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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八十六章 喝尽人间腌?事

    离着上次风波,陈平安再来酒铺喝酒,已经过去一旬光阴,年关时分,剑气长城却没有浩然天下那边的浓厚年味。

    叠嶂这个大掌柜,拜二掌柜所赐,名气愈发大了。叠嶂也与陈平安学了不少生意经,迎来送往,愈发熟稔,简单而言,就是豁得出去脸面了。

    若有人询问,“大掌柜,今天请不请客?挣了咱们这么多神仙钱,总得请一次吧?”

    叠嶂便回答,“你等剑仙,花钱喝酒,与出剑杀妖,何须他人代劳?”

    所有酒桌嘘声四起,叠嶂如今也无所谓。

    与叠嶂和相熟酒客打过招呼,陈平安搬了条小板凳去街巷拐角处那边坐着,只是今天没有人来听说书先生讲那山水故事,许多少年少女见到了那个青衫身影,犹豫过后,都选择绕路。

    除了那个捧着陶罐的屁大孩子,给爹娘堵在了家里,张嘉贞是要在别处当长工挣钱,其余的,是不敢来。

    未必是觉得那个陈平安是坏人,但是那个人,终究在酒铺那边打死了人,有孩子或是他们的长辈亲眼见到。

    这是人之常情,陈平安不奇怪,更谈不上失望,坐了一会儿,晒着冬末时分的和煦太阳,嗑着瓜子,然后拎起板凳返回酒铺,也不帮忙,在铺子柜台那边打算盘对账本,叠嶂在为客人端碟送酒的空隙,来到铺子,犹豫了一下,说道:“生意没差。”

    陈平安合上账本,摊开手掌,轻轻在算盘上抹过,抬头笑问道:“是不是一直很想问我,那人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不管真相如何,你叠嶂作为宁姚和陈平安的朋友,都希望我明确告诉你一个答案?”

    叠嶂没有犹豫,摇头道:“不想问这个,我心中早有答案。”

    陈平安娴熟敲击着算盘,缓缓说道:“双方实力悬殊,或是对手用计深远,输了,会服气,嘴上不服,心里也有数。这种情形,我输过,还不止一次,而且很惨,但是我事后复盘,受益匪浅。怕就怕那些你明明可以一眼看穿、却可以结结实实恶心到人的手段。对方根本就没想着赚多少,就是逗着玩。”

    陈平安还没有一句话没说出。因为蛮荒天下很快就会倾力攻城,哪怕不是下一场,也不会相距太远,所以这座城池里边,一些无足轻重的小棋子,就可以肆意挥霍了。

    这也是对一些藏在更深处关键暗棋的一种提醒。

    陈平安瞥了眼铺子门外,“这是有人在幕后蓄势,我如果就这么掉以轻心了,自以为剑气长城的阴谋,比起浩然天下,好像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那么我注定不死也伤,还会连累身边人。那个躲在幕后的谋划之人,是在对症下药,看出我喜欢行事无错为先,就故意让我步步小胜。”

    叠嶂笑道:“小胜?庞元济和齐狩听了要跳脚骂娘的。不谈齐狩,庞元济肯定是不会再来喝酒了,最便宜的酒水,都不乐意买。”

    陈平安笑了起来,“那就是一场小胜。庞元济和齐狩清楚,观战剑仙知道,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因为我不是真正的剑修,以及我不是剑气长城的本土人氏。先前那人的言语,虽然是故意恶心人,但很多话,确实都说在了点子上。只可惜一切言语,没有意外,就很难赢我,先前我与齐狩、庞元济两场架,就赢了在我‘意外’多。”

    叠嶂叹了口气,“陈平安,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怕。”

    这就像两人对弈,一方次次猜中对方步步落子在何处,另一方是何感受?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但是还有些事情,就连陈三秋晏胖子他们都不清楚,例如陈平安写字、让叠嶂帮忙拿纸张的时候,当时陈平安就笑言自己的这次守株待兔,对方定然年轻,境界不高,却肯定去过南边战场,故而可以让更多的剑气长城诸多寻常剑修,去“感同身受”,生出恻隐之心,以及泛起同仇敌忾之人情,说不定此人在剑气长城的家乡坊市,还是一个口碑极好的“普通人”,常年帮衬街坊邻居的老幼妇孺。此人死后,幕后人都不用推波助澜,只需作壁上观,不然就太不把剑气长城的巡察剑仙当剑仙了,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股起于青萍之末的底层舆论,从市井陋巷,大小酒肆,各色店铺,一点一点蔓延到豪门府邸,诸多剑仙耳中,有人不予理会,有人默默记心中。不过陈平安当时也说,这只是最坏的结果,未必当真如此,何况也形势坏不到哪里去,到底只是一盘幕后人小试牛刀的小棋局。

    此时此刻,叠嶂原本担心陈平安会生气,不曾想陈平安笑意依旧,而且并不牵强,就像这句话,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是陈平安第二次听到类似说法。

    “能够当着面说这句话,就是真把我当朋友了。”

    陈平安点头道:“与我为敌者,理当如此感受。”

    叠嶂说道:“有你在宁姚身边,我安心些了。”

    陈平安笑道:“下一次南边大战过后,你如果还愿意讲这句话,我也会安心不少。”

    叠嶂突然神色凝重起来。

    陈平安点点头,轻声道:“对,这也是对方幕后人有意为之,第一,先确定初来驾到的陈平安,文圣弟子,宁府女婿,会不会真的登上城头,与剑修并肩作战。第二,敢不敢出城去往南方战场,对敌杀妖。第三,离开城头后,在自保性命与倾力厮杀之间,作何取舍,是争取先活下来再谈其它,还是以求颜面,为自己,也为宁府,不惜一死,也要证明自己。当然最好的结果,是那个陈平安轰轰烈烈战死在南边战场上,幕后人心情若好,估计事后会让人帮我说几句好话。”

    陈平安打趣道:“我先生坐过的那张椅子被你当作了传家宝,在你家小宅子的厢房珍藏起来了,那你以为文圣先生左右两边的小板凳,是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坐的吗?”

    叠嶂心情沉重,拎起一坛酒揭了泥封,倒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郁郁不言。

    陈平安举起酒碗,抿了口酒,笑道:“少喝点,咱俩虽是掌柜,喝酒一样得花钱的。”

    叠嶂手持酒碗,欲言又止。

    陈平安问道:“还有问题?只管问。”

    叠嶂轻声问道:“当初最先持碗起身之人?是托儿?”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摆手道:“不是。”

    然后陈平安指了指叠嶂,“大掌柜,就安心当个生意人吧,真不适合做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情。若是我如此为之,岂不是当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尤其是那些隔岸观火的剑仙,全是只知练剑不知人心的傻子?有些事情,看似可以尽善尽美,得利最多,实则绝对不能做的,太过刻意,反而不美。比如我,一开始的打算,便只求不输,打死那人,就已经不亏了,再不知足,画蛇添足,白白给人瞧不起。”

    叠嶂重重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举起手中酒碗,学那陈平安说话,“喝尽人间腌?事!”

    陈平安笑眯眯抬起酒碗,与之磕碰,“谢过大掌柜请我喝酒。”

    城池以西,有一座隐官大人的躲寒行宫,东边其实还有一座避暑行宫,都不大,但是耗资巨万。

    今天躲寒行宫当中,大堂上,隐官大人站在一张造工精美的太师椅上,是浩然天下流霞洲的仙家器物,红色木材,纹路似水,云霞流淌。

    大堂中还有两位辅佐隐官一脉的本土剑仙,男子名为竹庵,女子名为洛衫,皆是上了岁数的玉璞境。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负责谍报汇总的元婴修士,正在事无巨细,禀报那场酒铺风波的首尾,将那观海境年轻剑修黄洲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查了出来,师承、亲朋好友,相熟的地仙长辈,等等,一一向剑仙竹庵详细道出,至于隐官大人,对这些是历来不感兴趣的。

    此外还有庞元济,与一位儒家君子旁听,君子名为王宰,与上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有些渊源。

    隐官大人闭着眼睛,在椅子上走来走去,身形摇晃,双手揪着两根羊角辫,就好像在梦游。

    剑仙竹庵一边听着下属的禀报,一边翻阅着手上那封谍报,务求精细的缘故,字数自然便多,所以隐官大人从来不碰这些。

    女子剑仙洛衫,身穿一件圆领锦袍,头顶簪花,极其艳红,尤为瞩目。

    谍报一事,君子王宰类似浩然天下朝廷庙堂上的言官,没资格参与具体事务,不过勉强有建言之权。

    用隐官大人的话说,就是总得给这些手握尚方宝剑的外来户,一点点说话的机会,至于人家说了,听不听,看心情。

    王宰听过谍报阐述后,问道:“事实证明,并无确凿证据,证明黄洲此人是妖族奸细,陈平安会不会有滥杀之嫌?退一步讲,若真是妖族奸细,也该交由我们处置。若不是,只是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岂不是草菅人命?”

    庞元济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酒。

    作为隐官大人的唯一嫡传,庞元济说话,很多时候比竹庵、洛衫两位前辈剑仙都要管用,只不过庞元济不爱掺合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一向专心修行。

    洛衫淡然道:“恶人就该恶人磨,磨得他们后悔为恶。在剑气长城说话,确实不用忌讳什么,下五境剑修,骂董三更都无妨,只要董三更不计较。可若是董三更出手,自然就是死了白死。那个陈平安,明摆着就是等着别人去找他的麻烦,黄洲如果识趣,在看到第一张纸的时候,就该见好就收,是不是妖族奸细,很重要吗?自己蠢死,就别怨对方出手太重。至于陈平安,真当自己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了?大言不惭!下一场南边大战,我会让人专门记录陈平安的杀妖历程。”

    竹庵板着脸道:“在这件事上,你洛衫少说话。”

    女子剑仙洛衫与宁府那对夫妇,有些瓜葛,早年闹得不太愉快。

    至于洛衫这番话,谈不上为陈平安说情,撑死了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只不过一半的板子,砸了在死人尸体上。

    王宰来剑气长城七八年,参加过一次大战,不过没有如何厮杀,更多担任类似监军剑师的职责,战场记录官。隐官大人说了,既然是君子,定然是饱读诗书的,又是皮娇肉嫩的,那就别去打打杀杀了。当时王宰也被气得不轻,与儒家圣人言说此事,却无果。

    洛衫冷笑道:“那竹庵剑仙意下如何?要不要喊来陈平安问一问?文圣弟子,还有个剑术入神的师兄,在城头那边瞧着呢。”

    竹庵脸色阴沉。

    按照规矩,当然得问。

    但是那个年轻人,太会做人,言行举止,滴水不漏,何况靠山太大。

    王宰说道:“文圣早已不是文圣了,何况陈平安是儒家门生,行事就应该更加合乎规矩,不可随心所欲杀人。就算那位在文庙早已没有神位的老先生在场,我也会如此直言,若是两位剑仙不宜出面,可以交由晚辈问话陈平安。”

    竹庵问道:“问话地点,是在这里,还是在宁府?”

    王宰听出这位剑仙的言下之意,便退而求其次,说道:“我可以去登门拜访,不至于让陈平安觉得太过难堪。”

    洛衫扯了扯嘴角,“这就好,不然我都怕陈平安前脚跟刚到行宫,左大剑仙就要后脚跟赶来。”

    庞元济叹了口气,收起酒壶,微笑道:“黄洲是不是妖族安插的棋子,寻常剑修心里犯嘀咕,我们会不清楚?”

    王宰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黄洲此人,在剑气长城大庾岭巷,有口皆碑,上阵厮杀记录我早已详细翻阅,当得起倾力而为的评语,容我说句不好听的,黄洲这类剑修,虽然境界不高,杀敌不多,却是剑气长城的立身之本,此事若是轻轻一笔揭过,连半点样子都不做,我敢断言,只会让许多普通剑修寒心。赏罚分明,是剑气长城的铁律,怎的,是圣人弟子,是大剑仙的师弟,便管不得了?”

    说到这里,王宰神色坚毅,望向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此刻儒家君子身上,颇有一种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隐官大人睁开眼睛,站在椅子边缘,前后摇晃,好似不倒翁,她根本没有去看那个读书人,懒洋洋道:“黄洲这种货色,城池里边如果有一万个,我只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老大剑仙都要骂我失职,又得罚我多少年多少年的不喝酒。”

    当她开口说话之后。

    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都立即起身。

    那位元婴剑修更是神色肃穆,竖耳聆听圣旨一般。

    隐官大人伸出手掌,打着哈欠,“你们的脑子,是不是给接连几场大战,打得不够用了?那就多吃饭,多喝水,别总是练剑练剑再练剑,容易把脑子练坏掉的。你们还好,至于某些人,读书读坏了脑子,我可救不了。”

    君子王宰脸色如常。

    隐官大人自顾自点头道:“我虽然一直就不喜欢那个陈平安,但是这会儿,一对比,就觉得顺眼多了。唉,这是为啥呢?为啥呢?”

    她指向洛衫,“你来说说看。”

    洛衫笑道:“今夜月色大好。”

    隐官大人点点头,“有道理。”

    王宰站着不动。

    隐官大人有些服气这些读书人的脸皮,丢了个眼色给竹庵,后者立即说了个由头,带着王宰离开议事堂。

    洛衫也带着那位元婴剑修离开。

    只剩下师徒二人。

    庞元济笑道:“师父,亚圣一脉,就这么对文圣一脉不待见吗?”

    隐官大人招招手,庞元济走到那张太师椅旁边,结果给隐官大人一把揪住,使劲一拧,“元济,就数你练剑把脑子练得最坏掉!”

    庞元济在师父这边也没什么讲究,挣脱开隐官大人的小手,揉着脸颊,无奈道:“师父解惑。”

    隐官大人翻了个白眼,“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傻徒弟。你真以为那王宰是在针对陈平安?他这是在绑着咱们,一起为陈平安证明清白,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看不出来?我偏不让他顺心如意,反正那个陈平安,是个人精,根本无所谓这些。”

    庞元济细细一琢磨,点了点头,同时又有些怒意,这个王宰,竟敢算计到自己师父头上?

    隐官大人挥挥手,“这算什么,明摆着王宰是在怀疑董家,也怀疑我们这边,或者说,除了陈清都和三位坐镇圣人,王宰看待所有大家族,都觉得有嫌疑,比如我这位隐官大人,王宰一样怀疑。你以为输给我的那个儒家圣人,是什么省油的灯,会在自己灰溜溜离开后,塞一个蠢蛋到剑气长城,再丢一次脸?”

    庞元济苦笑道:“这些事情,我不擅长。”

    隐官大人双手掐剑诀,胡乱挥动,说道:“你擅长这些做什么?你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隐官大人,出剑嗖嗖嗖,哗哗哗,能够砍死人就行了啊。”

    庞元济说道:“师父不就很擅长?”

    她说道:“我是你师父啊。”

    庞元济点头道:“有道理。”

    隐官大人跳脚道:“臭不要脸,学我说话?给钱!拿酒水抵债也成!”

    庞元济丢过去一壶竹海洞天酒,给隐官大人收入袖里乾坤当中,蚂蚁搬家,偷偷积攒起来,如今是不可以喝酒,但是她可以藏酒啊。

    年关时分,宁姚询问陈平安为何不准备春联、门神。当年在骊珠洞天那座小镇,宁姚走门串户,宁姚觉得挺喜庆的,便有些怀念。

    陈平安笑问难不成剑气长城这边还卖这些?宁姚便说你可以自己写、自己画啊。

    陈平安却说入乡就要随俗,不用刻意讲究这些。

    宁姚有些恼火,管他们的想法做什么。

    陈平安却说要管的。

    宁姚就有些真的生气,陈平安就细细说了理由,最后说这件事不用着急,他要在剑气长城待很久,说不定他以后还有机会做那春联、门神的生意,就像如今城池大小酒楼都习惯了挂楹联一样。

    宁姚这才随他去。

    养好了伤势,陈平安就又去了一趟城头,找师兄左右练剑。

    这一次学聪明了,直接带上了瓷瓶药膏,想着在城头那边就解决伤势,不至于瞧着太吓人,毕竟是大过年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半夜宁姚在斩龙台凉亭那边修行完毕,依旧苦等没人,便去了趟城头,才发现陈平安躺在左右十步外,趴那儿给自己包扎呢,估计在那之前,受伤真不轻,不然就陈平安那种习惯了直奔半死去的打熬体魄程度,早就没事人儿一样,驾驭符舟返回宁府了。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转头瞪着左右,埋怨道:“大过年的!”

    左右憋了半天,点头道:“以后注意。”

    陈平安偷着乐呵。

    左右最后说道:“曾有先贤在江畔有天问,留给后人一百七十三题。后有书生在书斋,做天对,答先贤一百七十三问。关于此事,你可以去了解一下。”

    陈平安答应下来,买书一事,可以让陈三秋帮忙,这家伙自己就喜欢藏书。

    陈平安取出符舟,宁姚驾驭,一起返回宁府。

    剑气长城不会家家户户有那年夜饭,宁府这边,当天是陈平安亲自下厨,让白嬷嬷歇着,做了顿丰盛晚餐。

    朋友也会有自己的朋友。

    除了董画符比较孤僻,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同龄人,晏琢就会有自己另外的小山头,交友广泛的陈三秋更多。

    正月里,这天陈三秋带着三个要好朋友,在叠嶂铺子那边喝酒。

    四人一张酒桌,一个名叫范大澈的大姓子弟,喝得大醉酩酊,欲仙欲死,眼泪鼻涕都喝出来了,陈三秋也无奈,其余两个与范大澈差不多出身的年轻男女,也没辙,更何况那双男女是一对道侣,在今天酒桌上,更不好多说什么,因为范大澈的心仪女子,门不当户不对的,范大澈家世优渥,不曾想竟然给那女子甩了,找了另外一个大姓子弟,差不多开始谈婚论嫁。这件事,陈三秋几个好朋友,也措手不及,都想不明白为何那个名叫俞洽的观海境女子,要舍了范大澈,转投他人怀抱。

    范大澈自己就更想不明白了,所以喝得烂醉如泥,醉话连篇。

    见着了陈平安,范大澈大声喊道:“呦,这不是咱们二掌柜嘛,难得露面,过来喝酒,喝酒!”

    陈平安刚好独自来这边与叠嶂对账,给陈三秋使眼色喊去解围,陈平安有些无奈,对于范大澈和俞洽,只是见过两面,都没怎么打过交道,能聊什么,所以落座在陈三秋身边的长凳上,只是拎了两坛酒过去,自己打开一坛,默默喝酒而已。范大澈喝高了,自顾自伤心伤肺,醉眼朦胧泪眼更朦胧,看来伤心是真伤透了心。

    最可怜的,当然还是喝了那么多酒,却没醉死,不能忘忧。

    没办法,有些时候的喝酒浇愁,反而只是在伤口上撒盐,越心疼,越要喝,求个心死,疼死拉倒。

    陈三秋也不是真要陈平安说什么,就是多拉个人喝酒而已。

    陈平安听着听着,大致也听出了些。只是双方关系浅淡,陈平安不愿开口多说。

    能够让范大澈如此撕心裂肺,哪怕喝了这么多酒水,都不舍得多说一句重话的那个女子俞洽,陈平安稍稍留心过,是一个喝酒从不喝醉的女子,气质很好,虽然出身不是太好,却有剑气长城女子少见的书卷气,却也有几分豪气,陈平安之所以留心,就在于当时她有个动作,让陈平安记住了,当时陈三秋、范大澈一帮人围坐酒桌,偶遇一位剑仙,俞洽与之相识,便起身去敬酒,当时俞洽很自然而然,伸手扶住了剑仙的手臂,那个动作,其实很点到为止,哪怕是陈平安都不觉得有什么失礼,而那位男子剑仙自然也无任何遐思,但是陈平安偏偏就记得很清楚,因为在浩然天下的大小各色酒桌上,陈平安曾经见过类似女子,气质清雅,谈吐从容,很能让男子欣赏,类似场景,绝不是说那俞洽就是什么水性杨花,恰恰相反,那就只是一种极其讲究分寸的应酬。

    陈平安且不说接受不接受,总之理解,人生何处不在修行路上,各有道法安身立命。

    许多言行,许多他人不见于眼中的平时功夫,便是某些人为自己默默置换而来的一张张的护身符。

    但是范大澈显然不理解,甚至从未上心,大概在他心中,自己的心仪女子,从来是这般识大体。

    归根结底,范大澈喜欢对方,还是死心塌地的那种喜欢,毋庸置疑,但是未必真正懂得对方的喜好,以及对方的处世不容易。

    而且听范大澈的言语,听闻俞洽要与自己分开后,便彻底懵了,问她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他可以改。

    但是俞洽却很执着,只说双方不合适。所以今天范大澈的诸多酒话当中,便有一句,怎么就不合适了,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不合适了?

    范大澈突然喊道:“陈平安,你不许觉得俞洽是那坏女人,绝对不许如此想!”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范大澈举起白碗,喝了半碗酒,因为倒了半碗,看着坐在陈三秋身边的陈平安,实则两眼无神,颤声问道:“你说说看,我错在哪里了?她俞洽为什么说嫁人就嫁人了?情爱一事,真的就是老好人吃亏吗?就因为那个王八蛋更会说甜言蜜语?更能讨女子欢心?我掏了心窝对她俞洽,怎么就差了?我家里是管得严,神仙钱不多,可只要是她喜欢的物件,我哪次不是自己钱不够,都要与三秋借了钱,都要买给她?”

    范大澈停顿片刻,“陈平安,你是外人,旁观者清,你来说,我到底哪里错了?”

    陈平安问道:“她知不知道你与陈三秋借钱?”

    范大澈愣了一下,怒道:“我他娘的怎么知道她知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俞洽这会儿就该坐在我身边,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俞洽应该坐在这里,与我一起喝酒的,一起喝酒……”

    说到最后,嗓音渐弱,年轻人又只有伤心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放下酒碗,轻声问道:“她知不知道,当真没关系吗?”

    范大澈嗓门骤然拔高,“陈平安,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喜欢宁姚,宁姚也喜欢你,你们都是神仙中人,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柴米油盐!”

    陈三秋刚要开口提醒范大澈少说浑话,却被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胳膊,摇摇头,示意陈三秋没关系。

    陈平安也没继续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喝酒。

    可那范大澈好像终于找到了解忧的法子,开始针对陈平安,多说了些混帐话,好在只是关于男女情爱。

    陈三秋脸色铁青,就连叠嶂都皱着眉头,想着是不是将其一拳打晕过去算了。

    陈平安始终神色平静,等到范大澈说完了自己都觉得理亏的气话,嚎啕大哭起来。

    陈平安这才说道:“自己没做好,留不住人,就别给自己找理由,怪自己是什么好人,觉得痴心喜欢女子也是错,扯什么温柔待人,不如他人的嘴上抹蜜花里胡俏,自己眼光不行,就认。很多人喜欢谁,除了喜欢对方,其实也喜欢自己,陶醉其中,爱得要死要活,鼻涕眼泪,是做样子给自己看的。连自己瞎了眼、或是碰了运气喜欢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连对方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如此付出,完全不知道,反正先把自己感动了再说。”

    范大澈一拍桌子,“你给老子闭嘴!”

    陈平安淡然道:“到了事后受伤的时候,喝酒嘛,再给自己几个由头,什么好人的真心,一文不值。你范大澈运气不好,家底在,不然借口更多,更揪心,好像留不住女子,就是没钱惹祸,至于是不是在一场男女情思当中,能否先对自己负责,才可以对女子真正负责,需要想吗?我看不需要,老子都伤心死了,还想自己是不是有过错,那还怎么感动自己?”

    范大澈摇摇晃晃站起身,脸庞扭曲,满眼血丝,“姓陈的,打一架?!”

    陈平安摆摆手,“不打架,我是看在你是陈三秋的朋友份上,才多说几句不讨喜的话。”

    陈平安一口饮尽碗中酒水,又倒了一碗,再次喝完,“话说多了,你就当是醉话,你赔个罪。”

    范大澈哈哈大笑道:“我可当不起你陈平安的赔罪!”

    其余范大澈的两个朋友,也对陈平安充满了埋怨。

    哪有你这么劝人的?这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范大澈死死盯着陈平安,“你又经历过多少事情,也配说这些大道理?”

    陈三秋对范大澈说道:“够了!别发酒疯!”

    范大澈神色凄凉,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扶住酒桌,哽咽道:“三秋。”

    陈三秋叹息一声,站起身,“行了,结账。”

    陈平安对陈三秋歉意望去,陈三秋笑了笑,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酒桌,走向叠嶂那边。

    范大澈突然拎起酒碗,朝陈平安身边砸去。

    陈平安放缓脚步,却也没有转身,陈三秋已经绕过酒桌,一把抱住范大澈,怒道:“范大澈!你是不是喝酒把脑子喝没了!”

    叠嶂就要有所动作,背对酒桌那边的陈平安摇摇头。

    不管有无道理的伤心,一个人落魄失意时分的伤心,始终是伤心。

    范大澈拼命挣扎,对那个青衫背影喊道:“陈平安!你算个屁,你根本就不懂俞洽,你敢这么说她,我跟你没完!”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等你酒醒之后再说。”

    范大澈不小心一肘打在陈三秋胸口上,挣脱开来,双手握拳,眼眶通红,大口喘气,“你说我可以,说俞洽的半点不是,不可以!”

    陈平安转过身,“我与你心平气和说话,不是你范大澈有多对,只是我有家教。”

    叠嶂看着陈平安的背影。

    这一刻,有些畏惧,就像她平常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剑仙。

    阿良曾经说过,那些将威严放在脸上的剑修前辈,不需要怕,真正需要敬畏的,反而是那些平时很好说话的。

    因为所谓的性格棱角,不是漏进鞋子里的小石子,处处硌脚,让人每走一步都难受。而是那种溪涧里的鹅卵石,瞧着任人拿捏,但真要咬一嘴,就会真正磕牙。

    陈三秋也是恼火万分,一把推在范大澈肩膀上,推得后者踉跄向前几步,“走,打,使劲打,自己打去!把自己打死打残了,我就当晦气,认了你这么个好朋友,照样背你回家!”

    范大澈猛然站定,好似被风一吹,脑子清醒了,额头上渗出汗水。

    不曾想那个陈平安笑道:“不用上心,谁还没有个发酒疯的时候,记得结账给钱。”

    陈三秋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就不该由着范大澈喊陈平安坐下喝酒,这会儿还得拉着范大澈一起回家。

    这要是给宁姚知道,自己就算玩完了,以后还能不能进宁府做客,都两说。

    叠嶂来到陈平安身边,问道:“你就不生气吗?”

    陈平安蹲在地上,捡着那些白碗碎片,笑道:“生气就要如何啊,要是次次如此……”

    叠嶂也蹲下身,一起收拾烂摊子,却发现没有后文了,转头望去,有些好奇。

    陈平安笑道:“只要言语之人,初衷不坏,天底下就没有难听的言语,真要有,就是自己修心不够。”

    叠嶂忍住笑,“先前一拳打死的那个呢?”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道:“且不说那人本就是心怀叵测,何况我也没说自己修心就够了啊。”

    收拾过了地上碎片,陈平安继续收拾酒桌上的残局,除了尚未喝完的大半坛酒,自己先前一同拎来的另外那坛酒尚,未揭开泥封,只是陈三秋他们却一起结账了,还是很厚道的。

    陈平安心情大好,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剩余那坛,打算拎去宁府,送给纳兰前辈。

    大掌柜叠嶂也假装没看见。

    陈平安独自坐在酒桌上,喝着酒,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来。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碎碎平安,平平安安。

第五百八十七章 陈清都你给我滚远点

    陈平安喝着酒,看着忙忙碌碌的大掌柜,有点良心不安,晃了晃酒坛,约莫还剩两碗,铺子这边的大白碗,确实不算大。

    陈平安便伸手招呼叠嶂一起喝酒,叠嶂落座后,陈平安帮忙倒了一碗酒,笑道:“我不常来铺子,今天借着机会,跟你说点事情。范大澈只是朋友的朋友,而且他今天酒桌上,真正想要听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道理,只是心中积郁太多,得有个发泄的口子,陈三秋他们正因为是范大澈的朋友,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有些酒水,埋藏久了,一下子突然打开,老酒甘醇最能醉死人,范大澈下次去了南边厮杀,死的可能性,会很大,大概会觉得这样,就能在她心中活一辈子,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喜欢往最坏处了想。但是白白挨了范大澈那么多骂,还摔了咱们铺子的一只碗,回头这笔账,我得找陈三秋算去。叠嶂,你不一样,你不但是宁姚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接下来的言语,就不会顾虑太多了。”

    叠嶂玩笑道:“放心,我不是范大澈,不会发酒疯,酒碗什么的,舍不得摔。”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你对剑仙,作何感想?远处见他们出剑,近处来此饮酒,是一种感受?还是?”

    叠嶂想了想,“尊敬。”

    叠嶂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其实就是怕。小时候,吃过些底层剑修的苦头,反正挺惨的,那会儿,他们在我眼中,就已经是神仙人物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小时候每次在路上见到了他们,我都会忍不住打摆子,脸色发白。认识阿良之后,才好些。我当然想要成为剑仙,但是如果死在成为剑仙的路上,我不后悔。你放心,成了元婴,再当剑仙,每个境界,我都有早早想好要做的事情,只不过最少买一栋大宅子这件事,可以提前好多年了,得敬你。”

    陈平安提起酒碗,相互饮酒,然后笑道:“好的,我觉得问题不大,崇拜强者,还能体恤弱者,那你就走在中间的道路上了。不光是我和宁姚,其实三秋他们,都在担心,你次次大战太拼命,太不惜命,晏胖子当年跟你闹过误会,不敢多说,其余的,也都怕多说,这一点,与陈三秋对待范大澈,是差不多的情形。不过说真的,别轻言生死,能不死,千万别死。算了,这种事情,身不由己,我自己是过来人,没资格多说。反正下次离开城头,我会跟晏胖子他们一样,争取多看几眼你的后脑勺。来,敬我们大掌柜的后脑勺。”

    叠嶂提起酒碗,轻轻磕碰,又是饮酒。

    陈平安笑道:“接下来这个问题,可能会比较欠揍,事先说好,你先跟我保证,我把说完过后,我还是铺子的二掌柜,咱们还是朋友。”

    叠嶂笑道:“先说说看。保证什么的,没用,女子反悔起来,比你们男人喝酒还要快的。”

    陈平安有些无奈,问道:“喜欢那带走一把浩然气长剑的儒家君子,是只喜欢他这个人的性情,还是多少会喜欢他当时的贤人身份?会不会想着有朝一日,希望他能够带这自己离开剑气长城,去倒悬山和浩然天下?”

    叠嶂脸色微红,压低嗓音,点头道:“都有。我喜欢他的为人,气度,尤其是他身上的书卷气,我特别喜欢,书院贤人!多了不起,如今更是君子了,我当然很在意!再说我认识了阿良和宁姚之后,很早就想要去浩然天下看看了,如果能够跟他一起,那是最好!”

    只是叠嶂很快就神采飞扬起来,“如果真有他喜欢我的那么一天,我也会只有成为了剑仙,再去浩然天下!不然就算他求我,我也不会离开剑气长城。”

    陈平安啧啧道:“人家喜欢不喜欢,还不好说,你就想这么远?”

    叠嶂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神采奕奕,“只是想一想,犯法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与你说个故事,不算道听途说,也不算亲眼所见,你可以就只当是一个书上故事来听。你听过之后,最少可以避免一个最坏的可能性,其余的,用处不大,并不适用你和那位君子。”

    那是一个关于痴情读书人与嫁衣女鬼的山水故事。

    用情至深者,往往与苦相伴。痴情二字,往往与辜负为邻。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叠嶂,与那位儒家君子如此下场,陈平安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不过这里边有个前提,别眼瞎找错了人。这种眼瞎,不单单是对方值不值得喜欢。实则与每一个自己关系更大,最可怜之人,是到最后,都不知道痴心喜欢之人,当初为何喜欢自己,最后又到底为何不喜欢。

    就像起先陈平安只问那范大澈一个问题,言下之意,无非是俞洽是否知晓你范大澈宁肯与朋友借钱,也要为她买那心仪物件,这般女子的心思,你范大澈到底有没有瞧见,是不是一清二楚,依旧接受?如果可以,并且能够妥善解决这条脉络上的枝叶,那也是范大澈的本事。

    若是真的完全不清楚,从头到尾迷迷糊糊,范大澈显然就不会那么恼羞成怒,显而易见,范大澈无论是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还是后知后觉,都清楚,俞洽是知道自己与陈三秋借钱的,但是俞洽选择了范大澈的这种付出,她选择了继续索取。范大澈到底清不清楚,这一点,意味着什么?没有。范大澈兴许只是依稀觉得她这样不对,没有那么好,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去解决。

    范大澈只知道,离别之后,双方注定愈行愈远,他喝过了酒,觉得自己恨不得将心肝剐出来,交给那女子瞧一眼自己的真心。

    若说范大澈如此毫无保留去喜欢一个女子,有错?自然无错,男子为心爱女子掏心掏肺,竭尽所能,还有错?可深究下去,岂会无错。如此用心喜欢一人,难道不该知道自己到底在喜欢谁?

    就像陈平安一个外人,不过远远见过俞洽两次,却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名女子的上进之心,以及暗中将范大澈的朋友分出个三六九等。她那种充满斗志的野心勃勃,纯粹不是范大澈身为大姓子弟,保证双方衣食无忧,就足够的,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仅凭自己俞洽这个名字,就可以被人邀请去那剑仙满座的酒桌上饮酒,并且绝不是那敬陪末座之人,落座之后,必然有人对她俞洽主动敬酒!她俞洽一定要挺直腰杆,坐等他人敬酒。

    陈平安不喜欢这种女子,但也绝对不会心生厌恶,就只是理解,可以理解,并且尊重这种人生道路上的众多选择。

    范大澈理解?完全不理解。

    今天错过了,将来碰运气,也能遇上对的人,成为一双投缘的神仙道侣。可一旦运气不好,就只能再次错过。

    叠嶂听过了故事结尾,愤愤不平,问道:“那个读书人,就只是为了成为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为了可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那位嫁衣女鬼?”

    陈平安点头道:“从来如此,从无变心,所以读书人才会被逼着投湖自尽。只是嫁衣女鬼一直以为对方辜负了自己的深情。”

    叠嶂竟是听得眼眶泛红,“结局怎么会这样呢。书院他那几个同窗的读书人,都是读书人啊,怎么如此心肠歹毒。”

    陈平安说道:“读书人害人,从来不用刀子。与你说这个故事,便是要你多想些,你想,浩然天下那么大,读书人那么多,难不成都是个个无愧圣贤书的好人,真是如此,剑气长城会是今天的模样吗?”

    叠嶂抬起头,神色古怪,瞥了眼玉簪青衫的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我尽量去懂这些,事事多思多虑,多看多想多琢磨,不是为了成为他们,恰恰相反,而是为了一辈子都别成为他们。”

    陈平安举起酒碗,“如果真有你与那位君子相互喜欢的一天,那会儿,叠嶂姑娘又是那剑仙了,要去浩然天下走一遭,一定要喊上我与宁姚,我替你们提防着某些读书读到狗身上的读书人。无论是那位君子身边的所谓朋友,同窗好友,家族长辈,还是书院学宫的师长,好说话,那是最好,我也相信他身边,还是好人居多,人以群分嘛。只是难免有些漏网之鱼,这些家伙撅个屁股,我就知道要拉哪些他们的圣贤道理出来恶心人。吵架这种事情,我好歹是先生的关门弟子,还是学到一些真传的。朋友是什么,就是难听的话,泼冷水的话,该说得说,但是一些难做的事情,也得做的。最后这句话,是我夸自己呢,来,走一碗!”

    叠嶂难得如此笑容灿烂,她一手持碗,刚要饮酒,突然神色黯然,瞥了眼自己的一侧肩头。

    陈平安说道:“真要喜欢,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不喜欢,你再多出两条胳膊都没用。”

    叠嶂气笑道:“一个人凭白多出一条胳膊,是什么好事吗?”

    陈平安笑道:“也对。我这人,缺点就是不擅长讲道理。”

    叠嶂心情重新好转,刚要与陈平安磕碰酒碗,陈平安却突然来了一番大煞风景的言语:“不过你与那位君子,这会儿都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别想太早太好啊。不然将来有的你伤心,到时候这小铺子,挣你大把的酒水钱,我这个二掌柜外加朋友,心里不得劲。”

    叠嶂黑着脸。

    陈平安感慨道:“忠言逆耳,朋友难当。”

    叠嶂蓦然笑道:“最好的,最坏的,你都已经讲过,谢了。”

    叠嶂拎起酒坛,却发现只剩下一碗的酒水。

    陈平安摆摆手,“我就不喝了,宁姚管得严。”

    叠嶂也不客气,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慢饮起来。

    若有客人喊着添酒,叠嶂就让人自己去取酒和菜碟酱菜,熟了的酒客,就是这点好,一来二往,不用太过客气。

    一开始叠嶂也会担心招待不周,处处亲力亲为,还是有次见着了陈平安如此,与客人笑骂调侃,甚至还让酒客帮着取来菜碟,双方竟是半点不觉得不妥,叠嶂这才有样学样。

    叠嶂看着陈平安,发现他望向街巷拐角处,以前每次陈平安都会更久待在那边,当个说书先生。

    唯独今天这次,孩子们不再围在小板凳周围。

    叠嶂知道,其实陈平安内心会有失落。

    只是叠嶂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陈平安会如此在意这种事情,难道因为他是从那个叫骊珠洞天的小镇陋巷走出来的人,哪怕如今已经是他人眼中的神仙中人,还能依旧对陋巷心生亲近?可是剑气长城的历代剑修,只要是生长于市井陋巷的,连同她叠嶂在内,做梦都想着去与那些大姓豪门当邻居,再也不用返回鸡鸣犬吠的小地方。

    说了自己不喝酒,可是瞧着叠嶂优哉游哉喝着酒,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坛打算送给纳兰长辈的酒,一番天人交战,叠嶂也当没看见,别说是客人们觉得占他二掌柜一点便宜太难,她这个大掌柜不一样?

    就在叠嶂觉得今天陈平安肯定要掏钱的时候,陈平安便想出了破解之法,站起身,拿起酒碗,屁颠屁颠去了别处酒桌,与一桌剑修好一通客套寒暄,白蹭了一碗酒水喝完不说,回到叠嶂这边的时候,白碗里又多出大半碗酒水,落座的时候,陈平安感慨道:“太热情了,遭不住,想不喝酒都难。”

    叠嶂无奈道:“陈平安,你其实是修道有成的商家子弟吧?”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人来人往,谁还不是个买卖人?”

    叠嶂瞥了眼陈平安喝着酒,“方才你不是说宁姚管得严吗?”

    陈平安今天没少喝酒,笑呵呵道:“我这堂堂四境练气士是白当的?灵气一震,酒气四散,惊天动地。”

    叠嶂也笑呵呵,不过心中打定主意,自己得跟宁姚告状。

    陈平安望向那条大街,大小酒楼酒肆的生意,真不咋的。

    当初看自己的热闹,一个个吆喝得挺起劲啊,这会儿消停了吧?自己这包袱斋,可还没发挥出十成十的功力。

    叠嶂喝过了酒,去招呼客人,她的脸皮到底还是不如二掌柜。

    陈平安那大半碗酒水,喝得尤其慢。

    叠嶂干脆帮他拿来了一双筷子和一碟酱菜。

    陈平安盘腿而坐,慢慢对付那点酒水和佐酒菜。

    陆陆续续来了客人,陈平安便让出桌子,蹲在路边,当然没忘记没揭开泥封的那坛酒。

    叠嶂瞥了眼碗里几乎见底、偏偏喝不完的那点酒水,气笑道:“想让我请你喝酒,能不能直说?”

    她就纳闷了,一个说拿出两件仙兵当聘礼、就真舍得拿出来的家伙,怎么就抠门到了这个境界。

    不过宁姚与她私底下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眉眼动人,便是叠嶂这般女子瞧在眼中,都快要心动了。

    陈平安摇头道:“大掌柜这就真是冤枉我了。”

    于是陈平安又去蹭了一桌酒客的半碗酒回来,不忘朝叠嶂举了举手中白碗,以示清白。

    叠嶂忙了半天,发现那家伙还蹲在那边。

    叠嶂走过去,忍不住问道:“有心事?”

    陈平安摇摇头,只不过又点头,望向远方,“有心事,也都是些好事。总觉得像是在做梦。尤其是见到了范大澈,更觉得如此了。”

    夹了一筷子酱菜,陈平安嚼着菜,喝了口酒,笑眯眯。

    叠嶂拎了板凳坐在一旁。

    有酒客笑道:“二掌柜,对咱们叠嶂姑娘可别有歪心思,真有了,也没啥,只要请我喝一壶酒,五颗雪花钱的那种,就当是封口费了!”

    陈平安高高举起一根中指。

    叠嶂对此是完全不在意。何况剑气长城这边,真不讲究这些。叠嶂再心思细腻,也不会扭捏,真要扭捏,才是心里有鬼。

    再者,分寸一事,叠嶂还真没见过比陈平安更好的同龄人。

    陈平安与宁姚的感情,其实无论敌我,瞎子都瞧得见,万里迢迢从浩然天下赶来,而且是第二次了,然后还要等着下一场大战拉开序幕,要与她一起离开城头,并肩杀敌。兴许有人会背后嚼舌头,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可事实如何,其实大多有数。

    陈平安今天喝酒真不算少了。

    “我们对人对事对世道,浑然不觉,自以为是,那么往往所有自己与身边的悲欢离合,都很难自救自解与呵护善待。”

    “年纪小,可以学,一次次撞墙犯错,其实不用怕,错的,改对的,好的,变成更好的,怕什么呢。怕的就是范大澈这般,给老天爷一棍子打在心坎上,直接打懵了,然后开始怨天尤人。知道范大澈为何一定要我坐下喝酒,并且要我多说几句吗?而不是陈三秋他们?因为范大澈内心深处,知道他可以将来都不来这酒铺喝酒,但是他绝对不能失去陈三秋他们这些真正的朋友。”

    听到这里,叠嶂问道:“你对范大澈印象很糟糕吧?”

    陈平安摇头道:“你说反了,能够如此喜欢一个女子的范大澈,不会让人讨厌的。正因为这样,我才愿意当个恶人,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算合时宜?”

    “往细微处推敲人心,并不是多舒服的事情,只会让人越来越不轻松。”

    “可如果这种一开始的不轻松,能够让身边的人活得更好些,安安稳稳的,其实自己最后也会轻松起来。所以先对自己负责,很重要。在这其中,对每一个敌人的尊重,就又是对自己的一种负责。”

    叠嶂深以为然,只是嘴上却说道:“行了行了,我请你喝酒!”

    陈平安哑然失笑,将碗筷放在菜碟旁边,拎着酒坛走了。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转头望向剑气长城那边,只是古怪感觉一闪而逝,便没多想。

    陈清都眉头紧皱,脚步缓慢,走出茅屋,重重跺脚。

    力道之大,犹胜先前文圣老秀才造访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一袭白衣飘摇不定。

    站着一位身材极其高大的女子,背对北方,面朝南方,单手拄剑。

    陈清都看着对方身形的飘渺不定,知道不会长久,便松了口气。

    只是这位已经守着这座城头万年之久的老大剑仙,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极其沉重的缅怀神色。

    他缓缓走到她脚边的城墙处,好奇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淡然道:“来见我的主人。”

    陈清都愣了半天,“什么?!”

    然后她说道:“所以你给我滚远点。”

第五百八十八章 天下剑术天上来

    也亏得整座剑气长城,都已经陷入光阴长河的停滞,不然就凭高大女子的这一句话,就能让不少剑仙的剑心不稳。

    当然如附近的左右,更远处的隐官大人,或是董三更,依旧可以不受拘束,只不过对于陈清都这边的动静,已经无法感知。因为老大剑仙如此作为,若有人胆敢擅自行动,那就是问剑陈清都,陈清都从来不会太客气,死在陈清都剑气之下的剑仙,可不只有一个十年前的董观瀑。

    能见陈清都出剑之人即剑仙。

    这句话可不是什么玩笑之言。

    陈清都竟是半点不恼,笑了笑,跃上墙头,盘腿而坐,眺望南方的广袤天地,问道:“儒家文庙,怎么敢让你站在这里?这帮圣贤不可能不知道后果。难道是老秀才帮你担保?是了,老秀才刚刚立下大功,又白忙活了,为了自己的闭关弟子,也真是舍得功德。”

    城头之上,一站一坐,高下有别。

    她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陈清都,万年修行,胆子也练大了不少。”

    陈清都笑道:“好久没有与前辈言语了,机会难得,挨几句骂,不算什么。”

    她只是此处站立片刻,便知道了一些兴许三教圣人、诸多剑仙都无法获悉的秘辛,摇摇头,“可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有后悔?”

