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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六章 伏线拎起即杀机

    龙头渡去往南方骸骨滩的渡船缓缓升空,天边的云霞灿若红锦。www.uu234.cc

    顾陌趴在栏杆上默默流泪,师父曾经说过,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举霞飞升。

    当时顾陌还是一位懵懂少女,问飞升有什么好呢?

    师父当时只是望向天边的晚霞,什么都没有告诉少女。

    顾陌不是伤心自己失去了什么靠山,太霞一脉的道士和女冠,下山斩妖除魔,只要不死,就别回家与师长抱怨。可是死了还如何抱怨?顾陌觉得师父说得好没道理,却又最有道理。

    隋景澄站在顾陌身边。

    荣畅没有露面,倒是齐景龙站在她们不远处,因为渡船南下,还算顺路,渡船航线会经过大篆王朝版图。

    不过齐景龙很快就返回自己的屋子。

    地面上,陈平安那一袭青衫已经开始徒步向北,去往那条大渎入海口。

    顾陌和隋景澄住在渡船上的毗邻屋舍,顾陌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大大方方跟着隋景澄进了屋子,给自己倒了杯茶,很不见外,对于隋景澄一脸我要独自修行的神色,视而不见。顾陌脸上满是笑意,就你隋景澄现在的絮乱心境,还能静心吐纳?骗鬼呢。

    顾陌问道:“那个姓陈的,就没送你几件定情信物?”

    隋景澄不理会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修。

    顾陌瞥了眼她手中的小炼行山杖,以她的龙门境瓶颈修为,自然一眼看穿那家伙的拙劣障眼法,“就这玩意儿?材质是不错,模样也算凑合,可隋景澄长得这么好看,那家伙分明没啥诚意嘛,隋景澄,真不是我说你,可别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给鬼迷心窍了。”

    隋景澄摘了幂篱,将行山杖放在案几上,她坐在顾陌对面,趴在桌上。

    顾陌打量着这位隋家玉人,啧啧出声。

    天底下只要是真正好看的女子,说不说话,都是风景。

    等到隋景澄跻身了中五境,姿色只会更加增添光彩,到时候还了得?顾陌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把隋景澄的柔腻脸蛋。

    隋景澄一手拍掉顾陌,挺直腰肢坐正身体,皱眉道:“顾仙子,请你自重!”

    顾陌翻了个白眼,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后,轻声问道:“听说你与那姓陈的一同远游数国,若是风餐露宿,平时洗澡怎么办?还有你尚未斩赤龙吧,不麻烦?”

    隋景澄淡然道:“顾仙子是修道神仙,问这些不合适吧?”

    顾陌笑嘻嘻道:“修了道,不还是人?女子修行不也还是女子?我问这些,我不用花一颗雪花钱,你也不会少一颗雪花钱,说说看嘛。”

    隋景澄沉声道:“前辈是正人君子,顾仙子我只说一次,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言语!”

    顾陌一脸惊恐道:“是不是你一生气,就要让荣剑仙砍死我?”

    然后顾陌脑袋重重磕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就那么趴在桌上,双手乱挥,“不要啊,我怕死啊……”

    有敲门声轻轻响起,门外荣畅说道:“是我。”

    隋景澄如释重负,连忙说道:“请进。”

    顾陌已经正襟危坐,缓缓喝茶。

    荣畅似乎早已见怪不怪,落座后,对隋景澄说道:“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往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骸骨滩,之后更要跨洲游历宝瓶洲,我与你说些山上禁制,可能会有些繁琐,但是没办法,宝瓶洲虽说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但是奇人异士未必就少,我们还是讲一讲入乡随俗。”

    荣畅其实有些别扭。

    在浮萍剑湖,他的脾气也不算好,只是相较于师父郦采,才会显得和蔼可亲。

    真正的脾气如何,那些在他荣畅剑下,或死或伤的修士,最清楚。

    荣畅作为一位北俱芦洲中部极有分量的元婴剑修,在浮萍剑湖,其实也有几位嫡传弟子,山下市井讲究一个棍棒出孝子,在他荣畅这边,就是多吃几剑涨修为。

    不过在半个小师妹的隋景澄这边,荣畅自然要多很多的耐心。

    隋景澄耐心听着荣畅长篇大幅的讲解。

    顾陌不算外人,荣畅不会赶人,她也没那眼力劲儿自己滚蛋,就坐在那儿干坐着喝茶一杯又一杯,时不时打着哈欠,宁肯听那些枯燥乏味的说教,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去房间待着。

    荣畅松了口气,隋景澄似乎在那个姓陈的年轻人那边,学了许多山上规矩。

    而且相较于那个熟悉的小师妹,确实太不一样了。

    小师妹是浮萍剑湖脾气最好、又是最不好的一个,脾气好的时候,能够指点师门晚辈剑术许久,比传道人还要尽心尽力,脾气不好的时候,就是师父郦采都拿她没办法,一次游历归来,小师妹觉得自己没有错、剑仙师父觉得自己更对的争论之后,小师妹被暴怒的师父禁锢到只剩下一身洞府境修为,沉入浮萍剑湖的水底长达半年光阴。

    被拽上岸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师父问她认不认错,结果小师妹来了一句,湖底风光绝好,没看够。

    最后师父便环顾四周,眼神冰冷,于是荣畅这个当大弟子的,便硬着头皮主动出列,当然没忘记以心声喊上了几位师弟师妹,说所有人愿意为小师妹代为受罚,师父这才顺水推舟,每人打赏了一剑,这才略微解气,离开岸边。

    事后荣畅差点被师弟师妹们联手追杀,荣畅那叫一个憋屈,又不能泄露天机,只能逃出师门避风头。师父她老人家当时独独以心声让我滚出来受罚,拿出一点大师兄的风范,我能咋办?!师父给人穿小鞋的手段,不比她的剑术差吧?

    但是浮萍剑湖,到底是很好的。

    比如浮萍剑湖有一条不成文的祖师堂规矩,“所有弟子下山练剑,一律不可使用浮萍剑湖的剑修身份,可如果遇到打不过的,分三步走,第一步,赶紧逃,第二步,逃不掉,就报上浮萍剑湖郦采的名号。第三步,郦采这个名字不管用,别忘了死前以祖师堂符剑传递仇家的姓名,将来魂归师门埋剑处,必有头颅相伴。”

    荣畅自然希望小师妹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第二个浮萍剑湖的剑仙郦采。

    至于他自己,希望不大了。

    修行到了元婴这个份上,最终能够走到多高多远,其实心中早已有数。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可一旦结丹成功,天大的幸运之余,就会出现有一条更加显著的分水岭。

    这就像世俗王朝那些鲤鱼跳龙门的科举士子,有些人得了一个同进士出身,就已经欣喜若狂,觉得祖坟冒青烟,恍若隔世,随后几十年都沉浸在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当中。这些人,就像山泽野修,就像一座小山头仙家府邸,数百年不遇的所谓修道天才。

    有些得了二甲进士,可能有人倍感庆幸,也可能有人犹有遗憾。这些人,多是大山头的谱牒仙师。

    有些人得了一甲三名的榜眼、探花,觉得天经地义,美中不足。这一小撮人,往往是宗字头仙家嫡传子弟。

    还有一种人,一举夺魁,得了状元,却只因为状元是最高的名次,仅此而已。

    刘景龙可以算一个。

    至于排名犹在刘景龙之前的那两位“年轻修士”,当然更是如此。

    顾陌,以及刘景龙的那位师姐,还有他荣畅,暂时境界各异,可是最终的成就,大概都差不多,可以奢望一下玉璞境,只是有可能。

    隋景澄突然说了一句题外话,“荣剑仙,我们会顺路去一趟金鳞宫吗?”

    荣畅笑道:“不顺路,但是可以去。”

    隋景澄有些疑惑不解,难不成是带着她一起御风远游去往金鳞宫,然后再匆匆忙忙赶上渡船?

    荣畅解释道:“砸钱便是,渡船这边会答应的,对乘客做出些补偿,只需绕路几天而已。”

    隋景澄问道:“若是渡船乘客不愿收钱呢?”

    荣畅笑道:“一位元婴剑修送钱给他们,他们该烧高香才对。”

    隋景澄摇摇头。

    荣畅正色道:“之前与你说的,更多是一些宝瓶洲的禁忌和风俗,如今渡船还在北俱芦洲版图上空,这就是我们这边的山上规矩。”

    隋景澄笑道:“算了吧,以后等我修道有成了,自己去金鳞宫讨回公道。”

    这次轮到荣畅摇摇头。

    顾陌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听说那金鳞宫好像有一位不知名元婴坐镇,真实战力,肯定是元婴中的废物,但如果隋景澄打算自己解决恩怨,这就意味着她最少成为一位金丹瓶颈剑修才可以。

    剑修寻仇或是问剑于一座仙家门派,从来都是一人一剑,与整座山头为敌,先破山水大阵,再破修士法器齐出的围攻大阵,最后才是与一座修行门派的顶梁柱厮杀,这就相当于纯粹武夫一人一骑,在沙场上凿阵杀穿一座重甲步阵,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北俱芦洲历史上,死了多少个不知天高地的问剑剑修?

    隋景澄微笑道:“我知道这需要等待一段很长的岁月,不过没关系。”

    荣畅心想倒也未必。

    只要你哪天重新成为那个魂魄完整的浮萍剑湖小师妹。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荣剑仙,我觉得远游历练,还是小心为妙。”

    荣畅忍住笑,点头道:“好的。”

    顾陌点头附和道:“荣剑仙,要谨慎啊,许多江湖老话,要听一听的。”

    隋景澄不理会顾陌的打趣自己,继续说道:“荣剑仙你看待渡船乘客的有些眼神,太过明显了,修为可以隐藏,但是一位剑仙的某些气象,很难掩饰,落在有心人眼中,难免就会让他们多出一份戒备,真要是一伙亡命之徒,说不定洞府境的战力,会拉拢帮凶,尽量变成观海境,观海境会变成龙门境,以此类推,小事就成了大事,大事就成了祸事。”

    隋景澄想了想,赧颜道:“可能是我修为低,一路行走江湖,遭遇过几次险境,有些风声鹤唳了。荣剑仙就当我是井底之蛙,胡说八道。”

    顾陌没了先前的玩笑神色。

    不是说隋景澄的道理太对,足够让荣畅,而是一个三十余年来只走过一趟江湖的半吊子修士,就有如此心性,肯定要比她顾陌……愿意动脑子。

    荣畅微笑道:“我自有计较。”

    他好歹是一位元婴剑修,又常走山下,不同境界的生死厮杀更是许多次。

    但是隋景澄的提醒,并不差。

    似乎小师妹变成了眼前的这个隋景澄,不全是坏事。

    当年小师妹那次闯下大祸,导致浮萍剑湖与崇玄署云霄宫杨氏交恶,她被沉入湖底半年后,师父郦采就再没有让小师妹出门历练,小师妹自己也不愿意出去了,只是待在浮萍剑湖修行,变得喜欢独处,彻底不问世事。然后连同宗主郦采在内,让整座浮萍剑湖都感到了一丝慌张,不是荣畅的这位小师妹修为凝滞,而是破境太快!

    短短二十年间,连破龙门、金丹两瓶颈,直接跻身元婴,这便是郦采敢说自己这位得意弟子,必然是下一届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的底气所在,但是连荣畅都察觉到一丝不稳妥,总觉得如此破境,极有可能长远来看,会带来巨大的隐患,师父郦采自然看得更加真切,这才有了小师妹的闭关,太霞元君李妤的悄然下山去往五陵国。

    这一天,隋景澄还给了顾陌那支篆刻有“太霞役鬼”的金钗,但是按照一个她与郦采剑仙的秘密约定,顾陌不会将金钗带回师门,而是交予荣畅暂时保管,至于为何如此,顾陌不知深意,但是郦采剑仙与师父李妤是至交好友,而顾陌炼化的一把飞剑,确实如陈平安猜测,是浮萍剑湖一位兵解剑仙的遗留之物,被郦采转赠给顾陌,所以顾陌对这位如同自家长辈的女子剑仙,十分亲昵。

    不但如此,隋景澄终于拿到了《上上玄玄集》的中下两册。

    上册是阐述这门大道术法的根本宗旨,落在一般地仙手中都是一本鸡肋秘籍,却硬是被隋景澄修出个二境瓶颈,连荣畅都觉得隋景澄的资质,当得起天纵奇才了。中册才是按部就班的修行口诀,是名副其实的一部“金丹秘籍”,下册更是跻身上五境的关键所在。

    而且荣畅还给了隋景澄一枚浮萍剑湖祖师堂的特殊玉牌,不但象征嫡传身份,更是一件寻常上五境修士才会有的咫尺物,荣畅自己就只有一件方寸物。

    渡船南下,期间经过了春露圃,稍作停留,乘客可以下船粗略游历渡口周边,能有两个时辰。

    齐景龙走下船去,更多乘客还是御风的御风,飞掠的飞掠。

    顾陌死皮赖脸跟在了这位陆地蛟龙的身后,继续询问那些齐景龙的山上传闻,这要是回到了师门,还不得眼馋死那些个花痴师姐师妹?可不光是自家太霞一脉,指玄、白云在内的好些个女修,对这位不是读书人更像书呆子的太徽年轻剑仙,仰慕得都快一个个光是提及名字就要流口水了,说完了悄悄话,等到她们一转身,在各自师兄弟那边,好嘛,一个个冷若冰霜,不假颜色,看得顾陌大开眼界。

    顾陌反正是打定主意了,回到师门,就说这刘景龙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大色胚,随便见到了一位女子,视线就喜欢往胸脯和屁股蛋儿瞥,而且还特别俗不可耐,刘景龙就中意脸上涂抹胭脂好几斤重的那种狐媚子,气死她们这些偷偷抹了些许胭脂水粉就不敢出门的女冠,等于是帮她们安心修行了不是?退一万步说,不也帮她们省下买胭脂的钱了?

    于是顾陌看待这位太徽剑宗的年轻剑仙,从一开始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到现在的越看越顺眼。

    齐景龙在春露圃符水渡书肆买了一些书籍,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顾姑娘,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妥,可我真的不喜欢你。”

    顾陌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问道:“刘景龙,你脑阔进水了吧?”

    齐景龙不怒反笑,果然有用!

    顾陌有些慌张,看样子是真进水了?眼前这位,该不会是一个假的刘景龙吧?

    齐景龙继续散步,一身轻松。

    顾陌生怕这家伙失心疯了,便稍稍放缓脚步,不敢跟他并肩而行,更不敢笑嘻嘻看他了。

    齐景龙转头笑道:“顾姑娘,你无需如此,我们还是朋友。”

    顾陌差点没忍住一脚踹过去,只是掂量了一下双方修为,总算忍住了,只是气得牙痒痒,她转身就走。

    齐景龙有些感慨。

    跟陈平安比,在这种事情上,好像自己还是差了些道行。

    不过大方向应该是对的。

    隋景澄去了一趟春露圃老槐街,逛了一趟那座不大的蚍蜉店铺。

    听前辈与刘先生闲聊的时候,说起过这份家当。

    荣畅当然一路跟随。

    隋景澄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进了铺子,店铺掌柜是位热络殷勤的,情绪饱满,三言两语便大致介绍了蚍蜉铺子的如何好,不至于让人厌烦。

    隋景澄悄悄问道:“荣师兄,我可以跟你借钱吗?”

    如今她虽然得了那件祖师堂嫡传玉牌,不过仍是浮萍剑湖宗主郦采的记名弟子,所以称呼荣畅为师兄,没有问题。

    荣畅以心声笑道:“师父为你预留了一百颗谷雨钱,隋师妹可以随便开销,不算借。荣师兄这边还有一点家底,也不用还。”

    浮萍剑湖与崇玄署云霄宫杨氏,分别拥有一座龙宫小洞天的两成和三成收入,其余五成,当然是地头蛇的。

    那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龙宫洞天,位于大渎最深处的水底,风景可谓光怪陆离,既是名动一洲的游览胜地,更是练气士修行水法的绝佳去处,光是在那边长久租借修道府邸的地仙修士,就多达十余人,一年的收入之巨,可想而知。浮萍剑湖哪怕是两成的分红,也是一笔相当夸张的进账。

    宗主郦采却分文不取。

    龙宫小洞天每六十年一结账的所有神仙钱,全部作为浮萍剑湖祖师堂的家产,按照修士的境界高低、天资好坏以及功勋大小,分给除了她之外的所有宗门修士。

    这就是浮萍剑湖。

    荣畅可以保证,就算师父郦采跌境了,不再是一位上五境剑修,可浮萍剑湖的宗主,还是郦采,而且只会是郦采。

    不管如何,浮萍剑湖是真不缺钱。

    何况师父郦采对待女弟子,一向推崇女弟子一定要富养的规矩,免得随便就给男子拐骗走。

    不过这一百颗谷雨钱,一半其实是师父郦采的私房钱,剩余一半是祖师堂理该划分给闭关小师妹的。

    隋景澄看遍了蚍蜉店铺的多宝架,挑中了几件取巧物件,都不算什么灵器,砍价一番,花了不过十颗雪花钱。

    然后隋景澄询问有没有镇店之宝,价格高一些,没关系。

    那位从照夜草堂过来帮忙的年轻掌柜依旧热情,并未幂篱女子先前只买了几件廉价货便变脸,大致说了几件没放在前边铺子的昂贵物品,那张龙椅就算了,年轻掌柜根本不提这一茬,但是着重说了那法宝品秩的两盏金冠,说一大一小,可以拆开卖,稍大金冠,十八颗谷雨钱,稍小的,十六颗,若是一起买了,可以便宜一颗谷雨钱,总计三十三颗谷雨钱。

    隋景澄问道:“可以先看一看吗?”

    年轻掌柜笑道:“当然,看过了,若是不合客人的眼缘,不买也无妨。”

    他绕出柜台,去开门。

    荣畅瞥了眼门上文字,有些哭笑不得。

    四个大字,有缘者得。

    四个小子,价高者得。

    荣畅无法将这铺子主人,与绿莺国龙头渡那位青衫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隋景澄一眼就相中了那两盏金冠,没有砍价,请荣畅掏出三十三颗谷雨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抱着那只照夜草堂静心打造的槐木匣,隋景澄离开了蚍蜉铺子,走在老槐街上,脚步轻盈,心情极好。

    年轻掌柜一路低头弯腰,将那两位贵客送到店铺外,目送他们远去后。

    只觉得匪夷所思。

    其实这位蚍蜉店铺的代掌柜,他自己都有些心虚。

    那对金冠,虽是货真价实的一对山上法宝,可真卖不到三十三颗谷雨钱的天价。

    照夜草堂其实私底下有过估计,虽说是两件法宝,可以敕令出两位金身神女的庇护,功效类似法袍,同时兼具一定程度的攻伐之用,但终究不是一件法宝品相的法袍,所以二十五颗谷雨钱左右,比较公道,哪怕加上一些千金难买心头好的溢价,例如女子地仙看上眼了,撑死了就是二十八颗左右。

    到了地仙境界,对于法宝的要求,其实很简单,越极端越好。

    这也是两顶金冠一直卖不出去的根本原因,不是没有客人喜欢,实在是价格过高,毫无实惠可言。

    但是对于金冠和龙椅的定价,是那位剑仙掌柜当初亲口定下的,理由是万一碰到个钱多人傻的呢。

    照夜草堂对此也很无奈,总觉得最少要吃一两百年的灰尘了。

    不曾想这才过去多久?

