

    当年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将得自北俱芦洲仙府遗址的那对龙王篓,分别送给了陈暖树和陈灵均,让他们炼化了,作落魄山藩属山头黄湖山的压胜之物。陈灵均早已大炼成功,陈暖树却进展缓慢,只是这个缓慢,只是相对陈灵均而言。一个差点被陆沉带去青冥天下修行的家伙,资质自然不会差。

    陈暖树神色黯然,默不作声,两只小手攥紧衣袖。

    魏檗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弯腰笑问道:“什么?”

    陈灵均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暖树,修行一事,勤勉就够够的了,不要急,急了反而容易坏事。要学咱们老爷,走桩慢,出拳才能快。”

    魏檗拍了拍陈灵均的脑袋,“再这么嘴巴没个把门的,等裴钱回了落魄山,你自己看着办。”

    陈灵均差点没给魏大山君下跪,陈灵均立即踮起脚跟,双手搭在魏檗肩膀上,笑容谄媚,让站着的魏檗坐下说话,他好帮着山君老爷揉揉肩膀。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首屈一指的宗字头豪阀!剑仙齐景龙的嫡传弟子白首,厉害吧?

    被裴钱一脚下去,就躺地上抽搐了。

    关键最可怕的事情,是裴钱记仇啊。

    岑鸳机,元宝元来姐弟,练拳间隙,三人也一起来到院子散心。

    他们一到就发现那个陈灵均,一边帮着魏檗揉肩敲背,一边称赞大风兄弟真是好雅兴,这扇子若是有了灵性开了窍,都得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庆幸自己上辈子积了德,才能在这辈子落到大风兄弟手中。

    陈暖树让出位置来,岑鸳机和少年元来都没坐,元宝道了声谢,坐下了。

    陈灵均使劲翻白眼。

    这个卢白象捡来的丫头片子,最他娘的没眼力劲儿。

    瞧瞧自己老爷捡来的,以自己为首,哪个不是天纵奇才?

    就说那小米粒儿,这会儿还蹲在棋墩山那边眼巴巴等着裴钱吧?还揣着一大袋子的瓜子。米粒儿小姑娘的良心,比碗都大了。

    元宝也就是运气好,来落魄山来得晚了,所有的奇人异士,都给他陈大爷拼了性命大道不要,硬是给摸底了一遍,什么陆沉啊阮邛啊杨老头啊,都是他亲自过过招的,不然就元宝这脾气,走路上,小脑袋瓜子早给人一巴掌打了个稀巴烂。

    朱敛微笑道:“元宝,有话说?”

    元宝点点头,“可以等朱老先生下完棋。”

    少女虽然锋芒毕露,其实礼数还是有的。

    何况元宝对朱敛老前辈,印象极好,不好的,是那个郑大风,一般的,是那个有事没事就来落魄山逛荡的堂堂大山君。

    先前朱老先生走了趟莲藕福地,只带出了一幅藏在秘处的画卷,极长,是早年老先生家乡一位丹青圣手的得意之作。

    富庶,繁华,熙熙攘攘,盛世气象。

    当时裴钱眼尖,发现画卷上少马,多黄牛、驴骡,便感慨了一句这么多小驴儿,我要是咬咬牙,掏出一颗雪花钱,能不能买他个一百头?

    元宝元来姐弟二人也在场,元来在画卷上找那书肆去看,元宝瞥了几眼画卷后,便冷笑一句,衰败迹象,尽显无疑。

    朱敛点了点头,是有道理的。

    事实上画卷所绘,正是朱敛所在的京城,不到一甲子,一切风花雪月,富贵气象,便都被马蹄碾得粉碎。

    哪怕朱敛竭尽心力,依旧未能力挽狂澜,最后才离开庙堂沙场,重返江湖,从贵公子变成儒将,最终变成了那个武疯子。

    在那一世,过往人生,最得意事,朱敛有三。

    编书。朱敛的小楷,便是崔东山都觉得极好。

    首创复式簿记。

    随便写了一本武学秘籍,门槛不高,破境极快,唯独登顶极难,一口气写了九十九本,见人就送,再让江湖中人争抢去。

    读书人,老百姓,江湖。

    回顾一生,贵公子朱敛也好,武疯子朱敛也罢,都算有了个交待。

    朱敛将手中即将落子的白棋放回棋盒,笑问道:“元宝,棋局一时间难分胜负,要等我们下完这局棋,就有的等了,你先说。”

    郑大风嗑起了瓜子。

    魏檗也没多什么,棋局上,只要朱敛不去故意长考,郑大风三两手落子就结束了。

    元宝说道:“有些关于莲藕福地的想法,我有什么说什么,若有不对之处,朱老先生恕罪个。”

    朱敛笑道:“但说无妨,对错与否,也未必是我可以说了算的,都可以争,可以论,可以相互讲道理。”

    元宝就喜欢这位老前辈的豁达,敞亮,故而与之相处,从无拘束。

    元宝沉声道:“将一些个粗浅的仙家术法,直接刊印成书籍,再让四国皇帝直接颁布圣旨下去,必须人人修习。再将武学秘籍,也这般推广开来,没有门槛,即便资质糟糕,修不成半点仙家术法,还有这武道可走,成不成,反正机会已经给了,凭本事往上爬,不然咱们砸了那么多颗谷雨钱下去,难道就为了看些热闹不成?总得有赚,是吧?”

    元来轻声道:“侠以武乱禁,对于朝廷官府而言,会很麻烦的。整个莲藕福地的天下,都会极难约束。一个不小心,官府就会沦为摆设。官府和朝廷一旦失去了威严,那么整个山水体系的运转,就会大有麻烦。曹晴朗曾经说过,一座天下,再小,也还是要求一个稳字。”

    元宝冷笑道:“那些皇帝老儿,官老爷们不肯做事,或是做不好,那就直接换上一拨听话的傀儡,敢杀人,能杀人,镇得住山上练气士,宰得掉江湖宗师。退一步说,真怕那地方小,小池塘养不住蛟龙,也简单,一有那好苗子,直接从福地里边抓出来,养在落魄山便是,那么多山头,那么多仙家府邸,空着也是空着,例如有望跻身洞府境的练气士,已经是六境了的武夫,就可以成为咱们落魄山的不记名弟子,攒够了功劳,就能有位置,有更好的拳法秘籍,更高的仙家术法可学。”

    元来嗓音愈发小了,“人心怎么办?哪有这么简单,姐姐,光是师父山头那边,便有那么多的复杂的人情往来。”

    元宝瞪了眼这个书呆子弟弟,半点不省心!难怪与那曹晴朗最聊得来。

    朱敛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小姑娘的言语,不能说全对,也不能说全错。

    只是有些事情,环环相扣,不是简单那术家的增增减减,反而如那搭建屋舍,一梁歪斜,时日稍久,一屋倒塌。

    不过能多想多说,便是好事,所以朱敛不着急反驳、或是认可什么,就只是笑望向小姑娘,示意她胆大些,继续直说心中想法。

    元宝双臂环胸,眯眼说道:“师父那边之所以束手束脚,是形势太乱,莲藕福地与落魄山不同,在这儿,咱们落魄山就是整个福地的老天爷!是个人,谁不怕死,谁不惜命!咱们浩然天下,术法神通何其玄妙。大势之下,人心算什么?说不定依附我们落魄山还来不及。”

    郑大风笑眯眯道:“儿时只怕读书难,少时总觉为人易。”

    少年元来立即默默记在心中,郑叔叔的学问,其实真不小。

    朱敛挠挠头,唏嘘道:“昨天少年骑竹马,今夜怎是白头翁。”

    魏檗笑问道:“元宝,我有一问,这拨人到了浩然天下,养在了落魄山那些个藩属山头上边,以后做什么?”

    元宝早有腹稿,脱口而出道:“继续修行啊,或是督促他们练武啊,只要练气士成了龙门境修士,或是当了七境武夫宗师,直接卖给宝瓶洲各方势力,结善缘,挣大钱,心气高的,不甘心沦为货物,那就与咱们落魄山签订契约,离开落魄山之后,几十年一百年,随便约定个年限便是,让这帮人,拿钱来买性命自由!”

    魏檗又问,“这拨人里边,若是有人为恶一方,祸乱一方,这笔糊涂账,算谁的?”

    元宝皱眉道:“管这些做什么?人在江湖,生死自负,咎由自取,本事不济被人踩,拳头大者道理多,山上山下的世道,历来如此!凭什么算在我们落魄山头上?”

    朱敛依旧神色如常。

    郑大风翻白眼。

    魏檗伸出双指,捻动那枚金色耳环,也有些犯愁。

    卢白象教徒弟,还真是省心省力。

    元宝双拳紧握,沉声道:“在莲藕福地,咱们是老天爷,处处管着他们,顺者昌逆者亡!以后走出了落魄山,与我们落魄山再无半点关系,就只剩下买卖。什么天地生养,这可是咱们落魄山用几千颗谷雨钱,硬生生砸出来的大好世道!以后还要继续砸钱,砸下更多的谷雨钱,凭什么?”

    元宝有些恼火,“那些天材地宝的形成,太慢了,灵气汇聚成为修行宝地,又能快到哪里去?难道我们就一直这么亏钱?我师父挣钱不容易,很辛苦!不比某些人,坐在山头上晒太阳,下下棋,赏赏雪。”

    朱敛笑着摆手道:“元宝,我们落魄山,不说当下你我议论,哪怕是以后吵架,也需要谨记‘就事论事’四个字,不然有理也算你没理。”

    元宝点了点头,“我听朱老先生的。”

    郑大风嗑着瓜子,还真被小姑娘说得有点良心难安了。

    元宝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瞥向那郑大风与魏檗,“你们谁要是瞧他们不顺眼了,可以,以后我来负责出拳打杀,清理门户,就当白养了个不成材的废物。”

    岑鸳机希望这个好姐妹少说些,所以一个劲使眼色,已经老半天了,这会儿已经使唤不动眼皮子了,泛酸。

    岑鸳机这会儿开始揉眼睛。

    元宝轻轻捏了捏岑鸳机的手臂,示意自己心领了。

    整个落魄山,也就岑鸳机最顺眼,是朋友。

    其余的,不是混饭吃的,就是坑人的,要不然就是嬉皮笑脸没个正行的,还有那脑子拎不清、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么的。

    嗯,暖树那丫头例外,勤勤恳恳,与世无争,还是很讨巧喜人的。

    朱敛说道:“元宝,你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也记下了,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故意晾着,说不定下一次祖师堂议事,你的这个思路,会拿出来单独说一说。祖师堂议事,不是儿戏,每句话都是要记录在册的,所以你近期最好再想得缜密些,免得到时候被人找出漏洞,我给你一个建议,听不听?”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请说!”

    朱敛看了眼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年元来,说道:“元来不是颇有异议吗?那你回头就先放一放姐姐的架子,尝试着心平气和些,先说服了元来,你想若是连元来都说服不了,就算我愿意将此事放入祖师堂议程,你觉得自己真有底气吗?是不是这个理儿?”

    元宝想了想,点头道:“好的!”

    朱敛说道:“在祖师堂以外的落魄山各处,大道修行,各行其道,但是只要进了祖师堂落了座,每个人的言语,都要思量复思量。这句话,还是就事论事,并非是我倚老卖老,针对你元宝,或是觉得小姑娘锋芒太盛,必须压一压,我们落魄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坏规矩,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从来坦荡荡,元宝不会胡思乱想的。”

    郑大风哀叹不已。

    老厨子随便说啥,小姑娘都听得进去啊。

    那么多的神仙书,可都是老厨子买来藏在山上的,怎的唯独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了?

    人比人气死人。

    元宝带着好友岑鸳机和榆木疙瘩的弟弟,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离开了院子。

    陈灵均嘀咕道:“好霸道的小丫头片子。”

    朱敛笑道:“落魄山该有这样的念头,用来打架和较劲,多多益善。所以我与你们事先说好,不管祖师堂议事的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许伤了小姑娘的心。”

    魏檗摇头道:“此举不是说没益处,事实上,浩然天下不少福地的营生,大体上就是依循这个路数,如此去做的,甚至还不如元宝的说法,来得直接。一方面,过于市侩些,名声太差,以后想要成为宗字头候补,再升为正儿八经的宗门,阻力极大。另一方面,就像元来所担忧的,元宝还是太小觑了人心。越是大道种子,或是武道天才,不说全部,大部分都会造反的,与落魄山反目成仇。最终容易涸泽而渔。”

    郑大风说道:“小姑娘如今才几境武夫?能有这种眼界,已经很不容易了。”

    魏檗突然脸色阴沉起来。

    郑大风问道:“小米粒出事情了?”

    魏檗先前只是心生微妙感应,当下立即运转神通,掌观山河。

    不曾想陈灵均已经御风而起,直接离开落魄山,去如一道青色长虹。

    魏檗笑道:“裴钱已经护着小米粒了。”

    朱敛神色淡然道:“魏檗,此事你别管,落魄山来管。”

    魏檗不以为意,点头道:“我管了,反而不好管。刚好要去京城议事,我先离开,你们随意。”

    朱敛突然扭捏起来:“这多不好意思,怪难为情的。”

    魏檗笑问道:“那我晚点走?”

    朱敛已经起身,“山君大事要紧,早去早归,最好带几笔横财回来。”

    魏檗身形消散,瞬间就在千里之外。

    郑大风示意暖树丫头别紧张,更不用跟着陈灵均跑去那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

    郑大风继续嗑瓜子。

    咱们落魄山,能在自家地盘给人欺负?开你大爷的玩笑呢。

    然后郑大风揉了揉下巴,亏得年轻山主没在山头,不然就陈平安如今的心性,估摸着就是先一拳下去,至多寻那僻静处,断了某条江水,再说道理。

    大骊皇帝的御书房,屋子其实不算太大。

    但是想要进入其中,坐下说话,官帽子得足够大,要么是境界足够高。

    年轻皇帝宋和在闭目养神,今天破例无朝会,为的就是接下来这场议事。

    并且情形特殊,多是修道之人,大骊官员屈指可数,礼部尚书与两位侍郎,三人而已。

    宋和睁开眼睛,约莫还有一炷香功夫,年轻皇帝看了眼书案,有那李营邱的山水,是先帝放在这边的,宋继承大统之后,就没有从屋子里边拿走任何一件东西,只是稍稍添了些物件,然后觉得好像太过臃肿,又悄悄撤掉了些。

    装着李营邱的山水画轴的,是早年一只骊珠洞天龙窑烧造的青瓷笔海,其实挺碍眼的。

    李营邱不是山上人,山下的琴棋书画,历来不入山上仙家的法眼,但也会有例外,李营邱是大隋书画历史上绕不过的一位,不光是被大骊宋氏钟情,事实上宝瓶洲许多山上仙家,也一样喜好。

    笔海当中除了李营邱的工笔青绿山水,还有那边野的花鸟画。

    宋和瞥了眼笔海里边的那些卷轴,年轻皇帝都想要与李营邱说声对不起了,委屈你老人家的山水画,与此人的花鸟画为邻。

    宋和对边野观感极差,无论是画作还是品行,都觉得上不了台面,此人是旧年卢氏王朝的一位落魄画家,辗转到了藩属大骊,是少有扎根在此的外乡人,所以备受那一代大骊皇帝的器重,所有画卷上边,都钤印了先后两位大骊皇帝的多枚印玺。边野大概自己都想不到死后不到百年,就因为当初在卢氏王朝混不下去,跑到了蛮夷之地的大骊混口饭吃,如今就莫名其妙成为如今宝瓶洲的画坛圣人,什么“最长于花鸟折枝之妙,设色精妙,浓艳如生”,什么“造诣精绝,可谓古今规式”,无数的溢美之词,都一股脑涌现了。

    宋和年幼时,与一些皇子在这边聆听教诲,有人便与宋和看法一致,说此人画卷实在浓艳,先帝当时对于画卷好坏,并无评点,只说以后不管谁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不管喜好与否,此人画卷,都得留着。

    不过那只笔海当中,一幅字帖,却是名副其实的重宝,名为《归乡不如不还乡贴》。

    甚至可以称为是这座大骊御书房的第一宝。

    那是宋和的先生,大骊王朝国师崔??的一幅字,当然是真品。

    崔??的字帖,尤其行草,超妙无比,是整个浩然天下公认的一字千金。

    昔年文圣一脉的首徒,绣虎崔??,当得起那个绣字,就像婆娑洲陈淳安当得起醇儒的那个醇字。

    崔??有那花间四帖,云上四帖,泉边四帖,山巅四帖,总计十六帖传世。

    十六帖散落九洲,皆落入享誉天下的大藏家之手,其中一位中土神洲的山巅大修士,与崔??结缘极深,耗资极多,才重金购买到了两幅字帖,将那《乞儿求米帖》与《争座帖》,当众销毁,被视为壮举,大快人心。

    只是百年之后,才真相大白,这位自称“唾弃崔??之人,当世我第一”的老修士,被子孙泄露了天机,外人才知道这个老王八蛋,竟然只是销毁了两幅赝品,暗藏真品用以传家。

    此外,相传皑皑洲刘氏,白帝城,中土郁氏家主,玉圭宗姜尚真,皆有珍藏其一。

    崔??步入其中,作了一揖,“陛下,可以议事了。”

    是君臣之礼。

    年轻皇帝立即站起身,还了一礼,是师徒之礼。

    其实无需如此,只是宋和从无例外,哪怕当着小朝会所有中枢重臣的面,也是如此。

    崔??落座后没多久,先是礼部尚书、侍郎总计三人行礼再落座。

    然后是一位位宝瓶洲的山上人。

    神诰宗宗主,道门仙人,大天君祁真。

    大骊首席供奉,龙泉剑宗宗主阮邛。

    风雪庙老祖,一位貌若稚童的得道之人,他最近一次现世,还是风雷园与正阳山的那三场切磋。

    真武山,一位刚刚升任为祖师堂掌律的背剑男子。

    真武山,在外人眼中,只需要拥有一个马苦玄,就拥有了将来。

    其实风雪庙也不差,有一个神仙台魏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魏晋对风雪庙并无太多牵挂,因为师承缘故,对风雪庙一直疏远冷淡。如今更是去了剑气长城。不然今天该有剑仙魏晋的一席之地。

    真境宗首席供奉,书简湖野修出身的刘老成。

    观湖书院一位大君子。

    披云山林鹿书院山主。

    老龙城城主苻畦。

    大隋王朝,戈阳高氏老祖。

    宝瓶洲新五岳大山君,只是今天只来了四位,其中就有那北岳魏檗,中岳晋青。

    唯独南岳范峻茂没有现身。

    墨家巨子。

    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许弱。

    云林姜氏一位老祖。

    两位宝瓶洲中部的江水正神。

    传言要聚六江十二河之水,最终江河合流,入海为大渎!

    看来这个惊世骇俗的传言,绝非空谈。

    清风城许氏家主,得了一件瘊子甲后,如虎添翼,杀力极大。

    正阳山一位年轻容貌的女子,据说是新近开始管着钱财往来的一位老祖师,相较于正阳山的那拨剑修老祖,可谓籍籍无名。

    她今天算是坐在末位。

    比起几位旧大骊版图的领袖山头,位置还要靠后。

    照理说正阳山与清风城许氏,是关系极深的盟友,但是许氏家主先前在别处等候召见,见着了身旁这位正阳山女修,也只是点头致意,都懒得如何寒暄客套。

    倒是她主动起身打了个稽首,再落座。

    总计三十六修道之人和山水神?,先前汇聚一堂,大多有那相互言语,比如姜氏与老龙城苻家是姻亲,而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是姻亲,便与那礼部右侍郎又有些香火情,礼部尚书更是陪坐在阮邛身边,言谈亲切。魏檗与晋青两位山君在那相互膈应对方。其余两位新山君关系似乎也不差,在聊些正事。祁真与墨家巨子更是相谈甚欢。就连戈阳高氏老祖,好歹在披云山林鹿书院隐居多年,再加上观湖书院的那位大君子,可以谈那治学一事。

    可怜这位正阳山的女子修士,竟是一个能够说上话的都没有。

    崔??站起身,开门见山说道:“今日召集诸位,议十事。”

    屋里屋外,是两座天地。

    所有人都闭气凝神,没有任何散淡神色。

    除了今天御书房议事、与所有人都戚戚相关之外,大骊国师如今云雾缭绕的境界,也很关键。

    至于三位礼部大佬,更是好似学生聆听先生教诲。

    崔??说道:“第一件事,朝廷即将颁布五岳的储君辅佐之山。”

    四位山君,当然仔细听此事,涉及大道根本。

    事实上,此事不光是五岳家事,也涉及在座所有人的切身利益。

    礼部尚书站起身,打开一本册子,开始报名。

    礼部尚书读完最后一个字后,望向崔??,一直站着的崔??微微点头,老尚书这才落座。

    崔??说道:“第二件,选出几个众望所归的宗门候补山头。”

    清风城许氏家主,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正阳山那位女修,也赶紧敛了敛神色。

    女子好像尤其不敢正视那位龙泉剑宗,圣人阮邛。

    哪怕是先前等候皇帝召见,女修便没看那阮邛一眼。

    理由很简单,正阳山想要成为宗字头仙家,就要将整座朱荧王朝的剑道气运收入囊中,要在那边别开仙门府邸,招徕、搜刮所有的剑道胚子。

    最终是清风城许氏、正阳山在内四个候补山头,有望一举跻身宗门,往后大骊朝廷自会对其倾斜财力物力。

    第三件事,商议开凿大渎入海一事。以及提名负责辅佐此事的各方仙师人选。

    那两尊如今与铁符江杨花品秩相当的大江正神,难掩激动神色。

    虽然今日议事,并未决定最终谁来担任大渎水神,但是能够被邀请参与今日议事,本身就是莫大殊荣。

    除此之外,大骊朝廷钦定选出了三个人,文官柳清风,武将关翳然,刘洵美。

    其余辅佐人选,皆是山上修士,临近那条未来大渎的附近山头,皆各有建言。

    而云林姜氏老祖,更是觉得此行不虚,因为大渎入海口,距离云林姜氏极近,所以也提议一位姜氏子弟姜韫,参与其中。

    真境宗供奉刘老成,会心一笑。

    第四件事,对各地的山水祠庙,做出一个筛选,提升为正统祠庙,朝廷颁布相对应的圣旨,各地山头,修道之人,帮忙增添香火,若是被划分为淫祠,立即禁绝销毁。各地山头,负责出手镇压。

    两位礼部侍郎,先后读了一遍各自册子内容。

    第五件事,将大骊京城这座仿白玉京,搬迁到旧朱荧王朝的中岳地界。

    墨家巨子起身,简明扼要说了些注意事项。

    十三境之下皆可杀。负责看守白玉京之人,是中岳山君晋青的老熟人,墨家游侠许弱。

    第六件事,商议以后宝瓶洲所有仙家势力,需要按律例向大骊朝廷缴纳赋税一事。

    御书房内,顿时陷入沉默。

    崔??开口说话:“此事复杂,想要面面俱到,不是一两天就能谈妥的,诸位今天只需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自有人去磨细节,不答应,暂且搁置,大骊朝廷近期不会刻意针对任何人。不管答应与否,离开此地,都会得到一本册子,上边有详细说明,不同山头,会有些出入,但是不会有太大差异。现在诸位无需急于表态,今天只是通知诸位,最多会有一年的缓冲期。”

    第七件事,大骊王朝向各大山头,借人借钱一事,以及如何还账。再就是各座山头,需要修士下山历练,“安抚”各个覆灭王朝、藩属国的遗老、旧王孙们,请到大骊京畿暂住一段时日,若是喜欢此处风土,大可以久居。

    第八件事,商议重振宝瓶洲佛法、建造寺庙一事。让某位高僧大德,担任主官。

    听闻此事,天君祁真皱眉不已。

    第九件事,大隋山崖书院,必须重返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若是可以,林鹿书院也要竭力争取。

    戈阳高氏老祖欣慰不已。

    一件件事情,一项项议程,在崔??主导之下,推进极快。

    年轻皇帝宋和,就只是坐在书案之后,非但没有半点国师僭越的恼怒,反而神采飞扬。

    崔??说道:“之前九件事,都是为了最后这第十件事,这最后一件事,也与在座诸位,包括皇帝陛下在内,性命攸关。”

    崔??一挥袖子,一洲山河被所有人尽收眼底。

    所有重要山头、宗门,都如灯火亮起在画卷之上。

    崔??说道:“我们要谈一谈剑气长城被攻破之后,整个桐叶洲随之倾覆,宝瓶洲应该如何布置防线,抵御妖族大军北上。”

    一洲五岳,统率群山。中部大渎,凝聚一洲水运。

    观湖书院,山崖书院,林鹿书院,是一洲文脉文运所在。

    神诰宗,龙泉剑宗,风雪庙,真武山,老龙城,云林姜氏,书简湖真境宗,正阳山,清风城许氏在内,皆是一洲防御重地。

    再加上各个藩属势力以及散乱各地的大山头,皆是一颗颗扎根不动的棋子。

    崔??说道:“光有沿海一线的一系列防御重地,例如老龙城,云林姜氏等,肯定远远不够。还得有足够的战略纵深。以及山头与山头之间的相互策应。”

    “以点成线,再及面,依旧不够,太死板了。”

    “还需要大量的攻伐剑舟,更多的山岳渡船,得砸入不计其数的神仙钱。”

    “此外众多谋划,与你们无关,多说无益,将来你们自会一一知晓。”

    一座大骊京城御书房,死寂一片。

    崔??指了指宝瓶洲版图画卷的南端更远,以及西边,一个是桐叶洲,一个应该是中土神洲。

    崔??神色冷漠,“一座浩然天下,竟然需要一个最小的宝瓶洲,来帮忙阻滞妖族大军,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我倒是想要让那浩然天下七洲,就这么活活笑死。”

    最后崔??沉声道道:“偌大一座桐叶洲,都挡不住妖族大军,注定转瞬覆灭陆沉,那就交由我们小小宝瓶洲,来将此事做成了。诸位,大势倾轧在即,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年轻皇帝率先起身。

    在座所有人,皆站起身。

    这个时候御书房走入一位瞧着不像是修道之人的人物,微笑道:“我姓范,当然不是老龙城那个范家,我来自中土神洲,小有钱财,愿以神仙钱作中流砥柱,为宝瓶洲略尽绵薄之力。”

    御书房外的廊道中,站着一位鲜红蟒服的老宦官,神色古怪,斜眼看着那个蹲地上靠墙壁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怒道:“老子掰了命一路奔波劳碌,累死累活,才把这范老儿骗到这里来。方才在这站大半天了,还不许我歇会儿?我他娘的是在这里撒尿还是拉屎了?你管我是蹲着还是站着?你再瞅我试试看,我给你一记猴子摘桃,海底捞月,信不信,怕不怕?”

    天地隔绝,无人知晓屋外言语,屋内崔??仍是轻喝道:“崔东山!”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晃荡着袖子,不是大步走入御书房,而是就那么走了,只撂下一句话:“有个好消息,剑气长城可以比预期多守住两三年。”

    崔东山去了那座仿白玉京,独上高楼。

    在楼顶,崔东山透过窗户,看着外边的天空,有些怀念小时候被关在阁楼里读书的光景了。

    不曾想,如今依旧少年郎,也是白发翁。

    去他娘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去他娘的老鹤一鸣,喧啾俱废。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一洲如此,数洲如此,山上人间天下如此。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脸上,“此时此景,给我哭起来。”

    揉了揉脸颊,张大嘴巴,嗷呜一声,“我可凶。”

    离开大骊京城后。

    官道上,行人侧目不已。

    一个瘦瘦弱弱的可怜孩子,背着个白衣少年,孩子蹒跚而行,少年郎贼开心。

第六百四十一章 朱敛有拳要问

    裴钱到了红烛镇,还有些奇怪,这小米粒竟敢没露面,光顾着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磕没啦?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带周米粒去祖师堂罚站,罚站完毕,再帮暖树洒扫庭院。

    只是很快裴钱就发现不对劲,远处有街巷闹哄哄的,议论纷纷,裴钱耳朵尖,飞奔过去,一听,便攥紧了手中行山杖。

    仍是拗着性子,没有立即动身赶路,多听了片刻,她这才脚尖一点,掠上了屋脊,举目张望,最后循着路人所说的大致路线,蜻蜓点水,跨越屋脊,转瞬即逝。

    红烛镇边缘地带,有一座月牙状河湾,漂着一种脂粉气冲天的精致画舫,住着些身世可怜的船家女。

    裴钱约莫四五次踩在画舫之上,每一条画舫都是稳稳下坠些许,便骤然抬升,船身倒也不至于太过摇晃。

    裴钱过了河湾,继续往前,瞧见了一个黑衣小姑娘,离开了水边,一个人往山上走。

    这一路,她也顾不得会不会引来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视线。

    总要先见着了小米粒才能放心。

    一个没心没肺的黑衣小姑娘,晃晃悠悠,哼着小曲儿,走在山林里边。

    裴钱轻轻落在了一棵树枝上,并没有立即现身,环顾四周,皱了皱眉头,假装不知,大致掂量了一番,应该问题不大,毕竟隐匿在八十丈外的那头小精怪,修为道行,比那好心水神差得有点远。裴钱原本又着急又恼火,结果瞧见了那个东逛逛西晃晃的小米粒,还有那闲情逸致随手抓一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嚼那叶子之前,先看看四周,没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钱当下着急是不着急了,却更加恼火。

    听先前那些人议论,事情真不算小,按照路人的说法,是米粒一个人在红烛镇附近一带,瞎逛了很久,然后今天趴在一条江畔不知道做些什么,给那玉液江水神娘娘的水府巡狩精怪给瞧见了,当做了一头不在谱牒之列的水泽小精怪,便想要招徕一番,去那玉液江当差,周米粒没答应,一来二去,就起了冲突,水神府那边好像便扯了些大骊山水律例,乱七八糟的,把小米粒吓得不轻,反正最后就挨了顿揍。

    裴钱知道更多些缘由,按照山君魏檗的说法,小米粒是北俱芦洲哑巴湖出身,根脚终究是属于别洲水精身份,与这大骊三江水性其实略有相冲,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响几无,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气,也就入乡随俗,双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所以裴钱才会有事没事就带着小米粒,离开落魄山,来到红烛镇棋墩山那边玩耍,却也不太过靠近三江水畔,总觉得慢慢来,次数多些,以后便是米粒一个人来冲澹、绣花、玉液三江水边,也无妨了。

    裴钱颠了颠背后小竹箱,叹了口气,喊了声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转过头,瞧见了飘落在地的裴钱,笑得合不拢嘴,挠了挠脸颊,然后微微侧过身,尽量以那张没红肿的脸颊对着裴钱。

    裴钱何等眼力,一下子瞧着周米粒脸颊另外那边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这么慢,乱嚼树叶,敢情就是为了不泄露自己在这边挨了揍?