    陈清都点头道:“只说陈清都,后悔颇多。当年陈清都之流,其实已经有路可走,天地无拘,甚至可以胜过大部分神灵。可陈清都当年依旧仗剑登高,与那么多同道中人,一同奋起于人间,问剑于天,死了的,都不曾后悔,那么一个陈清都后悔不后悔,不重要。”

    陈清都抬起头,“前辈可曾后悔?”

    以掌心抵住剑柄的高大女子,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那三缕剑气所在窍穴,你会看不出来?”

    陈清都答道:“看出些端倪,只是不敢置信罢了。与此同时,陈清都也担心是儒家的深远谋划。”

    陈清都抬头望向天幕,感慨道:“在那个孩子之前,前辈相伴者,何等高高在上,何等举世无匹。此处一剑,别处一剑,随随便便,便是堆积如山的神灵尸骸,便是一座座破碎而出的洞天福地。然后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郎,地仙资质,却断了长生桥,当时是三境,还是四境武夫来着?前辈让陈清都怎么去相信?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你会选择陈平安。所以我便故意视而不见,就是在等这一天,我希望陈清都这一生,开窍之时,是见前辈,将死之际,最后所见,可重新再看一眼。”

    陈清都面带微笑,伸出并拢双指,向前轻轻横抹,骤然之间,极远处,亮起一道剑气长河,却不是一条笔直横线,而是歪歪扭扭,如天上俯瞰人间的一条长河。

    陈清都微笑道:“陈清都最早所学剑术,便是如此。说实话,如今剑修,剑心浑浊,道心不明,真不如我们那一辈人的资质,只见一眼,便知大道。”

    这一剑落在蛮荒天下靠近剑气长城的天地间,估计要引发不小的震动。

    例如猜测陈清都是不是要万年以来,第一次走下剑气长城,问剑于整座蛮荒天下。

    她问道:“你是在跟我显摆这种雕虫小技?”

    陈清都笑道:“岂敢。”

    随即这位岁月悠悠的老人,剑气长城人人眼中的老大剑仙,终于有了几分陈清都该有的气魄,“何况如今,晚辈剑术,真不算低了。万年之前,若是与前辈你们为敌,自然没有胜算,如今若是再有机会逆行光阴长河,带剑前往,去往当年战场……”

    她不见动作,长剑倾斜,悬停空中,剑尖指向坐在一旁的陈清都。

    哪怕剑尖距离头颅不过三寸,陈清都始终岿然不动,在剑尖处,凝聚出一粒芥子大小的光亮。

    她说道:“在这座剑气长城,别人拿你陈清都没办法,我是例外。”

    天下剑术最早一分为四,剑气长城陈清都是一脉,龙虎山天师是一脉,大玄都观道家剑仙是一脉,莲花佛国那边犹有一脉。

    这就是剑术道统极其隐蔽的万年传承,早已不为世人熟知,哪怕是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都不知其中渊源根脚,只能知道几座天下拥有四把仙剑。

    而这四脉剑术道统,各有侧重,可如果只论杀力之大,当然是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当之无愧,稳居首位。

    陈清都当然不是畏惧身边这位远远未曾达到剑道巅峰的高大女子。

    是尊敬。

    是一种大过天地的尊敬。

    可话说回来,怕是不怕,但是岂会当真半点不担忧,就如她所说,暂时不提战力修为,无论陈清都剑术再高,在她面前,便永远不是最高。

    这句话,其实要远远比两人万年之后再度重逢,她让陈清都滚蛋那句话,更加惊世骇俗。

    需知除非三教圣人手持信物,亲临剑气长城,那么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就是千真万确的无敌于世,任你道老二手持仙剑,依旧没有胜算。

    倒悬山为何存在?倒悬山上为何会有一座捉放亭?道老二为何早年明明已经身在倒悬山,却依旧没有多走一步?这位最喜欢与天地争胜负的道祖二弟子,为何带剑来到浩然天下,不曾出剑便返回青冥天下?要知道一开始这位道人的打算,便是自己脚踩世间最大的山字印,与那屹立于剑气长城之上的陈清都,来一场竭尽全力的厮杀!

    证明他不光是道法高深,故而白玉京半数出自他手,并且他还要证明自己已经为天下剑术别开生面,开辟出第五脉剑术道统!

    只是最后,只大驾光临过浩然天下仅此一回的道老二,仍是没有出剑。

    两人都在眺望远方,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正眼看陈清都哪怕一眼。

    剑气长城南边城墙上,那些刻下大字的一笔一划,皆大如洞府之地,都开始簌簌落下尘土,一些在那边修道的地仙剑修,随之身形摇晃却毫无察觉。

    陈清都微笑道:“前辈,够了吧?”

    她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当年的不作为,让我主人的修道速度,慢了许多许多。原本剑气十八停,主人早就该破关而过了。”

    陈清都说道:“年轻人,走得慢些,多吃点苦,又有何妨。走得太快,太早登高,又有前辈相伴在侧,对于几座天下来说,并非好事。左右对魏晋说那握剑一事,真是极对,左右真该对他的小师弟说一说。陈平安如果做不成前辈真正的主人,要我看啊,这孩子的修行之路,还不如慢些再慢些,一直提不起剑才好,总之越晚登顶越好。陈平安真要有喜好随心所欲出剑的一天,我都会后悔让他去往藕花福地历练,借机重建长生桥了。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座福地洞天衔接之地,当初正是被前辈镇杀一尊真灵神?,出剑的剑气殃及,才劈出破碎小天地吧?”

    她不再言语。

    剑尖处,芥子大小的一粒光亮,蓦然大如拳头,陈清都鬓角发丝缓缓飘起,有些被斩落,随风飘散,一缕缕发丝,竟是直接将那些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轻易割裂开来。

    “陈清都,我给你一点脸,你就要好好接住!”

    她神色冷漠,一双眼眸深处,孕育着犹胜日月之辉的光彩,“万年之前,我的上任主人怜惜你们,你们这些地上的蝼蚁接住了。万年之后,我已经陨落太多,你剑道拔高数筹,但这不是你这么跟我说话的理由。老秀才将我送到此地,一路上担惊受怕,与我说了一箩筐的废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陈清都苦笑道:“该不会是老秀才说了提亲一事,前辈在跟我怄气吧?老秀才真是鸡贼,从来不愿吃半点亏!”

    陈清都伸手,握住剑尖处的那团光明,说道:“不能再多了,这些纯粹剑意,前辈可以尽管带走,就算是晚辈耽误了前辈砥砺剑锋的赔罪。若是再多,我是无所谓,就怕事后陈平安知晓,心中会难受。”

    她皱了皱眉头,收起长剑,那团光明在剑尖处一闪而逝,缓缓流转剑身,她重新恢复拄剑之姿。

    陈清都转头望去,笑道:“前辈如今再看人间,作何感想?”

    她冷笑道:“太小。”

    陈清都点点头,“确实,曾经的日月星辰,在前辈剑光之下,都要黯然失色。或者说,正是前辈你们这些存在,造就了如今的星河璀璨。”

    天上星辰万点,皆是浮游尸骸。

    陈清都站起身,身形佝偻,似乎不堪重负,万年以来,再未曾真正挺直脊梁。

    几座天下的剑修,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人间大剑仙,都早已不知,世间剑术,推本溯源,得自于天。

    在那之后,才是万千种神通术法,被起于人间的长剑,连同各路神灵一一劈落人间,被大地之上原本水生火热之中的人间蝼蚁,一一捡取,然后才有了修道登高,成了山上仙人。

    从一些只是香火源头的傀儡,从众多神灵饲养的圈养牲畜,摇身一变,成为了天下之主。那是一个极其漫长和苦难重重的岁月。

    陈清都便是人间最早学剑之人之一,是资历最老的开山剑修,最后方能合力开天。剑之所以为剑,以及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为巨大,超乎于天地,便是此理。

    只是在那场打得天崩地裂的大战后期,人族内部发生了一场分歧争执,剑修沦为刑徒,流徙至剑气长城,妖族被驱逐到蛮夷之地,浩然天下有了中土文庙,建造起九座雄镇楼,矗立于天地间,骑青牛的小道士,远去青冥天下,建造出白玉京的地基,佛祖脚踩莲花,佛光普照大地。

    八千年前的蛟龙灭种,与之相比,算得了什么。

    陈清都轻声问道:“前辈为何愿意选择那个孩子?”

    她说道:“齐静春说有些人的万一,便是一万,让我不妨试试看。”

    陈清都问道:“可曾再次失望?”

    她随手提剑,一剑刺出。

    一剑洞穿陈清都的头颅,剑身流淌而出的金色光亮,就像一条悬挂人间的小小银河。

    陈清都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唏嘘道:“前辈的脾气,依旧不太好。”

    她说道:“已经好很多了。”

    陈清都横移数步,躲开那把剑,笑道:“那前辈当初还要一剑劈开倒悬山?”

    如果不是亚圣亲手阻拦,并且难得在文庙之外的地方露面,估计如今倒悬山已经崩毁了。

    她说道:“当时主人昏迷不醒,我可以自行作为。”

    陈清都无奈道:“如何都想不到,前辈的主人,会是陈平安。只是稍稍再想,好像换成其他人,反而不对,如何都不对。换成其他任何人,谁才是主人,真不好说。”

    陈清都突然笑了起来:“齐静春最后的落子,到底是怎样的一记神仙手啊。”

    她随手一抓,剑身当中金光被一拽而出,重新聚拢成一团璀璨光明,被她伸手握在手心,随便捏碎,冷笑道:“赠予剑意?你陈清都?”

    陈清都笑着点头,不说话。

    她双指并拢,微笑道:“我自取。”

    整座剑气长城,皆有粒粒金光,开始凭空出现。

    陈清都脸色微变,叹了口气,真要拦也拦得住,可是代价太大,何况他真吃不准对方如今的脾气,那就只好使出杀手锏了。

    于是那个在路上震散了酒气、即将走到宁府的青衫年轻人,一个踉跄就走到了城头上,出现在了高大女子身边。

    陈平安满脸疑惑和惊喜,轻声喊道:“神仙姐姐?”

    高大女子一挥袖子,打散金光,手中长剑消逝不见,她转过身,露出笑意,然后一把抱住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手足失措,张开双臂,转过头望向陈清都,有些神色无辜,结果被她按住脑袋,往她身前一靠。

    陈清都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睛。

    真不是自己眼花。

    这位老大剑仙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先前一剑,能不疼吗?

    陈平安满脸涨红,好在她已经松开手,她微微弯腰低头,凝视着他,她笑眯起眼,柔声道:“主人又长高了啊。”

    见她又要伸出双手,陈平安赶紧也伸手,轻轻按下她的双臂,苦笑着解释道:“给宁姚瞧见,我就死定了。”

    她一脸凄苦,伸手捂住心口,“就不怕我先伤心死吗?”

    陈平安双眼之中,满是别样光彩,他笑容灿烂,转头望向天幕,高高举臂,伸手指向那三轮明月,问道:“神仙姐姐,我听说这座天下,少了两轮明月也无妨,四季流转依旧,万物变化如常,那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将来某一天,将其斩落一轮,带回家去?比如我们可以偷偷搁放在自家的莲藕福地。”

    她仰头望去,微笑道:“如今不成,以后不难。”

    陈清都站在一旁,都他娘的快要别扭死了。

    她斜眼陈清都。

    陈清都便走了。

    只是离去之前,陈清都看似随口说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宁丫头。”

    陈平安转过身,眼神清澈,笑道:“我自己会说的。”

    她站在陈平安身旁,依旧笑眯眯。

    只是陈清都心湖之间,却响起炸雷,就三个字,“死远点”。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离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剑灵并肩而走。

    对于光阴长河,陈平安可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行走其中,非但不觉煎熬,反而如鱼得水,那点魂魄震颤的煎熬,不算什么,如果不是还要讲究一点脸面,如果剑灵不在身边,陈平安都能撒腿狂奔起来,毕竟置身于停滞光阴长河中的裨益,几乎不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怎么来了?是我先生去了一趟龙泉郡?”

    她点点头。

    老秀才还是担心自己这位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这边不稳妥。当然老秀才与她也坦言,陈清都这个老不死,他老秀才的面子不给也就罢了,怎的连陈平安的先生面子都不卖,这像话吗?这岂不是连他的弟子、也就是她的主人面子都不卖?谁借给陈清都的狗胆嘛。

    陈平安说道:“本来以为要等到几十年后,才能见面的。”

    她笑道:“磨剑一事,风雪庙那片斩龙崖,已经吃完了。主人放心,我道理还是讲了的,风雪庙一开始发现端倪,吓破了胆子,在那边的驻守剑修,谁都没敢轻举妄动,然后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屁孩,就偷偷摸摸走了趟龙脊山,在那边做足了礼数,我就见了他一面,传授了一道剑术给风雪庙作为交换,对方还挺高兴,毕竟可以帮他破境。接下来便是阮邛那一片,阮邛答应了,所以如今大骊王朝才会专程为龙泉剑宗另外选址,阮邛比较聪明,没提什么要求,我一高兴,就教了他一门铸剑术,不然就他那点破烂境界,所想之事,不过是痴心妄想。至于真武山那片斩龙崖,就算了,牵扯太多,容易带来麻烦,我是无所谓,但是主人会很头疼。”

    有些事情,她不是不能做,只是就像陈清都会担心到底谁才是主人一样。做了,就会是陈平安的麻烦。

    一些道理,陈清都其实说得不差,只是她就是觉得一个陈清都,没资格在她这边说三道四。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道:“总有一天,在我身前,麻烦就只是麻烦而已。”

    她开心至极。

    弯弯绕绕,本以为会岔开千万里之遥,一旦如此,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只是多少会有些遗憾,不曾想最后,竟然反而恰好成了自己心中想要的递剑人。

    她笑问道:“主人如果能够一路登高,到底想要成为怎么样的人?”

    “言之有理,行之有道。”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然后一剑递出天外,一拳下去,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第五百八十九章 角落里的那个孩子

    她叹息一声,“为何一定要为别人而活。”

    习武练拳一事,崔诚对陈平安影响之大,无法想象。

    方才那句话,显然有一半,陈平安是在与已逝之人崔诚,重重许诺,生死有别,依旧遥遥呼应。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为自己而活,只是走在路上,会有牵挂,我得让一些敬重之人,长久活在心中。人间记不住,我来记住,如果有那机会,我还要让人重新记起。”

    她陷入沉思,记起了一些极其遥远的往事。

    陈平安走出一段路后,便转身重新走一遍。

    她也跟着再走一遍回头路。

    这就是陈平安追求的无错,免得剑灵在光阴长河行走范围太大,出现万一。

    世间意外太多,无力阻拦,来则来矣。

    但是最少在我陈平安这边,不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横生枝节太多。

    最知我者,齐先生,因我而死。

    他们坐在城头之上,一如当年,双方坐在金色拱桥上。

    陈平安问道:“是要走了吗?”

    她说道:“可以不走,不过在倒悬山苦等的老秀才,可能就要去文庙请罪了。”

    陈平安说道:“短暂离别,不算什么,但是千万不要一去不回,我可能依旧扛得住,可终究会很难受,难受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更难受。”

    她笑着说道:“我与主人,生死与共万万年。”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

    她抬起手,不是轻轻击掌,而是握住陈平安的手,轻轻摇晃,“这是第二个约定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到的,都会做到。”

    她收回手,双手轻轻拍打膝盖,远望那座大地贫瘠的蛮荒天下,冷笑道:“好像还有几位老不死的故人。”

    陈平安说道:“那我多加小心。”

    她说道:“如果我现身,这些鬼鬼祟祟的远古存在,就不敢杀你,最多就是让你长生桥断去,重新来过,逼着主人与我走上一条老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今后我会怎么想,会不会改变主意,只说当下,我打死不走。”

    她笑道:“知道啦。”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知道我最厉害的地方是什么吗?”

    她想了想,“敢做取舍。”

    就比如当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画卷当中,向穗山递出一剑后,在她和宁姚之间,陈平安就做了取舍。

    若是错了,其实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谄媚于所谓的强者与权势之人,根本不配替她向天地出剑。

    人间万年之后,多少人的膝盖是软的,脊梁是弯的?不计其数。这些人,真该看一看万年之前的人族先贤,是如何在苦难之中,披荆斩棘,仗剑登高,只求一死,为后世开道。

    只不过最终这拨人慷慨死后,那种与神性大为不同的人性之光辉,也开始出现了变化,或者说被掩盖,当年神?造就出来的傀儡蝼蚁们,之所以是蝼蚁,便在于存在着先天劣性,不单单是人族寿命短暂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最初才会被高高在天的神灵,视为万年不移的脚下蝼蚁,只能为众多神灵源源不断提供香火,予取予夺,除此之外,性命与草芥无异。那会儿,俯瞰大地的一尊尊金身神?,其实有一些存在,察觉到了人间变故,只是凭借人间香火凝聚淬炼金身一事,涉及神灵长生根本,并且收益之大,无法想象,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口源泉,故而有一些神灵,是视而不见,有一些则是不以为然,根本不觉得碾死一群蝼蚁,需要花费多少气力。

    可最终结局演变至此,当然还有一个个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争。

    最大的例外,当然是她的上一任主人,以及其余几尊神?,愿意将一小撮人,视为真正的同道中人。

    那是人间剑术与万法的发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心自由。”

    然后陈平安笑道:“这种话,以前没有与人说过,因为想都没有想过。”

    她喃喃重复了那四个字。

    “我心自由。”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丢回城池之内,纳兰夜行已经出现在门口,两人一同走入宁府,纳兰夜行轻声问道:“是老大剑仙拉着过去?”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纳兰夜行其实本来就谈不上有多担心,既然得知是老大剑仙所为,就更加放心。

    不过陈平安以心声说道:“纳兰爷爷,与白嬷嬷说一声,有事情要商量,就在芥子小天地那边。”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与小姐议事?”

    陈平安笑道:“一起。”

    四人齐聚于演武场。

    陈平安便将剑灵一事,大致说了一遍,只说现况大概,不涉及更多的渊源。

    纳兰夜行与白炼霜两位老人,仿佛听天书一般,面面相觑。

    仙剑孕育而生的真灵?

    是那传说中的四把仙剑之一,万年之前,就已是杀力最大的那把?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算是旧识故友?

    宁姚还好,神色如常。

    然后演武场这处芥子天地便起涟漪,走出一位一袭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旁,环顾四周,最后望向宁姚。

    宁姚一挑眉。

    剑灵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宁姚说道:“你不走,又如何?”

    剑灵凝视着宁姚的眉心处,微笑道:“有点意思,配得上我家主人。”

    陈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宁姚冷笑道:“没有,便配不上吗?配不配得上,你说了又算吗?”

    纳兰夜行额头都是汗水。

    白炼霜更是身体紧绷,紧张万分。

    剑灵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宁姚呵呵一笑。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十八般武艺全无用武之地,这会儿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剑灵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

    本就已经飘渺不定的身形,逐渐消散。最终在陈清都的护送下,破开剑气长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犹有老秀才帮忙掩盖踪迹,一同去往宝瓶洲。

    远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问道:“怎么样?”

    剑灵说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轻轻搓手,神色尴尬道:“哪里是说这个。”

    剑灵哦了一声,“你说陈清都啊,一别万年,双方叙旧,聊得挺好。”

    老秀才皱着脸,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对,不该多问。

    剑灵低头看了眼那座倒悬山,随口说道:“陈清都答应多放行一人,总计三人,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老秀才恼火道:“啥?前辈的天大面子,才值一人?!这陈清都是想造反吗?!不成体统,放肆至极!”

    剑灵说道:“我可以让陈清都一人都不放行,这一来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个人了?”

    老秀才大义凌然道:“岂可让前辈再走一趟剑气长城!三人就三人,陈清都不厚道,我辈读书人,一身浩然气,还是要讲一讲礼义廉耻的。”

    剑灵又一低头,便是那条蛟龙沟,老秀才跟着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鱼小虾,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悬山、蛟龙沟与宝瓶洲一线之间,白虹与青烟一闪而逝,瞬间远去千百里。

    别说是剑仙御剑,哪怕是跨洲的传讯飞剑,都无此惊人速度。

    剑灵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

    老秀才伸长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这是作甚?”

    剑灵淡然道:“记账。”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记账?记谁的账,陆沉?还是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老道?”

    剑灵微笑道:“记下你喊了几声前辈。”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试想我年纪才多大,被多少老家伙一口一个喊我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辈是尊称啊,老秀才与那酸秀才,都是戏称,有几人毕恭毕敬喊我文圣老爷的,这份心焦,这份愁苦,我找谁说去……”

    剑灵收起手,看了眼脚下那座同时矗立有雨师正神第一尊、天庭南天门神将的海上宗门,问道:“白泽如何选择?”

    老秀才笑道:“做了个好选择,想要等等看。”

    剑灵问道:“这桩功德?”

    老秀才摇头道:“不算。还怎么算,算谁头上,人都没了。”

    剑灵嗤笑道:“读书人算账本事真不小。”

    老秀才点头道:“可不是,真心累。”

    剑灵转过头,“不对。”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剑气长城,风险太大,我倒是说可以拿性命担保,文庙那边贼他娘的鸡贼,死活不答应啊。所以划到我闭关弟子头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亚圣一脉,就没几个有豪杰气的,抠抠搜搜,光是圣贤不豪杰,算什么真圣贤,如果我如今神像还在文庙陪着老头子干瞪眼,早他娘给亚圣一脉好好讲一讲道理了。也怨我,当年风光的时候,三座学宫和所有书院,人人削尖了脑袋请我去讲学,结果自己脸皮薄,瞎摆架子,到底是讲得少了,不然当时就一门心思扛着小锄头去那些学宫、书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师兄胜似师兄的读书人,肯定一大箩筐。”

    关于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桩功德一事,剑灵竟是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好像如此作为,才对她的胃口。

    至于老秀才扯什么拿性命担保,她都替身边这个酸秀才臊得慌,好意思讲这个,自己怎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他会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谁能杀得了你?至圣先师绝对不会出手,礼圣更是如此,亚圣只是与他文圣有大道之争,不涉半点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顾自点头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这份牵连,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一脉,真不是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个个心气高学问好,品行过硬真豪杰,小平安这孩子走过三洲,游历四方,偏偏一处书院都没去,就知道对咱们儒家文庙、学宫与书院的态度如何了。心里边憋着气呢,我看很好,这样才对。”

    剑灵笑道:“崔???”

    老秀才一脸茫然道:“我收过这位弟子吗?我记得自己只有徒孙崔东山啊。”

    剑灵说道:“我倒是觉得崔??,最有前人气度。”

    “谁说不是呢。”

    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错,只可惜没有改错的机会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却无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扫心中阴霾,揪须而笑。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追,自己这不是收了个闭关弟子嘛。

    前什么辈。

    咱年纪是小,可咱俩一个辈儿的。

    黄昏中,酒铺那边,叠嶂有些疑惑,怎么陈平安白天刚走没多久,就又来喝酒了?

    酒铺生意不错,别说是没空桌子,就连空座位都没一个,这让陈平安买酒的时候,心情稍好。

    叠嶂递过一壶最便宜的酒水,问道:“这是?”

    陈平安无奈道:“遇上些事,宁姚跟我说不生气,言之凿凿说真不生气的那种,可我总觉得不像啊。”

    叠嶂也没幸灾乐祸,安慰道:“宁姚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她说不生气,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气,你想多了。”

    陈平安回了一句,闷闷道:“大掌柜,你自己说,我看人准,还是你准?”

    叠嶂这会儿可以心安理得幸灾乐祸了,“那二掌柜就多喝几壶,咱们铺子酒水管够,老规矩,熟脸孔,除了刚刚破境的,概不赊账。”

    陈平安拎着酒壶和筷子、菜碟蹲在路边,一旁是个常来光顾生意的酒鬼剑修,一天离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种,龙门境,名叫韩融,跟陈平安一样,每次只喝一颗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陈平安却跟叠嶂说,这种顾客,最需要拉拢给笑脸,叠嶂当时还有些愣,陈平安只好耐心解释,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欢蹲一个窝儿往死里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独自喝上一壶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离了酒桌没几步就回头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锤儿生意,都不是好买卖。

    叠嶂当时竟然还认认真真将这些自认为金玉良言的语句,一一记在了账本上,把一旁的陈平安看得愁死,咱们这位大掌柜真不是个会做生意的,这十几年的铺子是怎么开的?自己才当了几年的包袱斋?难不成自己做买卖,真有那么点天赋可言?

    韩融笑问道:“二掌柜,喝闷酒呢?咋的,手欠,给赶出来了?没事,韩老哥我是花丛老手,传授你一道锦囊妙计,就当是酒水钱了,如何,这笔买卖,划算!”

    陈平安嚼着酱菜,?萘艘豢诰疲?旁沼卧盏溃骸疤?四愕模?呕峁菲u乖畎伞:慰鑫揖褪浅隼春雀鲂【疲?偎盗耍谒?跄颐罴疲?睦锩桓鍪??科套忧缴系奈奘屡疲??细缧戳松叮?染仆?删焕玻课揖筒幻靼琢耍?套幽敲炊辔奘屡疲?簿湍敲匆豢椋??帜敲嫣?矫妫?仪楹?细缒愕痹勖瞧套邮悄愀姘椎牡囟?磕俏还媚锘垢依次移套雍染疲拷裉炀扑愀端?荨!?/p>

    “别介啊。兄弟谈钱伤交情。”

    韩融五指托碗,慢慢饮酒一口,然后唏嘘道:“咱们这儿,光棍汉茫茫多,可像我这般痴情种,稀罕。以后我若是真成了,抱得美人归,我就当是你铺子显灵,以后保管来还愿,到时候五颗雪花钱的酒水,直接给我来两壶。”

    陈平安笑道:“好说,到时候我再送你一壶。”

    韩融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不过是一颗雪花钱的。”

    韩融失望道:“太不讲究,堂堂二掌柜,年少有为,出类拔萃,人中龙凤一般的年轻俊彦……”

    陈平安笑骂道:“打住打住,韩老哥儿,我吐了酒水,你赔我啊?”

    叠嶂在远处,看着聊得挺热乎两人儿,有些心悦臣服,这位二掌柜是真能聊。

    陈平安还说过他是真心喜欢在剑气长城这边喝酒,因为浩然天下那边的许多酒桌上,同样一杯酒,权柄大者酒杯深,权柄小者酒杯浅。

    韩融嘿嘿笑着,突然想起一事,“二掌柜,你读书多,能不能帮我想几首酸死人的诗句,水准不用太高,就‘曾梦青神来到酒’这样的,我喜欢那姑娘,偏偏好这一口,你要是帮衬老哥儿一把,不管有用没用,我回头准帮你拉一大桌子酒鬼过来,不喝掉十坛酒,以后我跟你姓。”

    “你当拽文是喝酒,有钱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没这样的好事。”

    陈平安摇头道:“再说老子还没成亲,不收儿子。”

    韩融端起酒碗,“咱哥俩感情深,先闷一个,好歹给老哥儿折腾出一首,哪怕是一两句都成啊。不当儿子,当孙子成不成?”

    陈平安举起酒碗,“我回头想想?不过说句良心话,诗兴大发不大发,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韩融立即转头朝叠嶂大声喊道:“大掌柜,二掌柜这坛酒,我结账!”

    叠嶂点点头,总觉得陈平安要是愿意安心卖酒,估计不用几年,都能把铺子开到城头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姗姗而来,走到正在为韩老哥解释何为“飞光”的二掌柜身前,她笑道:“能不能耽误陈公子片刻功夫?”

    陈平安笑着点头,转头对韩融说道:“你不懂又不重要,她听得懂就行了。”

    陈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来者便是俞洽,那个让范大澈魂牵梦萦肝肠断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只是很快就嗓音轻柔缓缓道:“那晚的事情,我听说了,虽然我与范大澈没能走到最后,但我还是要亲自来与陈公子道声歉,毕竟事情因我而起,连累陈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气。兴许这么说不太合适,甚至会让陈公子觉得我是说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不管如何,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体谅一下范大澈,他这人,真的很好,是我对不住他。”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会挨他那顿骂。”

    陈平安说道:“谁还没有喝酒喝高了的时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欢了,至于醉酒骂人,则完全不用当真。”

    “多谢陈公子。”

    俞洽施了一个万福,“那我就不叨扰陈公子与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后,陈平安返回店铺那边,继续去蹲着喝酒,韩融已经走了,当然没忘记帮忙结账。

    叠嶂凑近问道:“啥事?”

    陈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档子事,俞洽帮着赔罪来了。”

    叠嶂扯了扯嘴角,“还不是怕惹恼了陈三秋,陈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头里边,可是坐头把交椅的人。陈三秋真要说句重话,俞洽以后就别想在那边混了。”

    陈平安笑了笑,没多说。

    哪有这么简单。

    陈平安突然说道:“咱们打个赌,范大澈会不会出现?”

    叠嶂点头道:“我赌他出现。”

    陈平安笑了笑,刚要点头。

    叠嶂就改口道:“不赌了。”

    陈平安有些惋惜神色,叠嶂便觉得自己不赌,果然是对的,不曾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来了。

    叠嶂翻了个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铺这边,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要了一壶酒,蹲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笑道:“俞姑娘说了,是她对不住你。”

    范大澈低下头,一下子就满脸泪水,也没喝酒,就那么端着酒碗。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范大澈手中白碗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说道:“别想不开,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觉得死在剑气长城的南边就行了。”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怎么知道的?”

    陈平安说道:“猜的。”

    范大澈说道:“别因为我的关系,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们还是朋友,但是心里有了芥蒂。”

    陈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范大澈点头道:“那就好。”

    陈平安说道:“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没用。”

    陈平安说道:“你这会儿,肯定难受。蚊蝇嗡嗡如雷鸣,蚂蚁过路似山岳。我倒是有个法子,你要不要试试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么法子?”

    陈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样,就会好受点。”

    范大澈将信将疑道:“你不会只是找个机会揍我一顿吧?摔你一只酒碗,你就这么记仇?”

    陈平安说道:“不信拉倒。”

    不过最后范大澈还是跟着陈平安走向街巷拐角处,不等范大澈拉开架势,就给一拳撂倒,几次倒地后,范大澈最后满脸血污,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在路上,陈平安打完收工,依旧气定神闲,走在一旁,转头笑问道:“咋样?”

    范大澈抹了抹脸,一摊手,抬头骂道:“好受你大爷!我这个样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真想不开了。”

    陈平安笑道:“大老爷们吐点血算什么,不然就白喝了我这竹海洞天酒。记得把酒水钱结账了再走,至于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种特别斤斤计较的人,记不住这种小事。”

    陈平安停下脚步,“我有点事情。”

    范大澈独自一人走向店铺。

    陈平安转身笑道:“没吓到你吧?”

    是那少年张嘉贞。

    张嘉贞摇摇头,说道:“我是想问那个稳字,按照陈先生的本意,应该作何解?”

    陈平安说道:“稳,还有一解,解为‘人不急’三字,其意与慢相近。只是慢却无错,最终求快,故而急。”

    张嘉贞思量片刻,会心一笑,仰起头,望向那个双手笼袖的陈平安,问道:“陈先生,我习武练剑都不行,那么我以后一有闲暇,恰好先生也在铺子附近,那么我可以与陈先生请教解字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我以后会常来这边。”

    张嘉贞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宁姚。

    张嘉贞告辞离去,转身跑开。

    陈平安快步走去,轻声问道:“怎么来了?”

    宁姚问道:“又喝酒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身的酒气,如果胆敢打死不认账,可不就是被直接打个半死?

    宁姚突然牵起他的手。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走过了店铺,走在了大街上。

    宁姚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学某人说话,“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宁姚破天荒没有言语,沉默片刻,只是自顾自笑了起来,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与食指留出寸余距离,好像自言自语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宁姚有些疑惑,发现陈平安停步不前了,只是两人依旧牵着手,于是宁姚转头望去,不知为何,陈平安嘴唇颤抖,沙哑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办?如果还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办?”

    早已不是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个背着草药箩筐孩子的陈平安,莫名其妙只是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然后很伤心。

    所有能够言说之苦,终究可以缓缓消受。唯有偷偷隐藏起来的伤感,只会细细碎碎,聚少成多,年复一年,像个孤僻的小哑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缩起来,那个孩子只是一抬头,便与长大后的每一个自己,默默对视,不言不语。

第五百九十章 连雨不知春将去

    春风喊来了一场春雨。

    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笔札的陈平安,站起身,去伸手接着雨水。

    当初在从城头返回宁府之前,陈清都问了一个问题,要不要留下一盏本命灯,如此一来,下一场大战死在南边战场,虽说会伤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条命,就是那魂魄拓碑之法,第一个步骤,比较熬人,寻常修士,吃不住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神?,责罚辖境内的鬼魅阴灵,点燃水灯山灯,以魂魄作为灯芯,厉害在长久,只说短暂的苦痛,远远不如拓碑法。

    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师堂点灯,熬过了第一步,这本命灯的最大缺点,就是耗钱,灯芯是仙家秘术打造,烧的都是神仙钱,每天都是在砸钱。故而本命灯一物,在浩然天下那边,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头仙家,才能够为祖师堂最重要的嫡传弟子点燃,会不会这门术法,是一道门槛,本命灯的打造,是第二道门槛,此后消耗的神仙钱,也往往是一座祖师堂的重要支出。因为一旦点燃,就不能断了,若是灯火熄灭,就会反过来伤及修士的原本魂魄,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凭借本命灯,重塑魂魄阴神与阳神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后的大道成就,都会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灯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山上宗门的修道之人,应对一个个“万一”的无奈之举。可不管如何,从好过修士兵解离世,魂魄飞散,只能寄希望于投胎转世,辛苦寻觅四方,再被人带回山头师门,再续香火。可这样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残缺,更换多少,看命,所以能否开窍,还得看命,开窍之后,前世今身又该到底怎么算,难说。

    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转头望去,是晏胖子一伙人,叠嶂难得也在,酒铺那边就怕下雨的日子,只能关门打烊,不过桌椅不搬走,就放在铺子外边,按照陈平安交给她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气,铺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张桌子上都摆上一坛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几只酒碗,这坛酒不收钱,见者可以自行饮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宁姚还在斩龙崖那边潜心修行,上次从大街那边返回宁府后,白嬷嬷和纳兰夜行就发现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样了,对待修行一事,认真起来。

    晏胖子是来谈陈平安与叠嶂一起入伙绸缎铺子的事情,陈三秋和董画符纯粹就是凑热闹的,人人撑伞,走入屋檐下,收起伞斜靠在墙根那边。陈平安一手持书,一手拎着椅子走入厢房,晏胖子看着干净到过份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宁家的乘龙快婿,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陈三秋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套茶具,据说是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御用,陈三秋开始煮茶,他倒是想拉着陈平安喝酒,敢吗?以后还想不想来宁府做客了?

    陈三秋煮茶的时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谢了。”

    陈平安摆摆手,桌上那本文人笔札《花树桐荫丛谈》,便是陈三秋帮着从海市蜃楼那边买来的善本书籍,还有许多殿本史书,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只是跟陈三秋这种排得上号的公子哥谈钱,打脸。

    至于同样出身头等豪门的董黑炭,就算了吧,这家伙的省钱本事,比陈平安还要出神入化,从小到大,据说兜里就没往外掏出过一颗雪花钱。陈平安都想要找人帮忙坐庄,押注董画符什么时候主动花钱,然后他与董画符合伙,偷偷大赚一笔。

    陈平安觉得有赚头,就与董画符说了这事。

    董画符摇头道:“我反正不花钱,挣钱做什么,我家也不缺钱。”

    陈平安吃瘪。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叠嶂笑得最开心,只是没笑一会儿,就听陈平安说道:“不用你花钱,我与那坐庄之人打个商量,分别可以押注你一旬之内花钱,一月之内花钱,以及一月之内继续不花钱,至于具体花多少钱,也有押注,是一颗还是几颗雪花钱,或是那小暑钱。然后让他故意泄露风声,就说我陈平安押了重注要赌你近期花钱,但是打死不说到底是一旬之内还是一月之内,可事实上,我是押注你一个月都不花钱。你看,你也没花钱,酒照喝,还能白白挣钱。”

    叠嶂觉得眼前这个二掌柜,坐庄起来,好像比阿良更心狠手辣些。

    陈三秋有些想喝酒。

    晏琢跃跃欲试,“那我也要白赚一笔,押注董黑炭不花钱!”

    陈平安斜眼道:“你当然帮着那个重金聘请来的坐庄之人,帮着稳定赌局啊,在某些奸猾赌棍们游移不定的时候,你晏胖子也是一个‘不小心’,故意请附上仆役送钱去,不曾想露了马脚,让人一是传十传百,晓得你晏大少偷偷砸了大笔神仙钱,押注在一旬之内,这就坐实了前边我押注董黑炭花钱的小道消息,不然就这帮死精死精的老赌棍,多半不会上钩的。你晏大少先前砸多少钱,还不是就在我兜里转一圈,就回你口袋了?事后你再跟我和董黑炭分账。”

    晏琢以拳击掌,“绝妙啊!”

    叠嶂跟陈三秋面面相觑。

    叠嶂刚想要入伙,不多,就几颗雪花钱,这种昧良心的钱,挣一点就够了,挣多了,叠嶂心里过意不去。

    不料陈三秋摇头道:“别想拉我下水,我良心疼。”

    叠嶂便犹豫起来。

    陈平安一脸嫌弃道:“本来就不能一招用烂,用多了,反而让人生疑。”

    陈三秋双手抱拳,晃了晃,“我谢谢你啊。”

    董画符干脆利落道:“我要五成,其余五成,你们俩自己分账去。”

    陈平安语重心长道:“黑炭啊,我听说满城的人,都知道宁姚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的事情啊,我倒是没觉得没什么,你看那范大澈,在我的地盘上骂我不说,还朝我摔碗,我记仇吗?我完全不记仇啊,如今都成了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

    董画符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方才是说你独占五成,我跟晏胖子分账。”

    后边便聊到了正事,挂在晏琢名下的那座绸缎铺子,陈平安和叠嶂打算入伙,两人都只各占一成。

    陈平安带着他们走到了对面厢房,推开门,桌上堆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色印章,不下百方,然后还有一本陈平安自己编撰的印谱,命名为“百剑仙谱印”,陈平安笑道:“印文都刻完了,都是寓意好、兆头好的喜庆文字,女子送女子,女子送给男子,男子送给女子,都极佳。铺子那边,光买绸缎布料,不送,唯有与咱们铺子预先缴纳一笔定金,一颗小暑钱起步,才送印章一枚,先给钱者,先选印章。只不过边款未刻,若要多刻些字,尤其是想要有我陈平安的署名,就得多掏钱了,铺子一成之外,我得额外抽成。女子在铺子垫了钱,往后购买衣裳布料,铺子这边亦可稍稍打折,意思一下就成,若有女子直接掏出一颗谷雨钱,砸在咱们晏大少脸上,打折狠些无妨。”

    晏琢捻起一枚印章,篆文为“最相思室”,犹豫道:“咱们这边,虽说有些大族女子,也算舞文弄墨,可其实学问都很一般,会喜欢这些吗?何况这些印章材质,会不会太普通了些。”

    陈平安说道:“如果印章材质太好,何必在绸缎铺子当彩头,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毫无意思。这些其实就是个手把件,玩赏皆可。再者,天底下其实没有不喜欢好话与好字的人,只是以前没太多机会见到。”

    陈三秋翻翻拣拣,最后一眼相中那枚印文为“心系佳人,思之念之”的小巧印章,丢了一颗谷雨钱给晏琢,笑道:“就当是放了一颗谷雨钱在你铺子里边,所以这枚印章归我了。”

    晏琢知道陈三秋在这种事情上,比自己识货多了,只是仍然不太确定,说道:“陈平安,入伙一事,没问题,你与叠嶂一人一成,只不过这些印章,我就担心只会被陈三秋喜欢,我们这边,陈三秋这种吃饱了撑着喜欢看书翻书的人,到底太少了,万一到时候送也送不出去,卖更卖不出去,我是无所谓,铺子生意本来就一般,可如果你丢了脸,千万别怪我铺子风水不好。再就是不买东西先掏钱,真有女子愿意当这冤大头?”

    陈平安从别处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晏琢,笑道:“你拿去后翻阅几遍,照搬就行了,反正铺子生意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董画符突然说道:“我要这方印章。”

    陈平安瞥了眼,自己刻的印章,一眼便知,朱文是那“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

    晏琢笑道:“这就掏钱了?那还怎么坐庄?”

    董画符说道:“原本四一分账,现在我三你二。”

    晏琢毫不犹豫道:“成交!”

    叠嶂也在那边翻看印文。

    有那“清澈光明”。

    还有“少年老梦,和风甘雨”。

    “一生低首拜剑仙”。“身后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鸣,啾啾莺飞,依依不舍”。

    “天下此处剑气最长”。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在叠嶂翻出最后这枚印章的时候,晏琢突然红了眼睛,对陈平安颤声说道:“这枚印章,我如果想要,怎么算账?”

    叠嶂惊讶,董画符也错愕。

    陈三秋却有些神色感伤。

    晏琢的父亲,没了双臂之后,除了那次背着身受重伤的晏胖子离开城头,就不会去城头那边登高望远。

    陈平安轻轻从叠嶂手中拿过印章,递给晏琢,“做生意,讲究的是亲兄弟明算账。这枚印章我送你,又不是买卖,不谈钱。”

    宁姚来这边的时候,刚好在院门口遇到晏胖子他们撑伞离开,宁姚跟陈平安一起走入院子后,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下,宁姚便去了那间搁放印章的厢房,坐在一旁,拿起一枚印章,“你这些天就忙活这个?不只是为了挣钱吧?”