    走出老槐街后,荣畅微笑道:“买贵了。”

    隋景澄有些难为情。

    可是她真的很喜欢这对金冠啊。

    隋景澄轻声道:“荣师兄,我接下来肯定什么都不买了。”

    “我没有怪罪小师妹的意思。”

    荣畅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们师父买东西,还要豪爽,曾经相中一件十分心仪的漂亮法袍,硬要对方抬高价格,不然还就不买了,当时师父没有显露身份,对方被吓了个半死,以为碰到砸场子的了。事后得知是我们师父,就悔青了肠子,捶胸顿足,觉得应该直接将价格翻一番的。”

    隋景澄由衷感慨道:“早知如此,就先去浮萍剑湖看一看了。”

    荣畅松了口气。

    他娘的就凭小师妹这句话,若是师父郦采在场,肯定就要询问他荣畅最近有没有想买的法宝了吧。

    回到了渡船,两人刚落座,关于两盏精致金冠的炼化一事,荣畅需要传授给她一门浮萍剑湖的炼剑口诀。

    剑可炼,自然万物可炼。

    刚说完数千字的炼剑口诀,隋景澄闭上眼睛,睁眼后,笑道:“记住了。”

    荣畅便不再复述。

    当年的小师妹,如今的隋景澄,虽然性情迥异,判若两人,可在修道天赋一事上,还是如出一辙,不会让人失望。

    不过隋景澄还是让荣畅再说了一遍,免得出现纰漏。

    随后顾陌在廊道那边使劲敲门,砰砰作响。

    隋景澄开门后。

    顾陌急匆匆道:“隋景澄,隋景澄,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啊,刘景龙可能被掉包了,咱们现在看到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隋景澄一头雾水,转头望向荣畅。

    荣畅有些无奈,对顾陌说道:“别胡说。”

    顾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皱眉深思许久,一脸恍然大悟,然后一拳头砸在桌上,“好嘛,这个臭不要脸的王八蛋,原来是调戏我来着!”

    荣畅起身离去。

    顾陌这一路,都走得心境不稳,荣畅却不能多说什么。

    所幸这趟龙头渡之行,顾陌心境重新趋于道家推崇的清净境,这是好事。

    那两位好似青衫先生的修士,功莫大焉。

    当然隋景澄也有功劳。

    在荣畅关上门后,顾陌便将事情经过给隋景澄说了一遍。

    隋景澄以手扶额,不想说话。

    你们俩修为都很高啊,两个都是拎不清的。

    这个刘先生也是,读书读傻了吧?怎的跟前辈待了那么久,也不学半点好?

    果然前辈说得对,修士境界真不能当饭吃。

    顾陌疑惑道:“咋了?你给说道说道,难不成还有玄机?我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这类事情,经验远远不如你的。”

    隋景澄涨红了脸,“你瞎说什么呢!”

    顾陌哀叹一声,“算了。”

    顾陌趴在桌上,侧脸望向窗外的云海。

    隋景澄将玲珑可爱的稍小金冠放在桌上,也与顾陌一般趴在桌上,脸颊轻轻枕在一条手臂上,伸出手指,轻轻敲击那盏金冠。

    顾陌轻声道:“我有些想念师父了。你呢,也很想念那个男人吗?”

    隋景澄细语呢喃道:“你不说,会想,一说起来,就没那么想了,你说怪不怪?”

    顾陌无奈道:“我咋个晓得嘛。”

    两两无言。

    顾陌蓦然神采奕奕,站起身,搬了椅子,屁颠屁颠坐在隋景澄身边,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隋景澄,我跟你说啊,这双修之法,路数很多的,而且半点不下流,本就是道家分支之一,堂堂正正,不然那些山上道侣为何要结为夫妻,对吧,我知道一些,例如那……”

    隋景澄听了片刻,一把推开那个顾陌,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这么流氓呢?!”

    顾陌悻悻然道:“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隋景澄满脸通红,猛然站起身,将顾陌赶出屋子。

    砰然关门。

    顾陌咳嗽一声,学那姓陈的嗓音口气说道:“景澄,我来了,开门吧。”

    隋景澄怒道:“顾陌!”

    顾陌依旧语气不变,“景澄啊,怎的如此不乖巧了,喊我前辈。”

    隋景澄环顾四周,抄起那根行山杖,开了门就要打顾陌。

    顾陌早已蹦蹦跳跳远去,在廊道拐角处探出脑袋,嬉皮笑脸道:“哎呦喂,你这会儿的模样,我一个女子瞧见了都要心动。我觉得吧,那家伙跟你走了一路,肯定没管住眼睛,只不过他修为高,你道行低,没发现而已。唉,就是不知道到底你是亏大发了,还是……赚大发喽。”

    隋景澄气得就要跑去追她。

    顾陌已经神清气爽地返回自己屋子了,心境大好。

    隋景澄关了门,背靠房门,嫣然一笑,坐在桌旁,带起那盏金冠,手持铜镜。

    之后摘了金冠,收起铜镜,隋景澄开始仔细翻阅《上上玄玄集》的中册。

    修道之人。

    不知昼夜。

    刚刚踏足修行之路的练气士,往往会对光阴流逝的快慢,失去感知。

    这天深夜,隋景澄放下最后《上上玄玄集》的最后一册,转头望向窗外。

    缺月梧桐,骤雨芭蕉,大雁秋风,春草马蹄,大雪扁舟,青梅竹马,才子佳人,名将宝刀,美人铜镜……

    世间这么多的天作之合。

    那么隋景澄与前辈呢?

    齐景龙在翻阅一本从符水渡买来的书籍,是关于各洲各国御制瓷器的杂项书籍,是那个北俱芦洲最会做生意的琼林宗版刻刊印。

    他突然皱了皱眉头。

    合上书籍。

    闭上眼睛。

    在龙头渡翠鸟客栈,陈平安与自己聊了许多,大多一笔带过,不露痕迹。

    有打醮山那艘坠毁的跨洲渡船,关于北俱芦洲东南一带的蚍蜉,还有他家乡骊珠洞天的本命瓷一事。

    这些话题,夹杂在更多的话题当中,不显眼,陈平安也确实没有刻意想要追求什么答案,更多是朋友之间无话不可说的闲谈。

    但是齐景龙不笨。

    这其中是藏着一条线的,可能陈平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打醮山跨洲渡船,北俱芦洲十大怪人之一的剑瓮先生,生死不知,渡船坠毁于宝瓶洲中部最强大的朱荧王朝,北俱芦洲震怒,天君谢实南下宝瓶洲,先是重返故国家乡,大骊王朝的骊珠洞天,继而去往宝瓶洲中部,掣肘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观湖书院,先后接受三人挑战,大骊铁骑南下,形成席卷一洲之势,在北俱芦洲大宗门内并不算什么机密的骊珠洞天本命瓷一事,陈平安最早称呼自己稍作改口,将齐先生修改为刘先生,最后再改称呼,变成齐景龙,而非刘景龙。陈平安如今才练气士三境,必须借助五行之属的本命物,重建长生桥。陈平安学问驳杂,却力求均衡,竭尽全力在修心一事上下苦功夫。

    齐景龙重重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到窗口。

    他相信陈平安此次游历北俱芦洲,绝对有着一桩很深远的谋划,而且必须步步为营,比他已经足够障眼法层出不穷的行走江湖,还要更加谨小慎微。

    齐景龙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你的本命瓷,如今被掌握在北俱芦洲的某座大宗门手中?那么你今天要小心再小心,以后境界越高,就更要小心了。”

    齐景龙心情沉重,若是在那商家鼎盛的皑皑洲,万事可以用钱商量,在北俱芦洲,就要复杂多了。尤其是一个外乡人,想要在北俱芦洲讲道理,更是难上加难。

    齐景龙当然不介意自己站在陈平安身边,代价就是要么他从此退出太徽剑宗,要么连累太徽剑宗声誉崩毁。

    而一旦他齐景龙涉足其中,麻烦事就会变得更麻烦。

    说不定就要引来更多原先选择冷眼旁观的各路剑仙。

    这就是规矩的可怕之处。

    北俱芦洲喜欢抱团,在一件事情可对可错、不涉及绝对善恶的时候,只要外乡人想要依仗身份行事,本身就是错了,那么对于北俱芦洲的诸多剑仙而言,那你就是在求我出剑了。历史上皑皑洲刘氏家主,龙虎山天师府道士,都曾经想要登岸北俱芦洲亲自追查凶手,结果如何,十数位上五境剑仙就堵在那边,根本没有任何人吆喝喊人,皆是自己主动聚拢在海边,御剑而停,无一例外,一句话都不与你说,唯有出剑。

    对此,火龙真人在内的世外高人,从来不管,哪怕火龙真人极有可能是龙虎山传说中的外姓大天师,一样没有出面缓和或是说情的意思。

    而且一旦交手,剑仙选择递出第一剑,在那之后,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每死一位剑仙,战场上极有可能很快就会赶来两个。

    这就是北俱芦洲为何明明位在东北,却硬生生从皑皑洲那边抢来那个“北”字。

    不服?

    当年一桩大恩怨过后,北皑皑洲一洲汹汹,对俱芦洲大放厥词,还有皑皑洲大修士大肆辱骂数位战死于剑气长城的俱芦洲剑修,不但如此,还扬言要驱逐所有俱芦洲修士出境。

    然后当时还是东北俱芦洲的剑修两百余人,已经做好了御剑远游皑皑洲的准备,其中上五境剑修就有十位。

    在动身之前,这拨剑修没有对皑皑洲撂半句狠话,直接就联袂跨洲远游。

    其中半数上五境剑修,都曾在剑气长城砥砺剑锋。

    当皑皑洲骤然得知俱芦洲二百剑修距离海岸只有三千里的时候,几乎所有宗字头仙家都要崩溃了。

    因为对方扬言,要剑挑皑皑洲,谁都别急,从东到西,一座一座,人人有份。至于皑皑洲的那个北字,你们不是很稀罕嘛,留着便是。

    在这一拨“开疆拓土”的剑修之外,还有陆续不断纷纷向西远游的剑修。

    最后是一个老秀才堵住了那拨剑修的去路。

    不知道一个老秀才面对两百余剑修,到底聊了什么。

    可最终俱芦洲剑修没有大规模登岸,选择撤回本洲。

    不过在那之后,北皑皑洲就没了那个北字。

    齐景龙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哪怕不曾亲身经历,只能从宗门前辈那边听闻,亦是心神往之。

    但是太徽剑宗的两位剑仙就在跨洲远游之列,却从不愿意多说此事。

    齐景龙只听说一些宗门老人聊起,两位剑仙关于谁镇守宗门谁跨洲出剑,是有过争执的,大致意思就是一个说你是宗主,就该留下,一个说你剑术不如我,别去丢脸。

    齐景龙开始反复推敲各种可能性。

    最好与最坏两种,以及在这其中的诸多种种。

    这与陈平安看待大小困局,是一模一样的脉络。

    只是齐景龙思来想去,都觉得这是一场极有可能牵动各方的复杂局面。

    所以齐景龙打算多收集一些消息再说。

    好心帮忙,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别给人添麻烦。

    齐景龙坐回座位。

    琼林宗会是一个较好的切入点。

    因为这个财源滚滚的宗门十分鱼龙混杂,打探他们的消息,不会打草惊蛇。

    还有一座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门派,听说就有做过骊珠洞天本命瓷的买卖,可以旁敲侧击一番。

    此外,齐景龙还有一些想法。

    无非是循序渐进,追求一个慢而无错,稳中求胜。

    齐景龙大致有了一条脉络之后,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如今的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

    崇玄署皆是先天道胎的杨凝真杨凝性兄弟,齐景龙当然都很熟悉。

    尤其是跑去习武的杨凝真,更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

    杨凝性排第九,哥哥杨凝真垫底,但是事实上,杨凝真的名次可以前挪几个。

    拍在第四,也就是齐景龙身后的那位,名叫黄希。

    是一位山泽野修,是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野修元婴,属于那种特别能够一点一点磨死对手的可怕修士,但是玉璞境剑修都极难杀死他。既靠神通术法,也靠那件杀出一条血路得手的半仙兵,以及早年机缘之下“捡来”的半仙兵,一攻一守。而且此人性情阴沉,城府极深,睚眦必报,被誉为北俱芦洲的本土姜尚真。

    一次报仇,他一人就将一座二流仙家门派屠戮殆尽,没留下一个活口。

    可怕的是他没有选择光明正大地硬闯山门,而是三次潜入,算计人心,到了一种堪称恐怖的地步。

    等到一位玉璞境剑仙率领众人赶到,他刚好远离,那位仙家门派的老祖师刚好咽下最后一口气,金丹被剥离,本命元婴被点灯,就那么搁放在祖师堂的屋顶,熊熊燃烧。

    山上山下,皆是一盏盏不断燃烧魂魄的修士本命灯,有些熄灭,化作灰烬,有些还有魂魄残余。

    一座原本灵气盎然的仙家山头,那股子阴森气息,如同鬼蜮。

    齐景龙与他打过一次交道。

    齐景龙还出剑了。

    但是那人且战且退,甚至与他齐景龙说了一些肺腑言语,以及一些齐景龙前所未闻的山上内幕。

    其中关于分心一事,就是此人的告诫。

    这位野修,名为黄希。

    黄希也曾做过一些莫名其妙的壮举,总之,此人行事从来难分正邪。

    在他齐景龙之前的那两位。

    第一人,不去多想了。

    只要他愿意出手,对方就肯定已经输了,哪怕高他一境,也不例外。

    这还是他从来不动用那种认主仙兵的情况下。

    就算是他齐景龙,难免都有些高山仰止,只不过齐景龙却也不会因此就心灰意冷便是。

    大道之上,一山总有一山高,从来如此。

    而且齐景龙坚信,自己与他只要双方差距不被拉开太远,就有机会追上。

    至于第二人,名为徐铉。

    在此人尚未出生之时,就有数座宗字头仙家伺机而动,据说还有中土神洲的世外高人,亦有窥探。

    这其中必然牵扯极深。

    徐铉在修行路上,最终炼化而成的五行之属本命物,堪称奇绝,气象之大,蔚为壮观。

    他有两位贴身侍女,一位专门为他捧刀,刀名咳珠,一位司职捧剑,剑名符劾。

    是北俱芦洲北方剑仙第一人白裳的唯一弟子。

    所以徐铉既是这位剑仙的大弟子,也是闭关弟子。

    关于徐铉的传闻,不多。

    但是每一件,都很惊世骇俗。

    比如他其实是琼林宗的半个主人,而琼林宗的生意早就做到了宝瓶洲,甚至是桐叶洲。

    又比如他的志向之一,是击败恩师白裳。

    最近的一件天大传闻,则是徐铉希望与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结为道侣,只要她答应,他徐铉愿意离开宗门,转投清凉宗。

    可无论是弟子扬言要击败师父,还是离开宗门,大剑仙白裳始终无动于衷,不过听说白裳如今在闭关,试图破开仙人境瓶颈。这应该就是白裳没有一起去往倒悬山的原因。没有人会质疑白裳的气魄,因为白裳在一生中,两次投身于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在那边待了将近七十年。

    由于徐铉从未出手过,以至于北俱芦洲到现在都不敢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一位剑修,就更不用谈徐铉的本命飞剑是什么光景了。

    但是没有人质疑徐铉的年轻十人榜眼位置。

    因为徐铉破境先后跻身洞府境,跻身金丹境和元婴境,三大修士门槛,皆有气势恢宏的异象发生。

    有人说徐铉其实早就跻身上五境了,只是白裳亲自出手,镇压了全部异象。

    而徐铉又是十人当中,最年轻的那个。

    比排在第四的黄希,还要年轻三岁。

    然后才是太徽剑宗刘景龙。

    第五的,是一位女子武夫,如果不算杨凝真,她便是唯一一位登榜的纯粹武夫。

    第六的,已经暴毙。师门追查了十数年,都没有什么结果。

    第七的,与人在砥砺山一战,两败俱伤,伤及根本,所谓的十人之列,已经名存实亡。

    对方是一位敌对门派的年迈元婴剑修,明摆着是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毁去这位年轻天才的大道前程。

    既然明知是陷阱,都没能忍住,选择应战,那么这就是下场,大道从来无情。

    第八的,便是那位水经山卢仙子。

    但是如今又有些传闻,有几位横空出世的山上新人,完全有资格跻身十人之列,甚至名次还不低。

    齐景龙翻开一些字帖和画集。

    最近他在研究草书字帖上的篆籀笔意和八面出锋。

    这就是练剑。

    观摩名家画卷上的写意和白描,也是练剑。

    读书之时,翻到一句青引嫩苔留鸟篆,也是一份剑意。

    齐景龙一直坚信所谓的我讲道理,会是一个从复杂到简单的过程,水到渠成。

    就像读书读厚再读薄,最终可能只留下点睛之笔的三言两语,却可以伴随终生,受益终身。

    并且支撑起一肚子学问的根本道理,如那一座屋子的栋梁与横梁,相互支撑,却不是相互打架,最终道心便如那白玉京,层层递高,高入云海,不但如此,屋子占地还可以扩大,随着掌握的规矩越来越大,所谓有限的自由,便自然而然,无限趋近于绝对的自由。

    夜深人静,齐景龙一直在挑灯读书。

    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分心。

    所幸终究有人不这么觉得。

    一袭青衫,沿着一条大渎往上游行去。

    入秋时分,这天在江湖市井,陈平安突然找了家老字号酒楼,点了一份金字招牌的火锅。

    多有江湖豪客在那边大呼痛快,满头大汗,依旧下筷如飞。

    其中一位可能是读过书的江湖人,大醉酩酊,没来由说了一句话。

    让陈平安多点了一壶酒。

    那人说,弱者簇拥在水深火热中的油锅,就是强者桌上下筷的火锅。

    陈平安大碗喝酒,觉得宋老前辈说得对,火锅就酒,此间滋味,天下仅有。

第五百二十七章 思无邪即从容

    一老一小两位道士,走在中土神洲的大泽之畔,秋风萧瑟,老道人与弟子说是要见一位故交老友。UU小说

    年轻弟子也没问到底是谁,境界高不高的,因为没必要。

    当年在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被一位读书人拒之门外。

    年轻道士对自己师父的修为,便又有了一些感慨,尤其是得知师父说那读书人不是什么陆地神仙,更不是玉璞境、仙人境和飞升境后,年轻道士原本想要安慰师父几句,只不过一看到师父浑不在意的模样,年轻道士就作罢,如此更好,师父斩妖除魔的本事不济,他这个当弟子的,道法稀烂,好像也情有可原?

    后来师父带他登岸中土神洲,去了趟自家师门上宗的中土龙虎山,结果张山峰被师父留在了山脚,年轻道士有些遗憾,不过觉得师父面子应该是不够大,无法带人一起登山,也就没说什么。师父只说这趟登山,是想要与那些黄紫贵人求一件事情,若是成了,张山峰就可以登山了,张山峰便让师父用点心,与那些黄紫贵人们好好说话,别像在自家山头那般混不吝,毕竟自己能不能拜访天师府,就全靠师父了。

    老道士说师父办事,有什么不放心的。

    年轻道士眼神哀怨,自己在趴地峰修行那么多年,师父你到底办成了什么事?偶尔有些别脉的道人赶来找你老人家谈事情,要么在呼呼大睡,要么就让自己和几位上了岁数的师兄帮忙推脱,久而久之,太霞、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同门道人,还没谈事情呢,见着了自己露面,就立马叹气,转身就走,毫不犹豫。虽说弟子帮师父解忧,天经地义,可弟子次次帮师父挡灾,就说不过去了吧?