    裴钱没说话。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这位小姑娘一手紧攥着,开始一手挠头。

    疏淡微黄的两条小眉毛,小姑娘都不敢使劲皱起来,怕裴钱觉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芦洲一起游山玩水的时候,那人曾经说过,小时候的每一个小忧愁,都是一颗小米粒儿,老了以后想来,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钱问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贪玩,去了江边,把脑袋钻水里去,瞅瞅有没有鱼虾,过过眼瘾,不敢吃了解馋的。然后遇见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个官儿,我解释了好久,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黄县小镇上边,我可没说落魄山,跟没讲泥瓶巷,随便糊弄了个别处的小巷名字,养了那些鸡啊鸭啊,我门儿清,那大官儿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钱怒道:“周米粒!都这么给人欺负了,干嘛不报上我师父的名号?!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黑衣小姑娘怯生生道:“怕给他惹麻烦,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小的。”

    如今裴钱个儿又高了些,她便觉得又矮了些。

    周米粒摊开手,是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带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这么点儿了,小姑娘轻声道:“裴钱,回家不,咱们可以边嗑瓜子边赶路。”

    裴钱一瞪眼。

    周米粒皱着脸,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钱离开家乡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结果一见面就凶自己,这个才让小姑娘觉得真正委屈。

    她把棋墩山、红烛镇逛了那么多遍,就为了等裴钱回家,能够先见着自己,还有瓜子可以磕。

    裴钱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柔声道:“莫哭莫哭。”

    然后裴钱让周米粒把事情经过,说得详细些。

    根本不记事的黑衣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

    裴钱然后说道:“周米粒,听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胸膛,踮起脚跟。

    裴钱大手一挥,“你先回家,跑快点,不许磨蹭,不许瞎逛,回家见着了老厨子,若是魏山君在咱们山上,你就私底下与老厨子说,我在红烛镇这边买些东西再回家,年关了,我得备些年货,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东西太多,你让老厨子来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儿不听令。要回咱们一起回。”

    裴钱说道:“落魄山上,谁官儿更大?是谁举荐你当的右护法?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蹲地上装傻,伸出手指拨弄着泥土枯叶。

    裴钱蹲下身,问道:“我有师父的法旨在身,怕什么。”

    周米粒抬起头,“啥?”

    裴钱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团金色丝线,“瞧见没?”

    周米粒张大嘴巴,又双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着可厉害可值钱。”

    裴钱站起身,“赶紧回落魄山,与老厨子说事情,这叫传递军情,职责极重,办不办得到?!有没有这份担当?”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声道:“右护法得令!立即动身!”

    裴钱收起了那团金色剑意,却又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张珍藏多年的心爱符?,往周米粒额头一拍,“符?当头,妖魔避让。走你!”

    周米粒飞奔离去,临走之前,没忘记摊开手。

    裴钱气笑道:“你自个儿路上磕。”

    裴钱转过身,攥紧行山杖,深呼吸一口气,直奔玉液江远处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讲道义!

    成了山水神?,更该庇护一方水土才对。

    欺负一个小米粒,算什么本事?

    那水神祠庙在对岸,裴钱飞奔下山之后,一个纵身飞跃,期间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坠身形顿时拔高几分,最终一步便跨过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红烛镇开书铺的黑衣年轻人,坐在屋顶上,年轻掌柜看到这一幕后,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冲澹江的江水正神,与那绣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异,绣花江水面宽阔,水性最柔,自家冲澹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对河道最短,水性无常,灵气分布不定,玉液江水府所在,灵气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会“做人”,与各方关系笼络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钱进门去讲理。

    祠庙便走出了一位庙祝老妪,和一位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那老妪刚刚得了消息,一头先前负责追踪那小姑娘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个极其不妙的消息。

    那个黑衣小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还是什么供奉护法来着。

    老妪没当真,护法供奉?别说是那座谁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起步?那么能够让魏大山君那么庇护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旧骊珠洞天地界,落魄山是一个云遮雾绕的古怪存在,年轻山主陈平安,据说早年只是个泥瓶巷的贫贱孤儿,但是机缘太好,先认识了圣人阮邛的心爱独女,后来又结识了正值落难之际、只是担任棋墩山土地爷的魏檗,遇到了这么两位大贵人,这才有了如今坐拥十数座风水宝地的吓人光景。

    但是那小姑娘,拥有落魄山的谱牒身份,估计不假。

    外人只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对于精怪之属,对于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计较。

    有那魏大山君护着落魄山,谁敢吃饱了撑着去一探究竟,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亲近的自家人,不光是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就连整个旧大骊版图,可都算是北岳地界辖境!

    那位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说道:“先前是我误会了那位小姑娘,误以为她是闯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着职责所在,便盘问了一番,后来起了争执,确实是我无礼,我愿与落魄山赔礼道歉。”

    老妪也笑着说道:“光是赔礼道歉怎么够,回头我们玉液江水神祠,还会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亲自携礼登门。”

    裴钱手中攥紧行山杖,一言不发。

    怎么办?

    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若是师父在身边就好了。

    就算师父不在,小师兄在也好啊。

    老妪笑容镇定。

    那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己落一顿责罚,事后还要掏腰包购置礼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真当玉液江水神祠庙的面子如此不值钱吗?水神府忌惮的,是那个狗屎运极好的年轻山主,以及那个年轻人后边的阮秀,魏檗。眼前这么个滑稽可笑的小武夫,怎的,还要靠一双拳头,一根行山杖,砸咱们祠庙不成?砸了也好,先由着你砸了门,到时候又该轮到谁道歉谁赔礼,就不好说了。

    裴钱眼尖,瞧见了。

    气得她只得深呼吸一口气。

    手中行山杖微微颤动,一只袖子里边,更是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涟漪,因为并非练气士运转神通术法的那种灵气牵扯,所以连那道行最高的庙祝老妪也没发现。

    “赔你娘的礼,道你娘的歉!”

    一抹青色身形气势如虹,直接落在水神祠门外,站在了裴钱身边。

    正是彻底炼化了一只龙王篓的陈灵均。

    陈灵均二话不说,伸手托起那只被北俱芦洲火龙真人亲自修缮如初的龙王篓,龙王篓蓦然大如山峰,笼罩住整座水神祠。

    世间龙王篓,连那蛟龙都可肆意拘捕,而陈灵均眼前老妪与水神府官吏,本身就是水仙水精出身,那份先天压胜,老妪还能支撑身形不动摇,而水神府官吏男子立即就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只是被那老妪伸手抓住肩头,这才没有丢尽颜面。

    陈灵均说道:“赔礼道歉是吧,老子就学一学你,先打了你,再与你赔礼道歉!”

    老妪微笑道:“打了小姑娘,自然千错万错,只是有了错,赔礼道歉,又有何错?这位仙师,莫不是要仗势欺人,今天想要以这件仙家法宝镇压水神祠?”

    陈灵均脸色阴沉,点头道:“是的,打完了这座破烂水神祠,老子就直接去北俱芦洲了,我家老爷想骂我也骂不着。”

    裴钱突然说道:“陈灵均,我被师父骂习惯了,还是我来吧。”

    陈灵均愕然。

    自家老爷哪里舍得骂这小姑娘嘛。

    陈灵均笑道:“裴钱,你如今境界……”

    不等陈灵均说完。

    裴钱手中行山杖重重一敲地面,袖中那团连裴钱也压抑不住气象的金色丝线,瞬间散开,如瀑布倾斜,丝丝缕缕,缠绕住行山杖。

    如同一把金色长剑。

    被裴钱以剑拄地。

    刹那之间,天地之间,剑意森森。

    便是先天体魄坚韧异常的陈灵均,都忍不住挪开了数步。

    女子剑仙周澄那一脉老祖大剑仙,曾言心中有大不快意,当出剑。

    那老妪仓皇失措,再也无法维持先前的镇定气派,觉得小事一桩。

    眼前这个背竹箱的小姑娘,分明是剑修。

    甚至极有可能是那传说中的剑仙胚子!

    庙祝老妪已经管不着那个水府品秩一般的官吏男子,连忙运转水仙本命神通,以心声涟漪通知大江水府当中的水神娘娘。

    只是毫无反应。

    因为水府上空的江面之上,有个从落魄御风远游的佝偻老人,悬停空中,双手负后,低头望向水中,笑眯眯道:“会死的。”

    裴钱提起一道道金色剑意萦绕裹缠的那根行山杖,一双眼眸熠熠生辉。

    她说道:“我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了!道歉首要诚心,而不在赔礼之多寡。此事不对,顺序就不对。何谓诚心?你们不是要对落魄山道歉,是要与周米粒道歉。”

    那冲澹江水神收起手掌,一脸无奈,总不能真这么由着玉液江水神祠作死下去,便赶紧御风赶去,热闹看多了,光顾着乐呵,容易惹祸上身,迟早被他人乐呵乐呵。

    不曾想刚刚靠近那座水府所在,那老人便笑道:“拉偏架,讲歪理,也会死的。”

    黑衣水神只得落下身形,坐在玉液江水面上。

    一位宫装雍容的婀娜女子,浮出水面,冷笑道:“落魄山恃武寻衅玉液江,我定与要大骊礼部参你们一本。”

    朱敛掏出一枚大骊太平无事牌,还是那第一等无事牌,放在腰间,点头笑道:“好的。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免得让你那冲澹江同僚,觉得你这婆姨是在虚张声势。”

    那位水神娘娘瞧见了那枚千真万确的头等无事牌后,脸色剧变,正犹豫不定,便要咬咬牙,先低个头,再做定夺谋划……不曾想一拳已至。

    她直接被一拳打到玉液江水底深处。

    金身颤动不说,七窍流淌出山水正神的金色血丝。

    而那矮小消瘦的老头,一身磅礴拳意炸开,竟是如那仙人辟水神通,直直落在了水底不远处。

    那老人笑呵呵道:“落魄山管事,朱敛,今天问拳玉液江水神府,多有得罪。”

    老人一步后撤,一步步轻轻踏出,佝偻身形愈发弯腰,缓缓道:“老夫出拳,只分生死,不讲道理。”

    水底战场远处的江面上,冲澹江水神眉头紧皱,神色凝重。

    水底那位武学宗师,不仅仅是远游境那么简单了。

    老者拳意之大,蓦然间压过了玉液江水运。

    竟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压胜意味!

    一拳过后。

    江水粉碎。

    老人伸手拽着一位宫装女子的脖颈,后者全身流淌着金色鲜血,坠入那滚滚江水当中。

    老人瞥了眼冲澹江水神,后者起身抱拳道:“前辈只管去往玉液江水神庙。”

    老人笑道:“与水神大人的买书卖书情分,可不是一次两次,落魄山都记着呢,先前是我虚张声势罢了,水神大人莫要记恨啊。”

    冲澹江水神苦笑点头。

    在祠庙那边,庙祝远远瞧见了一眼那副场景,老者御风远游而来,手中拽着自家重伤至极的水神娘娘。

    老妪魂飞魄散,连忙运转那点微薄神通术法,施展障眼法,并且立即关闭祠庙大门,免得里边的善男信女,瞧见了这一幕。

    先前水神祠庙早就闹哄哄了,毕竟不是瞎子,都能瞧见那只悬空的龙王篓,老妪故意没关门,只是拦阻了香客们不得出门,故意让他们拥簇在门口看热闹。

    朱敛落地后,将那水神娘娘随手丢在老妪脚边,走到裴钱和陈灵均之间,伸出双手,按住两人的脑袋,笑道:“很好。”

    裴钱一巴掌拍掉老厨子的手。

    陈灵均收起了那只遮天蔽日的龙王篓。

    朱敛向前走去,一脚踩在那奄奄一息的水神娘娘脑袋上,望向大门那边,对那庙祝老妪笑道:“你这老婆姨,人丑心坏,怎么不继续拉上老百姓帮你分摊危险了,是不是还想着要败坏一下咱们落魄山的名声?没用啊。”

    朱敛那只脚加重力道,直接将那水神大半头颅踩得凹陷进地面,“行了,就这样吧,记得赔礼道歉啊,人到不到没关系,还省了几碗茶水钱,但是玉液江水府的神仙钱,一定得到。咱们落魄山是小山头,穷得揭不开锅啊。”

    朱敛转头问道:“是想更舒心些,还是想着做人留一线,以后好相见?”

    裴钱晃了晃行山杖,疑惑道:“啥意思?”

    朱敛笑道:“等你秀秀姐一回来,就知道了。”

    裴钱哦了一声,“那就道个歉完事啦。”

    朱敛低头看了死了还乐意装死的水神娘娘,聚音成线,与之笑道:“运道真是不错,遇上了咱们落魄山,你就偷着乐吧,不然别说这祠庙,以后有没有玉液江都两说了。救命之法,已经传授给你,自己琢磨去。”

    朱敛最后带着裴钱和陈灵均一起离开,沿江而走,悠哉悠哉的。

    朱敛揉了揉手腕,感慨道:“终究不够痛快。若都是这般秉性的山水神灵,元宝的路数,才是对的。亏得不全是如此。”

    裴钱埋怨道:“打打杀杀,成何体统。老厨子,那傻憨憨的元宝又说了啥?她个儿挺高啊,脑子怎么从来迷糊糊的。”

    朱敛笑道:“回了家再说。”

    裴钱一棍子砸在闷闷不乐的陈灵均脑袋上,哪怕只是些许剑意遗留,便打得陈灵均差点倒地不起,抽搐起来。

    陈灵均打摆子似的,晃了半天,最后抱住脑袋嚷嚷道:“裴钱,嘛呢嘛呢!”

    裴钱也愣了一下,赶紧道歉一番,说这行山杖今儿可古怪,见那陈灵均也没生气,大气!裴钱便哈哈笑道:“陈灵均,今儿办事,真爽利。我那小账本上,把你抢瓜子的那些七十二条账目,都给划掉,全部划掉!”

    记账了七十二次……

    就为了嗑瓜子这么一件事。

    陈灵均呲牙咧嘴,挨了一棍,竟然也有了笑脸,“我谢谢你啊。”

    裴钱蹦跳起来,“找米粒儿吃瓜子去喽。”

    朱敛说道:“裴钱,别忘了。”

    裴钱耍着那套疯魔剑法,时不时吓唬一下陈灵均,“晓得了,我会叮嘱小米粒儿的。”

    陈灵均说道:“老厨子,我打算去北俱芦洲了。”

    朱敛点点头,“早去早回。”

    阮邛从大骊京城回了龙泉剑宗,依旧是倾心于铸剑一事。

    御书房议事一事,人人签订了山盟,谁泄露出去,遭了誓约反扑,大骊朝廷获悉之后,一律诛九族。

    阮邛更无所谓这些,他与大骊朝廷本就是盟友。

    龙泉剑宗事务,阮邛依旧万事不管,宗门大小具体事务,都交由董谷、徐小桥这些嫡传弟子打理。

    与那大骊朝廷和其余山上的人情往来,也早就逐步交出去,女儿阮秀在龙脊山修行数年之后,就悄然下山北游,去往龙泉剑宗的新辖境。还好,总算没打架,与那尊旧中岳山神和和气气谈妥了事情。这让阮邛放心不少。

    地盘有了,没人打理,这就是龙泉剑宗最尴尬的地方。

    对于一位宗字头门派而言,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嫡传子弟,太少了。

    哪怕陆陆续续收了三拨弟子,因为每一拨人数都不多,还是显得香火凋零。

    所以大骊宋氏,将旧朱荧王朝版图,交予正阳山,阮邛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埋怨的,自家本事不够,兜不住肥肉,然后落在了别人碗里,那就老老实实啃着自己碗里的腌菜。

    何况先前旧中岳地界,大骊划出一大块地盘给龙泉剑宗,算是做过了铺垫。

    靠近京畿之地,是年轻皇帝的一种姿态,免得朝廷官员多想,误以为龙泉剑宗已经靠边,正阳山才是未来宝瓶洲剑道第一宗。

    当然大骊宋氏也会少去一份过河拆桥的嫌疑。

    大骊朝廷,从先帝到当今陛下,从阮邛坐镇骊珠洞天到现在,方方面面,对他阮邛,都算极为厚道了。

    主要还是阮邛自己不愿意滥收弟子,心性不过关的,任你是先天剑胚,自有其他去处收留,去了那座有望成为下一座剑宗的正阳山都无所谓。

    先前十二位记名弟子当中,就走了半数,其中就有那位先天剑胚,如今便去了正阳山,已经是那边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了,据说还被某座山峰老祖收为了关门弟子。

    当然阮邛的人缘好,那真是让年轻皇帝宋和都长了见识。

    先前御书房议事之前,神诰宗祁真,风雪庙老祖,真武山掌律剑修,真境宗刘老成,连同魏檗、晋青在内的四位山君,再有那清城许氏家主,都与阮邛聊得来,还都是主动开的口,与之攀谈,至少也会主动打声招呼,给足了礼数。

    独一份。

    阮邛不善言辞不假,但是某位山上修道之人,为人如何,时间久了,很难藏得住。

    认识阮邛的,挑不出阮邛半点毛病,大多愿意倾心相交,不认识的,只要顺嘴提及阮邛,无论是以前的风雪庙阮邛,还是如今的阮宗主,也都愿意为这位宝瓶洲第一铸剑师,说一句好话。

    阮邛今天难得露面,喊了所有首代弟子同桌吃饭。

    龙泉剑宗祖师堂谱牒上的开山大弟子,董谷。早年跻身金丹后,已经开峰。但董谷最尴尬的地方,在于他不是剑修,以及他的出身根脚,更是难以启齿。如今大骊朝廷那边,以及一些仙家山头,都已经有了些闲言碎语。

    徐小桥最早便是风雪庙剑修,犯下大错被驱逐出师门后,找到了阮邛,自己砍掉了持剑右手的大拇指,才成了阮邛嫡传弟子。

    谢灵早已是孕育出一口本命飞剑的剑修,不但如此,除了陆沉赠送的那件仙兵,老祖谢实,也先后赠送这位桃叶巷子孙,两件重宝,一把名为“桃叶”的北俱芦洲剑仙遗物,被谢灵大炼为本命物之一,还有一枚品秩极高、名为“满月”的养剑葫。

    师徒四人,刚好一人坐一张长凳。

    阮秀还在旧中岳地界,阮邛想要夹菜给谁,都没机会。

    虽说闺女不在,可只要想到那个王八蛋如今不在落魄山,阮邛便心里舒服些。

    阮邛说道:“董谷,先前你与我说过,是争取百年之内跻身元婴?”

    董谷赶紧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正色道:“是的师父。”

    阮邛说道:“那就别因为别人修行路上的快慢,影响到自己的心境,逼着自己提前跻身元婴,修行证道,全是自家功夫。身在龙泉剑宗,不是剑修又如何,外人非议笑话又如何,哪怕是以后被徐小桥、谢灵超过了境界,又能如何?你就不是我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了?什么时候龙泉剑宗需要靠拳头论资排辈了,是我没教过?还是你没记住?”

    阮邛看了眼董谷,“继续吃饭。”

    董谷立即拿起筷子。

    阮邛转头说道:“徐小桥,谢灵,你们俩吃过了饭,就去大骊旧中岳地界,秀秀如果不愿意回来,劝了没用,就随她。”

    徐小桥点了点头。

    阮邛突然说道:“记得去那骑龙巷压岁铺子,多买些糕点。”

    性情寡淡的徐小桥难得露出一份笑容。

    谢灵更是难掩开心,总算能够见着秀姐姐了。

    两位龙泉剑宗嫡传剑修,御剑去往那座槐黄县小镇,到了骑龙巷铺子外边,徐小桥在压岁铺子每样糕点,都挑选了些,以桃花糕最多,足足两大油纸包。

    掌柜是那石柔。

    见着了徐小桥,尤其是那师门、家世都很显赫的谢灵,石柔难免有些拘谨。

    听说是给阮秀买糕点后,石柔便想要不收钱。

    毕竟秀秀姑娘,石柔是极亲近的,只是好些年没见到了。

    谢灵微笑道:“石掌柜,谢了啊,钱还是要付的。”

    石柔便不敢多事。

    毕竟自己如今是这幅尊容,真要计较起来,确实不妥。

    然后两人御剑去往龙泉剑宗的新地盘。

    云海之上,谢灵笑问道:“二师姐,听说秀秀姐身边多了个小精魅?”

    徐小桥嗯了一声。

    谢灵便不再多问。

    在那积雪厚重的山野之中,两人走在下山路上,一个怀抱油纸伞的小姑娘一个飞扑出去,然后满地打滚,浑身白雪,一路往下滚去。

    身后那个年轻女子缓缓跟着。

    小姑娘起身后,将手中油纸伞当那铁锤,念叨着:“老君抡锤儿,荧惑添炭屑,哎呦哎呦!雨师风伯在助阵唉,雷公电母来搭把手唉,噼里啪啦!”

    年轻女子说道:“铸剑口诀,不是这么背的。”

    小姑娘停了手中抡锤子的动作,抬头看了眼远处大山,压低嗓音问道:“秀姐姐,那可是山神唉,以前咱们大骊王朝的山君!放个屁儿,都好像打雷,能把我这种小家伙炸死。为啥见着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客气呢?瞧着都不是客气了,是怕秀姐姐呢。”

    阮秀说道:“你这么聪明,知道答案,还问什么。多说话,容易饿。”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秀姐姐,那你岂不是比我更聪明?”

    阮秀摇头道:“我不爱想事情,比较笨。”

    小姑娘故意害怕起来,“秀姐姐,你那么容易饿,不会饿坏了,就把我吃掉吧。”

    阮秀点头道:“会的。”

    小姑娘屁颠屁颠跑到阮秀身边,这下子是真担惊受怕了,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道:“秀姐姐,莫吃我。”

    阮秀不太愿意说话。

    小姑娘捧着那把昵称撑花的油纸伞,“秀姐姐,小心我告状哦……”

    结果小姑娘被阮秀轻轻一巴掌,打得旋转了数十圈,重重摔在远处积雪当中,一路滚去,压断了无数枯木树枝。

    只是小姑娘很快就飞奔回阮秀身边,浑然不当回事,应该是习以为常了。

    临近山脚,小姑娘赶紧躲在阮秀身后。

    徐小桥和谢灵飘然而落,收剑入鞘。只说收剑姿势,师出同门的两人,便迥然不同,一个干脆利落,一个风流写意。

    一个毕恭毕敬喊大师姐。

    一个笑着喊了声秀秀姐。

    阮秀点了点头,只是说了句,“来了啊。”

    小姑娘在阮秀身后探头探脑,奇了怪哉,剑仙一来来俩呀,瞧着不是神仙眷侣了,那个模样可周正坏了的少年,一看就是喜欢秀姐姐的。

    方才喊了秀秀姐?

    啧啧啧。

    小姑娘觉得这小剑仙,惨兮兮。

    徐小桥摘下包裹,递给阮秀,笑道:“压岁铺子的糕点。”

    阮秀笑了起来,接过包裹,稍稍掂量了一下,便更开心了。

    小姑娘心中腹诽不已,瞧瞧,还不如一包裹糕点,来得让秀姐姐高兴。

    真想把这少年一棍子打晕了,拖回洞府当那未来的压寨夫君,先养着呗,好看真能当饭吃的。至于所谓的洞府,也就她一个人了。

    阮秀小心翼翼掏出一块桃花糕,放入嘴中,顿时满脸笑意。

    然后捻了一块糕点给小姑娘,小姑娘一口吞下,味道如何,不晓得。

    阮秀问道:“给钱没?”

    徐小桥说道:“给了的。”

    阮秀点点头,却说道:“我去那儿,不用给钱。”

    徐小桥哑口无言。

    谢灵更是心情复杂。

    徐小桥说道:“师父让我问大师姐,要不要回去。”

    阮秀说道:“回啊,怎么不回。我还要听小米粒讲故事,这么久没见面,小米粒又可以瞎编出很多了。”

    徐小桥觉得这样的理由,阮秀说了,反而是最天经地义的。

    在一处旧朱荧王朝藩属小国郡城的坊间书肆,卖书人,是位姿色寻常的年轻女子,名为何颊,身段极好,哪怕脸蛋不够出彩,仍是让许多浪荡子,常去书肆那边晃悠,不过谁也没占着什么便宜,至多就是嘴花花一番。那年轻女子言语不多,对此更是置若罔闻。也有那家境殷实却也算不得郡望士族的年轻书生,来此买书,是那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黄昏中,何颊坐在柜台后边,正在翻看一本书籍,看了眼天色,就要起身关了书肆,回住处休歇,不远,就隔了两条巷弄。

    她刚放下书籍,便发现书肆门口外边,站着一个背剑的年轻男人,哪怕不修边幅,依旧是难掩英俊容貌,玉树临风,如楠如松,美质粲然。

    她柔声道:“这位公子,对不住,小店要关门了。”

    他站在门槛外边,好像一步都不敢跨出了,嘴唇颤抖,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一些,“刚好路过这边,想要买几本书,不是有意找你的。”

    何颊心中微微叹息,这么蹩脚的理由,你自己不信,骗得了别人吗?

    只是何颊却没有多说什么,坐回椅子,拿起了那本书,轻声说道:“公子若是真想买书,自己挑书便是,可以晚些关门。”

    年轻男人依旧没有跨过门槛。

    何颊就只是低头翻看书籍,借着夕阳余晖,哪怕如今境界不值一提,可到底不是凡夫俗子,依旧不觉得如何为难。

    他鼓起勇气,颤声道:“随我去风雷园吧?好不好,苏稼?”

    哪怕她没有施展那点障眼法,哪怕她真的改成了如今容貌,他依旧可以一眼就认出她来的。

    哪怕光阴长河倒流,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哪怕她又突然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刘灞桥都不会在人海中错过她。

    只是这些话,他怎么说得出口,又凭什么说这些。

    何颊抬起头,皱了皱眉头,“我虽然不再是祖师堂嫡传弟子,但是名字还在正阳山外门谱牒上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刘公子,你为何有此说?”

    何颊停顿片刻,“但是如今我算是下山历练,刘公子就别喊我苏稼了。”

    刘灞桥只觉得心肝肚肠都绞在了一起,哪怕已是一位大道可期的金丹瓶颈剑修,依旧在这一刻觉得窒息,都想要弯腰喘口气了。

    刘灞桥问道:“你如今叫什么?”

    何颊有些不厌其烦,“刘公子,与你有关系吗?!”

    刘灞桥低下头,小声呢喃道:“我喜欢你啊,找了你很多年。”

    书肆女掌柜何颊,或者说是正阳山苏稼,站起身,说道:“刘公子,算我求你,留给我最后一点清净地方,行不行?在此安家立业,我耗尽了最后一点积蓄,并不容易,刘公子,我与你不一样的,以前是如此,如今更是。何况我从来就没有喜欢你,刘公子,你扪心自问,你我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

    刘灞桥抬起头,惨然笑道:“以前不曾说过话,都是今天才说的。”

    苏稼缓了缓语气,“刘公子,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喜欢,对不对?”

    刘灞桥点点头。

    苏稼哭笑不得,“刘公子喜欢苏稼,是风雷园的天才剑修刘灞桥,苏稼便要对你感恩戴德吗?”