    陈平安摇头道:“确实不为挣钱。”

    宁姚说道:“方才白嬷嬷说了,辅佐第四件本命物炼化的天材地宝,差不多暗中收集完毕了,放心,宁府库藏之外的物件,纳兰爷爷亲自把关,肯定不会有人动手脚。”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该加把劲了,每天置身于一堆金丹前辈之中,战战兢兢,害得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陈平安是在北俱芦洲狮子峰破的柳筋境瓶颈,如今是修士四境骨气境,儒家修士在此境界,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养气功夫最出众。至于练气士第五境,“人生天地间,体魄为熔炉”的筑庐境,佛道两家的练气士,优势更大。三教之所以超乎其余诸子百家,这两境的各自优势,十分显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修士下五境,虽然境界低,却被誉为登山五境,是大道根本所在。

    此后能否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就像纯粹武夫能否打破第三境这道生死关,至关重要。

    宁姚趴在桌上,一枚一枚印章看过去,缓缓说道:“府门洞开,开窍纳气,人身小天地,气海纳百川,即为洞府境,从这一刻开始,修道之人,才可以真正有序炼化天地灵气,人体三百五十六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静待修士登山结庐修道。像我们剑气长城,能否孕育而生先天剑胚,是天才与常人的分水岭,同理,在蛮荒天下,妖族能否早早化作人形,以人之姿修行炼气,也很关键。在洞府境这一层,男子修士,开九窍,就能跻身观海境,女子要困难些,需开十五窍,所以洞府境女修的数量,要远远多于男子,只不过观海境的女修,往往战力大于男子。”

    “你比较特殊,已经有了三座本命窍穴,又有三处窍穴,被剑气浸染多年,加上剑气十八停的往返,又有初一、十五坐镇其中两座,这就算五座半了。等到你炼化其余两件本命物,凑足五行之属,那就是开辟出了七座半洞府,只要你跻身洞府境,说不定很快就可以破境,成为观海境。洞府境,本来就是说府门大开,八方迎客,寻常修士在此境,会很煎熬,因为受不住那份灵气如潮水倒灌的折磨,被视为水灾之祸殃,魂魄与肉身一个不稳,修行路上,往往要走三步退两步,举步维艰,你最不怕这个。随后的观海境,对你也不算什么大关隘,你同时是纯粹武夫,还是金身境,一口真气流转极为迅猛,修士本该通过一点点灵气积攒,开辟、扩充道路,在你这边,也不是什么难题。只有到了龙门境,你才会有些麻烦。”

    陈平安笑道:“难为你了。”

    这些琐碎,肯定是她从纳兰夜行那边临时问来的。

    因为宁姚自身修行,根本无需知晓这些。

    宁姚捻起一枚印章,攥在手心,晃了晃,随口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那就当我没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放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那些印章。

    屋外雨水不停,最近一个月,下雨较多。

    连雨不知春将去。

    陈平安侧过头,望向窗外,家乡那边,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有一次师徒二人坐在登山台阶上,裴钱看风吹过松柏,树影婆娑,光阴缓缓,她偷偷与自己师父说,只要她仔细看,世间万物,无论是流水,还是人的走动,就会很慢很慢,她都要替它们着急。

    裴钱也会经常与暖树和米粒一起,趴在竹楼二楼栏杆上,看着下雨或是下雪,看那些挂在屋檐下的冰锥子,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打个稀烂,然后询问朋友自己剑术如何。米粒偶尔被欺负得厉害了,也会与裴钱怄气,扯开大嗓门,与裴钱说我再也不跟你耍了。估摸着山脚的郑大风都能听见,然后暖树就会当和事佬,然后裴钱就会给米粒台阶下,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不过陈平安在落魄山上的时候,裴钱是绝对不敢将床单当作披风,拉着米粒四处乱窜的。

    到了剑气长城这边,其实如果用心去看,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活泼可爱。

    比如陈平安有些时候去城头练剑,故意驾驭符舟落在稍远处,也能看到一排孩子趴在城头上,撅着屁股,对着南边的蛮荒天下指指点点,说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或者忙着给剑气长城的剑仙们排座位比高低,光是在董三更、陈熙和齐廷济三位老剑仙当中,到底谁更厉害,孩子们就能争个面红耳赤。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所有剑仙,那就更有得吵架了。

    听说郭竹酒在家里边,也没少练拳,朝手掌呵一口气,驾驭灵气,嚷一句看我这一手烈焰掌,哼哼哈哈,一套拳法,从家族大门那边,一路打到后花园,到了花园,就要气沉丹田,金鸡独立,使出旋风腿,飞旋旋转十八圈,必须一圈不多一圈不少,可怜那些郭稼剑仙精心培育的名贵花卉,拳脚无眼,遭殃极多,折腾到最后,整座郭府都有些鸡飞狗跳,都要担心这丫头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说不定郭稼剑仙已经后悔将这个闺女禁足在家了。

    如今陈平安再去酒铺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张嘉贞偶尔会来,那个最早捧陶罐要学拳的屁大孩子,是最早凑到小板凳旁边的,所以比起同龄人,多听了好多个山水神怪故事,听说靠这些个谁都没听过的故事,他如今跟隔壁巷子一个漂亮丫头,混得挺熟,一次玩过家家的时候,终于不再是只当那轿夫、马夫杂役什么的,他与那个小姑娘总算当了回丈夫媳妇。后来在陈平安身边蹲着一起嗑瓜子的时候,孩子傻乐呵了半天。

    屋内,寂静无声,无声胜有声。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趟城头,依旧无法走入剑气三十步内,所以小师弟还是小师弟,大师兄还是大师兄。

    练剑完毕,左右询问远处那个取出瓶瓶罐罐涂抹膏药的可怜家伙,有无捎话给先生。

    最近两次练剑,左右比较有分寸。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

    左右便问道:“酒铺生意如何?”

    陈平安说道:“很好。”

    左右转过头。

    陈平安立即亡羊补牢:“不过还是劳驾师兄帮着锦上添花。”

    左右这才没破罐破摔,开始转移话题,“之前与你说的天问天对,可曾读过?”

    陈平安点头道:“都已经读过。”

    左右说道:“你来作天对,答一百七十三问。”

    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左右淡然道:“可以开始了。若有不知,就跳过。”

    陈平安硬着头皮一一解题,勉勉强强答了约莫半数问题。

    左右说道:“答案如何,并不重要。在先生成圣之前,最负盛名的一场辩论,不过是争吵两件事,第一件正是‘如何治学’,是一事一物着手,日积月累,缓缓建功。还是首要先立乎其大者,不可盲目沉浸在支离事业中。其实回头来看,结果如何,重要吗?两位圣贤尚且争执不下,若真是非此即彼,两位圣贤如何成得圣贤。当时先生便与我们说,治学一事,邃密与简易皆可取,少年求学与老人治学,是两种境界,少年先多思虑求邃密,老人返璞归真求简易,至于需不需要先立下大志向,没那么重要,早早立了,也未必当真立得住,当然有比没有还是要好些,没有,也无须担心,不妨在求学路上积土成山。世间学问本就最不值钱,如一条大街豪门林立,花圃无数,有人栽培,却无人看守,房门大开,满园烂漫,任君采撷,满载而归。”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博闻,师兄强识。”

    左右忍不住转头,问道:“你就从没有在先生身边久留过,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套话?”

    陈平安有些委屈,“书上啊。尤其是先生著作,我已经烂熟于心。”

    左右板着脸道:“很好。”

    演武场芥子小天地当中,陈平安与纳兰夜行学剑。

    说是学剑,其实还是淬炼体魄,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法子,最早是想让师兄左右帮忙出剑,只是那位师兄不知为何,只说这种小事,让纳兰夜行做都行。结果饶是纳兰夜行这样的剑仙,都有些犹豫不决,终于明白为何左右大剑仙都不愿意出剑了。

    因为按照陈平安的说法,即便初见之人是剑仙,陈平安自己也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依旧有些凶险,会有意外。

    一个不小心,陈平安就得在病榻上躺个把月,这可比事后白骨生肉要凄惨多了。

    陈平安希望纳兰夜行依次出剑,从上往下,契合“二十四节气”之法,帮忙打熬脊椎骨这条人身大龙的大小窍穴。

    颈椎起始,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中枢,悬枢,命门,腰阳关……这些关键窍穴,尤其需要出剑,以剑气与剑意淬炼这条路径和关隘。

    因为还要配合一口纯粹真气的火龙游走,陈平安也不可能站着不动,那是死练练死,加上各座气府之内,灵气残余的多寡不同,所以愈发考验纳兰夜行的出剑精准程度。

    宁姚坐在斩龙台凉亭那边,今天董不得与董画符一起来宁府做客,她说是想要跟陈平安讨要一枚印章,晏胖子那铺子实在太黑心,还不如直接跟陈平安购买。

    陈平安与纳兰夜行的练剑,也没有刻意对董不得隐藏什么。

    去年大街接连四场,陈平安的大致底细,董家在内的大族豪门,其实心中有数。

    董不得身姿慵懒歪斜,趴在栏杆上,问道:“宁姚,他这么练,你不心疼啊。”

    宁姚没说话。

    这次练剑,纳兰夜行极其小心翼翼,所以收效不大。

    陈平安本来就没想要什么立竿见影的裨益,与纳兰夜行一起离开演武场,然后独自走上斩龙崖。

    董不得说了她以及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想要一枚自用藏书印,印文她们想不好,都交由陈平安定夺。董不得还带来了三块足可雕琢出印章的美玉,说是一枚印章一颗小暑钱,刻出印章外的多余材质,就当是陈平安的工钱。

    陈平安又不傻,钱有这么好挣吗?所以立即望向宁姚,宁姚点点头,这才答应下来。这一幕,把董不得给酸得不行,啧啧出声,也不说话。

    董不得此次登门,还说了一件与宁府有丁点儿关系的趣事,倒悬山那边,近期来了一伙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历练修士,由一位以前来此杀过妖的剑仙领头护送,一位元婴练气士负责具体事务,领着七八个来自不同宗门、山头仙府的年轻天才,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练剑,约莫会待上三五年功夫。据说年纪最小的,才是十二岁,最大的,也才三十岁出头。

    到了倒悬山,直接住在了与猿揉府齐名的四座私宅之一梅花园子,一看就来头不小。

    剑气长城董不得这些年轻一辈,大的山头其实就三座,宁姚董黑炭他们这一拨,当然如今多出了一个陈平安。

    然后就是齐狩他们一拨,再就是庞元济、高野侯这拨,相对前两者,比较分散,凝聚力没那么强,这些年轻剑修,大多是市井出身,但是只要有人号召,愿意聚在一起,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都不容小觑。

    只要有浩然天下的年轻人来此历练,前有曹慈,后有陈平安,都得过三关,是老规矩了。

    但是谁来负责把守这三关,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讲究,例如从土神洲那边来的天之骄子,都是齐狩与朋友们负责待客。

    宁姚这座小山头,则不太喜欢这套,偶尔陈三秋会露个面,凑个热闹,不过十多年来,陈三秋也就出手两次。宁姚更是从未掺合过这些小打小闹。

    只是先前齐狩一伙人给陈平安打得灰头土脸,而且连庞元济也没逃过一劫,所以此次三关,宁姚这边,按照道理,得有人出马才行。像这种成群结队来剑气长城历练的外乡人队伍,往往是与剑气长城各出三人,当然对阵双方,如果谁能够一人撂倒三人,才叫热闹。

    从一个被人看热闹的,变成看热闹的人,陈平安觉得挺有意思,就问能不能把战场放在那条大街上,照顾照顾自己的酒铺生意。

    董不得笑道:“地点放在哪里,历来很随意,没个规矩的,一般是看最后守关之人的意思。你要是愿意出手,别说是那条大街,放在叠嶂铺子的酒桌上都没问题。”

    陈平安摇头道:“要是我给人打伤了,挣来的那点酒水钱,都不够我的药钱。我们那酒铺是出了名的价格低廉,都是挣辛苦钱。”

    董不得笑容玩味。

    这家伙还真是跟传闻如出一辙,脸皮可以的。

    董画符说道:“范大澈好像准备打第一场架,三秋估摸着也会陪着,第三人,可能是高野侯,也可能是司马蔚然,暂时还不好说。”

    陈平安问道:“对方那拨剑修天才,什么境界?”

    至于司马蔚然,陈平安知道,也是金丹剑修,只不过比起庞元济和高野侯,还是略逊半筹。不过前些年她一直在闭关,而且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她有两位传道之人,一位是隐官一脉的巡察剑仙竹庵,还有一位来历更大,是位负责镇守牢狱的老剑仙,有传闻说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是妖族出身。不知道如今出关的司马蔚然,会不会相较于高野侯,能够后来者居上。

    董画符愣了愣,“需要知道吗?”

    董不得附和道:“不需要知道吧。”

    陈平安看了眼宁姚,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态度,便无奈道:“当我没说。”

    那拨来自中土神洲的剑修,走过了倒悬山大门,下榻于城池内剑仙孙巨源的府邸。

    剑仙孙巨源的家族,如晏家差不多,跟浩然天下的生意往来频繁,所以交友广泛。

    只不过孙巨源当下应该有些头疼,因为这帮客人,到了剑气长城第一天,就放出话去,他们会出三人,分别三境过三关,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输了一场就算他们输。

    这天陈平安在铺子那边喝酒,宁姚依旧在修行,至于晏琢陈三秋他们都在,还有个范大澈,所以二掌柜难得有机会坐在酒桌上喝酒。

    铺子生意好,蹲路边喝酒的剑修都有十多个,一个个骂骂咧咧,说这帮外乡来的小崽子,真是不要脸,太他娘的嚣张了,厚颜无耻,鸡贼小气……

    不知为何,说这些话的时候,酒鬼们唾沫四溅,义愤填膺,却一个个望向那个青衫白玉簪的二掌柜。

    陈平安笑眯眯道:“大掌柜,咱们铺子的竹海洞天酒,是该提一提价格了。”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然后哀鸿遍野。

    叠嶂得了二掌柜的眼神示意,摇头道:“不加价,加什么价,钱算什么!”

    有酒客直接喊道:“就凭大掌柜这句公道话,再来一壶酒!”

    很快又有人纷纷嚷着买酒。

    叠嶂笑道:“你们自己拿去。”

    晏琢瞥了眼那个率先加酒的家伙,再看了看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托儿?”

    陈平安微笑点头,答道:“我还治不了这帮王八蛋?托儿遍地,防不胜防。”

    然后陈平安对范大澈说道:“这群外乡剑修不是眼高于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在算计你们,他们一开始就占了天大便宜,还白白得了一份声势。若是三战皆金丹,他们才会必输无疑。所以对方真正的把握,在于第一场观海境,那些中土剑修当中,必然有一个极其出彩的天才,不但最有希望赢,说不定还可以赢得干脆利落,第二场胜算也不小,哪怕输了,也不会太难看,反正输了,就没第三场的事情了,你们憋屈不憋屈?至于第三场,对方根本就没打算赢,退一步万说,对方能赢都不会赢,当然,对方还真赢不了。范大澈,你是龙门境,所以我劝你最好别出战,但如果自认输得起,也就无所谓了。”

    范大澈果断道:“输不起。”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佩服。不愧是陈三秋的朋友。”

    陈三秋无奈道:“关我屁事。”

    然后大街那边,走来了几位年轻人,也有少年少女,直奔这座酒铺而来,只不过也就只是买酒,但是有位少年买了一壶五颗雪花钱的青神山酒水,边走边揭了泥封,嗅了嗅,不过是以中土神洲的浩然天下大雅言笑道:“看来我回了浩然天下,得走一趟竹海洞天,说有人打着山神夫人的幌子卖酒,都卖到了剑气长城,真是本事。”

    晏琢望向陈平安,问道:“能忍?”

    陈平安点头笑道:“可以忍。”

    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转头望向店铺酒桌那边,笑道:“文圣一脉,不忍又能如何。”

    一瞬间。

    这个身材魁梧的背剑少年,被一袭青衫给五指抓住头颅,高高提起,那人一手负后,侧过头,笑问道:“你说什么,大声点说。”

第五百九十一章 宁姚出剑会如何

    (哦豁,剑来的24小时追订37000了。)

    从中土神洲而来的这拨外乡剑修,总计五人。

    除了拎酒少年,还很镇定自若,其余三人都稍稍后退,随时准备祭出飞剑,其中一人,二十岁出头,神色木讷,无论是退避,还是牵引灵气准备出剑,都比同伴慢了半步。还有一位少女,亭亭玉立,对襟彩领,外罩纱裙,点缀百花,是中土神洲女子修士颇为喜好的玉逍遥样式。她最早伸手按住腰间长剑。

    至于最后一人,当然就是被陈平安悬空提起的那个背剑少年,被陈平安禁锢住后,拳意罡气压制,后者几处关键窍穴的灵气不得出,试图冲关,破门而去,却一次次被击退,竟是无法动弹,一来二去,脸色涨红,转为青紫色,就像一条挂在墙上晒着的死鱼,估计此刻心中的羞愧,半点不比杀意少。

    陈平安问道:“他不愿意说,你替他说?”

    拎酒少年笑容灿烂,“他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啊。”

    陈平安笑问道:“亚圣一脉,耳朵都这么不灵光吗?”

    那名少女怒道:“陈平安,你给我放开蒋观澄!别以为在剑气长城这边小有名气,就可以肆意妄为!一言不合,你就要杀人吗?!文圣一脉的弟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好脾气!先有崔??欺师灭祖,后有左右,毁了多少中土神洲的先天剑胚!我那师伯……还有你,陈平安!身为儒家门生,文圣高徒,竟然在这里操持贱业,亲自卖酒!斯文扫地!”

    说到师伯处,少女咬牙切齿,眼眶当中竟是莹莹泪光,等到重新提及陈平安,立即就恢复正常,尤其愤懑恼火。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种当面指摘,指着鼻子骂人的,他反而还真不太在意。再说了又不是骂先生,骂先生的学生、自己的师兄们而已,他是先生一脉的老幺,还需要他这小师弟去为师兄们仗义执言?

    为国师崔??说几句公道话?还是为师兄左右打抱不平?需要吗?陈平安觉得不需要,一个要一洲即一国,阻滞妖族北上,阻止妖族一鼓作气吞并桐叶、宝瓶和北俱芦洲三洲版图。一个要成为浩然天下之外的所有天下,剑术最高,其实都很忙。至于他陈平安,也忙。

    习武练剑炼气读书,即将炼化第四件本命物,外加挣钱坐庄刻印章,能不忙吗?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小姑娘的言语,无论有理无理,道理够不够大,终究没有什么用心险恶的那种坏心。

    那么陈平安就可以理解,并且接受。

    “朱枚,怎么跟陈先生说话的。”

    少年教训了一句少女,然后继续笑眯眯与陈平安言语,“陈先生辈分高,晚辈聆听教诲,陈先生无论说什么,晚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有啊,陈先生手中这位蒋观澄,是我们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苦夏剑仙又是我们家乡那边,某位十人之一的师侄,很麻烦的。当然了,陈先生的师兄,左大剑仙,晚辈仰慕已久,如今左大剑仙就在剑气长城练剑,想来不用太过担心。不过天下剑仙是一家,伤了和气,终究不美。”

    陈平安问道:“你是观海境剑修?第一战人选?”

    少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是宝瓶洲人氏,该不会帮着剑气长城剑修守关吧?”

    少年剑修与陈平安,一个用浩然天下大雅言,一个用剑气长城这边的方言。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

    陈平安轻轻一推,将那高大少年摔出去十数丈,抱怨道:“长这么高个儿,害我垫脚半天。”

    然后陈平安看着这个拎酒的有趣少年,“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的境界,在咱们这儿逛荡,再说些有的没的,真不怕吓死我们这些胆小的,境界低的?”

    陈三秋用家乡方言,与四周酒客们解释两人的对话内容。

    酒铺那边口哨声四起,尤其是蹲着喝酒的酒鬼与光棍们,很是配合二掌柜。他娘的以前只觉得二掌柜抠搜鸡贼,没想到跟这帮中土神洲小崽子一对比,好一个玉树临风。以前真是冤枉了二掌柜,以后来此喝酒,是不是菜碟酱菜少拿些?何况靠吃酱菜从二掌柜身上,好不容易占点便宜,事后总觉得不太妥当,吃多了,容易多喝酒。

    陈平安转头望向铺子那边,笑问道:“不如我就以四境修士的身份,来守第一关?你们要是都押注我输,我就坐这个庄了。”

    酒客们人人竖起中指,笑骂不已,很不客气,还有人直接为那帮外乡剑修加油鼓劲,说这咱们这二掌柜除了卖酒写对联,其实屁本事没有,真要打起来,三两拳撂倒,怕什么,身为外乡中土剑修,就该拿出一点英雄气概来,那陈平安就是从宝瓶洲这种小地方来的,任毅溥瑜齐狩庞元济,这四个家伙,是合起伙来坐庄呢,故意输给陈平安这个王八蛋的,你们只要不是傻子,就千万别信啊。

    那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冷笑道:“原来不光是卖酒的酒鬼,还是个赌棍,文圣老先生,真是瞎了眼,才找到你这么个关门弟子!”

    陈平安微笑道:“喝酒,赌钱,杀妖,确实不值一提,都是你们中土神洲修士眼中,很不入流的事情。”

    这句话一说出口,陈三秋那边一个个闹哄哄大声喝彩,拍桌子敲筷子。

    朱枚被噎的不行。

    而且内心深处还有些畏惧,就好像自己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小天地。

    因为陈平安虽然离着那些剑气长城的大小剑修有些远,但好像这个名不副实的文圣小弟子,与他身后那些剑修,遥遥呼应。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这句话没道理在何处吗?就在于喝酒赌钱两事,在浩然天下,确实不该是读书人所为,就因为我故意扯上杀妖一事,你便无言以对了,因为你还是个有点良心的中土剑修,诚心觉得杀妖一事,是壮举。故而才会理亏心虚。其实不用,世间讲理,需有个先后,有一说一,大小对错,不可相互涵盖抵消,比如你若是先承认了杀妖一事,极对,对了万年,再来与我讲酒鬼赌棍的极其不对,你看我认不认?如何?我文圣一脉,是不是脾气当真不错,还愿意讲道理?”

    少女瞪大眼睛,脑子里一团浆糊,眼前这个青衫酒鬼,怎么说出来的混账话,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阵火大啊。

    陈平安最后对那个再没了笑意的拎酒少年说道:“放心,我不会以四境练气士的身份,守这第一关。为什么?不是我不想教你做人,教你好好说话,而是我尊敬你们身为中土剑修,却愿意来剑气长城走上一遭,好歹愿意亲眼看一看那座蛮荒天下。外乡修士走三关,是公事。你我之间,是私人恩怨,以后再说。”

    陈平安走回酒铺那边。

    有个下筷如飞吃酱菜的汉子喊道:“二掌柜,威风大了,请客喝酒,庆贺庆贺?”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拜托诸位剑仙要点脸啊,赶紧收一收你们的剑气。尤其是你,叶春震,每次喝一壶酒,就要吃我三碟酱菜,真当我不知道?老子忍你很久了。”

    那汉子双指捻起地上那只剩下半碟的酱菜,“还你?”

    陈平安哑口无声。

    那汉子洋洋自得,他娘的老子不要脸起来,自己都怕,还怕你二掌柜?再说了,还不是跟你二掌柜学的?

    陈平安咳嗽一声,没有落座,拍了拍手掌,大声道:“咱们铺子是小本买卖,本来打算近期除了酱菜之外,每买一壶酒,再白送一碗阳春面,这就是我打肿脸充胖子了,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反正阳春面也不算什么美食,清汤寡淡的,也就是面条筋道些,葱花有那么几粒,再加那么一小碟酱菜倒入其中,筷子那么一搅拌,滋味其实也就凑合。”

    叶春震立即就算四周酒鬼眼神如飞剑。

    因为谁都知道与二掌柜讲理,讲不过的。

    叶春震一咬牙,“二掌柜,来一壶好酒,五颗雪花钱的!今儿不小心稍稍多吃了些酱菜,有点咸了,喝点好酒,压一压。”

    “好嘞,叶老哥等着。”

    那家伙屁颠屁颠去铺子拿好酒,不忘转头笑道:“过两天就有阳春面。”

    背剑少年蒋观澄已经被搀扶起身,以剑气震碎那些拳意罡气,脸色好转许多。

    朱枚轻声问道:“严律,你没事吧?”

    名叫严律的拎酒少年,轻轻摇头,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如果对方借机守关,我才会有事,会被君璧骂死的。”

    朱枚轻声埋怨道:“你也真是,由着蒋观澄来这边胡闹,君璧叮嘱过我们的,到了孙剑仙府邸后,不要轻易外出。”

    一身素雅长袍的少年转头望去一眼酒铺,很快收回视线。

    那种乱糟糟的氛围,他不喜欢,甚至是厌恶。

    修道之人,没有半点洁身自好,没有半分山上仙气。

    严律拎起手中的那壶青神山酒,笑道:“我这不是想要知道这仙家酒酿,到底与青神山有无渊源嘛。我家老祖,每次竹海洞天的青神宴,都会参加。”

    朱枚白眼道:“就你严律最喜欢翻家谱和老黄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祖上有多阔。蒋观澄的家族与师门传承,又不比你差,你见他吹嘘过自己的师伯是谁吗?不过他就是脑子不好使,听风就是雨,做什么事情都不过脑子的,稍稍给人撺掇几句,就喜欢炸毛。真当这儿是咱们家乡中土神洲啊,此次赶来剑气长城,我家老祖叮嘱了我好些,不许我在这边摆架子,乖乖当个哑巴聋子就成,唉,算了,我也没资格说这些,方才我就没少说话。说好了,你不许去君璧那边有什么说什么,就说我从头到尾都没讲话。君璧唉,才观海境,可他生气的时候,多可怕,我还好,反正境界不高,瞧瞧你们,还不是一个个照样学我噤若寒蝉。”

    严律神色微微不太自然。

    如果她不是有个家族叔祖,如今是流霞洲的书院山主,而且据说朱枚自幼就福报深厚,与他们所在王朝的一尊大岳女子山君,签订过一桩古怪山盟契约,没这两重关系的话,严律还真想给她一个大耳光,让她长点记性,说点人话,不至于句句戳人心窝子。

    酒桌这边。

    叠嶂也是刚刚听说铺子要白送一碗阳春面,等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道:“又要做阳春面,又要管生意,我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陈平安笑道:“乐康那小屁孩的爹,听说厨艺不错,人也厚道,这些年也没个稳定营生,回头我传授给他一门阳春面的秘制手法,就当是咱们铺子雇佣的长工,张嘉贞有空的时候,也可以来酒铺这边打短工,帮个忙打个杂什么的,大掌柜也能歇着点,反正这些开销,一年半载的,加在一起,也不到一碗酒水的事情。”

    叠嶂笑着点头,尤为开心,半点不比挣钱差了。

    陈三秋晏胖子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这些都是陈平安会想会做的事情。

    不过范大澈就有些纳闷,玩笑道:“陈平安,你是真不嫌麻烦啊?你到底怎么有的如今修为?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喊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紧张,“干嘛?”

    陈平安循循善诱道:“你看与这么多金丹前辈一起喝酒,这么小一张桌子,就有三秋,晏胖子,黑炭,叠嶂,多大面儿,结果只喝最便宜的酒水,不妥当啊。”

    范大澈不太情愿当这冤大头,因为桌上还有个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小声说道:“那个拎酒少年,如果我没有看错猜错,应该是负责打第二场的人,与你一般是龙门境。人家年纪才多大,你要是输了,得丢多大的脸。”

    范大澈便与大掌柜叠嶂要了一壶好酒,只是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一定会有第二场?”

    陈平安想了想,解释道:“如果绿端没被郭剑仙禁足在家中,还不好说。现在嘛,肯定会有第二场。理由很简单,中土剑修最要脸。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这边的观海境守关之人,是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对吧?她只上过一次城头,暂时尚未去往南边战场,高幼清的资质当然很好,但是就厮杀经验与飞剑杀力而言,剑气长城的金丹剑修,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同龄人,足可甩开对方几条街,但是金丹之下,优势当然也不小,却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大。何况中土神洲,天才辈出,那蒋观澄是中土十人之一的徒孙辈,师父还是同行的剑仙苦夏,依旧在这一行人当中,不算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物,由此可见,高幼清会输。而那拎酒少年,分明也不是那座山头的主事人,我先前出手之后,只看对方其余同伙一个个紧张万分,下意识就想要帮忙,也未曾人人同时望向那个拎酒少年,就可以推断出那个拎酒少年,远远未能服众,不是什么主心骨。不是主心骨,哪敢拉着所有年轻天才,赌上中土神洲剑修的脸皮,打那三架?孙剑仙府邸,肯定另有其人,是让他们心中认定的领袖人物,我估计是一个年纪小境界低、战力却极其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怎么个了不起?就是能够让高出一两个境界的同行剑修,都愿意听命于他。所以此次三关规矩,是那人的手笔无疑。毕竟苦夏剑仙,曾经来过剑气长城,不至于如此无聊,那名元婴剑修,更不敢如此,说句难听的,这帮小少爷大小姐,真是一位元婴修士可以罩得住。这就又可以从侧面佐证那个年轻剑修的心智不俗,能够让一位剑仙和元婴前辈都听之任之。”

    范大澈听得一惊一乍,“陈平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行人的来历?还是说倒悬山那边有消息传到了宁府?”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叠嶂翻了个白眼,很想提醒范大澈,千万别猜,会心累的。

    晏琢问道:“如今有不少人坐庄在赌这个,咱们?”

    陈平安摇头道:“押注自己人输,挣来的神仙钱,拿着也窝心。”

    范大澈递过酒碗,“就凭这句话,我这壶酒,买了不亏。”

    陈三秋补了一句,“反正也是跟我借的钱。”

    晏琢赞叹道:“范大澈,可以的可以的。与董黑炭有异曲同工之妙。”

    董画符摇头道:“比我还是要差些。”

    范大澈举起酒碗,满脸笑意,“那就一起走一个?”

    一桌人都举起酒碗,纷纷饮酒。

    陈平安独自返回宁府的路上,遇上了一位儒衫男子,君子王宰。

    王宰言语简明扼要,询问了一些关于剑修黄洲的事情,也与陈平安说了一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勘验过程。

    再简而言之,就是黄洲之死,专门负责这类事务的隐官一脉,两位剑仙都不愿太过追究,但是黄洲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并无定论,最少没有确凿证据。故而你陈平安打杀黄洲,可以不受责罚,但是隐官一脉,还有他王宰,绝对不会帮忙证明清白,以后任何风言风语,都需要陈平安自己承受。言语最后,王宰也说了些黄洲在街巷那边的事情,他会负责收尾,照顾抚恤一些老幼,稍稍劳心劳力而已。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偏不倚,为何如此?”

    王宰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与茅先生是故交好友,曾经一起远游求学,一直以茅先生未能去礼记学宫砥砺学问,视为生平憾事。”

    陈平安心中了然,抱拳作揖。

    王宰只得还以揖礼。其实此举不太合适,只不过自己先前那点心思,未必逃得过隐官大人与竹庵、洛衫两位剑仙的法眼,也就无所谓了。

    王宰突然笑道:“听闻陈先生亲自编撰、装订有一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枚印章,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我有个同窗好友,名字中有煜字,刚好可以送给他。”

    称呼年轻人为陈先生,君子王宰并无半点别扭。

    陈平安笑道:“我与晏琢打声招呼,王先生若是不嫌弃绸缎铺子的脂粉气,只管自取。若是觉得麻烦,我让人送去王先生的书斋,稍稍劳力而已,连劳心都不用。”

    王宰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了。若有边款与署名,更佳。”

    陈平安说道:“举手之劳。”

    王宰问道:“知道为何我愿意如此?其实我大可以保持沉默即可,就已经心中无愧先生与茅先生的友谊。”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

    王宰感慨道:“不知才好,大善。”

    王宰告辞离去,儒衫风流。

    陈平安回了宁府,先在演武场那边站立片刻,看着宁姚在凉亭中修行,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是一幅美好画卷,足可悦畅心神。

    此后才回到自己的小宅厢房,陈平安继续刻印章,那部极为粗糙的百剑仙印谱,以后肯定还要重新装订一本,百剑仙印谱,又不是真的只有一百枚印章。

    桌上先前那百余印章,都已经被晏琢一股脑拿去铺子,当那镇店之宝了。

    这会儿摆在桌上的,依旧是素章居多,刻字印章寥寥无几。

    对于陈平安而言,刻章一事,除了用以静心,也是对自己所学学问的一种复盘。

    此外,如何将自己的那点学问,以几字十几个字,连同材质普通的印章“送”出去,并且让人心甘情愿拿走,甚至是专程花钱买走,难道是一门小学问?其实很大。

    剑气长城历史上,礼圣与亚圣两脉的那么多圣人、君子贤人,一位位来而复走,甚至有些就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难道那些浩然正气的读书人,不希望剑气长城这边,有那琅琅书声?只不过各有苦衷,各有为难,各有束缚,使得他们最终无法真正推广开来儒家学说。当然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份本事,一样只能做些眼前事,手边事罢了。

    陈平安手持刻刀,缓缓刻下一枚印章篆文,观道观道观道。

    先前董不得与几位朋友的私家藏书印,陈平安其实一开始不太愿意接下生意,但是宁姚点头,他才点的头。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风高月明,就可以全然不去注意。

    当然董不得故意当着宁姚的面,与陈平安提及此事,也是董不得的聪明之处。

    那几方美玉私章,陈平安刻得规规矩矩,在雅致与文气两个说法上,多下功夫。既然是实打实的买卖,就得童叟无欺,先前与董黑炭在铺子那边喝酒,就说他姐姐觉得很不错,以后有机会还会帮着拉拢生意,但是她董不得要抽成,只不过陈平安婉拒了。董画符也无所谓,本就不希望自己姐姐隔三岔五往宁府跑,跑多了,天晓得又要传出去什么混帐话,吃苦头的,会先是陈平安,但最后苦头最大的,肯定还是他董画符,陈平安在宁姐姐那边受了气,不找他董画符算账找谁?

    他又不是不知道陈平安怎么对付的范大澈,给人揍了一顿,范大澈还挺开心,范大澈傻了吧唧的,他董画符又不傻。

    先前多出来的那些美玉边角料,董不得不愧是董家嫡女,她的朋友也都不小家子气,说好了送给陈平安作为刀工费用,还真就给陈平安雕刻成极小极小的小章,约莫十余方,但是篆文偏偏繁密,其中一方,甚至多达百余字,这些印章材质,可不是寻常白玉,而是仙家材宝当中极负盛名的霜降玉,陈平安得用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刻字才行,当然不会当作绸缎铺子的彩头送人,得客人拿真金白银来买,一方私章一颗小暑钱,恕不杀价,爱买不买。

    兴许是觉得剑气长城这边,会去逛绸缎铺子的富贵女子,未必解得其妙,这枚初看好似重复“观道”三遍的印章,多半要吃灰很久。

    陈平安便换了一枚素章来雕琢,刻了八个字:花月团圆,神仙眷侣。

    陈平安抖了抖印章,还低头吹了口气,在手心掂量一番,很是心满意足,就这刀工,就这寓意,这枚印章若是没人争抢,老子就不姓陈。

    铺子那边的生意,不能光有女子掏钱,得有男子去买,那才算自己这绸缎铺子二掌柜的真本事,于是陈平安略作思量,吹着小口哨,又优哉游哉刻了一枚印章: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盏灯。

    剑仙孙巨源府邸那边。

    朱枚与蒋观澄低着脑袋,站在一座凉亭台阶下,其余严律等人,也没敢有什么笑脸。

    凉亭内,是一位正在独自打谱的少年,名为林君璧。

    棋盘与棋罐都是少年自己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皆是一等一的山上重宝,传闻最早是白帝城珍藏之物,后来辗转到了林君璧手上。其中两只棋罐,分别有两句铭文“在在处处,神灵护持”,“人人事事,天心庇护”。而棋盘之上的众多黑白棋子,如两种剑光熠熠,一颗颗各自生出不同色泽的剑气,棋盘中棋局对峙,棋盘上又有剑气纵横交错。

    林君璧每次捻子落在棋盘,光是绕过那些纠缠剑气的落子轨迹,便让人眼花缭乱,直通神意。

    林君璧其实并未训斥两人,只是听了一遍事情经过,问了些细节,不过朱枚和蒋观澄两人自己比较担惊受怕。

    很难想象,林君璧其实是一位山泽野修出身,只是后来的人生经历,短短几年,便显得太过精彩绝艳,使得旁人很容易忽略这位少年的市井身世。

    林君璧看了眼棋局,再看了眼摊放在边的棋谱,转头对众人笑道:“不用紧张,棋局依旧,大家各自修行去吧。”

    三天后,三人过三关。

    然后林君璧喊住了一个人,“边境师兄,我们下盘棋?”

    与严律他们一起去过那酒铺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独自走入凉亭落座。

    先前在大街上,陈平安出手之后,他显得最为迟钝。

    与先前大为不同,这个名叫边境的年轻剑修,挪了一只棋罐到自己这边后,反而意态慵懒,单手托腮,帮着林君璧收拾棋子到罐子中,对于那些剑气,不像林君璧那般有意绕开,边境选择了强行破开,硬提棋子。

    林君璧刚要说话。

    边境抱怨道:“你都说了两遍了,我记性有那么差吗,假装输给那个司徒蔚然嘛,不然剑气长城这边面子没地方搁,以后我们麻烦不断,难免会耽误严律朱枚他们的安静修行。”

    林君璧笑道:“这就好。”

    边境说道:“你赢第一场,毫无悬念。可是严律的第二场,你有把握?”

    林君璧说道:“把握有,却不大。如果边境师兄如今才龙门境,就万事无忧了。你我两场过后,估计对方以后都没了那份心气,找我们的麻烦。”

    边境调侃道:“我运气好,破境快,也有错?”

    对面这个金丹边境,是唯一一个不属于他们绍元王朝的剑修,看着二十岁出头,实则即将而立之年,但哪怕三十岁,有金丹瓶颈修为,依旧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林君璧的师父,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国师,而边境是林君璧师父的不记名弟子。

    林君璧对于这位籍籍无名“观海境”剑修的真正来历,所知不多,师父不愿多说。此次一路赶赴倒悬山,除了剑仙苦夏稍稍看出些端倪,哪怕是那位元婴老修士,都不知道边境的真实境界,至于严律他们,更不清楚自己身边,有一条蛟龙摇曳身侧,只是乐得看些笑话。

    如果说林君璧此次历练的最大个人兴趣,是找人下棋,同时见识一下左右大剑仙的剑术。

    那么只能算半个师兄的边境,就是奔着那个宝瓶洲剑道天赋第一人的剑仙魏晋而来。

    不过在倒悬山那座梅花园子,边境师兄好像福缘不浅,与那边负责坐镇院子的一位夫人,挺投缘。

    而在家乡绍元王朝那边,边境哪怕是只以观海境剑修的身份,至多就是顶着个国师不记名弟子的头衔,依旧混得如鱼得水,机缘不断,有些时候林君璧都要怀疑,边境是不是那种传说中生而开窍的人间谪仙人。

    林君璧问道:“听说那个陈平安有一把仙兵,与那庞元济打了个天翻地覆,都没有派上用场。你与之厮杀,胜负如何?”

    边境手指捻住一颗棋子,放在棋盘外的石桌上,双指并拢,将那枚珍贵至极的雪白棋子,随意抹来抹去,似乎在跟棋子怄气,随口说道:“修道修道,结果要与人争个输赢,没啥意思啊。”

    林君璧微微一笑,抓起一把棋子,“猜先?”

    边境不着急下棋,抬头问道:“你知道了?”

    林君璧点点头,“你回来的时候,明明受了伤,却比平日里笑脸更多,嗓门更大,我就猜到了。”

    边境哀叹一声,“可对方是曹慈啊,输了不丢人吧?”

    林君璧点头道:“输给曹慈不丢人,但是自己找上门去挨揍,我觉得不太明智。”

    边境默不作声。

    林君璧好奇问道:“几拳?”

    边境下巴撇了撇,指向自己双指按住的棋子。

    林君璧疑惑道:“一拳?”

    边境气笑道:“就这么瞧不起师兄?两拳!一拳破我飞剑,一拳打得我七荤八素。不过说实话,如果我不要脸点,还是可以多挨几拳的。”

    林君璧笑着不再说话。

    边境问道:“既然严律没有必胜把握,你就没有些其他打算?”

    林君璧说道:“我最早有个打算,如果第二场,剑气长城这边是郭竹酒出战,我会当场破境,如果第三场是高野侯,或者司马蔚然,那么我再破境。但是我在这边住下后,改变主意了。因为没必要。如此一来,只会为他人做嫁衣,万一陈平安在场,就会有那第四场,我终究不是师兄,肯定会输给同样打过四场的陈平安,只让那个陈平安更得人心。”

    边境打趣道:“你这么在意陈平安?朱枚他们跑去酒铺那边撞墙,也是你有意为之?”

    林君璧微笑道:“能被我林君璧惦记在心,陈平安应该感到高兴。”

    而那个被人惦念却不知的陈平安,正在宁府一处密室,开始着手炼化第四件本命物。

    水府水字印,山祠五色土,木宅神像之后,便是五行之金,最后才是尚无找到合适本命物的五行之火。

    水字印炼化于宝瓶洲最南端,老龙城的云海之巅。

    五色土,炼化于济渎入海的北俱芦洲入海口附近。

    得自仙府遗址山巅道观的木胎神像,炼化于龙宫洞天的岛屿之上。

    现在即将炼化的五行之金,是一张金色材质的金字书页,准确说来就是一部佛经。

    关于此事,陈平安询问过师兄左右,是否妥当,左右只是说了一句君子不器,有何不妥。

    鼎炉依旧是那只得自桐叶洲老元婴陆雍之手的那只五彩-金匮灶,品秩极高,但是因为姜尚真的关系,半卖半送,只收了陈平安五十颗谷雨钱。

    陆雍曾言“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所以这只丹灶,其实最适宜炼化之物,本就是五行之金。

    密室之内,众多天材地宝都有准备妥当。

    密室外,纳兰夜行盘腿而坐,负责守关压阵。

    在斩龙崖凉亭那边,白嬷嬷陪着宁姚闲聊。

    老妪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姑爷是有道之人,天必助之。何况姑爷学问精深,虽说是儒家门生,可远游四方,走在人间,活脱脱的菩萨行。小姐无需担心此次炼化。”

    宁姚依然有些忧虑,不过仍是笑了笑,说道:“白嬷嬷,这些话别在他那边说,他反而不自在。”

    老妪故意说道:“是称呼姑爷一事?姑爷最多就是言语不自在,心里边别提多自在了。”

    宁姚被这么一打岔,心情舒畅几分,笑道:“若是炼化成功,过两天,我就陪他一起去看看三关之战。”

    老妪说道:“小姐以前对这些可半点没兴趣。”

    宁姚说道:“我如今也没兴趣,只是陪他散散心。”

    沉默片刻,宁姚说道:“白嬷嬷可能看不出来,只有炼化五行之金,陈平安会最难过。”

    老妪问道:“是心情难过,还是关隘难过?”

    宁姚说道:“都是。”

    老妪顿时有些提心吊胆,比自家小姐还要紧张了。

    宁姚笑道:“白嬷嬷,没事,陈平安总能自己解决难题,从来都是这样的。如果知道我们不放心,他才会不放心。不然的话……”

    宁姚望向凉亭外的演武场,“没什么苦头,他会嚼不烂咽不下。”

    老妪点头道:“这就好。”

    宁姚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印章,递给老妪,轻声道:“是我偷来的。”

    老妪哭笑不得,接过手后,看了眼印文,怔怔出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难掩笑容,“姑爷的字,真是好。”

    尤其那些篆文,极慰人心。

    青丝染霜雪,依旧是美人。

    宁姚摇摇头,“他自己说过,他的字,呆板得很,除了楷体字还凑合,其余行草篆,只是学了些皮毛,落在行家眼中,只会贻笑大方,不过拿来对付这些材质寻常的印章,绰绰有余。”

    密室外,纳兰夜行有些奇怪,为何一个时辰过去了,陈平安尚未点燃丹灶。

    密室内,陈平安始终闭目凝思,怔怔出神。

    晏家那座恨不得贴满墙头“我家有钱”四个大字的辉煌府邸,胖子晏琢惴惴不安,早早拿到了那枚印章,兴匆匆到了家,竟是为难起来,根本不敢拿出手,便一直拖了下来。

    今天在他父亲书房外的廊道中,犹豫不决,徘徊不去。

    父亲书房无门,只为了让这位晏家家主更方便出入。

    其实原本不用如此,是晏琢他父亲自己的决定,拆了房门,说没了双臂,就是没了,以剑气开门关门,图个好玩吗?

    晏溟早就察觉到廊道中自己儿子在那边的动静,那么胖一人,走路震天响,他晏溟如今修为再不济,好歹还是个元婴,岂会不知。

    晏溟皱眉道:“不进屋子,就赶紧滚蛋。”

    晏琢对于这个父亲,还是敬畏得要死,没办法,打小就给打怕了的,后来这个爹,大概是彻底死心了,对他这个晏家独苗,竟是连打骂都不乐意了,直到最后那次背着晏琢返回家中,之后男人才算对儿子稍稍有了点好脸色,偶尔会问问晏琢的修行进展,在那之后,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宠溺独子的妇人,大概是得了授意,反而破天荒开始对晏琢严厉起来,无论是修行,还是做生意,或是交朋友,都对晏琢管得颇严。

    晏琢下意识就要听话滚蛋,只是走出去几步后,还是咬咬牙,走向书房,跨过门槛。

    晏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相貌,两只袖管空荡荡,坐在椅子上,身前书案摆满了书籍,有一头小精魅,负责翻书。

    晏溟皱眉问道:“有事?”

    晏琢战战兢兢拿出那枚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爹,送你的。没事我走了啊。”

    晏溟愣了一下,寻常材质的印章,问道:“缺钱花了?然后就送这个?”

    晏琢涨红了脸,甚至没敢解释什么,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书房。

    离开了廊道,晏胖子如释重负。

    书房那边,那只乖巧温驯的小精魅,蹦蹦跳跳走到印章那边,蹲下身,如扛木头,将印章底款给主人看。

    晏溟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对琢儿太严厉了些?”