    老道士登山没多久,就下山了,说事情不成,应该是要害得弟子没办法去天师府长见识了。

    年轻道士便说没关系,反过头来宽慰了老道士几句。

    老道士感激涕零,无比感慨,说山峰啊,你这样的弟子,真是师父的小棉袄。

    年轻道士仰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龙虎山,仙气缭绕,仙鹤长鸣,宝光蕴藉,便有些失望,只不过这种失望,不是对师父失望,而是对自己,当年按照师父的吩咐,离开了山头,就别在自家山头附近逛荡了,去远一些的地方看看风景,于是张山峰就乘坐渡船直接去了远方,一番游历之后,失魂落魄,不愿意就这么返回师门,一咬牙,掏出几乎所有的神仙钱,乘坐打醮山渡船直接跨洲远游宝瓶洲,后来认识了一位朋友,再后来,又认识了一位,三人有分别又有重逢,再有离别。

    历练之后,有些事情,年轻道士很拎得清楚。

    所以对自己师父,张山峰越来越感恩。

    老道士在大泽之畔某处停步,说稍等片刻。

    张山峰背着竹箱站在一旁,轻声问道:“师父,登门拜访,没带礼物?”

    道袍之上绣有两条火龙的老真人愁眉不展道:“着急赶路,给忘了。”

    张山峰叹了口气,“哪怕只是几颗雪花钱的礼物,那也是礼轻情意重,师父,我们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下次你再有拜访好友,你与我事先说好,我来准备礼物便是。”

    老真人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还是忍住了没告诉弟子真相,咱们师徒若是带了礼物登门,怕那大泽水神误以为自己是要先礼后兵,抽筋剥皮,膝盖多半会软。这尊大泽水神,虽说是浩然天下第三大王朝的水神祠庙第一位,可当年是真不会做人……做神?,他脾气又不太好,所以就开始运转神通,焚煮大泽,等到整座大泽水面下降丈余之后,那家伙终于开始跪地磕头,祈求他法外开恩。

    这会儿,施展了障眼法的老真人稍稍泄露了些许气象。

    很快就有一位金袍老人辟水而来,上了岸后,没说话。是不敢,内心打鼓不已,战战兢兢,绷着脸色,害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要跪下去痛哭流涕卖个可怜,说一些肉麻的马屁话,到时候反而惹来老神仙的不喜,岂不是大祸?若说在这座大王朝和山上山下,他这尊品秩和修为都不算低的水神,也算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曾经还跟数位过境大修士打生打死,唯有面对火龙真人,是例外。

    一般大修士,撑死了就是以术法和法宝打裂他的金身,大伤元气,凭借香火和水运修缮金身,便可以恢复。

    但是眼前这位火龙真人,却是可以打得他金身稀碎齑粉,而且他还毫无还手之力。

    更何况双方当年可是结仇了的。

    修道之人寻仇,百年千年再寻一次,不是常有的事?

    至于为何火龙真人可以随意对一位山水神?出手,而中土书院对这位老神仙的规矩约束极少,是有些古怪的。

    年轻道士看了眼挺像是一位在此结茅修道的世外高人,再看看此人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冷淡神色,有些埋怨师父,瞧瞧,有半点故友重逢的喜庆气氛吗?难不成是师父觉得在龙虎山那边丢了面子,想要来这蜃泽水域,随便找个关系平平的道友,好在弟子这边,显摆自己在中土神洲的交友广泛?其实师父你真不需要如此,年轻道士都有些心疼师父了。

    张山峰咳嗽一声,“师父?”

    神游万里的火龙真人哦了一声,微笑道:“好久没见了。”

    金袍老者咽了口唾沫,笑容牵强道:“是很久了。”

    火龙真人也懒得与这位大泽水神废话,“与你讨要一瓶水丹。”

    金袍老者差点当场就要留下眼泪。

    一瓶蜃泽水神宫的本命水丹而已,让人捎话说一声的小事,哪里需要老真人亲自出马?多走这几步乡野小路,岂不是耽误了老神仙的修行?你老神仙知不知道,你这一现身,都快要吓破我这小神的胆子了好不好?

    金袍老者只觉得劫后余生,回头就要在水神宫举办一场筵席,毕竟他这一千多年以来,一直忧心忡忡,总担心下一次见到火龙真人,自己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哪里想到只是一瓶水丹就能摆平,当然了,所谓一瓶水丹而已,也只是针对火龙真人这种飞升境巅峰的老神仙,寻常精通火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都不敢这么开口,他这位品秩极高的中土水神,打不过也逃得掉,往水里一躲,能奈我何?反正对方若是仗势欺人,真闹出了大动静,王朝与书院都不会袖手旁观。

    于是金袍老者手中立即多出一只瓷瓶,小心翼翼问道:“一瓶就够?”

    火龙真人笑了笑,“你觉得呢?”

    金袍老者二话不说就要多拿出一份蜃泽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丹。

    火龙真人其实确实只需要一瓶,只不过突然想到自家山头的白云一脉,有人可能需要此物帮着破境,就没打算拒绝。

    张山峰轻轻扯了扯师父的袖子。

    火龙真人笑道:“你那朋友送了你那么一份大礼,又与你相交以诚,师父当年虽说对他有过一份馈赠,可事实上,按照师父的辈分来说,是不太够的。所以打算多送他一瓶水丹。既是帮你还人情,也是断一些因果。至于另外一瓶,是送给你白云一脉的师兄。”

    张山峰没听太明白何谓当年馈赠和因果。

    不过一想到陈平安可以多拿一瓶水丹,终究是天大好事。

    火龙真人不介意这个弟子与那个年轻人,大道同行,天长地久,但是一些琐碎的小因果,还是需要梳理一遍。

    火龙真人接过两瓶水丹,与此同时,便悄然在蜃泽水神掌心留下了一条纤细如丝线的火蛟,帮他淬炼神?金身。

    拿人好处,总得礼尚往来。

    再者,关于陈平安,其实当年火龙真人不愿拔苗助长,事实上,弟子张山峰,或者说自己,是欠了对方两个人情。

    一是那方上代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印章,东西不贵重,但是对于张山峰而言,意义深远。这就是道缘。

    于道人而言,天大地大,道缘最大,法宝仙兵且靠边。

    二是那把剑,只不过这就是另外一桩道缘了。

    也是此次火龙真人“求人”无果之后,愿意不在天师府发火的重要理由。

    此次按照约定登山,火龙真人是希望弟子张山峰,能够得到当代天师府大天师的授意,“世袭罔替”外姓大天师一职。

    但是天师府认可张山峰未来大道可期,只是觉得大乱之世气象已有,远水不解近渴,断言张山峰在百年之内注定无法成为龙虎山的中流砥柱,加上天师府自己在这千年之间,又找到了两位外姓大天师候补,所以对于火龙真人的提议,并未接纳。所以只要火龙真人在北俱芦洲真正飞升之后,中土龙虎山当天就会推出一位外姓大天师,虽说相较于火龙真人,逊色颇多,可是相比张山峰,自然天壤之别。

    当时在天师府祖师堂内,除了那位神色自若的大天师,其余几乎所有黄紫贵人都有些道心絮乱,难免惶恐。

    害怕火龙真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所幸老真人只是默然下山,带着弟子张山峰离开龙虎山地界。

    大泽之畔,金袍老者如痴如狂,刚想要磕头谢恩,却被火龙真人以眼神示意,别这么胡来。

    金袍老者赶紧稳了稳心神。

    张山峰从火龙真人手中接过两瓶水丹,收入袖中后,笑逐颜开。

    自己终于可以为陈平安做点什么了不是?当年蹭吃蹭喝了一路不说,还欠了陈平安好多的债。在彩衣国鬼宅,赊账的那件甘露甲,在梳水国渡口还是赊账的那把剑,后来与徐远霞在青鸾国那边身陷围杀困局,还不是陈平安出手相救?

    火龙真人瞥了眼金袍老者,后者立即心领神会,又咬咬牙,掏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瓶水丹,送给那年轻道士。

    只是一位下五境修士?

    真是火龙真人的趴地峰高徒?虽说火龙真人脾气古怪,收取弟子,从不以资质来定,可是老神仙既然愿意与一位弟子携手游历中土神洲,这位弟子怎会简单?

    那年轻道士有些羞赧,想要那瓶水丹又总觉得不厚道,便言语推脱一番。

    金袍老者大言不惭,说这水丹在自家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双方第一次见面,他虚长几岁,理该送礼。

    他都没敢说什么是虚长几岁的前辈,不然自己若是小道士的前辈了,岂不是就要与火龙真人同辈?

    张山峰其实已经打定主意不收了,不过火龙真人劝他收下,说以后有机会独自游历中土神洲,可以还礼。

    那“还礼”二字,那金袍水神听得头皮发麻,内心惶恐万分。别还了,咱这小小水神,高攀不起。

    他是猜出火龙真人与龙虎山有关系的,因为在火龙真人焚煮大泽之后的千年期间,回到了北俱芦洲后,便经常会有天师府黄紫贵人下山游历,专程来此瞻仰战场。

    张山峰这才收下第三瓶水丹,打了个稽首谢礼。

    金袍老者没敢多待,告辞离去。

    要赶紧借助那条老神仙赠送的火蛟淬炼金身,在这之前,当然是要传令下去,辖境内所有湖泽精怪立即全部滚回老巢,谁敢管不住腿,他这位蜃泽水神就要他们扛不住自己的脑袋。

    火龙真人带着张山峰继续徒步游历。

    火龙真人有些重话,没有对弟子张山峰多说。

    那个陈平安与北俱芦洲的因果牵扯极深,很容易让这个弟子拽入其中。

    相信以那个年轻人的性情,就算身陷绝境,都不会主动拉上张山峰,可是世事一团麻,他陈平安这么做了,弟子也会有自己的主张,肯定会义无反顾投身其中。

    到时候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是像当年那样,任由北俱芦洲剑仙联袂出海,抵挡那拨龙虎山天师府道人?还是坏了规矩,下山拉扯弟子和那个年轻人一把?

    不得不承认,陆沉推崇的许多道法根本,其实咋一看很混账,乍一听很刺耳,实则推敲百遍千年之后,就是至理。

    山上修行,人人修我,虚舟蹈虚,或飞升或轮回,自然山上清净,天下太平。

    一旦山上修道之人,以个人喜好决定山下命运,又有诸子百家的学问,东扯西拽,一团乱麻更乱。

    人人讲理,人人不讲理。人人都有理,人人又都不算得道。

    火龙真人曾经在因缘际会之下,早年是去过青冥天下的。

    既看到了那座天下道家不拖泥带水的好与不好,也看到了这座天下儒家人情凝结成网的好与不好。

    果然青冥天下道家以一座白玉京,抗衡虚无缥缈的化外天魔,浩然天下以剑气长城和倒悬山抵御蛮荒天下,是有大道理的。

    年轻道士突然笑道:“师父,我如今走过了中土神洲,便和陈平安一样,是走过三洲之地的人了。”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都很了不起。”

    张山峰问道:“宝瓶洲年轻一辈的练气士,是不是比我们那边要逊色一些?”

    火龙真人说道:“两洲的大年份,差了一甲子光阴而已,可能接来下再看的话,所有人就会发现宝瓶洲的年轻人,越来越瞩目。不过话说回来,一洲气运是定数,可灵气多寡却没这个说法的,哪个洲大,哪里年轻天才如雨后春笋的大年份,数目就会更加夸张。所以宝瓶洲想要让其余八洲刮目相看,还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就目前来看,师父曾经的故友,如今名叫李柳的她,肯定会出类拔萃,这是谁都拦不住的。马苦玄,也是只差一些岁月的得天独厚之人,以及他辅佐的那位女子,当然也不例外。这三人,相对而言,意外最小,所以师父会单独拎出来说一说。只不过意外小,不等于没有意外就是了。”

    张山峰笑了,“陈平安肯定也会脱颖而出,对吧?”

    火龙真人点头道:“他应该算一个。可是最终高度,暂时还不好说。因为有太多的变数。”

    张山峰说道:“师父,我眼光不错吧,在宝瓶洲第一个认识的朋友,就是陈平安。”

    火龙真人说道:“我觉得陈平安的眼光也不错。”

    张山峰想了想,“陈平安交朋友的眼光是不差,可是师父你收弟子的眼光,大概属于不好也不坏吧。毕竟有些从趴地峰走出去的师兄师姐,还是很厉害的。”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微笑道:“山峰啊,记住一件事情。”

    张山峰好奇道:“师父你说。”

    老真人感慨道:“以后你也会收取弟子,与他们传授道法,切记,不要觉得谁一定可以成为山巅之人,就格外喜欢这些弟子,而是这些弟子身上的许多……好,兴许连当师父的,都没他们好,所以才会注定让他们有更多机会登山登顶,你便可以多喜欢他们一些。这其中的先后顺序,别搞错了。资质一事,从来不是绝对。万物生发,婀娜多姿,风景没有什么唯一。许多宗字头仙家的老祖师,就修行修行修到了脑子生锈,拎不清这件小事,才会搞得一座山头没有半点人味儿。”

    老真人转过头,看到自己弟子忍着笑,问道:“怎么了?”

    张山峰笑道:“师父,就我如今这点道行,怎么好意思收弟子,不是误人子弟嘛。”

    老真人笑道:“慢慢来,不着急。”

    所谓的道法传承,薪火相传。

    可能从来不是多大的事情,无非是有人率先亮起一粒灯火,虽然光亮稀薄,却可以在漆黑夜幕的道路上,帮后边的人点燃一粒灯火的。

    不然世道永远漆黑一片。

    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山峰,想不想要坐一坐琼瑶宗的仙家渡船?跨洲南下,远游南婆娑洲,沿途风景相当不错。”

    “师父,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咱们还是别做了吧?”

    “可是那边有好友邀请师父过去做客,盛情难却啊。”

    “那我觉得师父你老人家的这个朋友,多半与师父关系平平了,不然岂会不知道师父的手头拮据?”

    “山峰啊,实在不行,那就只能让你受点罪了,师父斩妖除魔的本事,确实是差了点火候,可师父那一手还算凑合的缩地术法,你是领教过的。”

    “那咱们还是乘坐跨洲渡船吧,钱财乃身外物,弟子登船之前,多备些干粮腌菜便是。”

    “师父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灵性的弟子呢?”

    “师父眼光好?”

    “有道理。”

    “师父,此次做客,总要备好礼物了吧?出门在外,终究不是自家山头修行,还是要讲究一点礼数。”

    “是个读书人,咱们随便路边摊上买几本书就行了,很好对付。”

    “又是读书人?可别又吃闭门羹啊。”

    “山峰,师父不得不与你说些真相了,其实师父的道法和名号,在自家山头之外,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那为何方才那位前辈都不乐意邀请咱们去府上做客?请我们喝杯茶也好啊。我总觉得那位前辈,其实很客气了,哪怕分明不太愿意见着咱们师徒,仍是礼数周到,这类光景,我可不陌生,当年我离开趴地峰在山下游历,好些家有煞气萦绕的富贵门户,我想帮个忙,敲门说清楚情况之后,对方也不赶人,就是丢了我一把铜钱或是几粒碎银子,对方的意思,我都懂。”

    “原来如此。”

    “师父,以后你别总在山上睡觉,多去山下走走,这些粗浅的人情世故,弟子也是在山下历练出来的。”

    “山峰啊,你上次下山途中,是不是半路遇到了一位老人?听说相谈甚欢?”

    “嗯,那位老前辈说是与师父旧识,登山问道,我便与他指了路,又闲聊了片刻,聊完之后,那位老前辈好像挺开心。”

    火龙真人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一位十二境剑仙离开了趴地峰后,跟市井长舌妇人似的散布消息,能不开心吗?

    等他什么时候返回北俱芦洲,自己就去趟那家伙的宗门,再让他开心开心,一次吃饱。

    不过火龙真人有些黯然,修为再高,亦有人间多离别的伤感。

    未必回得来了。

    断剑可回,人则未必。

    倒悬山之外,剑气长城那边。

    剑气冲霄。

    浩然天下,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万家灯火。

    有三个洲,都有可能在转瞬之间,便失去这一切。

    最后张山峰没理由说了一句,“师父,虽然你道法不高,但我觉得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了。”

    老真人笑道:“这就对了,师父挑选弟子的眼光,与弟子看待师父的眼光,都不差。”

    张山峰随口说道:“师父,是不是等我哪天有你老人家这样的道法,就算修道小成了?”

    老真人开怀笑道:“算。”

    天下道法,出自一人?

    沉默片刻,老真人笑了笑,轻声道:“福生无量天尊。”

    之前的入夏时分。

    骑龙巷铺子那边,只剩下石柔一人看顾铺子生意。

    裴钱已经离开了学塾,朱敛点头答应的,所以石柔就没有说什么。

    裴钱一走,周米粒就跟着去往了落魄山。

    从热热闹闹,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石柔有些不太适应。

    魏檗这段时日经常悄然来到落魄山。郑大风也经常离开山脚他一手督造而出的那座豪宅,来到朱敛这边。

    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落魄山得以占据其一。

    当然是好事,可也有麻烦,那就是任何一座福地想要维持天地稳定,就都需要“吃钱”,大把大把的神仙钱。

    尤其是想要从灵气贫瘠的下等福地,升为一座可以让福地当地人修行的中等福地,更是需要掌管福地之人,持续消耗神仙钱,简单而言,这就是一座无底洞,但是如果经营得当,就会像那桐叶洲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起先任由福地鲸吞神仙钱,最终升为上等福地后,形成一个相对稳固的格局,开始可以出现帮忙稳固山水灵气的各方神?,以及将灵气聚拢在各大仙家山头的修道门派,非但没有拖垮姜氏家底,反而财源滚滚,最终反哺姜氏。

    福地的当地修士,以及受那灵气浸染、逐渐孕育而生的各种天材地宝,皆是财源。

    最近魏檗和朱敛、郑大风,就在商议此事,到底应该如何经营这处暂命名为的“莲藕福地”的小地盘,真正的命名,当然还需要陈平安回来再说。

    如今这座小福地疆域,是昔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国版图。

    人口总计两千万人。

    莲藕福地被落魄山拿到手的时候,已经灵气充沛许多,介于下等中等福地之间,这就意味着南苑国众生,无论是人,还是草木精怪,都有希望修行。

    但是问题症结在于只要尚未跻身中等福地,哪怕南苑国皇帝和朝廷敕封了山水神?,一样留不住灵气,这座福地的灵气会消散,并且去无踪迹,哪怕是魏檗这种山岳大神都找不到灵气流逝的蛛丝马迹,就更别提阻拦灵气缓缓外泻-了。所以当务之急,是如何砸钱将莲藕福地升为一座中等福地。可砸钱,如何砸,砸在何处,又是大学问,不是胡乱丢下大把神仙钱就可以的,做得好,一颗谷雨钱说不定可以留下九颗暑钱的灵气,做得差了,说不定能够留下四五颗小暑钱的灵气都算运气好。

    平时还好,一遇到这种事情,落魄山家底的不够雄厚,就一下子凸显出来,比先前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处处捉襟见肘,还要明显。

    在如何一掷千金之前,又有难题,如何借钱,跟谁借钱,借多少钱。

    在这两个问题得到确定之后,才是如何与南苑国皇帝和种秋签订契约,以及随后如何偷偷安置仙家灵器法宝、散布修行秘籍等一系列琐碎事务,之后才是传授南苑国朝廷敕封山水神?的一整套礼数、仪轨,以及落魄山到底如何从莲藕福地得到收益,保证不会涸泽而渔,又可以让一座中等福地有望跻身上等福地,在将来涌现出一拨可以被落魄山招徕的地仙修士。

    这更需要落魄山被迫担任“老天爷”的身份,来为莲藕福地定下条条框框的缜密规矩。

    朱敛、郑大风和魏檗,各自拿出了一份详细章程,然后相互查漏补缺。

    随后,朱敛难得主动给卢白象那边寄信一封,要他拉拢势力之余,可以开始积攒神仙钱了。

    至于魏羡那封信,只需要寄给崔东山就行了。其实说到底,还是寄给崔东山,反正是自家少爷的弟子学生,不用客气。

    玉圭宗隋右边那封,用上了消耗重金的跨洲飞剑,朱敛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要那隋右边不耽误自己修行的同时,记得讲一讲良心,有事没事就捞几件法宝送回娘家。

    魏檗在商言商,他愿意与大骊朝廷已经相对熟稔的各方势力借钱,但是莲藕福地在跻身中等福地之后的分红,与牛角山渡口分成一样,需要有。

    朱敛于是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咬死一件事情,魏檗必须拿出足够的谷雨钱之外,莲藕福地的收益,他魏檗只能占据一成,而不是魏檗自己提议的两成,不但如此,朱敛还想要加上一个期限,千年为期,此后如果魏檗还想要分成,就要再拿出额外的谷雨钱,至于具体数目,到时候可以再议。

    郑大风当然是帮着朱敛的。

    魏檗在通过自己的秘密渠道,大肆借钱举债的同时,就与这两个家伙慢慢磨。

    魏檗此举,朱敛和郑大风都没说什么,魏檗做事,自会拿捏分寸。

    在崔东山收到密信后的各种可能性,三人倒是如出一辙,不管此人愿意掏出多少神仙钱,反正绝对不允许他掺和分成一事,哪怕是崔东山以借钱的名义,与落魄山打交道,都没问题。

    这天三人再度碰头,坐在朱敛小院中,魏檗叹了口气,缓缓道:“结果算出来了,最少消耗两千颗谷雨钱,最多三千颗谷雨钱,就可以勉强跻身中等福地。拖得越久,消耗越大。”

    朱敛说道:“老龙城范家和孙家的回信,还未收到。”

    按照三人商议的定论,这两家如果愿意借钱给落魄山,最好是加上利息,落魄山按约还钱给他们便是,可如果两家愿意各出一大笔谷雨钱,可以共同分去一成的福地收益,或是落魄山以半成收益加上一半无息本金偿还的方式,慢慢还钱。只不过三人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两家都觉得收益太小或是太慢,婉拒落魄山。

    阮邛如今已经从一座大骊新山岳那边返回龙泉郡,但是当邻居的龙泉剑宗这边,三人想都没有想,谁都不会开这个口,因为双方不合适牵扯太深。陈平安终究是真正的落魄山主人,各种谋划,还是需要首先考虑陈平安的处境。

    郑大风笑道:“干脆让魏檗再举办一次夜游宴,蚊子腿也是肉,过两天跻身了玉璞境,再办一场,这可就是两条蚊子腿了。”

    魏檗无奈道:“这么不要脸,不合适吧?”