    刘灞桥摇摇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不喜欢我,才是对的。”

    苏稼合上书籍,轻轻放在桌上,说道:“刘公子如果是因为师兄当年问剑,胜了我,以至于让刘公子觉得有愧疚,那么我可以与刘公子诚心说一句,无需如此,我并不记恨你师兄黄河,相反,我当年与之问剑,更知道黄河无论是剑道造诣,还是境界修为,确实都远胜于我,输了便是输了。再者,刘公子若是觉得我落败之后,被祖师堂除名,沦落至此,就会对正阳山心怀怨怼,那刘公子更是误会了我。”

    苏稼眼神清澈,“我自幼便上山修行,对于山下毫无记忆,所以打从记事起,就把正阳山当做了唯一的家乡。”

    刘灞桥轻声道:“只要苏姑娘继续在这里开店,我便就此离去,而且保证以后再也不来纠缠苏姑娘。”

    苏稼气笑道:“早与你说了,在这里开一家书肆,买下一栋小宅子,已经耗光了积蓄,我就算想要搬,又能搬去哪儿?只是希望刘公子信守承偌。”

    刘灞桥点头道:“会的。”

    最后刘灞桥还是没有跨过门槛一步,只是问道:“我能不能在门槛这边坐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苏稼无可奈何。

    那个刘灞桥,还真就坐在门槛上了。

    等到余晖将街上的人影拉得越来越长,刘灞桥终于起身走了。

    禾之秀实为稼,好稼者众矣。

    喜欢这样一个女子,有什么不对。

    书肆里边,苏稼摇摇头,只想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此为止就好了。

    刘灞桥喜欢她这件事,其实在正阳山和风雷园之间,早年就不算什么秘密,只是苏稼对他,是真不喜欢。

    苏稼关了书肆门,走去小宅。

    当年那场问剑之后,苏稼失去了一切,一座剑峰,祖师堂嫡传身份,师父馈赠的那枚养剑葫……

    以至于如今的满身泥泞,只能躲在市井。

    在这之前,不是没有坎坷,只是好不容易都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糟心,一一应付过去,人走过来了。

    对于正阳山,就像她自己所说,并无恨意,甚至还有无法释怀的愧疚。

    难以释怀的,只是某些人,某些言语。

    但是对于那个李抟景的关门弟子,如今的风雷园园主黄河,苏稼则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经常会让她从噩梦中惊醒。

    无法理解,极难释怀。

    黄河当年在三场问剑选址的风雪庙神仙台上,男子背负剑匣,装满了小剑,却非本命飞剑,分心驭剑,匪夷所思。

    一剑洞穿了苏稼持剑之手,一次切断了系挂腰间的那枚养剑葫红绳,最后被两把飞剑分别钉入两只手腕。

    在苏稼昏厥之后,闭眼之前的最后一幕,是那黄河脚踩养剑葫,将其轻轻捻动。

    山岳一般的男子,好似强大无敌的巍峨存在,却处处无情冷血。

    甚至哪怕是今天见到了刘灞桥,其实苏稼都在心神颤栗,因为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黄河,又想到了那个噩梦,那个罪魁祸首。

    苏稼走在僻静巷弄当中,伸出一手,环住肩头,似乎是想要以此取暖。

    走着走着,苏稼便脸色惨白,侧身背靠墙壁,再抬起一手,使劲揉着眉心。

    长久过后,苏稼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汗水,去往那栋小宅子。

    苏稼到了一条巷弄尽头,打开门后,呆立当场,然后瞬间满脸泪水。

    对方妇人模样,但是就像刘灞桥可以一眼看出苏稼,苏稼也可以一眼看出眼前女子。

    正是带着她上山修行的师父。

    但是不知为何,祖师堂谱牒上边,并不如此记载,苏稼很早就转投一位正阳山老祖门下,继而成为祖师堂嫡传。

    而她的师父,依旧门下无一弟子记录在册,师父的辈分,却不低,只是在正阳山从来名声不显。

    以前每次祖师堂议事,她师父几乎从不露面,位置极为靠后的那张椅子,始终空着,因为喜欢师父下山云游,往往一走就是十年数十年。

    女子撤了障眼法,正是那位去大骊御书房参与议事的正阳山女修,当时坐在末位上,从头到尾,无一人搭理。

    容貌年轻,算不得如何漂亮。

    她走到泪眼朦胧的苏稼身边,伸出手,摸了摸苏稼的脑袋,柔声笑道:“傻徒儿。师父不过是离开正阳山,游历了些年,就变成这般田地了,怎的,没了师父在身边,便一直是那个自己走夜路都不敢的小丫头了?早知道当年就不把你送到羽化峰了。”

    苏稼笑得一双秋水长眸,眯成月牙儿。

    好像师父在身边了,便真的可以万事不怕,变成了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那女子收回手,手腕上系着红绳。

    女子稍作片刻,便起身离去。

    并没有说要带着苏稼重返正阳山,恢复祖师堂嫡传身份,更没有提那枚养剑葫的将来归属。

    但是苏稼反而觉得如今清清淡淡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虽然心中遗憾有许多,但是每天守着那间书肆,挣着银子铜钱,反而心神安宁,当然除了那个噩梦。

    女子离去后,又变成了一位衣裙朴素的寻常妇人。

    在妇人离开没多久。

    敲门声响起。

    苏稼飞快跑去开门,误以为是师父返回了,然后苏稼踉跄后退,身形摇晃。

    剑心已毁,跌境为下五境的苏稼,此刻连那凡俗女子都不如。

    那个男子站在门外,神色冷漠,缓缓道:“苏稼,你应该很清楚,刘灞桥以后肯定会偷偷来见你,无非是让你不知道罢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滚回正阳山苟延残喘,要么找个男人嫁了,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如果在这之后,刘灞桥依旧对你不死心,耽误了练剑,那我可就要让他彻底死心了。”

    苏稼咬紧嘴唇,渗出血丝,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此人,正是不知何时破关而出的风雷园园主,黄河。

    如果不是有那风雪庙剑仙魏晋,黄河就该是如今宝瓶洲的剑道天才第一人。

    黄河说完这些,便直接御剑离去。

    如果刘灞桥不是师父极为器重之人,黄河根本懒得管这种无趣至极的男女情爱之事。

    如果不是风雷园必须再有一人,可以在他黄河出现意外之后,扛起大梁,黄河甚至都不觉得需要理会刘灞桥。

    双方同样是剑修,只是大道相差太远。

    黄河此次闭关又成功出关,就要等待正阳山某位老祖剑修的问剑风雷园。

    一路遥遥跟着那个刘灞桥来到此处,黄河几次忍住没出手,次次想要在半路一剑砍晕刘灞桥,直接拖回风雷园,让这个挥霍天赋的家伙,干脆闭关个一百年。

    苏稼魂不守舍去了关门,背靠房门,瘫坐在地,呜咽起来。

    阴魂不散的黄河,以后怎么办呢。

    苏稼的师父,那位女子刚刚走出郡城城门,抬头看了眼天幕,继续赶路,不是去往正阳山,而是去寻找下一位弟子。

    至于风雷园,以后数百年,也就止步于此了。

    师兄弟结死仇。

    留下一个黄河也好,剩下一个刘灞桥也罢,撑死了无非是下一个李抟景。

    有意思的地方,根本不在于苏稼不喜欢刘灞桥,以后一样不会喜欢,而在于苏稼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经喜欢的,其实是黄河。

    若是刘灞桥和黄河,两个都半死不活,当然更好。

    至于数百年前被李抟景亲手斩杀的正阳山女子,事实上,也算是这位徒步而走的女子之弟子,与苏稼一样,属于不记名的那种。

    也有些不是弟子的女子,也都与她有些关系。

    或者她也做了些与师徒无关的小事情。

    例如风雪庙魏晋,如何会遇到、并且喜欢的贺小凉。

    早年的朱荧王朝,也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小故事。

    不知不觉,千年以来的一洲剑道气运,就这么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敢说全部,半数是有的。

    在那之外,她曾经去过桐叶洲,在扶乩宗曾经留下过一句谶语。

    她抖了抖袖子,微微抬起手腕,低头望去,笑了笑,收起视线,缓缓前行。

    许多所谓的山巅聪明人,也擅长那草灰蛇线、伏线千里的算计,只是这般伏线,终究只是伏线,容易断,一断就没。

    但是世间唯有一条线,一旦成了,则剑仙也难断,即便看似断了,实则仍是那藕断丝连,会纠缠不清一辈子的。

    除非真有那算计深远、且极擅长于细微处抽丝剥茧之人,才有希望面对此局死结,稍稍好受些。

    一旦扯起线头,又不是剑仙出剑,其实死不了人,但是往往会生不如死,然后死了算。

    她从不低估敌人。

    所以有些在意之人,就要多埋几条线。

    世间痴情种,偏好伤心事,苦中作乐,乐在其中,不伤心如何算得痴心人。

    她思绪飘远。

    只可惜多年未见师兄了。

    上一次其实距离很近,甚至可以算是擦身而过,没办法,只要师兄一心想要避开她,她恐怕就要睁眼瞎,近在咫尺都未必认得出。

    听说上一次现身,是在桐叶洲观道观附近。

    师兄有一点不好,与她借腕上红线,喜欢有借不还。

    女子突然自嘲道:“总不会已经被察觉到了吧?”

    女子摇摇头,笑道:“绝无可能,这才多大岁数。何必在意小小正阳山呢?”

    一个邋里邋遢的青壮汉子,驼着背,先去小镇酒肆那边摸了把小手儿,讨了几句笑骂,然后逛荡到了杨家铺子的那条街上。

    既是铺子伙计,也是杨老头弟子的少年石灵山,坐在柜台后边,正在“?水”炼魂魄,心神沉浸其中,寂然往我,半睡半死。

    比师弟石灵山要修行更加勤勉的苏店,今天反而没在以那古怪法子练拳,就是坐在门口晒太阳,见着了晃悠悠走近的师兄郑大风,苏店站起身,郑大风招手道:“苏丫头,咋个又俊俏了几分,再这么继续水灵下去,师兄一想到以后终究是要嫁人,师兄这心里头愈发不得劲啊。”

    走近了苏店,郑大风伸手捶胸,痛心不已。

    苏店问道:“师兄是要找师父?”

    郑大风无奈道:“不找师父啊。只是山上那叫一个冷啊,睡觉被子怎么也捂不热,冻死个人,这不就下山活动活动腿脚。郑丫头,你也真是的,离着师兄就几步路远,也从不着去探望探望师兄,师兄那么大一栋宅子,还不住不个瘦得跟柳条儿似的苏丫头?”

    苏店摇头道:“不敢在那边过夜,怕外边墙根有老鼠乱窜一宿。”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苏丫头,真不是师兄仗着辈分碎嘴念叨你,身为练武之人,还是要炼就那一颗英雄胆的,岂可如此胆小,走,今夜就去师兄那边住着,磨砺磨砺胆识气魄。”

    苏店无奈道:“师兄,真有事情,麻烦直说。”

    如果不是知道这个混不吝的师兄,只会耍嘴皮子不动手,苏店早就与他翻脸了。

    郑大风双手负后,瞧见了小板凳,就想要一屁股坐下去,应该比较暖和嘛。

    结果被苏店以脚尖一挑,拎在了手中。

    郑大风便跨过了门槛,瞧见了那石灵山,摇头道:“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小子倒好,连个朝夕相处的师姐都看不住,就等着吧,以后有得你小子伤心。哪本江湖演义小说,不写那师姐或是师妹行走江湖,给英俊多金的少侠骗了身心去?石灵山,醒醒,你师姐要嫁人了!”

    石灵山气得七窍生烟,打断了修行,怒目相视,“郑大风,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信口雌黄!”

    郑大风白眼道:“连个骂人都不会,你会个锤子。”

    石灵山刚要说话。

    不曾想师姐说道:“师兄,你先前说过,我如果想要破开四境瓶颈,或是跻身了第五境,就该挑选一处古战场遗址了,师兄心中有数吗?我想要出门一趟。”

    石灵山目瞪口呆。

    郑大风斜眼少年,“师兄下山前就没吃饱,不去茅坑,你吃不着啥。”

    石灵山一个伤心,一个悲愤,两两相加,便差点没忍住要与这个郑大风切磋切磋,只是瞧见了对方的驼背模样,石灵山又有些心酸,便算了。

    郑大风笑了笑,转头对苏店说道:“有是有数的,不过这种大事,师父老人家自己有打算,轮不到我费心。”

    苏店问道:“师兄也觉得我如今可以独自离开家乡了?”

    郑大风摇头道:“还是带着个拖油瓶吧,好歹有个照应,你们如今境界还太浅,脑子又不灵光,外边的世道,危险其实都不在修为境界,更在人心。石灵山还好,平时心肠软,关键时刻,是狠得下心的,倒是你,平时心肠硬,反而麻烦。苏丫头,你俩出门远游后,可以对外宣称石灵山是你儿子,省得那些臭不要脸的光棍汉纠缠你,师兄在山上,一想到这个,便心疼得睡不着觉。”

    苏店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石灵山更是惨遭五雷轰顶。

    郑大风看了眼竹帘子那边,就转身离开杨家铺子。

    郑大风去了那座四块匾额都已经没了玄妙的牌坊楼,绕了一圈,毕竟匾额还在,四个说法,都是极有嚼头的。

    郑大风再去了那口铁锁井,如今是某个山头的私人禁地,早年花了大价钱买下,结果卵好处没捞着,脑子有坑,莫过于此。那个傻大个姜韫,机缘不算小。一想到云林姜氏,郑大风呲牙咧嘴,见四下无人,掏了掏裤裆,对不住了小老弟。是大哥对不起你,辛苦看书,学来了十八般武艺,不曾想空有一身绝学,无贼可杀啊。

    郑大风又离开了小镇,去了神仙坟那边,如今没这名称了,大骊有意无意淡化了这个老说法,如今破败神像都已经搀扶起来,修旧如旧,重塑也如旧,大骊朝廷还是花了心思的,至于那座占地极大的崭新武庙,就不去了,没啥好聊的,大眼瞪小眼的,也瞧不出朵花来。

    然后绕路,去了那铁符江与龙须河接壤处的瀑布。

    蹲那儿丢石子。

    好一个杨入大水为萍。

    郑大风换了个水流深缓的地方,盯着水面,自言自语道:“世间竟有如此俊朗之男子?教人越看越欠揍啊。”

    最后郑大风路过了阮邛最早的铸剑铺子。

    走到了那座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恢复了旧石桥真容。

    郑大风独自一人,坐在石桥上。

    转头看了眼小镇北边,有那老瓷山,以及附近的众多龙窑。

    郑大风收回视线。

    三千年前,那位崛起迅速、消失也快的剑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骤然成名之后,专杀蛟龙,杀了个天昏地暗,据说是想要成为第一位打破飞升境瓶颈的剑修。

    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读书人,到底不是剑修,就真的只是读书人。不然整个浩然天下的格局,兴许都要随之一变。

    只是关于这桩密事,肯定知道答案的老头子也没给个说法,郑大风早年拐弯抹角去求李二,希望师兄去问一嘴,李二答应是答应了,但后来也就没下文了。

    没法子,如今还好,好歹能挨几句骂,以前老头子愿意与他说句话,只要可以接近十个字,都能让郑大风像是过大年。

    所以郑大风只知道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没有试图去往那些历史悠久的海底秘境禁地,反而从老龙城上岸,撞出了一条地下走龙道,最终在大骊境内陨落。

    为的就是寻求庇护,试图让某位远古存在,重开飞升台,遁入那些圣人难寻的未知之地。

    只是那个老人,并没有让它遂愿,选择了束手旁观。

    最终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

    三教一家四位圣人,订立规矩,打造出那座悬挂四匾、被骊珠洞天后世当地人笑称为螃蟹坊的牌坊楼。

    大骊宋氏,在原先那座拱桥之上,再建一座廊桥,为的就是让大骊国祚绵长、国势风生水起,争一争天下大势。

    宋长镜带着宋集薪和婢女稚圭离开之前,专门让皇子宋集薪去廊桥台阶下敬香。

    祭拜之人,皆是那些凄惨枉死的大骊宋氏龙子龙孙。

    老督造官宋煜章亲手负责此事,等于是掌握大骊宋氏的这场血腥内幕。

    最终被那位生儿子一事上比什么都厉害的娘娘,下令那位卢氏亡国武将的扈从王毅甫,斩去宋煜章的头颅,装入匣中,送往大骊京城。

    而宋煜章被杀之后,以英灵之身,成为落魄山的山神,都不好说是大骊皇帝对这位功臣的补偿,还是另外一种方式的追究责罚,毕竟宋煜章在某件事上,触犯了老皇帝的逆鳞,那就是宋煜章竟敢对宋集薪生出了父子之情,而宋集薪也确实对宋煜章,夹杂有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复杂情感,一直以督造官私生子身份、在泥瓶巷衣食无忧的宋集薪,的的确确在那些悠哉悠哉的岁月里,将宋煜章当做了生父,内心深处,既愤恨,又仰慕。

    没来由想起了老龙城那座灰尘药铺。

    其实郑大风是有些怀念的。

    人嘛,正儿八经的好事,往往惦念得不多,过去也就过去了,反而是那些不全是坏事的伤心事,反而念念不忘。

    郑大风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闭上眼睛喃喃道:“不把自己当人上人,不把别人当傻子,有这么难吗?世道也怪。”

    阮秀回了龙泉剑宗。

    与裴钱周米粒约了在骑龙巷压岁铺子碰头。

    今天三人一起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

    阮秀发现小米粒好像有些躲着自己,讲那北俱芦洲的山水故事,都没往常利索了,阮秀再一看,便大致清楚脉络了。

    反正与那玉液江水神府有关,具体为何,阮秀不好奇,也懒得问。既然小米粒自己不想说,为难一个小姑娘作甚。

    阮秀只是吃着桃花糕,不用花钱的。

    真算起来,她还是两座铺子最早的代掌柜来着。

    裴钱说道:“秀秀姐,我这趟出远门,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阮秀笑道:“真厉害呀。”

    裴钱使劲点头,“厉害啊厉害,连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秀姐姐,你也远游很远吗?”

    阮秀想了想,随口说道:“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大山古渊,无处不去。日之所照,皆是足迹。火光映彻,便是辖境。”

    周米粒赶忙抬起两只手掌,也不合掌,但是飞快,“哇,秀秀姐,最厉害了!秀秀姐,鞋子肯定换了好多好多吧。”

    阮秀笑了笑,“还好。”

    周米粒绞尽脑汁讲完了那个故事,就去隔壁草头铺子去找酒儿聊天去了。

    裴钱要她不许念叨红烛镇那边的事情,周米粒其实本来都忘记了,结果给裴钱这么一说,睡觉都在念叨这事儿,愁得她最近吃饭都不香,嗑瓜子也不顶饿了。所以今天见着了秀姐姐,可把她别扭坏了。

    阮秀起身道:“走,耍去。”

    裴钱跟着起身,“秀秀姐,别去玉液江。”

    阮秀笑眯起眼,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喜欢你,喜欢小米粒的故事,是一回事,如何做人,我自己说了算。”

    下一刻。

    裴钱着急得直跺脚,使劲挠头,咋办咋办。

    所幸朱敛来了,与裴钱说道:“没事。”

    裴钱笑逐颜开,“老厨子,咋个神出鬼没上瘾了?”

    朱敛走入压岁铺子。

    裴钱跟在后头,笑嘻嘻道:“自家人,打八折。”

    朱敛笑道:“我其实也会些糕点做法,其中那金团儿枣泥糕,小有名气,是我琢磨出来的。”

    裴钱将信将疑道:“是当年那南苑国京城贼贵贼贵的枣泥糕?”

    朱敛双手负后,打量着铺子里边的各色糕点,点点头,“想不到吧?”

    裴钱称赞道:“老厨子,你真是个厨子命。可惜模样不行,不然哪怕年纪大了,一样打不了光棍!”

    朱敛嗯了一声。

    石柔神色古怪。

    阮秀御风远游玉液江,犹豫了下,便不太情愿地施展了障眼法。

    一入玉液江。

    江水瞬间沸腾,如日坠水底,大火烹炼。

    天威浩荡。

    阮秀走入水府大殿,那个先前正靠着水运修缮金身的水神娘娘,已经跪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缘由,为何自己见了这位女子,便要情不自禁,只求速死!

    阮秀走过那个伏地不起、浑身颤抖的所谓水神,跨上台阶,转身坐在了大殿主位之上,身姿微斜,单手托腮,凝视远方。

第六百四十二章 崔东山的一张白纸

    朱敛到了压岁铺子,嫌弃铺子太久没开火,灶台成了摆设,便让裴钱去买些菜回来,说是做顿饭,热闹热闹。

    裴钱忧心着去往玉液江的秀姐姐,不愿意挪窝,想着等秀姐姐回了再说。就说隔壁草头铺子,每天都开伙,咱们去那边蹭顿饭吃不就得了,酒儿小姐姐手艺还是不错的,整条骑龙巷都闻得着饭菜香。朱敛没答应,说一间铺子有一间铺子的人气风水,饭菜可以蹭,人气儿可带不回,人气哪里来,无非就是饮食起居,有炊烟,有那被褥翻晒,最好有点读书声,光有打算盘的声响,不成事,天底下财运本就难留下,得靠一份人气儿,帮着收拢在家中。

    裴钱没辙,就数老厨子的规矩多、讲究怪,道理还说不过他,裴钱只好带上右护法小米粒,打算去不远处街巷铺子,去买些野味、蔬菜回来,石柔心中愧且怕,总觉得朱敛是在敲打自己,嫌弃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既没能帮着落魄山挣着大钱,又坏了铺子风水,石柔便偷偷拿出了私房钱塞给裴钱,当时裴钱嘴上说这哪成这哪成,记在铺子账上比较合适,不等石柔收回钱袋子,裴钱便将一袋子铜钱收入袖中,一跺脚,埋怨一句石柔姐姐你真是见外,下不为例啊,然后带着周米粒一起吆喝着呼啸远去,瞬间没影了。

    小镇如今成了槐黄县县城,大街小巷,商铺林立,许多铺子开始贩卖古董,多是牛角山包袱斋瞧不上眼的,但是只要卖出一件,动辄几颗神仙钱,在新郡城那边都能买下一栋宅子,其实骑龙巷的草头铺子,如今名气不小,铺子里边摆放的那些物件,除了贵,至少东西是真的,就是贵了点,所以买的人不多,看得人不少。

    因为来此游历的大骊学子,络绎不绝,拜祭老瓷山、神仙坟的文武庙,游历西边的众多仙家山头,去往披云山,拜访林鹿书院,至于那些乘坐仙家渡船,在牛角山渡口下山的修道之人,无非是与负笈游学的读书人,将赏景路线反一下,桃叶巷的桃树,杏花巷附近的铁锁井,骑龙巷卖糕点、果脯的压岁铺子、看似贩卖杂货、实则与仙气沾边的草头铺子,龙尾溪陈氏开设的新学塾,这些个地方,外乡人往往都是必须要顺路逛一遍的。

    人来人往,不大的小镇,熙熙攘攘。

    朱敛去了灶房那边,水缸里没水,便寻了根扁担,肩挑两只水桶,如今汲水,铁锁井是不成了,给圈禁了起来,大骊朝廷在小镇新凿井数口,免得老百姓喝水都成麻烦,只是上了岁数的当地老人,总念叨着味儿不对,不如锁龙井那边挑出来的水甘甜。日子得过水得喝,就是不耽误碎碎念叨,就像没了那棵遮荫纳凉的老槐树,老人们伤透了心,可如今那群脸上挂鼻涕、穿开裆裤的孙子辈孩子们,不也过得十分欢快无忧?

    压岁铺子一下子没了人,石柔独自坐在柜台后边,有些不适应,便想着裴钱会买什么菜回家,再想着朱敛稍后系上围裙、手持锅铲的下厨情景,石柔就忍不住想笑,瞥了眼门外的黄昏余晖,也像是脚步悠悠,一点一点回了家,忙碌了一天,收工休歇去了。

    隔壁同样是落魄山名下的草头铺子,生意进账,比起看似账本更厚更琐碎繁多的自家铺子,其实要好太多太多,随便卖出一件,便顶得上压岁铺子好多年。目盲老道人贾晟,如今也不爱抛头露面了,修行到了瓶颈,把铺子生意交给了两个弟子,不苟言笑的瘸子年轻人赵登高,乖巧伶俐的田酒儿。

    贾老道人一年有大半年,都在最新成为落魄山藩属的黄湖山那边修行,不问世事。

    修道之人,大多如此。

    凡夫俗子,半生在床,练气士更是大半生都在静坐修行,远离人烟,断绝红尘,所谓的下山历练,不过是他人人心,砥砺自家道心。按照朱敛以前随口与裴钱闲聊所说的,只在山上道场修行,无非是以道心探究天心,枯坐而已,能够有所成,但是极难大成,所以才有了静极思动,主动走入红尘中。

    这样远离人间的山上神仙,听惯了山风松子落的云中客,按照朱敛的说法,心性如何?不如何。只说拳头大小,境界高低,只说那心路长远,山上光阴数百年,也未必比得上山下老百姓的短短一辈子,走得更远。心路远不远,就得跟人多打交道。山上终究人少。

    石柔觉得这番话,说得好没道理,细究之下,又有些道理。

    至于自家那位年轻山主就比较另类了,从来没闲着,放着这么大一份家业不打理,一年到头当甩手掌柜,在外边游历的时日,远远多于在自家山头待着享福、修行。

    据说那座水运极佳的大山头,之所以能够被收入囊中,陈灵均是立了大功的,落魄山与黄湖山,双方一手交钱一手给地契,龙州刺史府、朝廷礼部和户部记录在册,黄湖山就悄悄成为了年轻山主名下的产业。对于一门心思想着有那么座山头的贾老道人,石柔不太亲近,总觉得过于市侩了。

    黄湖山的风水,可不简单,也是你贾晟能够觊觎的?

    成为落魄山记名供奉的前后,贾老道就是两个人,之前,对石柔那是百般客气,串门殷勤,没话聊,也要在这边坐上许久,拐弯抹角套近乎,让石柔都要头疼,师徒三人皆成了记名供奉之后,贾老道便一次不来压岁铺子了,石柔清楚,这是在跟自己摆架子呢,想着自己主动去隔壁那边坐坐,说几句捧场话,石柔偏不。

    以前忙着担惊受怕,万事不多想,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些年的安稳日子,终于让石柔嚼出许多余味来。

    年轻山主买山头,真是精明得一塌糊涂,从来大赚,还是那种闷头挣钱不外露的那种,一个泥瓶巷出身的贫寒少年,也没读过一天的书,发迹过后,竟然从来没有半点炫耀心思,实在难得,可要说山主小气吝啬,又万万不是,哪怕是在半点功劳都算不上的石柔这边,也算极为大方了。那么些山头,都是年轻山主以极低价格收入,不但如此,黄湖山有现成的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并转手交予落魄山祖师堂,朱砂山也差不多,牛角山更是有现成的一座大渡口不说,连那包袱斋那些砸下许多神仙钱打造出来的仙家铺子,一样落入了落魄山口袋。

    朱敛挑水而返,前脚到,各挽一只竹篮的裴钱和周米粒就后脚到了。

    周米粒帮着生火,鼓起腮帮对付那吹火筒,裴钱一边择菜,一边打趣小米粒悠着点,小心把整个灶台都给吹飞掉,小米粒一笑,就吸了好些草木灰烬在嘴里,裴钱捧腹大笑,周米粒哈哈笑着,说差点吃饱喽。老厨子系了围裙,用井水仔细清洗过了砧板,早已磨过了菜刀,准备大展手脚了。

    石柔想帮忙也帮不上,站在灶房门口那边,显得有些多余,又不好走开,就那么杵在门口当门神。

    其实石柔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反正自己从来如此,她看着灶房里边的热闹劲儿,只是年关尚未过节,便好像已经有了年味儿。

    朱敛以刀切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裴钱站在一旁,赞赏道:“好刀法,老厨子你咋个不使刀对敌?”

    朱敛头也不抬,笑道:“菜刀啊?非要兵器傍身的话,仗剑远游,不是更好看些。”

    裴钱无奈道:“我就奇了怪了,老厨子你年轻时候也肯定俊不到哪里去,哪来这么多花头经。”

    朱敛说道:“就因为不俊,所以才要瞎讲究啊,不然破罐子破摔,岂不是更找不着媳妇?”

    裴钱说道:“那你到底找着没?咱俩在那个江湖上,辈分隔着太远太远,你名气又不大,关于你的江湖事迹,我听得不多。”

    朱敛随口道:“金团儿枣泥糕,你在南苑国京城那边,不早就听说过了?”

    裴钱立即瞪眼轻声道:“隔墙有耳,还是老江湖哩,这么不谨慎!前边我这小江湖,说了这啥国啥京城的,就悔青了肠子,你当时不纠错就已经错了,怎么这会儿自己还来?”

    朱敛点头笑道:“有道理有道理,以后我一定注意。”

    裴钱问道:“不知道种夫子和曹木头今年敢不敢的回来?”

    朱敛摇头道:“难,读书人到了那婆娑洲,就跟女子到了倒悬山麋鹿崖山脚铺子差不多,有的逛。”

    裴钱又问道:“那今年春联谁来写?师父的祖宅,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竹楼,加上那些宅子,还要加上别处那么多的山头,好像要写好多啊。”

    朱敛笑道:“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和大风兄弟都可以帮忙。”

    裴钱皱眉道:“老厨子你帮忙,我勉强可以答应,但是郑大风写字,真能看?我怕他的字,太辟邪,山精鬼魅是要吓得不敢进,可是别把那福气财运都一并吓跑了。”

    朱敛说道:“大风兄弟其实内秀,除了下棋,写字学问,都很好的。”

    不过朱敛突然说道:“算了,还是不让大风兄弟出力了。”

    裴钱乐呵起来。

    坐灶台旁小板凳上的周米粒,一直拿着那根竹制吹火筒,一脸疑惑,裴钱坐在一旁嗑瓜子,小声解释道:“夸人内秀,其实就骂人长得丑。”

    周米粒看了眼老厨子,再看了眼石柔,想了想郑大风的模样,咧嘴笑了起来。落魄山家里,如今好像也就魏山君的模样,比较对得起山上景色?

    朱敛让那石柔也炒两个小菜。

    石柔倒是想要拒绝,只是哪敢。

    朱敛便拢了拢围裙,坐在灶房门槛那边。

    裴钱嗑完了瓜子,开始掰手指,“我师父,魏山君,大白鹅,供奉周肥,其实落魄山,好看的人,还是很多的。”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凑到裴钱耳边,小声道:“山上门派,镜花水月能挣钱嘞,他说过,其实天底下最容易挣钱的,是挣那些仙子的神仙钱。”

    裴钱一把扯住周米粒的耳朵,“想啥?我师父能挣这种钱?”

    周米粒改口道:“不能,绝对不能!”