    小精魅使劲点头。

    晏溟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极远处有一座高大城头。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你爹我哪有这本事。

    小精魅眨了眨眼睛,它这都兢兢业业服侍老爷多少年了,从没见过有这笑脸啊。

    城头之上。

    君子王宰刚刚送了一本新刊印出来的百剑仙印谱,交给那位如今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叶老莲。

    十分粗糙,远远无法与浩然天下的一般印谱媲美,更不用说书香门第精心收藏的印谱。

    圣人一页页翻过,见到会意处,便会心一笑。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当这位儒家圣人翻到一页时,便停下手上动作,轻轻点头。

    王宰望去,是那“霜降橘柿三百枚”,也是一笑,说道:“剑气长城这边,兴许暂时无人知晓此间趣味。”

    儒家圣人笑道:“那么可能,就只是一种可能,会有那既有闲又有钱之人,去翻书买书,查一查印文出处。”

    中土神洲的绍元王朝,就像是宝瓶洲的朱荧王朝,剑修众多。

    所以今天这场三关之战,观者如云。

    地点选在了剑气长城大姓毗邻、豪门扎堆的玄笏街。

    之所以不是陈三秋、董画符家族所在的那条太象街,自然是不敢,而且即便双方有胆子选址于此,估计都没人会去观战。

    晏胖子踮起脚跟,环顾四周,疑惑道:“我那陈兄弟怎么还不来?”

    董画符在啃着一只大饼,董家小少爷买东西,从来记账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瞥了眼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陈三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范大澈笑道:“没事。”

    大街两头,分别站着齐狩、高野侯为首的一拨本土剑修,以及严律、蒋观澄那拨外乡剑修,将少年林君璧众星拱月。而边境在那人群中,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会守第一关。上次都没有露面观战的高野侯,今天自然到场了。庞元济站在高野侯身边,正在与个子小小的高幼清,说些注意事项。不是高野侯不想,实在是这个妹妹,从来不爱听他唠叨。

    林君璧缓缓向前走出,高幼清大步向前。

    双方都没有祭出飞剑的意思,逐渐拉近距离。

    有一拨地仙剑修蹲在一座府邸门口台阶上,笑道:“高丫头,对方长得真俊,配你足够了,只要打赢了他,扛在肩上就跑,找个没人地儿,还不是想做啥就做啥!”

    高幼清置若罔闻,心神专注,死死盯住那个愈行愈近的少年。

    林君璧竟有闲情逸致,左右张望,打量起了玄笏街两侧的豪门府邸。

    两位观海境剑修。

    只是一剑,便分出了高下。

    高幼清率先祭出本命飞剑,破空而去,转瞬即逝,不求声势。

    林君璧飞剑后发制人,轻松击飞了高幼清的本命飞剑不说,还瞬间悬停在了高幼清眉心处。

    高幼清脸色惨白。

    眉心处的飞剑倏忽不见,林君璧已经转身而走。

    严律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人群,与林君璧擦肩而过。

    林君璧与之微笑道:“你倒是可以慢些分胜负。”

    严律重重点头。

    街道两侧茫茫多的观战剑修,倒是没有嘘声或是谩骂,同境之争,刹那之间分了输赢,就是对方的本事。

    可那少年也太欠揍了。

    都快要追上那位酒铺二掌柜了。

    想谁谁来。

    那位二掌柜,与宁姚并肩走来,刚好是从林君璧这边的街道现身。

    林君璧望向那个脸色微白、似乎抱恙的青衫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就不再多看,倒是那人身边的女子,据说更加了不起,溢美之词,数不胜数,在倒悬山的梅花园子那边,他林君璧都听了不少,只不过不到十岁的观海境,怎么就了不起了?二十多岁的金丹瓶颈剑修,尚未元婴不是?就更算不上了不起到好似什么天下无敌吧?

    林君璧摇摇头,他多瞧了几眼她,甚至没觉得是多好看的女子,比起想象中的那个剑气长城宁姚,差了许多。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转头瞥了眼那个少年,笑道:“管好眼睛。”

    整条大街顿时口哨声四起,打趣自己人,剑气长城其实从来不遗余力。

    尤其是那个二掌柜,又不是高幼清这样的小姑娘,这家伙脸皮厚得很,挣钱比打架还昧着良心。

    林君璧微笑道:“说你自己吗?”

    陈平安说完之后,也不再看这个少年,反而望向了那个躲在人群中的边境。

    边境神色如常,心中却有些犯嘀咕,先前在酒铺那边,自己露出马脚了?不至于吧。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停下脚步,轻声问道:“怎么了?”

    宁姚看着他。

    陈平安笑着点头。

    于是宁姚转身对那林君璧说道:“要你管好眼睛,你就管好眼睛。”

    林君璧扯了扯嘴角。

    然后宁姚说了一番话。

    整条大街都瞬间沉寂下去。

    陈三秋与晏琢相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怜悯神色,于是两人辛苦憋着笑。

    不但如此,甚至一位位驻守城头的剑仙,都直接御剑赶来,连掌观山河的神通都不用了。

    因为宁姚方才说道:“你要是敢临时破境,以龙门境出剑,我就压在观海境,你要是再破境,以金丹境出剑,我就压在龙门境。你现在要不要认输?”

第五百九十二章 境界于我无意思

    修道之人,不喜万一。

    林君璧尤其不喜欢在自己身边发生意外。

    严律,朱枚和蒋观澄,有边境陪伴,三天前去往酒铺买酒,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他刻意为之。

    严律的老祖,与竹海洞天相熟,严律本人性情,笑脸藏刀,偏向阴沉,擅长挑事拱火。朱枚的师伯,早年先天剑胚碎于剑仙左右之手,她本人又深受亚圣一脉学问熏陶浸染,最是喜欢打抱不平,心直口快,蒋观澄性子冲动,此次南下倒悬山,隐忍一路。有这三人,在酒铺那边,不怕那个陈平安不出手,也不怕陈平安下重手,即便陈平安让自己失望,性子急躁,喜欢炫耀修为,比蒋观澄好不到哪里去,终究还有师兄边境保驾护航。而且陈平安一旦出手过重,就会树敌一大片。

    所以在本土剑仙孙巨源府邸凉亭外,朱枚等人愧疚难当,心高气傲的严律都有些忐忑,林君璧根本没有生气,对于自己棋盘上的棋子,需要善待才对。这是传授自己学问的先生、同时也是传授道法的师父,绍元王朝的国师大人,教林君璧下棋第一天的开宗明义之言,即人与棋子终不同,人有性命要活,有大道要走,有七情六欲种种人之常情,一味视之为死物,随意操-弄,自己离死不远。

    事实上,林君璧一路南下,对于严律等人,撇开这次算计,确实称得上坦诚相待,以礼相待,无论是谁向自己请教治学、剑术与棋术,林君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下之路,林君璧详细了解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八洲骄子,尤其是那些性格极其鲜明之人,例如北俱芦洲的林素,皑皑洲的刘幽州,宝瓶洲的马苦玄。皆有可取之处,观其人生,可以拿来砥砺自己道心。

    但是林君璧当下,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棋盘之上,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人,万法不可借,大势不可取,唯有自己与那把本命飞剑,置身于险境当中。

    先前在孙巨源府邸,林君璧就与边境坦言,不想这么早与陈平安对峙,因为确实没有胜算,毕竟他如今才不到十五岁。

    对于陈平安尚且如此,对于宁姚,更是如此。林君璧的自信,来源于十年后的自己,与今天的陈平安和宁姚做对比。或者说是今日之林君璧,与十年前的陈平安和宁姚。

    这也是当初国师先生的第二句教诲,与人争胜争气力,不愿认输者容易死。

    林君璧心思急转,希望找出一个可以帮助自己解围的万全之策。

    至于为何林君璧如此针对或者说惦念陈平安,当然还是那场三四之争的涟漪所致,儒家门生,最讲究天地君亲师,修行路上,往往师承最亲近,早期会相伴最久,影响最深,林君璧也不例外,一旦投身于某一支文脉道统,往往也会同时继承那些过往恩怨,自家先生与那位老秀才,积怨深重,早年禁绝文圣书籍学问一事,绍元王朝是最早、也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中土王朝,只是私底下每每谈及老秀才,原本有望走上学宫副祭酒、祭酒、文庙副教主这条道路的国师,却并无太多仇视怨怼,若是不谈为人,只说学问,国师反而颇为欣赏,这却让林君璧更加心中不痛快。

    宁姚说完那番话后,便不再言语。

    对于她而言,林君璧的选择很简单,不出剑,认输。出剑,还是输,多吃点苦头。

    所以宁姚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多想的。

    宁姚不喜欢这个少年,除了管不住眼睛、不太会讲话之外,再就是心思太重,且不纯粹,剑修练剑,一往无前,故意压境,当真是半点不愿意尊重自己的本命飞剑吗?若说三教诸子百家,对剑修飞剑,指摘非议颇多,可以理解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为何连剑修本人,都不愿意多拿出一点诚心诚意。所以对方出剑输了之后,宁姚准备只说一句话,世间千万神仙法,唯有飞剑最直接。若是不出剑便认输,那么这句话都不用多说。

    其实除了林君璧当下最尴尬,大街不远处对峙两人中的严律,也很尴尬。

    至于剑气长城这边的守关第二人,龙门境剑修刘铁夫,自然不会尴尬,反而开心得很,原因很简单,他自封为剑气长城仰慕宁姚第一人,成长于市井陋巷,却生得一副厚脸皮,最早的时候就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混入宁府,比如跟崔嵬一样,先成为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或是试图去宁府打杂帮工,当个看门护院的,但是每一次在街上遇到宁姚,刘铁夫都要涨红了脸、低头弯腰、远远跑开,一气呵成,隔着老远,远观宁姚一两眼就心满意足,说是自己离得宁姚近了,就要脸色发白,手心冒汗,容易让宁姚厌烦自己。

    所以刘铁夫大声告诉严律,等那边尘埃落定,咱俩再比试。

    至于严律听不听得懂自己方言,刘铁夫懒得管,反正他已经蹲在地上,远远看着那位宁姑娘,几次挥手,大概是想要让宁姑娘身边那个青衫白玉簪的年轻人,恳请挪开些,不要妨碍我仰慕宁姑娘。

    对于那个外乡人陈平安,刘铁夫还是比较佩服的,可哪怕此人先后打赢了齐狩和庞元济,刘铁夫觉得他依旧配不上宁姑娘,但既然宁姑娘自己喜欢,他也就忍了。不忍也没办法啊,打又打不过,只能找机会去了趟酒铺,喝了酒,刻了自己名字,偷偷在无事牌后边写下一句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结果第二次刘铁夫去喝酒,就看到那个陈平安站在铺子门口,笑着朝他招手,说咱们聊聊。刘铁夫二话不说,撒腿狂奔,只敢托人打听,自己那块无事牌有没有被丢掉,得知没有,就觉得那个陈平安还不错。

    宁姑娘喜欢的人,若是小肚鸡肠,太不像话。

    一位位从城头赶来的剑仙,纷纷落在大街两侧的府邸墙头之上。

    不但如此,在剑气长城与城池之间的空中,分明还有剑仙不断御剑而来。

    林君璧神色自若,向宁姚抱拳道:“年少无知,多有得罪。林君璧认输。”

    边境松了口气,不出剑是对的,出了剑,边境就要担心林君璧这位绍元王朝的未来剑道顶梁柱,会剑心崩溃在异国他乡,到时候国师大人可不会轻饶了他边境。与林君璧的思虑周密不同,边境不会去想太多,只会拣选一两条脉络去看透,例如剑气长城有个说法,宁姚是一种剑修,其余剑修是另外一种,再者宁姚参加过多次出城厮杀,并且年纪轻轻就独自游历过浩然天下,宁姚绝对不是那种资质极好的井底之蛙,故而宁姚有此说,便意味着宁姚稳操胜券,她之言语,即出剑。

    所以边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宁姚到底飞剑为何,杀力大小,她身负什么神通,境界如何。

    没有必要。

    宁姚说道:“那你来剑气长城,练剑意义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劳宁姐姐费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宁姚皱眉道:“把话收回去。”

    林君璧无奈道:“难道外乡人在剑气长城,到了需要如此谨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后出剑,岂不是要战战兢兢。”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管我的看法。宁姚就是宁姚。”

    边境走出一步。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君璧前后失据,终究是个少年郎,所谓的沉稳,更多是在国师大人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暂时还是模仿更多,并未学到精髓。何况剑仙观战如云,带给林君璧的压力,其实太大,严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边境却很清楚,林君璧几乎到了隐忍的极限,思虑多者,一旦出手,会格外不管不顾,离开绍元王朝,国师大人专门找了他边境,提及此事,希望半个弟子的边境,能够在关键时刻拦上师弟林君璧一拦,为的就是以不伤及大道根本的“输棋”,帮助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赢棋。

    因为在国师眼中,这位得意弟子林君璧,来剑气长城,不为练剑,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这种不世出的先天剑胚,无论在哪里修行剑道,在离尘的山巅,在市井泥泞,在庙堂江湖,相差都不大。问题恰恰在于林君璧太自负而不自知,此为极端,君璧剑术更高是必然,根本无需着急,但是君璧心性却需往中庸二字靠拢,切忌去往另外一个极端,不然道心蒙尘,剑心碎裂,便是天大灾殃。

    边境其实都有些嫉妒林君璧这小子了,值得国师如此小心翼翼引领修道之路。

    陈平安面带笑意,几乎同时,与边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这位擅长装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对方只有装儿子的境界,装孙子都算不上,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那酒铺的冲突当中,这位兄弟的表现,也太过痕迹明显了,不够水到渠成,最少对方脸色与眼神的那份惊慌失措,那份看似后知后觉的手忙脚乱,不够娴熟自然,过犹不及。

    最少在陈平安这边不管用。

    宁姚说道:“外乡人过三关,你们可能会觉得是我们欺辱他人,实则不然,是我剑气长城剑修的一种礼敬,不过三关、连输三场又如何,敢来剑气长城历练,敢去城头看一眼蛮荒天下,就已经足够证明剑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处心积虑,自己制定规矩,算计剑气长城,也无妨,战场厮杀,能够算计对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毕竟剑修靠剑说话,赢了就是赢了。”

    观战剑仙们暗自点头,大多会心一笑。

    绝大多数的本土剑仙,哪个不曾年轻过,也都亲自守过三关。

    反而是一些年轻剑修,面面相觑,给宁姚这么一说,才发现咱们原来如此高风亮节?不对啊,咱们本意就是想着打得那些外来户灰头土脸吧?就像齐狩那伙人外加一个本该只是凑热闹的庞元济,合伙打那个二掌柜,咱们起先都当笑话看的嘛。至于那个黑心鸡贼吝啬的二掌柜最后竟然赢了,当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不过这么说来,宁姚倒还这没说错,剑气长城,对于真正的强者,无论来自浩然天下何处,并无芥蒂,或多或少,都愿意由衷礼敬几分。

    剑仙,有狗日的阿良,剑术高出云霄外的左右,小小宝瓶洲的潇洒魏晋。

    年轻人,先有神仙风采的曹慈,后有臭不要脸的陈平安。

    林君璧深呼吸一口气,“难道你一定要我出剑厮杀,才罢休?”

    “先前这番话,只是客气话。我希望你出剑,只是看你不顺眼。”

    宁姚说道:“你既然说自己年少无知,那我就压境比你更低,这都不敢出剑,还要如何才敢出剑,与高幼清?”

    说到这里,宁姚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之间、眼眶红肿的少女,“哭什么哭,回家哭去。”

    高幼清这会儿其实脸上已经没什么泪痕,依旧吓得赶紧擦了擦脸庞。

    边境刹那之间,心知不妙,就要有所动作,却瞧见了那个陈平安的眼神,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林君璧如坠冰窟。

    大街上与两侧大门与墙头,先是处处剑光一闪,再一瞬间,林君璧仿佛置身于一座飞剑大阵当中。

    数十把宛如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亲自祭剑现世的“本命飞剑”,围困住了少年林君璧,剑意之纯粹,杀气之浓郁,根本没有任何仿造迹象。

    每一把悬停在林君璧四周的飞剑,剑尖所指,各有不同,却无一例外,皆是林君璧修行最紧要的那些关键窍穴。

    但这还不算最让林君璧背脊发凉、肝胆欲裂的事情。

    最让少年感到绝望的一幕,是悬停在前方一丈外、剑尖直指眉心的一把飞剑。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名为“杀蛟”。

    而自己眼前那一把,正是“杀蛟”。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自然栖息于本命窍穴,眼前飞剑,当然是一把仿造飞剑,可是除了林君璧无法与之心意相通,只说气息,剑气,神意,竟是与自己的本命飞剑,如出一辙,林君璧甚至怀疑,这把绝对不该出现在人间的杀蛟仿剑,会不会果真拥有杀蛟的本命神通。

    别说是林君璧,就连陈平安也是在这一刻,才明白为何宁姚当初与他闲聊,会轻描淡写说那么一句,“境界于我,意思不大”。

    只可惜宁姚一向不喜欢在陈平安这边谈论自己的修行。

    更多是耐心听陈平安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最多就是拍掉他鬼鬼祟祟伸过去的手。

    林君璧最大的绝望之后,竟然还有更大的绝望。

    若说宁姚祭出这么多深浅不知的飞剑,尤其是能够模仿自己的本命飞剑,数十把攻伐飞剑,将他围困起来,已经足够惊世骇俗,那么宁姚那边,又有数十把飞剑结阵,剑剑牵引,不知以什么神通,造就出一座名副其实的小天地,将境界修为果真压制在观海境的宁姚,就那么置身其中,是观海境不假,可这还算什么观海境?

    别说是林君璧,就算金丹瓶颈修为的师兄边境,想要以飞剑破开一座小天地,很容易吗?

    宁姚淡然道:“出剑。”

    林君璧神色呆滞,没有出剑,颤声问道:“为何明明是剑术,却可以出神入化通玄?”

    宁姚说道:“天下术法之前是剑术,这都不知道?你该不会觉得剑气长城的剑仙,只会用佩剑与飞剑砸向战场吧?”

    宁姚看着那个少年,摇摇头,撤去了飞剑与身边的小天地。

    林君璧四周的数十把飞剑也消逝不见。

    边境轻声喝道:“不可!”

    边境一步前掠,再顾不得隐藏修为,也要阻拦林君璧冒冒失失祭出本命飞剑。

    陈平安不是没有察觉到那少年的险恶用心,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双手笼袖,安心将战场交予宁姚。

    宁姚境界是同辈第一人,战阵厮杀之多,出城战功之大,何尝不是?

    宁姚身前出现一座小巧玲珑的剑阵,金光牵引,林君璧突兀出现的那把飞剑杀蛟,被牢牢拘押其中。

    不但如此。

    先前林君璧四周一闪而逝的数十把飞剑,如箭矢攒射,同时刺透林君璧身躯数十座窍穴,然后骤然悬停,剑尖纷纷朝外,剑柄朝向少年,其中就有那把仿造杀蛟,从林君璧眉心处一闪而逝,悬停在少年身后一丈外,剑尖凝聚出一粒鲜血。

    林君璧浑身浴血,摇摇欲坠。

    林君璧双眼死死盯住那个好似早已剑仙的宁姚。

    必输无疑且该认输的少年,两点金光在眼眸深处,骤然亮起。

    竟是两把在眼中隐蔽温养多年的两把本命飞剑,这意味林君璧与那齐狩如出一辙,皆有三把先天飞剑。

    只是那些点到为止、轻伤少年的数十把悬停飞剑,划出一条条各色剑光的弧线,剑尖攒集,拥簇在林君璧双眼之前。

    林君璧纹丝不动。

    少年却有阴神出窍,横移数步,手中持有一把长剑,即将向宁姚出剑。

    宁姚同样岿然不动,同样有身姿飘摇如神仙的一尊阴神,手持一把早已大炼为本命物的半仙兵,看也不看那林君璧阴神,单手持剑,剑尖却早早抵住少年额头。

    宁姚真身,缓缓说道:“我忍住不杀你,比随便杀你更难。所以你要惜命。”

    林君璧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何谓国师先生所说的同为天才,依旧有那云泥之别。

    林君璧浑身浴血,眼神晦暗,心如槁木。

    边境为表诚意,没有刻意求快,大步走到林君璧身边,伸手按住少年肩头,沉声道:“下棋岂能无胜负!”

    林君璧眼神恢复几分往昔明亮。

    有观战剑仙笑道:“太不尽兴,宁丫头即便压境,依旧留力大半。”

    一旁剑仙好友说道:“可以了,咱们如那脑子进水的少年这般岁数,估计更不济事。”

    剑仙陶文突然蹦出一句,“估计是喝陈平安的酒水喝多了吧。”

    不少剑仙剑修深以为然。

    一位仙人境老剑仙笑道:“宁丫头,我这把‘横星斗’,仿得不行,还是差了些火候啊,怎么,瞧不起我的本命飞剑?”

    一位在太象街自家府邸观战的老剑仙嗤笑道:“你那把破剑,本就不行,每次出战,都是顾头不顾腚的玩意儿,仿得像了,有屁用。”

    刘铁夫抹了抹眼眶,激动万分,不愧是自己只敢远观、偷偷仰慕的宁姑娘,太强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对那林君璧挑明说道:“胜负对你而言,只是小事,面子也不过是稍大事,何况能够让我家宁姚出剑,你能输多少?所以别在这里跟我装,得了便宜就开开心心接住,收好,回家偷着乐。不然我可真要对你不客气了。”

    然后陈平安对那个边境笑道:“你白担心他了。”

    林君璧置若罔闻,阴神收剑且归窍,抱拳低头道:“感谢宁前辈指点剑术,君璧此生没齿难忘。”

    宁姚收起了持剑阴神,说道:“随你,反正我记不住你是谁。”

    然后宁姚望向大街之上的严律与刘铁夫,皱眉道:“还看戏?”

    刘铁夫一个蹦跳起身,娘咧,宁姑娘竟然破天荒看了我一眼,紧张,真是有些紧张。

    严律却觉得自己这一架,打还是不打,好像都没甚趣味了。赢了没劲,输了丢人。估计不管双方接下来怎么个打生打死,都没几人提得起兴致看几眼。

    见那女子收手后,一位位剑仙早已成群结队御剑远去,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离去之时,好像挺乐呵?

    林君璧转身离去,摇摇晃晃。

    对方出剑,没有伤到他的修行根本,就是模样凄惨了点。

    对于这场胜负,就像那个家伙所言,宁姚证明了她的剑道确实太高,反而不伤他林君璧太多道心,影响当然肯定会有,此后数年,估计都要如阴霾笼罩林君璧剑心,如有无形山岳镇压心湖,但是林君璧自认可以驱散阴霾、搬走山岳,唯独那个陈平安在战局之外的言语,才真正恶心到他了!让他林君璧心中积郁不已。

    边境率先走到林君璧身边。

    林君璧脸色惨白,轻声笑道:“我没事,输得起。”

    边境转头望向那个怎么看怎么欠揍的青衫年轻人,感觉有些古怪,这个陈平安,与白衣曹慈的那种欠揍,还不太一样。

    曹慈的武学,气象万千,与之近身,如抬头仰望大岳,故而哪怕曹慈不言语,都带给旁人那种“你真打不过我,劝你别出手”的错觉,而那个陈平安好像额头上写着“你肯定打得过我,你不如试试看”。

    边境难免有些唏嘘,碰到同道中人的得道前辈了不成?

    林君璧和边境一走,蒋观澄几个都跟着走了。

    林君璧不忘与一位金丹剑修点点头,后者点头致意。

    朱枚依旧不愿离开,也就留下了五六人陪着她一起留在原地。

    毕竟接下来还有两关要过。

    朱枚心情有些古怪,那个厉害至极的宁姚,她只看宁姚出剑一次,遮天蔽日的仰慕之情,便油然而生,可宁姚为何会喜欢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宁仙子这得是多缺心眼啊?

    陈平安和宁姚一起走到晏琢他们身边。

    宁姚出现后,这一路上,就没人敢喝彩嘘声吹口哨了。

    难怪剑气长城都流传着一句言语。

    宁姚出剑当如何?高她一境没啥用。

    这让陈平安心中既高兴,又委屈。凭啥只有自己这么不受待见。好些个王八蛋,在酒桌上喝酒,或是路边蹲着吃酱菜,也没少跟自己称兄道弟啊。

    叠嶂神采奕奕,与宁姚悄悄说话。

    陈平安用手心摩挲着下巴,转头问范大澈,“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慌张,“又干嘛?”

    陈平安诚心问道:“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范大澈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旁的宁姚,使劲点头道:“好得很!”

    陈平安虚心求教,问道:“有没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我这个人,最喜欢听别人直言不讳说我的缺点。”

    范大澈摇头道:“没有!”

    一旁宁姚微笑点头。

    范大澈差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原来自己这要是没说一个好,宁姑娘就真要上心啊。

    宁姑娘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啊。

    大街之上。

    严律和刘铁夫开始了第二关之战。

    相较于林君璧和高幼清两位观海境剑修之间的瞬分胜负,两人打得有来有往,手段迭出。

    陈平安看得凝神专注。

    陈三秋疑惑道:“需要这么用心观战吗?”

    陈平安点点头,细心打量双方飞剑的复杂轨迹,笑道:“你们这些朋友之外,我都先以生死大敌视之。”

    范大澈犹豫不决,试探性问道:“我也算朋友?”

    陈平安下意识收回视线,看着范大澈,“当然。”

    范大澈鼓起勇气道:“朋友是朋友,但还不是不如三秋他们,对吧?不然你与我言语之时,不用刻意对我对视。”

    陈平安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没有否认,笑道:“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心思这么细腻做什么。”

    除了宁姚,所有人都笑呵呵望向陈平安。

    范大澈悄悄挪步,笑容牵强,轻轻给陈三秋一肘,“五颗雪花钱一壶酒,我明白。”

    陈三秋没好气道:“你明白个屁。”

    陈平安突然说道:“大澈,以后跟着三秋常去宁府,我们轮番上阵,跟你切磋切磋,记得万一真的破境了,就跑去酒铺那边饮酒,嚎几嗓子。那壶五颗雪花钱的酒水,就当我送你的道贺酒。”

    范大澈愣着没说话。

    陈三秋一脚踩在范大澈脚背上,范大澈这才回过神,嗯了一声,说没问题。

    第二关,果然如陈平安所料,严律小胜。

    刘铁夫输得也不算太难堪。

    大街两侧,嘘声四起,脸皮不薄的刘铁夫咧着嘴,双手抱拳,笑着感谢诸位剑仙观战。

    第三关,司徒蔚然负责守关。

    对方是一位名叫金真梦的金丹剑修,刚刚破境跻身地仙剑修没多久,三十多岁,亦是绍元王朝极负盛名的天之骄子,只是此次南下离乡,所有光彩都被林君璧、严律的剑道天赋、朱枚蒋观澄的煊赫家世所掩盖了。而且金真梦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强出头的剑修,此次过三关,哪怕明知是林君璧的唯一“弃子”,心中也无多少芥蒂。能够与剑气长城的同龄人,与真正的天才问剑,同行人当中年纪最大的金真梦并无遗憾。此次跟随一众年少天才南下倒悬山,入住梅花园子,再来到剑气长城孙剑仙府邸,林君璧如何安排,金真梦照做不误,却有着自己的许多小打算,皆与剑有关。

    所以这场过关守关,虽然胜负其实无悬念,但却是最像一场正儿八经的问剑。

    司徒蔚然也没有刻意出剑求快,就只是将这场切磋当作一场历练。

    故而一炷香后,金真梦收剑认输,一直很心高气傲的司徒蔚然也难得有个笑脸,收剑之后还礼。

    其实只说三关之战,林君璧一方是大胜而归。

    只不过事到如今,林君璧那边谁都不会觉得自己赢了分毫便是。

    三关结束,大街上观战剑修皆散去。

    不少人直接去了叠嶂那边的酒铺,方才观战,多看了一场,今天的佐酒菜,很带劲,可比那一碟碟咸死人不偿命的酱菜,滋味好多了。不过如今有了一碗同样不收钱的阳春面,也就忍那二掌柜一忍。

    宁姚没去酒铺那边凑热闹,说是要回去修行,只是提醒陈平安有伤在身,就尽量少喝点。

    晏琢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以心声笑答道:“这几天都在炼制本命物,出了点小麻烦。”

    晏琢没有多问。

    陈三秋也没有多说什么。

    先前宁府那边似乎发生了点异象,寻常剑仙也未知,却竟然将老祖陈熙都给惊动了,当时正在练剑的陈三秋一头雾水,不知为何老祖宗会现身,老祖宗只是与陈三秋笑言一句,城头那边打盹好多年的蒲团老僧,估计也该睁眼看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有朋自远方来

    剑仙孙巨源的府邸,与浩然天下的世俗豪门无异,但是为了经营出这份“类似”,所耗神仙钱,却是一笔惊人数字。

    孙巨源坐在一张近乎铺满廊道的竹席之上,凉席四角,各压有一块不同材质的精美镇纸。

    中土剑仙苦夏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孙巨源笑道:“开头不顺,不怪林君璧算有遗漏,得怪你名字取得不好,正值夏季,结果你苦夏苦夏的,可不就要连累了林君璧。”

    苦夏无奈道:“他不该招惹宁姚的。”

    孙巨源笑道:“这不是废话吗?先前观战剑仙有多少?三十?算上没露面的,咱们这边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苦夏感慨道:“若是这般女子,能够嫁入绍元王朝,真是天大的幸事,我朝剑道气运,说不定可以凭空拔高一山峰。”

    孙巨源嗤笑道:“少在这边痴心妄想了,林君璧就已经算是你们绍元王朝的剑运所在,如何?被咱们宁丫头记住名字的份,都没有啊。再说了,宁丫头曾经独自离开剑气长城,走过你们浩然天下许多洲,不一样没人留得住,所以说啊,自己没本事兜住,就别怪宁丫头眼光高。”

    孙巨源突然惊讶道:“你们绍元王朝那位国师,该不会真有心,想要林君璧来咱们这儿挖墙脚吧?林君璧自己清不清楚?”

    苦夏默然无声。

    孙巨源再无半点玩笑神色,沉声道:“如果真有,我劝你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及直接打死林君璧心中此念。有些事情,绍元王朝国师大人的面子再大,总大不过一位剑仙的自家性命和大道。一旦林君璧这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不知轻重,根本无需宁姚出手,只凭那个陈平安一人的心计手腕,林君璧这帮人,连同那个边境在内,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苦夏转过头,疑惑道:“这个年轻人,我听过一些事迹,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忌惮他,我不奇怪,为何连你这种剑仙,都如此高看一眼?”

    至于某些内幕,哪怕是跟孙巨源有着过命交情,剑仙苦夏依旧不会多说,所以干脆不去深谈。

    孙巨源盘腿而坐,翻转手掌,多出一只酒杯,只是轻轻摇晃,杯中便自行生出美酒,此杯是天下仙家酒鬼的第一等心头好,比那酒虫更胜万分,因为此杯名为“酒泉”,除非一天到晚喝酒不停,一口气痛饮百斤,那么这只小小酒杯,简直就是喝之不尽、饮之不竭的大酒缸。所以此杯,在酒鬼不计其数的剑气长城,也不过总计三只。

    一只在孙巨源手中,还有一只在晏溟手上,只是自从这位剑仙断了双臂、并且跌境后,好像再无饮酒,最后一只在齐家老剑仙手上。

    历史上剑气长城曾有五只酒泉杯之多,但是给某人当年坐庄开设赌局,先后连蒙带骗坑走了一对,如今它们不知是重返浩然天下,还是直接给带去了青冥天下之外的那处天外天,得手之后,还美其名曰好事成双,凑成夫妻俩,不然跟主人一样形单影只打光棍,太可怜。

    孙巨源一口饮尽杯中酒,杯中酒水随之如泉涌,自己添满酒杯,孙巨源微笑道:“苦夏,你觉得一个人,为人厉害,应该是怎么光景?”

    苦夏摇头道:“不曾想过此事,也懒得多想此事。所以恳请孙剑仙明言。”

    孙巨源双指捻住酒杯,轻轻转动,凝视着杯中的细微涟漪,缓缓说道:“让好人觉得此人是好人,让与之为敌之人,无论好坏,不管各自立场,都在内心深处,愿意认可此人是好人。”

    苦夏思量许久,点头道:“可怕。”

    孙巨源摇头道:“这还不算最可怕的。”

    苦夏皱眉道:“何解?”

    孙巨源缓缓说道:“更可怕的,是此人当真是好人。”

    我心如此看世道,世道看我应如是。

    孙巨源想起那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枚印章,篆文为观道观道观道。

    极有意思。

    只可惜那枚被孙巨源一眼相中的印章,早已不知所踪,不知被哪位剑仙偷偷收入囊中了。

    孙巨源突然哑然失笑,瞥了眼远处,眼神冰冷:“这都一帮什么小鸡崽子,林君璧也就罢了,毕竟是聪明的,只可惜碰到了宁丫头,就算那个陈平安故意挑明了的,占了便宜就偷偷乐呵,少卖乖就行了。其余的,那个蒋什么的,是你嫡传弟子吧,跑来咱们剑气长城玩呢?不打仗还好,真要开战,给那些嗷嗷叫的畜生们送人头吗?你这剑仙,不心累?还是说,你们绍元王朝如今,便是这种风气了?我记得你苦夏当年与人同行来此,不是这个鸟样的吧?”

    剑仙苦夏没有说什么,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国师大人有令,即便大战拉开序幕,他们也不可走下城头。”

    孙巨源一拍额头,饮尽杯中酒,借以浇愁,哀怨不已道:“我这地儿,算是臭大街了。苦夏剑仙啊,真是苦夏了,原来是我孙巨源被你害得最惨。”

    剑仙苦夏有些歉意,但是没多说什么,与好友孙巨源无需客气。

    只不过这位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师侄,成名已久的绍元王朝中流砥柱,难免有些怀疑,难道自己苦夏这名字,还真有点灵验?

    凉亭那边,林君璧已经换上一身法袍,恢复正常神色,依旧清清爽爽,年少谪仙人一般的风采。

    已经露出痕迹的边境坐在台阶上,大概是唯一一个愁眉不展的剑修。

    因为其余年轻人,大多愤懑不已,骂骂咧咧,剩下的一些,也多是在说着一些自以为公道话的宽慰言语。

    连这守三关的意义都不清楚,边境真不知道这些孩子,到底是为何要来剑气长城,难道临别之前,长辈不教吗?还是说,小的不懂事,根本缘由就是自家长辈不会做人?只晓得让他们到了剑气长城这边,一个劲儿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反而让他们起了逆反心理?

    对于蛮荒天下,以及攻城妖族的凶狠,其实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个什么,边境甚至可以笃定,连同林君璧在内,一个个脑海中的潜在敌人,就只是剑气长城的同龄人剑修,至于蛮荒天下和妖族两个说法,全然不曾上心。边境自己还好,因为游历流霞洲的时候,亲身领教过一头元婴妖物的蛮横战力与坚韧体魄,他与一位元婴剑修的同伴,双方合力,出剑无数,依旧无法真正伤及对方根本,只能加上另外一位掠阵的金丹剑修,才将其困杀,活活磨死。

    三关难跨过。

    就是剑气长城希望他们这些外乡剑修,多长点心眼,知晓剑气长城每一场大战的胜之不易,顺便提醒外乡剑修,尤其是那些年纪不大、厮杀经验不足的,一旦开战,就老老实实待在城头之上,稍稍出力,驾驭飞剑即可,千万别意气用事,一个冲动,就掠下城头赶赴沙场,剑气长城的诸多剑仙对此莽撞行事,不会刻意去约束,也根本无法分心顾及太多。至于纯粹是来剑气长城这边砥砺剑道的外乡人,剑气长城也不排斥,至于能否真正立足,或是从某位剑仙那边得了青眼相加,愿意让其传授上乘剑术,无非是各凭本事而已。

    “君璧如今才几岁,那宁姚又是几岁?胜之不武,还那般言语压人,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年轻第一人?要我看,这里的剑仙杀力哪怕极大,气量真是针眼大小了。”

    “那宁姚分明是知道三关之战,剑气长城这帮人,从咱们身上讨不了半点好,便故意如此,逼迫君璧出剑,才会盛气凌人,咄咄逼人!”

    “对!还有那些观战的剑仙,一个个居心叵测,故意给君璧制造压力。”

    蒋观澄冷笑道:“要我看那宁姚,根本就没有什么压境,皆是假象,就是想要用下作手段,赢了君璧,才好维护她的那点可怜名声。宁姚尚且如此,庞元济,齐狩,高野侯,这些个与我们勉强算是同辈的剑修,能好到哪里去?不愧是蛮夷之地!”

    边境伸手揉着太阳穴,头疼。

    好在林君璧皱眉提醒道:“蒋观澄!谨言慎行!”

    蒋观澄这才住嘴,只是神色依旧愤懑难平。

    人群当中,朱枚默不作声。

    金丹剑修金真梦也没怎么说话。

    朱枚是想起了那个输了第一场的高幼清,皱着脸,流着眼泪,默默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身边。以及那个刘铁夫输剑之后,被观战剑修喝倒彩,嘘声不断,那名年纪不大的刘铁夫却能嬉皮笑脸,在笑骂声中依旧抱拳致谢。

    金真梦则是想起了那个司徒蔚然赢了自己之后,微笑还礼。

    以及当那个宁姚现身之后,大街之上的氛围,骤然之间便肃穆起来,不单单是屏气凝神看热闹那么简单。

    一位年纪最小的十二岁少女,尤其愤恨,郁气难平,轻声道:“尤其是那个陈平安,处处针对君璧,分明是自惭形秽了,打赢了那齐狩和庞元济又如何,他可是文圣的关门弟子,师兄是那大剑仙左右,日日月月,年复一年,得到一位大剑仙的悉心指点,靠着师承文脉,得了那么多他人赠送的法宝,有此能耐,便是本事吗?若是君璧再过十年,就凭他陈平安,估计站在君璧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边境心中哀嚎不已,我的小姑奶奶唉,你不能因为喜欢咱们君璧,就说这种话啊。

    林君璧摇头道:“陈平安这个人,很不简单,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林君璧随即笑了起来,“若是我的对手太差,岂不是说明自己庸碌?”

    那少女闻言后,眼中少年真是万般好。

    边境打定主意,以后打死不掺和这帮公子哥、千金小姐的糊涂事了。

    爱咋咋地吧。

    老子不伺候了。

    不过真说起来,他边境也没如何伺候他们,就是一路上看笑话而已。唯一的幸运,是半个师父的国师大人,坦言这帮家伙不会参加大战,一旦剑气长城与妖族拉开大战序幕,就立即退回倒悬山梅花园子,然后动身启程返回中土神洲,最好连那座南婆娑洲都不要逗留。

    边境双手搓脸,心中默默念叨,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惜蒋观澄没有放过他,兴高采烈道:“原来边境师兄,藏得最深!那个陈平安,分明很紧张边境师兄会不会出手。”

    边境一脸无奈,你小子完全眼瞎不好吗?

    给蒋观澄这么一说,便捅破了窗户纸,顿时议论纷纷起来,边境听着那些其实挺真诚的溜须拍马,却当真半点高兴不起来。

    一想到那个双手笼袖笑眯眯的年轻人,边境没来由有些不自在,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边境不理睬那些家伙的恭维,以及某些充满小心机的拱火,转头望向林君璧。

    林君璧微笑道:“我会注意的。”

    边境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看来,其实小师弟林君璧选择最早的那个打算,两次破境,以一己之力分别以观海境、龙门境和金丹境,连战三人,连过三关,好像才是最佳选择。

    兴许在许多观战剑仙眼中,会对林君璧有更多的好感。而不是如今看林君璧笑话一般,一边倒向那个宁姚。

    即便给那陈平安机会,多出一场第四战,占便宜又如何?林君璧届时输也是赢,打得越是酣畅淋漓,越是让人心生好感,与那陈平安打庞元济是一样的道理,若是能够直接让宁姚出剑,而不是好似捡漏的陈平安,林君璧当然就赢得更多。

    只不过这些就只是一个“如果”了。

    边境不会蠢到去问小师弟有无后悔。

    更不会去说,当时他边境那句“与人争输赢没意思”,是在提醒他林君璧要与己争高低。

    因为说了,就是结仇。

    小满时分,日头高照。

    在酒铺那边没有喝酒,不知道自己已经挨了多少骂的陈平安,拎了板凳去街巷拐角处,与重新多出来的孩子们,解释二十四节气的由来,扯几句类似“小满不满, 无水洗碗,麦有一险”的家乡谚语,不忘偶尔显摆一句东拼西凑而来的“小穗初齐稚子娇,夜来笑梦荠麦香”。

    可惜今天孩子们对识文断字、二十四节气什么的,都没啥兴趣,至于陈平安的拽文酸文,更是听不懂,叽叽喳喳问的,都是仙子姐姐宁姚在那条玄笏街的破例出剑,到底是怎么个光景。陈平安手里拎着那根竹枝,一通挥动,讲得天花乱坠。名叫乐康的那个屁大孩子,如今他爹正是帮着酒铺做那阳春面的厨子,如今每次到了家里,可了不得,都敢在娘亲那边硬气说话了。这个孩子依旧最喜欢拆台,就问到底需要几个陈平安,才能打过得宁姚姐姐。陈平安便给难住了。然后给孩子们一阵白眼嫌弃。

    小屁孩冯康乐摇摇头,拍了拍陈平安的膝盖,老气横秋道:“陈平安,你总这么来咱们这边瞎逛荡,不好好习武练剑,我看啊,宁姐姐迟早要嫌弃你没本事的,打赢了庞元济又咋了,看把你小尾巴翘的,就喜欢在咱们这边装大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不成啊。”

    一旁孩子们都点头。

    陈平安将竹枝横放在膝,伸出双手按住那康乐的脸颊,笑眯眯道:“你给我闭嘴。”

    小屁孩伸手要锤那陈平安,可惜手短,够不着。

    有一位少年蹲在最外边,记起先前的一场风波,嬉皮笑脸道:“康乐,你大声点说,我陈平安,堂堂文圣老爷的闭关弟子,听不清楚。”

    周围立即响起震天响的哄笑声。

    如今关于这位二掌柜的小道消息,可多。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看你们这帮崽子年纪小,不然一拳打一个,一脚踹一双,一剑下去跑光光。”

    冯康乐揉着脸颊,抬起屁股,伸长脖子,糟糕,那个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妍媸巷小姑娘,果然就站在不远处,瞧着自己。

    咋办?!

    最早靠着几个陈平安的山水故事,让她过家家的时候,答应给自己当了一回小媳妇,后来又靠着陈平安解释了她家那条小巷子的名字意思,然后他再去跟她说了一遍,如今在路上见到她,虽然她还是不太与自己说话,可那双眼睛眨巴眨巴,可不就是在他打招呼吗?这可是陈平安听说过后与他讲的,让他每天睡觉前都能乐得在被子里打滚。

    于是冯康乐立即端正坐好,偷偷给陈平安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埋怨道:“陈平安,都怪你,以后要是她不理我,看我不骂死你。”

    陈平安便笑道:“看在康乐他爹的阳春面上,我今天与你们多说一个关于水鬼的神怪故事!保证精彩万分!”

    有少年满脸的不以为然,说道:“陈平安,你先说那个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主人公,到底啥个境界,别到最后又是个稀烂的下五境啊,不然按照你的说法,咱们剑气长城那么多剑修,到了你家乡那边,个个是江湖大侠和山上神仙了,怎么可能嘛。”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故意每次将那鬼怪精魅的出场,说得那么吓唬人,害我次次觉得它们都是蛮荒天下的大妖一般。”

    陈平安咳嗽几声,记起一事,转过头,摊开手掌,一旁蹲着的小姑娘,赶紧递出一捧瓜子,全部倒在陈平安手上,陈平安笑着还给她一半,这才一边嗑起瓜子,一边说道:“今天说的这位仗剑下山游历江湖的年轻剑仙,绝对境界足够,而且生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不知有多少江湖女侠与那山上仙子,对他心生爱慕,可惜这位姓齐名景龙的剑仙,始终不为所动,暂时尚未遇到真正心仪的女子,而那头与他最终会狭路相逢的水鬼,也肯定足够吓唬人,怎么个吓唬人?且听我娓娓道来,就是你们遇到任何的积水处,例如下雨天巷子里边的随便一个小水坑,还有你们家里桌上的一碗水,掀开盖子的大水缸,冷不丁一瞧,好家伙!别说是你们,就是那位名叫齐景龙的剑仙,路过河边掬水而饮之时,骤然瞧见那一团水草丛中掰开的一张惨白脸庞,都吓得面无人色了。”

    一个孩子已经被吓了一大跳,哭丧着脸骂道:“陈平安好你大爷!”

    突然有人问道:“这个齐景龙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是一个很爱喝酒却假装自己不爱喝酒的年轻剑仙,这个家伙最喜欢讲道理,烦死个人。”

    冯康乐问道:“多大岁数的剑仙?”