    郑大风转头望向朱敛,笑道:“你觉得合适吗?”

    朱敛正色道:“我觉得挺合适啊。”

    魏檗笑了笑,“行吧,那我就再办一场,再收一拨神仙钱和各色灵器。”

    郑大风说道:“不过到时候牛角山重新开张店铺,高价售卖那些还没捂热的拜山礼,我觉得就真有些不要脸了。”

    朱敛笑呵呵道:“我来卖,当个店铺掌柜好了,又不用魏山神出面,怕什么。大不了让披云山放出话去,就说魏山神家里遭了蟊贼,给偷了一干二净。”

    魏檗揉了揉眉心,“还是在山水夜游宴举办之前,铺子就开业吧,反正已经不要脸了,干脆让他们晓得我如今很缺钱。”

    郑大风啧啧道:“一举两得啊,让人误以为你需要神仙钱帮忙增加破境机会,这第二场夜游宴就举办得极有深意了,拜山礼说不定比第一次差不了多少。”

    朱敛和郑大风相视一笑。

    随后三人又开始推敲各个提升中等福地的细节。

    朱敛在上次与裴钱一起进入藕花福地南苑国后,又独自去过一次,这福地开门关门一事,并不是什么随便事,灵气流逝会极大,很容易让莲藕福地伤筋动骨,所以每次进入崭新福地,都需要慎之又慎,朱敛去找了国师种秋,又在种秋的引荐下,见了南苑国皇帝,谈得不算愉快,也不算太僵。后来是种秋说了一句点睛之语,看似询问朱敛身份,是否是那个传说中的贵公子朱敛,朱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南苑国皇帝便当场变了脸色和眼神,减了些犹疑。

    朱敛如今是那“谪仙人”,南苑国皇帝当然忌惮不已。

    可如果这位从天而降的谪仙人,是那朱敛,南苑国皇帝就只剩下畏惧了。

    很简单,历史上哪个武疯子一人杀九人,将其余九大宗师杀了个殆尽,战场可就在南苑国京城!

    与这种人谈买卖,谁不怕?

    朱敛最后便对那个南苑国皇帝随便说了一嘴,天外有天,外边的长生之法,可不是你们藕花福地可以媲美的,那么多炼丹修仙的皇帝死了,只是不得其法罢了。

    于是那位皇帝的眼神,就从畏惧变成了炙热。

    国师种秋虽然忧心忡忡,当时却没有多说什么。

    小院三人聊过了这桩大事,接下来还有一桩大事。

    裴钱的练武一事。

    嗷嗷叫,哇哇哭。

    二楼那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魏檗有些担心裴钱会心性大变,到时候陈平安回到落魄山,谁来扛这个责任?

    郑大风说自己就是看山脚大门的,当然是朱敛这个大管家,朱敛说自己扛不住,还是让竹楼崔诚老前辈来吧,魏檗就有些无言以对。

    魏檗犹豫了半天,说了一句,“陈平安如果真的发火了,反正我就躲在披云山,你们两个跑哪里去?”

    郑大风看了眼朱敛,“我好歹离着竹楼远一点。”

    朱敛微笑道:“行了,不会有大问题的。真要有,也属于谁都拦不住的,可能我家少爷在山上,会更好,可既然不在,事情又避无可避地发生了,我们就只能静观其变。”

    魏檗头疼,走了。

    郑大风想了想,下了山,去了趟小镇。

    去了趟杨家铺子,不是借钱,而是询问一些经营福地的注意事项。

    吞云吐雾的老人没有开口回答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只是讥笑道:“真把落魄山当自个儿的家了?”

    驼背男人笑道:“我觉得挺好。”

    杨老头说道:“这些小事,你寄信去北俱芦洲狮子峰,李柳会告诉你。”

    郑大风点点头。

    郑大风问道:“那斤两真气符,我可不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杨老头说道:“随你。”

    郑大风便起身离去。

    在前边铺子,佝偻汉子趴在柜台上,与那师妹嬉皮笑脸了几句,把师弟给憋屈得想要打人。

    落魄山那边。

    一天拂晓时分,本该可以去往竹楼二楼的黝黑丫头,一路飞奔到落魄山山脚,坐在台阶上,偷偷抹着眼泪。

    再跨出一步,就算是离开落魄山了。

    所以她坐在那边发呆。

    而且她知道,去迟了竹楼,只会吃苦更多。

    等到她缓缓起身,打算登山。

    却发现老厨子就坐在身后的台阶上。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道:“老厨子,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骑龙巷铺子?!我是那种胆小鬼吗?”

    朱敛摇头道:“我没觉得你跑回骑龙巷,有什么不好。”

    裴钱一屁股坐回原地,将行山杖横放,然后双手抱胸,怒气冲冲。

    朱敛坐在后边的台阶上,笑道:“如果是怕少爷失望,我觉得没有必要,你的师父,不会因为你练了一半的拳法就放弃,就对你失望,更不会生气。放心吧,我不会骗你。只有你偷懒懈怠,耽搁了抄书,才会失望。”

    裴钱眼泪一下子就涌出眼眶。

    每一次被陈如初背着离开竹楼后,从药水桶里清醒过来,她死活都要去抄书,可是魂魄颤抖,身体颤抖,如何能够做不到双手不颤抖?

    她这段时间,不管她如何咬牙坚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将手和笔捆绑在一起,她始终没能端端正正写好一个字,已经积攒下很多欠债了。

    朱敛又对那个纤细背影说道:“但是懈怠一事,分两种,心境上的松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够练拳之余,哪天补上欠债,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师父反而会觉得你做得对,因为你师父一直觉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暂时的有心无力,不算什么过错。等到有心有力,还能一一补上,更是难得。”

    裴钱抹了把脸,默默起身,飞奔上山。

    朱敛坐在原地,转头望去。

    有一天,朱敛在灶房那边炒菜,与平时的用心不太一样,今天精心准备了不少时令菜肴。

    因为屋门口那边,站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黝黑丫头,双臂颓然下垂,脸色惨白,一路晃荡到这边后,说她今儿有些嘴馋哩。

    所以朱敛就打算犒劳犒劳这黑炭丫头的五脏庙。

    然后岑鸳机说有客人拜访落魄山,来自老龙城,自称孙嘉树。

    朱敛当时系着围裙,哦了一声,只说先让那位孙家主等着,实在不行,就喊几声魏檗的大名,让这家伙先招待对方。

    裴钱便说:“老厨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经炒了好几碟菜了,够吃。回头我让米粒端上桌就成。”

    在院子里帮着裴钱扛那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杆,高声道:“暂任骑龙巷压岁铺子右护法周米粒,得令!”

    裴钱嗯了一声,转过头,板着脸说道:“办事得力的话,以后等我师父回家,我再替你与师父说些好话,让你升任落魄山右护法,也是有机会的。”

    周米粒愈发挺起胸膛,咧嘴而笑,只是很快闭嘴。

    可是灶房里边,朱敛头也没转,“我觉得现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老厨子,你还是去见那谁吧,炒那么多菜,吃不完咋整嘛。”

    周米粒刚想要说些大义凛然的言语,结果被裴钱转过头,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声道:“我今儿不饿!”

    朱敛这才放下锅铲,解了围裙,离开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边,裴钱让周米粒将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过让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钱还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门的那个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个大碗,盛满了米饭,与裴钱坐在一张条凳上,因为周米粒需要帮着裴钱拿筷子夹菜喂饭,最近是常有的事情,经常需要她这位右护法建功立业来着,裴钱说了,小米粒做的这些事情,她裴钱都会记在功劳簿上,等到师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周米粒每给裴钱喂一口饭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咽一番,然后抬头的时候,看到裴钱望着那个安安静静放着饭碗筷子的空位上,然后裴钱收回视线,似乎有些开心,摇晃着脑袋和肩头,与周米粒说给她再盛一小碗米饭,今儿要多吃一些,吃饱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几拳头。

    周米粒起身后,屁颠屁颠端着空碗饭,去搁在一旁小凳上的饭桶那边盛饭。

    背对着裴钱的时候,小水怪偷偷抹了把脸,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晓得如今裴钱每吃一口饭,就要浑身疼。

    这一天,是五月初五。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陈平安在芙蕖国深山碰到了一对书生书童,是两个凡夫俗子,书生科举失意,看了些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听说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飘渺绝迹于幽隐山林,就一门心思想要找见一两位,看看能否学些仙家术法,总觉得比那金榜题名然后衣锦还乡,要更加简单些,所以辛辛苦苦寻觅古寺道观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许多苦头,陈平安在一条山野小路见到他们的时候,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已经面黄肌瘦,饥肠辘辘,大太阳的,少年就在一条溪涧里辛苦摸鱼,年轻书生躲在树荫底下纳凉,隔三岔五询问抓找没,少年苦不堪言,闷闷不乐,只说没呢。陈平安当时躺在古松树枝上,闭目养神,同时练习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最后少年好不容易摸着了一条带刺的黄姑婆,欢天喜地,双手攥住鱼儿,高声言语,说好大一条,兴高采烈与自家公子邀功呢,结果双手冷不丁就给刺得锥心疼,给跑了,那年轻书生丢了充当扇子的一张野蕉叶,原本打算瞅瞅那条“大鱼”,少年书童一屁股坐在溪涧中,嚎啕大哭,年轻书生叹了口气,说莫急莫急,说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话,不曾想少年一听,哭得愈发使劲,把年轻书生给愁得蹲在溪边自挠头。

    陈平安便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崭新的青竹行山杖,飘落在山路上,缓缓而行。“偶遇”了那书生和少年,便摘下竹箱,卷起裤管和袖子,也不多说什么,下了溪涧,瞅准一处游鱼较多的地方,然后开始搬运石子,紧靠溪边,在上游建造堤坝,一横一竖再一横,就开始在水浅不过一掌的自家地盘里摸鱼,很快就有好些黄姑婆和船钉子被丢到岸上。那少年眼睛一亮,觉得按照公子的说法,在江湖上,这叫醍醐灌顶,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辈灌输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就是仙人扶顶传授长生法!

    少年都忘了手还火辣辣疼,依葫芦画瓢,搬石勺水,果真也有收获,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杂鱼,虽然无法与那位“前辈”媲美,但是与自家公子对付一顿午餐,绰绰有余。只是一想到火折子已经消耗殆尽,如何生火做饭烧鱼,年轻书生和少年又开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线没错的话,他们距离最近的县城还有百余里山路,他们是真的好久没瞧见炊烟了,游历之初,觉得乡野村落那些烦人至极的鸡鸣犬吠,这会儿委实是有些想念了。

    所幸那位瞧着半点不像歹人的年轻青衫客,又教了那少年一手绝活,摘了几根狗尾巴草,将那些已经被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的溪鱼串起,然后随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晒。少年管他娘的,现学现用便是,将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过尾指长短的溪涧杂鱼,清洗干净后,一一贴放在了滚烫的溪畔石头上。

    书生自报名号,芙蕖国鹿韭郡人氏,姓鲁名敦,邀请那位青衫年轻人一起在树荫乘凉,少年书童则蹲在一旁,看着不远处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十数条溪鱼,偷偷乐呵。年轻人自称姓陈,来自南边的小国,一路游历至此。鲁敦便与他闲聊,主要还是希望能够与这位负笈游学的陈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鹿韭郡家乡,不然他早已囊中羞涩,还剩下五六百里路程,怎么走?其实返乡路途中,是有两处与自家还算世交之谊的当地郡望家族,可以借些盘缠,只是他哪里好意思开这个口,尤其是距离较近的那户人家,有同龄人在此次京城春闱当中,是杏榜有大名的,他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门拜访,算怎么回事。至于另外一处,那个家族当中,有他心心念念的一位美娇娘,娴雅淑静,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没脸去了。

    陈平安从竹箱里边拿出一些干粮递给这对主仆。

    年轻书生道谢之后,也无客气,然后分了少年书童一半。

    三人一起吃着干粮。

    陈平安便说了那些曝晒成干的溪鱼,可以直接食用,还算顶饿。

    书生和少年恍然大悟。

    年轻书生到底个读书人,便说自己曾经在一本《西疆杂述》上,看到过一段类似的文字记载,说那烈日可畏,试将面饼贴之砖壁,少顷烙熟。

    少年书童十分自豪。

    自家公子,自然还是很有学问的。

    陈平安耐心听完年轻书生的阐述,在细嚼慢咽的时候,也思量着一些事情。

    绿莺国龙头渡购买的一套二十四节气谷雨帖,数量多,却并不昂贵,十二颗雪花钱,贵的是那枚谷雨牌,售价四十八颗雪花钱,为了砍价两颗雪花钱,当时陈平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斗蟋蟀成风的荆南国买了三只竹编蛐蛐笼,打算送给裴钱和周米粒,当然不会忘记粉裙女童陈如初。

    兰房国的三只小瓷盆,可以种植小青松、兰花,兰房国的盆景,冠绝十数国版图,一样是三人人手一件,不过估计就算栽种了花草,裴钱和周米粒也都会让陈如初照料,很快就没那份耐心去日日浇水、经常搬进搬出。

    金扉国的一座前朝御制香薰炉,还有一种巧夺天空的镂空金制圆球,依次套嵌,从大到小,九颗之多。

    陈平安最终没有答应与书生少年同行。

    不过最后将自己那些溪鱼赠予了他们,又送了他们一些鱼钩鱼线,两人再次致谢之后,继续赶路。

    陈平安坐在山中溪边,开始呼吸吐纳。

    这么多年的远游。

    陈平安见过很多人了,也钦佩很多人。

    但是有一个人,在最为艰难的书简湖之行当中,看似很不起眼,只是人间泥泞道路的小小过客,却让陈平安始终记忆犹新。

    那是一位身世坎坷的乡野老妇人,当时陈平安带着曾掖和马笃宜一起还债。

    临近村落溪畔,陈平安见到了一位见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穷苦老妪,衣裳洁净,哪怕缝缝补补,仍然有半点破败之感。

    老妪刚好从溪边捣衣而返,挽着只大竹篮,走回家中,然后见到了被她孙子死后化作的鬼物,附身在曾掖身上,跑到老妪身边,使劲磕头。

    老妪便将那放满清洗干净衣裳的竹篮,赶紧放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蹲下身试图扶起那个她认不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

    让陈平安能够记住一辈子。

    甚至可以说,她对陈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书简湖当中,又是一粒极小却很温暖的灯火。

    老妇人身上,让陈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感受到了两个字的力量。

    从容。

    好像天地间的那么多无形规矩和苦难,结结实实落在了老妪身上之后,却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世间有山上山下之分,又有富贵贫贱之别,可是苦难的分量,未必有大小之分。落在每个人头上,有人听了一句言语的难熬,可能就是别人挨了一刀的疼痛,这很难去用道理解释什么,都是一般的难熬。

    唯有从容二字,千古不易。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内视之法,心神大动!