    裴钱松开手,嬉笑道:“但是可以让大白鹅,魏山君和周肥三人,出卖色相,挣这钱,说不定真可以财源滚滚。”

    周米粒赶紧做了一个翻书抄书的动作。

    裴钱点头道:“可以,在账本上再记你一功。”

    朱敛有些幸灾乐祸,“此时可行,下次祖师堂议事,可以说一说。”

    裴钱聚音成线,与老厨子说道:“在剑气长城,瞧见个玉璞境剑仙,叫米裕,长得也还行,就是傻了吧唧的,瞧着心境吧,漫山遍野的花朵儿,可花心,笑死个人,惹了咱们,师父和大白鹅都还没出手,那米裕就差点挨了大师伯一剑,其实也可以将功补过嘛,来咱们落魄山当个外门的首席杂役弟子,与大白鹅他们一起凑成四个人,帮着落魄山挣够了钱,就可以回家。”

    朱敛点头道:“咱们落魄山,是需要个剑仙镇场子,花架子的也成。”

    然后朱敛蓦然大笑起来,也不与裴钱、小米粒说缘由。

    崔东山,上五境了。

    魏檗老弟,上五境的北岳山君。

    供奉周肥,或者说姜尚真,更是仙人境,如今的玉圭宗宗主。

    若是再加上一个玉璞境剑仙米裕。

    这四位,反正也都不把脸皮当回事,挣这镜花水月的神仙钱,肯定一个个谁都不别扭。

    朱敛身体后仰,瞥了正屋那边的老旧春联,风吹日晒雨淋挂了一年,默默护了门院一年,很快便要换了。

    朱敛说道:“请春联,在我家乡那边还不太一样,有两请,春节时分,请春联上梁,是一请。少爷家乡这边,就是如此。只不过我家乡那边还有一请,在二月二前一天,请春联下梁,就是把春联请下来,请到敬字炉里边走一遭,算是功德圆满了,按照老话说,这些春联,是请给各路神仙的另外一种香火,然后得再写再请一次春联,这才是护着家家户户风水的,还有那福字倒贴,得贴家里边,大门那边是不贴的,福到家门口,终究还不算入了门,有些人家,祖上积德,家风醇正,自然留得住,不过有些是留不住的,所以最好得贴家里边。”

    裴钱白眼道:“我小小年纪就游荡江湖,四海为家,晓得这些闹啥子嘛。”

    说到这里,裴钱与周米粒小声道:“其实就是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

    周米粒使劲点头,“都这样都这样,游荡,这个游字用得好,中意,可中意。我也是个小江湖,也喜欢游荡哑巴湖。”

    周米粒抬起双手,比划起来,游来晃去。

    裴钱就喜欢跟周米粒聊天,因为说了小时候的那些事儿,也不怕出糗。因为小米粒根本不懂风光和寒酸的分别嘛。

    裴钱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晃了一圈。

    黑衣小姑娘十分配合。

    朱敛说道:“拳不在重。”

    裴钱问道:“有说法?”

    朱敛笑道:“你觉得我对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下手重不重?”

    裴钱点头道:“不算轻了。”

    朱敛又问:“那么出拳为何?”

    裴钱想了想,答道:“讲理,挣钱,救她。”

    谁都不了解秀秀姐,裴钱了解。

    朱敛又问:“祸端在何处?”

    裴钱答道:“作为水神,身在江湖,风气不正,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一门心思着想着结交豪杰神仙,对于辖境百姓,一地风水,做事也做,可其实全然不上心。”

    朱敛点头道:“很好。你可以独自出门走江湖了。”

    裴钱白眼道:“没有师父的允许,我才不下山出远门。”

    周米粒点头道:“外边的江湖,可凶可凶!”

    随后端菜上桌,不算太丰盛,米饭没少做。

    有裴钱在桌上的时候,主位那都是需要空着的,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要摆上碗筷。

    今天四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刚要下筷子,阮秀便从压岁铺子前堂走到了后院,站在门槛那边,说道:“吃饭了啊。”

    裴钱起身道:“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秀秀姐,一起吃一起吃,我跟你坐一张凳子。”

    阮秀笑道:“好啊。”

    石柔赶紧起身,拎了碗筷,去与周米粒坐在一起。

    周米粒给阮秀盛了一大碗米饭,用饭勺压得结结实实,端到了阮秀桌前。

    阮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坐下身,拿起筷子,看到所有人都没动筷子的意思,笑道:“吃饭啊。”

    裴钱欲言又止,瞥了眼压岁铺子前堂那边。

    那边来了个一身水运稀薄、金身不稳的玉液江水神娘娘。

    阮秀说道:“要是嫌弃那个家伙,我让她先回了玉液江水府?或是去落魄山门口那边跪着去?”

    裴钱使劲摇头道:“不用不用。”

    朱敛跟着笑道:“吃饭,先吃饭。”

    祖山落魄山,祖师堂所在,落魄山霁色峰。

    位于群山最东边的真珠山,因为太小的缘故,从未动土。

    宝?山,彩云峰,仙草山,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

    距离落魄山最近的北边灰蒙山,拥有仙家渡口的牛角山,朱砂山,螯鱼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的拜剑台,再加上新收入的黄湖山。

    落魄山,其实已经拥有总计十一座藩属山头。

    落魄山,有些树大招风了。

    尤其是那个清风城许氏,与落魄山有新仇旧怨,不太消停。毕竟当初清风城看不清形势,就与大骊划清界线,转手出售朱砂山,根本不介意价格高低,落到了落魄山手中。在与上柱国袁氏联姻之前,清风城也顾不上这点,只是当形势安稳之后,就开始挠心挠肝了,毕竟一座朱砂山,不是一份什么可有可无的利益,更担心朱砂山,会成为年轻皇帝心目中的一根心中刺,就很想要收回去,所以许氏与龙州新刺史魏礼打过招呼,与礼部左侍郎也通过气,地方官府的封疆大吏,朝廷中枢的清贵京官,先后都找过落魄山,可惜都在朱敛这边碰了一软一硬的两颗钉子。

    朱敛对于黄庭国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礼,面对对方的主动登山拜访,十分客气,可对于借着祭祀一事顺路来落魄山谈事情的礼部官吏,就没那么热络了。

    毕竟魏礼只是公事公办,关于朱砂山一事,并无偏袒,哪怕碍于颜面,其实只需要让郡守登山,就算礼数足够,可魏礼仍是亲自登门,反而是那位官位不高、架子不小的礼部员外郎,不过是郎中辅官,一部一司的次官,到了落魄山上,一开口就说想要去霁色峰祖师堂看看,朱敛也就没给什么好脸色了。郑大风因为这个,笑话了魏檗整整个把月,把魏檗给恶心得不行。

    魏檗一怒之下,就要让那个礼部员外郎挪位置,真当一洲山君,没点门路?

    不过朱敛劝阻下来,说有这样傻子当对手,是好事,得好好养着。

    其实那位大勇若怯的外乡剑修崔嵬,金丹境瓶颈,照理来说,崔嵬问剑玉液江,也是可以的。

    只不过朱敛觉得这么一个可用之才,太早就拿出来用,太可惜,一个清风城许氏,还不至于落魄山应付得手忙脚乱。

    将来崔嵬出剑,必须得是元婴瓶颈、甚至是玉璞境修为才行,务必一剑功成,必须要让对手死得不明就里,崔嵬便已经悄然返回。

    当然这里边有个前提,崔嵬得真心认可落魄山。

    至于小姑娘元宝的那个说法,最大的错,错在何处?错在还是低估了人心与心气,真正的一山栋梁,乱世当中的中流砥柱,皆是重生死,又可忘生死。

    对又对在何处?对在了小姑娘自己尚未自知,如果不将落魄山当做了自家山头,断然说不出那些话,不会想那些事。

    朱敛知人心,深也远也。

    落魄山只要有朱敛管家,山主陈平安便可放心远游,不怕晚归。

    压岁铺子前堂那边。

    玉液江水神娘娘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

    赔礼道歉一事,水府是做了的,只不过不是她亲自出面去往落魄山,而是水府二把手,并且给了落魄山一件水府珍藏法宝,她觉得这已经足够诚意。

    至于先前那个老人所谓给了她一门救命之法,她根本就没有当真。

    不但如此,她已经写好了一道可以直达礼部尚书手上的秘密折子。

    落魄山有一头黄庭国御江出身的水怪,竟然公然祭出一只龙王篓,试图镇压玉液江水神祠,威慑百姓,差点酿成一祠百姓皆枉死的惨祸。

    落魄山管事朱敛,更是一见面便蛮横不讲理,直接出拳重伤了一位有功于地方的江水正神。

    其实在送出那道折子之前,冲澹江同僚水神,奉劝过她一句,忍一时风平浪静,对于你我水神而言,最是恰当了。

    但是她如何听得进去,更何况那头精怪出身、骤得神位的冲澹江同僚,她何曾真正瞧得上眼。

    至于某些拐弯抹角的内幕,他更是个局外人。

    阮秀出自龙泉剑宗,是那圣人阮邛的独女不假,可那阮邛是出了名的守规矩,当真愿意为了这种事情,等于是与整个大骊山水律例掰手腕?

    当意外临头之前,一切都有道理。

    等到自己被拘押到了这条小镇骑龙巷,玉液江水神娘娘更是欲哭无泪。

    委实是生不如死。

    那一桌人,好像一家人融融恰恰吃着家常饭。

    这位水神娘娘就像捧着一只碗断头饭,还是空碗,饭都不给吃的那种。

    那边吃过了饭,除了石柔收拾碗筷桌子,其余人都走到了铺子那边。

    阮秀在挑选糕点。

    裴钱带着周米粒站在柜台后边,一起站在了小板凳上,不然周米粒个儿太矮,脑阔儿都见不着。

    朱敛坐在一条长凳上,笑着开口道:“市井斗殴,一拳打在谁身上,有多少疼。与那仙家斗法,谁挨了一记法宝。其实道理是一个道理,真要计较,道理没什么大小之分,贵贱之别。水神夫人,懂不懂?”

    水神娘娘点了点头。

    不懂装懂,懂了其实她也不认可,但是形势所迫,还能如何。

    如果那周米粒不是落魄山谱牒子弟,若是落魄山没有那个“她”帮你们出手教训自己,哪有现在的事情。

    终究双方都是一路人,都在以势压人。

    背对众人的阮秀皱了皱眉头。

    朱敛笑道:“裴钱,带着小米粒去后边。”

    裴钱哦了一声,拍了拍小米粒脑袋。

    那水神娘娘立即跪倒在地,面朝柜台,“我知错了。”

    裴钱挠挠头,无奈道:“咋个这么费劲呢,不就是诚心诚意认个错嘛,有那么难吗?!凭什么觉得礼数够了,表面功夫做足了,就啥都够了。”

    然后裴钱病恹恹趴在桌上,“我不喜欢这样。本来多简单一事,那水神府官吏与小米粒道个歉,说句对不起,不就行了吗?结果那老妪也好,官吏也罢,腌?算计那么多,不认错也罢了,一个个歹意念头横生,跟一团黑乎乎的水草似的吓唬人,这是干嘛呢。”

    朱敛笑道:“错了,这还真就是咱们最强人所难的地方。要是给旁人看了去听了去,也会觉得咱们是得理不饶人,小题大做,咄咄逼人。而让你更加生闷气的事情,是这些旁人的恻隐之心,也不全是坏事,恰恰相反,是世道不至于太糟糕的底线所在。”

    裴钱听得头疼,闷闷不乐道:“可总不能就这么闹大了吧,打杀了一位水神娘娘,外人怎么看待我们落魄山?你都说了外人都会帮着玉液江了。何况我也觉得哪怕这位水神娘娘说不认错,不至于打死她啊。师父在的话,如怎么处置呢。”

    朱敛想了想,说道:“大概少爷能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帮着整座玉液江水神府一一捋顺吧。对错是非,不多一点,不少一点。”

    只是有些事情,朱敛就先不与裴钱说了。

    例如牵扯到了清风城许氏、正阳山甚至更远的一些内幕。

    迷迷糊糊的周米粒,已经悄悄弯下膝盖,偷偷把脑袋躲在了柜台后边。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在铺子里边,你们谁都看不见我……

    朱敛不着急。

    这一切,也能帮着裴钱修心。

    不然朱敛早就随着阮姑娘行事了。

    就像裴钱都心中了然的,玉液江水神府真正大敌,其实是裴钱的这位秀秀姐。

    可能是直接将那位水神娘娘打烂金身,或者是炼化掉整条玉液江,只留下水神独活,不是喜欢觉得小事大事都不是事吗,那就用自己的道理与大骊朝廷讲去。

    换一个更加尽心尽责的江水正神,对于如今的大骊朝廷而言,还不简单?

    至于一些可能性,寻常人是不去想的,例如小精怪被掳走,被参了一本,一座山头就此覆灭,反正只要事情没有发生,就不是道理。论心论事自古难两全。

    裴钱试探性问道:“老厨子,不然就算了吧,我想不明白,以后师父回家了,我再问师父。”

    朱敛笑着点头,望向阮秀。

    阮秀捻起一块桃花糕放入嘴中,转过头,含糊不清道:“我随便啊。”

    阮秀望向那个跪地不起的水神娘娘,“还不走?”

    水神娘娘仓皇而走。

    她心中恨死了那个清风城许氏供奉,更加恨死了那个招惹祸事的下属官吏。

    至于落魄山,丝毫不敢恨。

    至于那“阮秀”,想都不敢想。

    朱敛对裴钱说道:“修行一事,不是为了可以不讲理,而是为了更好讲理,力所能及的,帮弱者去把道理讲清楚。这与修行有成,境界够高,拳头便是道理。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然后朱敛又笑道:“慢慢来就是了,每个人的行善之事,兴许有大小,可善心就只是善心,并无分别。”

    阮秀继续挑选着糕点,说道:“其实没那么复杂啊。”

    裴钱问道:“秀秀姐,怎么说?”

    阮秀说道:“好好修行。”

    朱敛如释重负,他还真怕这位阮姑娘说出些惊世骇俗的“纯粹”道理来。

    阮秀捻起一块糕点,笑道:“新鲜糕点,是好吃些。”

    裴钱有些犯愁,“我修行,乌龟爬爬嘞。”

    周米粒探出脑袋,说道:“其实乌龟凫水,上岸跑路,贼快贼快的!在哑巴湖那边,我追过它们很多次!”

    裴钱伸手按住周米粒的脑袋,“怎么回事?”

    周米粒晃着脑袋,突然晃出了一个她经常想起又忘掉的小问题,“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欺负别人?”

    朱敛哑然失笑。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阮秀说道:“人饿了,吃万物。”

    周米粒笑哈哈道:“还是秀姐姐好,只喜欢吃糕点。”

    朱敛不说话。

    裴钱眨了眨眼睛。

    阮秀笑了笑。

    一主一婢女,两骑在风雪中南下。

    目的地是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不过两骑绕路极多,游历了清风城许氏的那座狐国,也经过了石毫国,去了趟书简湖。

    年轻男子坐在马背上,正打着瞌睡。

    婢女那一骑,只敢跟在后边,绝不敢与男子并驾齐驱。

    泥瓶巷宋集薪有那婢女跟随,杏花巷这位马苦玄,也就有样学样,收了一位婢女,取名为数典。

    身后婢女数典,估计打破脑袋,她都想不到自己能够活命的真正理由,便是这个。

    南下路上,再没有偷袭刺杀了,因为愿意为她出头的人,都死绝了。

    宝瓶洲的世道,从大乱逐渐趋于安稳,但是这一路,因为马苦玄从不乘坐仙家渡船,只是骑马赶路,又不喜欢走那官道大路,所以难免会遇到各色存在,不知何去何从的山泽野修,精怪鬼魅,那些战战兢兢生怕被划为淫祠的地方山水神灵,许多纵情山水、莫名其妙就会大哭大喊的亡国遗老、旧王孙,也有那些骤然得势、有望从士族跻身为豪阀的子孙,趾高气昂,言必称我大骊如何如何。

    马苦玄杀人,从来不拖泥带水,单凭喜好。

    境界高的,看不顺眼,杀,境界低的,也杀,不是修道之人的,撞上了他马苦玄,一样杀。

    但是数典依旧不知道这个杀心极重的天之骄子,为何偏能够风餐露宿,心情好的时候,也能与那山野樵夫、田边老农攀谈许久。

    前不久在石毫国,马苦玄便宰了一伙登山赏雪的权贵公子,他们瞧见了姿色动人的数典,又见那马苦玄与婢女,两人牵马,应该不是那些仙家修士,误以为是自家石毫国地方上的殷实门户出身,而他们哪个不是京城权贵门庭里边出来的,便动了歪心思,石毫国是实打实经过一场战火洗劫的,寻常人出门在外,出点小意外,很正常。

    马苦玄翻身上马,只给了数典两个选择,要么脱光了衣裳,任人凌辱,要么拿出一点仙家修士的风范,宰了那群公子哥。

    数典脸色惨白,犹然胜过雪色。

    马苦玄不太耐烦,手指一弹,先将一位公子哥打落山崖,身形去如飞鸟,就是“鸣叫声”凄惨了些,其余人等也一一跟上,一起狐裘登山,一起下山摔死,期间有那土地公匆忙出面阻拦,为那些权贵子弟求情求饶,也被马苦玄一巴掌拍了个金身稀烂,天地间些许气数反扑,竟是靠近了那个马苦玄,便自行退散。

    数典最后被马苦玄拘押了境界修为,以绳索捆住双手,被拖拽在马后,一路滑下山。

    到了山脚,马苦玄才撤掉了术法神通,数典终究是修道之人,不至于血肉模糊,但是狼狈不堪,呆呆坐在雪地里。

    马苦玄好像忘记了这么一个婢女,独自策马远走。

    数典犹豫许久,仍是在漫天风雪中,骑马跟上了马苦玄。

    马苦玄当时只笑着说了一句话,“我滥杀是真,滥杀无辜,就是冤枉我了。”

    数典当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哭喊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很多都是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真正无辜而死的人,可没你幸运,不但能活着,还可以扯这么大嗓门说话。”

    最后马苦玄抬头望天,微笑道:“如此杀人,天地当谢我。”

    数典颓然坐在马背上,心力憔悴,呜咽呢喃道:“你就是个疯子,疯子。”

    马苦玄打了个哈欠,继续懒洋洋赶路。

    数典默默告诉自己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一定要亲眼看着这个疯子,多行不义必自毙,马苦玄这种人,肯定会遭天谴!

    然后她发现这个疯子好像心情不错。

    事实上,路过了书简湖之后,马苦玄就多了些笑意。

    在书简湖南边散修野修扎堆的大山,马苦玄还有那闲情逸致,去了一座山头做客,坐在主位上,问了些事情,就愈发开心了。

    泥瓶巷那家伙在这边待了差不多三年,好像过得十分不顺心。

    那么马苦玄就很顺心。

    马苦玄伸手攥了个雪球,转过身,随手砸在数典脑袋上,她没敢躲,雪球炸开,雪屑四溅,稍稍遮挡了她的视线。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笑道:“在小镇那边,我从来没跟人打过雪仗,也不对,是有的,就是经常莫名其妙挨了砸,看他们开心,我也开心。”

    一想到那座小镇,那座骊珠洞天,婢女数典就遍体生寒。

    今日一切,都是那场游历带来的后果。

    马苦玄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马苦玄说道:“骊珠洞天甲子一次的开门,你们这伙人是最后的人选,你就没点想法?”

    马苦玄自顾自说道:“应该没想过,随波逐流,从来不会想着上岸。”

    数典说道:“有想过。”

    马苦玄转过头,笑道:“哦?你竟然还是有脑子的?”

    数典说道:“你既然心比天高,百般作践我,意义何在?”

    马苦玄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只是问道:“比你们更早进入骊珠洞天的那拨人,记得住?”

    数典默不作声。

    马苦玄伸出双手,又开始攥雪球,自顾自说道:“大骊朝廷,最后一次开门迎客,最早那拨到达小镇的,率先进入骊珠洞天的寻宝人,哪个简单。你们这些稍后赶到的,一样是大骊宋氏先帝与绣虎精心挑选过的人选,也不算废物,当然,除了你。”

    “话说回来,你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可是被你连累的那支海潮铁骑,于大骊而言,原本是有些用处的。”

    马苦玄摇摇头,“可惜好死不死,遇上了我。”

    数典惨然哭道:“是你自己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更是你有错在先,当年故意出手,误了我修行,事后就算我犯下大错,你为何不只是杀了我,为何要如此大开杀戒?”

    马苦玄早已转去想着自己的事情,片刻之后,转头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数典再次默然。

    马苦玄也无所谓,她若是道心真碎了个彻底,也就不好玩了。

    马苦玄突然问道:“不如我收个将来肯定喜欢你的弟子,让他来帮你报仇?”

    数典愕然。

    马苦玄神采奕奕,觉得此事似乎有趣,“如何?我保证他出手杀我之前,绝不杀他,事后更不杀你。你只管看戏。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千万别轻易让他得了手,更别弄假成真,喜欢上了他,我倒是无所谓这些,只是如此一来,说不定他腻歪了你,反客为主,通过杀你,来向我表忠心,到时候你俩算是殉情?恶心我啊?”

    数典死死盯住这个疯子。

    修道之人,绝情寡欲。

    但是又有几个,会像眼前这个男人这么极端?

    马苦玄撇撇嘴,“什么时候想通了,与我开口,定然让你遂愿。”

    马苦玄掂量着手中雪球,举目远眺,风雪弥漫,前路茫茫,天地肃杀。

    马苦玄思绪飘远。

    当年泥瓶巷那个泥腿子,跑去小镇栅栏门口与郑大风收信的时候,其实马苦玄也跟着离开了杏花巷,然后远远看着大门那边。

    陈平安看到的门外光景,马苦玄自然也看到了。

    早先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唯一嫡传弟子,云林姜氏子孙,姜韫。

    这个家伙,得了铁锁井那桩机缘。

    大隋皇子高煊,从李二手中买下了那条金色鲤鱼,还白白得了一只龙王篓。后来大隋与大骊签订盟约,高煊担任质子,寄人篱下,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以后多半是要当大隋皇帝的。

    苻南华,老龙城下一任城主。

    云霞山蔡金简,那云霞山,是宝瓶洲少数以佛家路数修行精进的仙家山头,如今顺势成为了四大宗门候补之一。云霞山的修士,历来精通佛家律例、寺庙营造法式,纷纷下山,辅佐大骊工部官员,在各个大骊藩属境内,重建寺庙,风光不风光?

    正阳山,搬山老猿护着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陶紫?记得她小小年纪,就极其像个山上人了。

    还有那对清风城许氏母子。

    后来靠着嫡女嫁庶子,终究是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攀上了一门亲家关系。如今也是宗门候补。

    宁姚。

    高煊,随从宦官。姜韫。苻南华,蔡金简。

    搬山猿,陶紫。清风城许氏妇人,带着一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孩子。

    当时挣钱送信的泥瓶巷少年,站在门口,一行人站在门外。

    估计门内门外双方,谁都没有想到,将来他们会扯出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当年马苦玄最遗憾的事情,是清风城下手太软绵了,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更不济事,刘羡阳也好,陈平安也罢,竟然一个都没能做掉。

    马苦玄叹了口气,“山巅之下,其实稍微有点脑子的,算计的深度和精度,都有,缺少的只是高度,这是聪明人最恨的地方,睁眼瞧见了,偏偏走不到那里去。”

    “命不好,又有什么法子?”

    “泥瓶巷宋集薪,从一个被戳脊梁骨的督造官私生子,摇身一变,成了大骊宋氏的龙种,如今成了藩王,不过就是个命好的,仅此而已。”

    马苦玄轻轻抛着雪球,“没想到还要给这么个命好的蠢货打下手,我的命,也不算太好啊。”

    书简湖宫柳岛,是真境宗祖师堂所在。

    姜尚真从宝瓶洲一杀回桐叶洲,立即天翻地覆,不但是玉圭宗本身,事实上,一洲格局皆随之剧变。

    只说玉圭宗,九弈峰峰主韦滢,玉璞境剑仙,就被姜尚真亲自“礼送出境”,去了那玉圭宗下宗的书简湖真境宗,韦滢担任新任宗主。

    韦滢离洲北上,带了不少人。

    其中就有姜尚真的嫡长子,姜蘅。

    还有位年轻女子,是被姜尚真当年从藕花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鸦儿。

    整个九弈峰子弟,六人,皆是韦滢嫡传。这六人,兵家修士一人,纯粹武夫一人,剑修四人。六人又有各自弟子,总计十四人。

    除了九弈峰,还有玉圭宗各大山头的别峰弟子,皆是百岁之下的修道之人,境界多是元婴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少年少女岁数的练气士,占据多数,总计六十人。

    韦滢率队到达书简湖的时候,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刚好在大骊京城议事。

    但是刘老成人不在书简湖,影响力其实早已渗透了真境宗的上上下下,甚至可以说是书简湖的角角落落,都带着浓重的刘老成烙印。

    韦滢一到真境宗,或者准确说来是姜尚真一离开书简湖。

    就一下子形成了三座山头,三方势力。

    刘老成为首的旧书简湖势力。

    李芙蕖这拨最早离开桐叶洲的玉圭宗谱牒仙师,其实当年跟随之人,都还不是姜尚真,而是那位从携带镇山之宝、叛逃到玉圭宗的桐叶宗掌律掌律老祖。

    成了供奉,再跻身了上五境,最终成功将青峡岛重新捞到手的刘志茂,与李芙蕖走得很近,也算这座山头的顶梁柱,不然李芙蕖这股“过江龙”势力,根本无法与刘老成这些地头蛇抗衡。

    再就是韦滢,这位捡现成的新任宗主。

    姜尚真在书简湖的时候,没这么复杂,我的就是我的,你们的还是我的。

    韦滢到了书简湖后,没有任何动作,反正该如何安置这群玉圭宗修士,真境宗早就有了既定章程,岛屿众多,几乎全是一宗藩属,落脚的地方,还能少了新任宗主的扶龙之臣?李芙蕖是玉圭宗出身,对于韦滢,自然不敢有半点不敬。但敬畏归敬畏,止步于此,李芙蕖根本不敢去投靠、依附韦滢。

    今天李芙蕖到了青峡岛,与刘志茂在那重新修建起来的府邸,一起饮茶。

    李芙蕖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刘志茂笑道:“就这么怕姜宗主吗?”

    李芙蕖与刘志茂关系不差,不至于掏心掏肺,但是涉及大事,还是愿意多给几分诚意的,坦然道:“能不怕吗?怕到了骨子里。”

    刘志茂点头道:“不光是你我,刘老成其实也怕。所以就这样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能活着,就烧高香吧。”

    李芙蕖苦笑道:“不然还能如何。”

    哪怕姜尚真从在书简湖建立下宗,到如今返回桐叶宗,一跃成为玉圭宗宗主,根本就不稀罕与李芙蕖说话,更没有交待过什么言语,一副你李芙蕖爱怎么折腾都随便的架势,招呼都没打一声,便独自一人,潇洒返回桐叶洲了。

    可李芙蕖依旧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小动作,恪守本分,守着原先的一亩三分地,争取不减一分,不争一毫。

    即便韦滢是公认的玉圭宗修道资质第一人,更是九弈峰的主人,如今的真境宗宗主,李芙蕖还是不敢有任何逾越之举,只能是硬着头皮当那不知好歹的恶人,负责掣肘韦滢与刘老成。

    道理很简单,她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芙蕖甚至觉得就算是这个韦滢,哪天死在了书简湖,比如闭关闭死了,或是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吃个馒头噎死了,都不奇怪。

    因为李芙蕖根本不知道姜尚真想要什么,会做什么,做了事情又到底图什么。

    反而是锋芒毕露的韦滢,一些想法,到底是有迹可循的。

    反观姜尚真,永远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那么一个男人。

    更可怕的是,姜尚真明明远在天边、又偏偏像是下一刻就会近在眼前。

    当初姜尚真一气之下,离开玉圭宗,传闻杜懋曾经亲自邀请姜尚真投入桐叶宗,答应当时只是金丹境的姜尚真,只要跻身了上五境,就是桐叶宗下任宗主。

    姜尚真问杜懋是不是不答应就死,杜懋大笑摇头,姜尚真便没答应,继续北上,一路远游,去了北俱芦洲。

    不过据说回来的时候,姜尚真故意绕路,不走陆路,选择从海上偷摸南下,依旧被桐叶宗一位玉璞境修士截下,然后追杀了数万里之遥,结果就是姜尚真乞丐似的,登了岸,那位玉璞境老神仙竟是不知所踪了,名副其实的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姜尚真直到今天,也没说缘由,桐叶宗事后也没过问,双方就这么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成了一桩让外人津津乐道的悬案。

    真境宗尚未在宝瓶洲站稳脚跟,身为宗主的姜尚真就撂挑子,游山玩水去了,第二次去北俱芦洲,然后啥事没做,就只是带回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娃儿,孩子资质极其平常,但是姜尚真待之如亲生女儿,而姜尚真又是如何对待独子姜蘅的,整个玉圭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关于姜尚真的怪事奇谈,一桩桩一件件,几大箩筐都装不下。

    早年没能去了九弈峰,所有人都觉得姜尚真这辈子算是与宗主二字无缘了,结果先是出人意料,顶替了那位叛逃到玉圭宗的桐叶宗掌律老祖,当了下宗宗主,如今更是破例当了玉圭宗宗主。

    这么一个一人就将北俱芦洲折腾到鸡飞狗跳的家伙,当了真境宗宗主后,结果反而莫名其妙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了,然后当了玉圭宗宗主之后,在所有人都以为姜尚真要对桐叶宗下手的时候,却又亲自跑到了一趟风雨飘摇的桐叶宗,主动要求结盟。

    李芙蕖问道:“刘老成何时返回?他会不会与韦宗主联手,对付你我?”

    刘志茂笑道:“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我?小看了刘老成,更小看了韦宗主?”

    李芙蕖有些恼火,随即便点头道:“确实如此。”

    刘志茂说道:“我们这些所谓的聪明人,总觉得处处是利益,可以被随手捡取,所以总想着多做些事情。其实更聪明的人,应该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李芙蕖思量片刻,“我不如你。”

    刘志茂笑道:“你不是心智不如我,只是山泽野修出身的练气士,喜欢多想些事情。大宗门的谱牒仙师,万事无忧,修行路上,不用修心太多,按部就班,步步登天。野修可不成,一件小事,想简单了,就要万劫不复。你知道我这辈子最糟心的一件事,至今都未能释怀,是什么事情吗?”