    陈平安说道:“不到百岁吧。”

    冯康乐啧啧道:“这也好意思说是年轻剑仙?你赶紧改一改,就叫老头儿剑仙。”

    陈平安拧了一把小屁孩的脸颊,“他可是我陈平安的好朋友,你也敢如此放肆?”

    冯康乐呲牙咧嘴,撅起屁股,反手就是给陈平安肩头一锤,“我对你都不客气,还对你朋友客气?”

    远处那个皮肤白皙的小姑娘,微微张大嘴巴。大概是没有想到原来康乐在那个陈平安这边,如此胆大,看来是康乐在她这边,真的没有吹牛。

    陈平安给冯康乐丢了个眼神,小屁孩轻轻点头,表示我懂。

    一旁有个眼尖的少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二掌柜也够无聊的,每天真不用修行吗,就跟他们在这边厮混瞎扯,这会儿又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啦?

    说完了那个让孩子们一惊一乍的山水故事,陈平安拎着板凳收工了。

    去了酒铺那边,有陈三秋在,就有一点好,保证有酒桌长凳可以坐。

    少年张嘉贞在给铺子帮忙,负责端酒或是一碗阳春面给剑修们,少年不爱说话,却有笑脸,也就够了。

    陈平安今天上了酒桌,却没喝酒,只是跟张嘉贞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归根结底,还是陈三秋晏胖子这拨人的劝酒本事不行。

    陈平安回宁府之前,与范大澈提醒道:“大澈啊。”

    正在那边扒一碗阳春面的范大澈,立即如临大敌,这会儿他反正是一听到陈平安说这三字,就要心慌,范大澈赶紧说道:“我已经请过一壶五颗雪花钱的酒水了!你自己不喝,不关我的事。”

    陈平安放下筷子,没好气道:“先前说了常去,别不上心,别让我每天蹲你家门口求你切磋,到时候我一个不小心,出手重了,打得你一出门就爬回家,结果爹娘不认得你,又把你赶出大门。”

    范大澈点点头。

    陈平安笑望向范大澈。

    范大澈一脸迷惑。

    陈三秋转过头,望向那个时时刻刻盯着酒客们的少年,喊道:“张嘉贞,给我拿一壶酒,最便宜的!我给钱,但是记得提醒我,记在范大澈头上。下次喝酒的时候,你问我一声,范大澈有无还钱。”

    张嘉贞使劲点头,赶紧去铺子里边捧来一壶竹海洞天酒。

    对于这位陋巷少年而言,陈先生是天上人。

    住在那条太象街上的公子哥陈三秋,也是。

    如果不是来酒铺打短工,张嘉贞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陈三秋说上半句话,更不会被陈三秋记住自己的名字。

    张嘉贞长这么大,都还没去过太象街和玄笏街,一次都没有。

    没有人拦着,但不光是张嘉贞,其实灵犀巷、妍媸巷这些名字好听但却极其贫寒的市井孩子,他们自己就不会想着去那边走一遍,可能偶尔也会想,却最终不会壮起胆子真去走一走。

    陈平安朝张嘉贞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范大澈,拎着酒起身走了。

    范大澈继续低头吃着那碗阳春面。

    说实话,如果没有陈平安最后这句话,范大澈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宁府。

    万一是客气话呢?所谓的经常切磋,是怎么个经常?三天一次,一月一次?

    宁府大门,是那么容易可以跨过的吗?

    范大澈抬起头,看着那个大街上那个青衫背影,那人侧着头,看着沿途大小酒楼的楹联,时不时摇摇头。

    到了宁府,纳兰夜行开的门。

    一起走向演武场,纳兰夜行手中拎着那壶酒,笑问道:“自己掏的钱?”

    陈平安笑道:“跟董黑炭学来的,喝酒花钱非好汉。”

    纳兰夜行爽朗大笑,“等会儿我先喝几口酒,再出剑,帮着校大龙,便有劲了。”

    陈平安笑不出来了。

    斩龙崖凉亭那边,说是回家修行的宁姚,其实一直与白嬷嬷闲聊呢,发现陈平安这么快回来后,老妪不用自家小姐提醒,就笑呵呵离开了凉亭,然后宁姚便开始修行了。

    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之中,纳兰夜行收起了喝了小半的酒壶,开始凌厉出剑。

    然后一个纳兰夜行再小心也无用的不小心,陈平安就得躺一旬半个月了。

    白嬷嬷匆匆忙忙赶来演武场这边,纳兰夜行差点吓得离家出走。

    好在陈平安与白嬷嬷解释自己此次收获颇丰,这条修行路是对的,而且都不用煮药,自行疗伤本身便是修行。

    纳兰夜行不敢胡说八道,实话实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被宁姚搀扶着去往小宅。

    纳兰夜行战战兢兢等着狗血淋头,不曾想那白炼霜只是看着两人背影,半天没说话。

    纳兰夜行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啊,早骂好过晚骂,刚要开口讨骂,但是老妪却没有半点要以老狗开头训话的意思,只轻声感慨道:“你说姑爷和小姐,像不像老爷和夫人年轻那会儿?”

    纳兰夜行取出酒壶,点头道:“怎么不像。”

    老妪板着脸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纳兰夜行疑惑道:“啥?!”

    老妪怒道:“老狗滚去看门!”

    纳兰夜行点点头,这就对了,转身去往大门那边,老人心里边踏实许多。

    陈平安坐在床上,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当中。

    宁姚坐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陈平安,他似乎在自己心中,遇见了想要遇见的人,有些笑意,情不自禁。

    她知道是谁,因为第四件本命物,陈平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炼制成功后,出了密室,见到宁姚后,便当着纳兰爷爷的面,一把抱住了宁姚,宁姚从未见过这么卸下担子的陈平安,纳兰爷爷立即识趣离开,她便有些心疼他,也抱住了他。

    他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说那个小家伙还在,原来就在他心里边,只是如今变成了一颗小光头,他们重逢之后,在一条心路上,小光头骑着那条火龙,追着他骂了一路。

    宁姚很少见到那么直白流露出雀跃神色的陈平安,尤其是长大后的陈平安,除了与她相处之外,宁姚也会有些担心,因为陈平安的心境,好像几乎就像个一位活了许久许久光阴岁月、见过太多太多悲欢离合的枯槁老僧,宁姚不希望陈平安这样。所以当时看着那个宛如回到当初他是少年、她是少女的陈平安,宁姚很高兴。

    有朋自远方来,是一颗小光头。

    却不是身披袈裟,依旧身穿儒衫,只是佩剑之余,小人儿袖中,多了一部佛经。

    那是一场陈平安想都不敢去想的久别重逢,唯有梦中依旧愧疚难当,醒后久久无法释怀,却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遗憾和愧疚。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告而别、再也不见。

    宁姚趴在桌上,凝视着陈平安,她自顾自笑了起来,记得先前在玄笏街上,陈平安犹豫了半天,牵起她的手,偷偷询问,“我与那林君璧差不多岁数的时候,谁英俊些。”

    当时宁姚先是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然后陈平安便开始挠头,觉得那个答案,真是令人忧愁。

    于是宁姚诚心诚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并没有将言语偷偷放在心中,告诉他道:“你好看多了!”

    陈平安便伸出双手,轻轻抹过她的眉头,“我的傻宁姚唉,真是好眼光!”

第五百九十四章 落魄山上老与小

    夏至之前,陈平安几乎足不出户,一天将近十个时辰,都在炼气。

    宁姚更加夸张,直接闭关去了。

    一有宁府的飞剑传讯,范大澈就会去宁府历练,不是吃陈平安的拳头,就是挨晏琢或者董黑炭的飞剑。陈三秋不会出手,得背着范大澈回家。晏琢和董画符各有佩剑紫电、红妆,一旦拔剑,范大澈更惨,范大澈现在只恨自己资质太差,光有“大澈”没个“大悟”,还无法破境。陈平安说只要他范大澈跻身了金丹,练剑就告一段落,然后去酒铺那边好几嗓子,便大功告成。

    剑气长城的龙门境剑修,哪有那么简单破开瓶颈,跻身了金丹,于剑气长城剑修而言,就像一场真正的及冠礼。

    剑气长城之所以能够成为几座天下的剑修最强处,还能够引来浩然天下一拨又一拨的剑修来此磨砺,自然大有玄机,就在于剑修在此,如纯粹武夫被喂拳,片刻不停,境境底子都打得极好,底子打得牢固,就意味着破境瓶颈更大,如有大道压肩,不得直腰。

    同样的范大澈,同样的龙门境,若是去往浩然天下的倒悬山,破境就要容易许多,只是如此破境,金丹品秩,就要差许多,长远来看,得不偿失。除非是那些在剑气长城真正破境无望的地仙修士,才会去倒悬山修行一段时日,碰一碰运气,毕竟金丹之后,每高出一境,便是实打实的长寿百年乃至千年。

    但是修士金丹之下,不得去往倒悬山修行,是剑气长城的铁律,为的就是彻底打杀年轻剑修的那份侥幸心。所以当初宁姚离家出走,偷偷去往倒悬山,哪怕以宁姚的资质,根本无需走什么捷径,依旧非议不小。只是老大剑仙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阿良暗中为她保驾护航,亲自一路跟着宁姚到了倒悬山捉放亭,旁人也就只是牢骚几句,不会有哪位剑仙真正去阻拦宁姚。

    最近几次演武,陈平安与范大澈合伙,晏琢、董画符联手,本命飞剑随便用,却不用佩剑,四人只持木棍为剑,分胜负的方式也很古怪,有人木剑先碎,一方皆输。结果搁放在演武场上的一堆木棍,几乎都给范大澈用了去,这还是陈平安次次救援范大澈的结果。

    不管如何,范大澈总算能够站着离开宁府,每次回家之前,都会去酒铺那边喝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

    陈三秋也会与范大澈聊一些练剑的得失、出剑之瑕疵,范大澈喝酒的时候,听着好朋友的悉心指点,眼神明亮。

    尤其是陈平安建议,以后他们四人合力,与前辈剑仙纳兰夜行对峙搏杀,更是让范大澈跃跃欲试。

    晏琢的绸缎铺子,除了陆陆续续卖出去的百余剑仙印章之外,铺子又推出一本崭新装订成册的?剑仙印谱,并且还多出了附赠竹扇一物,钤印有一些不在?剑仙印谱之外的私藏印文,竹扇扇骨、扇面依旧皆是寻常材质,功夫只在诗词章句、印章篆文上。

    就像大小酒楼给叠嶂酒铺逼着去悬挂楹联差不多,剑气长城如今大小布庄绸缎铺子,也给晏琢这座铺子逼着去赠送一些折扇、脂粉香囊等精巧什物,只是客人,尤其是那些家境殷实、不缺私房钱的富贵女子,似乎对其他铺子,都不太买账,其实不少女子也未必是真如何喜欢晏家铺子的印章、折扇,只是郦采在内的几位女子剑仙,还有许多豪阀出身的妇人,都光顾了晏家铺子,好像女子不去那边买些什么,眼光便要差人一等,这怎么行。

    不但如此,一些个平日里迟钝不堪的大老爷们,也不知道是在叠嶂酒铺那边喝了酒,听说了些什么,竟是破天荒自己登门或是请府上下人去晏家铺子,买了些中看不中用的精美绸缎,连同折扇一并送给自己女人,不少女子其实都觉得买贵了,只是当她们看着那些自家木讷男子眼中的期待,也只得说一句喜欢的。事后闲暇,盛夏时分,避暑纳凉,打开折扇,凉风习习,看一看扇面上边的美好文字,不懂的,便与旁人轻声问,知晓其中寓意了,便会觉得是真的好了。

    陈平安这天炼气完毕,在夜幕中散步,独自来到斩龙崖凉亭。

    宁姚如今在密室闭关,闭关之前,宁姚没有多说,只说不为破境跻身元婴,反正没有什么风险。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这边最少要待五年,若是到时候大战依旧未起,就得匆匆忙忙回一趟宝瓶洲,毕竟家乡落魄山那边,事情不少,然后就需要立即动身返回倒悬山。如今的跨洲飞剑传讯,剑气长城和倒悬山都管得极严,需要过两道手,都勘验无误,才有机会送出或是拿到手。这对于陈平安来说,就会特别麻烦。

    不是不可以掐准时机,去往倒悬山一趟,然后将密信、家书交给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或是孙嘉树的山海龟,双方大体上不坏规矩,可以争取到了宝瓶洲再帮忙转寄给落魄山,如今的陈平安,做成此事不算太难,代价当然也会有,不然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两处勘验飞剑一事,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真当剑仙和道君是摆设不成。但陈平安不是怕付出那些必须的代价,而是并不希望将范家和孙家,在光明正大的生意之外,与落魄山牵扯太多,人家好心与落魄山做买卖,总不能尚未分红收益,就被他这位落魄山山主给扯进诸多漩涡当中。

    陈平安走下斩龙崖,返回小宅那边,原本只有一张摆放印章桌子的厢房,如今又多出了一张桌子,是一张陈平安手绘的龙泉郡堪舆图,窑务督造署官员见到了,应该会不太高兴。因为这张地图上,精确画出了大大小小的所有龙泉龙窑,天魁窑,星斗窑,文昌窑,武隆窑,冲霄窑,花卉窑,桐荫窑,纸镇窑,灵芝窑,玉沁窑,荷花窑……

    桌上还放有两本册子,都是陈平安手写,一本记录所有龙窑窑口的历史传承,一本写小镇总计十四个大姓大族的渊源流转,皆以小楷写就,密密麻麻,估计槐黄县衙与大骊刑部衙门瞧见了,也不会开心。

    许多记载,是陈平安凭借记忆写下,还有大半的秘密档案,是前些年通过落魄山一点一滴、一桩一件暗中收集而来。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轻轻前后摇晃,凝视着那张地图。

    头也不转,伸手出袖,双指翻开其中一本册子的书页,是正阳山,瞥了眼,再翻,是清风城许氏。

    都是老熟人。

    祖宗十八代,都在册子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估计陈平安比这两座仙家豪门的祖师堂嫡传子弟,要更清楚他们各自山头、家族的详细脉络。

    这是两本已经大致完工的正册,接下去还会有两本副册,文字内容只会更多,一本关于龙窑买卖本命瓷事宜,以及有可能是买家的那些宝瓶洲仙家、别洲宗门,除了看似最底层市井的杏花巷马家,还会有高高在上、钱能通神的琼林宗,写到了北俱芦洲的那个琼林宗,就自然绕不开徐铉,然后就是清凉宗宗主贺小凉,故而又要牵扯到宝瓶洲山上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另外一本,写小镇大族与骊珠洞天外边诸多仙家的千丝万缕,两本副册,自然会交横交错,互有牵连。

    陈平安走出屋子,纳兰夜行站在门口,有些神色凝重,还有几分愤懑,因为老人身边站着一个不记名弟子,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金丹剑修崔嵬。

    纳兰夜行杀机浓重,似乎一个忍不住,就要将此人当场打杀。

    陈平安心中了然,对老人笑道:“纳兰爷爷不用如此自责,以后得空,我与纳兰爷爷说一场问心局。”

    纳兰夜行点点头,转头对崔嵬说道:“从今夜起,你与我纳兰夜行,再没有半点师徒之谊。”

    崔嵬神色淡漠,向这位剑仙抱拳赔罪而已。

    至于崔嵬当下心中到底作何想,一个能够隐忍至今的人,肯定不会流露出来丝毫。

    纳兰夜行一闪而逝。

    陈平安搬了两条椅子出来,崔嵬轻轻落座,“陈先生应该已经猜到了。”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就有些怀疑,因为姓氏实在太过扎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由不得我不多想,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原本我的疑心已经减退大半,毕竟你应该从未离开过剑气长城。很难相信有人能够如此隐忍,更想不明白又为何你愿意如此付出,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最初将你领上修行路的真正传道之人,是崔??在很早之前就安插在剑气长城的棋子?”

    崔嵬点了点头,“陈先生所猜不错。不单是我,几乎所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是奸细的存在,例如那大庾岭巷的黄洲,修行之路,都源自一个个不起眼的意外,毫无痕迹,故而我们甚至一开始就是被全然蒙在鼓里,此后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在极其细微的操控之中,最终会在某一天,例如我崔嵬,突然得知某个契合暗号的指令,就会自愿走入宁府,来与陈先生表明身份。”

    崔嵬直截了当道:“过往种种,陈先生即便细问,我也不会说,说了,更无半点意义,最先为崔嵬传道之人,早已战死于南边战场。崔嵬今日造访宁府,只说一件事,陈先生以后只要是寄往宝瓶洲的密信,交予崔嵬负责即可。陈先生当然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不信。”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不信你,也不会将任何书信交给你。但是你放心,你崔嵬如今于宁府无益也无害,我不会多此一举。以后崔嵬还是崔嵬,只不过少去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这层牵连而已。”

    崔嵬从袖中摸出一颗鹅卵石,递给陈平安,这位金丹剑修,没有说一个字。

    陈平安接过手,是春露圃玉莹崖溪涧中的石子,崔东山捡取而得。

    陈平安接过石子,收入袖中,笑道:“以后你我见面,就别在宁府了,尽量去酒铺那边。当然你我还是争取少碰头,免得让人生疑,我只要有事找你,会稍稍挪动你崔嵬的那块无事牌。我从下个月起,不谈我自己无事与朋友饮酒,若要寄信收信,便会先挪无事牌,然后只会在初一这天出现,与你见面,如无例外,下下个月,则顺延至初二,若有例外,我与你见面之时,也会招呼。一般来说,一年当中寄信收信,最多两次足够了。如果有更好的联系方式,或是关于你的顾虑,你可以想出一个章程,回头告诉我。”

    “记住了。”

    崔嵬站起身,默默离去。

    陈平安站起身,没有送行。

    纳兰夜行出现在屋檐下,感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平安笑道:“应该庆幸身边少去一个‘不好的万一’。”

    至于为崔嵬说什么好话,或是帮着纳兰夜行骂崔嵬,都无必要。

    纳兰夜行苦笑不已,更唏嘘不已。

    陈平安领着老人去对面厢房,老人取出两壶酒,没有佐酒菜也无妨。

    听过了陈平安说了书简湖那场问心局的大概,诸多内幕多说无益。大体上还是为了让老人宽心,输给崔??不奇怪。

    纳兰夜行听得忍不住多喝了一壶酒,最后问道:“如此糟心,姑爷怎么熬过来的。”

    陈平安笑道:“纳兰爷爷不是已经说了答案?”

    纳兰夜行愣了半天,随即会意,爽朗大笑。

    剑气长城正值酷暑,浩然天下的宝瓶洲龙泉郡,却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落魄山祖师堂不在主峰,离着宅邸住处有些距离,但是陈暖树每半旬都要去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打开大门,仔细擦拭清洗一番。

    今天裴钱与周米粒跟着陈暖树一起,说要帮忙。去的路上,裴钱一伸手,落魄山右护法便毕恭毕敬双手奉上行山杖,裴钱耍了一路的疯魔剑法,打碎雪花无数。

    到了祖师堂府邸最外边的大门口,裴钱双手拄剑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大雪茫茫,师父不在落魄山上,她这位开山大弟子,便有一种天下无敌的寂寞。

    拎着小水桶的陈暖树掏出钥匙开了大门,大门后面是一座大天井,再往后,才是那座不关门的祖师堂,周米粒接过水桶,深呼吸一口气,使出本命神通,在积雪深重的天井里边撒腿狂奔,双手使劲晃荡水桶,很快就变出一桶清水,高高举起,交给站在高处的陈暖树,陈暖树就要跨过门槛,去往悬挂画像、摆放座椅的祖师堂内,裴钱突然一把扯住陈暖树,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裴钱微微弯腰,手持行山杖,死死凝视住祖师堂内摆放在最前边的居中椅子附近。

    那张便是自己师父的椅子。

    涟漪阵阵,然后凭空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须发雪白的老先生。

    裴钱看着那个瘦小老头儿,看得怔怔出神。

    人间灯火万点如星河。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心境,一望无垠,好像不管她怎么瞪大眼睛去看,风景都无穷尽时。

    老秀才站在椅子旁边,身后高处,便是三张挂像,看着门外那个个儿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感慨颇多。

    不枉费自己豁出去一张老脸,又是与人借东西,又是与人打赌的。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关门弟子,从来不让先生与师兄失望啊。

    裴钱问道:“文圣老老爷?”

    老秀才愣了一下,还真没被人如此称呼过,好奇问道:“为何是老老爷?”

    裴钱一本正经道:“显得辈分额外高些。”

    老秀才拈须而笑,轻轻点头,“这就很善啊。”

    自己这一脉的某门学问,只可意会的不传之秘,这么快就发扬光大啦?

    裴钱看了眼最高处的那幅挂像,收回视线,朗声道:“文圣老老爷,你这么个大活人,好像比挂像更有威严嘞!”

    陈暖树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周米粒歪着脑袋,使劲皱着眉头,在挂像和老秀才之间来回瞥,她真没瞧出来啊。

    老秀才咳嗽几声,扯了扯领口,挺直腰杆,问道:“当真?”

    裴钱使劲点头,缩着脖子,左右摇晃脑袋,左看右看,踮起脚跟上看下看,最后点头道:“千真万确,准没错了!大白鹅都夸我看人贼准!”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招呼三个小丫头落座,反正在这里边,她们本就都有座椅,老秀才压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这件事,你们仨小丫头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与其他人说。”

    裴钱咳嗽一声,“暖树,米粒!”

    陈暖树立即点头道:“好的。”

    周米粒扛着裴钱“御赐”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紧紧闭着嘴巴。

    从现在起,她就要当个哑巴了。再说了,她本来就是来自哑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师堂内缓缓散步,陈暖树开始熟门熟路清洗一张张椅子,裴钱站在自己那张座椅旁边,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张贴了张右护法小纸条的座椅上,结果给裴钱一瞪眼,没点礼数,自己师父的长辈大驾光临,老先生都没坐下,你坐个锤儿的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里边有些小委屈,自己这不是想要让那位老先生,晓得自己到底谁嘛。

    老秀才看在眼里,笑在脸上,也没说什么。

    能够一步步将裴钱带到今天这条大路上,自己那个闭关弟子,为之耗费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这么好,更是难能可贵。

    这其实是老秀才第三次来到落魄山了,前边两次,来去匆匆,就都没踏足此地,此次过后,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劳苦命。

    先前只是老人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镇学塾,身处其中,站在一个位置上。

    举目望去,早些年,这座课堂上,应该会有一个红棉袄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专心听课,实则神游万里。

    会有凝神专注的林守一,先生说到哪里,便想到哪里。

    会有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会有那个当时肯定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赵繇,竟然有一天会离开先生身边,坐着牛车远游,最终又独自远游中土神洲。

    会有一个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个扎着羊角丫儿的小女孩。

    老人当时站在那边,也想到了一个与茅小冬差不多的记名弟子,马瞻,一步错步步错,幡然醒悟后,明明有那悔改机会,却只愿意以死明志。

    老人发现到最后,好像一切过错,都在自身,身为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传授弟子之学问,不够多,传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涂。

    老秀才低头捻须更揪心。

    只是今天到了自己关门弟子的那座落魄山祖师堂,高高的挂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几分笑颜。可老秀才却愈发愧疚起来,自己那幅画像怎的就挂在了最高处?自己这个狗屁混账的先生,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传授学问,为其细细解惑?可有像崔??那般,带在身边,一起远游万里?可有像茅小冬、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问道?除了三言两语、稀里糊涂灌输了一位少年郎那份顺序学说,让弟子年纪轻轻便困顿不前,思虑重重,当年也就只剩下些醉话连篇了,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学问,早早涉足,难如入山且搬山。

    老先生愧疚难当。

    当时在学塾,老人转头向外边望去,就好像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踮起脚跟,站在窗台外,孩子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书声,闻着书香,望着里边的先生学生,孤零零一人站在学塾外的孩子,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眸里,充满了憧憬。

    在那个孩子以后的人生当中,兴许会背着大箩筐,在山上采药的时候,为自己壮胆,大声喊着并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兴高采烈背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间,大日曝晒,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树荫下歇息,自己玩着斗草,输赢都是自己,高高举起一手,嚷嚷着赢喽赢喽,才会略显童真稚趣。

    世间苦难重重,孩子如此人生,并不罕见。

    只是小小年纪,便自己消受了,却不多见。

    老秀才甚至后悔当初与陈平安说了那番言语,少年郎的肩头应当挑起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

    与裴钱她们这些孩子说,没有问题,与陈平安说这个,是不是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又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与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语,又是最对的。

    最后裴钱她们发现那个远道而来的老先生,坐在了最靠近门槛的一张椅子上,安安静静坐在那边,抬头望向三幅挂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挂像,看了崔诚挂像许久,轻轻点头,喃喃言语,谁都听不真切,最后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位自己弟子的挂像,默不作声。

    老先生自言自语道:“或曰:‘以德报怨如何?’”

    老先生自问自答道:“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一艘来自宝瓶洲的跨洲渡船桂花岛,走下一对家乡是那北俱芦洲的剑修师徒。

    当师父的那位青衫剑仙,大概还不清楚,他如今在剑气长城的许多巷子,莫名其妙就小有名气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

    范大澈今天一身细碎伤痕,在酒铺那边喝着酒,怔怔出神。

    陈三秋也好不到哪里去,受伤不少。

    说好的五人合力,在宁府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当中,围杀剑仙纳兰夜行。

    结果除了陈平安,陈三秋,晏琢,董画符,加上最拖后腿的范大澈,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伤多伤少而已。

    晏胖子回家继续练剑,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儿瞎逛荡,然后吃吃喝喝,买这买那,反正所有的账都算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说道:“三秋,我突然有些害怕成为金丹剑修了。成了金丹,就不会有剑师扈从。”

    陈三秋笑道:“那我比你好些,投胎好,姓氏大,家里有钱有人,哪怕成了金丹,还是有家族剑师帮着护阵。开心,真开心,我先喝一个。”

    陈三秋果然自己举碗喝了一口酒。

    陈三秋如今也发现了,与范大澈这种心细如发的朋友,言语不如直截了当些,不用太过刻意照顾对方的心情。

    范大澈跟着笑起来,道:“陈平安答应下次大战打起来,我就跟随你们一起离开城头,那么他陈平安就是我的剑师嘛。”

    这么多次的演武练剑,范大澈就算再傻,也看出了陈平安的一些用意,除了帮着范大澈砥砺境界,还要让所有人娴熟配合,争取在下一场厮杀当中,人人活下来,同时尽可能杀妖更多。

    陈三秋举起酒碗,磕碰了一下,“那你范大澈了不起,有这待遇,能让陈平安当扈从。”

    范大澈又倒了一碗酒,抹了把嘴,“这么一想,就又愿意当金丹剑修了。”

    范大澈压低嗓音道:“陈平安如今竟然是五境修士了,又是刚好在咱们剑气长城破的境,为何他自己不来酒铺嚷嚷?”

    陈三秋笑道:“估计是不太好意思宣扬吧,毕竟尚未洞府境。”

    范大澈摇头道:“他有啥不好意思的。”

    先前一起在这边喝酒,陈平安站起身敬酒所有客人,语重心长来了一番言语,诸位剑仙啊,你们怎么还不破境,别与我客气啊,这有啥好客气的,喝着咱们剑气长城最便宜的酒水、吃着最好吃的阳春面、不收钱的酱菜,却迟迟不破境,这就是蹲茅坑不拉屎啊,你们对得起我铺子的酒水吗,对得起酒铺楹联和横批吗?你们再不争气点,以后光棍来此喝酒,一律加钱!

    当时所有酒客都给说懵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好像较真到最后,例如推敲那句蹲茅坑不拉屎,还是自己吃亏。

    其实这些还好,最让人跳脚骂娘的,还是押注董画符主动掏钱这件事,大小赌棍们,几乎就没人赢钱,一开始大家还挺乐呵,反正二掌柜跟那晏家小胖子都跟着赔钱极多,后来唯一在明面上赢了钱的庞元济,来酒铺这边笑眯眯喝酒,于是就有人开始逐渐回过味来了,加上那个坐庄的元婴老贼,可不就是先前莫名其妙写出了一首诗词的王八蛋。

    狗日的,好熟悉的路数!

    所以今天陈平安就没跟着陈三秋和范大澈去铺子喝酒,而是去了一趟剑气长城。

    去的路上,分账后还挣了好几颗谷雨钱的陈平安,打算下一次坐庄之人,得换人了。例如剑仙陶文,就瞧着比较憨厚。

    在城头那边,陈平安没有直接驾驭符舟落在师兄身边,而是多走了百余里路程。

    期间遇到一群下五境的孩子剑修,在那边跟随一位元婴剑修练剑。

    旁观这类练剑,并无忌讳。

    陈平安就坐在城头上,远远看着,不远处还有七八个小屁孩趴那儿吵架,刚好在争吵到底几个林君璧才能打得过一个二掌柜。

    能够登上城头玩耍的孩子,其实都不简单,非富即贵,或是天生有那练剑资质的。

    像妍媸巷、灵犀巷这些地方的孩子,就不会来这边,一来城池离着剑气长城太过遥远,寻常市井孩子,脚力不济。再者城头之上,剑意沉重,剑气浓郁,体魄孱弱的孩子,根本扛不住这份煎熬。这就是人生,有些人,从小如鱼得水,有些人越长大,越水生火热。

    有个孩子瞧见了坐在旁边的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二掌柜,你来说说看,你是不是一只手能够打五个林君璧。你要是点个头,以后就是我元造化的朋友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挥挥手,示意滚蛋。

    那个名字意思不算小的屁孩,不愿死心,继续问道:“三个呢?三个总可以吧?!”

    陈平安笑道:“没打过,不清楚。”

    元造化喊道:“那我去帮你下一封战书?就说二掌柜打算用一只手,单挑林君璧、严律和蒋观澄在内的所有人!”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那个双手叉腰的孩子身边,愣了一下,竟是个假小子,按住她的脑袋,轻轻一拧,一脚踹在她屁股上,“一边去。你知道写字吗,还下战书。”

    元造化站稳后,恼火道:“我识字可多!比你学问大多了!”

    陈平安笑道:“吹牛不打草稿这几个字,会不会写?”

    元造化说道:“会写,我偏不写。其实是你自己不会写,想要我教你吧?想得美!”

    她明显是个孩子王,其余孩子们都同仇敌忾,纷纷附和元造化。

    陈平安一屁股坐下,面朝北边的那座城池,手腕拧转,取出一片竹叶,吹起了一支曲子。

    元造化听过之后,不以为然道:“不好听。”

    其余孩子们只好一起小鸡啄米。

    元造化见陈平安不搭话,反而有些失落,他只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眺望北方,城池更北,是那座商贸繁荣、鱼龙混杂的海市蜃楼。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你们觉得如今是哪十位剑仙最厉害?不用有先后顺序。”

    元造化白眼道:“没有个先后顺序,那还说个屁,没意思。你自己瞎猜去吧。”

    陈平安打算起身,练剑去了。

    如今跟师兄学剑,比较轻松,以四把飞剑,抵御剑气,少死几次即可。

    元造化伸出手,“陈平安,你要是送我一把折扇,我就跟你泄露天机。”

    陈平安笑道:“算盘打得可以啊。”

    元造化伸开双手,阻拦陈平安离开,眼神倔强道:“赶紧的!一定得是字写得最好、最多的那把折扇!”

    陈平安原本不想理会,突然记起一事,便坐回去,道:“你先讲,我看心情。”

    元造化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就这十个了!折扇拿来!”

    陈平安站起身,还真从咫尺物当中拣选出一把玉竹折扇,拍在这个假小子的手掌上,“记得收好,值好多神仙钱的。”

    元造化打开折扇,挺喜欢的,只是扇面上的字有些少,她也认不得几个,便怒道:“换一把,我要字多一些的。”

    陈平安又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一拧,将她的脑袋转向一旁,笑道:“小丫头片子还敢跟我讨价还价?见好就收,不然小心我反悔。”

    元造化合拢得手的那把折扇,绕到身后,又伸手,“那我再跟你买一把字数最多的折扇!”

    陈平安笑问道:“钱呢?”

    元造化一本正经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从今天起,再加上一个二掌柜陈平安!这就是我们剑气长城的最强十一大剑仙!”

    陈平安乐得不行,又给了她一把字数确实很多的折扇,笑眯眯道:“小丫头可以啊,能够从我这边坑走钱的,你是剑气长城头一号。”

    元造化哪里会计较这种“虚名”,她这会儿两手皆有折扇,十分开心,她突然用打商量的语气,压低嗓音问道:“你再送我一把,字数少点没得事,我可以把你排进前十,前五都可以!”

    可惜那个傻乎乎的二掌柜笑着走了。

    不过走之前,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呵了口气,让元造化将那把字数少的折扇交给她,轻轻钤印,这才将折扇还给小丫头。

    把一群孩子看得面面相觑。

    那位元婴老剑仙传授剑术告一段落,在陈平安走远后,来到这帮孩子附近。

    元造化正趴在墙头上,眼前摊开两把折扇,在那边使劲认着字,她当然是喜欢那把密密麻麻写满扇面的那把扇子,瞧着就更值钱些。

    老人却弯腰打量着那把字数更少的折扇,哑然失笑。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彩云易散还复来,心如琉璃碎未碎。

    前边那句,是浩然天下极其有名的诗句。

    后边的,狗尾续貂,都什么跟什么,前后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应该是那个年轻人自己胡乱编撰的。

    不过到底寓意是好的,一改前句的颓然悲苦意味,只能说用心不错,仅此而已了。

    老剑修咦了一声,蹲下身,看着那方不太显眼的朱印,笑了起来,有点意思。

    印文是那“人间多离散,破镜也重圆”。

    一想到元造化这丫头的身世,原本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父亲战死于南边,只剩下母女相依为命。老剑修便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年轻人的远去背影。

    不管怎么说,与以往那些学宫、书院的读书人,还是不太一样的。

    不是说前者不愿做些什么,可几乎都是处处碰壁的结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心灰意冷,黯然返回浩然天下。

    陈平安到了左右那边。

    左右问道:“这么快就破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是练气士第五境了。”

    左右说道:“治学修心,不可懈怠。”

    大概天底下就只有左右这种师兄,不担心自己师弟境界低,反而担心破境太快。

    陈平安无奈道:“有师兄盯着,我哪怕想要懈怠也不敢啊。”

    左右冷笑道:“怎么不说‘哪怕想要在剑气之下多死几次也不能’?”

    陈平安便知此次练剑要遭罪了。

    桂花岛渡船上的桂花小娘金粟,实则是桂夫人的唯一嫡传弟子,十年前是什么境界,如今还是,毕竟瓶颈难破,所以这次跨洲渡船停靠倒悬山,桂夫人故意让她在倒悬山多散散心,山海相依,是一处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不但如此,桂夫人此次还给了金粟一颗谷雨钱作为零花钱,与弟子笑言,见到那些惦念了将近小二十年的心爱物件,就莫要犹犹豫豫了。让金粟吓了一大跳,想要拒绝,桂夫人却摆摆手,同时叮嘱了金粟一句,齐先生与他弟子两人,都是第一次登上倒悬山,记得尽量帮衬。

    金粟也没多想。

    那齐景龙与弟子白首,并没有报上师门,金粟便当作是出门游学的儒家门生与书童。

    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剑修如云,但是师徒二人都无佩剑在身。

    此次他们乘坐桂花岛远游倒悬山,因为听说是陈平安的朋友,就住在早已记在陈平安名下的圭脉院子。金粟与师徒二人打交道不多,偶尔会陪着桂夫人一起去往小院做客,喝个茶什么的,金粟只知道齐景龙来自北俱芦洲,乘坐骸骨滩披麻宗渡船,一路南下,中途在大骊龙泉郡停留,然后直接到了老龙城,刚好桂花岛要去倒悬山,便住在了一直无人居住的圭脉院子。

    师父桂夫人不说对方修为,金粟也懒得多问对方根脚,只视为那种见过一次便再不会碰头的寻常渡船客人。

    家世如何,境界如何,为人如何,与她金粟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师父交代下来的事情,金粟不敢怠慢,桂花岛此次停泊处,依旧是捉放亭附近,她与齐景龙介绍了捉放亭的由来,不曾想那个名字古怪的少年,只是见过了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后,便没了去小亭子凑热闹的兴致,反而是齐景龙一定要去凉亭那边站一站,金粟是无所谓,少年白首是不耐烦,只有齐景龙慢悠悠挤过人群,在人头攒动的捉放亭里边驻足许久,最后离开了倒悬山八处景点当中最没意思的小凉亭,还要抬头凝视着那块匾额,好像真能瞧出点什么门道来,这让金粟有些微微不喜,这般惺惺作态,好像还不如当年那个陈平安。

    好在金粟本就是性子冷清的女子,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加上身边还站着几位关系亲近的桂花小娘,此后三天会结伴游玩,金粟想起小心翼翼藏起的那颗谷雨钱,便有了些笑意。

    那个白首倒是实在到了缺心眼的地步,大大咧咧一路牢骚,埋怨“姓刘的”耽误自己去那座雷泽台了。

    少年不尊称齐景龙为师父,也不喊齐先生,偏偏一口一个“姓刘的”,其实挺奇怪。

    带了这么个不知尊卑、欠缺礼数的弟子一起远游山河,金粟觉得其实这个齐景龙更奇怪。

    离开了人山人海的捉放亭,金粟按例询问齐先生是否有心仪的客栈,灵芝斋客栈风光最好,就是贵,所以许多桂花岛的熟客,一般都会住在那座鹳雀客栈,之前陈平安便是如此,只是客栈不大,位于陋巷深处,不太起眼,也不算多好的客栈,好在价格实惠。齐景龙笑着说劳烦金粟姑娘领我们去鹳雀客栈。

    白首一百个不乐意了,刚要瞎嚷嚷,给齐景龙转头看了眼,少年便将跑到嘴边的言语乖乖咽回肚子,只敢腹诽。

    一行人到了那座果真躲在陋巷深处的鹳雀客栈,白首看着那个笑脸灿烂的年轻掌柜,总觉得自己是给人牵到猪圈挨宰的货色,所以与姓刘的在一间屋子坐下后,白首便开始埋怨:“姓刘的,咱们北俱芦洲的剑修到了倒悬山,不都住在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吗?住着小破地儿做啥嘛。咋的,你觊觎那几位桂花小娘姐姐们的美色?”

    齐景龙倒了两杯茶水,白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继续絮絮叨叨:“姓刘的,我真要与你说几句肺腑之言了,哪怕是那个最好看的金粟,姿色也不如对你痴心一片的卢仙子吧?哦对了,春幡斋的主人,听说早年与水经山卢仙子的师祖,差点成了神仙道侣,你怕有人给卢仙子通风报信,赶来倒悬山堵你的路?不会的,这位卢仙子,又不是彩雀府那位孙府主,不过要我说啊,喜欢你的女子当中,姿色,当然是卢穗最佳,性情嘛,我最喜欢孙清,大大方方的,却又有些小小的含蓄,三郎庙那位,实在是过于热情了些,眼神好凶,见了你姓刘的,就跟酒鬼见着了一壶好酒似的,我一看你们俩就没戏,根本不是一路人。”

    齐景龙笑道:“将来返回太徽剑宗,要不要再走一趟龙泉郡落魄山?”

    白首立即闭嘴,装聋作哑,似乎依旧觉得不稳妥,还拧着性子,客客气气给姓刘的倒了一杯茶。

    么的法子,白首现在一想到某个心狠手辣还爱装蒜的黑炭,他就头皮发麻肝儿疼。

    不曾想我堂堂白首大剑仙,第一次出门游历,尚未建功立业,一世英名就已经毁于一旦!

    去他娘的落魄山,老子这辈子再也不去了。

    狗日的陈平安教出来的好徒弟!

    落魄山这地儿,与他白首估摸着是八字不合,命里相克,何况一听名字就不吉利,不去了,打死不去了。

    齐景龙想起一些自家事,有些无奈和伤感。

    此次离开北俱芦洲,既是齐景龙暂时无事,三位剑仙的三次问剑太徽剑宗,他都已顺利接下,所以就想要走一走浩然天下的其余八洲,而且也有师祖黄童的暗中授意,说是宗主有令,要他立即去一趟剑气长城,宗主有话要与他交代。齐景龙岂会不知宗主的用意,是有心想要让他齐景龙在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赶紧走一趟剑气长城,甚至会直接将宗主之位传给自己,那么随后最少百年,就不用再想以齐景龙自己的名义、纯粹以北俱芦洲新剑仙的身份,参加剑气长城的杀妖守城。

    太徽剑宗其余事,都交予韩槐子一人便足矣。

    白首再不敢说那男女之事,识趣换了个话题,“咱们真不能去春幡斋住一住啊?我很想去亲眼瞧瞧那条葫芦藤的。在山上,我与好些师弟师侄拍过胸脯,保证替他们见一见那些未来的养剑葫,见不着,回了太徽剑宗,我多没面子。难不成我就只能躲在翩然峰?我没面子,说到底,还不是你没面子?”

    春幡斋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

    名气最大的,当然还是皑皑洲刘大财神爷的那座猿揉府,纯粹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金山银山,猿揉府刘氏家主年轻时与那位道家大天君的恩怨,更是流传广泛的一桩笑谈。

    中土神洲宗修士建造的梅花园子,传闻园子有一位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上五境精魅,当年园主为了将那棵祖宗梅树从家乡顺利搬迁到倒悬山,就直接雇佣了一整艘跨洲渡船,所耗钱财之巨,可想而知。

    春幡斋,是北俱芦洲一位失意剑仙打造而成,经常接待家乡剑修,只是斋主却从来不会抛头露面。

    最后一座水精府,是一座海上宗门仙家的别院,听说这些年靠着近水楼台,收拢了那条蛟龙沟的残余底蕴,宗门声势暴涨。

    像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祖师堂掌律祖师黄童,以及之后赶赴倒悬山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都曾下榻于春幡斋。春幡斋内种植有一条葫芦藤,经过一代代得道仙人的栽培,最终被春幡斋主人得了这桩天大福缘,继续以灵气持续浇灌千年之久,已经孕育出十四枚有望打造出养剑葫的大小葫芦,只要炼化成功,品秩皆是法宝起步,品相最好的一枚葫芦,一旦炼化成养剑葫,传闻是那半仙兵。

    山上法宝或是半仙兵,哪怕是同一品秩的仙家重宝,也有高下之分,甚至是极为悬殊的云泥之别。

    一件半仙兵的养剑葫,几乎可以媲美道祖当年遗留下来的养剑葫,故而当以仙兵视之。

    那位北俱芦洲剑仙远离家乡,带着那株葫芦藤,来到此处扎根,春幡府得到倒悬山庇护,不受外界纷扰的影响,是极其明智之举。

    只不过十四颗尚未彻底成熟的葫芦,最终能够炼化出一半的养剑葫,就已经相当不错,春幡斋就足以名动天下,挣个钵满盆盈,最关键的还可以凭借七枚或者更多的养剑葫,结交最少七位剑仙。说不定凭借这些香火情,春幡斋主人,都有希望直接在浩然天下随便哪个洲,直接开宗立派,成为一位开山鼻祖。

    所以白首才会对春幡斋如此心心念念。

    何况陈平安那只朱红色酒壶,竟然就是一只传说中的养剑葫,当初在翩然峰上,都快把少年眼馋死了。

    若是自己也能与陈兄弟一般无二,拿一只养剑葫装酒饮酒,行走江湖多有面儿?

    只不过陈兄弟到底还是脸皮薄了些,没有听他的建议,在那酒壶上刻下“养剑葫”三个大字。

    齐景龙点头道:“会去的,先逛过了其余七处景点再说。如今外乡人想要从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极难,我们需要春幡斋打点关系和帮忙担保。”

    在落魄山很是失魂落魄的白首,一听说有戏,立即还魂几分,兴高采烈道:“那你能不能帮我预定一枚春幡斋养剑葫,我也不要求太多,只要品秩最差最低的那枚,就当是你的收徒礼了?太徽剑宗这么大的门派,你又是玉璞境剑修了,收徒礼,可不能差了,你看我那陈兄弟,落魄山祖师堂一落成,送东送西的,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姓刘的,你好歹跟我陈兄弟学一点好吧?”