    却绝非那种武夫走火入魔的絮乱气象。

    只觉得双袖鼓荡,陈平安竟是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一身拳意。

    心腹两处皆如神人擂鼓,震动不已。

    陈平安站起身,身形踉跄,一步跨入溪涧中,然后咬牙站定,一脚在山,一脚在水。

    鼓响之际,体内气府窍穴火龙游曳而过,如一连串春雷震动,自然而然炸响于人身小天地。

    鼓歇之后。

    陈平安便有了一颗英雄胆。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宝瓶洲的现在和未来

    已经消失很久的圣人阮邛总算打道回府,先去了趟龙须河畔的铺子,见过了弟子徐小桥,然后在去龙泉剑宗本山神秀山之前,先将两头附庸西边大山仙家府邸,却不守规矩的精怪,随手丢出了地界,阮邛这才返回自家山头,在董谷、徐小桥之后收取的十二位弟子,被二师兄董谷喊到一起,让他们一一出剑演武,阮邛始终面无表情,也未指点这拨记名弟子什么具体的剑术,坐在条凳上,看完之后,就起身去打铁铸剑。www.uu234.ccUU小说让那拨原本意气风发的记名弟子一个个惴惴不安。

    那位喜好穿着青色衣裳的大师姐,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四师兄谢灵倒是在场,叹了口气,就返回自己的宅子继续修行。

    阮邛一现身,便不断有人赶赴龙泉剑宗,希望能够被这座宗字头仙家青眼相中。

    既有被大骊权贵门庭护送而来的年轻子弟,也有单独赶来的少年少女,还有许多希冀着成为山上客卿供奉的山泽野修。

    鱼龙混杂。

    这让阮邛名义上的大弟子董谷,有些不厌其烦。

    董谷既要给暂时尚未记录祖师堂谱牒的十二位同门晚辈,当那半个传道授业的师父,又要管着宗门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务,更何况十二人在龙泉剑宗已经修行一段时日,资质、天赋高低,相互间都差不多心中有数,人性随之逐渐显露,有自认练剑天赋不如别人、便分心在人情往来一事上的,有埋头苦练却不得其法、剑术进展缓慢的,有那在山上恭谨谦让、下了山却喜好以剑宗子弟自居的,还有那个境界一日千里、远胜同辈的先天剑胚,已经私底下跟董谷请求多学一门风雪庙上乘剑术。

    至于那些在西边大山建造府邸的仙家门派,多有拜访神秀山,自然还是需要董谷出面打点关系,那是一件很耗费精力和光阴的事情。大师姐阮秀肯定不会理睬,师妹徐小桥性情冷漠,天生不喜欢应酬,谢灵自然更不愿意与人赔笑脸说好话。

    如果不是龙泉剑宗无需在钱财一事上劳心劳力,董谷都想要反悔,主动开口与师父阮邛祈求开峰一事,然后好名正言顺地闭关修行。百年之内务必元婴,这是董谷给自己订立的一条规矩。毕竟与一早就是风雪庙剑修之一的徐小桥不同,董谷虽是龙泉剑宗谱牒上的开山大弟子,却不是剑修,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合规矩的事情。

    阮邛不介意,但是董谷对此却极其愧疚,所以董谷就想到了一个最笨的法子,不是剑修,那就用境界来弥补。

    至于师弟谢灵,已经孕育出一口本命飞剑,如今正在温养。不但如此,谢氏老祖,也就是那位展现出一人镇压一洲风采的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先后赠送这位桃叶巷子孙两件山上重宝,一件是让谢灵炼化为本命物的北俱芦洲剑仙遗物,名为“桃叶”,是那位剑仙兵解之后遗留人间的一口本命飞剑,虽然不算谢灵的本命飞剑,可是一旦炼化为本命物之后,剑仙遗物,威力大小,可想而知。

    还有一枚名为“满月”的养剑葫,品秩极高。

    董谷心知肚明,师弟谢灵眼中,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师兄,不是说谢灵依仗家族背景,便目中无人,倨傲跋扈,恰恰相反,在董谷这边,谢灵没有半点不敬,对董谷的真身身份更没有半点鄙夷,平日里谢灵能够帮上忙的,从不推脱,一些个董谷跻身金丹境后的修行关键时期,谢灵便会主动代为传授剑术,这位谢家长眉儿,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

    只不过谢灵根骨、机缘实在太好,山上,他眼中只有阮秀,山下,谢灵他也只盯着马苦玄在内屈指可数的几个年轻人。

    到了董谷谢灵这般境界,山上饮食,自然不再是五谷杂粮,多是依循诸子百家中药家精心编撰的食谱,来准备一日三餐,这其实很耗神仙钱。

    只不过龙泉剑宗家业大,弟子少。阮邛又是大骊王朝的头等供奉第一人,每年都可以从朝廷那边领取一大笔仙师俸禄。至于董谷,由于是金丹境,早年又走过一趟书简湖,没怎么出手,便白白挣着了一笔不小的功劳,事后拿到了一枚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如今还在大骊粘杆郎那边挂了个名,所以也有一笔数目可观的官家俸禄。

    这天阮邛离开剑炉,亲自做了一桌子饭菜,独独喊来了董谷。

    董谷一看桌上那些市井门户的菜肴,就知道大师姐肯定会到。

    果不其然,阮秀很快就进了屋子,自顾自盛饭,坐在阮邛一旁,董谷当然背对屋门,与师父阮邛相对而坐。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阮邛自然而然给女儿碗里夹了一筷红烧肉,然后对董谷说道:“听说原先的郡守吴鸢,被调离出新州了?”

    董谷立即放下筷子,毕恭毕敬道:“龙泉郡升为龙州后,这位国师弟子,并未按部就班顺势成为龙州刺史,而是平调去了观湖书院以南的原朱荧王朝版图,在那座大骊新中岳的山脚附近,继续担任一地郡守。”

    都猜测是吴鸢当年被国师寄予厚望,来此率先开疆拓土,不曾想被小镇当地的四大姓十大族联手排挤得灰头土脸,吃了许多软钉子,虽说后来从县令升为郡守,但国师大人心中早有不满,所以此次郡升州,其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吴鸢,便被看似平调实则贬谪去了异国他乡。

    龙泉郡升为龙州,占地广袤,辖下青瓷、宝溪、三江、香火四郡。

    小镇依旧属于槐黄县。

    袁县令如今顺势高升为青瓷郡郡守,龙窑督造官曹督造依旧是原先官职,不过礼部那边悄悄修改了督造官的官品,与一地郡守相当,所以两位上柱国姓氏的年轻俊彦,其实都属于升官了,只是一个在明处,一个名声不显而已。

    龙州刺史是一个大骊官场的外人,来自藩属黄庭国,名叫魏礼,寒族出身,在黄庭国官品不过是正四品的小小郡守,结果到了大骊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这让大骊庙堂十分意外,事后有小道消息流传京城,据说是大骊吏部尚书钦点的人选,所以也就没了争执,这等破格提拔藩属官员升任大骊地方重臣的举动,不合礼制?反正皇帝陛下都没说话,礼部那边也没折腾,谁敢蹦?,真当关老尚书是吃素的?能够与崔国师据理力争还吵赢了的大骊官员,没几个。

    除了官场变化,州郡县三位城隍爷也都有了定数,郡县两城隍都是两大邻州举荐出来的当地英灵,虽说早早在大骊礼部那边记录在册,是各地文庙、城隍和山水神?的候补,但是一般情况下,注定不会有太好的位置给他们,此次莫名其妙就任龙州辖境城隍,都属于得了个令人艳羡的肥差事。

    而作为神位最高的龙州第一任州城隍,这位城隍爷的水落石出,也在大骊官场闹出不小的动静,不少中枢重臣都在看袁曹两大上柱国的笑话。

    因为州城隍不是两大姓氏举荐人选,而是绣花、冲澹两江交汇处一个名为馒头山的小祠庙小土地。

    阮邛缓缓道:“吴鸢远离大骊本土,未必是坏事。”

    董谷不太清楚大骊庙堂内幕,便不敢妄言什么。

    不过吴鸢的离去,董谷这边还是有些遗憾,因为这位年轻太守十分会做人,与龙泉剑宗打交道的方式,也让董谷很欣赏。

    好在担任宝溪郡的新郡守,名为傅玉,是当年跟随吴鸢最早进入小镇县衙的佐官,文秘书郎出身,直到此人从幕后走到前台,许多已经共事多年的同僚才惊讶发现,原来这位傅郡守竟然是大骊豪阀傅氏的嫡长房出身,傅氏是那些个上柱国姓氏之外的豪族。

    傅玉升为宝溪郡郡守后,很快就拜访了龙泉剑宗,董谷与之相谈甚欢,也算一桩不大不小的好事。

    阮邛说道:“以后山头这边的迎来送往,你别管了,这种事情你只要不推掉,就一辈子都忙不完,那还怎么修行?龙泉剑宗的立身之本,不是如何会做人。”

    阮邛看了眼董谷,后者有些战战兢兢,大概是误以为自己对他这个大弟子不太满意。

    阮邛难得有个笑脸,“我收你为弟子,不是让你来打杂的。修行一事,分山上山下,你如今算半个粘杆郎,每次在山头这边遇到小瓶颈,不用在山上耗着,借此机会出去历练,平时主动与大骊刑部那边书信往来,如今宝瓶洲世道乱,你下山之后,说不定可以捎带几个弟子回来。下一次,你就与刑部那边说好,先去走一趟甘州山地界,不管怎么说,风雪庙那边的关系,你还是要笼络一下的。”

    董谷如释重负,点了点头。

    对这位师父,心中充满了感激。

    师父的三言两语,既是为他减轻压力,又有传道深意,更关键的,是等于变相让自己获得风雪庙修士的认可。

    阮邛突然拿起筷子,拍掉女儿想要伸向最后一块红烧肉的筷子,“留点给董谷。”

    阮秀这会儿已经盛了不知道第几碗饭了。

    董谷不敢笑。

    阮邛对董谷说道:“那十二位记名弟子,你觉得如何?”

    董谷便一一讲述十二人的天赋和性情优劣。

    阮邛望向自己闺女。

    阮秀刚夹起一大筷子菜,轻轻抖了抖,少夹了些。

    阮邛瞅着差不多已经见底的菜碟,干脆就将菜碟推到她跟前。

    阮秀笑了笑,问道:“爹,今儿怎么不喝酒?”

    阮邛摇摇头,突然说道:“以后你去龙脊山那边结茅修行,记得别与真武山修士起冲突就是了。再就是不管遇到什么怪事,都不用惊讶,爹心里有数。”

    阮秀点点头。

    阮邛又问了些大骊近况。

    龙泉剑宗拥有宝瓶洲最详实的山水邸报,是大骊朝廷亲自制定,定期送往龙泉郡披云山和神秀山两处。

    阮邛没来由说道:“其实当年我最想要收取的弟子,是那个刘羡阳。”

    董谷听说过此人。

    与泥瓶巷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

    差点死在了正阳山搬山老猿手下。

    为此刘羡阳和陈平安算是与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结下了死仇。

    许氏当初将已经建好的仙家府邸贱卖给大骊朝廷,未尝没有忌惮陈平安的意思。后来清风城许氏又见风使舵,做了些亡羊补牢的举措,将一位嫡女远嫁给上柱国袁氏的一位庶子,还出钱出力,帮助袁氏子弟掌控一支边关铁骑。

    毕竟没有人能够想到那位泥瓶巷少年,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阮邛和董谷不过是象征性吃了几筷子饭菜。

    然后师徒二人开始散步。

    董谷轻声道:“魏山神又举办了一场夜游宴,包袱斋遗留在牛角山渡口的铺子重新开张了,售卖之物,都是山水神?和各地修士的拜山礼。”

    阮邛笑道:“看来落魄山那边很缺钱。”

    相较于金丹境界的董谷,阮邛不但是玉璞境,更是坐镇圣人,所以看得更加高远透彻,魏檗此次破境,属于没有瓶颈的那种。准确说来,是魏檗跻身上五境的瓶颈,早就被人打破了,而且破得极为巧妙隐蔽,阮邛也是长久观察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魏檗追求的,是唾手可得的玉璞境,更加无瑕,而不是能否破境。

    所以说那人在棋墩山的那一记竹刀,很准。

    阮邛心中惆怅不已。

    一般意义上的大剑仙,他们的剑术高低,剑意多寡,其实境界稍逊一筹的上五境剑修,勉强还能看得到大致的差距。

    可是有些人的有些出剑,真是需要很多年之后才能看出力道。

    力极大却不显。

    归根结底,可能剑还是要落在人心上,才见功力。

    阮邛希望将来哪天,龙泉剑宗能够出现这么一位剑修,哪怕晚一点都无所谓。

    董谷很快告辞离去。

    阮邛眺望远方。

    北岳地界,作为大骊的龙兴之地,魏檗这位北岳山神,宝瓶洲唯一能够与之抗衡的山水神?,不在中岳,而是南岳,一位女子山神。

    如今大骊中岳,即是朱荧王朝的旧中岳,山岳正神依旧,可谓因祸得福,成为如今宝瓶洲的一洲中岳。

    墨家游侠,剑修许弱,如今还坐镇山头,跟那位中岳神?毗邻而居。

    阮邛盯着的,是新西岳甘州山,由于距离风雪庙不算远,加上甘州山一直不属于任何王朝的五岳之列,所以阮邛此行,是最轻松的,所以这位宝瓶洲第一铸剑师,还顺便去了趟风雪庙与师门前辈和师兄弟们叙旧,这其实就是大骊新帝故意送给龙泉剑宗一桩扶龙功勋。

    相较于许弱那边的暗流涌动、杀机四伏,阮邛的无事一身轻,反观大骊新东岳碛山那边,那就是打得昏天暗地了,大骊大部分头等供奉,人人皆是金丹元婴地仙,光是在那场大骊敕封山岳大典期间,就有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各国修士,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试图杀上山去,宰了大骊使节,最后连那“金泥银绳、封之印玺”的新帝敕封文书,差点都给一位敌对元婴修士打得粉碎,击退那些修士之后,大骊供奉也伤亡惨重。

    随后大骊礼部右侍郎代天巡狩,又是一场摆明了是陷阱的围杀之局,依旧还有一拨各个覆灭之国的众多修士入局,慷慨赴死,这导致新东岳碛山一带,方圆千里,灵气絮乱至极,之后又有零星的修士动乱,不过碛山总算在一路坎坷中成为了大骊新东岳,坐镇神?是大骊旧五岳中的一尊。

    比这敕封五岳更大的一件事情,还是大骊已经着手在宝瓶洲南部选址,建造陪都。

    宋集薪就封王藩于老龙城,等到陪都建成,在宗人府谱牒上名为宋睦的宋集薪,便会遥掌陪都。

    几个选址之一,就是朱荧王朝的旧京城,好处是无需消耗太多国力,明面上的坏处是距离观湖书院太近,至于更隐蔽的庙堂忌讳,自然是有些人不太希望新藩王宋睦,凭借陪都和老龙城的首尾呼应,一举囊括宝瓶洲半壁江山。

    不过最终落址何处,大骊朝廷尚未定论。

    作为大骊首席供奉,阮邛是可以建言的,大骊宋氏新帝也一定会倾听意见,只不过阮邛只会缄默罢了。

    阮秀出现在阮邛身旁。

    这次出山走过一趟风雪庙的阮邛轻声说道:“以前爹小的时候,风雪庙师长们都觉得世道不会变太多,只需要好好修行,所以我们这些晚辈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现在所有老人都在感慨,已经完全看不透短短几十年后,宝瓶洲会是怎样一个光景。秀秀,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阮秀想了想,答非所问,“龙泉剑宗少一座属于自己的洞天福地。”

    阮邛神色凝重起来,以圣人神通隔绝出一座小天地,“有两件事情,第一,当初龙脊山那片斩龙台石崖,一分为三,分别属于我们龙泉剑宗与风雪庙,真武山。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风雪庙负责看管、开采的斩龙台,其实差不多已经是一个空壳子了,爹一直假装没有看到,所以这次拜访风雪庙老祖师,提及此事,祖师只要我不用去管,相当于默认了斩龙台的不翼而飞。所以你去那边结茅修行的时候,一样无须理会此事。”

    “第二件事,就是你所说的洞天福地,其实杨家铺子那边是可以做买卖的,有现成的,但是估计价格会比较难以接受。其实价格还好说,大不了赊欠便是。”

    说到这里,阮邛看了眼女儿,忧心忡忡,“爹还是不太希望节外生枝。”

    说到底,还是不希望阮秀过早入局。

    阮邛所做的一切,从离开风雪庙,以消磨修为的代价担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然后自立山头,被大骊宋氏邀请担任供奉,等等,一切都是为了女儿。

    阮秀却说道:“爹,没问题的,杨老头是哪种脾气,爹你明白吗?”

    阮邛笑道:“爹还真不清楚。”

    除了齐静春,骊珠洞天历史上那么多三教一家坐镇此地的各方圣人,恐怕没谁敢说自己清楚那位老人的想法。

    阮邛当然更不例外。

    阮秀眺望小镇那边,掏出绣帕,捻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道:“很简单,谁更纯粹,谁有希望走得更高,杨老头就押重注在谁身上。我觉得我不算差,所以爹可以去试试看,至于怎么开价,不如就与那位老前辈说,现成的洞天福地,不管多大,我们龙泉剑宗都要了,至于需要阮秀以后做什么,得看阮秀的心情。”

    阮邛疑惑道:“这都行?”

    阮秀眯眼而笑,大概是糕点滋味不错的缘故,心情也不错,拍了拍手掌,道:“试试看嘛。”

    阮邛犹豫了一下,“真这么聊?”

    阮秀点点头。

    她刚要伸手。

    阮邛已经施展圣人神通,悄无声息出现在杨家铺子后院。

    阮秀叹了口气,还想爹带些糕点回来的。

    不到半炷香功夫,阮邛就一脸古怪地返回神秀山这边,看着自己这个闺女,摇摇头,感慨道:“难道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与杨老头做生意的话,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甚至比世间任何山水誓言更稳妥,那就是这位老前辈说出口的言语,做得准,不用有任何怀疑。

    阮秀瞥了眼天幕,心想若是掉些糕点下来就好了。

    位于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在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战九境武夫两件大事后,对于练气士而言,不过就是稍稍喘了口气的功夫,便迎来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骊宋睦,作为当今大骊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为宋氏最为煊赫的一位权势藩王,正好就藩于老龙城。其余先帝之子,也有各自获得藩王称号,不过全是三字王,离开大骊去往各大覆灭之国,列土封疆,只是远远不如宋睦这位一字并肩王,这般风光到吓人的地步。

    这对于自由散漫惯了的老龙城而言,本该是一桩噩耗,可是苻家在内几大家族,好像早就与大骊朝廷通气过了,非但没有任何反弹抵触,反而各自在老龙城以北、朱荧王朝以南的广袤版图上,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且相较于以前的各自为阵,界限分明,如今老龙城几大族开始相互合作,例如范家就与孙家关系紧密,无论是谁与谁一起打算盘挣钱,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些老龙城大族的商贸路线,都有大骊帮忙开道,只要手持太平无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骊铁骑、宋氏藩属国寻求帮助。

    所以当苻家让出半座老龙城内城,作为宋睦的藩王府邸,已经没有人感到奇怪。

    不过作为一洲枢纽重地的老龙城,起先生意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少将老龙城当做一块世外桃源和销金窝的练气士,也悄悄离开,静观其变,但是随着南边大洲的桐叶宗、玉圭宗先后表明态度,老龙城的买卖,很快就重返巅峰,生意昌隆,甚至犹有过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龙城后,并未改变任何现状,诸多修士便纷纷返回城中,继续享乐。

    这天一位脱了藩王蟒袍的年轻人,离开藩邸,带着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药铺。

    没有任何扈从,因为不需要。

    年轻人袖子里蜷缩着一条头生犄角的四脚蛇。

    更何况老龙城苻家家主,就等于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经关门有几年的药铺那边,刚刚重新开张,铺子掌柜是位老人,还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话,身边跟着个好似痴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红齿白,就是眼神涣散,不会说话,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凉,身边的婢女稚圭,姿容愈发出彩。

    当主仆二人跨过药铺门槛,那位老掌柜初来驾到,没认出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哥的身份,笑问道:“可是买药?客人随便挑,价格都写好了的。”

    宋集薪皱了皱眉头,瞥了眼这个老人一眼,便开始挑选药材。

    稚圭自己从药铺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老人笑了笑,这俩小家伙,还真不见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整个宝瓶洲都敢横着走,当然前提条件是跟在那位白衣少年的身边。

    这位老掌柜,正是在彩衣国胭脂郡谋划不成的琉璃仙翁陈晓勇,非但没有取得金城隍沈温所藏的那枚城隍爷天师印,还差点身死道消,差点连琉璃盏都没能保住。所幸国师大人和绿波亭,双方都没计较他这点疏漏,这也正常,崔大国师那是志在吞并一洲的山巅人物,哪里会介意一时一地一物的得失,不过当那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处后,琉璃仙翁还是被坑惨了,怎么个凄惨,就是惨到一肚子坏水都给对方算计得点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这位姓崔的“少年”,是大骊所有南方谍子死士的负责人。

    宋集薪心湖起涟漪,得到那句话后,开始走向药铺后院。

    刚掀起竹帘,琉璃仙翁赶紧说道:“客人,后边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想了想,笑容尴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转头望向门口那边,“不一起?”

    稚圭转头笑道:“我就算了。”

    她这辈子只怕三个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不在这座天下了,最后一个的半个,就在后院那边。

    宋集薪便独自去了后院,走大门打开的正屋那边,脚步轻缓,入门之前,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够活到今天,是屋子里边的那个人,与叔叔宋长镜,一起做出的决定。

    至于他那个娘亲和皇帝“兄长”,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谱牒上重录又抹掉的。

    跨过门槛。

    白衣少年仿佛将这间正屋大堂当做了书房,八仙桌上摊开一幅雪夜栈道行骑图》,白描细微,却又有写意气象,可谓神品。

    还翻开了一本私家书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义小说,以青铜小兽镇纸压在书页上,多有朱笔批注。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见国师。”

    崔东山趴在桌上,双脚绞扭在一起,姿态慵懒,转头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镇一晃多年,总算又见面了。”

    宋集薪毕恭毕敬说道:“若非国师开恩,宋集薪都没有机会成为大骊宗室,更别谈封王就藩老龙城了。”

    崔东山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你和赵繇,其实齐静春都有馈赠,赵繇呢,为了活命,便与我做了桩买卖,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还不好说。至于你,是齐静春留给你的那些书籍,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懒得翻,其实齐静春将儒、法两家的读书心得,都留在了那些书里边,只要你诚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齐静春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对你期望不低,外儒内法,是谁做的勾当?若是你得了那些学问,你叔叔与我,可能就会让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东山点点头,“心性是要比赵繇要好一些,也怪不得赵繇当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东山指了指条凳。

    宋集薪端坐长凳上。

    崔东山始终趴在桌上,就像是与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当,先帝当初建造廊桥的手段,见不得光,毕竟死了那么多大骊宋氏的龙子龙孙,宋煜章这个督造官,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赶紧与你划清界线,好好在礼部颐养天年,反而真把你这位皇子当做了自己的私生子,这如果还不是找死,还要怎么找?”