    李芙蕖摇头。

    刘志茂说道:“是我在成为三境练气士后,因为自己愚蠢,折损的一件下品灵器。只觉得天地昏暗,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差点因此一蹶不振,大道断绝。在那之后,哪怕险象环生,多次命悬一线,也再没有如此灰心丧气过。”

    李芙蕖诚恳道:“确实无法想象。”

    新任宗主韦滢到了青峡岛之后,便在宅子里边深居简出。

    韦滢闲来无事,就在大堂打造了一幅山水画卷,在上边圈圈画画。

    例如将那北岳披云山与龙泉剑宗圈画在一起,将那中岳与观湖书院圈在一起,南岳与老龙城,东岳和真武山,西岳则与风雪庙,云林姜氏与青鸾国……

    韦滢抬起头,笑道:“刘供奉无需计较那些繁文缛节,直接进府便是。”

    刘老成来到大堂外,韦滢随手打散那幅画卷。

    刘老成只是看了一眼画卷。

    韦滢与刘老成一起落座,韦滢没有坐在主位上,只是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刘老成说道:“不曾迎接宗主,失礼至极。”
    韦滢笑道:“我们这些修道之人,问心即可。”

    刘老成虽然在大骊京城那边签订了一桩秘密山盟,不过韦滢新任宗主,有权知晓,无碍契约。

    韦滢听过之后,说道:“崔国师令人神往,真境宗既然选址宝瓶洲,当然应该竭尽全力,除了留下些大道种子,其余该出钱就出钱,出人出力更是理所应当。刘供奉可以马上回复大骊皇帝,连同我在内,刘志茂,李芙蕖,所有那些大道种子之外的真境宗修士,所有藩属势力,悉数可以为大骊朝廷调用。”

    刘老成沉默片刻,起身抱拳道:“宗主远见。”

    韦滢起身笑道:“刘供奉,有一事相求。”

    刘老成问也没问,直接点头。

    最后韦滢从桌上取了一把长剑,与刘老成离开了府邸,找到了一位在宫柳岛水畔散步的女子。

    隋右边。

    刘老成其实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为何这位年轻宗主要见隋右边,还必须自己一起露面。

    韦滢走到她身边,“若是不拉上刘供奉,我怕你又白死一次。”

    至于隋右边为何能活,韦滢不会问。又至于为何不跟随姜尚真一起返回玉圭宗,避开自己,韦滢更不会问。

    因为天底下很多事情的答案或是真相,其实半点不重要。

    隋右边停下脚步,“说完了?”

    韦滢微笑道:“不管如何,能够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十分意外。”

    韦滢提起手中长剑,“这是你的那把痴心剑,帮你捡回来了。品秩不高,名字很好。”

    韦滢将那把长剑轻轻抛给隋右边。

    隋右边却没有去接,等到长剑落地后,被她一脚踢入书简湖,远远坠落湖底,“等我境界足够,自会取剑。”

    韦滢点头道:“好的。”

    隋右边继续前行。

    韦滢留在原地。

    那位姜叔叔,只交代了他两件事,都与真境宗千秋大业没有半颗铜钱关系。

    一件事,是别再去招惹隋右边。

    另外一件事,是好好照顾那个他从北俱芦洲抱回来的孩子,所有开销,都记账上,姜氏自会加倍还钱。

    韦滢都答应下来。

    看着那个愈行愈远的女子背影。

    韦滢开始期待那场问剑,希望不要让自己等太久。

    韦滢当下唯一的忧虑,在于宝瓶洲的剑道气运一事,透着些古怪。

    这会影响到自己的大道。

    一条巷弄里边,一位白衣少年郎在下野棋挣钱,已经挣了不少铜钱,晚饭算是有着落了。

    至于棋盘棋子,都是先从一位同道中人那边赢来的,后者输了个精光,骂骂咧咧走了。

    白衣少年身边蹲着个神色木讷的孩子。

    崔东山看了眼天色,差不多了。

    卷起行头离开了巷子,至于那棋盘棋子都让孩子背在了包裹里边。

    崔东山靠着挣来的钱,吃了顿酒菜,找了座客栈住下。

    崔东山掏出一张白纸,趴在桌上,倒持毛笔,轻轻敲击桌面。

    瞥了眼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孩子,崔东山笑眯眯道:“高老弟,说不定以后你与那崔赐,就是老祖宗嘞。”

    孩子懵懵懂懂,看着崔东山。

    崔东山收回视线,始终并没有落笔,只是在心中继续完善那三条根本脉络,九条大纲,三十六条细则。

    但是在这之中,需要崔东山去筛选和界定太多的事项。

    喜,怒,哀,乐,愁,忧,浑噩,惊,惧,寂静,思虑。眼、耳、鼻、舌、身、意。身,家族,民风乡俗,国,天下,生死。

    认同感,抵御孤独。归属感,身心安处。成就感,以虚无之物消解实在之物。

    人生道路上的众多情况:生离,死别。喧嚣,独处,孤苦,愉悦,饱餐,饥寒。舒适,温暖,惬意,满足。酷暑。严寒。

    扎针,心绞,悲恸,震怒。愠怒。窃喜。侥幸。羞愧。懊恼。悔恨。敬仰,爱慕,艳羡,憎恨,愤懑,愉悦,伤感,忧愁,嫉妒……

    下一个相对复杂的层次:释然,恍惚,迷茫,纠结,顿悟……

    再下一个高度的感知:坚韧,崩散,执着,淡然,冷漠,炙热,奋发,从容……

    三者之间,崔东山还要做大量的颠倒、替换、修正。

    三者之间,又有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相互争斗、融合、打杀、消逝、新生、壮大、归无的过程。

    会有一处处虚化、大小不一的漩涡,涟漪四散,有些增减抵消,有些叠加,有些相互绕开,有些几乎从头到尾,都不打照面。

    其中一个关键的起始点,在于人之念头的储藏,到底有多少,如何分类。

    亲眼目睹,远在书上,近在眼前,听说,记住,自以为记住,清晰,记住却浑然不觉,模糊,混沌,偶尔会触发,只在一些关键时刻生发,如那围棋打谱,定式定理,灵犀一点通,灵光乍现,就是神仙手。

    所以这就衍生出来第二件事,断定出一种触发机制,唯有如此,才有了那言行举止,诗词歌赋,人心起伏等等,千万气象。

    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纯粹的‘不动寂然’,皆是拼凑而成,无数极小物,变成肉眼可见之实物,件件极小事,变成一场如梦如幻的人生。书会泛黄,山岳会高低,草木有生发荣枯,人会生老病死。

    崔东山一直以笔尾端轻轻桌面,盯着那张一字未写的白纸。

    当年远游大隋途中,他曾经拿出三物,一碗水,一块石,一根树枝。

    也曾与先生、与小宝瓶他们半开玩笑,说过一个凡俗夫子,这辈子需要脱胎换骨多少次,悄无声息生死转换多少次。

    石子,如人之身躯,又如山岳,风吹日晒,承载万物,是一座天地,其实一直是一种相对静止的流转状态。

    碗中水,是那念头流转。树枝,是那根本脉络,是大道运转的规矩所在。

    这些年,崔东山其实就是在这些事情上与自己较劲。

    仅仅是那较为笼统的七情六欲,事实上,远远不够。

    崔东山第一个打造出来的瓷人,那个被李希圣带在身边的书童崔赐,少年其实已经可算精于一般的计算,但是“情感”一事,还是很稀薄,简单而言,就是脉络根本太脆弱,很难有归属感,以及受限于身体魂魄的太过简单,大道瓶颈太大,结成金丹客都是奢望。

    但是眼前这个“高老弟”,念头会更多,脉络更加清晰且牢固,将来不但会弈棋,可以修行到元婴境瓶颈,还会诗词曲赋,会自己去创造一切与感性有关的事物,更能够由衷认为自己是真正的“人”。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虚无缥缈的事情,一切皆有迹可循,所以那些个所谓开了窍的符?傀儡,碰到崔东山打造出来崔赐,尤其是高老弟,都得跪在地上喊祖宗在上。

    但是哪怕如此,距离崔东山的预期,依旧存在着一大段距离。

    一个是成本太高,一个是瓶颈太大。再一个,就是崔东山真正的顾虑所在,重蹈神、人覆辙。

    崔东山叹了口气,烦。

    招呼一声高老弟,让那孩子背着自己满屋子跑。

    崔东山一手甩起雪白大袖子,一只手摸着孩子的脑袋,学那大师姐说话,开心道:“小老弟,咋个这么听话嘞。”

第六百四十三章 等个人

    宝瓶洲东南地带,一位白衣少年郎,在深山野林停步,那是一条已经废弃数年的砚台河床,开凿取石痕迹明显,只是算不得什么老坑名石,溪水干涸,崔东山跳入河床,使劲扒拉着石头泥土,最后给他挖出了一块石板,可以勉强打造一块板砚,屈指轻轻一扣,侧耳聆听,音质还不错,便拂去泥土,越看越喜欢,偶遇之物最可人,花钱买不着的,崔东山呵了口气,吹平石纹褶皱、细微缝隙,然后用脸颊摩挲了半天,砚石纹路愈发细腻,被崔东山拎在手中,那个孩子蹲在岸上,眼神呆滞,似乎不理解崔东山在做什么,崔东山爬上岸的时候,一砚板砸孩子脑袋上,最后崔东山上了岸,让孩子顶着石板走路,双手不许去扶。

    回望一眼河床,崔东山啧啧道:“下得水,上得岸,真乃豪杰。”

    一路逛荡,夜宿荒郊野岭一处乱葬岗,趴在地上,以一根纤细小草,篆刻砚铭。

    然后出现了一位年轻书生,蹲在一旁,笑道:“人见过了,不错,是个好胚子,我那师兄,说不定真能相中,愿意收为嫡传。”

    崔东山只是手持小草,盯着石板,问道:“帮你重返白帝城,你不得谢谢我?”

    年轻书生,正是去过一趟书简湖云楼城的柳赤诚。

    柳赤诚笑道:“我本该是在此搅乱宝瓶洲形势的,如今什么事情都不做,咱俩就当扯平了吧?”

    崔东山嗤笑道:“你可拉倒吧,给关了千年,怎么破阵而出,你心里没点数?你这副皮囊,不是我精心挑选,再帮他开路,能误打误撞,把你放出来?还扯平,不如我把你关回去,再来谈扯平不扯平?”

    柳赤诚一屁股坐地上,好奇问道:“我离开白帝城太久了,你与我师兄下棋,感受如何?他的棋力,相较以往,是高了,还是低了?”

    崔东山坐起身,抖了抖袖子,用胳膊擦了擦石板,砚铭为十六字,沐日浴月,形体健全,精神饱满,反以相天。

    崔东山问道:“当年是谁让你来宝瓶洲避难的?”

    柳赤诚笑呵呵道:“这个不能讲,出来混,义字当头。”

    崔东山点了点头,用手指抹过十六字砚铭,顿时一笔一划皆如河床,有金色溪水在其中流淌,“佩服佩服。”

    柳赤诚立即说道:“救命之恩,更是大义,那个名字,可以讲可以讲。”

    在宝瓶洲,眼前少年是无敌手的,这与境界关系不大。

    只跟脑子有关系。

    落魄山竹楼一楼。

    裴钱今天抄完书之后,就去放脚边的小竹箱底部,一大摞文字、条目密密麻麻的册子里边,好不容易掏出一本空白册子,轻轻抖了抖,摊开放在桌上,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准备开工记账了,都与玉液江水神府有关。

    周米粒扛着一根小小的金扁担,一溜烟儿跑进屋子,裴钱赶紧伸手挡住其实空白的账本,皱眉道:“放肆了啊,这里是咱们落魄山的一等一重地,你进门都不晓得敲门?”

    周米粒赶紧转身跑到门外,敲了敲门,裴钱说了句进来,黑衣小姑娘这才屁颠屁颠跨过门槛,跑到书案对面,轻声禀报军情:“老厨子的那个大风兄弟,去了趟红烛镇,买了一麻袋的书回来,开销可大!”

    裴钱点头道:“等会儿我们就去查账,这是公事,万一伤了老厨子的心,也是么得法子。”

    周米粒踮起脚跟,伸长脖子,想要看看裴钱做什么,“写啥嘞?”

    裴钱一挥手,“去门口站着护法,除了暖树,谁都不许进来。”

    周米粒哦了一声,突然又转身趴桌子,皱着疏淡微黄的小眉毛,欲言又止。

    裴钱疑惑道:“干嘛?”

    周米粒压低嗓音说道:“州城城隍阁老爷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咱们都认识的,还是朋友,对吧,想要顶替我先前那个骑龙巷右护法的位置,中不中?”

    裴钱想了想,摇头道:“中个锤儿的中,不中不中。虽说骑龙巷左右护法两个职务,是我一个人就可以定夺的,但是不能那个小家伙一问,咱们就点头答应,先晾一晾,考验一番再说。”

    周米粒哭丧着脸,先前她还拍胸脯与对方保证来着。

    裴钱叹了口气,“行吧行吧,你去与他说,我答应了,但是职责重大,不许他玩忽职守,每个月都要来我这边点卯一次。至于孝敬什么的,就算了,那也是个小穷光蛋。”

    周米粒直腰挺身,“领命!”

    一骑离开大隋京城,南下远游。

    年轻女子身穿红衣,腰间悬挂一把狭刀,一枚银色养剑葫。

    她抬头看了眼天上云海。

    记得小时候,随便看一眼云朵,便会觉得那些是爱妆扮的仙子们,她们换着穿的衣裳。

    她在小时候,好像每天都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成群结队的闹哄哄,就像一群调皮捣蛋的小人儿,她管都管不过来,拦也拦不住。

    她这会儿,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

    李宝瓶有些小小的伤感。

    小师叔,长大以后,我好像再也没有那些念头了。好像它们不打声招呼,就一个个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找她。

    双方剑修问剑过后,一支支妖族北迁大军,陆续赶到战场。

    这一次坐镇大军的大妖,是荷花庵主,与那尊金甲神灵。

    这是战场之上,首次出现了两头王座大妖共同住持一场战事。

    荷花庵主,炼化了蛮荒天下其中一轮月的半数月魄精华,先前在战场上,与游历剑气长城的婆娑洲醇儒陈淳安,过招一次,谈不上胜负,不过荷花庵主小亏些许,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与双方都未竭尽全力有关,或者说与战场形势复杂至极,根本容不得双方全力出手。

    先前四场战事,都只有一头大妖负责,分别是那枯骨大妖白莹,旧曳落河共主仰止,喜好炼化建筑打造天上城池的黄鸾,以及负责蛮荒天下问剑剑气长城的大髯汉子,与那阿良亦敌亦友的豪侠刘叉,背剑佩刀,只是刘叉比白莹这些大妖更加做做样子,不过是在战场后方,瞧了几眼双方剑阵,不过大战落幕后,挑选了十数位年轻剑修,作为自己的记名弟子。

    刘叉的开山大弟子,如今的唯一嫡传,只有剑修竹箧。

    这些个个如同做梦一般的年轻剑修,其实距离成为刘叉的嫡传弟子,还有两道大门槛,先入门,再入室。

    记名之后,若是弟子学道有成,通过考验,便可入门。此后才是登堂入室,成为师父亲传,即为嫡传,可以得其恩师正法、正统。

    即便大道依旧遥远,十余人,仍然人人心情激荡,瞬间抱团,形成一座小山头。

    毕竟半个师父的剑客刘叉,是蛮荒天下剑道的那座最高峰,能够成为他的弟子,哪怕暂时只是记名,也足够自傲。

    至于关门弟子,更是半点不比那开山大弟子简单,往往是传道之人,认为此生技艺、学问托付无忧,可以至此休歇,弟子关门,外人止步,即为关门弟子。

    投师如投胎,选徒如生子,对于双方而言,皆是大事。

    大战开幕之前,齐狩就已经跻身了元婴境,高野侯如今也瓶颈松动,即将成为一位元婴剑修,资质要好于高野侯、最终大道成就被视为比齐狩更高一筹的庞元济,反而剑心蒙尘,境界不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大道无常了。

    大战波澜壮阔,一个个小小龙门境的范大澈,更进一步,得以跻身金丹,其实是一件小事,无非是大战间隙,叠嶂他们几个朋友,与范大澈各自喝了一壶庆功酒。

    那拨妖族修士,重新赶赴战场,继续以法宝洪流对撞剑阵。

    妖族剑修却没有参与其中,实在是太过金贵,不愿意太多消耗在攻城战当中。

    如果说那些尚未化作人形的蛮荒天下妖族,就是性命最不值钱的市井铜钱,那么开了窍修了道的妖族散修,便是雪花钱,修心有成了,便是那些坐拥灵器、法宝的小暑钱,妖族剑修才是那最被呵护的谷雨钱,不是说继续问剑剑气长城无意义,而是能够用源源不断的铜钱,堆积出同样的战果,何必消耗那些用掉一颗便极难出现第二颗的剑修谷雨钱?

    若是在浩然天下,这般攻城,军帐胆敢如此调兵遣将,无视蝼蚁性命,动辄让其数以十万计去送死,尸骨堆积城下战场,注定会遗臭万年,但是在蛮荒天下,毫无问题。

    蛮荒天下终于第一次出现了蚁附攻城。

    为此专门有号角声悠扬响起,响彻云霄,蛮荒天下军心大振。

    纯粹武夫郁狷夫,苦等已久,一身拳意昂然,终于可以酣畅淋漓地出拳杀妖。

    隐官一脉的剑修,依旧是三人一拨,轮番上阵,去往城头出剑。

    每天的双方战损,都会详细记录在册,郭竹酒负责汇总,避暑行宫的大堂,气氛越来越凝重,人人忙碌得焦头烂额,便是郭竹酒都会一天到晚死守着书案。

    倒悬山那边,几乎所有做倒悬山买卖的八洲渡船管事,都已经去过一次春幡斋。

    晏溟、纳兰彩焕和米裕,再加上邵云岩和嫡传弟子韦文龙,也没闲着。

    打仗一事,厮杀搏命的战场之外,战场其实也在账本上。

    这是剑气长城与八洲渡船,双方尝试着以一种崭新方式进行贸易,小摩擦极多。而且皑皑洲渡船的收集雪花钱一事,进展也不是特别顺利。主要是还是皑皑洲刘氏一直对此没有表态,而刘氏又掌握着天下雪花钱的所有矿脉与分成,刘氏不开口,不愿给折扣,再者光凭那几艘跨洲渡船,哪怕能收到雪花钱,也不敢大摇大摆跨洲远游,一船的雪花钱,便是上五境修士,也要眼红心动了,呼朋唤友,三五个,隐匿海上,截杀渡船,那就是天大的祸事。皑皑洲渡船不敢如此涉险,剑气长城同样不愿看到这种结果,所以皑皑洲渡船那边,第一次返回再赶赴倒悬山后,并未携带雪花钱,只是当初春幡斋那本册子上的其它物资,江高台在内的皑皑洲船主,与春幡斋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剑气长城这边能够调动剑仙,帮着渡船保驾护航,而且必须是往返皆有剑仙坐镇。

    晏溟和纳兰彩焕都觉得此事不可行,还是希望渡船这边能够自己出钱雇佣上一两位五境修士,毕竟这种雪花钱生意,只要做成了一笔,皑皑洲渡船就挣得足够多了,不该奢望春幡斋这边调用剑仙护阵。不然一趟往返,加上中途滞留皑皑洲,往往大半年甚至是一年光阴,一位剑仙就这么远离剑气长城了。

    邵云岩给了个折中建议,每一艘渡船,不用全部押注雪花钱买卖,皑皑洲物资丰富,有大利可图。

    这些大生意之下的小意外,都需要双方去磨,只要一个环节出错,一桩买卖其实就算是黄了。

    春幡斋那边已是酷暑,天地大窑,万物陶?,剑气长城这边今年冬无雪。

    这让郭竹酒有些遗憾,原本早早与师父谈妥了,大雪时分,堆他娘的十七八个雪人,隐官一脉的剑修,人人有份。

    隐官一脉剑修,唯一心中好受点的事情,便是年轻隐官当初以飞剑“隐官”传讯城头,带来的极大非议,自己消散了。或者非议还在心头留着,只是顾不上言语什么了。

    大战惨烈,死人太多。

    以至于愁苗剑仙和庞元济、林君璧,就只是拖着那具飞升境大妖的真身,拣选了一个大战间隙,三人去城头走了一遭,说了这头大妖隐藏在倒悬山,试图作乱,被他们三人循着蛛丝马迹,发现根脚,果断联手陆芝在内数位剑仙,将其合围斩杀于海上。

    斩杀飞升境大妖。

    这件事当然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小事,剑气长城,喧哗一片。有无数的大声叫好。

    到最后林君璧没舍得割下头颅,还礼蛮荒天下,便硬着头皮擅作主张,保留了这头飞升境大妖的全部真身,拖回避暑行宫。

    回去后,年轻隐官瞧见了头颅还在的大妖真身,笑得合不拢嘴,嘴上骂着林君璧不大气,抠搜抠搜的,坠了隐官一脉的名头,却立即将那真身收入咫尺物,重重拍打林君璧的肩膀,笑得像个路上捡了钱赶紧揣兜里的鸡贼孩子。

    顾见龙与王忻水对视一眼,知道林君璧这小狗腿,肯定要被隐官大人记一功了。

    这天陈平安离开避暑行宫大堂,出门散步的时候,林君璧跟上。

    陈平安笑道:“有想法?”

    林君璧说道:“八洲渡船一事,暂时进展还算顺利,可最大问题不在买卖双方,只在浩然天下学宫书院的看法。”

    陈平安似有好奇神色,说道:“说说看。”

    林君璧忧心忡忡道:“之前八洲渡船,如果没有改变与剑气长城的买卖方式,依旧散乱,各行其是,文庙兴许也不会过多干涉,只是如今形势被我们更改,文庙说不定会有一些反弹,说实话,咱们是动了浩然天下不少根本利益的,物资每多一分运到倒悬山,浩然天下便要少一分。”

    陈平安点头道:“是此理。”

    林君璧问道:“一旦文庙下令约束赶赴倒悬山的八洲渡船,只准在浩然天下运转物资,我们怎么办?”

    林君璧虽是剑修,实则术法驳杂,双指掐诀,以符?土法,撮壤成山,塑造出一幅悬空的天下形势图,跟随两人一起缓缓移动,林君璧指了指地图,凝气成水,画出一条条崭新航线,往来于各洲之间,“中土神洲、皑皑洲渡船物资,只准运往南婆娑洲,流霞洲、金甲洲增援西南扶摇洲,北俱芦洲、宝瓶洲渡船,只能去往东南桐叶洲,构建打造、加固这三洲沿海防线,便是价格比剑气长城低一两成,甚至是三成,我相信八洲渡船,还是会不得已为之,乖乖照做。至于婆娑洲在内三洲原有渡船,就更不会赶来倒悬山。”

    陈平安带着林君璧一起散步,“关于八洲渡船一事,你所说的这个最坏结果,其实愁苗剑仙,一早就提醒过我,但是没办法,总不能怕这结果临头,就什么都不去做。走一步看一步,每有一艘渡船靠岸倒悬山,我们就当是多挣的一笔物资。只希望文庙那边,慢点出结果。”

    林君璧问道:“文圣先生,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去文庙那边说上话吗?”

    陈平安摇头道:“比较难。儒家重名分,讲究师出有名。”

    林君璧又问道:“加上醇儒陈氏,还是不够?”

    陈平安还是摇头,“各有各的难处。”

    林君璧一咬牙,“我写一封密信寄给自己先生,帮忙说一两句话?”

    陈平安停下脚步,道:“要记住,你在剑气长城,就只是剑修林君璧,别扯上自家文脉,更别拖邵元王朝下水,因为不但没有任何用处,还会让你白忙活一场,甚至坏事。”

    陈平安笑道:“这份好意,我心领了。”

    其实陈平安大可以点头答应下来,不管林君璧是意气用事,还是人心算计,都让林君璧写过了信,以飞剑寄信邵元王朝,再让剑仙半路截取,陈平安先看过内容再决定,那封密信,到底是留,归档避暑行宫,放入只能隐官一人可见的秘录,还是继续送往中土神洲。

    只是相处久了,对于林君璧的性情,陈平安大致还是清楚的,事功,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只是林君璧的追求,并非只是个人利益,野心勃勃,却也在那家国天下的修齐治平。

    想到这里,陈平安便将这份心思与林君璧坦白说了,让他去写这封信,然后走个形式,最终归档隐官一脉,争取找个机会,以不露痕迹的方式,让浩然天下知晓这桩小小密事。

    说不定将来某天,可以为重返浩然天下的林君璧锦上添花。

    林君璧愣了半天,感叹道:“真要如此吗?”

    陈平安笑道:“好心好报,奇怪什么。善行无辙迹,当然是最好的,但是既然世道暂时无法那么事事纯粹,人心澄澈,那就稍次一等,不是听说书画,有那‘真迹下一等’的美誉吗?我看能够这样,就挺好。君璧,关于此事,你无需难以释怀,不是处处以赤子之心行善,事情才算唯一的善事。”

    林君璧稍作思量,便也没有别扭什么,很爽快就点头答应下来。

    陈平安说道:“文庙真要如此行事,也非个人私心,或是对剑气长城有成见。”

    陈平安无奈道:“开门揖盗,只是为了关门打狗,能够一劳永逸,解决掉蛮荒天下这个大隐患,自古以来,文庙那边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这种想法,关起门来争论没问题,对外说不得,一个字都不能外传。身上的仁义包袱,太重。只说这开门揖盗一事,由哪一支文脉来担负骂名?总得有人开个头,首倡此事吧?文庙那边的记录,定然记录得一清二楚。大门一开,数洲百姓生灵涂炭,就算最终结果是好的,又能如何?那一脉的所有儒家弟子,良心关怎么过?会不会痛心疾首,对自家文脉圣贤大为失望?身为一位陪祀文庙的道德圣人,竟会如此草芥人命,与那事功小人何异?一脉文运、道统传承,当真不会就此崩坏?只要涉及到文脉之争,圣贤们可以秉持君子之争的底线,只是不计其数的儒家门生,那么多半吊子的读书人,岂会个个如此高风亮节?”

    “更大的麻烦,在于一脉之内,更有那些只顾自家文脉荣辱、不顾是非对错的,到时候这拨人,肯定便是与外人争论最为惨烈的,坏事更坏,错事更错,圣贤们如何收场?是先对付外人非议,还是压制自家文脉弟子的群情汹汹?难道先说一句我们有错在先,你们闭嘴别骂人?”

    “读书人,修行人,归根结底,还不是个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只说你身边的人,与你忘年交的那位溪庐先生,不就因为跑去打砸神像,投机取巧,事后暴得大名?要说没有点学问本事,能写出《快哉亭棋谱》?要说他不曾有功于邵元王朝的文运,我看未必吧?”

    某些读书人的谄媚,那真是好看得如同花团锦簇,其实早已烂了根本。这些人,一旦用心钻营起来,很容易走到高位上去。也不能说这些人什么事情都没做,只是尸位素餐。世道之所以复杂,无外乎坏人做好事,好人会犯错,一些事情的好坏本身,也会因地而异,因人而异。

    当世人获知消息越来越容易,能够将一个个事实串联成真相,并且习惯了如此,世道应该就会越来越好。

    大概那就是仓廪足而知礼节。

    什么都不知道,很难不失望。知道得多了,哪怕还是失望,终究可以看到一点希望。

    怕就怕一个人以自己的绝望,随意打杀他人的希望。

    陈平安笑问道:“林君璧,你会真心认可此人?”

    林君璧悻悻然不言语。

    关于打砸神像一事,林君璧不认可是真不认可,倒也不至于在这里附和年轻隐官骂人。那他林君璧也太小人了。

    何况林君璧对那位溪庐先生,也有不少的认可之处。

    秋高气爽,斫贼无数。

    郭竹酒今天翻看了那部庚本,然后翻看着页数,小姑娘额头上渗出汗水。

    师父说过,什么时候人数上战损过半,所有隐官一脉剑修,就要议事一次。

    这天有人拜访避暑行宫,恪守规矩,只在门外。

    剑仙苦夏会暂时离开剑气长城一段时间,需要护送金真梦、郁狷夫、朱枚三人,去往倒悬山,再送到南婆娑洲地界,然后返回。

    临行之前,剑仙苦夏便带着三人拜访了避暑行宫,他们身边还有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两位剑修胚子,一个比较稀罕的纯粹武夫人选。

    林君璧得了隐官大人的破例许可,得以出门为他们送别。

    由此可见,林君璧在隐官大人心目中,确实比较特殊。

    林君璧去往行宫大门那边的时候,有些感慨,那位崔先生,也不曾算到今天这些事情吧。

    算不算自己拼了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好不容易在崔先生遗留的那副棋盘上,靠着崔先生不下再落子,自己才勉强扳回一局?

    到了门外,林君璧作揖,并未主动言语,算是与他们默然告别。

    郁狷夫破天荒主动与林君璧说了一句话,是第一次。

    郁狷夫笑道:“林君璧,能不死就别死,回了中土神洲,欢迎你绕路,先去郁家做客,家族有我同辈人,自幼善弈棋。”

    林君璧苦笑道:“恳请郁小姐,莫做那蹩脚月老!”

    郁狷夫展颜一笑,“见了再说。”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后退一步,作揖,歉意道:“曾经有些见不得光的算计,君璧在此向郁小姐赔礼。”

    郁狷夫笑道:“你家先生眼光不错,可惜学生本事不行。林君璧,你能如此直爽,那我这月老便当定了。”

    果然。果然!

    又被崔先生说中了。

    好险。

    别看郁狷夫是个被隐官大人按住脑袋撞墙的女子武夫,事实上,郁家嫡女,岂会简单。

    郁狷夫不再言语,揉了揉身边一个小女孩的脑袋,以后小丫头就是她的记名弟子了,会跟随她一起学,师徒一起游历浩然天下!

    至于其余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剑修胚子,资质在剑气长城不算拔尖,但是在浩然天下也很不俗气了,只要是剑修,哪个宗门会嫌多?更何况所谓的不算拔尖,是相较于齐狩、庞元济、司徒蔚然、郭竹酒这拨天才而言。浩然天下的地仙剑修,还是很稀罕的。

    金真梦说道:“君璧,到了家乡,若不嫌弃我临阵脱逃,还当我是朋友,我就找你喝酒去!”