    其实少年也就是瞎扯,没想着刘景龙真会答应,养剑葫这种千金难买的剑修至宝,尤其是品秩够高的养剑葫,剑仙都未必拥有。因为养剑葫这类凤毛麟角的存在,比方寸物和咫尺物更加尴尬,剑修境界高了,养剑葫的品秩低了,反而耽误本命飞剑的温养,可能够让剑仙都瞧上眼的养剑葫,何等可遇不可求。

    但是白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慢慢饮茶的家伙,点头道:“我开个口,试试看。成与不成,我不与你保证什么。若是听了这句话,你自己期待过高,到时候大为失望,迁怒于我,结果藏得不深,被我察觉到迹象,就是我这个师父传道有误,到时候你我一起修心。”

    白首头一回不反感姓刘的如此絮叨,大喜过望,惊讶道:“姓刘的!真愿意为我开这个口?”

    姓刘的,浑身的臭毛病,只有一点好,言出必行。

    齐景龙反问道:“在祖师堂,你拜师,我收徒,身为传道之人,理该有一件收徒礼赠送弟子,你是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剑修,拥有一件不俗的养剑葫,裨益大道,以堂堂正正之法养剑更快,便可以多出光阴去修心,我为何不愿意开口?我又不是强人所难,与春幡斋硬抢硬买一枚养剑葫。”

    白首愣了一下,嘀咕道:“我这不是见你出门都不带钱的,根本不像是个大方的人嘛。”

    齐景龙笑道:“一个人大不大方,又不只在钱财上见品性。此语在字面意思之外,关键还在‘只’字上,世间道理,走了极端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我这不是为自己开脱,是要你见我之外的所有人,遇事多想。免得你在以后的修行路上,错过一些不该错过的朋友,错交一些不该成为好友的朋友。”

    白疑惑道:“你是不是明知道春幡斋不会卖你养剑葫,只是借此机会,跟我唠叨这些大道理!”

    齐景龙笑道:“修行之人,尤其是有道之人,光阴悠悠,只要愿意睁眼去看,能看多少回的水落石出?我用心如何,你需要问吗?我与你说,你便信吗?”

    白首双手捂住脑袋,哀嚎道:“脑阔儿疼。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在落魄山那边,少年还是学到好些乡野俗语的。

    齐景龙也不生气,笑着饮茶。

    白首突然问道:“姓刘的,以后都要跟着金粟她们一起逛街啊?多没劲,这些姐姐逛街起来,比咱们修行还要不怕劳累,我怕啊。”

    齐景龙说道:“老龙城符家渡船刚好也在倒悬山靠岸,桂夫人应该是担心她们在倒悬山这边游玩,会有意外发生。符家子弟行事跋扈,自认家法就是城规,我们在老龙城是亲眼见过的。我们这次住在圭脉小院,跨海远游,衣食住行,一颗雪花钱都没花,总得礼尚往来。”

    白首双手抱胸,说道:“这样的话,那我就多陪陪姐姐们好了。若真有符家人暗中使绊子,可别怪我展露剑仙风采了。”

    齐景龙笑问道:“说说看,怎么个剑仙风采?”

    披麻宗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靠之前,少年也是这般信心满满,后来在落魄山台阶顶部,见着了正在嗑瓜子的一排三颗小脑袋,少年也还是觉得自己一场武斗,稳操胜券。

    白首恼羞成怒道:“姓刘的,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子啊?!”

    说到这里,少年有些眼神黯然。

    那个说话不着调、偏能气死人的黑炭丫头,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自己其实也算姓刘的唯一嫡传弟子。

    陈平安如今练气士境界,还远远不如姓刘的。

    结果他在落魄山那么惨,自己没了面子,多多少少也会害得姓刘的丢了点面子。

    齐景龙轻声道:“我没觉得自己的弟子不如人。”

    白首涨红了脸,气呼呼道:“姓刘的,你少自作多情啊,我如今都没真心实意把你当师父!”

    齐景龙正色道:“与他人争道,总是输赢皆有,与己争胜,只分赢多赢少。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取舍,白首,你觉得呢?”

    少年趴在桌上,哀叹不已,真羡慕那个皮肤黑心更黑的小丫头片子,她的师父三天两头往外跑,不会在身边经常唠叨。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

    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那黑炭赔钱货,临别之际,竟然贼开心,说她有可能也要去一趟剑气长城见师父,关键要看种夫子何时动身。她也不管白首愿不愿意,直接帮着他做好决定了,下次双方只文斗,不武斗啊。

    白首一想到这个,便窝火糟心。

    宁姚依旧在闭关。

    陈平安炼气之余,就在演武场上,放开手脚,与纳兰夜行捉对厮杀。

    没有范大澈他们在场,倾力出拳出剑的陈平安,芥子小天地之中,那一袭青衫,完全是另外一幅风景。

    白嬷嬷如今习惯了在凉亭那边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姑爷就是剑气长城最俊的后生,其次是那百年不出千年没有的学武奇才。至于修道炼气一事,急什么,姑爷一看就是个后发制人的,如今不就是五境练气士了?修行资质不比自家小姐差多少啊。

    这天在铺子不远处的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嗑着瓜子,总算说完了那位喜好饮酒齐剑仙的一段山水故事。

    冯康乐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便问陈平安关于这位老头儿剑仙,还有没有其它的神怪传奇,陈平安想了想,觉得可以再随便编撰几个,便说还有,故事一箩筐,于是起了个头,说那年轻剑仙夜行至一处老鸦振翅飞的荒郊古寺,点燃篝火,正要痛快饮酒,便遇上了几位婀娜多姿的女子,带着阵阵香风,莺声笑语,衣袂翩翩,飘入了古寺。年轻剑仙一抬头,便是皱眉,因为身为修道之人,凝神一望,运转神通,便瞧见了那些女子身后的一条条狐狸尾巴,于是年轻剑仙便痛饮了一壶酒,缓缓起身。

    说到这里,陈平安便打住,来了一句最惹人烦的且听下回分解。

    陈平安去酒铺依旧没喝酒,主要是范大澈几个没在,其余那些酒鬼赌棍,如今对自己一个个眼神不太善,再想要蹭个一碗半碗的酒水,难了。没理由啊,我是卖酒给你们喝的,又没欠你们钱。陈平安蹲路边,吃了碗阳春面,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齐景龙,故事似乎说得不够精彩,么的法子,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说书先生,已经很尽心尽力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有人要问拳陈平安

    陈平安倒也不是真的贪杯,只是觉得在自家地盘卖酒,竟然蹭不到半碗酒喝,不像话。这是半碗酒一碗酒的事吗?

    所以陈平安与身边两位喝酒、吃面、夹菜都使劲瞪着自己的熟人剑修,费了不少劲,成功将两位押注输了不少神仙钱的赌棍,变成了自己的托儿,作为蹭酒喝的代价,就是陈平安暗示双方,下次再有哪个王八蛋坐庄挣黑心钱,他这二掌柜,可以带着大家一起挣钱。结果两位剑修抢着要请陈平安喝酒,还不是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最后两个穷光蛋酒鬼赌棍,非要凑钱买那五颗雪花钱一壶的,还说二掌柜不喝,就是不赏脸,瞧不起朋友。

    陈平安放下碗筷,安安静静等待别人拎酒来,觉得有些寂寞,朋友多,想要不喝酒都难。

    之前在城头上,元造化那个假小子,关于剑气长城杀力最大的十位剑仙,其实与陈平安心目中的人选,出入不大。

    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陈清都一旦倾力出剑,杀力到底如何,从来没个确切说法,往往都只在一代代孩子们极尽浪漫色彩的言语和想象力当中。

    董观瀑勾结妖族、被老大剑仙亲手斩杀一事,让董家在剑气长城有些伤元气,董三更这些年好像极少露面,上次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送行饮酒,算是破例。

    阿良早已不在剑气长城,戴着斗笠,悬佩竹刀,后来从魏晋那边骗了一头毛驴,一枚银白养剑葫,然后与身边跟着一个红棉袄小姑娘的草鞋少年,就那么相逢了。

    隐官大人,战力高不高,显而易见,唯一的疑惑,在于隐官大人的战力巅峰,到底有多高。因为至今还没有人见识过隐官大人的本命飞剑,无论是在宁府,还是酒铺那边,最少陈平安不曾听说过。即便有酒客提及隐官大人,如果细心,便会发现,隐官大人好像是剑气长城最不像剑修的一位剑仙。

    陈熙是陈氏当代家主,但是在老大剑仙这边,从来抬不起头。哪怕那个陈字,是陈熙刻下的,在陈清都面前,好像依旧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所以陈氏子弟,是剑气长城所有大姓豪门当中,最不喜欢跑去城头的一拨人。

    齐廷济,陈平安第一次赶来剑气长城,在城头上练拳,见过一位姿容俊美的“年轻”剑仙,便是齐家家主。

    左右,自己的大师兄,不用多说。

    纳兰烧苇,闭关许久。纳兰在剑气长城是一等一的大姓,只是纳兰烧苇实在太久没有现身,才使得纳兰家族略显沉寂。至于纳兰夜行是不是纳兰家族一员,陈平安没有问过,也不会去刻意探究。人生在世,质疑事事,可总得有那么几个人几件事,得是心中的天经地义。

    老聋儿,正是那个传闻妖族出身的老剑修,管着那座关押许多头大妖的牢狱。

    陆芝,如今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她那浩然天下的野修身份,金丹境界,就赶来剑气长城,一步步破境,战功彪炳。

    每次守城,必然死战。

    阿良曾经找她喝过酒,说过一句好玩的言语,不知怎么流传开来的,就两人对饮而已。

    “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董不得与叠嶂心中最神往之人,便都是陆芝。

    阿良喝酒的时候,信誓旦旦,拍桌子怒骂,也不知道是哪个剑仙,太不要脸了,竟然偷听我与陆芝的对话!这种私底下与姑娘家家说的悄悄话,是可以随便流传散布的吗,哪怕这句话说得极有学问,极有嚼头,极有风范,又如何,征得我阿良与陆姑娘的同意了吗?

    陈平安喝着不花钱的酒,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在元造化心目中排在第十一,也不差了。

    有酒鬼随口问道:“二掌柜,听说你有个北俱芦洲的剑仙朋友,斩妖除魔的本事不小,喝酒本事更大?”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下巴,认真思量一番,点头道:“你们加一起都不够他打吧。”

    自然没人相信。

    张嘉贞在闹哄哄的喧嚣中,看着那个怔怔出神的陈先生。

    好像这一刻,陈先生是想要与那人喝酒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转头望向小街,憧憬一幅画面。

    齐景龙与曹晴朗并肩而行。

    陈平安为之痛饮一碗酒,拿起碗筷和酒壶,站起身,朗声道:“诸位剑仙,今天的酒水!”

    所有酒客瞬间沉默。

    咋的,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二掌柜要请客?!

    不料那家伙笑道:“记得结账!”

    此后三天,姓刘的果然耐着性子,陪着金粟在内几位桂花小娘,一起逛完了所有倒悬山形胜之地,白首对上香楼、灵芝斋都没啥兴趣,哪怕是那座悬挂众多剑仙挂像的敬剑阁,也没太多感触,归根结底,还是少年尚未真正将自己视为一名剑修。白首还是对雷泽台最向往,噼里啪啦、电闪雷鸣的,瞅着就得劲,听说中土神洲那位女子武神,前不久就在这儿炼剑来着,可惜那些姐姐们在雷泽台,纯粹是照顾少年的感受,才稍稍多逗留了些时分,然后转去了麋鹿崖,便立即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起来,麋鹿崖山脚,有那一整条街的铺子,脂粉气重得很,哪怕是相对稳重的金粟,到了大大小小的铺子那边,也要管不住钱袋子了,看得白首直翻白眼,女人唉。

    齐景龙依旧慢悠悠跟在最后,仔细打量各处景点,哪怕是麋鹿崖山脚的店铺,逛起来也一样很认真,偶尔还帮着桂花小娘掌掌眼。

    白首算是看出来了,最少有两位桂花小娘,对姓刘的有想法,与他言语的时候,嗓音格外柔糯,眼神格外专注。

    白首就奇了怪了,她们又不知道姓刘的是谁,不清楚什么太徽剑宗,更不知道什么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怎么看都是只个没啥钱的迂腐书生,怎么就这么猪油蒙心喜欢上了?这姓刘的,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该不会就是让女子犯痴吧?如果真是,白首倒是觉得可以与他用心学习剑术了。

    不管如何,终究没有意外发生。

    齐景龙也不会与少年明言,其实先后有两拨人鬼祟跟踪,却都被自己吓退了。

    一次是流露出金丹剑修的气息,暗中之人犹不死心,随后又多出一位老者现身,齐景龙便只好再加一境,作为待客之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白首看似抱着后脑勺,不厌其烦跟在她们身边,后来还要帮着她们拎东西,实则身为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却更像是早年的割鹿山刺客,小心谨慎看待四周动静。

    齐景龙其实有些欣慰。

    诸多本心,细微体现。

    符家人,反正在他齐景龙这边注定掀不起风浪,那么白首是不是就可以高枕无忧,全然不在意,优哉游哉,挑三拣四,或是满腹牢骚,逛遍倒悬山?

    即便是自家的太徽剑宗,又有多少嫡传弟子,拜师之后,心性微妙转变而不自知?言行举止,看似如常,恭谨依旧,恪守规矩,实则处处是心路偏差的细微痕迹?一着不慎,长久以往,人生便去往别处?齐景龙在太徽剑宗和翩然峰,在自家修行之余,也会尽量帮着同门晚辈们尽量守住清澈本心,只是某些涉及了大道根本,依旧无法多说多做什么。

    所以齐景龙不太喜欢“神仙种”和“先天剑胚”这两个说法。

    金粟她们满载而归,人人心满意足,返回桂花岛,走完这趟短暂游历后,饶是金粟,也对齐景龙的印象改观许多,离别之际,诚心道谢。

    齐景龙将她们一路送到捉放亭,这才带着白首去鹳雀客栈结账,打算去春幡斋那边住下,然后回了客栈,少年幸灾乐祸了个半死。

    因为客栈里边,站着一位熟悉的女子,姿容极美,正是水经山仙子卢穗,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第八位,被誉为与太徽剑宗刘景龙最般配的神仙眷侣。

    卢穗柔声道:“景龙,春幡斋那边听说你与白首已经到了倒悬山三天,就让我来催促你,我已经帮忙结账了,不会怪我吧?”

    齐景龙心中无奈,笑着摇头,好像说了怪或不怪,都是个错,那就干脆不说话了。

    每当这种时候,齐景龙便有些想念陈平安。

    客栈掌柜大是奇怪,春幡斋亲自来请?

    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衫外乡人,架子有点大啊?

    春幡斋、猿揉府这些眼比天高的著名私宅,一般情况下,不是上五境修士领衔的队伍,可能连门都进不去。

    齐景龙与客栈掌柜笑着道别。

    年轻掌柜趴在柜台上,笑着点头,自己一个小客栈的屁大掌柜,也无须与这般神仙中人太客气,反正注定大献殷勤也高攀不上,何况他也不乐意与人低头哈腰,挣点小钱,日子安稳,不去多想。偶尔能够见到陈平安、齐景龙这样浑身云遮雾缭的年轻人,不也很好。说不得他们以后名气大了,鹳雀客栈的生意就跟着水涨船高。

    只不过想要在藏龙卧蛟的倒悬山,有点名气,却也不容易就是了。

    到春幡斋之前,一路上都是白首在与卢穗热络闲聊,白首可是对水经山很向往,那边的漂亮姐姐贼多。

    少年其实不花心,只是喜欢女子喜欢自己而已。

    卢穗显然也比平日里那个冷冷清清、一心问道的卢仙子,言语更多。

    白首就大为惋惜,替卢仙子很是打抱不平,姓刘的竟然这都不喜欢她,活该打光棍,被那云上城徐杏酒两次往死里灌酒。

    春幡斋的主人,破天荒现身,亲自款待齐景龙。

    卢穗在一旁为两位年龄悬殊的剑仙煮茶,少年白首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为何,白首对太徽剑宗没什么敬畏,对姓刘的更是不怕,可上次见到了掌律师祖剑仙黄童后,白首便开始慌张起来。

    其实这次远游剑气长城,要见宗主韩槐子,白首更怕。

    这会儿见到了与自己师父相对而坐的春幡斋邵云岩,白首同样浑身不自在。

    到底是一位位传说中的剑仙啊。

    能够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站在山巅的大人物啊。

    至于为何自己师父也是剑仙,朝夕相处,一口一口姓刘的,白首却完全没这份担惊受怕,少年从未深思。

    只是看着眼前的师父,在金粟那些桂花岛小修士那边是如何,到了春幡斋见着了剑仙主人,好像还是如何。

    双手接过卢穗笑着递来的一杯茶,白首低头饮茶,便渐渐心静下来。

    齐景龙提及预定养剑葫一事。

    邵云岩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还给了一个极为公道的价格。

    齐景龙道谢。

    白首听着谷雨钱之前那个数字,当场额头冒汗。

    邵云岩说道:“买卖之外。太徽剑宗不欠我人情,只是齐道友你却欠了我一个人情。实话实说,假定十四颗葫芦,最终炼化成功七枚养剑葫,在这千年之内,皆是早有预定,不可悔改。只是先前其中一人,无法按约购买了,齐道友才有机会开口,我才敢点头答应。千年之内,偿还人情,只需出剑一次即可。而且齐道友大可放心,出剑必然占理,绝不会让齐道友为难。”

    齐景龙笑道:“可以。”

    然后齐景龙犹豫了一下,“若是养剑葫在七之上,我是否可以再预定一枚?”

    邵云岩微笑道:“只能是价高者得了,我相信齐道友很难得偿所愿。”

    还一些实在话,邵云岩没有坦言罢了,哪怕多出一枚养剑葫的预定,还真不是谁都可以买到手,齐景龙之所以可以占据这枚养剑葫,原因有三,春幡斋与他邵云岩,看好如今已是玉璞境剑修的齐景龙,未来大道成就。第二,齐景龙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徽剑宗宗主。第三,邵云岩自己出身北俱芦洲,也算一桩可有可无的香火情。

    这些话之所以不用多讲,还是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陆地蛟龙,心中明了。

    齐景龙说道:“确实是晚辈多想了。”

    邵云岩笑道:“托齐道友的福,我才能够喝上卢丫头的茶水。”

    卢穗是水经山宗主最器重的嫡传弟子。

    而邵云岩此生唯一亏欠之人,便是卢穗的师父。

    当年春幡斋内的那根先天至宝葫芦藤,是两人一起机缘巧合得到,甚至可以说她出力更多,但是最终两人却因为各种缘由,没能走到一起,成为神仙道侣。对于葫芦藤的归属,她更是从未改变主意,她越是如此,邵云岩越是心中难安,故而对于她的得意弟子卢穗,膝下无儿女的邵云岩,几乎视为自己女儿。再者,卢穗对刘景龙痴心一片,与当年邵云岩与卢穗师父,何其相似?

    白首有些小小的别扭,这个邵剑仙,为何与那陈平安差不多,一个称呼齐景龙,一个称呼齐道友。

    关于此事,白首在翩然峰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好像姓刘的,最早在山下本姓为齐,后来上山修道,在祖师堂那边记名,却是写了刘景龙。

    邵云岩喝过了茶,谈妥了那枚养剑葫的归属,很快便告辞离去。

    卢穗依旧留下煮茶。

    白首看着这位仙子姐姐的煮茶手法,真是赏心悦目。

    卢穗微笑道:“景龙,可曾看出倒悬山一些内幕?”

    齐景龙点头道:“捉放亭、师刀房在内八处风景形胜,是一座大阵的八处阵眼。倒悬山不单单是一座山字印那么简单,早已是一件层层淬炼、攻守兼备的仙兵了。至于阵法渊源,应该是传自三山九侯先生留下的三大古法之一,最大的精妙处,在于以山炼水,颠倒乾坤,一旦祭出,便有翻转天地的神通。”

    卢穗神采奕奕,哪怕她只是看了一眼姓刘的,很快就低头去盯着火候,依旧难以掩饰那份百转千回的女子心思。

    齐景龙却自顾自沉思于倒悬山大阵中。

    白首看得恨不得给姓刘的一锤儿砸脑阔上。

    卢穗仿佛临时记起一事,“我师父与郦剑仙是好友,刚好可以与你一起去往剑气长城。与我同行游历倒悬山的,还有珑璁那丫头,景龙,你应该见过的。我这次就是陪着她一起游历倒悬山。”

    齐景龙点点头。

    似乎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白首在一旁看得心累不已,将杯中茶水一口闷了。卢仙子怎么来的倒悬山,为何去的剑气长城,你倒是开点窍啊!

    还点头,点你大爷的头!

    这种事情,真不是他白首胳膊肘往外拐,我那陈兄弟,真要甩你姓刘的十八条大街!

    算了,等见到了陈平安再说吧。

    到时候他白大爷委屈一点,恳请好兄弟陈平安传授你个三五成功力。

    卢穗却已经习惯了,为齐景龙添茶水的时候,轻声说道:“水精宫那边,听说来了一位中土神洲的天才武夫,是以最强六境跻身的金身境,在金甲洲那边破的瓶颈,受过曹慈不少指点。此次前来剑气长城,那位女子,是想要去城头,学先前曹慈在那边练拳几年。”

    齐景龙微笑道:“我有个朋友如今也在剑气长城那边练拳,说不定双方会碰上。”

    白首现在一听到纯粹武夫,还是女子,就难免心慌。

    卢穗好奇道:“是那个宝瓶洲的陈平安?”

    上次在三郎庙,齐景龙说起过这个名字,好像就是为了陈平安,齐景龙才会在三场问剑之前,跑去恨剑山和三郎庙购买东西。所以卢穗对此人,记忆极其深刻。

    齐景龙笑着点头。

    卢穗笑道:“我都对这个陈平安有些好奇了,竟然能够让景龙如此刮目相看。”

    齐景龙依旧没说什么。

    白首忍不住说道:“卢姐姐,我那好兄弟,没啥长处,就是劝酒本事,天下第一!”

    齐景龙转头,面带笑意,看着白首。

    少年一身正气,斩钉截铁道:“这陈平安的酒品实在太差了!有这样的兄弟,我真是感到羞愤难当!”

    卢穗哭笑不得,景龙怎么找了这么个混不吝的弟子。

    城头之上。

    剑仙苦夏正对林君璧、严律一行人,传授剑术,苦夏所授,正是剑气长城准许外来剑修研习的一门剑术。

    人人坐在蒲团之上,竖耳聆听苦夏剑仙的指点。

    苦夏先阐述了一遍剑道口诀的大意,然后拆解一系列关键窍穴的灵气运转、牵引、呼应之法,讲述得极其细微,然后让众人询问各自不解处,或是提出自以为是关隘处的症结,苦夏大多是让资质最佳、悟性最好的林君璧,代为解惑,林君璧若有不足,苦夏才会补充一二,查漏补缺。

    这门上乘剑术之的古怪之处,在于唯有置身于剑气长城这座剑气沛然的小天地,才有显著效果,到了浩然天下,也可以强行演练,只是收效极小,对于有机会接触到这门剑诀的外乡剑修而言,多是不缺上乘剑法道术的宗门子弟,意义不大。简而言之,这门剑术,太过讲究天时地利,想要裨益剑道和魂魄,哪怕是林君璧这般身负一国气运的天子骄子,依旧只能在城头之上,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精进道行。

    苦夏其实心中颇有忧虑,因为传授剑诀之人,本该是本土剑仙孙巨源,但是孙巨源对这帮绍元王朝的未来栋梁,观感太差,竟然直接撂挑子了,推三阻四,苦夏也是那种死脑筋的,起先不愿退而求其次,自己传道,后来孙巨源被纠缠得烦了,才与苦夏坦言,绍元王朝如果还希望下次再带人来剑气长城,依旧能够住在孙府,那么这次就别让他孙巨源太为难。

    苦夏看了眼自己的嫡传弟子蒋观澄,心中叹息不已。

    既忧愁这个弟子的直肠子,又觉得剑修学剑与为人,确实无需太过相似林君璧。何况比起蒋观澄身边某些个小鸡肚肠、充满算计的少年少女,苦夏还是看自己弟子更顺眼些。苦夏之所以选择蒋观澄作为弟子,自然有其道理,大道相近,是前提。只不过蒋观澄的登高之路,确实需要磨砺更多。

    林君璧哪怕只是坐在蒲团上,双手摊掌叠放在腹部,笑意恬淡,依然是山上亦少见的谪仙人风范。

    严律一直在学林君璧,极为用心,无论是小处的待人接物,还是更大处的为人处世,严律都觉得林君璧虽然年纪小,却值得自己好好去琢磨推敲。

    严律以前看人,很简单,只分蠢人和聪明人,至于好坏善恶,根本不在意,能为我所用者,便是朋友,不为我所用者,便是最多与之笑言的心中陌路人。

    此次同行剑修之中,其实没有蠢人。只分足够聪明和不够聪明的。

    不够聪明的,像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蒋观澄。还有那个对林君璧痴心一片的傻子少女。

    足够聪明的,像那些当初为林君璧仗义执言的“蠢人”,看似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真以为这群人不知晓轻重利害?事实上所求为何?不过是想着在林君璧这边,说些讨巧的漂亮话,惠而不费,内心深处,说不定是在希望林君璧一个不小心,年少轻狂,被众口一词,添油加醋,林君璧就要意气用事,与那陈平安不死不休是最好,哪怕退一步,双方最终撕破脸皮,结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陈平安那边碰了一鼻子灰,林君璧道心受损,也是一个不差的结果。

    修行路上,少了一个林君璧,对于这帮人而言,损人也不利己的事情,就已经愿意去做,更何况还有机会去利己。

    毕竟在绍元王朝,利益关系,盘根交错,此次携手游历,林君璧实在太过出彩,冥冥之中,就算是他们这些绍元王朝的修行晚辈,都察觉到一个真相,一旦让林君璧顺利登顶,未来百年千年,绍元王朝的所有剑修,都会面临一种“一人独占大道”的尴尬处境。

    绍元王朝的林君璧,就会像是中土神洲武学路上的曹慈。

    与之同道者,皆是可怜人。

    在这些人之外,朱枚和金真梦,又是另外一种人,相对更加少些算计。

    可严律反而不太喜欢跟这类人过多往来。

    严律内心更喜欢打交道的,愿意去多花些心思笼络关系的,反而不是朱枚与金真梦,恰恰是那帮养不熟的白眼狼。

    与身世不输自己的朱枚打交道,或是拉拢道心坚定、剑意纯粹的金真梦,需要付出严律许多不愿意、或者说不擅长付出的东西。

    林君璧在充当半个传道人的同时,早已分心别处。

    这处城头之上,每隔一段路途,便有剑仙坐镇一方。

    至于身边众人,包括那个严律,林君璧从来不觉得他们是自己的同道中人,心性太弱,资质太差,脑子太蠢,故而他们的所有靠山与背景,皆是虚妄,林君璧甚至有些时候,都会想笑,想要笑着与他们说句心里话:你们应该珍惜如今的光阴,能够与我林君璧勉强同行,大道路上,好歹还能够看到我林君璧的背影,如今更是有幸在城头上,一起练剑,算是平起平坐。

    边境没有跟随苦夏剑仙在城头学剑。

    而是跑去了海市蜃楼那边凑热闹。这边有个好地方,说是演武场,其实有点类似北俱芦洲的砥砺山,对峙双方,不分胜负,只分生死。

    
    剑修之争,其实不是最精彩的,而且机会不多,一般除非是双方结下死仇,不然不会来此。再者剑修捉对厮杀,往往瞬间结束,没什么看头,屁股没捂热就得起身离开,太没趣味。

    真正精彩的,是那种剑修与其他练气士的搏杀,最精彩的,当然还是一位练气士,能够侥幸与那杀力最大的剑修换命。

    一小撮剑修为何主动来此涉险,除了砥砺自身道行之外,当然是挣了钱,好养飞剑。

    其余练气士为何愿意冒着送死的风险,也要进入演武场,自然不是自己找死,而是身不由己,这些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是被跨洲渡船秘密押送至此,是浩然天下各大洲的野修,或是一些覆灭仙家门派的孤魂野鬼。若是赢了同境练气士三场,就可以活命,如果然后还敢主动下场厮杀,就可以按照规矩赢钱,若是能够顺利击杀一位剑修,一场即可恢复自由。

    曾有儒家门生,对此痛心疾首,觉得如此荒唐行径,太过草菅人命,质问剑气长城为何不加约束,任由一艘艘跨洲渡船关押那么多野修,丧命于此。

    更有一位中土神洲大王朝的豪阀女子,靠山极硬,自家便拥有一艘跨洲渡船,到了倒悬山,直接下榻于猿揉府,好似女主人一般的作态,在灵芝斋那边一掷千金,更是惹人注目。她身边两位扈从,除了明面上的一位九境武夫大宗师,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上五境兵家修士。到了海市蜃楼的演武场,女子观战后,不但怜悯被抓来剑气长城的浩然天下练气士,还怜悯那些被当作“磨剑石”的妖族剑修,觉得它们既然已经化作人形,便已经是人,如此虐待,惨无人道,不合礼数。于是女子便在海市蜃楼演武场那边,大闹了一场,趾高气昂离开,结果当天她的那位兵家扈从,就被一位离开城头的本土剑仙打成重伤,至于那位九境武夫,根本就没敢出拳,因为出剑的剑仙之外,分明又有剑仙,在云海中随时准备出剑,她只得忍气吞声,跑去求助于与家族交好的剑仙孙巨源,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她们一行人的所有物件都被丢到孙府外的大街上,还被孙巨源赏了个滚字。

    女子梨花带雨,带人仓皇退出剑气长城,据说回到了浩然天下之后,她凭借家世和财力,让人聚拢了一大波文坛士林的文豪大儒,大肆抨击剑气长城的野蛮风俗,其中言语最重的一句话,当然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与那蛮荒天下的妖族,又有何异”?只不过在那之后,她所在的家族、宗门和王朝,便再没有一人能够进入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而是直接连倒悬山都无法登上,一经发现有人胆敢偷偷登上倒悬山,自有守门剑仙一剑劈入大海,至于下场如何,生死看天。

    当年此事闹得极大。

    但是老大剑仙都没说什么,曾经亲自负责处理此事的董家,便底气十足。

    边境今天不但观战,还押注了好几种,押生死,往往输赢都有数,毕竟悬念不大,在这里厮混多年的赌棍,一个个眼光奇好。所以真正赚钱或是亏惨的押注,还是押注多久会有人毙命,至于押注双方皆死的,只要一旦真给押中了,往往可以赢个三两年喝酒不愁,在剑气长城喝那仙家酒酿,真心不便宜。

    边境坐在人满为患的看台一处角落,默默喝着酒,安静等待今日演武场搏命双方的入场。

    然后率先出现了一位来此历练的浩然天下观海境剑修,随后是一位衣衫褴褛、浑身伤势的同境妖族剑修,伤痕累累,却不影响战力,更何况妖族体魄本就坚韧,受了伤后,凶性勃发,身为剑修,杀力更大。

    这种对峙,不太常见。

    边境看着那个眼神麻木的年轻妖族剑修,听说在那座一墙之隔的蛮荒天下,只要能够成为剑修,都被誉为“大道种子”,有点类似浩然天下的读书种子。

    据说这头妖族,是在一场大战落幕后,偷偷潜入战场遗址,碰运气,试图捡取残破剑骸,然后被剑气长城的巡守剑修抓获,带回了那座牢狱,最终与许多妖族的下场差不多,被丢入此地,死了就死了,若是活下来,再被带回那座牢狱,养好伤,等待下一次永远不知对手是谁的捉对厮杀。

    边境一点不奇怪,为什么会有不在少数的浩然天下游历之人,对此生出恻隐之心。

    所以边境这会儿喝着酒,期待着剑气长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期待着到时候占据浩然天下的妖族,会不会对这些好心肠的人,怀有恻隐之心。

    边境心神沉浸于小天地,知晓他所有念头的某个存在,隐匿于边境心湖极深处,见到了边境的芥子心神后,咧嘴一笑,那个存在,浑身充斥着无可匹敌的蛮荒气息,只是这么一个细微动作,便牵扯得一位金丹瓶颈剑修,小天地诸多本命窍穴灵气,齐齐随之摇晃起来,沸腾如油锅。所幸那股气息稍稍流散几分,无需边境以心意压制,很快就被那个存在自己收敛起来,以免露出蛛丝马迹,然后毫无悬念地被本地剑仙围杀至死,这些剑仙,可不是什么玉璞境的小猫小狗,因为给它塞牙缝都不够,说不定就会有董、齐、陈这几个姓氏当中的某个老匹夫,这才棘手。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讲起大道理来,还是有点意思的。

    它只与边境的芥子心神说了一番言语,“事成之后,我的功劳,足以让你获得某把仙兵,加上之前的约定,我可以保证你成为一位仙人境剑修,至于能否跻身飞升境剑仙,只能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了。成了飞升境,又有一把好剑,还管什么浩然天下什么蛮荒天下?你小小子哪里去不得?脚下何处不是山巅?林君璧、陈平安这类货色,无论敌我,就都只是不值得边境低头去看一眼的蝼蚁了。”

    如今倒悬山与剑气长城的往来,有两处大门。

    齐景龙和白首这对师徒,以及卢穗和任珑璁这两位朋友,四人一起走入剑气长城。

    白首头晕目眩,蹲在地上干呕,齐景龙蹲下身,轻轻按住少年肩头。

    任珑璁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强忍着,同样被卢穗握住手,帮着稳固气府灵气,脸色惨白的任珑璁,这才稍稍好转几分。

    而几乎同时,另外一处大门,有女子独自离开水精宫,来到剑气长城,站定之时,一身拳意流淌,对于剑气长城那股遮天蔽日的天然压胜,毫无不适感觉。

    她此次剑气长城之行,原本是要追寻曹慈的足迹,借住在城头那座曹慈打造的小茅屋内,砥砺金身境,希望能够以最强第七境,跻身远游境。只是在水精宫听闻了某些事迹后,让她只觉得天意如此!故而她当下所求唯一事,就是要与那曹慈与刘幽州多次提及之人,在城头之上,以拳对拳,要他再次连输三场!

第五百九十七章 问拳之前便险峻

    白首一时半会儿不太适应剑气长城的风土,病恹恹的,与那任珑璁同病相怜。

    这就是为何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不愿意来剑气长城久留的根本原因,熬不住,简直就是重返洞府境、时刻经受海水倒灌之苦。是年轻剑修还好,长久以往,终究是份裨益,能够滋养魂魄和飞剑,剑修之外的三教百家练气士,光是抽丝剥茧,将那些剑意从天地灵气当中剥离出去,便是天大苦头,历史上,在剑气长城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不是没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练气士,从倒悬山那边走来,强撑着去了那座城头,陪着一起“游山玩水”的身边扈从,又刚好境界不高,结果等到给扈从背去大门口,竟然已经直接跌境。

    卢穗试探性问道:“既然你朋友就在城内,不如随我一起去往太象街白脉府吧?那位宋律剑仙,本就与我们北俱芦洲渊源颇深。”

    卢穗其实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她就怕今天分别后,刘景龙便安心练剑,沉浸其中,物我两忘,到时候她怎么办?万里迢迢赶来倒悬山相逢,才看了景龙几眼?难道便要咫尺天涯,说不定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她准备重返倒悬山,去与他道别?可如果是一起入住宋律剑仙的白脉府,哪怕刘景龙一样是在潜心练剑,闭关谢客,卢穗也会觉得与他同在一片屋檐下,风雨也好晴也好,终究两人所见风景是一样的啊。

    白首附和道:“有道理!咱们就不去打搅宗主修行了,去打搅宋律剑仙吧。”

    白首不太敢见那位从未见过的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在翩然峰听许多同龄人闲聊,好像这位宗主是个极其严厉的老家伙,人人说起,都敬畏不已,反而是那个白首见过一面的掌律老祖黄童,趣事多多。可问题是等到白首真正见着了黄老祖师,一样如履薄冰,十分畏惧。剑仙黄童尚且如此让人不自在,见到了那个太徽剑宗的头把交椅,白首都要担心自己会不会一句话没说对,就要被老家伙当场驱逐出祖师堂,到时候最尊师重道的姓刘的,岂不是就要乖乖听命,白首不觉得自己是心疼这份师徒名分,只是心疼自己在翩然峰积攒下来的那份风光和威严罢了。

    卢穗会心一笑。

    任珑璁不太喜欢这个口无遮拦的少年。

    齐景龙摇头道:“我与宋律剑仙此前并不认识,直接登门,太过冒失,而且需要浪费卢姑娘与师门的香火情,此事不妥。何况于情于理,我都该先去拜会宗主。再者,郦前辈的万壑居距离我太徽剑宗府邸不远,先前问剑过后,郦前辈走的着急,我需要登门道谢一声。”

    来此出剑的外乡剑仙,在剑气长城和城池之间,有许多闲置私宅可住,自行挑选,再与隐官一脉的竹庵、洛衫剑仙打声招呼即可。若是有本土剑仙邀请入住城内,当然亦可。愿意待在城头上,拣选一处驻守,更不阻拦。

    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自从韩槐子、黄童两位剑仙联袂赶赴剑气长城之后,凭借杀妖战功,直接挣来了一座占地不小的府邸,名为甲仗库,太徽剑宗所有子弟,便有了落脚地,到了剑气长城,再无需寄人篱下。反观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却是刚到,也无相熟的本土剑仙,故而直接挑选了那位本洲战死剑仙前辈的下榻处,“万壑居”,郦采丝毫不惧那点“晦气”,大大方方入住的当天,便有不少的本土剑仙,愿意高看郦采一眼。

    卢穗微笑道:“景龙,那我有机会就去拜访韩宗主。”

    齐景龙点头道:“当然可以啊,宗主对卢姑娘的大道,十分赞赏,卢姑娘愿意去我们那边做客,宗主定然欣慰。”

    卢穗笑了笑,眉眼弯弯。

    任珑璁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去看卢穗与那呆头鹅刘景龙,看多了,她就忍不住要骂人。

    白首也觉得姓刘的太欠骂了。咱们太徽剑宗的宗主欣慰不欣慰的,是卢仙子真正想要在意的事情吗?卢仙子抛了那么多媚眼,就算是个瞎子,好歹也该接住一两次吧?你姓刘的倒好,凭本事次次躲过。

    双方分开后,齐景龙照顾弟子白首,没有御剑去往那座已经记在太徽剑宗名下的甲仗库府邸,而是尽可能步行前往,让少年尽可能靠自己熟悉这一方天地的剑意流转,不过齐景龙似乎有些后知后觉,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先前与卢姑娘的言语当中,有不近人情的地方?”

    白首没好气道:“开什么玩笑?”

    齐景龙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白首加了一句,“你根本就没有一句近人情的好话。”

    齐景龙感叹道:“原来如此。”

    白首疑惑道:“姓刘的,你为什么不喜欢卢姐姐啊?没有半点不好的万般好,咱们北俱芦洲,喜欢卢姐姐的年轻俊彦,数都数不过来,怎就偏偏她喜欢的你,不喜欢她呢?”

    齐景龙无奈道:“唯独此事,无理可说。”

    沿着城池边缘,一直南下,行出百余里,师徒二人找到了那座甲仗库。

    修道之人,哪怕不御风御剑,百余里路途,依旧是穿街过巷一般。即便白首暂时无法完全适应剑气长城的那种窒息感,步伐相较于市井凡夫的跋山涉水,依然显得健步如飞,快若奔马。

    沿途稀稀疏疏的大小府邸宅子,多是上五境剑仙坐镇、或是外乡地仙剑修暂居。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站在门口,齐景龙作揖道:“翩然峰刘景龙,拜见宗主。”

    白首偷偷咽了口唾沫,学着姓刘的,作揖弯腰,颤声道:“太徽剑宗祖师堂第十六代嫡传弟子,翩然峰白首,拜见宗主!”

    韩槐子是太徽剑宗的第四代宗主,但是祖师堂传承,自然远远不止于此。

    太徽剑宗虽然在北俱芦洲不算历史久远,但是胜在每一位宗主皆剑仙,并且宗主之外,几乎都会有类似黄童这样的辅佐剑仙,站在北俱芦洲山巅之侧。而每一任宗主手上的开枝散叶,也有多寡之分。像并非以先天剑胚身份跻身太徽剑宗祖师堂的刘景龙,其实辈分不高,因为带他上山的传道恩师,只是祖师堂嫡传十四代子弟,故而白首就只能算是第十六代。不过浩然天下的宗门传承,一旦有人开峰,或是一举继任道统,祖师堂谱牒的辈分,就会有大小不一的更换。例如刘景龙一旦接任宗主,那么刘景龙这一脉的祖师堂谱牒记载,都会有一个水到渠成的“抬升”仪式,白首作为翩然峰开山大弟子,自然而然就会晋升为太徽剑宗祖师堂的第六代“祖师爷”。

    只不过在辈分称呼一事上,除了破格升迁、得以继承一脉道统的新宗主、山主之外,此人的嫡传弟子,外人依循祖师堂旧历,也无不可。

    韩槐子笑着抬了抬手,“无需多礼。以后在此的修行岁月,无论长短,我们都入乡随俗,不然宅子就我们三人,做样子给谁看?对不对,白首?”

    白首哭丧着脸,对?肯定不对啊。

    不对?那更加不对啊。

    所以白首可怜兮兮望向姓刘的。

    齐景龙笑道:“怎么天大的胆子,到了宗主这边便米粒大小了?”

    在姓刘的这边,白首还是胆大包天的,脱口而出道:“怪那哑巴湖小水怪,取了个名字叫米粒。”

    突然意识到一旁还有个高入云霄的宗主剑仙,白首汗流浃背,竟是直接说出了心声,“宗主,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求你老人家千万别把我赶出太徽剑宗!”

    韩槐子哭笑不得,幸好景龙在先前那封信上,早有明言,收了怎么个徒弟,不然他这宗主还真有点措手不及。

    韩槐子笑着安慰道:“在剑气长城,确实言行忌讳颇多,你切不可依仗自己是太徽剑宗剑修、刘景龙嫡传,便妄自尊大,只是在自家府邸,便无需太过拘谨了,在此修行,多想多问。我太徽剑宗弟子,修行路上,剑心纯粹光明,便是尊师最多,敢向不平处一往无前出剑,便是重道最大。”

    白首愣在当场。

    与想象中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摆剑仙架子、宗主气势的韩槐子,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

    齐景龙笑道:“这会儿应该大声说一句‘记住了’。”

    白首赶紧说道:“记住了!”

    齐景龙无可奈何,以前就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白首。

    韩槐子忍住笑,与那少年打趣道:“记住个什么记住,不用记住,年纪轻轻的剑修,哪里需要刻意记住这些大话。”

    白首都快给这位宗主整蒙了。

    然后韩槐子领着两人,一起走入甲仗库大门,说了些这座宅子的历史。

    曾经有哪些剑仙居住于此,又是何时战死、如何战死的。

    白首便肃然起敬,不由自主放慢了呼吸与脚步。

    因为少年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脚步,仿佛都是在打搅那些前辈剑仙的休歇。

    韩槐子悄然看了眼少年的脸色和眼神,转头对齐景龙轻轻点头。

    一名故意以自身拳意牵引剑气为敌的年轻女子,她脚穿麻鞋,身著赤衣,满头青丝,扎了个干脆利落的盘踞发髻。

    只背了个装有干粮的包裹,没有入城,径直去往剑气长城,离得墙根还有一里路途,便开始狂奔向前,高高跃起,一脚踩在十数丈高的城墙上,然后弯腰上冲,步步登高。

    距离城头数丈时,一脚重重踩踏墙壁,身形蓦然跃起,最终飘然落在城头之上。

    然后往左手边缓缓走去,按照曹慈的说法,那座不知有无人居住的小茅屋,应该相距不足三十里。

    一路行去,并无遇到驻守剑仙,因为大小两栋茅屋附近,根本无需有人在此提防大妖袭扰,不会有谁登上城头,耀武扬威一番,还能够安然返回南边天下。

    因为有那位老大剑仙。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因为先是察觉到对面城头之上,有剑气极重。

    应该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大剑仙左右,一个出海访仙之前,打碎了无数先天剑胚道心的怪人。

    只是当她愈发临近茅屋的时候,发现自己前行路线上,还有位瞧着年轻容貌的剑仙,已经转头朝她望来。

    她依旧向前而行,瞥了眼不远处的小茅屋,收回视线,抱拳问道:“前辈可是暂住茅屋?”

    魏晋笑着点头,说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搬出茅屋。”

    她点头道:“介意。所以前辈只管继续借住。”

    她停下脚步,盘腿而坐,摘下包裹,取出一只烙饼,大口嚼起来。

    魏晋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闭眼修行。

    女子吃过了烙印,取出水壶喝了口水,问道:“前辈可知道那位来自绍元王朝的苦夏剑仙,如今身在城头何处?”