    宋集薪腮帮微动,应该是微微咬牙。

    崔东山哈哈大笑,啧啧道:“你宋集薪心大,对于坐不坐龙椅,目光还是看得远,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放下一个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双手握拳,默不作声。

    崔东山笑问道:“马苦玄对你的婢女纠缠不清,是不是心里不太痛快?”

    宋集薪点点头,“我知道稚圭对他没有想法,但终究是一件恶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势允许我杀了马苦玄,我会亲手宰掉这个杏花巷的贱种。”

    崔东山摆摆手,微笑道:“贱种?别说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你这大骊宋氏子孙,所谓的天潢贵胄,在马苦玄眼中,才是贱种。何况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马苦玄的,除此之外,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练气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谓的形势,可能越往后拖,你就越没有。”

    宋集薪摇头道:“锋芒太盛,物极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难改,反正就不需要与他捉对厮杀。世间杀人,拳头之外,还有很多。”

    马苦玄在朱荧王朝,连杀两位金丹剑修,一次是步步为营,戏耍对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选择以层出不穷的压箱底手段,硬撼对手。

    马苦玄在先后两场厮杀中展露出来的修道资质,隐约之间,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宝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认殊荣的天之骄子,数百年间,只有两个,一位是风雷园李抟景,一位是风雪庙魏晋。

    李抟景若非为情所困,山上一直有个传言,一旦被他跻身玉璞境剑修之后,有机会顺利跻身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到时候神诰宗都压制不住风雷园,更别提一座正阳山了。所以李抟景当年的恩怨情仇,其实内幕重重,绝对不止是正阳山牵扯其中。只不过这些真相,随着李抟景兵解离世,皆成过眼云烟。风水轮流转,被李抟景一人一剑压制许久的正阳山,终于扬眉吐气,开始反过来稳稳压了风雷园一头,若非新园主黄河开始闭关,让各方势力不得不等待他出关,只有一个刘灞桥苦苦支撑的风雷园,应该早就被正阳山那拨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老剑修们,一次次问剑风雷园。

    崔东山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没有任何急躁。

    他从来不觉得当了大骊藩王,就有资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杆,事实上哪怕换了件衣服,坐了龙椅,也一样。

    崔东山望向屋外,没来由说道:“在笼子里出生的鸟雀,会以为振翅而飞是一种病态。”

    “鸡啄食于地,天空有鹰隼掠过的身影一闪而过,便要开始担心谷米被抢。”

    宋集薪细细咀嚼这两句言语的深意。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谈这些有的没的,这次前来,除了散心,还有件正经事要跟你说一下,你这个藩王总不能一直窝在老龙城。接下来我们大骊的第二场大仗,就要真正拉开序幕了。你去朱荧王朝,亲自负责陪都建造一事,顺便跟墨家打好关系。一场以战养战的战争,如果只是止步于掠夺,毫无意义。”

    宋集薪轻声问道:“敢问国师,何谓第二场?”

    崔东山笑道:“没有修复和重建能力的破坏,都是自取灭亡,不是长久之道。”

    宋集薪很聪明,有些理解这位国师的言下之意了。

    崔东山继续道:“大骊铁骑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旧有规矩、王朝法统,这只是马背上的战场。接下来,翻身下马的大骊武夫,如何将我们的大骊律法颁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规是死的,就摆在那边,所以关键在人,法之善恶,半在文书半在人。北边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这位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间的一场考验,别把大骊关老爷子在内的那拨上柱国当傻子,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着你们俩呢。”

    宋集薪沉声道:“谢过国师点拨。”

    崔东山笑了笑,“知道为何先帝明明属意你来当皇帝,他却在去世之前,让你叔叔监国?非要摆出一副皇位以兄传弟的架势?”

    宋集薪脸色微变。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长镜,现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动,脸色泛白。

    崔东山说道:“当皇帝这种事情,你爹做得已经够好了,至于当爹嘛,我看也不差,最少对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内心深处怨恨那位太后有几分,新帝不一样有理由怨恨先帝几分?所以宋煜章这种事情,你的心结,有些可笑。可笑之处,不在于你的那点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规矩,你真以为杀他宋煜章的,是那个动手的卢氏遗民,是你那个将头颅装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亲?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依靠形势,去杀一个好似天命所归的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国师教诲,宋集薪受教了!”

    崔东山斜瞥他一眼,说道:“齐静春留给你的那些书,他所传授学问,表面看似是教你外儒内法,事实上,恰好相反,只不过你没机会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发。

    崔东山摆摆手。

    宋集薪站起身,告辞离去。

    与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东山来到门槛那边坐着,打着哈欠。

    那位被他随手拎在身边一起逛荡的老掌柜,跑到院子中,谄媚问道:“崔仙师,那人真是大骊藩王宋睦?”

    崔东山说道:“那小子骗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一脸尴尬,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崔东山挥挥手,“继续当你的掌柜去。”

    琉璃仙翁赶紧离开院子。

    崔东山换了个姿势,就那么躺在门槛上,双手作枕头。

    当年彩衣国胭脂郡一事,只是众多谋划中的一个小环节。

    以入魔的金城隍作为线头,牵动彩衣国,是明面上的小小谋划之一,他和老王八蛋的真正所求,更加隐蔽,他是要用一种合乎规矩和大道的婉转手段,放出白帝城那个被天师符?压胜千年的那个可怜家伙,如今应该是叫柳赤诚了,暂时不得不依附在一个书生魂魄中。这个人情,对方不想还,也得还。至于什么时候还这个恩情,就看崔东山什么时候找他柳赤诚了。

    宝瓶洲这盘棋局上,还有很多这样不为人知的妙手。

    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妙手,正常下棋罢了。

    例如青鸾国那边,老东西相中的柳清风和李宝箴,还有那个韦谅,三人在一国之地所做之事,就意义深远,甚至有可能将来的影响,都要超出宝瓶洲一洲之地。只不过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后,率先明白意义所在的,反而可能还是那个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风。

    偏居一隅,百余年间,做了那么多的琐碎事情。

    崔东山有些时候也会扪心自问,意义何在,如果听之任之,山崩地裂,换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于吃够了教训,最终结果,会不会反而更好?

    崔东山睁大眼睛,望着头顶咫尺之地的那点风景。

    随波逐流的,是绝大多数的世人。

    再聪明一点,为人处世,喜欢走捷径,寻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门,万事求快,越快达成目的越好。这没什么错,事实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殊为不易。

    只不过就如先贤所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贤又说,世之奇伟瑰怪,种种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人迹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见壮观。

    崔东山叹了口气。

    世间万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后都是“没劲”两个字。

    被陆沉从棋盘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马苦玄。

    十境武夫宋长镜。

    风雪庙剑仙魏晋。

    朱荧王朝那位因祸得福、身负残余文武国运的年轻剑修。

    破而后立、梦中练剑的刘羡阳。

    书简湖那个秉性不改只是变得更加聪明、更懂规矩运转的顾璨,绝对有机会成为一位比刘老成还要老成的真正野修。

    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

    阮秀。

    风雷园黄河。

    神诰宗精心呵护、祁真亲自栽培的那枚隐藏棋子。

    福缘深厚的谢灵。

    还有一些尚未脱颖而出或是名声不显的年轻人,都有可能是未来宝瓶洲汹汹大势的中流砥柱。

    崔东山坐起身,又发了一会儿呆,继续去八仙桌那边趴着。

    视线转移,桌上那那本摊开的江湖演义小说,是当年从大隋山崖书院带出来的,崔东山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翻看几页,批注几句。

    当下摊开书页上,其中写书人有写到“提剑摄衣,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一句,便有他这位翻书人的朱笔批语,“真乃剑仙风采也”。

    崔东山挪开镇纸,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捻起书页轻轻翻过,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语文字,不忘赞扬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东山抬起头,旁边房间那边站着一个浑浑噩噩的无知稚童。

    崔东山笑眯眯绕过八仙桌,弯下腰,摸着小家伙的脑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长大呀。”

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

    陈平安从溪涧收回脚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许灰烬散落。www.uu234.ccwww.uu234.cc

    当初陈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门神通禁锢,这是因果缠绕被彻底震散后的余烬。

    齐景龙作为即将破境的元婴剑修,点评河谷刺杀一役,也用了“凶险万分”一语,这门佛家神通,可能就占了一半。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掬水洗了把脸,望向水中倒影的面容,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的细密胡茬,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徐远霞那种大髯汉子。

    陈平安伸手入水,摊开手掌,轻轻一压,溪涧流水骤然停滞,随即便继续流淌如常。

    陈平安转换手势,手掌画圈旋转,脚边溪水漩涡越来越大,只不过陈平安很快就停下动作,溪水再次趋于平静。

    以前跟张山峰一起游历,见过那年轻道士经常自顾自比划,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陈平安便学了些皮毛架势,只不过总觉得不对劲,这其实挺奇怪的,要说拳法强弱,一百个张山峰都不是陈平安的对手,何况陈平安学拳一事,历来极快,就像当初在藕花福地,种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龙,陈平安看过之后,自己施展出来,不光形似,亦有几分神似,可是张山峰的拳法,陈平安始终不得其法。

    陈平安这会儿也未深思,只当是张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的道人,一种独门养气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诀。

    最底层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称为武把式,就是因为只会点拳架、路数,不得真意,归根结底,真正的讲究和门道,还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行走路线,再深处,就是神意二字,那又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同一拳种,拳意又有诸多偏差,同一个师父同样的一部拳谱,却可能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这与世人看山看水看风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才会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桩,缓缓舒展筋骨。

    炼出一颗英雄胆,是六境关键所在。

    所谓的英雄胆,不是实物,而是那一口纯粹真气与武夫魂魄的修养之所,意义之大,有点类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陈平安先前说自己距离破境,只差了两点意思,如今有了一颗英雄胆,就只剩下最后一点意思了,事实上陈平安的体魄坚韧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诚的拳头打熬,与朱敛的切磋,天劫雷云里的淬炼,加上远游路上的那么多次厮杀,当然还有孜孜不倦的练拳,点点滴滴,都是一位纯粹武夫的外在修行。

    但是这一点,极有可能就是大瓶颈,距离跻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堑。

    不过陈平安不着急,瓶颈越大越好,争夺最强六境的机会就越大。

    最强二字,陈平安以前几乎从不去想,当年的最强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楼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锤炼出来的,跟陈平安想不想要,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落在了十境武夫的崔诚手上,是你陈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吗?

    陈平安的心路根本脉络之一,其中一条线的一端,便是姚老头所说的“该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别想”,概括起来,无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块佛家匾额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来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会被陈平安视为天经地义的道理,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陈平安在漫长岁月里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例如老龙城的武运,就被陈平安打退,而且是接连两次。还有陈平安几乎从不愿意主动进入洞天福地寻觅机缘,喜欢“捡破烂发小财”。

    如世人见溪涧,往往只见流水潺潺,不见那河床。

    陈平安曾经也不例外,这是陈平安在北俱芦洲这趟游历途中,不断观人观道、修行问心之后,才开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很难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终提纲挈领的学问,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重新坐在溪涧旁边。

    看了看南边。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便笑了起来。

    做了一个敲板栗的手势。

    不知道裴钱如今在学塾那边读书如何了。

    一艘来自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龙泉郡牛角山缓缓停岸。

    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身边跟随一位散发金丹气象的护道人。

    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剑湖元婴剑修荣畅。

    当渡船进入宝瓶洲地界后,隋景澄就经常离开屋子,在船头那边俯瞰别洲山河。

    脚下就是那座大骊王朝。

    荣畅先前在进入从洞天降为福地的龙州版图后,远观一眼披云山,感慨道:“山水气象惊人,不愧是一洲北岳。”

    北俱芦洲也有诸多五岳,只是相较于这座横空出世的披云山,仍是逊色远矣。

    听闻北岳山神魏檗,即将破境跻身上五境,荣畅更是唏嘘不已,山岳神?坐镇自家地盘,相当于圣人坐镇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来看待的,魏檗一旦跻身玉璞境修为,大骊就等于拥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战力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大骊国运,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灵气、文武气运,可以因此而愈发稳固。

    按照隋景澄的说法,魏檗与那位前辈,关系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数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显得格外瞩目。

    渡船今夜会在此处停留一天,明晚才启程,方便北俱芦洲乘客游览这座破碎坠地的旧洞天,据说牛角山就有仙家店铺刚刚开张,至于能否捡漏,各凭财力和眼力。但是披麻宗渡船负责人也明确告之所有乘客,到了这宝瓶洲北岳地界,再不是北俱芦洲,而且龙泉郡还有风雪庙出身的圣人阮邛坐镇,规矩森严,不可以肆意御风御剑,任何人在下船之后惹出的麻烦,别怪披麻宗袖手旁观。

    渡口处,出现了一位风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边垂挂一枚金色耳环,面带笑意,望向隋景澄和荣畅。

    他身边不断有灵雀萦绕,隐约之间又有霞光流淌。

    荣畅看不出对方深浅,那么身份就很明显了,整个宝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轻声问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将那些飞雀轻轻赶走,然后微笑点头道:“飞剑传讯我已收到,就过来迎接你们。”

    荣畅有些讶异。

    哪有这么客气热络的山岳神??需要亲自出面迎接他们两人,说到底,他们只算是远道而来的外乡陌生人。

    在之前的宝瓶洲,可能他荣畅一位元婴剑修,有此待遇,并不奇怪,可是在大骊披云山,荣畅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这座昔年是骊珠洞天的地盘,别的不说,就是藏龙卧虎神仙多。

    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南婆娑洲剑仙曹曦,这就有两个了,传闻都是小镇街巷出身。

    所以到了这里,谁也别拿自己的境界说事,笑话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个万福,“有劳魏山神了。”

    魏檗摆摆手,笑容和善,“隋姑娘无需如此客气。接下来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斋,还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说道:“我们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点了点头,施展神通,带着隋景澄和荣畅一起到了落魄山的山脚。

    荣畅又是心中一惊。

    这位大骊北岳正神,跻身上五境应该问题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简直吓人。

    千里山河缩地成寸,被裹挟远游,荣畅发现自己那把本命飞剑竟是没有太多动静。

    魏檗歉意道:“毕竟是陈平安的山头,我不好直接带你们去往半山腰宅邸,劳烦隋姑娘和荣剑仙徒步登山了。”

    山门口那边宅子,一个佝偻汉子鞋也没穿,光着脚就飞奔出来,瞧见了那位幂篱女子后,就懒得再看男人了。

    魏檗介绍道:“这位大风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站在魏檗身边,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与魏檗可以做顿宵夜,就当是帮陈平安待客,为隋姑娘接风洗尘了。吃饱喝足之后,下榻休息也无不可。我家地儿大房间多,莫说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带几位闺阁朋友都不怕……对了,我姓郑,隋姑娘可以喊我郑大哥,不用见外。”

    隋景澄有些措手不及。

    魏檗无奈道:“隋姑娘和荣剑仙,稍作停顿吃顿宵夜,或是马上登山赶路,都没问题。”

    结果隋景澄和荣畅就看到那驼背男人一脚踩在魏檗脚上,笑容不变,“一顿宵夜而已,不麻烦不麻烦。”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还要与魏山神细说,飞剑密信,不便泄露太多。”

    郑大风叹息一声,脚尖在魏檗靴子上重重一拧,魏檗神色自若,对隋景澄说道:“好的。”

    荣畅看得差点额头冒汗,剑心不稳。

    四人一起缓缓登山。

    郑大风压低嗓音,埋怨道:“这么不仗义?”

    魏檗笑道:“先聊正事。”

    郑大风怒道:“兄弟的终身大事,怎的就不是正事大事了?他娘的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魏檗微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画上美人也多情。”

    郑大风哀叹一声,“终究是差了点意思啊。”

    魏檗拍了拍郑大风肩头,安慰道:“一表人才,还怕找不到媳妇?”

    郑大风一肘打在魏檗身上,“这种话换成陈平安来说,我觉得自己底气十足,你?”

    隋景澄登山之时,环顾四周,心神沉浸,这里就是前辈的家啊。

    荣畅则有些摸不着头脑,猜不透那驼背汉子的来历,分明是大道断绝、半个废人的纯粹武夫,为何与魏檗如此熟稔?关键是两人也没觉得半点不对?

    隋景澄放缓脚步,有一位年轻女子从山上练拳下山,拳桩有几分熟悉,隋景澄便开始仔细打量起对方的相貌,还好,漂亮,又没那么漂亮。

    郑大风笑着打招呼道:“岑妹子啊,这么晚还练拳呢,实在是太辛苦了,郑大哥看你都瘦了。”

    岑鸳机只是走桩练拳,置若罔闻,心无旁骛。

    一路下山而去。

    郑大风点头赞赏道:“没关系,眼里没有大风哥哥,是对的,练拳要专心嘛,反正只要心里有大风哥哥,就够够的了。”

    魏檗无奈道:“你就别耽误岑鸳机练拳了。”

    郑大风嗤笑道:“我这是帮她淬炼心境,你不是武夫,懂个屁。这丫头片子每次山顶山脚来回打拳一趟,真正的门槛关隘在哪里?就在我的山脚大门口那边,别看我每次坐在小板凳上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我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暗藏玄机的言语,寻常女子武夫,有几个扛得住?”

    魏檗一脸恍然大悟,点头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荣畅就纳了闷了,这个汉子,就凭此人的那些言语和那种眼神,若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怎的没被人打死?

    还是说遭受重创,武道之路中途崩塌,就是这张嘴招惹祸事?所以才沦为落魄山的看门人?不得不依附陈平安,寄人篱下?

    还是说另有隐情,人不可貌相?

    郑大风乐呵呵道:“你还真别不信,那姓郦的婆姨就没扛住嘛。终有一天,岑鸳机要感谢她大风哥哥的良苦用心,到时候少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在我身上,这一幕画面,真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感人肺腑。”

    魏檗懒得再说什么。

    荣畅这次的剑心不稳,有些明显。

    郑大风愣了一下,转移视线,疑惑道:“荣剑仙,你也有些大道裨益?这不合理啊,我这路数,一般只针对女子的。”

    荣畅笑了笑,“没什么,离乡千万里,方才有些感慨而已。”

    只是荣畅再不敢将那驼背汉子当作寻常人。

    元婴剑修本命飞剑的轻微颤鸣于心湖,一般的武学宗师,如何能够瞬间感知?

    到了半山腰,朱敛已经站在那边笑脸相迎。

    一起进了朱敛宅邸,荣畅便告辞离去,郑大风领着他去了别处入住。

    荣畅丝毫不担心隋景澄会有危险。

    山水神?的气象,看辖境一地的山水便行了。

    魏檗大道必然长远。

    那么一个既能够与刘景龙一见如故的“前辈”,又能够与魏檗关系极好的年轻山主,门风到底是好是坏,不难知晓。

    荣畅和郑大风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位粉裙女童。

    郑大风笑道:“陈丫头,不用故意起来忙活的,宅子保管纤尘不染。对了,这位是来自北俱芦洲的客人,荣大剑仙。”

    陈如初赶紧作揖行礼,“落魄山小丫鬟陈如初,见过荣剑仙。”

    荣畅笑了起来。

    一条文运浓郁的小火蟒?