    林君璧点头道:“嫌弃还是有些嫌弃的,但是如果酒真的好,我便捏着鼻子喝了再骂人。”

    性情内敛少言语的金真梦也难得大笑,向前一步,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眼前少年,才是我心中的那个林君璧!是我们邵元王朝俊彦第一人。”

    剑仙苦夏十分欣慰。

    朱枚也有些开心,其乐融融,早该如此了。

    朱枚的言语,十分简明扼要,“林君璧,家乡见啊。”

    林君璧笑着点头。

    进了门,陈平安斜靠影壁,拿着养剑葫正在喝酒,别在腰间后,轻声道:“君璧,你如果这会儿离开剑气长城,已经很赚了。一直没亏什么,接下来,可以赚得更多,但也可能赔上许多。一般来说,可以离开赌桌了。”

    这位中土神洲的白衣少年,天才剑修,有些眉眼飞扬,“押大赚大!”

    林君璧又笑道:“何况算准了隐官大人,不会让我死在剑气长城。”

    陈平安问道:“门外边,算计人心,自然还是,但是你是不是会比以往与人下棋,更开心些?”

    林君璧嗯了一声。

    陈平安轻声道:“以前的本事,别丢,门外这类事,也习惯几分。那就很好了。”

    林君璧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见人心更深者,本心已是渊中鱼,井底蛟。不用怕这个。”

    林君璧问道:“何解?”

    陈平安笑道:“明月在水。只要自己愿意睁开眼去看,便能瞧得见,触手可及。”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见,“隐官大人,你见到了严律、蒋观澄这些人?不会觉得膈应?”

    陈平安说道:“他们身边,不也还有郁狷夫,朱枚?更何况真正的大多数,其实是那些不愿说话、或是不得言语之人。”

    林君璧问道:“隐官大人,何时赶赴战场?”

    陈平安笑道:“就算要去,也只能是偷摸过去。”

    然后林君璧看到年轻隐官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抬起双手,捋了捋头发。

    林君璧没敢多问,环顾四周,也无那女子,米裕、顾见龙如此,很正常,只是年轻隐官如此,就有些别扭了。

    陈平安看了眼天幕,说道:“我在等一个人,他是一名剑客。”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下城头

    芦花岛上,那座传闻有道门高真修炼仙法的造化窟,一位有望跻身飞升境的仙人境瓶颈大妖,被左右先问一剑,试探出虚实,再出一剑,逼迫其远遁离开芦花岛,最终还是在海上被左右斩杀。

    左右和王师子御剑登岸后,扶乩宗有两把飞剑,先后传信倒悬山春幡斋。

    与左右一同赶赴桐叶洲的金丹剑修,尽量在传信飞剑上将事情经过说得详细。

    在左右与那头大妖交手后,王师子这金丹剑修,就只敢也只能远远观战,王师子境界不高,眼界却足够,毕竟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见识过许多大妖惊天动地的出手,依稀辨认出那头造化窟中大妖的境界,绝对不是一般的仙人境。

    当时王师子隔着战场将近三百里之遥,脚下依旧大浪滔天,潮水震动如雷鸣,还能够清晰感知到左右剑意激荡而出的剑气涟漪。

    左右收剑后,找到王师子,只说事了,两人便继续赶路。

    王师子实在忍不住,好奇询问身边一路沉默的“同龄人”剑仙“老前辈”。

    当然是问那头大妖是否已经飞升境,左右摇头,说还差了一线,若是晚到芦花岛,短则几年,至多十数年,造化窟里边跑出来的,就会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会很麻烦。

    然后左右又说了一句,如果是三五年后再遇到,自己无伤在身,其实也不算太麻烦。

    左右话本就不多,只要是开口言语,从来有一说一,绝不会夸大其词,也懒得刻意谦虚。

    至于左右事后那把扶乩宗传讯飞剑,很简单,就一句话:此行去往桐叶洲,顺路斩杀一头仙人境妖族,剑下尸骨无存,功劳记在师弟陈平安头上。

    如果春幡斋和剑气长城,只是收到左右一个人的传信飞剑,估计真就当做一头寻常仙人境的大妖了。

    春幡斋账房那边。

    晏溟与纳兰彩焕先是惊愕,然后相视一笑,不愧是左右。

    韦文龙反正是听天书。

    米裕笑呵呵道:“文龙啊。”

    韦文龙头皮发麻,抬起头,“敢问米剑仙,有何指教?”

    米裕问道:“知不知道左右前辈的小师弟是谁啊?”

    韦文龙猜测道:“应该是隐官大人。”

    境界不高,脑子好使。

    说的就是韦文龙了。

    米裕看着这个把话聊死的家伙。

    韦文龙赶紧亡羊补牢道:“吧?”

    米裕笑着点头,“猜得还挺准,不愧是隐官大人相中的人才。文龙,可有心仪女子却求而不得?需不需要我教你些诀窍?放心,不是那些不入流的歪门邪道,绝对真心诚意。”

    韦文龙赶紧摇头。

    就算有,也绝不敢让米裕认识。

    米裕手持折扇,笑问道:“若是与你相互心生欢喜的女子,会转去喜欢我,还值得你去喜欢吗?”

    韦文龙有些糟心。

    纳兰彩焕烦死了这个花花肠子,怒道:“空有一副臭皮囊,显摆什么。”

    米裕潇洒合拢折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让世间女子遇见了米裕,觉得有那半点碍眼,便是我米裕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纳兰彩焕冷笑道:“我可觉得碍眼至极。”

    米裕又打开折扇,遮掩面容,“愿为纳兰姑娘多做些事情。”

    韦文龙大开眼界。

    扶乩宗祖山的垂裳山上。

    原本宗主嵇海已经拒绝了钟魁的提议,毕竟那门独家秘术,是他嵇海的大道根本,只会代代单传给宗主继承人,更何况嵇海其实已经相中了扶乩宗下任宗主,正是当年那个无意间揭穿隐伏大妖的年轻人,这个孩子与扶乩宗有缘,山上修道,道缘最重。

    只等那孩子从大伏书院求学归来,嵇海就打算正式收其为关门弟子,先前并未在祖师堂敬香拜挂像,算不得嵇海真正的关门弟子。

    钟魁也知道只靠书院先生和太平山老天君的两封密信,很难让嵇海破例,再者于情于理,也确实是不该如此,钟魁如果不是被自家先生赶着过来,必须完成这桩任务,钟魁自己也不愿如此强人所难,只是师命难违,钟魁便赖着不走了,隔三岔五就去与嵇宗主喝茶谈心,嵇海被纠缠得只能借口闭关,结果钟魁就在那处扶乩宗禁地的仙家洞府门口,摆上了几案,堆满了书籍,说是要为嵇宗主守关压阵,每天在那边读书。

    嵇海不予理睬。

    其他事,都可以谈,唯独此事,别说是太平山和大伏书院说话不管用,就是玉圭宗老宗主荀渊、新宗主姜尚真一起来求情,也一样不成。

    黄庭没钟魁那脸皮,独自下山远游去了。

    不知为何,先前一直着急她修行关隘的师父宋茅与老天君祖师,如今反而让她不用着急打破元婴瓶颈,慢慢来,修道之人,最讲究自然而然,着急什么。尤其是老天君,更是语重心长说了一大通乱七八糟的理由,最后连那“女子境界太高,不好找男人啊”的混账说法,都来了。

    在钟魁与嵇海比拼耐心的时候,左右与王师子一路远游,从海上到了扶乩宗,嵇海这才不得不出关。

    然后嵇海便听那本洲金丹剑修王师子的那番言语,左右前辈于海上斩杀大妖,需要飞剑传信倒悬山。

    嵇海作为一宗宗主,原本对于这位一人问剑过后、导致桐叶宗半死不活的罪魁祸首,印象就极好,甚至可以说此人,被嵇海视为恩人。

    如今桐叶洲最恨大妖之人,嵇海肯定算一个,因为他的道侣,当年便死在大妖手上,而那头大妖,疯狂逃遁,远离陆地,嵇海当时身受重伤,无法远游追杀,桐叶洲另有三人追杀大妖,分别是太平山山主宋茅,当时的桐叶洲宗掌律老祖,玉圭宗姜尚真,好巧不巧,那头仙人境大妖在海上遇到了左右,用姜尚真的说法,就是大妖莫名其妙见那左右前辈不顺眼,不肯绕道,便一头撞了上去,于是莫名其妙挨了一剑,然后就死翘翘了。

    如今左右登岸,第一个消息,便是又在芦花岛那边斩杀一头仙人境瓶颈大妖。

    何况看那剑修王师子欲言又止、又不敢说太多的模样,左右明显在剑气长城这些年,经历也绝对不简单。

    嵇海如何能够不开怀?

    只是左右却不太搭理这个过分热情的宗主。

    对于桐叶洲,印象稍好,也就那座太平山了。

    所以下山之前,左右主动与钟魁说了句话,“我小师弟借给你的那支小雪锥,你是想着稀里糊涂蒙混过关,不打算还了?”

    钟魁差点当场热泪盈眶。

    还不还的,可以暂且不提,关键是与这位剑仙前辈,是自家人啊。

    陈平安这小子可以啊,竟然成了这位前辈的小师弟,那么我钟魁与陈平安是好兄弟,左右就等于是我的师兄了。

    天底下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事情吗?

    钟魁便委委屈屈,与自家师兄半点不客气,下山路上,与左右开始说起了自己在扶乩宗的惨淡遭遇,不受人待见,吃闭门羹,挨白眼……

    把扶乩宗宗主嵇海给气得脸色铁青,原本心中那点愧疚,荡然无存。

    左右思量片刻,先后以心声询问了钟魁和嵇海,最后说道:“嵇海,你可以让钟魁发誓,那桩秘术不传外人,既然他已经不是儒家门生,可以同时担任扶乩宗供奉。不过我只是外人,随口一提。”

    嵇海叹了口气,竟是点头答应下来。

    钟魁也无异议。

    嵇海将左右一路送到了山门口,钟魁再想到自己与黄庭先前登山的光景,真是比不了。

    左右刚好与钟魁同行,要去趟太平山。

    钟魁问道:“前辈,如何成了陈平安的师兄?”

    左右笑道:“先生强塞给我的小师弟,勉强认了。”

    钟魁哑然。

    便是那市井灶房砧板旁边的菜刀,剁多了菜蔬鱼肉,年月一久,也会刀刃翻卷,越来越钝。

    钝刀需磨。

    可蛮荒天下一场紧接着一场的连绵攻势,除了用堆积成山的妖族尸骸,换取剑气长城剑修的飞剑和性命,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不给城头剑仙任何磨剑的机会,若想养剑些许,撤出战场片刻,那就需要拿中五境剑修的性命和飞剑来换。

    以往蛮荒天下的攻城战,不成章法,断断续续,意外极多,战场上的调兵谴将,后续兵力的赶赴战场,以及各自攻城、擅自离场,经常断了衔接,所以才会动辄休歇个把月甚至是小半年的光景,一方晒完了日头,就轮到一方看月色,战事爆发期间,战场也会惨烈异常,血肉横飞,飞剑崩碎,尤其是那些大妖与剑仙突然爆发的捉对厮杀,更是光彩夺目,双方的胜负生死,甚至可以决定一处战场甚至是整个战争的走势。

    但是绝对没有如今这一场大战,来得让双方都感到沉闷且窒息。

    好像没有任何人能够最终决定什么,大妖各展神通,剑仙凌厉出剑,谁都未能一锤定音,生生死死,胜胜负负,都最终被战场淹没。

    最大的一场战役,最为惊心动魄的那场厮杀,当属大妖重光搬移五岳到战场上,王座大妖仰止,坐镇其一,李退密三位剑仙先后拼死破局,左右随后入场,各方隐匿大妖现身围杀,老剑仙董三更离开城头,增援左右,左右最终被隐官萧?粢蝗?迪?卮矗?源寺淠弧?/p>

    蛮荒天下六十军帐,源源不断的兵力补给,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攻城,衔接紧密,滴水不漏,蛮荒天下摆明了不给剑气长城半点休养机会,尤其不愿意给上五境剑仙半点喘气机会。在这种形势严峻、压力极大的情况下,原本最初让剑仙倍感束手束脚的出剑,那种依循隐官一脉的规矩,不够痛快的出剑,效果就逐渐显露出来。

    在这之前,城头之上,个体杀力的强大无匹,个体剑仙的卓绝风采,作为一种必须的代价,都被无形中淡化了,换来的结果,就是整体剑阵的杀力更强一筹。

    如今当某位剑仙的撤离战场,养剑休歇,弊端也就随之被缩减。

    因为隐官一脉对剑阵的钻研、渗透,不断下沉,别说是上五境剑仙,隐官一脉不但熟悉每一位元婴、金丹剑修的飞剑与本命神通,如今对于其余三境剑修的本命飞剑,也到了一种烂熟于心的夸张地步。

    水无常势,兵无常法,城头剑修不断变阵,更换驻守位置,与许多原本甚至都没有打过照面的陌生剑修,不断相互磨合,

    以三三两两飞剑,相互配合,甚至是数十把飞剑结阵,叠加本命神通,只要熬得过初期的磨合,便可以威力骤增。

    光是五行之属的飞剑与神通,结为一阵,剑气长城之上,如今就有三十一座剑阵之多。

    以前剑气长城,就像是一个大户人家,家底之丰厚,到底有多少金银、良田,可能自己都不清楚。

    如今的剑气长城,就是墙角缝里的一颗铜钱,都要捡起来,记在账本上。

    能够有此局面,隐官一脉,人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在这之中,又以愁苗剑仙对飞剑、神通的了解,林君璧的大局观,统筹谋划,郭竹酒某些灵光乍现的奇怪想法,三人最为建功。

    但是在此期间,隐官一脉的排兵布阵,不是没有出现纰漏,甚至有些过错,是需要战场上的剑修,拿飞剑与身家性命去弥补的致命错误。

    隐官一脉的剑修之间,也不是没有大伤和气的争吵,相互怨怼,毕竟同一座小战场上,往往会出现存在分歧的两种方案,在结果出现之前,两种方案,谁都不敢说胜算更大,更加稳妥。若是战场走势按照预期发展,还好说,一旦出现问题,就很麻烦,错的一方,愧疚难当,对的一方,也憋闷。

    最激烈的一场争执,发生在徐凝与曹衮之间,争得面红耳赤,双方差点就要问剑一场。

    避暑行宫制定出来一个方案,导致剑气长城两位地仙剑修战死,连带中五境剑修三十一人,悉数人死剑毁。

    人人痛心,玄参负责制定具体方案,更是悔恨异常,徐凝的言语,虽然起先也只是牢骚一句,可到底是火上浇油,玄参神色黯然,心中有愧,没有反驳什么,与玄参关系极好的曹衮忍不了,直接开骂,让徐凝嘴巴干净点,少当事后聪明人。

    徐凝直接把玄参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一遍。

    玄参棋力高,不然也不会经常与林君璧对弈,还能够互有胜负,骂人更是一绝,骂得徐凝脸色铁青,就要问剑。

    当时大堂气氛凝重至极,一旦问剑,无论结果,对于隐官一脉,其实没有赢家。

    罗真意便说了句,先前徐凝方案,若是选用,岂会如此折损严重,如果没记错,就是被你们驳回的,徐凝怎么就是事后聪明了。

    常太清与徐凝、罗真意本就是一个山头的,与徐凝更是生死好友,便说了句更重的言语,事前蠢,事后犯错不认,更是蠢。

    外乡剑修宋高元,虽然平时与罗真意他们走得近,但是在此事上,显然是站在曹衮、玄参这边,便直接与常太清争锋相对,大吵起来。

    林君璧试图劝架,结果两边不讨好,董不得不好骂徐凝与玄参,骂一骂林君璧是没负担的。

    郭竹酒没见过这种阵仗,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个错。

    如果不是陈平安与愁苗沉得住气,本土剑修与外乡剑修这两座作为隐蔽的山头,几乎就要因此出现裂痕。

    愁苗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愁苗剑仙便先让徐凝先闭嘴。

    然后陈平安开口,询问他们到底是想讲理,还是发泄情绪?如果讲理,根本不用讲,战损如此之大,是整个隐官一脉的失策,人人有责,又以我这隐官过失最大,因为规矩是我订立的,每一个方案取舍,都是照规矩行事,事后追责,不是不可以,还是必须,但绝不是针对某人,上纲上线,来一场秋后算账,敢这么算账的,隐官一脉庙太小,伺候不起,恕不供奉。

    如果是谁都有火气,希望通过骂几句,发泄情绪,则无不可,便是痛痛快快问剑一场也是可以的,三对三,邓凉对阵罗真意,曹衮对阵常太清,玄参对阵徐凝,就当是一场迟来的守关过关,打完之后,事情就算过了。不过我那账本上,就要多写点各位剑仙老爷的壮举事迹了。

    堂上众人皆寂然。

    陈平安这才与愁苗、林君璧一起复盘,详细分析曹衮方案的利弊得失,并没有因为结果的糟糕,而去全盘否定方案本身。

    到了这个时候,剑修大多已经心平气和。

    陈平安最后再一次盖棺定论,“能够坐在这里的,都是极聪明的人,并且各有各的更聪明处。”

    “所以在座之人,要更加做事讲规矩,做人凭良心。我相信徐凝最早那句言语,并无太多恶意,我甚至不觉得这句话不能说,恰恰相反,得挑明了讲,得让玄参明白,做错了事情,不会因为你玄参的初衷是好心,就可以被完全原谅。”

    “既然是错的,一样不会因为大家是同僚,皆出自隐官一脉,便为你遮掩,恰恰相反,是朋友,才关起门来,当面骂你几句。我们成为隐官一脉,已经一年多了,大致性情如何,相互间一清二楚,都是聪明人,挑错,骂人,还不简单?道理你们其实谁不懂?”

    愁苗剑仙随即说道:“最需要拿出来说道的,其实不是玄参与徐凝,而是曹衮与罗真意的各自护短,一件事情,非要搅浑水,才叫重情重义?”

    陈平安笑道:“如果不是有剑术通神的愁苗大剑仙坐镇,你们都快要把对方的脑浆子打出来了吧?亏得我未卜先知,一拨三人登城杀妖,将你们分开了,不然今天少一个,明天没一个,不到半年,避暑行宫便少了大半,一张张空书案,我得放上一只只香炉,插上三炷香,这笔开销算谁头上?好好一座避暑行宫,整得跟灵堂似的,我到时候是骂你们败家子呢,还是想念你们的劳苦功高?”

    来了来了。

    隐官大人的拿手好戏,久违的阴阳怪气。

    愁苗剑仙说道:“还是隐官大人光风霁月,愿意主动承担最大过错。”

    陈平安转头望向顾见龙,没等到公道话,顾见龙默默转头望向王忻水,王忻水不愿接过重担,就去看郭竹酒,郭竹酒低头看书案。

    陈平安只得翻开一本册子,专门记录隐官一脉功过得失的己本,开始提笔书写。

    片刻之后,愁苗问道:“徐凝罗真意写了,玄参曹衮也写了,吵架内容都写了个大概,为何不见‘隐官’二字,也不见‘陈平安’三字?”

    陈平安笑道:“愁苗剑仙,那咱们打个赌?押注我在己本上,到底写没写自己的过错?”

    愁苗点头道:“赌。”

    陈平安一拍桌子,“人人可以押注。”

    除了郭竹酒,全部跟着愁苗押注隐官大人没写,小赌怡情,几颗小暑钱而已。

    结果陈平安翻回去一页,然后提起册子,笑眯眯道:“诸位瞪大狗眼瞧好了!拿钱拿钱。”

    郭竹酒蹦跳起来,“收钱收钱!”

    所有输钱的人,都望向愁苗。

    愁苗神色无奈,望向陈平安,苦笑道:“不曾想赔上了名声,那么四六分账就不行了,五五分吧。”

    陈平安怒骂道:“愁苗你他娘的又不是我的托儿!”

    顾见龙怯生生道:“隐官大人,容我说句公道话,钱财分明大丈夫,这就略微有些不厚道了啊。”

    王忻水点头道:“满脸怒容,故作震惊状,过犹不及了。”

    郭竹酒叹了口气。

    师父为了赚点私房钱,也真是辛苦。

    陈平安突然看了眼地上画卷,沉声道:“需要准备让剑仙离开城头,帮忙分开战场了。”

    陈平安站起身,“先前几次赶赴城头的机会,我都让给你们,算是余着,所以现在我差不多有两旬光阴,可以离开避暑行宫出城杀妖。在这期间,愁苗与林君璧负责住持大局,如果真有难以决断之事,你们便以‘隐官’飞剑传信城头剑仙魏晋,他会通知我临时返回这边议事。”

    罗真意犹豫了一下,刚要劝说这位年轻隐官不要意气用事。

    她不得不承认,随着隐官一脉的剑修越来越配合默契,其实陈平安坐镇避暑行宫,如今未必真的能够改变大局太多,可有无陈平安在此,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最少许多没必要的争吵,会少些。

    不曾想愁苗以心声言语与罗真意说道:“让他去,心中郁闷最多的,不是我们。一个人从头到尾,整整一年多,不流露出半点情绪起伏,并不轻松。”

    罗真意恍然,如果不是愁苗提醒,还真不曾在意过这件事情。

    陈平安站起身,走出大堂,在院子里覆上一张老人面皮,背了一把剑坊佩剑,多穿了一件衣坊法袍。

    顾见龙小声提醒道:“隐官大人,其实戴上另外那张面皮,更能遮掩耳目。”

    陈平安笑着转头,身形已经佝偻几分,一身老态浑然天成,又以沙哑嗓音说道:“你这么会说话,等我回来,咱俩慢慢聊。”

    不等顾见龙瞎扯什么,陈平安背后长剑已经掠出剑鞘,脚尖一点,踩在长剑之上,御剑远游。

    大堂之内,面面相觑。

    不像是伪装的剑修啊。

    避暑行宫,本来除了年轻隐官,便人人是剑修,而且个个天才,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愁苗笑道:“来,咱们押注隐官大人是不是真剑修,这次我坐庄。”

    然后愁苗立即说道:“郭竹酒你不许押注。”

    不然别说赚钱,亏本都是肯定的,而且多半还会亏个底朝天,这丫头别的不说,家当是真不少。

    刚要把全部家当都押上的郭竹酒,瞪眼道:“凭啥?!”

    结果不但是曹衮这拨人,就连罗真意、徐凝和常太清都押注陈平安是剑修了。

    愁苗一挥手道:“赌什么赌,一个个小小年纪,境界稀烂,不务正业。还不赶紧开工做事?!郭竹酒,把东西都放回竹箱里边去!”

    郭竹酒翻了个白眼。

    连个托儿都没有,还敢坐庄,师父可是说过,一张赌桌,连同坐庄的,一起十个人,得有八个托儿,才像话。

    郭竹酒收拢好大大小小的物件后,愁眉不展,看了一圈,最后还是不情不愿找了那个境界最高、脑子一般般的愁苗剑仙,问道:“愁苗大剑仙,我师父不会有事吧?”

    愁苗笑道:“放心吧。”

    其余剑修,一个个神色古怪。

    顾见龙说道:“隐官大人有事没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被你师父盯上的,肯定有事。”

    王忻水点头道:“顾兄此语甚合我心。”

    众人很快沉默下来。

    因为画卷上,出现了一次大的意外。

    战场上,经常会有许多观战大妖的随意出手。

    这次是坐在白骨王座上的大妖白莹,施展了一手神通,极其蛮横无理,只见那在靠近城墙的战场上,瞬间站立起十数万白骨累累的傀儡尸骸,分散四方,试图助大军蚁附登城。虽然失去灵智的尸骨,以这种姿态重新站起于战场,战力远逊色于生前,但两军对垒,最前线战场上,刹那之间一方多出十数万兵力,对于城头剑修而言,并不轻松。

    结果不等这些白骨傀儡蜂拥靠近城墙,玉璞境剑仙吴承霈,便首次祭出本命飞剑“甘霖”。

    吴承霈的飞剑现世之后,只见大地之上,战场只要有那鲜血处,便有“雨水”从地面升起,攒簇向天幕,暴雨倒挂,那幅画面,就好似天地倒转,唯有吴承霈的剑意雨水在正常降落。

    一阵暴雨过后,连同白骨傀儡与那墙根一线的妖族大军,几乎瞬死。

    在那之后,吴承霈一次次运转本命飞剑,从城墙根下向外推移,战场之上,接连五场大雨过后,侥幸不死的,十不存一,皆是境界够高的妖族修士,或是尚未化作人形却天生肉身坚韧的妖族,这些存在,于是就成为了城头剑修的箭靶子,如此一来,蛮荒天下的大军攻城势头为之一滞。

    吴承霈也随之收剑,悄然换了一处城头,继续炼剑。

    很难想象,这只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的出手。

    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剑修,鬼鬼祟祟登上了城头,刚好近距离亲眼见证了这一幕。

    随后一位位剑仙齐齐出阵,赶赴战场,更是令人神往。

    董三更,陈熙,齐廷济,三位城墙刻字的老剑仙。

    陆芝,纳兰烧苇,岳青,姚连云,米祜在内这些大剑仙,也纷纷离开城头。

    此外女子剑仙周澄,元青蜀,陶文等剑仙,也无例外。

    坐镇剑气长城的儒释道三位圣人,更是开始施展神通,改天换地。

    所以剑仙深入大军腹地后镇守的那条战线,极有讲究。

    剑仙列阵的那一线之上,大地之上如江河滚走,是道家圣人以手中拂尘造就而成,河水两岸,皆有金色文字,造就出两条堤岸,河水之中,悬停金色荷花一朵朵。

    老剑修跟随中五境剑修,浩浩荡荡,一起御剑离开城头。

    落地之后,老剑修也没敢冲在第一线,持剑在手,倒也有一把飞剑祭出,环绕四周,眼见那四周剑修的本命飞剑,皆是一往无前,好像过意不去,便驾驭飞剑,再次跟上其余剑修的飞剑,戳死了一个挨了其它飞剑的半死妖族,给身边一位观海境剑修瞪了眼,老剑修骂骂咧咧,又驾驭飞剑去戳其它半死的妖族,战场之上,妖族地仙境界的修士之下,唯有击杀之人,才有战功。

    妖族大军数量虽多,相对而言修士便少,有些稍微值钱的战功,实在是抢不过旁人了,老剑修还会碎碎念叨。

    老剑修一来二去,还是被他捡漏了好几位妖族修士的战功,立即笑得合不拢嘴,一旁那观海境剑修大骂道:“你他娘的离我远点!”

    老剑修回骂道:“我他娘的偏不!”

    前方战场,一头妖族龙门境修士,先前竟是一直故意以真身现世,在那观海境剑修与废物老剑修内讧之际,骤然前冲,幻化人形,一巴掌就要按住那观海境的头颅。

    观海境年轻剑修却也是老江湖,与那行事不讲究的老剑修对话,不过是些许分心,无碍他对战场走势的观察,迅速驾驭飞剑,刺向妖族修士的眉心处,被那妖族修士伸手阻挡飞剑,皮糙肉厚,体魄坚韧异常,虽然被飞剑洞穿,却被它将那把凝滞些许的飞剑,握拳攥紧,同时御风跟随身形后撤之剑修,拼着一只拳头被炸碎,也要继续一巴掌拍下,打烂那剑修脑袋。

    观海境剑修还有剑坊长剑,横剑一抹,不曾想那来势汹汹的龙门境妖族修士蓦然挪步,以更快速度来到剑修一侧,一臂横扫,就要将其头颅扫落在地。

    一位老剑修莫名其妙来到剑修与妖族修士之间,以两根并拢手指挡住那条手臂,再被那瞬间回过神的剑修以飞剑洞穿后者头颅。

    那老剑修立即回头骂道:“你他娘的抢我功劳!这可是一头大妖啊……”

    刚要与这老王八蛋道谢的剑修,硬生生将那句言语憋回肚子,走了,心中腹诽不已,大妖你大爷。

    老剑修却死皮赖脸跟上了他。

    双方临时搭伙,并肩作战,一次次险象环生,但是一次次毫发无损,等到观海境剑修不得不诚心诚意道一声谢的时候,那个老剑修已经不见了。

    他瞥了眼远处,那老剑修好像替人挨了一位金丹妖族的迅猛一拳,整个人倒飞出去,满地打滚,一身尘土,站起身后,见那金丹大妖已经被剑修围殴,便踉踉跄跄又跑了。

    观海境剑修就奇了怪了,若真是元婴、金丹前辈,这般不要脸的,剑气长城倒是还真有一些,不过数得着,而且一个比一个名气大,比如那位喝了竹海洞天酒就突然会吟诗的,就属于这类剑修前辈里边的个中翘楚,可这位,面孔瞧着却很陌生啊。

    老剑修一路逛荡,偶尔捡个小漏,最后给一位金丹境妖族纠缠上了,被追杀了百余丈,老剑修竟是又祭出了气息近乎完全相似的一把本命飞剑,一边躲避那头大妖气势凌人的近身厮杀,一边嘴上骂道:“不要我出全力啊,我这人飞剑可多!”