    魏晋睁眼,“约莫七百里之外,便是苦夏剑仙修道和驻守之地,如果没有意外,此刻苦夏剑仙正在传授剑术。”

    女子点头道:“谢了。”

    她背好包裹,起身后,开始走桩,缓缓出拳,一步往往跨出数丈,拳却极慢,去往七百里之外。

    期间遇到一只巨大金色飞禽破开云海,阴影笼罩城头,如昼入夜,落在一位白衣剑仙身畔,落地之时,便化作麻雀大小,跃上剑仙主人的肩头。

    有剑仙身姿慵懒,斜卧一张榻上,面朝南方,仰头饮酒。

    女子只是看过一眼便不再多看。

    剑仙苦夏正坐在蒲团上,林君璧在内众多晚辈剑修,正在闭目凝思,呼吸吐纳,尝试着汲取天地间流散不定、快若剑仙飞剑的精粹剑意,而非灵气,不然就是捡了芝麻丢西瓜,白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只不过除了林君璧收获显著,此外哪怕是严律,依旧是暂时毫无头绪,只能去碰运气,期间有人侥幸收拢了一缕剑意,稍稍流露出雀跃神色,便是一个心神不稳,那缕剑意便开始翻江倒海,剑仙苦夏便祭出飞剑,将那缕极其细微的远古剑意,从剑修人身小天地内,驱逐出境。

    差点就要伤及大道根本的年轻剑修,面无人色。

    剑仙苦夏以心声与之言语,嗓音沉稳,帮着年轻人稳固剑心,至于气府灵气紊乱,那是小事。根本无需这位剑仙出手安抚。

    能够从众多绍元王朝的年轻俊彦当中脱颖而出,赶赴剑气长城,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那么明天就可以离开孙府,返回倒悬山,老老实实待在那边等着同行众人,反正梅花园子,一向待客周到。

    剑仙苦夏突然站起身,转头望去,认出对方后,这位天生苦相的剑仙,破天荒露出笑容,直接转身迎接那位女子。

    不管这位喜好游走江湖的晚辈,在外用了多少个化名,或是习惯性被人称呼为什么,在她家族的祖师堂谱牒上,是个与脂粉气半点不沾边的名字。

    姓郁,名狷夫。

    中土郁家,是一个历史极其久远的顶尖豪阀。

    曾经一手扶植起了一座比如今绍元王朝更加强势的大澄王朝,大澄王朝覆灭之后,不过百年,便又扶起了一个更加庞大的玄密王朝。

    郁狷夫与那未婚夫怀潜,皆是中土神洲最拔尖那一小撮年轻人,只是两人都有意思,郁狷夫为了逃婚,跑去金甲洲在一处上古遗址,独自练拳多年。怀潜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跑去了北俱芦洲,据说是专门狩猎、收集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只是听说怀家老祖在去年破天荒露面,亲自出门,找了同为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好友,至于缘由,无人知晓。

    剑仙苦夏的那位师伯,周神芝,与怀家老祖一样,皆在十人之列,而且名次还要更前,曾经被人说了句脍炙人口的评语,“从来眼高于顶,反正剑道更高”。周神芝在中土神洲那座广袤版图上,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哪怕是对于师侄苦夏,这位享誉天下的大剑仙,依旧没个好脸色。

    他们这一脉,与郁家世代交好。

    郁狷夫更是剑仙苦夏那位师伯最喜欢的晚辈,甚至没有之一。

    周神芝与人坦言我家子孙皆废物,配不上郁狷夫。

    要知道周神芝的子嗣,已经是以英才辈出、天生神仙种著称于世。

    周神芝宠溺郁狷夫到了什么地步?就是郁狷夫最早在中土神洲的三年游历,周神芝一直在暗中护道,结果性情耿直的郁狷夫不小心闯下大祸,惹来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暗算,然后就被周神芝直接砍断了一只手,逃遁回了祖师堂,凭借一座小洞天,选择闭关不出。周神芝慢悠悠尾随其后,最终整座宗门全部跪地,周神芝从山门走到山巅,一路上,敢言语者,死,敢抬头者,死,敢流露出丝毫愤懑心思者,死。

    而郁狷夫的心大到了什么境界?反而埋怨周神芝退敌即可,应该将仇家交予她自己去对付。不曾想周神芝非但不恼火,反而继续一路护送郁狷夫那个小丫头,离开中土神洲到达金甲洲才返身。

    见到了迎面走来的剑仙苦夏,郁狷夫停步抱拳道:“见过苦夏前辈。”

    剑仙苦夏笑着点头,“怎么来这儿了?”

    郁狷夫说道:“练拳。”

    说了其实等于没说。

    剑仙苦夏却笑了起来,说了句干巴巴的言语,“已经是金身境了,再接再厉。”

    然后双方便都沉默起来,只是双方都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剑仙苦夏不是那种擅长钻营之人,更不会希冀着自己多照拂郁狷夫一二,以此赢得自家师伯的好感,而是确实苦夏自己就看好郁狷夫。

    至于郁狷夫,更是被笑称为“所有长辈缘都被周神芝一人吃光”的郁家人。

    怀家与郁家的那桩娃娃亲,随着时间推移,其实怀家老祖对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丫头,并不喜欢,所以后来郁狷夫为了逃婚去走江湖,怀家上下,根本没有任何怨言,怀家许多长辈反过来安慰诸多郁家好友,年轻人多走走是好事,那桩婚事不着急,怀潜是修道之人,郁狷夫虽然是纯粹武夫,凭她的武道资质,寿命也注定绵长,让两个孩子自己慢慢相处便是。

    两人一起走回剑仙苦夏教剑处,苦夏示意郁狷夫坐在蒲团上,她也没客气,摘了包裹,又开始烙饼就水吃。

    林君璧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郁狷夫她明明看见了,却当作自己没看见。

    宁府大门外的那条街上,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带着自己弟子缓缓而行。

    少年压低嗓音道:“姓刘的,我听说陈平安如今可牛气,有了个二掌柜的响当当绰号,尤其是他那个媳妇,在剑气长城这边,可厉害。郦剑仙私底下与我说了,她见不得那个宁姚,不然心里边会窝囊。”

    齐景龙没说什么。

    敲了门,开门之人正是纳兰夜行。

    齐景龙自报名号。

    纳兰夜行先是神色古怪,然后立即笑着领那师徒二人去往斩龙崖。

    原本正在勤勉炼气的陈平安,已经离开凉亭,走下斩龙台,笑眯眯招着手。

    白首原本瞧见了自家兄弟陈平安,总算松了口气,不然在这座剑气长城,每天太不自在,只是白首刚乐呵了片刻,突然想起那家伙是某人的师父,立即耷拉着脑袋,觉得人生了无生趣。

    纳兰夜行已经告辞离去。

    陈平安带着两人走入凉亭,笑问道:“三场问剑过后,觉得一个北俱芦洲显摆不够,都来咱们剑气长城抖搂来了?”

    齐景龙说道:“闲来无事,来见宗主与郦剑仙,顺便来看看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栏杆,瞥了眼那个白首,难得,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到了凉亭,少年一屁股就坐在陈平安身边。

    齐景龙倒是无所谓这些,自己这个弟子,确实与陈平安更亲近些。

    齐景龙笑着道破天机:“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去了一趟落魄山,某人听说你的开山大弟子才学拳一两年,就说他压境在下五境,外加让她一只手。”

    陈平安已经知道大概的下场了。

    齐景龙又说道:“你那弟子胆子小,就问能不能再让一条腿。”

    陈平安瞥了眼白首,憋着笑,“这都答应了?”

    齐景龙点头道:“答应了,某人还开心得要死,于是又说站着不动,让裴钱只管出手。”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跟我说结果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取出一壶前不久从店铺那边蹭来的竹海洞天酒,“来,庆贺一下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开门大吉。”

    齐景龙摆摆手。

    白首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敢保证,她绝对肯定必然十成十,不止学拳一两年!陈平安,你跟我说老实话,裴钱到底学拳多少年了,十年?!”

    陈平安直接将酒壶抛给齐景龙,然后自己又拿出一壶,反正还是蹭来的,揭了泥封,?萘艘豢诰疲?夂?扑坪踝涛陡裢夂茫?缕桨才掏茸?谀潜撸?皇址鲈诶父松希?皇质中陌醋〕ひ紊系哪侵痪坪??拔夷强?酱蟮茏邮且蝗?氯ィ?故且煌群嵘ǎ克?忻挥斜辉勖前资状蠼o傻慕f??说剑棵皇拢?说搅艘裁皇拢?写杪铮?疾蝗缛耍?透媚每槎垢?菜馈!?/p>

    白首恼火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双手握拳,重重叹息,使劲砸在长椅上。

    齐景龙将那壶酒放在身边,笑道:“你那弟子,好像自己比横飞出去的某人,更懵,也不知为何,特别心虚,蹲在某人身边,与躺地上那个七窍流血的家伙,双方大眼瞪小眼。然后裴钱就跑去与她的两个朋友,开始商量怎么圆场了。我没多偷听,只听到裴钱说这次绝对不能再用摔跤这个理由了,上次师父就没真信。一定要换个靠谱些的说法。”

    白首黑着脸。

    背靠栏杆,双手捂脸。

    齐景龙提醒道:“我跟裴钱保证过,不许泄露此事。所以你听过就算了,并且不许因为此事责罚裴钱。不然以后我就别想再去落魄山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

    本来就没想着说她什么。

    白首嘀咕道:“我反正不会再去落魄山了。裴钱有本事下次去我太徽剑宗试试看?我下次只要不掉以轻心,哪怕只拿出一半的修为……”

    陈平安不等少年说完,就点头笑道:“好的,我跟裴钱说一声,就说下一场武斗,放在翩然峰。”

    白首顿时委屈万分,一想到姓刘的关于那个赔钱货的评价,便嚷嚷道:“反正裴钱不在,你让我说几句硬气话,咋了嘛!”

    当初裴钱那一脚,真是够心黑的。

    白首不光是七窍流血倒地不起,事实上,竭力睁开眼睛后,就像醉酒之人,又好几个裴钱蹲在眼前晃来晃去。

    关键是那个赔钱货的言语,更恶心人,当时白首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手脚抽搐。她蹲一旁,兴许见他眼神游移,没找到她,还“好心好意”小声提醒他,“这儿这儿,我在这儿。你千万别有事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先前说话口气那么大,我哪晓得你真的就只是口气大嘞。也亏得我担心力气太大,反而会被传说中的仙人剑气给伤到自己,所以只出了七八分气力,要不然以后咋个与师父解释?你别装了,快醒醒!我站着不动,让你打上一拳便是……”

    后来白首便昏死过去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巧了,你们之前,我刚好寄了一封信回落魄山,只要裴钱她自己愿意,就可以立即赶来剑气长城这边。”

    白首转头问道:“师父,我们啥时候回宗门啊?翩然峰如今都没个人打理茅屋,刮风下雨的,弟子心里不得劲儿。”

    这应该是白首在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第一次喊齐景龙为师父,并且如此诚心诚意。

    齐景龙想了想,“好歹等到裴钱赶来吧。”

    白首眼神呆滞。

    齐景龙说道:“对了,听说有个很了不起的武学天才,来自中土神洲,名叫郁狷夫,想要找你练拳。”

    陈平安笑道:“没兴趣。”

    白首有气无力道:“别给人家的名字骗了,那是个娘们。”

    陈平安愣了一下。

    总不能那么巧吧。

    齐景龙点头道:“确实是一位女子,跟你差不多岁数,同样是底子极好的金身境。”

    看到陈平安的脸色有些莫名其妙。

    白首眼睛一亮,“至于好不好看嘛,我是不清楚,你到时候跟她打来打去的,自己多看几眼,何况拳脚无眼,嘿嘿嘿……”

    然后白首整个人就像是炸毛一般,毛骨悚然,手脚冰凉,然后僵硬转头,看到了一位缓缓走入凉亭的女子。

    她明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不悦神色,更没有刻意针对他白首,少年依旧敏锐察觉到了一股仿佛与剑气长城“天地契合”的大道压胜。

    她兴许只是稍稍流转心意,她不太高兴,那么这一方天地便自然对他白首不太高兴了。

    白首再次僵硬转头,对陈平安说道:“千万别毛手毛脚,武夫切磋,要守规矩,当然了,最好是别答应那谁谁谁的练拳,没必要。”

    陈平安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小心我拧下你的狗头。”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齐景龙站起身,笑道:“太徽剑宗刘景龙,见过宁姑娘。”

    宁姚笑道:“很高兴见到刘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陈平安搁在头顶的五指山,一头雾水,称呼上,有点嚼头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跟着笑。

    至于长椅上那壶酒,在双手笼袖之前,早已经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边。这对师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劝劝。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

    白首坐到了齐景龙那边去,起身的时候没忘记拎上那壶酒。

    宁姚主动开口道:“我早年游历过北俱芦洲,只是不曾拜访太徽剑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齐景龙点头道:“以后可以与陈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芦洲,翩然峰的风景还算不错。”

    宁姚摇头道:“近期很难。”

    齐景龙说道:“确实。”

    宁姚沉默片刻,转头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识正襟危坐。

    宁姚说道:“既然是刘先生的唯一弟子,为何不好好练剑。”

    虽然言语中有“为何”二字,却不是什么疑问语气。

    白首如学塾蒙童遇到查询课业的教书夫子,战战兢兢说道:“宁姐姐,我会用心的!”

    宁姚说道:“剑修练剑,需问本心。问剑问剑,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于无言天地以剑问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将委屈放在脸上,只能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不过宁姐姐说话,真是有豪杰气概,这会儿听过了宁姐姐的教诲,都想要喝酒了,喝过了酒,肯定好好练剑。

    齐景龙并不觉得宁姚言语,有何不妥。

    换成别人来说,兴许就是不合时宜,可是在剑气长城,宁姚指点他人剑术,与剑仙传授无异。更何况宁姚为何愿意有此说,自然不是宁姚在佐证传言,而只是因为她对面所坐之人,是陈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时因为双方皆是剑修。

    宁姚起身告辞道:“我继续闭关去了。”

    齐景龙起身道:“打搅宁姑娘闭关了。”

    宁姚对陈平安说道:“家里还有些珍藏酒水,只管与纳兰爷爷开口。”

    齐景龙愣了愣,解释道:“宁姑娘,我不喝酒。”

    宁姚笑道:“刘先生无需客气,哪怕宁府酒水不够,剑气长城除了剑修,就是酒多。”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是啊。”

    偷偷朝宁姚伸出大拇指。

    其实那本陈平安亲笔撰写的山水游记当中,齐景龙到底喜不喜欢喝酒,早就有写。宁姚当然心知肚明。

    宁姚一走。

    白首如释重负,瘫靠在栏杆上,眼神幽怨道:“陈平安,你就不怕宁姐姐吗?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见着了宗主,我都没这么紧张。”

    陈平安笑呵呵道:“怕什么怕,一个大老爷们,怕自己媳妇算怎么回事。”

    齐景龙突然转头望向廊道与斩龙崖衔接处。

    陈平安立即心弦紧绷,伸长脖子举目望去,并无宁姚身姿,这才笑骂道:“齐景龙,好家伙,成了上五境剑仙,道理没见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坏水!”

    齐景龙微笑道:“你跟我老实讲,在这剑气长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觉得我是个酒鬼?慢慢想,好好说。”

    陈平安问道:“你看我在剑气长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练拳,对吧,还要经常跑去城头上找师兄练剑,经常一个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个时辰炼气,所以如今练气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满大街都是剑仙的剑气长城,我有脸经常出门逛荡吗?你扪心自问,我这一年,能认识几个人?”

    齐景龙说道:“解释这么多?”

    陈平安哑口无言,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齐景龙起身笑道:“对宁府的斩龙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斩龙台已经见过,下去看看演武场。”

    白首疑惑道:“斩龙台咋就见过了,在哪儿?”

    陈平安笑道:“白长了一颗小狗头,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宁姐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

    陈平安跺了跺脚,“低下狗头,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鸡,“凉亭下边的整座小山,都是斩龙台?!”

    陈平安已经陪着齐景龙走下斩龙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

    白首没跟着去凑热闹,什么芥子小天地,哪里比得上斩龙台更让少年感兴趣,起先在甲仗库那边,只听说这里有座斩龙台极大,可当时少年的想象力极限,大概就是一张桌子大小,哪里想到是一栋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伸手摩挲着地面,然后侧过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聆听声响,结果没有半点动静,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面,感慨道:“乖乖,宁姐姐家里真有钱!”

    与陈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当中,齐景龙说道:“在甲仗库那边,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二掌柜的名号,别说是剑气长城,我在春幡斋那边都听说了。”

    陈平安无奈道:“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

    齐景龙说道:“此处说话?”

    陈平安说道:“一般言语,不用忌讳。”

    有纳兰夜行帮忙盯着,加上双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剑仙窥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势力聚拢的杀力。

    除了纳兰夜行这位跌境犹有玉璞的宁府剑仙,齐景龙本身就是玉璞境剑仙,身后更有宗主韩槐子、与女子剑仙郦采,或者说整座北俱芦洲,至于陈平安,有一位师兄左右坐镇城头,足矣。

    齐景龙这才说道:“你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钱的学问,丢在地上白捡的那种,往往无人理会,捡起来也不会珍惜。”

    陈平安神色认真,说道:“继续。你一个剑气长城的局外人,帮我复盘,会更好。”

    齐景龙缓缓道:“开酒铺,卖仙家酒酿,重点在楹联和横批,以及铺子里边那些喝酒时也不会瞧见的墙上无事牌,人人写下名字与心声。”

    “绸缎铺子那边,从百剑仙印谱,到?剑仙印谱,再到折扇。”

    “街巷挂角处的说书先生,与孩子们蹭些瓜子、零食。”

    齐景龙说完三件事后,开始盖棺定论,“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头最穷的练气士,就是剑修,为了养剑,填补这个无底洞,人人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一般,偶有闲钱,在这剑气长城,男子无非是喝酒与赌博,女子剑修,相对更加无事可做,无非各凭喜好,买些有眼缘的物件,只不过这类花钱,往往不会让女子觉得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说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够让人来喝酒一两次,却未必留得住人,与那些大小酒楼,争不过回头客。但是不管初衷为何,只要在墙上挂了无事牌,心中便会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牵挂,看似极轻,实则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异的剑仙,以剑气作笔,落笔岂会轻了?无事牌上诸多言语,哪里是无心之语,某些剑仙与剑修,分明是在与这方天地交代遗言。”

    “换成我齐景龙,去往那酒铺饮酒之时,哪怕是老旧桌凳,喝着粗劣的酒水,吃着不要钱的阳春面和酱菜,甚至是蹲在路边饮酒,可真正与我为邻者,是那百余位剑仙、剑修的明志,是一生剑意凝聚所在,是某种酒后吐真言,更希望将来有一天,有后人翻开那些无事牌,便可以知晓天地之间,曾有先贤来过这一方天地,出过剑。”

    “当然,有了酒铺,只要生意不错,你这个二掌柜,就可以在那边,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迹的方式,听到最多的剑气长城故事,让你以极快推进的进展,更加了解剑气长城这块形势复杂的棋盘。”

    陈平安点头道:“除此之外,帮着宁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叠嶂姑娘拉拢生意。这才是最早的初衷,后续想法,是渐次而生,初衷与机谋,其实两者间隔很小,几乎是先有一个念头,便念念相生。”

    齐景龙笑道:“能够如此坦言,以后成了剑修,剑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够在我太徽剑宗挂个供奉了。”

    陈平安问道:“没劝一劝韩宗主?”

    齐景龙苦笑道:“劝了,讨了顿骂而已,还能如何。其实我自己不愿意劝,是黄童祖师劝我去劝宗主,长辈所求,不敢推辞。”

    先前齐景龙忘记长椅上的那壶酒,陈平安便帮他拎着,这会儿派上了用场,递过去,“按照这边的说法,剑仙不喝酒,元婴走一走,赶紧喝起来,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个境,同样是仙人境了,再仗着年纪小,让韩宗主压境与你切磋,到时候打得你们韩宗主跑回北俱芦洲,岂不美哉?”

    齐景龙接过了酒壶,却没有饮酒,根本不想接这一茬,他继续先前的话题,“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头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学问与本心,在浩然天下,读书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请大家,篆刻印文与边款,极少将印章与印文一并交由他人处置,所以你那两百方印章,不管不顾,先有百剑仙印谱,后有?剑仙印谱,爱看不看,爱买不买,其实最考究眼缘,所以你很有心,可若无酒铺那么多传闻事迹,小道消息,帮你作为铺垫,让你有的放矢,去悉心揣摩那么多剑仙、地仙剑修的心思,尤其是他们的人生道路,你绝无可能有此成果,能够像现在这样被人苦等下一方印章,哪怕印文不与心相契,依旧会被一清而空。因为谁都清楚,那座绸缎铺子的印章,本就不贵,买了十方印章,只要转手卖出一方,就可以赚。所以你在将第一部?剑仙印谱装订成册的时候,其实会有忧心,担心印章此物,只是剑气长城的一桩小买卖,一旦有了第三拨印章,导致此物泛滥开来,甚至会牵连之前那部?剑仙印谱上边的所有心血,故而你并未一条道走到黑,如何耗费心神,全力雕琢下一个百枚印章,而是另辟蹊径,转去售卖折扇,扇面上的文字内容,更加随心所欲,这就类似‘次一等真迹’,不但可以拉拢女子买家,还可以反过来,让收藏了印章的买家自己去稍稍对比,便会觉得先前入手的印章,买而藏之,值得。”

    陈平安说道:“所说不差。而且还有一点,我之所以转去做折扇,也希望能够尽可能掩藏用心,免得被剑仙随意堪破,觉得此人城府过深,心生不喜。可如果到了这一步,依旧被人看破,其实就无所谓了,反正万事不用一味求全,终究也要给一些回过味来的剑仙,笑骂一句小子贼滑的机会。为何可以不介意?因为我所有的印章与折扇,希望拿到它们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这一小撮心思最为剔透、人生阅历足够厚重的剑仙前辈。当然这些人当中,有谁看破真相却不道破,甚至还愿意收下某枚入得法眼的印章,我更会由衷敬重,有机会的话,我还要当面说一句‘以贱卖之法兜售学问,是晚辈失礼’。”

    齐景龙点头说道:“思虑周密,应对得体。”

    陈平安重重一拍齐景龙的肩膀,“不愧是去过我那落魄山的人!没白去!白首这小兔崽子就不成,悟性太差,只学到了些皮毛,先前言语,那叫一个转折生硬,简直就是帮倒忙。”

    齐景龙破天荒主动喝了口酒,望向那个酒铺方向,那边除了剑修与酒水,还有妍媸巷、灵犀巷这些陋巷,还有许多一辈子看腻了剑仙风采、却全然不知浩然天下半点风土人情的孩子,齐景龙抹了抹嘴,沉声道:“没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功夫,你这么做,意义不大的。”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说道:“不做点什么,心里边难受。这件事,就这么简单,根本没多想。”

    齐景龙举起酒壶,似乎是想要与陈平安如那酒碗磕碰,与之豪饮。

    结果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在酒铺那边十八般武艺齐出,费了好大劲,才好不容易蹭来了两壶酒,一壶给了你,一壶又给白首摸走了,真当我是神仙啊,本事那么大,一口气能蹭三壶酒?!”

    齐景龙哦了一声,也不再饮酒。

    齐景龙问道:“先前听你说要寄信让裴钱赶来剑气长城,陈暖树与周米粒又如何?若是不让两个小姑娘来,那你在信上,可有好好解释一番?你应该清楚,就你那位开山大弟子的性格,对待那封家书,肯定会看待圣旨一般,同时还不会忘记与两个朋友显摆。”

    陈平安笑道:“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齐景龙点头道:“这就好。”

    陈平安带着齐景龙走出芥子小天地,“带你看样东西。”

    白首已经走下斩龙崖,绕着小山好几圈,总觉得这么大一块斩龙台,自己得请人帮自己画一幅画卷,站在山脚来一幅,坐在凉亭再来一幅,回了太徽剑宗和翩然峰,画轴那么一摊开,旁边那些脑袋还不得一个个倒抽冷气瞪圆眼,就都是白首大剑仙嗖嗖嗖往上涨的宗门声望了。所以说靠姓刘的,不太成,还是要自力更生,靠着自家兄弟陈平安,更靠谱些。

    白首见两个同样是青衫的家伙走出演武场,便跟上两人,一起去往陈平安住处。

    白首看到那可怜兮兮的小宅子,顿时心中悲从中来,对陈平安安慰道:“好兄弟,吃苦了。”

    陈平安一抬腿。

    白首直接跑出去老远。

    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少年慢悠悠走入宅子,在院子里挑了张本就搁放在屋檐下的椅子,坐在那儿装大爷。

    一想到说不定哪天就要蹦出个黑炭赔钱货,白首就很珍惜自己当下的悠闲时光。

    姓刘的,与自己兄弟分明是谈正事,不是那种闲聊瞎扯,少年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所以就不去掺合了。

    陈平安带着齐景龙走入那间摆放了两张桌子的厢房,一张桌上,还有尚未打磨彻底的玉竹扇骨,以及许多空白无字的扇面

    ,并无印文边款的素章也有不少,许多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关于印文和扇面内容的草稿。

    隔壁桌上,则是一幅大骊龙泉郡的所有龙窑堪舆形势图。

    如今的龙泉郡,许多地界,例如老瓷山、神仙坟,还有那些龙窑窑口,依旧云雾重重,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路过上方,依旧无法窥见全貌。

    齐景龙站在桌边,将酒壶轻轻放在桌上,低头望去,所有龙窑窑口,并非杂乱布局,而是形成了一条弯曲长线,在这条长线之外,稍有距离处,有一个小圆圈,齐景龙指了指此地,问道:“是小镇那口铁锁井?”

    陈平安点头。

    齐景龙凝视片刻,说道:“龙衔骊珠飞升图。”

    陈平安感叹道:“好眼光!”

    齐景龙淡然道:“我会些符?阵法,比你眼光好些,不值得奇怪。”

    陈平安啧啧道:“用一种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自己多么的了不起,我算是学到了。”

    齐景龙神色凝重,伸手轻轻抚过那幅地图,眯眼道:“哪怕只看此图,依旧可以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和杀意,看来最后一条真龙身死道消之际,一定恨不得天翻地覆,山水倒转。”

    陈平安双手笼袖,弯腰趴在桌上。

    齐景龙将那些龙窑名称一个一个看过去,一手负后,一手伸出,在一处处龙窑轻轻抹过,“果然是在那条真龙尸骸之上,以一处处脊柱关键窍穴,打造出来的窑口,故而每一座龙窑烧造而成的本命瓷器,便先天身负不同的本命神通。龙生九子各不同,许多能够传承下来的市井俗语,皆有大学问。先前我逛过龙泉小镇,也去过那座拱桥,以及圣人阮邛在龙须河畔建造而成的剑铺,那不太起眼的七口水井,除了自身蕴含的七元解厄,承担一些佛家因果之外,实则与这条真龙尸骸,遥遥呼应,是争珠之势,当然本意并非真要抢夺‘骊珠’,依旧是压胜的意思更多,并且还没有这么简单,原本是在天格局,针锋相对,等到骊珠洞天坠落人间,与大骊版图接壤,便巧妙翻转了,瞬间颠倒为在地形势,并且加上龙泉剑宗挑选出来的几座西边大山,作为阵眼,堂堂正正,牵引气运进入七口水井,最终形成了天魁天钺、左辅右弼的格局,大量山水气运反哺祖师堂所在神秀山。只说这一口口龙窑的设置,其实与如今的地理堪舆、寻龙点穴,许多简直就是对冲的,但是偏偏能够以天理压地理,真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比如这文昌窑与毗邻武隆窑,按照如今浩然天下阴阳家推崇的经纬至理,那么在你绘制的这张地图上,文昌窑就需下移半寸,或是武隆窑右迁一寸,才能达到如今世道的文武相济,只是如此一来,便差了好多意思,不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肯定是其余窑口,与这两窑环环相扣,是这座冲霄窑?也不对,应该是这座拱璧窑使然,可惜当时游历此地,还是看得模糊,不够真切,应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居高临下,多看几眼的……”

    齐景龙的每一句话,陈平安当然都听得懂,至于其中的意思,当然是听不明白的,反正就是一脸笑意,你齐景龙说你的,我听着便是,我多说一个字就算我输。

    齐景龙突然转头问道:“你的确切生辰八字?不然这局棋,对我目前而言,还是太难,棋盘太大,棋理太深,以你作为切入口,才有机会破局。”

    陈平安放了一把瓜子在桌上,还是蹭来的,摇摇头。

    齐景龙皱眉道:“你已经在谋划破局,怎么就不许我帮你一二?如果我还是元婴剑修,也就罢了,跻身了上五境,意外便小了许多。”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管不着,气不气。”

    齐景龙倒是没生气,坐在椅子上,继续凝视着那幅气象万千的小小升龙图,偶尔伸手掐诀,同时开始翻阅桌上的两本册子。

    看书的时候,齐景龙随口问道:“寄信一事?”

    陈平安说道:“稳当的。”

    齐景龙便不再多问。

    陈平安只是忙着嗑瓜子,那是真的闲。

    后来干脆跑去隔壁桌子,提笔书写扇面,写下一句,八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

    想了想,又以更小的楷体蚊蝇小字,写了一句类似旁白批注的言语:万事过心,皆还天地;万物入眼,皆为我有。

    手持扇面,轻轻吹了吹墨迹,陈平安点了点头,好字,离着传说中的书圣之境,约莫从万步之遥,变成了九千九百多步。

    齐景龙转过身,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水经山卢姑娘?”

    陈平安疑惑道:“堂堂水经山卢仙子,肯定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啊,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人家跟着你一起来的倒悬山?可以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你不如干脆答应了人家,百来岁的人了,总这么打光棍也不是个事儿,在这剑气长城,酒鬼赌棍,都瞧不起光棍。”

    齐景龙解释了一下,“不是跟随我而来,是刚好在倒悬山遇到了,然后与我一起来的剑气长城。”

    陈平安一手持笔,换了一张崭新扇面,打算再掏一掏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说实话,又是印章又是折扇的,陈平安那半桶墨水不够晃荡了,他抬起一手,懒得跟齐景龙说废话,“先把事情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聊这个。”

    齐景龙好似顿悟开窍一般,点头说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陈平安都没转头,只是埋头书写扇面,随口道:“能怎么办,发乎情止乎礼而已,姑娘见你,你就见,别板着脸,人家喜欢你,又不是欠你什么钱了,见了几次后,哪怕你不愿意主动找她,免得让人误会,这无妨,可最终分别之际,无论是谁先离开剑气长城,你就主动找她一次,道一声别即可。你反正如今并无心仪女子,其实可以更加洒脱,你若一味拘谨,她反而容易多想。”

    齐景龙豁然开朗。

    陈平安当下所写,没先前那幅扇面那么一本正经,便有意多了些脂粉气,终究是搁放在绸缎铺子的物件,太端着,别说什么讨喜不讨喜,兴许卖都卖不出去,便写了一句:所思之人,翩翩公子,便是世间第一消暑风。

    齐景龙瞥了眼扇面题字,有些无言以对。

    真希望自己能够把先前那些好话,收回大半。眼前这个走了北俱芦洲一路便当了一路包袱斋的家伙,分明没少想着挣钱一事!

    世间许多念头与念头,就是那般一线牵引,念念相生,文思泉涌,陈平安很快又题写了一款扇面:此地自古无炎暑,原来剑气已消之。

    对这句话比较满意,陈平安便捻起一枚篆刻完毕的印章,打开印盒,轻轻钤印在诗句下方,印文为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如此一来,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购买折扇,都可。

    齐景龙笑道:“辛苦修心,顺便修出个精打细算的包袱斋,你真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在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小心遭报应,我跟你打个赌,我赌卢仙子会送你一枚我篆写的印章或是折扇,如何?”

    齐景龙起身道:“我先走了,还需要去往城头,为太徽剑宗弟子传授剑术。”

    陈平安也没挽留,一起跨过门槛,白首还坐在椅子上,见到了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那只酒壶,陈平安笑道:“如果裴钱来得早,能跟你遇到,我帮你说说她。”

    白首嗤笑道:“我如今又不是真打不过她。只不过她年纪小,练拳晚,又是个小姑娘家家的,我怎么好意思倾力出招,就算赢了她又如何,反正怎么看都是我输,这才不愿意有第二场武斗。”

    陈平安冷笑道:“好好说话。”

    白首立即站起身,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身边,双手奉上那只酒壶,“好兄弟,劳烦你劝一劝裴钱,莫要武斗了,伤和气。”

    陈平安接过酒壶,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不管在甲仗库还是在城头上,多练剑少说话,你这张嘴巴,比较容易招惹剑仙的飞剑。”

    白首恼火道:“陈平安,你对我放尊重点,没大没小,讲不讲辈分了?!”

    陈平安笑道:“裴钱来了之后,你敢当她面喊我一句兄弟,我就认了你这个兄弟,咋样?”

    白首权衡利弊一番,“兄弟不兄弟的,还是裴钱走了之后,再当吧。”

    陈平安讥笑道:“瞧你这怂样。”

    白首双手并拢掐剑诀,仰头望天,“大丈夫顶天立地,不与小姑娘做意气之争。”

    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有他陪在齐景龙身边,挺不错,不然师徒都是闷葫芦,不太好。

    陈平安把齐景龙送到宁府大门口那边,白首快步走下台阶后,摇晃肩头,幸灾乐祸道:“就要问拳喽,你一拳我一拳呦。”

    陈平安无奈道:“不管管?”

    于是齐景龙对白首道:“这些大实话,可以搁在心里。”

    齐景龙转身,对一旁的纳兰夜行作揖拜别。

    白首见着了,只得站在远处,跟着姓刘的一起作揖抱拳。

    师徒二人离开城池去往甲仗库那边。

    陈平安和纳兰夜行并肩而行,老人微笑道:“小姐闭关之前,让我与姑爷捎句话,就两个字,别输。”

    陈平安如释重负,低声道:“那我就知道出手的轻重了。”

    关于自己和郁狷夫的六境瓶颈高度,陈平安心中有数,到达狮子峰被李二叔叔喂拳之前,确实是郁狷夫更高,但是在他打破瓶颈跻身金身境之时,已经超出郁狷夫的六境武道一筹。

    撇开曹慈这位陈平安默默追赶之人,其余纯粹武夫,只要是同境之争,陈平安不想输,也不可以输。

    至于曹慈,哪怕将来再输三场,甚至是三十场,只要曹慈还愿意出拳,那么陈平安便会出拳不停,心气绝不下坠丝毫。

    我心之神往处,是齐先生的学问,是崔诚的拳意,是阿良曾经说过的强者之大自由,故而大道之上,我心中并无敌手,唯有陈平安与陈平安为敌。

    纳兰夜行微微讶异,转头望去。

    陈平安笑着点头,意气风发,拳意昂然。

    于是陈平安之后在病榻上躺了足足半个月。

    然后在城头之上,那个扎了个包子头发髻的女子,啃着烙饼,她先前已经传出消息给城池那边,明明白白说了希望与陈平安切磋三场,结果通过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宁府那个二掌柜托病不出半个月了,她有些震惊,天底下真有这么不要脸的纯粹武夫啊?

    是不是曹慈当时说错了话,也看错了人?不然曹慈怎么会说那岁数相差不多的天下武夫,就是他曹慈独自前行,身后紧跟陈平安,与此外你郁狷夫在内所有人,三者而已?

    关键是曹慈只要愿意开口言语,从来无比认真,既不会多说一分好话,也不会多说一丝坏话,最多就是怕她郁狷夫心气受损,曹慈才拧着性子多说了一句,算是提醒她郁狷夫。

    “陈平安韧性尤其强大,并且他的武道会走得极其沉稳踏实,只要今日输他一次,此后极有可能便是次次皆输,说不定我也不例外,所以武学路上,根本不会给陈平安走到我身边的机会。”

    郁狷夫猛然起身,就陈平安这种人,也有资格让曹慈如此刮目相看?!

    明明有同辈武夫光明正大邀战,偏偏有拳不出,你要留着当饭吃吗?!

    难不成是忌惮我郁狷夫的那点家世背景?只是因为这个,一位纯粹武夫,便要束手束脚?

    郁狷夫吃完烙饼,收起水壶放入包裹,没有背在身上,让剑仙苦夏帮着看管,她独自向城头北边奔去,一跃而上,最终在城头边缘一步踏出,脚踩城墙,往大地狂奔而去。

    离地数十丈之时,一脚重重蹬在墙上,如箭矢掠出,飘然落地,往城池那边一路掠去,气势如虹。

    不知是哪位剑仙率先泄露了天机,不等那位女子武夫入城,城池里边,不同街巷的大小赌庄,生意就已经兴隆起来,人人打了鸡血一般,比起海市蜃楼那边只是奔着挣钱养飞剑去的演武押注,哪怕当下这个押注钱财更少,却让人更加雀跃,好似过年一般,一句句买定离手、赌大赢大、一笔赚个小媳妇,五花八门的押注,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还有一些昧着良心的坐庄,还可以押注那个二掌柜赢拳之后,会不会与那郁姓女子打得对了眼,勾眉搭眼的,惺惺相惜,然后一个没隐藏好男人心思,就被宁姚痛打一顿。

    至于那位郁狷夫的底细,早已被剑气长城吃饱了撑着的大小赌棍们,查得干干净净,一清二楚,简而言之,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尤其是那个心黑奸猾的二掌柜,必须纯粹以拳对拳,便要白白少去许多坑人手段,所以绝大多数人,依旧押注陈平安稳稳赢下这第一场,只是赢在几十拳之后,才是挣大挣小的关键所在。但是也有些赌桌经验丰富的赌棍,心里边一直犯嘀咕,天晓得这个二掌柜会不会押注自己输?到时候他娘的岂不是被他一人通杀整座剑气长城?这种事情,需要怀疑吗?如今随便问个路边孩子,都觉得二掌柜十成十做得出来。

    郁狷夫入城后,越是临近宁府大街,便脚步愈慢愈稳。

    结果等她一到大街那边,就发现道路两边蹲满了人,一个个看着她。

    郁狷夫有些疑惑,两位纯粹武夫的切磋问拳,至于让这么多剑修观战吗?

    剑仙苦夏与她说的一些事情,多是帮忙复盘陈平安早先的那大街四战,以及一些传闻。

    剑仙苦夏本就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每次与郁狷夫言语,都是力求言之有物,故而一些乌烟瘴气的小道消息,郁狷夫还是从一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剑修那边听来。

    郁狷夫一路前行,在宁府大门口停步,正要开口说话,蓦然之间,哄然大笑。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

    她环顾四周,然后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擦肩走过的一处墙头,那边蹲着一个胖子、一个精瘦少年、一个独臂女子、一位俊俏公子哥,还有一个正在与人窃窃私语的青衫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缓缓起身,笑道:“我就是陈平安,郁姑娘问拳之人。”

    郁狷夫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戏耍我郁狷夫?!

    这些剑修为何也个个配合此人?先前是人人故意眼神都不去瞧这陈平安?

    陈平安独自走到大街上,与郁狷夫相距不过二十余步,一手负后,一手摊掌,轻轻伸出,然后笑望向郁狷夫,下压了两次。

    郁狷夫瞬间心神凝聚为芥子,再无杂念,拳意流淌全身,绵延如江河循环流转,她向那个青衫白玉簪好似读书人的年轻武夫,点了点头。

    眼前这家伙,还算有点武夫气度。

    陈平安问道:“问拳在不在多?”

    郁狷夫沉声道:“这第一场,那我们就各自倾力,互换一拳?”

    陈平安笑道:“你先出一拳,我扛住了,再还你一拳,扛不住,自然就是输了。然后以此反复,谁先倒地不起,算谁输。”

    郁狷夫干脆利落道:“可以!半个月后,打第二场。前提是你伤好了。”

    这是他自找的一拳。

    此言一出,口哨声四起。

    显而易见,那位郁家姑娘,白白等了二掌柜半个月,还是有些不太开心的嘛。

    这都不算什么,竟然还有个小姑娘飞奔在一座座府邸的墙头上,撒腿狂奔,敲锣震天响,“未来师父,我溜出来给你鼓劲来了!这锣儿敲起来贼响!我爹估计马上就要来抓我,我能敲多久是多久啊!”

    晏胖子脑袋后仰,一撞墙壁,这绿端丫头,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别敲锣了?很多凑热闹的下五境剑修,真听不见你说了啥。

    陈平安转头望向郭竹酒,笑着点头。

    一瞬间。

    郁狷夫拳罡大震。

    有一位此次坐庄注定要赢不少钱的剑仙,喝着竹海洞天酒,坐在墙头上,看着大街上的对峙双方,一低头,任由那嚷着“陶文大剑仙让让唉”的丫头脚尖一点,一跨而过。

    一拳过后。

    其实哪怕是许多对郁狷夫心存轻视的地仙剑修,都皱起了眉头。

    这小姑娘,好重的拳。

    那个原先站着不动的陈平安,被直直一拳砸中胸膛,倒飞出去,直接摔在了大街尽头。

    大街之上风雷声势大作,除了那些岿然不动的元婴剑修,哪怕是金丹剑修,都需要纷纷以剑气抵御那份四散拳意。

    陈平安躺在地上片刻,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擦拭嘴角血迹,摇摇欲坠,依旧是站起身了。

    有不少剑修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二掌柜太托大,肯定输了。

    这拨人,显然是押注二掌柜几拳打了个郁狷夫半死的,也是经常去酒铺混酒喝的,对于二掌柜的人品,那是极其信任的。

    但是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郁狷夫转身就走,朗声道:“第一场,我认输。半月之后,第二场问拳,没这讲究,随便出拳。”

    做买卖就没亏过的二掌柜,立即顾不得藏藏掖掖,大声喊道:“第二场接着打,如何?”

    郁狷夫停下脚步,转头说道:“你心目中的武夫问拳?就是这般场景?”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血水,点点头,沉声道:“那现在就去城头之上。”

    郁狷夫能说此言,就必须敬重几分。

    纯粹武夫应该如何敬重对手?自然唯有出拳。

    郁狷夫看着那个陈平安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内敛蕴藏的拳架拳意,尤其是某种稍纵即逝的纯粹气息,当初在金甲洲古战场遗址,她曾经对曹慈出拳不知几千几万,所以既熟悉,又陌生,果然两人,十分相似,又大不相同!

    “陈平安,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并无任何私怨,只是问拳而已,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不分生死,只分胜负,那种不痛不痒的点到为止,对于双方拳法武道,其实毫无意义。”

    郁狷夫问道:“所以能不能不去管剑气长城的守关规矩,你我之间,除了不分生死,哪怕打碎对方武学前程,各自无悔?!”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眯眼道:“到了城头,你可以先问问看苦夏剑仙,他敢不敢替郁家老祖和周神芝答应下来。郁狷夫,我们纯粹武夫,不是我只管自己埋头出拳,不顾天地与他人。即便真有那么一拳,也绝对不是今天的郁狷夫可以递出。说重话,得有大拳意才行。”

    郁狷夫沉默无言。

    陈平安双臂一震,袖管舒展,微笑道:“只剩下最后一场,随时随地恭候。”

    一处墙头上的郭竹酒已经忘了敲锣,抬起手肘擦了擦额头汗水,然后重重摇晃手中棒槌,感慨道:“太强了,我师父太强了,竟是连一招半式都不用,便能以言语退敌,乱敌道心,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武学巅峰,大道之巅!了不得,我找了一个了不得的师父啊……”

    然后小姑娘就被郭稼剑仙扯着耳朵带回了家。

    陈平安心中哀叹一声。

    果不其然,原本已经有了去意的郁狷夫,说道:“第二场还没打过,第三场更不着急。”

    陈平安刚要说话。

    那些差点全部懵了的赌棍连同大小庄家,就已经帮着二掌柜答应下来,若是平白无故少打一场,得少挣多少钱?

    斩龙崖凉亭内,宁姚皱眉道:“白嬷嬷,凭什么我的男人一定要帮她喂拳,答应打一场,就很够了,对吧?”

    老妪伸手握住自己小姐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声笑道:“有什么关系呢?姑爷眼中,从来只有他的那位宁姑娘啊。”

    宁姚嘴角翘起,突然恼羞成怒道:“白嬷嬷,这是不是那个家伙早早与你说好了的?”