    又是怪事。

    陈如初掏出一大串钥匙,熟门熟路挑出其中一小串,开了门后,将那串钥匙递给荣畅,然后与这位北俱芦洲剑修仔细说了一遍每把钥匙对应哪扇门,不过还说了下榻入住后,便是大大小小的房门都不锁也没关系,而且她每天会早晚两次打扫房间屋舍,若是荣剑仙不愿有人打搅,也不打紧,需要有人端茶送水的话,她就住在不远处,招呼一声便可以了。一鼓作气说完之后,便安安静静跟随两人一起进了宅子,果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虽说什么神仙府邸的仙气,也没王朝豪阀的富贵气,可就是瞧着挺舒心。

    荣畅没什么不满意的。

    郑大风与荣畅笑道:“朱敛是咱们落魄山的大管家,陈丫头是小管家,有些时候朱敛也要归她管,我反正是特别喜欢陈丫头的。”

    陈如初腼腆一笑。

    荣畅想了想,刚想要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份见面礼,赠送给这个面相讨喜的丫头。

    陈如初已经要告辞离去。

    却被郑大风笑嘻嘻按住小脑袋,她只得停步。

    荣畅拿出来一件小巧可爱的灵器,是一只鎏金竹节熏炉,不贵,可几颗小暑钱还是值的。

    陈如初有些为难,总觉得太贵重了些,仙家器物中蕴含灵气多寡,她还是能够大致掂量出来的。

    郑大风却笑道:“犯什么愣,赶紧收下呀。”

    陈如初双手捧过那小熏炉,然后弯腰作揖致谢。

    荣畅住下后。

    郑大风离开宅子,发现粉裙小丫头还站在门外不远处。

    郑大风笑问道:“陈灵均呢,最近怎么没瞅见他的身影,又上哪儿晃荡了?”

    陈如初轻声道:“最近他在螯鱼背那边闹腾呢,玩心总这么大。”

    如今自家老爷名下的山头可多。

    除了租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的宝?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不说。

    还有落魄山和真珠山。

    后来又买入了距离落魄山很近、占地极大的灰蒙山,包袱斋离去后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搬出的朱砂山,还有螯鱼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如今这六座山头都属于自家地盘了。除了秀秀姐姐她家,龙泉郡就数自家老爷山头最多啦。

    郑大风一语道破天机,“他啊,是见不得裴钱练拳吃苦,加上这么一对比,更觉得自己整天不务正业,心里边不得劲,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跑出去瞎胡闹。”

    陈如初神色黯然。

    裴钱练拳,也太惨了些。

    不比当年老爷练拳好半点。

    备好了药水桶后,每次背着昏死过去的裴钱离开竹楼二楼,事后她都要拎着水桶去二楼清洗血迹。

    地板上,墙壁上,都有的。

    看得她眼泪哗哗流,好几次一边打扫血迹,一边望向那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老前辈。

    可惜老前辈只是装傻。

    郑大风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早点休息去吧,一天到晚忙碌同样的事情,感觉就这么做个百年千年,你也不觉得乏味,便是我都要佩服你了。那个陈灵均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和良心,早他娘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让旁人刮目相看,哪里需要每天在陈平安这边蹭脸,在魏檗那边蹭座位。”

    陈如初愧疚道:“可是我修行太慢了,什么事情都帮不上忙。”

    郑大风叹了口气,“别这么想,落魄山没了陈丫头,人味儿得少一半去。”

    陈如初瞪大眼睛,神采飞扬,“真的吗?”

    郑大风笑呵呵道:“不许骄傲,再接再厉。”

    粉裙女童使劲点头。

    落魄山的山头上,每天跑来跑去最多的,大概就是这个小丫头,独来独往,一个人默默做着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意她。

    可其实谁都在意她。

    在落魄山,卢白象之流,若是在外边吃了大亏,陈平安得知之后,就他那犟脾气,兴许还要与人磨磨蹭蹭,先好好讲一讲道理。

    可若是粉裙女童在山外被人欺负了,你看陈平安还要不要讲道理?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缓缓而行,也没去朱敛院子那边掺和什么。朱敛做事情,陈平安那么一个心细如发的,都愿意放心,他郑大风一个糙汉子粗胚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至于那位拜访落魄山的幂篱美人,郑大风看过了,也就看过了。

    这就像当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光景。

    秋夜月尤高。

    郑大风缓缓下山。

    有些期待将来陈平安下山去与人讲道理啊。

    例如正阳山。还有大骊京城。

    最有趣的地方,是当陈平安决定去的时候,就一定是他的道理,无论说与不说,对方不听也得听的时候了。

    不过郑大风也很期待落魄山之外的那些山头,将来到底会有哪些人入驻其中。

    但是最值得期待的,还是如果有一天落魄山终于开宗立派,会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之前闲聊提及这件事情,他和朱敛、魏檗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笑得很不客气。

    山上小院那边。

    朱敛与魏檗听说过了隋景澄的详细阐述后,多是陈平安的山水历程和一路见闻。

    魏檗收下了那根行山杖,准备由他的披云山寄给崔东山。这比朱敛以落魄山身份寄出,要合适。

    除了行山杖,隋景澄还自己亲笔撰写了一封密信,陈平安交代给她说与那位崔前辈的言语,隋景澄不愿意当面说给朱敛和魏檗。

    并非信不过朱敛和魏檗,只是她的心性使然。

    这一点,她与陈平安确实很像。

    魏檗又收下那封密信。

    隋景澄如释重负。

    接下来在见到那位被前辈说得神乎其神的崔先生之前,她就只需要在一位元婴剑仙大师兄的护送下,安心在宝瓶洲“游山玩水”了。

    不过她打算在落魄山和龙泉郡先待一段时日。

    反正理由很多啊,比如见一见前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逛一逛牛角山渡口的仙家铺子,还有魏山神的披云山怎么可以不去做客?这儿当年可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不需要慢慢走上一走?甚至可以先去北边的大骊京城看一看,再乘坐长春宫渡船返回牛角山渡口,就又可以在这边歇一歇脚。

    隋景澄被一位长得粉雕玉琢可爱女童,领着去了宅子。

    魏檗先去了趟披云山,寄出行山杖和密信,然后返回朱敛院子这边。

    朱敛在缓缓踱步,思量着事情。

    魏檗没有打搅,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打个比方,山水神?的修为,是可以用金身来直观显露的,修士修为,则以气府积蓄的灵气多寡来衡量。

    那么在魏檗看来,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魔教教主卢白象,女子剑仙隋右边,当然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而且也都站在了藕花福地的人间巅峰,可若是只说心境,其实都不如朱敛“圆满无瑕”、“凝练周密”。出身于钟鸣鼎食的顶尖富贵之家,一边悄悄学武,一边随便看书,少年神童,早早参加过科举夺魁,耐着性子编撰史书,官场沉寂几年后,正式进入庙堂,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很快就算光耀门楣,后来转去江湖,浪迹天涯,更是风采绝伦,嬉戏人生,还见过底层市井江湖的泥泞,最终山河覆灭之际,力挽狂澜,重归庙堂,投身沙场,放弃一身举世无敌的武学,只以儒将身份,独木支撑起乱世格局,最终又重返江湖,从一位贵公子变成桀骜不驯的武疯子。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朱敛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旧对什么都兴趣不大的原因,对于朱敛而言,天下还是天下,不过是一座藕花福地变做了版图更大的浩然天下,可人心还是那些人心,变不出太多花样来。

    简而言之,朱敛从来就没真正起劲来。

    隋右边会希冀着以剑修身份,真正飞升一次。

    魏羡会帝王心性,野心勃勃,纵横捭阖,试图重新崛起,想要比一位福地君王掌握更多的兵马和权势。

    卢白象会希望从一走新江湖起步,慢慢积攒底蕴,最终开宗立派,有朝一日脱离落魄山,自立门户,以纯粹武夫身份傲视山上神仙。

    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

    朱敛呢。

    无欲无求。

    朱敛的心境,其实早已大道无拘束。

    说句难听的,朱敛撕下当下那张脸皮,靠脸吃饭都能把饭吃撑。何况朱敛对于琴棋书画从未上心,便已经如此精通。

    说句好听的,堪称惊才绝艳的朱敛,学那隋右边转去修行,一样可以境界一日千里,破境如破竹。

    朱敛回过神,停下脚步,笑了笑,“不好意思,想事情有点出神了。”

    魏檗给他倒了一杯茶,朱敛落座后,轻轻拧转瓷杯,缓缓问道:“秘密购买金身碎片一事,与崔东山聊得如何了?”

    这是朱敛、魏檗和郑大风商议出来的一桩关键秘事,莲藕福地一旦成为落魄山私家产业,跻身中等福地之后,就需要大量的山水神?,多多益善,因为人间香火,是落魄山不用开销一颗雪花钱、却对一座福地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但是金身碎片一物,与大骊朝廷直接牵扯,哪怕是魏檗来开口,都绝非好事,所以需要崔东山来权衡尺度,与宝瓶洲南方仙家山头来做一些桌面下的买卖,大骊朝廷哪怕洞悉此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落魄山来说,这就够了。

    魏檗说道:“还在等。”

    魏檗突然笑了起来,“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后,你家少爷的那位学生,原先七八分气力,会变得卯足了劲,愿意花十二分精力来应付我们了。”

    朱敛点点头,“崔东山此人,我们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对于崔东山,朱敛还是十分忌惮。

    因为双方算是一路人。

    朱敛绝不会因为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那份复杂关系,而有半点掉以轻心。

    再就是郑大风那边说了,近期将会有一位精通福地运转规矩的人物,莅临落魄山。

    这也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谷雨钱没有多出一颗,但是此人每多说一份福地内幕,本就等于为落魄山节省一笔谷雨钱。

    先前孙嘉树亲自登山。

    极有诚意。

    老龙城孙家愿意拿出三百颗谷雨钱,只定期收取利息,莲藕福地的未来收益,他孙嘉树和家族不用任何分成。

    范家同样会拿出三百颗,亦是如此。不是范氏家主,而是一个名叫范二的年轻人,会作为借钱人。

    不过两家还有许多各自不同的详细诉求,例如孙嘉树提出一条,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内,必须为孙家提供一位挂名供奉,远游境武夫,或是元婴修士,皆可。为孙家在遭遇劫难之际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废。再就是孙家打算开辟出一条渡船航线,从南端老龙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骊京畿之地的长春宫作为终点,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帮忙在大骊朝廷那边稍稍打点关系。

    哪怕加上这些需要双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条件,这次孙嘉树借钱,只收取利息,虽说保证可以让老龙城孙家旱涝保收。

    但是如今宝瓶洲属于天翻地覆的格局,蕴含着无数的生财机遇,孙家几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绝对不属于最佳选择。真正的生意经,应该是让钱生脚,与其余几大家族那样,落在观湖书院以南、老龙城以北的广袤地带,利滚利,钱生钱。按照如今逐渐明朗的形势,孙氏不但同样稳赚不赔,还可以与大骊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骊吞并一洲,这种隐性的付出,就会帮着后世孙氏子孙拓宽财路。

    朱敛突然说道:“包袱斋那边的铺子开张后,不出意外的话,大骊新帝会主动给你送来一笔金精铜钱,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云山只管收下便是,免得让年轻皇帝多想,聪明人一闲下来,就喜欢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过事先说好,关系归关系,买卖归买卖,还是我们落魄山与你披云山低价购买。”

    魏檗笑道:“当然。”

    然后补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价’两个字,就更好了。”

    魏檗从隆重举办第二场夜游宴,到牛角山开设自家包袱斋,除了挣点昧良心的神仙钱之外,其实……还有再挣一笔昧良心金精铜钱的用意。

    既然北岳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钱来帮助破境了,大骊朝廷岂会坐视不理?甚至可以说,如今的大骊新帝,比宝瓶洲任何一人,都要更加希望魏檗能够顺利跻身上五境!动静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圆千里祥瑞齐出的天大气象。这意味着什么?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庆贺!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岳山神。

    可魏檗又是大骊龙兴之地的山岳神?,属于重中之重的存在,因为大骊京城就在魏檗这尊神?的眼皮子底下。

    那么如何巧妙拉拢“前朝旧臣”魏檗,很容易成为大骊新帝的一块心病,久而久之,双方若无沟通,就会变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么就需要魏檗和披云山,给一个台阶,让大骊朝廷可以顺势走下来,还要走得舒服,不生硬。

    所以当初朱敛和郑大风提及此事,为何魏檗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

    因为当时小院在座三人,一个比一个会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犹豫了一下,“就不问我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况?”

    朱敛摆摆手,“不用告诉我。可以说的,我们三人早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方便说的,我们三人之间也无需谁问谁答,毫无意义的事情。”

    魏檗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敛赶紧勾肩搭背,双手举起茶杯,笑容谄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饮尽杯中茶后,魏檗笑道:“可惜大风兄弟没在。”

    朱敛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做人这一块,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没有异议。

    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

    这个便宜是白占朱敛的。

    从这老厨子身上占点便宜,下棋也好,做买卖也罢,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搅你做宵夜了。”

    朱敛点了点头,叹息一声,“一开始的时候,我是硬气的,这会儿我有些心虚了,以后我家少爷返回落魄山,我估摸着需要去你那边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灾乐祸,一闪而逝。

    朱敛起身去开门。

    那边有个双臂颓然下垂的黑炭丫头,在用脑袋敲门。

    应该是她没喊醒那位骑龙巷右护法的缘故。

    朱敛开了门,裴钱摇摇晃晃跨过门槛,颤声道:“老厨子,我睡不着,与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敛关了门,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裴钱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屁股开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么睡不着,是硬生生疼醒的,是无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以前说什么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敌,这会儿不就应验了?轻飘飘的被褥,盖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敛问道:“不饿?吃顿宵夜?快得很。”

    裴钱摇摇头,病恹恹道:“么得胃口。”

    朱敛又问,“有心事?”

    裴钱嗯了一声,却也不开口。

    朱敛问道:“是欠债越来越多,心烦意乱?”

    裴钱点头,闷闷道:“老头儿说我还有几天才能破三境,到时候就勉强可以有一段光阴来抄书了,不过也没几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脚不利索,烦死个人。”

    朱敛只是听黑炭小丫头说话,他不插嘴。

    裴钱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只大玉盘,“以前吧,在骑龙巷那边总想着哪天嗖一下,师父就回家了,这会儿我又想着师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给师父知道我那么多天没抄书了……一生气一发火就把我赶出师门了,咋办?”

    小丫头皱着脸,噘着嘴,眼眶里泪花盈盈,委屈道:“师父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儿,就不要过我一次的。老厨子你想啊,师父是什么人,草鞋穿破烂了,都会留下来的,怎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会儿,我还不懂事,师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现在我懂事了,如果师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会要我了。”

    朱敛轻声问道:“是怕这个?所以一直不敢长大?”

    裴钱艰难抬起手肘,抹了把脸,“怎么能不怕嘛。长大有什么好的嘛。”

    其实关于抄书一事,朱敛对裴钱有过解释,她肯定是听进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钱没办法说出口的,死死压在她心底的。

    朱敛大致猜得出来,却没有说破。

    当年陈平安曾经对裴钱亲口说过,他真正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个曹晴朗。

    那会儿,陈平安对于性情在另外一个极端的裴钱,别说喜欢,讨厌都有,而且在她这边,并无掩饰。

    所谓的成长,在朱敛看来,不过就是更多的权衡利弊。

    裴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权衡利弊,恰恰相反,饱经苦难的小孤儿,最擅长察言观色和计算得失。

    但是她跟随了陈平安之后,发现她那些最擅长的事情,反而只会让她距离陈平安越来越远。

    所以她一直畏惧长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陈平安,裴钱试图成为一个能够获得陈平安认可的裴钱。

    其实这没什么不好。

    因为陈平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裴钱的慢慢长大,更愿意在不同的岁月阶段,传授裴钱不同的规矩礼数和为人处世。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为四,朱敛和裴钱进入其中后,刚好见到了那一幕。

    事实上,裴钱如果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那位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的青衫少年郎,撑伞出现,都还好说。

    问题在于最早的时候,裴钱在那条小巷的门口,看过陈平安撑伞与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画面。

    到了浩然天下后,在崔东山的那幅光阴长卷走马图中,又看到了无比相似的一幅画面,是草鞋少年与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样是撑伞雨幕中,并肩而行。

    所以裴钱才会说,她谁都可以输,唯独不能输给曹晴朗。

    因为裴钱害怕那个已经长大、极其出彩的曹晴朗,会拿走事实上本该就属于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钱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师父会撑着伞,与曹晴朗并肩而行,就那么渐渐远去,陈平安再不回头。

    那么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钱,就像回到了当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门口。

    一无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见到曹晴朗的那一刻。

    裴钱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并且心有杀机!

    但是在找机会杀了曹晴朗然后注定失去师父,与自己主动长大、一定要胜过曹晴朗之间,在陈平安身边耳濡目染的裴钱,一走出藕花福地和桐叶伞后,当她重新站在了落魄山竹楼之前。

    她选择了后者。

    朱敛小心翼翼酝酿措辞,问道:“如果你师父回到落魄山,也见到了曹晴朗,很喜欢他,你会很伤心吗?”

    裴钱想了想,“只要最喜欢我,就很开心。如果喜欢我跟喜欢曹晴朗一样多,就有点不开心,如果喜欢曹晴朗多过我,就……很伤心。”

    朱敛笑了,说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种情况,我不敢多说什么,你最少可以保二争一。”

    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我师父,说话有个屁用嘞。”

    虽然她嘴上如此,事实上还是有些开心了。

    朱敛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过练拳这么久,欠债那么多,还没破三境,这就有点不合适喽。”

    裴钱重重叹息一声,皱着那张似乎没那么黝黑了的小脸庞,“可不是,老头儿也说我资质不咋的,连我师父都不如,这不是尽说些废话哩,我能跟师父比吗?愁死个人!”

    朱敛有些心肝打颤。

    自己不过是与裴钱说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那老前辈更心狠手辣,这种良心给狗吃了的混账话,还真说得出口?!

    朱敛揉了揉眉心。

    不太愿意讲话了。

    纯粹武夫的三境瓶颈,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武夫最终高度的最大关隘。

    意义之大,无异于山巅境武夫再破大门槛,成功跻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换成一般人传授拳法,如此惊世骇俗的破境速度,还可以解释为是底子打得不够牢固,一辈子不用奢望什么最强二字,一步纸糊,步步纸糊。

    可竹楼那位?

    在他手上,天底下仿佛就没什么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裴钱突然抬头问道:“老厨子,你是几境啊?”

    朱敛笑道:“八境,远游境。”

    裴钱低下头去,手指微动,算了一下,又是一声叹息,重新抬起头,脸上满是失落,“老厨子,那我不得好几年都赶不上你啊。”

    朱敛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朱敛随即疑惑问道:“你师父几境,你不知道?”

    裴钱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朱敛,“我师父如今六境啊。”

    朱敛愈发想不明白,“少爷不也比我低两境?你咋个不先赶上你师父的境界?”

    裴钱一脸呆滞,好像在说你朱敛脑阔不开窍哩,她摇摇头,老气横秋道:“老厨子,你大晚上说梦话吧,我师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计算?”

    朱敛心悦诚服。

    裴钱摇头晃脑,心情大好。

    她蓦然起身,脚尖一点,飘然跃上墙头,又悄无声息越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翘檐之上,举目望向北方。

    大概她如今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叫拳出真意惊鬼神。

    估摸着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额头上贴符?了。

    朱敛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骤然变化,沉默片刻后,正色问道:“裴钱,你先前两次饱嗝不断,老前辈与你说了什么?”