    金丹妖族修士凶性大发,看似攻势随意,实则即将祭出一件本命攻伐法宝,只是它突然一愣,那老剑修竟是以蛮荒天下的大雅言,与之心声言语,“速速收走其中一把飞剑,争取活着捎去甲子帐。”

    那金丹妖族将信将疑,不管如何先抓取手心再说,结果刚要伸手去抓那把果然慢了一线的近身飞剑,哪里想到飞剑骤然加速,直接戳穿了它的脑袋,搅烂这头金丹妖族修士的一颗眼珠子。

    金丹妖族剧痛不已,现出真身,同时祭出那件攻伐本命物,再怒吼一声,想要将麾下妖族兵力聚拢过来,合力围剿那个阴险至极的混账玩意儿,不曾想再一看,那个该死的老剑修已经没影了。

    等到它现出真身,又拉拢了七八十头附近麾下妖物靠拢身边,自然而然就已经被附近数位剑修专门针对。

    远离此处战场,一位年轻剑修被人一撞,当场横飞出去,原地则被妖族修士本命物砸出一个大坑,下一刻,年轻剑修被一个老剑修扶住身形,与此同时,周边妖族便展开了一场围杀,有那埋头前冲的,也有那纵身飞跃的,密密麻麻,汹涌而至,铺天盖地。

    背剑在后的老剑修既没有长剑出鞘,也没有祭出飞剑,只是将那年轻人一掌推开,使得后者瞬间远离战场。

    然后老剑修随便拉开一个拳架,拳意四散,四周皆齑粉。

第六百四十五章 取金丹

    年轻剑修见了这一幕后,还来不及震惊,那老剑修便已经收了拳架,潇洒站定,一手负后,抬手抚须而笑,沾沾自得道:“一身剑气真无敌。”

    年轻剑修愣了半天,这一处战场,已经空空荡荡,远处一些个见机不妙的妖族,哪怕多是灵智未开,却也知晓利害,纷纷绕路奔走去往别处。

    老剑修一眼扫过战场,其中几位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兵器物件都已连同身躯魂魄,一并粉碎,半点没剩下,有些可惜了。

    下一次出手得稍微悠着点,蚊子腿也是肉。

    年轻剑修飞掠到老剑修身边,“老前辈?”

    老剑修嗓音沙哑,抚须微笑道:“喊我剑仙前辈即可,我年纪不大,老这个字,当不起当不起。”

    年轻剑修错愕无语。

    老剑修已经御剑远游,长剑贴地,飞快凿阵,如鱼游曳水草中,只对那些妖族修士祭出飞剑,能杀便杀,能伤则伤。

    而且拣选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不会耽误剑气长城的剑修出剑。

    年轻剑修瞥了眼那位“剑仙前辈”的身影与出剑,也瞧不出境界高低、修为深浅,便按下心中疑惑,持剑往南,赶赴下一处战场。

    这一次出城厮杀,剑气长城有六千余位中五境剑修,听上去数量极多,实则相较于千里战场,依旧会是人人身陷妖族大军的险峻境地,加上数量众多的洞府、观海境剑修,更多是为了砥砺剑锋,熟悉战场,必须兼顾杀妖与练剑两事,就难免需要境界更高的同行剑修照顾一二,按照隐官一脉的规矩,这两境剑修,先求活命,再求破境,最后才是追求杀妖更多,至于境界相对最高、杀力最大的地仙剑修,杀妖立功第一,护住洞府、观海两境剑修性命为第二。

    城头有剑修镇守,只要南北一线上不至于太过崩溃,不用担心妖族绕过剑修,去往城头。

    介于两者之间的龙门境剑修,相对最为清爽直接,单独一人,仗剑破阵杀妖也可,与同境好友成群结队,亦是无妨,并无太多规矩拘束。

    在这期间,还有许多三三五五的剑修队伍,比较特殊,是相互间飞剑的本命神通可以叠加的剑修,此次出城迎敌,争取在沙场之上,飞剑配合娴熟。为这拨剑修护阵的某位金丹、元婴剑修,往往是庇护前者为第一要务,杀妖立功,反而在其次。一旦前者剑修的性命大道、飞剑受损,这些地仙剑修就要承担极大责罚,若想以战功弥补,属于极其不划算的那种。

    一旦出城,隐官一脉制定出来的临阵规矩,其实不多,所以每一条都格外让剑修上心。

    老剑修路过一处远离城头的战场,厮杀尤为惨烈。

    能够将临近城头的妖族斩杀干净,一路往南方推进十数里,本身就说明了这拨剑修的杀力不小,杀心更大。

    只是时下那七位剑修,已经身陷重围,妖族修士多达数十位,麾下兵马更是数以千计,光是金丹“大妖”便有三头之多。

    老剑修见着了两位熟人,龙门境剑修任毅,金丹剑修溥瑜,都是当初大街上守三关的剑修,老剑修看了眼溥瑜,叹了口气,这家伙还是那副额头写欠揍二字的扎眼装扮。

    也亏得这位英俊公子哥不是自家人,不然早就被老剑修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袭白衣飘飘,在城池里边喝酒、与人切磋剑术也就罢了,到了战场上,非要这么显露谪仙人风采,不妥当啊,那衣坊法袍又不收你半颗雪花钱,披上一件又如何,如果不是规定只能白给剑修一件,老剑修都能披上个七八件,再扛个七八把剑坊佩剑,这才赶赴战场。

    这位让人喊他“剑仙前辈”的老剑修,自然就是如今声名狼藉的隐官大人了。

    在继“买卖公道二掌柜”,“一拳撂倒陈平安”之后,如今又多了个绰号,“见死不救真隐官”。

    城头之上,先前隐官大人被叛变剑仙列戟“袭杀”之后。

    隐官一脉剑修迁往隐官一脉,隐官空悬多时,等到篆刻“隐官”二字的飞剑传信城头,其实剑气长城的剑修,几乎都已经心里有数。毕竟在妖族祭出一条法宝洪流、以及蛮荒天下剑修问剑两场大战之中,城头那道剑气瀑布,期间变阵极多,击杀元婴妖族修士颇多,这些个路数,一连串过后,剑修们稍稍咀嚼,也就嚼出了那座酒铺的滋味来。

    如果不是巅峰大妖仰止虐杀剑仙、隐官飞剑阻拦剑修相救一事,那位当了二掌柜再当隐官的年轻外乡人,如今在剑气长城的名声,其实已经从极差变作了极好。

    陈平安没有着急出手,溥瑜作为金丹剑修,应该就是这拨年轻剑修的护阵剑师,而任毅身为战场上来去随意的龙门境,应该是想要与相熟的溥瑜联手破阵,既有个照应,也能杀妖更多,因为溥瑜的本命飞剑“雨幕”,极具障眼法,飞剑幻化极多,战场之上,很容易蒙蔽对手,何况真假飞剑,转换迅速,杀力也不算小。

    陈平安仔细看过了战场,便更不着急,摆出了一副想要上前解围又没把握的姿态,还几次绕路,截杀一些试图绕过整座战场,往北冲向城头的妖族,毕竟妖族修士,只要能够攀援城头,便是一桩功劳,若是能够登上城头,又是一大功,哪怕最终身死,毫无斩获,两桩大小战功,一样会被蛮荒天下军帐记录在册,封赏给部族或是嫡传、亲眷。

    陈平安盯住的,是一头不起眼的妖族修士,不是对方泄露了大妖气息,就只是一种直觉上的“碍眼”,以及那种小战场上的胜券在握、进可攻退可守的生死无忧,却有着绝对不合常理的必死之心,那头暂时不知境界有多高的妖族修士,出手看似咋咋呼呼,不遗余力,一件攻伐灵器耍得十分花俏,但是碰到了“老剑修”这位同道中人,也算它运气不好。

    一位坐镇战场的金丹妖族修士,也觉得那个绕来绕去就是不近身的老剑修,十分碍眼,便让三位麾下修士去探探虚实。

    陈平安在意的,不是那三位脱离战场的妖族修士,甚至不是那个金丹“大妖”的指挥调度,一直就是那位深藏不露、极有可能在隐匿修为的妖族修士,所以愈发确定是这位,提醒了金丹妖族修士,来摆平自己这个小意外,免得坏了大事,例如绞杀溥瑜和任毅这两位年轻天才。

    因为溥瑜和任毅毕竟境界不低,也完整参加过先前两次攻守战,如果他们真要舍了其余年轻剑修性命不顾,是有极大希望撤出战场的。

    溥瑜与任毅,是剑气长城两位毋庸置疑的年轻天才,不能因为他们所在小山头,有那光彩夺目的齐狩、高野侯,便觉得溥瑜、任毅是什么小人物。

    虽然董黑炭曾经私底下点评过守关两剑修,对于境界低一层的任毅,反而是好话,说任毅是龙门境剑修里边,年纪小的,飞剑快的。反而对溥瑜评价不高,说成了金丹境里边最花架子的。但这种评价,是捉对厮杀、剑修问剑而言,是事实,却并不全面。隐官一脉对溥瑜和本命飞剑的评价,极高,因为他的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有奇效,所以被评为丙等,论品秩,仅次于齐狩那把被隐官一脉评为“乙等”的本命飞剑“跳珠”,至于甲等,则是吴承霈的“甘霖”,另外乙等,还有岳青的百丈泉、云雀在天,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的本命飞剑,也在此列。许多剑仙的本命飞剑,杀力极大,反而在避暑行宫那边等级不高。

    当然这种划分,是隐官一脉剑修只考虑战场,一种极其功利“市侩”的评点。

    既然确定了对方的真正后手,陈平安便不再犹豫,不再兜转逛荡,脚踩剑坊那把长剑,以正儿八经的剑修御剑,冲向那三位尝试着一探虚实的妖族修士,御剑贴地画出一个大弧,“老剑修”刚好躲过一道攻伐本命物的灵器流光,脚尖一点长剑,长剑继续冲向前方一头妖族修士,脚下那把剑坊制式长剑,去势快宛一把飞剑。

    老剑修自己则已经离开长剑,祭出那“一把”被命名为“账簿”的本命飞剑,针对另外一头妖族观海境修士,飞剑洞穿对方头颅,伸手“扶住”尸体,防止对方炸开本命窍穴,顺手牵羊,扯下对方腰间一件铜铃铛,收入袖中,再扯住毙命了的妖族修士身躯,砸向第三位妖族修士的一道绚烂术法。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好一个唯手熟尔。

    伸手一抓,将那剑坊长剑驾驭返回,一步踏出,踩在长剑之上,舍了两位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不去管,直奔那头躲躲藏藏的死士大妖,脚尖一点,避开几道术法和攻伐灵器轰砸,将那衣坊长剑一脚踩入地面,整个人高高跃起,双指掐诀,那把账簿飞剑,如那溥瑜“雨幕”如出一辙,瞬间分出十数把,只是不同飞剑之上,剑气剑意各有厚薄,剑尖直指那头死士妖族,转瞬即逝。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溥瑜和任毅,嗓音苍老沙哑,“别贪战功,小心埋伏。”

    那位一场厮杀下来,看似撑死不过了是观海境的妖族修士,眼见着躲藏无用,摇身一变,不但成了剑修,最少也该是一位金丹瓶颈剑修。

    眉心处剑光一闪,本命飞剑,神通玄妙,金光点点,漂浮不定,刚好护住了周身,一阵清脆响声过后,竟是全部击退了剑气长城那位不知名老剑修的十数把飞剑。

    这头藏头藏尾的死士妖族剑修,同样以心声提醒三位金丹妖族:“金丹剑修起步,飞剑古怪,把把飞剑皆真,与那溥瑜‘雨幕’飞剑还不一样。你们不用留力了,争取杀任毅、伤溥瑜,好引诱此人滞留于此,我们再将其围困斩杀。”

    这头剑修妖族,本命飞剑散发出来的一点点金光迅速聚拢,最终凝聚为一小粒,光彩愈发璀璨,一线直去,取敌头颅。

    那位眼光毒辣揭穿大妖身份的老剑修,一个急急坠地,身形灵巧,换了路线,继续前冲。

    妖族死士随手一抓,将战场上遗落在地的一把剑坊长剑,握在手心,微微侧身,一剑劈出。

    老剑修双膝微曲,骤然发力,脚下尘土飞扬,大地响起一阵沉闷震动,老剑修身影快如一缕烟雾,躲过一把飞剑,再躲长剑剑光,欺身而近。

    那妖族死士剑修心中大定,对方飞剑够多够古怪,驾驭得也火候足够,但是杀力一般,算不得出类拔萃,飞剑多半还藏着暂时未知的本命神通,其实这才是最棘手的,但是眼瞧着对方竟然胆敢近身搏杀,这位妖族剑修便不会束手束脚了,这老头儿,不知死活,与我比拼肉身坚韧,体魄浑厚?!

    转瞬之间,双方飞剑,再次狭路相逢,又是一个变化出十数把,一个一粒金光凝聚又散开,双方十数丈距离,火光四溅。

    等到双方距离不足五丈,各自本命飞剑再次撞击在一起,这一次星火点点,剑气涟漪轰然炸开,灵气紊乱,许多沾有残余剑气的火光飞溅开来,看似芥子大小的火光,许多妖族只要被触及,就是一阵刺骨疼痛,再一看,碗大伤口,早已血肉模糊。

    妖族剑修心中愈发镇定,双方飞剑对峙,自己犹有余力,对方却多半是倾力而出,五丈距离,双方面容,皆清晰可见,那老剑修果不其然,眼见着够快够多的本命飞剑无法得逞,就已经心生退意,眼神当中闪过一丝慌张,下一个前冲步伐,骤然放慢一线,却还要故作镇定,然后一个停步,后掠出去,与此同时,竭力运转飞剑,压箱底的本事都用上了,因为飞剑终于舍得祭出本命神通,再不藏掖丝毫,是一座相互牵连的剑阵,刚好挡在了两位剑修之间。

    妖族剑修再无半点顾虑,眼前老剑修,虽非册子上所载人物,但是多杀一个剑气长城的金丹剑修,也算意外之喜,大功一件!

    以本命飞剑破开对方剑阵,妖族剑修不给对方撤退远离的机会,一掠而去,跟上那个神色焦急的老剑修,一剑当头劈砍而下。

    敢救人,就得搭上一条命才行!

    那老剑修慌乱之下,只得歪过脑袋,伸出一只手,去拦阻长剑,不然还是难逃被一剑劈成两半的下场。

    片刻之后。

    死士妖族剑修有些神色恍惚,低头望去,魂魄震颤,心绞不已。

    对方那近在咫尺的老剑修,面容依旧惶恐不安,但是对手左手,却稳稳握住了长剑,不但如此,右手如铁骑凿阵,凿开了对手的胸膛,却又未曾透后背而出,拳头虚握,刚好攥住了一颗虚无缥缈的金丹,在这之前,就已经以轰然炸开的沛然拳意,搅烂了本命窍穴的邻近气府,就像彻底隔绝出了一座小天地,半点不给死士剑修炸裂金丹的机会。

    毙命之前,死士妖族剑修,见到那老剑修还他娘的有心情在那边演戏,一脸诚挚的心有余悸,然后展颜一笑,心虚愧疚道:“小胜小胜,侥幸侥幸。”

    蛮荒天下的攻城大军,被三教圣人合力打造出来的那条金色河流一分为二。

    剑仙仗剑,据守长河,剑仙们身后的妖族,只能做那困兽之斗,再无后援,必须要与那些离开城头的中五境剑修,乱战厮杀。

    不过剑气长城这拨剑仙想要守住长河,将战阵拦腰截断,长久阻滞后续大军前移,绝非易事。

    每一位剑仙都需要承受汹涌前冲的妖族大军。

    战场之外。

    甲申帐。

    这座军帐之中,虽然都是些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却是六十军帐当中的大帐,戒备森严,规矩极多。外来访者,除非有重要军务在身,即便身为剑仙大妖,胆敢擅自近帐,一律斩立决。

    今天甲申帐来了两位身份极其显赫的贵客。

    一位身穿大红衣袍的魁梧老者,身上那件鲜红法袍,灿若烟霞,红光流溢,生生灭灭,倏忽不定,这是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传闻最早得那条自大渊入口之一的曳落河,曾是大河根本压胜之物,老人辈分极高,与那仰止、黄鸾辈分相当,只是各有恩怨,关系极其复杂。

    老者是蛮荒天下的英灵殿王座候补大妖之一,比那大妖重光战力更高,只是一直独来独往,名声才不如重光。最近一次公开露面,便是当年被流传途中的阿良,事后所谓的“一个手痒没忍住”,一剑砍塌了老人的巢穴大半,老人这才与重光联手,气势汹汹追杀阿良数十万里,一直将那个阿良追杀到剑气长城才止步,也“顺便”领教了董三更出城一剑。

    老人身边,站着一位身后背了足足五把长剑的年轻大妖,身穿一件同样大名鼎鼎的翠绿法袍“束蕉炼”,容貌英俊且年轻,只是一颗眼珠,呈现出毫无生机的枯白色,年轻大剑仙也未刻意遮掩,甚至连障眼法都懒得施展。若非被这颗眼珠子破坏了容貌,估计都可以与那剑气长城的剑仙米裕,比拼皮囊之出彩。

    只是与那玉璞境剑修米裕最不一样的地方,还是这位剑仙大妖,剑术极高,是上五境剑仙妖族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在那十三之争当中,堂堂正正,赢过了一位成名已久的大剑仙张禄,使得后者身败名裂,以戴罪之身,去看管倒悬山那道大门,只能与那喜好坐蒲团看书的小道童朝夕相处,传闻这位张禄,与宁府剑仙夫妇关系极好,只是好像朋友三人,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两个战死,一个活了下来,却沦为笑柄。

    甲申帐女子剑修流白,陪同军帐领袖,少年木屐,两人一起出门相迎。

    木屐毕恭毕敬道:“拜见官巷老祖,绶臣剑仙。”

    流白言语要更加随意,透着亲昵,笑道:“见过官巷老儿,绶臣师兄。”

    大妖官巷笑着点头,“流白丫头愈发俊俏了,以后到了浩然天下,我亲自帮你抓些个书院的君子贤人,让你挑选。”

    这便是师承的好处了。

    流白的传道恩师,是那化名周密、自号老书虫的王座第二高位,被誉为蛮荒天下的“学海”,而剑仙绶臣,刚好是流白的大师兄。而周密的诸多弟子当中,全部剑修,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加上流白,皆是托月山评点出来的百剑仙大道种子。

    托月山评点出来的天下百剑仙,不以境界高低分先后,流白这位绶臣师兄,不但当下境界高,排名更是极高,与刘叉嫡传竹箧,托月山关门弟子离真,紧挨着。

    流白发现了绶臣的异样,忧心问道:“绶臣师兄?”

    不明白为何才几年不见,绶臣师兄便遭此重伤。上次分别,绶臣师兄据说是领了师命出门远游。

    绶臣指了指自己那颗后边补上的眼珠子,大妖体魄坚韧,更何况是一头上五境大妖,但是他既没有重新生发一颗眼珠,也未炼化那颗后补眼珠,好像故意给人发现他瞎了一只眼睛,笑道:“被那老瞎子剐去了一颗眼珠子,丢给了那条看门狗嚼碎了当吃食,辱人至极,不过如此。此仇不报心难安,但是想要报仇,又不容易,就只好给外人瞧瞧,当个提醒,免得时日一久,自己忘了。”

    木屐心中震撼不已。

    不提那喜好驱使金甲傀儡搬动十万大山的老瞎子,光是那条“看门狗”,据说便是一头破开了瓶颈去寻衅的飞升境大妖,结果寻衅不成,留在那边当起了一头名副其实的走狗。

    当年大妖官巷带着剑仙绶臣,一起去找那老瞎子谈事情,希望老瞎子能够出力,一起杀去浩然天下,不曾想闹了个不欢而散。

    十二打十三,仙人境对峙飞升境,就算打不过,全无胜算,可好歹也不是不能逃。

    可一旦十二、十三境对峙下一境,那就真是毫无道理可讲了。当然,飞升境的剑仙,还是有一战之力的,只要剑够快,破得开大道显化的那座天地。传说中的十四境,人在何处天地在何处,大道压制无处不在,绝非拥有一道屏障的小天地那么简单。剑仙之外的飞升境练气士身在其中,最为难受。所以仙人境剑修绶臣吃了大亏,还真不是绶臣的剑道如何不堪,就只是因为那老瞎子太强,强大到了一个外人,身在蛮荒天下,一样是那十万大山广袤疆域的老天爷,阿良曾经有个极其有意思的比喻,老瞎子就是蛮荒天下的“二大爷”,除非那个消失了万年之久的“老大爷”不开心了,亲自出手镇压,不然一切术法神通,不过是浮云流水,皆是虚妄。

    大妖官巷笑道:“先说正事,甲子帐那边怕你们这些孩子憋闷,根据军帐记录,这是甲子帐驳回甲申帐两次大的建言了。所以让我亲自跑一趟,与你们说些内幕,等下进了甲申帐,我说过了情况,你们知道就行,绝对不可外传。”

    甲申帐内人人起身,恭迎两位前辈,一个岁月悠久,飞升境就摆在那边,蛮荒天下的那本老黄历,不少书页上边,都写着老人的化名和相关事迹。

    一个年纪轻轻,战功彪炳,还是位剑仙。

    老人笑着点头,示意众人落座,无需客气。

    剑仙绶臣看了一圈,不是剑修的年轻人,便一眼扫过,是那剑修,便多看几眼。

    离真,竹箧,雨四,?1?滩,加上师妹流白,甲申帐拥有五位蛮荒天下的剑仙胚子。

    大妖官巷说道:“按照你们的计划,连我和重光在内,飞升境、仙人境齐齐出马,至多可以收获几颗剑仙头颅?”

    木屐说道:“如果按照我们的策略,先只杀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仙,而且必须先杀元青蜀、蒲禾在内的这拨外乡剑仙,死上两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仙绝对不会后撤,也容不得他们离开战场,那么最终结果,最好的情况,是我们可以击杀四五位玉璞境剑仙,外加两位大剑仙。最差的结果,也能有三位玉璞境,以及一位大剑仙。在这之后,那条守着长河出剑的剑仙,不管如何,都该撤退了。”

    大妖官巷点了点头,“是一个极好的结果,你们的册子,甲子帐仔细翻阅过,方案缜密,就算与剑气长城一换一,我们这边也完全能够接受。所以这也是你们最不甘心的理由,对不对?”

    木屐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此之多的剑仙,好不容易被我们逼着离开了城头,陷阵厮杀,即便三教圣人帮他们打造出一座天地,得了一定庇护,可又非牢不可破。前辈你们只要倾力出手,剑仙头颅,只要少于四颗,我木屐愿意让离真砍下头颅,提头去甲子帐向诸位前辈谢罪。”

    老人笑道:“城头上的三教圣人,能够打造出几次长河,帮忙割断战场,减缓城头剑修压力,你们可有推演结果?”

    木屐摇头道:“有过猜测,但是太过玄妙,我们不敢以自己的猜测作为根据去推衍战场走势。”

    老人说道:“这确实也不能怪你们,这种大事,就只能是甲子帐给出答案,你们这些孩子,胡思乱想个一百年,都只能靠赌。甲子帐那边的结果,是三次。三次过后,三教圣人,便会伤及大道根本。”

    木屐疑惑道:“甲子帐,是直接想要三教圣人陨落于此?”

    老人点头道:“剑气长城被攻破之后,浩然天下那些坐镇天幕的陪祀圣人,会如何做,我们拦不住,但是这三教圣人,必须要死在剑气长城。所以甲子帐那边有了新的决定,不全盘接受你们的方案,但是也不会坐视不管,由着那些剑仙抖搂威风,我,重光,绶臣,还有十数位境界够看的,皆会倾力出手。但是绶臣、流白的师父,竹箧的师父,依旧不会出手。”

    少年笑容灿烂,道:“前辈们的甲子帐深谋远虑,甲申帐晚辈,心悦诚服。”

    老人感慨道:“你们才是我们蛮荒天下的将来所在,我们腐老矣。”

    然后老人转头笑道:“当然绶臣不算,还是很年轻的。”

    木屐突然说道:“官巷老祖,绶臣剑仙,我还有一个请求。”

    老人说道:“说说看。”

    木屐便将那场甲申帐早已谈妥的围杀之局,与老人详细说了一遍,希望下一场剑仙坐镇长河之际,他们甲申帐五位剑修齐齐出阵,隐匿于大军之中,合力围剿剑气长城新一任隐官陈平安。所以木屐希望甲子帐那边,能够安排一位前辈,负责凿开一条撤退之路,当然甲申帐自己也会审时度势,不会一开始就匆忙现身,使得负责护阵开阵的前辈太过处境凶险。

    老人说道:“此事甚大,我点头答应也没用,得去甲子帐那边提一提,你们等我消息。”

    少年道了一声谢。

    流白说道:“绶臣师兄,千万要让师父点头答应下来啊。”

    绶臣无奈道:“得看接下来你们的两个大小方案,效果到底如何,不然师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

    除了针对那条金色长河的离城剑仙的大方案。

    其实还有双方年轻一辈的某个较劲,已经暗流涌动,蓄势待发。

    以甲申帐为首,数座军帐联手谋划,精心拣选出来一大拨妖族死士,皆是一些停滞金丹或是元婴瓶颈多年的地仙剑修。

    这些成了剑修依旧沦为死士的各方豪杰,在赶赴战场之前,人手一本甲申帐撰写的小册子,上边记录了五十位剑气长城天才剑修的一切消息。

    宁姚在首页。

    齐狩,高野侯,庞元济,司徒蔚然,罗真意,陈三秋,董画符,叠嶂,晏啄,徐凝,常太清,顾见龙,郭竹酒,高幼清……

    一长串名字,境界,飞剑,飞剑的本命神通,性情,厮杀风格,极有出现在同一处战场的熟悉朋友会有哪些,册子上边,皆有近乎繁琐的记载。

    估计就算与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档案有差距,也不会差太多。

    只不过庞元济被记录在册,却又被划去名字,再以朱笔写了“不可杀”三字。

    在这期间,有位主动要求担任死士的妖族金丹老剑修,在去往战场之前,突然被军帐修士找到,就地斩杀。

    一旁妖族剑修只是惊愕,也未多想。已经死了的,早死而已,没死的,也无需看笑话,晚死而已。

    估计是一位想要与剑气长城通风报信的叛徒。

    这个关于妖族与人类、剑修与生死、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小故事,就这样永远消失于光阴长河当中,好像一叶浮萍,长久漂流,打了个旋儿,便无影无踪。

    这一代剑气长城,天才辈出,被誉为万年以来剑仙胚子的第二个大年份。蛮荒天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对手的大年份,以己方地仙剑修的一条条性命作为代价,将其硬生生消磨成一个小年份。

    看似做成了,也不算赚。

    实则不然。

    事实已经证明,剑气长城遗留下来的纯粹剑意,越是久远的剑意,越不排斥蛮荒天下的剑修,后者只要剑心纯粹澄澈,一样可以得到那些远古剑意的青睐,抓住大道机缘。

    数座天下,只说剑道气运,剑气长城是当之无愧的最为浩大鼎盛。

    那么剑气长城一旦被破,剑仙死绝,加上活下来的年轻天才越少,蛮荒天下就攫取越多,百剑仙种子,就可以在无形之中,如获甘霖,快速成长起来。

    战场上,溥瑜也没闲着,全力祭出本命飞剑“雨幕”,就算帮不上大忙,也争取让那位好像形势不妙的老剑修,不至于因为救他们,反而身陷重围。毕竟剑修,温养飞剑一事,除了淬炼剑意,养剑本身,就可以淬炼体魄,而妖族先天体魄坚韧,一旦还是剑修,那么体魄之坚固程度,更是到了一种夸张地步。

    任毅更是配合溥瑜的飞剑神通,以极快飞剑,刺杀妖族修士,只是对方有金丹妖族修士,故意舍了溥瑜和任毅,除非飞剑近身,不然就专门针对那些境界不高的年轻剑修,逼得两位天才剑修很难真正酣畅出剑。

    其余年轻剑修已经得了溥瑜和任毅的提醒,暂时只管相互策应,驾驭飞剑自保。

    那个偷偷摸摸得了一颗金丹偷藏入袖的老剑修,自己好像挨了一记重创,倒飞出去,翻滚起身后,“呕血”在手掌,又祭出了飞剑,对着那个已经断气的死士剑修是一顿乱戳,然后又一个侧飞出去,在地上滑出去数丈,歪斜摇晃着起身,往脸上抹了一把血迹。

    老剑修伸手一探,将那把地上的剑坊长剑握在手中。

    又有一道凌厉剑光瞬间而至。

    又是一位金丹妖族剑修!

    老剑修手持长剑,挡住那道剑光,整个人倒滑出去,在地上犁出一道由深及浅的沟壑。

    剑坊长剑最终被剑光断折,老剑修掐指驭断剑,先后归鞘背后,与那单独出阵的金丹剑修死士遥遥对峙。

    不光是溥瑜这些剑气长城年轻剑修错愕不已,便是那些妖族金丹和麾下兵马,也十分茫然,何时自己一方,多出了两位蛮荒天下最值钱的剑修?

    陈平安心中大致有数了。

    蛮荒天下此次被割断了战场,也早有安排后手。

    比如溥瑜、任毅,就各自招来了一位金丹剑修死士。

    岁数大,极有可能还是那种此生瓶颈难破、大道无望的剑修,担任死士刺客,最是合适不过。

    一旦战场上处处如此,是蛮荒天下早就预谋的一个缜密方案,对于剑气长城的年轻天才剑修,麻烦极大。

    所以陈平安不再打算停留太久,打扫过这处战场,先飞剑传信城头魏晋,将消息传给避暑行宫,然后就需要早点赶去那处战场。

    毕竟自己,还是范大澈的护阵剑师,答应之事,总得做到。

    陈平安卷了卷袖子,一脚踩地,原地瞬间无身影。

    那位金丹妖族剑修显然有些不知所措,飞剑已出,找不到人,如何是好。

    刹那之间,这位暮气沉沉的金丹剑修就倒飞出去,一副坚韧异常的身躯,直接撞开了整座包围圈,被撞妖族,血肉碎烂,当场毙命。

    背剑坊剑、穿衣坊法袍的那个老剑修,如影随形,不等那金丹剑修身躯落地,便是第二拳递出,将那身躯连同本命金丹,一起炸碎。

    下一刻,飘然落地的老剑修,悄然飞剑传讯城头,城头驻守地仙剑修,必须抽调出一部分,离开城头之后,隐匿气息,争取反过来截杀对方死士剑修。

    这处战场上的妖族大军,鸟兽散,疯狂逃命,几位金丹妖族修士更是御风极快,纷纷祭出防御本命物法宝,只要不往南边撤退太远,转换战场继续厮杀,并不算过错,再者如今战场被拦腰截断,蛮荒天下的督战官还真管不了临阵怯战一事。上阵妖族,虽说个个都是拼死挣取功劳,可终究不是明知必死去找死,哪怕去摸几下城墙都是好的,好歹也算一件功劳。

    溥瑜在内剑修,不过是追杀而已。

    任毅瞥了眼那位御剑远去的老剑修,神色复杂。

    溥瑜无奈道:“不用猜了,就是那个狗日的二掌柜。”

    只是两人都不太理解,为何才一年没见,成了新任隐官的年轻人,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尤其是最后一拳的杀心之重,便是剑气长城的这些年轻人,都觉得心中不适,会有些窒息感觉。

    若是与之战场敌对,又是什么感觉?