    老妪学自家小姐与姑爷说话,笑道:“怎么可能。”

    宁姚站起身,又闭关去了。

    她的闭关出关,似乎很随意。

    但是老妪却无比清楚,事实就是如此。

    小姐此次闭关,其实所求极大。

    因为她是剑气长城的万年唯一的宁姚。

    今天陈三秋他们都很默契,没跟着走入宁府。

    大门关上后,陈平安伸手捂嘴,摊开手掌后,皱了皱眉头。

    看来城头之上的第二场问拳,撇开以神人擂鼓式成功开局这种情况不谈,自己必须争取百拳之内就结束,不然越往后推移,胜算越小。

    纳兰夜行说道:“这小姑娘的拳法,已得其法,不容小觑。”

    陈平安笑道:“不过她还是会输,哪怕她一定会是一个身形极快的纯粹武夫,哪怕我到时候不可以使用缩地符。”

    陈平安跻身金丹境之后,尤其是经过剑气长城轮番上阵的各种打熬过后,其实一直不曾倾力奔走过,所以连陈平安自己都好奇,自己到底可以“走得”有多快。

    然后陈平安有些无奈:“只不过今天过后,哪怕我赢了之后的两场,剑气长城都要有一拳倒地陈平安的说法了。”

    纳兰夜行摇摇头。

    陈平安疑惑道:“不会?”

    纳兰夜行笑道:“站着不动陈平安,一拳倒地二掌柜。”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跑向大门口,转头笑道:“纳兰爷爷,万一宁姚问起,就说我被拉着喝酒去了。”

    不行,他得赶紧去酒铺那边,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返回城头之上的郁狷夫,盘腿而坐,皱眉深思。

    剑仙苦夏问道:“第二场还是会输?”

    郁狷夫点头道:“只要被他用对付齐狩的那一拳打中我,就等于分出了胜负,我在想着破解之法,好像很难。我如今的出拳与身形,还是不够快。”

    剑仙苦夏不再言语。

    郁狷夫说道:“那人说的话,前辈听到了吧?”

    剑仙苦夏点头,这是当然,事实上他非但没有用掌管山河的神通远看战场,反而亲自去了一趟城池,只不过没露面罢了。

    郁狷夫说道:“第二场其实我真的已经输了。”

    苦夏疑惑道:“何解?”

    郁狷夫举目远眺那座城池,“他陈平安哪怕在剑气长城,不远处就有师兄左右,依旧可以对自己的言语负责,无需问过左右答应不答应,我敢断言,左右甚至根本就不会观战。我却不行,比如前辈会不放心我,会悄悄离开城头,免得我有意外,我若是真有意外,我家老祖,还有周老剑仙,确实不会管我郁狷夫当初的承诺,早晚都会有些动作,报复对方,最少心中都会有些疙瘩,即便暂时不会出手,大道漫长,人生路远,将来一有机会,仍旧会落井下石,甚至是直接出手。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如今依旧是晚辈,但是那个陈平安,哪怕是在大剑仙左右心中,以及其余他身边所有人当中,应该都已经足可说些‘重话’。”

    剑仙苦夏更加疑惑,“虽说道理确实如此,可纯粹武夫,不该纯粹只以拳法分高下吗?”

    郁狷夫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曹慈说过,只要能够跻身十境,那么第一层气盛的底子,往往就可以决定一位武夫,这辈子到底能否跻身传说中的十一境。早早踏入那个归真范畴,绝非好事。曹慈这些年就一直在思虑这个气盛境界,应该如何打底子,所以他挑选了一个最有意思的选择。”

    饶是剑仙苦夏这般不愿意理会俗世纷争的剑修,都有些好奇,“那曹慈的选择,怎么个有意思?”

    郁狷夫双拳撑在膝盖上,“三教诸子百家,如今曹慈都在学。所以当初他才会去那座古战场遗址,揣摩一尊尊神像真意,然后一一融入自身拳法。”

    剑仙苦夏摇摇头,“疯子。”

    郁狷夫抬起一臂,伸手指了指那座城池,“那个陈平安,也很奇怪。可能是我的错觉,虽然他今天在大街上,一拳未出,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与曹慈,看似是一条路上,实则两人方向截然相反,各自走向一处极端最远处。”

    剑仙苦夏笑道:“会不是你想多了。”

    郁狷夫神色复杂道:“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

    城池那边。

    陈平安走到酒铺那边,结果发现齐景龙和白首正与两位女子同桌,只有齐景龙在吃阳春面,似乎心情不咋的。

    齐景龙抬起头,“辛苦二掌柜帮我扬名立万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那个水经山卢仙子。

    齐景龙犹豫片刻,说道:“都是小事。”

第五百九十九章 阳春面上的葱花

    卢穗站起身,兴许是清楚身边朋友的性子,起身之时,就握住了任珑璁的手,根本不给她坐在那儿装聋作哑的机会。

    卢穗微笑道:“见过陈公子。”

    陈平安笑道:“卢仙子喊我二掌柜就可以了。”

    卢穗微微一笑,似乎眼中有话要讲却未说。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喊卢姑娘。”

    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已经跑来,只带酒碗不带酒。

    卢穗帮着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举起酒碗,陈平安举起酒碗,双方并不磕碰酒碗,只是各自饮尽碗中酒。

    任珑璁也跟着抿了口酒,仅此而已,然后与卢穗一起坐回长凳。

    白首双手持筷,搅拌了一大坨阳春面,却没吃,啧啧称奇,然后斜眼看那姓刘的,学到没,学到没,这就是我家兄弟的能耐,里边全是学问,当然卢仙子也是极聪慧、得体的。白首甚至会觉得卢穗如果喜欢这个陈好人,那才般配,跑去喜欢姓刘的,就是一株仙家花卉丢菜圃里,山谷幽兰挪到了猪圈旁,怎么看怎么不合适,只是刚有这个念头,白首便摔了筷子,双手合十,满脸肃穆,在心中念念有词,宁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卢穗配不上陈平安,配不上陈平安。

    任珑璁先前与卢穗一起在大街尽头那边观战,然后遇到了齐景龙和白首,双方都仔细看过陈平安与郁狷夫的交手,如果不是陈平安最后说了那番“说重话需有大拳意”的言语,任珑璁甚至不会来铺子这边喝酒。

    任珑璁其实更接受齐景龙这种修道之人,有道之人,对于这会儿坐在同一张酒桌上的陈平安,印象实在平平。倒不是瞧不起陈平安卖酒卖印章卖折扇,事实上,任珑璁有一次下山历练,险象环生,同行师门长辈和同辈尽死,她独自流落江湖,日子极苦,酒铺这边的老旧桌凳,非但不会厌恶,反而有些怀念当年那段煎熬岁月的摸爬滚打,可是陈平安身上,总是有一种让任珑璁觉得别扭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陈平安太像剑气长城这边的人,反而没有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气息,可能是那么多不同阵营、不同境界的观战剑修,都对这个二掌柜很不客气,而那种不客气,却是任珑璁自己,以及她许多师长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甚至可能是明知自己求而不得的一种奇怪氛围。

    只能说任珑璁对陈平安没意见,但是不会想成为什么朋友。

    毕竟一开始脑海中的陈平安,那个能够让陆地蛟龙刘景龙视为挚友的年轻人,应该也是风度翩翩,浑身仙气的。

    只可惜眼前这位二掌柜,除了穿着还算符合印象,其余的言行举止,太让任珑璁失望了。

    至于陈平安如何看待她任珑璁,她根本无所谓。

    其实原本一张酒桌位置足够,可卢穗和任珑璁还是坐在一起,好像关系要好的女子都是这般。关于此事,齐景龙是不去多想,陈平安是想不明白,白首是觉得真好,每次出门,可以有那机会多看一两位漂亮姐姐嘛。

    卢穗聊了些关于郁狷夫的话题,都是关于那位女子武夫的好话。

    陈平安一一听在耳中,没有不当回事。

    第一,卢穗这般言语,哪怕传到城头那边,依旧不会得罪郁狷夫和苦夏剑仙。

    第二,郁狷夫武学天赋越好,为人也不差,那么能够一拳未出便赢下第一场的陈平安,自然更好。

    第三,卢穗所说,夹杂着一些有意无意的天机,春幡斋的消息,当然不会无中生有,以讹传讹。显而易见,双方作为齐景龙的朋友,卢穗更偏向于陈平安赢下第二场。

    任珑璁不爱听这些,更多注意力,还是那些喝酒的剑修身上,这里是剑气长城的酒铺,所以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谁的境界更高。

    但是在家乡的浩然天下,哪怕是在风俗习气最接近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无论是上桌喝酒,还是聚众议事,身份高低,境界如何,一眼便知。

    结果这铺子这边倒好,生意太好,酒桌长凳不够用,还有愿意蹲路边喝酒的,但是任珑璁发现好像蹲那吭哧吭哧吃阳春面的剑修当中,先前有人打招呼,打趣了几句,所以分明是个元婴剑修!元婴剑修,哪怕是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多吗?!然后你就给我蹲在连一条小板凳都没有的路边,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在浩然天下任何一个大洲的山下世俗王朝,元婴剑修,哪个不是帝王君主的座上宾,恨不得端出一盘传说中的龙肝凤髓来?

    关键是这老剑修方才见着了那个陈平安,就是骂骂咧咧,说坑完了他辛苦积攒多年的媳妇本,又来坑他的棺材本是吧?

    然后那个与卢穗闲聊的二掌柜,便与卢穗告罪一声,然后伸长脖子,对那个老剑修说了个滚字,然后冷笑着使了个眼色,结果堂堂元婴剑修,瞥见路边某位已经吃喝起来的男子背影,哎呦喂一声,说误会了误会了,只怪自己赌艺不精,二掌柜这种最讲良心的,哪里会坑人半颗铜钱,只会卖天底下最实惠的仙家酒酿。然后老人拎了酒掏了钱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朝地上吐唾沫,说二掌柜你良心掉地上了,快来捡,小心被狗叼走。酒铺那边一个个大声叫好,只觉得大快人心,有人一个冲动,便又多要了一壶酒。

    任珑璁觉得这里的剑修,都很怪,没脸没皮,言行荒诞,不可理喻。

    陈平安微微一笑,环顾四周。众人疑心重重,有人一说破,疑也不疑了,最少也会疑心骤减许多。

    我这路数,你们能懂?

    不过一想到要给这个老王八蛋再代笔一首诗词,便有些头疼,于是笑望向对面那个家伙,诚心问道:“景龙啊,你最近有没有吟诗作对的想法?我们可以切磋切磋。”

    至于切磋过后,是给那老剑修,还是刻在印章、写在扇面上,你齐景龙管得着吗?

    齐景龙微笑道:“不通文墨,毫无想法。我这半桶水,好在不晃荡。”

    陈平安对白首说道:“以后劝你师父多读书。”

    白首问道:“你当我傻吗?”

    姓刘的已经足够多读书了,还要再多?就姓刘的那脾气,自己不得陪着看书?翩然峰是我白大剑仙练剑的地儿,以后就要因为是白首的练剑之地而享誉天下的,读什么书。茅屋里边那些姓刘的藏书,白首觉得自己哪怕只是随手翻一遍,这辈子估计都翻不完。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白首拿起筷子一戳,威胁道:“小心我这万物可作飞剑的剑仙神通!”

    齐景龙会心一笑,只是言语却是在教训弟子,“饭桌上,不要学某些人。”

    白首欢快吃着阳春面,味道不咋的,只能算凑合吧,但是反正不收钱,要多吃几碗。

    卢穗笑眯起眼。

    这会儿的齐景龙,让她尤为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这铺子的阳春面,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钱了,白首大剑仙,是不是很开心?”

    白首抬起头,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二掌柜吗?”

    陈平安点头道:“规矩都是我订的。”

    白首非但没有恼火,反而有些替自家兄弟伤心,一想到陈平安在那么大的宁府,然后只住米粒那么小的宅子,便轻声问道:“你这么辛苦挣钱,是不是给不起聘礼的缘故啊?实在不行的话,我硬着头皮与宁姐姐求个情,让宁姐姐先嫁了你再说嘛。聘礼没有的话,彩礼也就不送给你了。而且我觉得宁姐姐也不是那种在意聘礼的人,是你自己多想了。一个大老爷们没点钱就想娶媳妇,确实说不过去,可谁让宁姐姐自己不小心选了你。说真的,如果我们不是兄弟,我先认识了宁姐姐,我非要劝她一劝。唉,不说了,我难得喝酒,千言万语,反正都在碗里了,你随意,我干了。”

    看着那个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的少年,然后默默将酒碗放在桌上。

    陈平安挠挠头,自己总不能真把这少年狗头拧下来吧,所以便有些怀念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剑仙陶文蹲在路边吃着阳春面,依旧是一脸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剑修想要给这位剑仙前辈挪位置,陶文摆摆手,独自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酱菜,蹲下没多久,刚觉得这酱菜是不是又咸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那几粒鲜绿葱花,瞧着便可爱喜人,陶文都不舍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面条,都有意无意拨开葱花,让它们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里多待会儿。

    这次挣钱极多,光是分账后他陶文的收益,就得有个七八颗谷雨钱的样子。

    因为几乎谁都没有想到二掌柜,能够一拳败敌。

    最开始的陶文也不信,毕竟对方是郁狷夫,不是什么绣花枕头,纯粹武夫问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没个几十上百拳,说不过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间分胜负的剑修问剑,但是二掌柜言之凿凿,还保证若是自己无法一拳赢下,本次坐庄,陶大剑仙输多少神仙钱,他酒铺这边全部用酒水还债。陶文又不傻,当时便继续埋头吃面,没兴趣坐这个庄了,二掌柜便退了一步,说以钱还钱也行,但是先前说好的五五分账,他陈平安得多出两成,七三分,陶文觉得可行,连杀价都懒得开口,若真是陈平安能够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这坐庄盘子开得大,不会少赚,不曾想二掌柜人品过硬,说跟陶大剑仙做买卖,光是剑仙就该多赚一成,所以还是六-四分账,不要白不要,陶文便点头答应下来,说若是万一输了钱,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飞剑。

    陶文身边蹲着个唉声叹气的年轻赌棍,这次押注,输了个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经足够心大,押了二掌柜十拳之内赢下第一场,结果哪里想到那个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后就直接认输了。所以今儿年轻剑修都没买酒,只是跟少输些钱就当是挣了钱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铺两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找补找补。

    陶文说道:“程筌,以后少赌钱,只要上了赌桌,肯定赢不过庄家的。就算要赌,也别想着靠这个挣大钱。”

    年轻人从小就与这位剑仙相熟,双方是临近巷子的人,可以说陶文是看着程筌长大的长辈。而陶文也是一个很奇怪的剑仙,从无依附豪阀大姓,常年独来独往,除了在战场上,也会与其他剑仙并肩作战,不遗余力,回了城中,就是守着那栋不大不小的祖宅,不过陶剑仙如今虽然是光棍,但其实比没娶过媳妇的光棍还要惨些,以前家里那个婆娘疯了很多年,年复一年,心力憔悴,心神萎靡,她走的时候,神仙难留下。陶文好像也没怎么伤心,每次喝酒依旧不多,从未醉过。

    程筌无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这么赌啊,可是飞剑难养,到了一个关键的小瓶颈,虽然无法帮我提升境界,但破不破瓶颈,太重要了,我缺了好多神仙钱,陶叔叔你看我这些年才喝过几次酒,去过几次海市蜃楼,我真不喜欢这些,实在是没法子了。”

    说到这里,程筌抬起头,遥遥望向南边的城头,伤感道:“天晓得下次大战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我资质一般,本命飞剑品秩却凑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头上,那能杀几头妖挣多少钱?若是飞剑破了瓶颈,可以一鼓作气多提升飞剑倾力远攻的距离,最少也有三四里路,就算是在城头,杀妖便快了,一多,钱就多,成为金丹剑修才有希望。再说了,光靠那几颗小暑钱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赌不行。”

    陶文问道:“怎么不去借借看?”

    程筌苦笑道:“身边朋友也是穷光蛋,即便有点余钱的,也需要自己温养飞剑,每天吃掉的神仙钱,不是小数目,我开不了这个口。”

    陶文吃了一大口阳春面,夹了一筷子酱菜,咀嚼起来,问道:“在你婶婶走后,我记得当时跟你说过一次,将来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帮你一回,为何不开口?”

    程筌咧嘴笑道:“这不是想着以后能够下了城头厮杀,可以让陶叔叔救命一次嘛。如今只是缺钱,再忧心,也还是小事,总比没命好。”

    说到这里,程筌脸色惨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满是后悔,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程筌也跟着心情轻松起来,“再说了,陶叔叔以前有个屁的钱。”

    陶文笑了起来,“也对。”

    陶文以心声说道:“帮你介绍一份活计,我可以预支给你一颗谷雨钱,做不做?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二掌柜的想法。他说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个实诚人厚道人,所以比较合适。”

    程筌听到了心声涟漪后,疑惑道:“怎么说?酒铺要招长工?我看不需要啊,有叠嶂姑娘和张嘉贞,铺子又不大,足够了。何况就算我愿意帮这个忙,牛年马月才能凑足钱。”

    陶文无奈道:“二掌柜果然没看错人。”

    一个小口吃阳春面的剑仙,一个小口喝酒的观海境剑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后,程筌狠狠揉了揉脸,大口喝酒,使劲点头,这桩买卖,做了!

    陶文记起一件事,想起那个二掌柜之前说过的一番话,就照搬拿来,提醒程筌:“坐庄有坐庄的规矩,赌桌有赌桌的规矩,你要是与朋友义气混淆在一起,那以后就没得合作机会了。”

    程筌点点头。

    程筌走后没多久,陈平安那边,齐景龙等人也离开酒铺,二掌柜就端着酒碗来到陶文身边,笑眯眯道:“陶剑仙,挣了几百上千颗谷雨钱,还喝这种酒?今儿咱们大伙儿的酒水,陶大剑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无所谓的事情,就刚要想要点头答应下来,不料二掌柜急急忙忙以言语心声说道:“别直接嚷着帮忙结账,就说在座各位,无论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帮着付一半的酒水钱,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这一趟了,刚入行的赌棍,都晓得咱俩是合伙坐庄坑人。可我要是故意与你装不认识,更不行,就得让他们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将信将疑刚刚好,以后咱俩才能继续坐庄,要的就是这帮喝个酒还抠抠搜搜的王八蛋一个个自以为是。”

    陶文以心声骂了一句,“这都什么玩意儿,你脑子有事没事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愿意专心练剑,不出十年,早他娘的剑仙了。”

    不过陶文还是板着脸与众人说了句,今天酒水,五壶以内,他陶文帮忙付一半,就当是感谢大家捧场,在他这个赌庄押注。可五壶以及以上的酒水钱,跟他陶文没一文钱的关系,滚你娘的,兜里有钱就自己买酒,没钱滚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陈平安听着陶文的言语,觉得不愧是一位实打实的剑仙,极有坐庄的资质!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那程筌答应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壶酒水,说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刻意帮程筌吧?”

    陈平安说道:“知道,其实不太愿意他早早离开城头厮杀,说不定还希望他就一直是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尴尬境界,赌棍也好,赌鬼也罢,就他程筌那性子,人也坏不到哪里去,如今每天大小忧愁,终究比死了好。至于陶叔叔家里的那点事,我哪怕这一年都捂着耳朵,也该听说了。剑气长城有一点好也不好,言语无忌,再大的剑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摆摆手,“不谈这个,喝酒。”

    陶文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干脆押注自己输?好些赌庄,其实是有这个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计最少能赚几十颗谷雨钱,让好多赔本的剑仙都要跳脚骂娘。”

    陈平安没好气道:“宁姚早就说了,让我别输。你觉得我敢输吗?为了几十颗谷雨钱,丢掉半条命不说,然后一年半载夜不归宿,在铺子这边打地铺,划算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怕媳妇又不丢人,挺好,再接再厉。”

    陈平安笑了笑,与陶文酒碗磕碰。

    陶文轻声感慨道:“陈平安,对他人的悲欢离合,太过感同身受,其实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该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错愕,然后笑着点头,只不过换了个话题,“关于赌桌规矩一事,我也与程筌直白说了。”

    陈平安晃了晃酒碗,说道:“能够一直守着生意上的规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着规矩的程筌,依旧愿意为了哪个朋友坏了规矩,那就说明程筌这个人,真正值得结交,到时候陶叔叔你不借钱给他,帮着程筌修行,我来。实不相瞒,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经有两个响彻浩然天下的绰号,更加名副其实,一个叫陈好人,一个叫善财童子!”

    陶文指了指陈平安手中的酒碗,“低头瞧瞧,有没有脸。”

    陈平安低头一看,震惊道:“这后生是谁,刮了胡子,还挺俊。”

    晏家家主的书房。

    晏胖子战战兢兢站在书房门口。

    先前父亲听说了那场宁府门外的问拳,便给了晏琢一颗谷雨钱,押注陈平安一拳胜人。

    晏琢哪怕对陈平安极有信心,依旧觉得这颗谷雨钱要打水漂,可父亲晏溟却说押错了,无所谓。所以晏琢得了钱后,想着稍稍安稳些,便自作主张,替父亲偷偷押注三拳之后、十拳之内分出胜负,除了这颗谷雨钱,自己还押了两颗小暑钱的私房钱,押注陈平安百拳之内撂倒那个中土豪阀女子郁狷夫。结果谁能想到,陈平安与郁狷夫提出了那么一个自己吃亏极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脑子拎不清,一拳过后,直接认输。你他娘的倒是多扛几拳啊,陈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样是底子无敌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来父亲书房这边,可是不得不来,道理很简单,他晏琢掏光私房钱,就算是与娘亲再借些,都赔不起父亲这颗谷雨钱本该挣来的一堆谷雨钱。所以只能过来挨骂,挨顿打是也不奇怪的。

    晏溟头也不抬,问道:“押错了?”

    晏琢嗯了一声。

    晏溟说道:“此次问拳,陈平安会不会输?会不会坐庄挣钱。”

    晏琢说道:“绝对不会。陈平安对于修士厮杀的胜负,并无胜负心,唯独在武学一途,执念极深,别说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对峙远游境武夫,陈平安都不愿意输。”

    晏溟问道:“陈平安身边就是宁府,宁府当中有宁丫头。此次问拳,你觉得郁狷夫怀揣着必胜之心,砥砺之意,那么对于陈平安而言,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吗?”

    晏琢摇头道:“先前不确定。后来见过了陈平安与郁狷夫的对话,我便知道,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双方切磋,对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抬起头,继续问道:“那么如何才能够让郁狷夫少做纠缠?你现在有没有想明白,为何陈平安要提出那个建议了?如果没有,那么我的那颗谷雨钱,就真打了水漂。所有关于这颗谷雨钱带来的损失,你都给我记在账上,以后慢慢还。晏琢,你真以为陈平安是故意让一先手?你还以为郁狷夫出拳却认输,是随心所欲吗?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学优势,学那陈平安站着不动,然后挨上陈平安一拳,郁狷夫会直接没脸喊着打此后两场?你真以为宁府白炼霜这位曾经的十境武夫,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每天就是在那边看大门或是打扫房间吗?他们只要是能教的,都会教给自家姑爷,而那陈平安只要是能学的,都会学,并且学得极好极快。更别提城头那边,隔三岔五还有左右帮着教剑,这一年来,你晏琢的一年光阴,其实也不算虚度,可人家却偏偏像是过了三五年光阴。”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与剑仙切磋啊,可咱们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还大,从小看我就不顺眼,如今还是死活不愿意教我剑术,我死皮赖脸求了好多次,老家伙都不乐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静,“为什么不来请我开口,让他乖乖教你剑术?晏家谁说话,最管用?家主晏溟,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剑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骂我没出息,只会靠家里混吃混喝,什么晏家大少爷,猪已肥,南边妖族只管收肉……这种恶心人的话,就是我们晏家自己人传出去的,爹你当年就从来没管过……我干嘛要来你这边挨骂……”

    晏溟神色如常,始终没有开口。

    晏琢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话,自己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这位双臂袖管空荡荡的晏家家主,这才开口说道:“去与他说,教你练剑,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声,跑出书房。

    书房角落处,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当这恶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个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钱的供奉,不当恶人,难道还要我这个给人当爹的,在儿子眼中是那恶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毕竟那个小胖子得了圣旨,这会儿正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过老人笑道:“先前家主所谓的‘小小剑仙奉’,其中二字,措辞欠妥当啊。”

    晏溟轻轻摆了摆头,那头负责帮忙翻书的小精魅,心领神会,双膝微蹲,一个蹦跳,跃入桌上一只笔筒当中,从里边搬出两颗谷雨钱,然后砸向那老人。

    老人将两颗谷雨钱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当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别扭,说道:“同样的练剑效果,记得下手轻些。”

    老人一闪而逝。

    晏溟其实还有些话,没有与晏琢明说。

    比如晏家希望某个女儿小名是葱花的剑仙,能够成为新供奉。

    那个原本大道前程极好的少女,离开城头,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死状极惨。父亲是剑仙,当时战场厮杀得惨烈,最终这个男人,拼着重伤赶去,依旧救之不及。

    后来少女的娘亲便疯了,只会反反复复,日日夜夜,询问自己男人一句话,你是剑仙,为何不护着自己女儿?

    一个男人,回到没了他便是空无一人的家中,先前从铺子那边多要了三碗阳春面,藏在袖里乾坤当中,这会儿,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双筷子,一一摆好,然后男人埋头吃着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阳春面,葱花多放了些。

    暮色里,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门槛上,斜靠门轴,看着生意极好的自家铺子,以及更远处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楼。

    听说当年那位中土豪阀女子,大摇大摆走出海市蜃楼之后,剑气长城这边,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剑之剑仙,名叫陶文。

    后来这些个其实只是他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原本听一听,就会过去,喝过几壶酒,吃过几碗阳春面,也就过去了。可在陈平安心中,偏偏盘桓不去,总会让离乡千万里的年轻人,没来由想起家乡的泥瓶巷,后来想得他心中实在难受,所以当初才会询问宁姚那个问题。

    剑气长城无论老幼,只要是个剑修,那就是人人在等死,已经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没人愿意去长久记住谁了。

    然后浩然天下这么些个王八蛋,跑这儿来讲那些站不住脚的仁义道德,礼仪规矩?

    为什么不是看遍了剑气长城,才来说这里的好与不好?又没要你们去城头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们啊,那么只是多看几眼,稍稍多想些,也很难吗?

    少年张嘉贞忙里偷闲,擦了擦额头汗水,无意间看到那个陈先生,脑袋斜靠着门轴,怔怔望向前方,从未有过的眼神恍惚。

    陈先生好像有些伤心,有些失望。

第六百章 学生弟子去见先生师父

    剑气长城的秋季,没有什么萧萧梧桐,芭蕉夜雨,乌啼枯荷,帘卷西风,鸳鸯浦冷,桂花浮玉。

    却也有那树树秋色,草木摇落,秋夜凉天,城满月辉。

    浩然天下,当下则是春风春雨打春联,春山春水生春草,天下同春。

    宝瓶洲龙泉郡的落魄山,惊蛰时分,老天爷莫名其妙变了脸,阳光高照变成了乌云密布,然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三个丫头一起趴在竹楼二楼廊道里赏雨。

    黑衣小姑娘身边一左一右,放着一根翠绿欲滴的行山杖,和一条小小的金扁担。身为落魄山祖师堂正儿八经的右护法,周米粒偷偷给行山杖和小扁担,取了两个“小右护法”“小左护法”的绰号,只是没敢跟裴钱说这个。裴钱规矩贼多,烦人。好几次都不想跟她耍朋友了。

    可是双方闹别扭那会儿,才刚开始,周米粒就要开始掰手指数数,等着裴钱来找她耍。

    陈暖树有些担心,因为陈灵均前不久好像下定决心,只要他跻身了金丹,就立即去北俱芦洲济渎走江。

    裴钱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双手交错当做枕头,翘起二郎腿,轻轻晃荡。想了想,一点一点挪动身体,换了一个方向,二郎腿朝着竹楼屋檐外边的雨幕,裴钱最近也有些烦,与老厨子练拳,总觉得差了好些意思,没劲,有次她还急眼了,朝老厨子怒吼了一句,然后就给老厨子不太客气地一脚踩晕死过去。事后裴钱觉得其实挺对不起老厨子的,但也不太乐意说对不起。除了那句话,自己确实说得比较冲,其它的,本来就是老厨子先不对,喂拳,就该像崔爷爷那样,往死里打她啊。反正又不会真的打死她,挨揍的她都不怕,一闭眼一睁眼,打几个哈欠,就又是新的一天了,真不知道老厨子怕个锤儿。

    你老厨子每次出手没个气力,算咋回事。她每泡一次药缸子,得花掉师父多少的银子?她跟暖树合计过,按照她现在这么个练武的法子,就算裴钱在骑龙巷那边,拉着石柔姐姐一起做买卖,哪怕晚上不关门,就她挣来的那点碎银子,不知道多少个一百年才能赚回来。所以你老厨子干嘛扭扭捏捏,跟没吃饱饭似的,喂拳就用心出拳,反正她都是个晕死睡觉的下场,她其实先前忍了他好几次,最后才忍不住发火的。

    于是她那天半夜醒过来后,就跑去喊老厨子起来做了顿宵夜,然后还多吃了几碗饭,老厨子应该明白这是她的道歉了吧,应该是懂了的,老厨子当时系着围裙,还帮她夹菜来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老厨子这人吧,老是老了点,丑是丑了点,有点最好,不记仇。

    还有个更大的烦心事,就是裴钱担心自己死皮赖脸跟着种夫子,一起到了剑气长城那边,师父会不高兴。

    裴钱翻了个白眼,那家伙又来看竹楼后边的那座小池塘了。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钱,最近闷不闷?”

    裴钱无聊道:“闷啊,怎么不闷,闷得脑阔疼。”

    裴钱一巴掌轻轻拍在地板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极其巧妙,行山杖跟着弹起,被她抄在手中,跃上栏杆,就是一通疯魔剑法,无数水珠崩碎,水花四溅,不少往廊道这边溅射而来,魏檗挥了挥手,也没着急开口说事情。裴钱一边酣畅淋漓出剑,一边扯开嗓子喊道:“晴天霹雳锣鼓响唉,大雨如钱扑面来呦,发财喽发财喽……”

    落魄山是真缺钱,这点没假,千真万确。

    不过这么想要天上掉钱的,应该就只有这个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赔钱货的丫头了。

    魏檗笑道:“我这边有封信,谁想看?”

    裴钱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栏杆,一挥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岳山君的,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与裴钱一起低头弯腰,齐声道:“山君老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财源滚滚来!”

    魏檗笑眯眯点头,这才将那信封以蝇头小楷写有“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书,交给暖树丫头。

    陈暖树赶紧伸手擦了擦袖子,双手接过书信后,小心拆开,然后将信封交给周米粒,裴钱接过信纸,盘腿而坐,正襟危坐。其余两个小姑娘也跟着坐下,三颗小脑袋几乎都要磕碰在一起。裴钱转头埋怨了一句,米粒你小点劲儿,信封都给你捏皱了,怎么办的事,再这样手笨脚笨的,我以后怎么敢放心把大事交代给你去做?

    黑衣小姑娘立即皱着脸,泫然欲泣。裴钱立即笑了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阔儿,安慰了几句。周米粒很快笑了起来。

    魏檗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大雨急骤,天地朦胧,唯独廊道这边,风景明亮。

    三个小姑娘看信极慢,都不愿意错过一个字,也会期待着信上出现自己,哪怕只是一两句话,她们应该都可以开心很久。

    裴钱仔仔细细看完一遍后,周米粒说道:“再看一遍。”

    裴钱没好气道:“说啥废话嘞。”

    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裴钱小心翼翼将总共才两张信纸的家书放回信封,咳嗽几声,说道:“师父如何在信上如何说的,都看清楚了吧?师父不让你们俩去剑气长城,反正理由是写了的,明明白白,无懈可击,天经地义,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们心里边有没有丁点儿怨气?有的话,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我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一定会帮你们开开窍。”

    陈暖树笑道:“我可去不了剑气长城,太远了,离了落魄山去龙泉郡城那边,只是一夜,我就要眼巴巴回山上。”

    她是真习惯了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以前是在黄庭国的曹氏藏书芝兰楼,如今是更大的龙泉郡,何况以前还要躲着人,做贼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镇骑龙巷,去龙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陈暖树喜欢这里,而且她更喜欢那种每天的忙忙碌碌。

    周米粒双臂环胸,使劲绷着脸,依旧难以掩饰那份得意洋洋,道:“山主说了,要我这位右护法,好好盯着那处小水塘,职责重大,所以下了竹楼,我就把铺盖搬到水塘旁边去。”

    黑衣小姑娘其实如果不是辛苦忍着,这会儿都要笑开了花。

    陈平安在信上说了,他在剑气长城那边,与好些人说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而且听说戏份极多,不是好些演义小说上边一露面就给人打死的那种。我了个乖乖隆冬,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裴钱嗯了一声,缓缓道:“这说明你们俩还是有点良心的。放心,我就当是替你们走了一趟剑气长城。我这套疯魔剑法,浩然天下不识货,想必到了那边,一定会有茫茫多的剑仙,见了我这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然后立即哭着喊着要收我为徒,然后我就只能轻轻叹气,摇头说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师父了,你们只能哭去了。对于那些生不逢时的剑仙来说,这真是一个可悲可叹可怜的伤感故事。”

    陈暖树笑问道:“到了老爷那边,你敢这么跟剑仙说话?”

    裴钱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敢啊,我这不都说了,就只是个故事嘛。”

    周米粒使劲点头。觉得暖树姐姐有些时候,脑子不太灵光,比自己还是差了好多。

    陈暖树掏出一把瓜子,裴钱和周米粒各自娴熟抓了一把,裴钱一瞪眼,那个自以为偷偷摸摸,然后抓了一大把最多瓜子的周米粒,顿时身体僵硬,脸色不变,好似被裴钱又施展了定身法,一点一点松开拳头,漏了几颗瓜子在陈暖树手心,裴钱再瞪圆眼睛,周米粒这才放回去大半,摊手一看,还挺多,便偷着乐呵起来。

    陈暖树取出一块帕巾,放在地上,在落魄山别处无所谓,在竹楼,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瓜子壳不能乱丢。

    裴钱说道:“魏檗,信上那些跟你有关的事情,你要是记不住,我可以每天去披云山提醒你,如今我翻山越岭,来去如风!”

    魏檗笑道:“不用。”

    裴钱担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

    魏檗转过头,打趣道:“你不应该担心怎么跟师父解释,你与白首的那场武斗吗?”

    裴钱一脸茫然道:“啥?白首是谁?我没见过这个人啊?魏檗你在做梦吧,还是我做了梦,醒了就忘啦?”

    三丫头捣鼓了那么久,就憋出这么个说法?

    魏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陈平安肯定信。”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身体歪斜,凑到裴钱脑袋旁边,轻声邀功道:“看吧,我就说这个说法最管用,谁都会信的。魏山君不算太笨的人,都信了不是?”

    裴钱点头,“记你一功!但是咱们说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账本上记功,与咱们落魄山祖师堂没关系。”

    周米粒今儿心情好,摇头晃脑笑眯眯道:“嘛呢嘛呢,记个锤儿的功劳,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唉!”

    魏檗感慨道:“曾有诗文开端,写‘浩然离故关’,与那圣人‘予然后浩然有归志’遥相呼应,故而又被后世文人誉为‘起调最高’。”

    周米粒使劲皱着那素淡的眉毛,“啥意思?”

    裴钱说道:“说几句应景话,蹭咱们的瓜子吃呗。”

    魏檗的大致意思,陈暖树肯定是最了解透彻的,只是她一般不太会主动说些什么。然后裴钱如今也不差,毕竟师父离开后,她又没办法再去学塾念书,就翻了好多的书,师父留在一楼的书早给看完了,然后又让暖树帮着买了些,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来再说,背书记东西,裴钱比陈暖树还要擅长很多,一知半解的,不懂就跳过,裴钱也无所谓,偶尔心情好,与老厨子问几个问题,可是不管说什么,裴钱总觉得若是换成师父来说,会好太多,所以有些嫌弃老厨子那种半吊子的传道授业解惑,一来二去的,老厨子便有些灰心,总说些自己学问半点不比种夫子差的混账话,裴钱当然不信,然后有次烧饭做菜,老厨子便故意多放了些盐。

    陈暖树便走过去,给魏檗递过去一捧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满脸笑意,双手接过,然后背靠栏杆,开始嗑瓜子,与三个小姑娘闲聊起来。其中摊开手心上,瓜子一堆,瓜子壳一堆,大山头变成小山头,小山头变成了大山头,最后变成只有一座山头。

    栏外风雨。

    廊内和煦。

    魏檗知道陈平安的内心想法。

    是想要让两位弟子、学生,早些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去晚了,浩然天下的人,当真还有机会再看一眼剑气长城吗?还能去那边游山玩水一般,视为浩然天下开辟出来的一处风景院子?

    只不过信上虽然没写,魏檗还是看出了陈平安的另外一层隐忧,南苑国国师种秋一人,带着游历完莲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及裴钱两个孩子,陈平安其实有些不太放心。可如今的落魄山,几乎算是半个落魄山山主的朱敛,肯定无法离开,其余画卷三人,各司其职,也各有大道所求,至于他魏檗更不可能离开宝瓶洲,所以这么说起来,陈平安真正忧心的,其实是落魄山如今拔尖修士、武学大宗师的缺失,至于已是仙人境修为的供奉“周肥”,陈平安就算请得动姜尚真的大驾,也肯定不会开这个口。

    其实如果这封信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可以与那位北俱芦洲刘景龙同行去往老龙城,再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魏檗当下心中便有了个打算,准备尝试一下,看看那个神出鬼没的崔东山,能否为他自己的先生分忧解难。

    几天后,披云山收到了秘密的飞剑传讯,信上让种秋和裴钱、曹晴朗先行南下,在老龙城等他崔东山。

    然后大伙儿一起乘坐跨洲渡船,热热闹闹,去找他的先生。

    一听说那只大白鹅也要跟着去,裴钱原本心中那点小小的郁闷,便彻底烟消云散。

    原本约好的半月之后再次问拳,郁狷夫竟然反悔了,说是时日待定。

    城池这边赌棍们倒是半点不着急,毕竟那个二掌柜赌术不俗,太过匆忙押注,很容易着了道儿。

    只是经验丰富的老赌棍们,反而开始纠结不已,怕就怕那个小姑娘郁狷夫,不小心喝过了二掌柜的酒水,脑子一坏,结果好好的一场切磋问拳,就成了唱双簧,到时候还怎么挣钱,现在看来,别说是掉以轻心的赌棍,就是许多坐庄的,都没能从那个陈平安身上挣到几颗神仙钱。

    于是就有位老赌棍酒后感慨了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以后咱们剑气长城的大小赌桌,要血雨腥风了。

    既然没有茅屋可以住,郁狷夫终究是女子,不好意思在城头那边每天打地铺,所以与苦夏剑仙一样,住在了剑仙孙巨源府邸那边,只是每天都会去往返一趟,在城头练拳许多个时辰。孙巨源对严律、蒋观澄那拨小兔崽子没什么好印象,对于这位中土郁家的千金小姐,倒是观感不坏,难得露面几次,高屋建瓴,以剑术说拳法,让郁狷夫感恩在心。

    林君璧除了去往城头练剑,在孙府多是在那座凉亭内独自打谱,悉心揣摩那部享誉天下的《彩云谱》。

    林君璧感兴趣的就三件事,中土神洲的大势,修行,围棋。

    大势如何,林君璧如今只能旁观,修行如何,从未懈怠,至于棋术,最少在邵元王朝,少年已经难逢敌手。最想见者,绣虎崔??。

    师兄边境更喜欢海市蜃楼那边,不见人影。

    苦夏剑仙也从不刻意约束那个不着调的边境。练剑一事,只要成了金丹剑修,那么脚下便都有了各自道路,只管前行登高便是。

    若无此路,怎能结丹。

    郁狷夫在这拨邵元王朝的剑修当中,只跟朱枚还算可以聊。

    只不过所谓的聊天,其实就是朱枚一个人在那边叽叽喳喳,加上郁狷夫听得不会厌烦。

    朱枚还帮郁狷夫买来了那本厚厚的?剑仙印谱,如今剑气长城都有了些相对精美的刊印本,据说是晏家的手笔,应该勉强可以保本,无法挣钱太多。

    今天朱枚在郁狷夫屋子里喝着茶,看着仔细翻阅印谱的郁狷夫,朱枚好奇问道:“郁姐姐,听说你是直接从金甲洲来的剑气长城,难道就不会想着去看一眼未婚夫?那怀潜,其实在你离开家乡后,名气越来越大了,比如跟曹慈、刘幽州都是朋友啊,让好多宗字头的年轻仙子们肝肠寸断啊,好多好多的传闻,郁姐姐你是纯粹不喜欢那桩娃娃亲,所以为了跟长辈赌气,还是私底下与怀潜打过交道,然后喜欢不起来啊?”

    郁狷夫说道:“都有。”

    朱枚又问道:“那咱们就不说这个怀潜了,说说那个周老剑仙吧?这位老神仙好像次次出手,都很夸张。上次出手,好像就是为了郁姐姐打抱不平,如今都还有很多有鼻子有眼睛的传闻,说周老神仙那次出手,太过凶狠,其实惹来了一位学宫大祭酒的追责。”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假的。”

    朱枚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郁狷夫说道:“周老先生,积攒了功德在身,只要别太过分,学宫书院一般不会找他的麻烦。此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外传。”

    朱枚点头。

    郁狷夫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你没能管住嘴巴,一旦被严律这种人听说此事,会是个不小的把柄落,你自己悠着点。”

    朱枚只能继续点头。

    朱枚突然掩嘴而笑。

    郁狷夫正在凝视印谱上的一句印文,便没在意那个少女的举动。

    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郁狷夫看着这句印文,略微心动。当年曹慈教拳,照理而言,无论曹慈领不领情,她都该酬谢的。

    只是也就看看印谱而已,她是绝对不会去买那印章、折扇的。

    朱枚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收敛笑意,问道:“郁姐姐,你这个名字怎么回事?有讲究吗?”

    郁狷夫继续翻看印谱,摇摇头,“有讲究,没意思。我是个女子,从小就觉得郁狷夫这个名字不好听。祖谱上改不了,自己走江湖,随便我换。在中土神洲,用了个郁绮云的化名。到了金甲洲,再换一个,石在溪。你以后可以直呼其名,喊我石在溪,比郁姐姐好听。”

    朱枚轻轻呼唤,俏皮道:“在溪,在溪。”

    郁狷夫有些无奈,摇摇头,继续翻看印谱。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还有不少成双成对的印章,“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郁狷夫翻看印谱看久了,便看得愈发一阵火大,明明是个有些学问的读书人,偏偏如此不务正业!

    翻到一页,看到那“雁撞墙”三字印文。

    郁狷夫想起剑气长城那堵何止是高耸入云的高墙,她竟是有些忍俊不禁,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板着脸冷哼一声。

    陈平安与齐景龙在铺子那边喝酒。

    在剑气长城,最暴殄天物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不纯粹,使上那修士神通术法。这种人,简直比光棍更让人看不起。

    齐景龙依旧只是吃一碗阳春面,一碟酱菜而已。

    四周那些个酒鬼剑修们眼神交汇,看那架势,人人都觉得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年轻剑仙,酒量深不可测,一定是海量。

    说不定真如二掌柜所说,到了那种‘酒桌之上我独坐,其余皆在桌底躺’的境界。

    白首喜欢来这边,因为可以喝酒,虽然姓刘的吩咐过,每次只能喝一碗,但是他的酒量,一碗也够他微微醺了。

    何况陈平安自己都说了,我家铺子那么大一只大白碗,喝醉了人,很正常,跟酒量好坏没屁关系。

    齐景龙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觉得卢姑娘哪怕不说话,但是看你的那种眼神,其中言语,不减反增,所以你有些心慌?”

    齐景龙默不作声,瞥了眼酒壶,还真有点想喝酒了。

    陈平安微笑不语,故作高深。

    你这情况,老子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而在此时的浩然天下,一艘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船头那边,两位同样青衫的大小夫子,正在默默赏景,一位眉心有痣、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则在跟一个皮肤微黑、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在嬉戏打闹,旁若无人。

    少年飞奔躲避那根行山杖,大袖飘摇若飞雪,大声嚷嚷道:“就要见到我的先生你的师父了,开心不开心?!”

    小姑娘追着撵那只大白鹅,扯开嗓子道:“开心真开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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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