    两位久经厮杀的天才剑修,几乎同时摒弃心中杂念,心境空明,剑心澄澈,尽量出剑更快。

    至于那个年轻隐官,是不是已经剑修了,还是一种新的伪装,双方都懒得去猜,反正猜不到的,真相如何,只有天晓得了。

    不管如何,只知道那个其实算是同龄人的家伙。

    如今杀金丹,如拾草芥。

    拳与剑下皆蝼蚁。

第六百四十六章 开阵

    剑气长城的天幕云海之上,道家圣人起身,向那位来者恭谨行礼,打了个稽首,然后笑道:“难得难得。”

    陈清都笑道:“居高望远,是要比我那小破茅屋所见,风景更好。”

    大概客气话聊完,便无话可说了。

    这位难得大驾光临云海之上的老大剑仙,便只是望向南方的喧嚣战场。

    这位道门老神仙突然问道:“为何那位年轻隐官,似乎对贫道有些成见?”

    陈清都说道:“他对整个道家都有些意见,并非针对你一个人。其实他也知道如此不妥,只是一时半会儿很难更改。”

    总有那么些怪人,针对自身的言语事情,往往放得下,唯独针对身旁人的某些言行,反而长长久久,难以释怀。

    这样的人,其实老大剑仙见过不少。远的不去说,近的就有左右,当然还有庞元济。

    道家圣人抬了抬袖子,开始掐指算卦,道人不愿私底下如此作为,只是既然老大剑仙露了面,便再无拘束,掐指一算,片刻之后,“不曾想还有这么一桩天大恩怨缠身,难怪难怪。”

    这位道家圣人是整座剑气长城,最为远离红尘的那个人,真真正正做到了清净修为,别说是剑气长城的事务,便是自家道门的起起伏伏,也不去理睬。

    没人会来此地找他,他也不去主动找人。

    这位负责替道门坐镇剑气长城的老神仙,是道祖座下大弟子那一脉的得道高人,若是回了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一楼,极高,便是他的仙家洞府,修道之地。

    陈清都说道:“这么多年,害你虚度光阴,难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辛苦了。”

    道人赶紧打了个稽首,“惶恐惶恐。”

    陈清都无奈道:“那小子若是见了你的面,估计你俩还真聊得来。”

    道人又是掐指心算,摇头道:“未必未必。”

    陈清都已经不愿意多说什么,只是来了就走,又不太好,便站在原地,俯瞰南方战场。

    道人突然咦了一声,“咱们这位年轻隐官,竟然与那玄都观的孙道长,还有些牵扯?”

    玄都观观主,孙怀中,早已剑术通神。

    又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打不动的第五人。

    道人感慨道:“更不曾想这位孙道长,竟然会离开自家天下,走了一趟浩然天下。”

    不算则已,一算十算千百算,近乎天算。

    陈清都笑道:“那道门剑仙一脉,还是有点东西的。那位孙道长,为人也是有点意思的。”

    只要是提及剑一事,能够被老大剑仙说一句“有点东西”,那自然是很有东西了。

    不然陈清都岂会吃饱了撑着,隔三岔五就逮住左右一人,说那你剑术不够高?左右只说剑术,其实早已是当之无愧的浩然天下第一人。

    四把仙剑,最早便代表着天下剑道的四脉“显学”。

    龙虎山天师府一把,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读书人一把,道老二拥有一把,加上浩然天下一直对外宣称,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镇压着最后一把。

    事实上中土神洲读书人的那把仙剑,本该属于道门剑仙这一脉,于情于理,都该在玄都观祖师堂供奉起来,只是这牵扯到一条极其复杂的渊源脉络,加上玄都观孙怀中又是那种侠气多于仙气的修道之人,始终不愿仗势将其取回青冥天下玄都观。

    这才有了后来读书人一剑破开黄河洞天的壮举,再有了那句传遍天下的“白也诗无敌,人间最得意”。

    道人感慨道:“突然想起那玄都观,桃花开时,若是花上还有黄鹂,尤为动人,眼不敢动,心魄动也。”

    陈清都笑道:“不是‘极美极美’?”

    道人摇头道:“这便俗了。”

    有了三间店面的酒铺那边,生意冷清,其实不光是这座铺子,城里边所有的酒楼酒肆,多是如此。

    老幼妇孺,或是那些毁了本命飞剑、算不得剑修的男子,才会留在城中,何况城头那边大战惨烈,少有人在这个时候花钱喝酒。

    铺子两个同龄人伙计,少年丘垅,与少女刘娥,都有些奇怪,因为铺子里边那个年纪最小的同行,孩子桃板,先前给冯康乐一路飞奔过来,窃窃私语了一番,就一起跑远了,等到再回来,两个孩子已经鼻青脸肿,浑身尘土,落了座,冯康乐让自己爹做了两大碗阳春面,与桃板两人就光吃面,个子太小,双脚离地,俩孩子还得直腰趴桌上吃面,没那酱菜,因为桃板说不买酒水便没那酱菜可吃,是铺子的规矩。

    刘娥坐到桌旁,笑问道:“怎么回事?”

    冯康乐闷闷不乐,埋头吃面。

    桃板愤愤道:“一帮小王八蛋骂咱们二掌柜没良心,不是好人,反正说了好些难听话,欠揍不是?我和康乐就揍了他们一顿。”

    少女打趣道:“到底是谁揍谁?”

    冯康乐嗤笑道:“他们人多好不好,就咱们俩怎么打,好汉走江湖,双拳难敌四手,书上都这么讲,你这都不晓得?”

    桃板越说越生气,“最可气的,是那些躲旁边看戏的,一个个听了二掌柜那么多不收钱的故事,也不知道帮咱们搭把手。这伙人,更没良心。”

    刘娥忍住笑,“我去那两个鸡蛋,你们自己拿着散瘀。”

    桃板点点头,“康乐,再让你爹做两碗阳春面,咱们刚好一人一碗阳春面,加个煎蛋,香得很。”

    冯康乐凑过脑袋,小声道:“别别别,咱们受了伤,晚点好,让二掌柜瞧见了才最好。”

    桃板问道:“干嘛?二掌柜那么抠搜一人,又不会送你钱。”

    冯康乐嘿嘿一笑,“我多听个故事呗。”

    桃板白眼道:“然后说给那小丫头片子听?你啊,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些好看的小姑娘,也精着呢,家里有钱没钱,才重要。”

    冯康乐笑道:“我家如今有钱。”

    桃板默默吃着阳春面。

    冯康乐挠挠头,轻声说道:“桃板,你以后要是缺钱花,记得一定要先找我借啊,我那陶罐里边全是铜钱,如今沉得很呐,我都快要拎不动了!不过那些都是我的媳妇本,你等我什么时候讨媳妇了,记得还我啊。”

    冯康乐与桃板什么话都聊,有次聊到了自己的委屈,大半夜起床去门外撒尿,结果迷迷糊糊就坐在门口扫帚旁睡着了,睡得比较死,结果爹娘找了他大半夜,好不容易把他找着了,娘亲就打得他屁股开花,那叫一个嗷嗷哭啊。只是桃板听到这个事情后,便低着脑袋,竟然哭鼻子了,后来冯康乐才知道,桃板祖祖辈辈,再到他的爹娘,都是衣坊劳役,桃板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爹娘的面。

    桃板突然笑道:“其实我也挺中意那小丫头的。”

    冯康乐目瞪口呆。

    桃板哈哈大笑,“逗你呢,姑娘唉,有啥好喜欢的。”

    冯康乐跟着笑起来。

    少年丘垅拿了两鸡蛋过来,笑道:“记我账上。”

    桃板学那二掌柜竖起大拇指,“大气。”

    冯康乐点头道:“我与二掌柜是铁哥们,感情好得很,回头让他做个媒,把刘娥送你了。”

    少年无言以对。

    少女满脸通红,一张脸庞羞恼得像是红了的桃花。

    隐官一脉的躲寒行宫,一直空空荡荡,今天却多出了十余人。

    除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皆是孩子,小则四五岁,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男女皆有,出身着有云泥之别,既有太象街、玉笏街锦衣玉食的豪阀子弟,也有市井巷弄里摸爬滚打的小泥腿子。

    老妪说道:“你们都是武夫胚子,以前咱们剑气长城,武学宗师也有些,只是大多命不长久,很难活过百岁,武道一途,靠天赋,更靠后天勤勉,所以活得短了,境界自然也就高不到哪里去。我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一位出身太象街的孩子,年纪小,胆子大,稚声稚气道:“宁府的白嬷嬷,拳头很硬的一个老婆娘。”

    “对,我叫白炼霜,出身宁府,是女子武夫,拳法尚可。”老妪笑着点头,一脚踹在了这个孩子的腹部,倒飞出去,摔在地上,满地打滚,最后整个人蜷缩起来,痛得孩子眼泪鼻涕一大把。

    老妪又问道:“知道为什么要把你们聚在此地吗?”

    一个玉笏街出身的小女孩脸色发白,颤声道:“白嬷嬷,我想成为剑修,不想学武,练武没出息的。”

    老妪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轻轻一按,后者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妪瞥了眼地上那个比较娇气的孩子,稍稍掂量一番,只能说根骨尚可,微笑道:“想不想成为剑修,与能不能成为剑修,是两回事。早年我也与你是差不多的想法,只是成为不了剑修,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强求不得。”

    小女孩刚想要说话,老妪笑道:“不着急,一个月过后,想学武的,未必能够留下,不想学的,说不定反而就留下了。”

    老妪转头望向那拨神色拘谨、却眼神炙热的孩子,“习武的资质,比起学剑是没那么重要,但只是相对而言。但是行不行,你们得吃过了大苦头,才知道,对不对?”

    这拨孩子先后点头。

    老妪说道:“先与我学两个拳桩。拳无桩屋无柱,万万不成。先教你们一站一走两桩,入门很简单,纯熟不容易。练拳千招,一熟为先。”

    老妪教了八个孩子立桩和走桩之后,缓缓而行,打量着那些孩子别别扭扭、东倒西歪的立桩,缓缓道:“拳打千遍,身法自然。这个说法,信也别信,要相信的是此中道理,拳要多练,不信的是千遍拳就能得自然。任你是根骨、资质、性情皆好的武道天才,只出一千拳,依旧难以让拳意上身。”

    那个在地上打完滚的孩子坐在地上,还真是个犟种,咬牙切齿道:“那个中土神洲的天才武夫曹慈呢,同样一招拳法,他需要练习一千拳吗?!肯定不用!”

    老妪也不生气,看着那个孩子,笑道:“浩然天下武学盛大,纯粹武夫,能够拳不讲理,却也讲究一个未曾学艺先学礼,未曾习武先习德。”

    孩子双臂环胸,冷笑道:“我与你说拳法,你就与我讲道理?白老嬷嬷,我看你的拳法,其实未必有多高啊。”

    老妪愈发神色和蔼,绕过那排已经有人率先身姿摇晃起来的八个孩子,“心正拳正,心邪拳邪。所以教拳就是教人。”

    那个孩子看着笑容越来越多的老妪,心知不妙,灵犀一动,大声道:“你是个老婆娘,与你学拳,还不如跟那二掌柜学拳,他就是高手,我亲眼瞧见过出手的!虽说早些时候输了曹慈三场,可后来不也赢了郁狷夫三场?”

    老妪哈哈大笑,“小崽儿倒是伶俐,行了行了,起来吧,与其他人一起立桩,站得好,就能少挨打。方才教你们的六步走桩,就是从陈先生那边传出来的。”

    那孩子站起身,揉了揉肚子,呲牙咧嘴,是真疼啊。

    老妪笑了笑,这孩子的疼,是真疼,皮肉而已,而且很快就会熬过去。

    孩子嘀嘀咕咕道:“家有抓把粮,不吃这一行。”

    老妪瞥了眼他。

    孩子立即哀嚎道:“我学,我学还不成嘛。”

    老妪心中有些无奈。

    与孩子打交道,确实还是自家姑爷比较在行。

    其实连这教拳一事,也不是她擅长的。

    哪怕白炼霜曾经是剑气长城唯一一位十境武夫。

    哪怕是在宁府给姑爷喂拳,连老妪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委实是下不了狠心,出不了重拳。

    只是自家姑爷说了,剑气长城的武夫种子,在剑气长城是不起眼,未来会如何,便说不准了。退一万步说,有个一技之长傍身,终归是好事。

    陈平安找了一处僻静地带,瞬间更换了一张面皮,以少年面容示人。

    偷偷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把借来的剑坊长剑,再将背后在鞘的断折长剑,收入咫尺物,到时候还是要还给庞元济的。

    重新御剑,整个人的气息,也瞬间从迟暮沉沉的沧桑老者,变成了一位朝气勃勃的少年郎,眉眼飞扬,眼神清澈。

    大炼飞剑初一、十五,恨剑山仿剑松针、咳雷,若非紧急情形,必须一剑不出。

    皆是仙兵品秩的佩剑“剑仙”与法袍金醴,都已经交给宁姚。

    所以陈平安的御剑远游,再加上祭出一两把“账簿”的本命飞剑,以千真万确的剑修身份,投身战场,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伪装。

    至于朱敛打造的那几张脸上面皮,反而是其次的。

    反正技多不压身,多多益善。

    陈平安心意微动,御剑迅速去往高处,看了眼战场形势,很快就重新贴地御剑。

    战场上,数千位剑修纷纷凿阵南下,不断将妖族大军往南方压缩。

    战事最为惨烈的,还是那条金色长河一线,更南方的妖族大军,蜂拥冲撞剑仙据守的那条长河,往往剑仙一剑递出后的间隙,妖族大军就能够瞬间堆积出一座倾斜山坡,挤压长河小天地的那道无形屏障,被那一层层浪头激荡而起的金色长河,拍打得鲜血四溅,大浪一去一返,便留下不计其数的累累白骨,白骨又被后方妖族覆盖,层层叠叠,不断销蚀金色长河南岸的文字堤岸。

    剑仙就只能稍稍收剑几分,出剑清扫近在眼前战场,免得那些白骨血肉,在原地堆积太多,不断消磨金色长河。

    一个个金色如同蝇头小篆的圣贤文字,以及长河当中摇曳生姿的一株株金色荷花,无时不刻在消逝,只是三教圣人不断遥遥加持长河,才不至于使得这座小天地消散太快。

    那处战场上,已经出现了数位亲自破阵的大妖。

    更有那搬山、徙水这两种本命神通的妖族修士,不断往金色长河和那些剑仙头顶砸下山峰,或是降下一场场阴气、污秽极重的滂沱大雨。

    有那大妖直接施展术法,翻裂大地,凿空地面,或是驾驭天生庞然大物的妖族,破土深入地底,一个轰然翻拱,撕裂地面,硬扛着剑仙一剑劈斩而下,也要试图要将那条坚不可摧的金色长河,变成一条无土可依的悬空河流,能够使得南方战场上的妖族大军,迅速与北方战场大军衔接在一起。

    坐在城头两端的两位圣人,几乎同时施展大神通,不但整条长河之水,水势暴涨,如瀑布倾泻而下,还有那一棵棵金色莲花蓦然根须,随长河大水一起下垂,扎根更深处的大地,金色莲花之上,更有一行行细细密密的金色文字缠绕其上,文字内容,皆是世间文豪、诗词大家称赞莲花的著名诗篇。

    其中某位女子剑仙脚下附近的长河当中,一株荷花,尤大且美,竟是高达百余丈,香气清远,凝出丝丝缕缕的金色灵气,最终再聚为一颗颗水珠,滚落在莲叶之上,叮咚作响。

    一行行金色文字如小鸟依人,如树影婆娑,姗姗可爱。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不蔓不枝,亭亭净植。出淤泥而不染是也。”

    女子剑仙身形落在不断蔓延生长的荷叶之上,站在金色莲花当中,天地清明几分,灵气盎然。

    女子随后每次出剑,愈发流畅写意。

    那一刻,本就姿容极美的女子剑仙,愈发绝色。

    与她相邻的一位男子剑仙,出剑对敌狠辣至极,一剑剑毫无凝滞,同时以心声与她言语道:“真不愿意当我的弟媳妇?”

    女子剑仙周澄淡然道:“米裕就是个绣花枕头,还喜欢说些我听不懂的酸文,厌烦至极。”

    米祜沉默片刻,又问道:“那我如何?”

    周澄也沉默片刻,再回答道:“太丑。”

    成为大剑仙没多久的米祜,非但没有恼火,反而爽朗大笑,新递出一剑,风采卓绝。

    生死之间,更能见到剑仙大风流。

    陈平安一路御剑极快,直奔某处南方战场,去找那拨凿阵南下最快的剑修。

    有叠嶂与董黑炭仗剑开路,想慢下来都很难。

    妖族大军也放弃了埋头前冲的念头,若是能够成功斩杀那些出城作战的剑修,功劳只会比攀援城头更大。

    何况一旦接近城墙,驻守剑修的出剑,只会愈发凌厉,速死而已,围杀狩猎置身于沙场的剑修,好歹可以多活片刻。

    所以剑气长城以南,金色长河以北的广袤战场之上,无意中就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包围圈。

    或近或远,看见不少的熟人。

    剑仙陶文在最远处的战场第一线,与其余剑仙一起,死死守住那条金色长河。

    近一些的,除了先前遇到的溥瑜、任毅,还有那位担任护阵剑师的元婴剑修叶震春,以及一位位酒铺常客,喝过许多竹海洞天酒,吃过很多碗阳春面,和不少押注赔本的光棍、赌鬼。

    这一路去找宁姚他们,陈平安只能是力所能及,救下几拨形势严峻的剑修,让他们得以暂时离开包围圈。

    按照隐官一脉订立的规矩,南下凿阵、绞杀妖族一事,不同境界的剑修,会有不同的推进距离,到了那个距离,或是斩杀相对应数量的妖族,便都可自行北撤,返回剑气长城墙根那边修整,若有余力,可以继续南下,若是折损严重,那就直接登城头,换下一拨养精蓄锐的剑修顶替,赶赴战场,绝对不能够贪功冒进,也不能想着与妖族以命换命。

    同一条战线的城下城上两拨剑修,一退一进,前者务必果断,不然环环相扣,一旦下城剑修恋战不退,死伤惨重,宁死不撤,后者就只能提前出城,补上窟窿,长久以往,整个南北向的某条战线,就会彻底糜烂不堪,变成一个需要额外剑修去收拾的烂摊子。

    归根结底,隐官一脉,还是希望剑修能够活下来,继续出剑,如此一来,才可以活下更多人。

    只不过一场战争,却注定会一直死人,再死人。

    生离与死别,到了战场,就像一双门对门的邻居。

    被拦住退路的妖族大军,必须斩杀殆尽,剑气长城下场厮杀的中五境剑修,还要尽量减少战损。

    蛮荒天下如今赶赴北方战场的一支支迁徙大军,源源不断,剑气长城的剑修,却是每战死一人,就意味着剑气长城失去一份战力。这些还都只是冷冰冰账本上的计算方式,人心又该如何去算?

    敌我双方相互绞杀的战场上,相对而言,距离金色长河已算最近的那拨出城剑修,如同一座剑阵势如破竹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停下了脚步,不再前冲。

    哪怕是杀得兴起的叠嶂也收了收剑,选择后掠数十丈,她双手持大剑镇?[,微微弯腰,剑尖抵住地面,与董画符并肩而立。

    两人的本命飞剑,依旧杀敌不停。

    理由很简单,他们破阵太快,两侧始终皆是妖族。

    战场更后方,是背负剑匣、身穿法袍金醴的宁姚,剑匣内装有那把剑仙,宁姚手中只持一剑。

    宁姚左右两侧二十丈外,分别是陈三秋与晏琢。

    范大澈又站在更后方。

    他们这拨剑修,本该继续向前推进一百五十余里,才开始后撤,截杀身后众多漏网之鱼。

    但是方才宁姚说了句,好像不太对劲。

    能够让宁姚觉得不对劲的形势,叠嶂与董黑炭只要没失心疯,就都得小心翼翼,郑重对待了。

    陈三秋与晏琢是喜欢将各自佩剑“经书”、“紫电”,当那飞剑使唤的。

    除了各自本命飞剑,两把佩剑的飞掠轨迹,极其规矩,长剑经书,约莫在那半腰处高度,以陈三秋为圆心,在两里地之外,飞快画出一个大圈,晏琢的那把紫电,则在那稍高一些的寻常男子脖颈处,再画出一个圆圈,两把长剑,互不冲突,一旦有妖族凭借运气或是蛮力、傍身法宝,侥幸冲入包围圈,两人根本不用去管,全部交给宁姚与范大澈去清理,十分简单直接。

    至于“顾头不顾腚”的大掌柜叠嶂,与“吭哧吭哧砍人”的董黑炭,陈三秋与晏啄的这座圆形剑阵,懒得管前边那两位。

    反正真要有意外,主持大局的宁姚自会出手解决。

    陈三秋原本还有一把云纹剑,已经借给了范大澈。

    这些品秩极高的佩剑,都是阿良从大骊王朝那座仿白玉京,借来的好剑。

    只有那把浩然气,被叠嶂喜欢的那位儒家君子,带去了浩然天下。

    宁姚又说道:“应该是有埋伏,等下我拖住境界最高的几个,你们只管放心后撤。”

    跟她平常言语,是差不多轻描淡写的语气,不过唯有同样是女子的叠嶂,才听出一点蛛丝马迹。

    宁姚藏着点小小的埋怨。

    叠嶂也是无奈,隐官一脉所有剑修搬去避暑行宫之后,年轻隐官便太久没有在城头露面了。

    就连范大澈好不容易跻身了金丹剑修,也没来喝一壶庆功酒,要知道范大澈第一个想要告知喜讯的,都已经不是好陈三秋了。

    宁姚环顾四周,战场形势,其实并无异样,反正四面八方皆是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

    宁姚皱了皱眉头,刚想要提醒范大澈,先行后撤,然后让最前方的叠嶂和董画符,为范大澈殿后,防止范大澈身陷大军围困之中,至于她自己,则与陈三秋和晏琢相对慢些北归无碍。陈三秋有法袍和救命符傍身,晏琢更是天生擅长自保,这两个朋友,杀敌速度,兴许远远不如叠嶂和董黑炭,但是杀人与自救之间,会有个极好的平衡。

    只是不等宁姚以心声言语,就略微惊讶发现那范大澈已经御剑而起,二话不说便主动北撤。

    宁姚有些纳闷,什么时候范大澈如此灵光了?

    不但如此,范大澈还被一个“晃悠悠”御剑而至的少年郎,一次次险之又险躲过妖族大军的法宝灵器,最终那人一把扯住了范大澈肩膀,笑嘻嘻喊了“走你”两字,甩开膀子使劲一摔,一脚踹在那把云纹剑柄上,使得范大澈一人一剑,去势更快,转瞬间就给丢到了百余丈外。

    离场方式略显狼狈的金丹剑修范大澈,此后御剑极快,毫不犹豫,什么都不管,埋头跑路便是了。

    理由就两个,久违的那声“大澈啊”,以及来者那句简明扼要的言语,“还不跑路,想送人头?”

    与此同时,所有剑修心湖,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言语极快,“依次撤退,我与宁姚殿后,陈三秋和晏琢居中策应,叠嶂、董黑炭负责跟在范大澈身后开路,我们三方之间,拉开百余丈间距即可,不可过长,不许太短,对手伏兵极多,我暂时只发现两处,叠嶂此刻东北方位,三十丈外,范大澈西南方位,大概一百二十丈外,各自留心,对手皆是金丹起步的剑修,元婴可能性最大,说不定还会有玉璞境剑仙,都小心。”

    “尤其小心对手剑修率先针对大澈,被来一场围点打援。大澈啊,御剑轨迹,麻烦你妖娆些,直不隆冬的,对方飞剑一悬停,你是打算一头撞上去啊?”

    “三秋,晏胖子,随时准备动用压箱底的傍身法宝,对方此次伏杀你们,志在必得,死士皆是妖族剑修,绝对不会让我们轻松撤回,记得同时护住范大澈。”

    一贯的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陈平安只能以最快速度排兵布阵,更多的猜测,无需多说。

    必然会有两到三位元婴剑修死士,隐藏极好,伺机而动。说不定还会有那妖族的玉璞境剑仙,躲藏更深,学那剑仙列戟,能够全然不顾性命,只求递出一剑。

    理由再简单不过,这拨剑修当中,除了新跻身金丹的范大澈,人人属于蛮荒天下必杀之列。

    宁姚。陈三秋,董画符,叠嶂,晏琢。

    皆是剑气长城如今大年份里的佼佼者。

    宁姚一挑眉头,看似是有些烦那人的唠叨不停,实则她那双天底下最好看的眉眼里,全是微微漾开的开心、喜悦和骄傲。

    就像那春风微微吹皱的湖水涟漪。

    宁姚身边,一位身材修长的“少年郎”,御剑悬停。

    她与他,不再仅仅是剑气长城宁姚,与浩然天下陈平安。

    还是剑修与剑修,一起出现在战场上。

    万事开头难,身边这个家伙,喜欢想太多太多,所以做事更是比开头最难更难。

    但是只要给他开了头,那就不用再担心他了。

    比如喜欢她。

    又比如练拳。

    再比如成为剑修,再成为大剑仙。

    宁姚以心声询问:“本命飞剑?”

    陈平安微笑回答:“两把。”

    宁姚不再言语。

    看吧。

    陈平安自然不会知道宁姚在想什么,也顾不上去猜她的心思。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是对方死士选择了隐忍不发,继续遮掩踪迹。

    宁姚他们负责的这条战线,城头那边,既没有后续剑修顶替下城,又需要杀敌最多,凿阵最快,最早杀穿大军阵型,最终接近那条金色长河,才算大功告成。

    一旦敌我双方势均力敌,刚刚跻身金丹没多久的范大澈,就会是最好的突破口。

    若是就这样要求范大澈直接离开战场,作壁上观,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不管如何,陈平安只确定自己的出现,可能已经打杀了一个意外,却也可能带来一个蓄势更大的意外。

    这就像玄参和徐凝的两个方案,在结果水落石出之前,其实谁都不知道哪个选择更好。

    最无奈的地方,则在于徐凝的那个方案,一旦被隐官一脉落实,未必一定比玄参的结果更好,但是当时陈平安不愿意说这句重话,愁苗是不方便说这个,林君璧则是不敢如此说。

    人算相较于天算,任你不遗余力千般算计,依旧会给人一种渺小无力的感觉。

    这就是陈平安当了隐官之后,内心深处一个最大的感触。

    一行人且战且退。

    叠嶂和董画符尽量护着范大澈撤出战场,有宁姚和陈平安位于身后,陈三秋和晏琢没有后顾之忧,重心还是放在杀妖一事之上。

    宁姚并未祭出飞剑,只是持剑出手,依旧给人一种世间剑术精髓不过横竖二字的错觉。

    一剑接一剑,宁姚相较先前的气定神闲,变得出剑极快,剑气纵横,瞬间分尸一大片。

    以至于陈平安御剑跟在宁姚身边,一时间完全无事可做,刚好更多留心那些战场上的蛛丝马迹。

    加上先前两位露出马脚的死士剑修,又被陈平安找出一位金丹气息的妖族剑修,因为无意间被宁姚剑气横扫而过,只有这位修士躲避稍快,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凝滞动作,甚至为了不泄露身份,对方还故意受了些伤,任由肩头被剑气扫落大块血肉。

    宁姚出剑求快,甚至有些时候会显得漫无目的,显然是故意为之,就为了让陈平安能够看到更多的细微处。

    当宁姚从破阵最为迅猛、距离金色长河最接近的一拨剑修,不知不觉,竟然反过来变成了距离城头最近的一拨剑修。

    陈三秋他们对此根本无所谓。

    反正这条线上的妖族大军,没人会抢。

    何况也没谁觉得自己会比其他战线上的剑修,更慢凿穿大阵。

    因为有宁姚,如今再有了一个陈平安。

    所有人便觉得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暂时远离那个危机四伏的意外之后,范大澈欲言又止。

    陈三秋轻声道:“没事,别觉得丢脸。”

    叠嶂等人也同样觉得范大澈是打算率先返回城头。

    范大澈却说道:“我境界最低,本事最稀烂,那就让我来当那个诱饵,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与其大家一直分心,还不如主动破局。”

    陈平安有些意外。

    范大澈望向陈平安,“护阵剑师,怎么说?”

    陈平安想了想,笑着点头,“好的。”

    陈平安看了眼战场前方,战场上出现了极为诡谲的一幕,妖族大军攒簇在一条线上,距离这拨剑气长城年轻剑修百丈之外,竟是一个个都死活不愿意前冲了。

    陈平安说道:“我来殿后。你们只管放手出剑。”

    然后陈平安望向宁姚,宁姚也点头道:“好的。”

    宁姚手中长剑返回背后剑匣归鞘中,那把剑仙却出鞘被她握在手中,“我来开阵。”

    叠嶂和董画符对视一眼,也笑道:“好的。”

    陈三秋和晏琢更是充满了期待。

    道理很简单,范大澈与他们并肩作战,是怎么个感受。

    那么陈三秋他们这些年来,与宁姚并肩作战,就更是那么个感受。

    因为宁姚一直在迁就、照顾他们这些“天才”,她出剑一事,束手束脚已久。

    最后宁姚补上一句,“开阵极快,别跟不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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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