    裴钱只是望向北方,很是恼火道:“说我欠揍。”

    其实那老头儿还一脸嫌弃,说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蚂蚁搬家和乌龟爬爬,不过这种话,还是她一个人知道就算了,不然老厨子这种大嘴巴,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

    朱敛一拍额头。

    他是真后悔让裴钱这么快学拳练武了。

    朱敛用膝盖想都知道,等到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发现裴钱的异样后,他和郑大风,还有魏檗,一个都逃不掉,保证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数裴钱最怪。

    当然,还是陈平安更怪。

    天底下所有的师父,都会为自己有一个裴钱这样开窍的弟子而欣喜。

    但是陈平安会不太一样。

    不是他不会算账,恰恰相反,这个在书简湖当了三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最会算账。

    他只是无比希望身边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在那本该无忧无虑的岁月里,肩上挑起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

    在那之后,才是天高地阔,大道远游。

    裴钱低头说道:“老厨子,我走啦。”

    朱敛点点头。

    裴钱便高高跃起,落在墙头之上,纵身飞跃,转瞬即逝。

    如那崔东山所看书上所写。

    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

第五百三十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

    一位跨洲返乡的年轻女子,离开了牛角山渡口,徒步走出大山,往槐黄县县衙所在的小镇走去,途径那座小土包似的真珠山,她多看了几眼,入了小镇,先去了趟距离真珠山不远的自家老宅,当年给正阳山一条老畜生踩踏过屋脊,一家四口只能搬去亲戚家住,后来掏钱修缮一事,让娘亲絮絮叨叨了很久来着。www.uu234.cc她掏出家门钥匙,去临近水井挑了两桶水,将里里外外细致清扫了一遍,这才锁上门,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杨家铺子,生意难做,铺子里边只剩下两个伙计,少年名叫石灵山,他师姐名为苏店,管着药铺。

    石灵山趴在柜台上打盹,苏店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呼吸吐纳,破开三境瓶颈后,得了师兄郑大风一个“瓶破雷浆迸、铁骑凿阵开”的评语,说是很不俗气了,有助于拔高以后那颗英雄胆的品相,还劝她跻身五境之后,就要走一趟古战场遗址,在那边淬炼魂魄,事半功倍,尤其适宜她之后的六境修行,不过苏店并没有太多欣喜,反而只有浓重的失落,因为她心知肚明,三境瓶颈,既是大关隘,更是大机缘,她梦寐以求的最强二字,最终与她无缘。只能寄希望于当下的第四境。

    这让拥有极强胜负心的苏店,本就已经不苟言笑,如今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每天练武一事,近乎疯癫。她的武道修行,分三种,白练夜练和梦练,又以最后一种最为玄妙,前两者在大日曝晒之时和月圆之夜,效果最佳,梦练一事,则是每夜入睡之前,点燃三炷香后,便可以跻身千奇百怪的各种梦境,或是捉对厮杀,或是身陷沙场,或瞬间毙命,或垂死挣扎,梦练结束后,非但不会让苏店第二天的精神萎靡不振,每天拂晓清醒之后,她始终神清气爽,绝不会耽搁白练夜练。

    石灵山看似打盹,其实亦是在辛苦修行,少年的修行之法相较于师姐苏店,要更简单,名为“?水”。

    行走在光阴长河之中,打熬身体魂魄。

    苏店并不知道自己师父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师父是什么修为境界,但是苏店可以很确定一件事,自己与师弟的两条修行之路,绝对不同寻常。如今槐黄县多神仙往来,西边大山更有数量众多的精怪妖物以人形出没,不断有小镇当地子弟或是卢氏刑徒,被修道之人收为入室弟子,苏店猜测除了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够与她和师弟媲美。

    苏店睁开眼睛,望向门外那位陌生的客人,趴在柜台上的石灵山依旧呼吸绵长,纹丝不动。

    苏店是龙窑半杂役半学徒出身,其实就是做苦力活的,龙窑烧瓷是小镇自古以来的头等大事,烧造的又是大骊宋氏官窑,属于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苏店早年不过是靠着叔叔的身份,在那边混口饭吃,真正的烧瓷事务,忌讳和规矩极多,她一个女子,无非是做些砍柴烧炭、搬运土料的体力活,每次开窑,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窑口,不然就会被驱逐龙窑。

    所以苏店对小镇当地百姓并不熟悉,至于师弟石灵山,到底是桃叶巷殷实门户出身的的孩子,从小习惯了只跟街坊邻居与福禄街的大户人家同龄人玩耍,对于什么泥瓶巷杏花巷这类鸡粪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就是熟稔骑龙巷这些杂货铺扎堆的地方。

    身姿纤柔的年轻女子,看了眼苏店,柔声笑道:“你就是苏店吧。”

    苏店对这位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样,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时一直念叨的胭脂水粉。

    苏店点点头,起身说道:“客人是要抓药?”

    年轻女子摇头道:“找人。我爹曾经是这里的伙计,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时候也常来这边玩,你有没有听说过?”

    苏店神色微变。

    李槐?就是那个好似吃了一百颗熊心豹子胆的儒衫少年?

    为何那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会有这么一位温柔似水的姐姐?眼前女子,长得就跟春天里的柳条似的,说话嗓音也好听,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种乍一看就让男子动心的俊俏水灵,但是很耐看。是让苏店这种漂亮女子都觉得漂亮的。

    苏店轻声问道:“是找我师父?”

    那女子笑着点头。

    苏店有些为难。

    就在此时,杨老头破天荒出现在店铺和后院的门口那边,以烟杆挑起帘子,笑道:“到了啊,进来吧。”

    李柳走入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继续吞云吐雾,女子随便挑了张条凳坐下。

    杨老头说道:“落魄山那块新收的福地一事,该说就说,不用忌讳,看似牵扯很广,其实就是合乎规矩的分内事,通了天的大人物嘛,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你们如今的皮囊身份,既是束缚,可好歹也是有些用处的。”

    李柳点点头,“让郑大风喊我来,不单单是这件事吧?”

    杨老头嗯了一声,“刚好阮邛找了我一趟,也与洞天福地有关,你可以一并解释了,东西还在我这边,回头你去过了落魄山,再去趟神秀山。”

    李柳眼神深沉。

    杨老头笑道:“连道也没了,还扯什么大道之争?不是笑话吗?你与她的那些陈年恩怨,我看就算了吧。不过我估计你们俩都不会听劝,不然当初……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提也罢,真要计较,谁都有过。反正你们俩真要较劲的话,也不是现在。”

    一位江湖共主。

    一位火神高坐。

    无非是大道崩塌,山河变幻,各自皮囊变了,金身根本还在。

    至于为何他这个天底下辈分最高、身份最大的刑徒,还能苟延残喘,一直活到今天。

    得问三个人,两尊神?。

    那两尊神?,一位决定了为何剑修,杀力最大,却极难跻身传说中的第十四境。一位决定了世间所有的武道之路,为何是断头路,同时也决定了为何练气士当中的兵家修士,可以独独近乎不沾因果。

    李柳突然说道:“我觉得不成事。”

    杨老头冷笑道:“当初谁会觉得那些蝼蚁会登顶?会成事?”

    李柳默不作声。

    确实,如杨老头所说的那句话。

    真要计较,谁都有过。

    杨老头以烟杆敲地,抖落出一座云雾缭绕的小庙,它翻滚在地,最终落定。

    里边跑出一位香火小人,双手使劲拖拽着两块“大匾额”,其实是一块玉牌和一枚印章。

    李柳瞥了眼两物,笑了笑,“被醇儒陈氏借走三十年的刘羡阳,肯定会进入龙泉剑宗?”

    杨老头说道:“阮邛觉得刘羡阳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事实上机会还是很大的。”

    那个香火小人一路飞奔到李柳脚边。

    李柳拿起了那两座洞天、福地的钥匙。

    她兴趣不大。

    破碎的旧山河罢了。

    她与阮秀,李二,郑大风,范峻茂之流,都不太一样。

    至于观湖书院贤人周矩,老龙城孙嘉树,北俱芦洲峒仙境那个小门派里的翠丫头,就更无法与她媲美。

    骸骨滩壁画城那八位神女,如今遗留给披麻宗的那座画中仙境府邸,亦是破碎山河之一。甚至可以算是李柳的避暑府邸之一,所以其中那位行雨神女,一见到李柳,就会心神不定,只觉得她遇上李柳,宛如世俗王朝的官场胥吏,见到了吏部天官大人。其实这不是行雨神女的错觉,因为世事如此。壁画城八位神女,职责大致相当于如今人间庙堂上的六科给事中,不过只是相似,事实上八位神女权责还要更大一些,她们可以巡狩天地,约束、监察、弹劾诸部神?,可谓位卑权重。

    与杨老头一步步引领到那条古老道路上的其他人,李柳最大的不同,是她根本不需要开窍,因为她生而知之。许多宗字头仙家,在老祖师兵解离世后,关于如何寻找祖师转世一事,需要耗费大量的山头底蕴。例如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就让人下山找回了自己的娘亲。不过找到了,也未必能够记起前生事,修行路上,先天资质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可以重返山巅。

    将玉牌和印章随随便便收起后,李柳思量片刻,叹了口气,“你还是不希望我们俩翻旧账。”

    一个陈平安不够,就再加上一个李槐,还不安稳,那就再加一个刘羡阳。

    一场隐藏极深的水火之争,是陈平安暂时替换了她李柳,去与阮秀争。因为当年真正应该拿到“泥鳅”那份机缘的,是陈平安,而不是顾璨。阮秀为何会对陈平安青眼相加?如今可能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是一开始,绝不是陈平安的心境澄澈、让阮秀感到干净那么简单,而是阮秀当年看到了陈平安,就像一个老饕清馋,看到了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她便要转移不开视线。

    李槐她李柳的弟弟,也是齐静春的弟子,机缘巧合之下,陈平安担任过李槐的护道人。她李柳想要跟阮秀翻旧账,就需要先将天生亲水的陈平安打死,由她来占据那条大道,可是李槐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而李柳也确实不愿意让李槐伤心。

    可这还不够稳妥。

    所以杨老头要为刘羡阳重返龙泉剑宗,增加一些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例如一座不计入三十六之列的洞天,与刘羡阳那本祖传剑经,相辅相成。

    有陈平安和刘羡阳在,落魄山和龙泉剑宗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密。

    杨老头没有否认什么,眼神冷漠,“谁都有过,你们两个,过错尤其大!”

    李柳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愧疚,仰头望天,“大概是吧。”

    杨老头突然说道:“虽说对于你们而言,种种泥泞,振衣便散,但还是要小心,不然总有一天,不起眼的泥泞,如那印泥沁色印章中,你们都要吃大苦头。”

    李柳摇头道:“这些话不用对我说,我心里有数。”

    然后李柳婉约而笑,望向那个老人。

    杨老头哑然失笑,似乎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在牢笼里枯坐万年,还不许我找点解闷的乐子?”

    李柳忍住笑,“我爹还好,毕竟要为宝瓶洲留下些武运,可我娘亲其实不用去北俱芦洲的。”

    杨老头默不作声,脸色不太好。

    一想到那个仿佛每天都要吃好几斤砒-霜的市井泼妇,他就没什么好心情。

    神憎鬼厌的玩意儿,香炉里的苍蝇屎,多看一眼都嫌脏眼睛。

    李槐跟他娘亲,与父亲李二、姐姐李柳不一样,都非同道,那娘俩只是寻常人罢了。当然李槐是人不假,却也绝对不寻常。

    天底下就没这么狗屎好似排队给他踩的小崽子,桐叶洲太平山黄庭、神诰宗贺小凉,各自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但是跟李槐这种天下无敌的狗屎运,好像后者更让人无法理解。黄庭和贺小凉还需要思虑如何抓稳福缘,以免福祸相依,你看李槐需不需要?他是那种福缘主动往他身上凑、兴许还要忧愁东西有点重、好不好看的。

    所以杨老头对李槐,可以破例多给一些,而且可以完全不涉生意买卖,毕竟老人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兔崽子。

    骊珠洞天岁月悠悠,可以进入杨家药铺后院的人,本就稀少,李槐这种孩子,不多见的。

    至于妇人,正是因为太过普通平庸,所以老人才懒得计较,不然换成早年的桃叶巷谢实、泥瓶巷曹曦试试看?还能走出骊珠洞天?

    杨老头沉默片刻,“陈平安开始悄悄追查本命瓷一事了,很隐蔽,没有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李柳对此没什么感触,大致内幕,她是知道一些的,属于一条极其复杂的山上脉络,杨家药铺当然撇不清关系,只不过做事规矩,并未刻意针对陈平安,只是与大骊宋氏坐地分赃罢了,本命瓷的烧造,最早便是杨老头的通天手笔,甚至可以说大骊王朝的崛起,都要归功于骊珠洞天的这桩买卖,才可以发迹,慢慢崛起。所以杨老头对少年崔??关于神魂一道的称赞,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认可,可以说杨老头之外,此道通天之人,便唯有崔??、崔东山了。住在杏花巷却有本事掌握龙窑的马氏夫妇,也就是马苦玄的爹娘,在陈平安本命瓷破碎一事上,关系极大,龙须河如今那位从河婆升为河神神位、却始终没有金身祠庙、也就更无祭祀香火的马兰花,老妪心肠歹毒,唯独在此事上是有良心发现的,甚至还竭力阻止过儿子儿媳,只是夫妇被利欲熏心,老妪没成功罢了。马苦玄当年曾经半夜惊醒,知晓此事一点真相,所以对于陈平安,这位早年一直装傻扮痴的天之骄子,才会格外在意。

    那位大骊娘娘,如今的太后,还有先帝,是为了宋集薪,更是为了大骊国祚。

    国师崔??,则是顺势为之,以此与齐静春下一局棋,如果只看结果,崔??确实下出了一记神仙手。

    至于当年到底是谁购买了陈平安的本命瓷,又是为何被打碎,大骊宋氏为此补偿了幕后买瓷人多少神仙钱,李柳不太清楚,也不愿意去深究这些事不关己的事情。一般来说,一个出生在泥瓶巷的孩子,赌瓷之人的价格,不会太低,因为泥瓶巷出现过一位南婆娑洲看管一座雄镇楼的剑仙曹曦,这是有溢价的,但是也不会太高,因为泥瓶巷毕竟已经出现过一位曹曦了。所以宋氏先帝和大骊朝廷和那位买瓷人,当年应该都没有太当回事,不过随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到今天,估计就难说了,对方说不定就要忍不住翻旧账,寻找各种理由,与大骊新帝好好掰扯一番,因为按照常理,陈平安本命瓷碎了,尚且有今日风光,若是没碎,又被买瓷人带出骊珠洞天,然后重点栽培,岂不是一位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修士?所以当年大骊朝廷的那笔赔款,注定是不公道的。当然了,若是买瓷人属于宝瓶洲仙家,估计如今不敢开口说话,只会腹诽一二,可若是别洲仙家,尤其是那些庞然大物的宗字头仙家,尤其是来自北俱芦洲的话,根基尚未稳固的大骊新帝少不得要父债子还了。

    李柳突然说道:“陈平安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李柳又说道:“但是。陈平安同时又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杨老头笑了笑,“能够被你这么评价,说明陈平安这么多年没有瞎混。”

    李柳皱了皱眉头,“一旦被陈平安摸清楚底细,第一个仇家,就与落魄山和泥瓶巷近在咫尺了。”

    第一个就是杏花巷马家。

    第二个便是大骊宋氏皇族。

    而马苦玄分明是老人极其看重的一笔押注。

    老人嗤笑道:“若是马苦玄会被一个本命瓷都碎掉的同龄人打死,就等于帮我省去以后的押注,我应该感谢陈平安才对。”

    李柳叹了口气。

    这就是老人的生意经。

    杨老头笑了笑,“那位道家掌教,其实早年说了好些大实话,就是不知道陈平安有没有想明白。比如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坏事的,未必是坏人。”

    杨老头抬头望天,“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佛家,似乎十分不在乎骊珠洞天的存亡和走势?”

    李柳默不作声。

    杨老头自问自答道:“假设末法时代来临,你觉得最惨的三教百家,是谁?”

    李柳说道:“道家。一旦没了飞升之路,也无灵气,世间修行之法皆成屠龙技,道家的处境会最艰难。大道高远的清静无为,就有可能变成无所作为的无为。这对道家而言,极有可能是最早到来的又一场天地、神人两分别。反观儒家和佛家,依旧可以薪火相传,传道千年万年,无非是薪火之光亮,大不如前罢了。”

    杨老头点头道:“所以道老大,才会着急。道老三才会亲自为大师兄护道,走一趟骊珠洞天,当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死死盯住齐静春。”

    李柳问道:“齐先生为何不使用那根自家先生赠送的簪子?”

    杨老头说道:“那是臭牛鼻子老观主的关键物件,老秀才当然是好心好意,一开始连我都没瞧出那根簪子的来历,应该齐静春起先也未察觉,后来是齐静春力扛天劫,那根簪子的古怪才稍稍显露出来。臭牛鼻子当然也有存心恶心道祖的念头。只可惜齐静春不愿意从一座棋盘陷入另一座棋盘,死则死矣,硬生生掐断了所有线头。”

    杨老头流露出一抹缅怀神色,“当年就是这种人,打翻了我们的天地。”

    老人笑道:“别觉得如今的世道一塌糊涂,其实真大难临头了,一样会有很多这样的人,挺身而出,这就是儒家的教化之功了。总喜欢说百姓愚昧的,是谁?是山上人,再就是读书人。事实上,为善而根本不知善,为恶而自知是恶,这才是儒家最厉害的地方,子女养老,父母教子,君臣师徒,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儒家的世道,如那烧瓷,学问渗透了天地,最具黏性,虽然瓷器易碎,泥土本性却不断绝。”

    老人想了想,“先前李槐那崽子寄了些书到铺子,我翻到其中一句,‘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如何?是不是大有意思?杏花巷马兰花那种烂肚肠的货色,为何一样会阻拦儿子儿媳求财行凶?这就是复杂的人性,是儒家落在纸面之外的规矩在约束人心,许多道理,其实早已在浩然天下的人心之中了。”

    李柳好奇问道:“齐先生当年在骊珠洞天一甲子,到底在研究什么学问?”

    杨老头说道:“三教诸子百家自然都有看,齐静春读书一事,当得起‘一览无余’的赞誉,但是他私底下着重精研三门学问,术算,脉络,律法。”

    李柳叹了口气。

    一介书生,何苦来哉?

    杨老头摸出些烟草。

    李柳看到这一幕,会心一笑。

    应该是弟弟李槐送给老人的。

    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些烟草看着就便宜。

    一番闲聊之后。

    李柳站起身,一闪而逝,改变了主意,先去往神秀山,再去落魄山。

    神秀山峭壁,从上往下,有“天开神秀”四个极大字。

    一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坐在“天”字第一横之上,如高坐天上栏杆,俯瞰地上人间。

    她慢慢吃着糕点。

    李柳出现在她身旁后,阮秀依旧没有转头。

    李柳蹲在地上,举目远眺,随手将那两件东西丢过去。

    阮秀一把接住,收起糕点帕巾。

    李柳说道:“一座洞天,水田洞天。一座福地,烟霞福地。比起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稍有不如,福地则是一座现成的中等福地,不好不坏,砸点钱,是有希望跻身上等福地的。只不过福地里边没人,唯有山泽精怪、草木花魅。因为老头子不爱跟人打交道,你应该清楚。按照约定,将来老头子会让你做两件事,然后你按照自己的心情决定要不要做,如何做。”

    阮秀摊开手,低头望去。

    一块玉牌,一块篆刻有“不是青龙任水监,陆成沟壑水成田”,是为水田洞天,别名青秧洞天。

    一枚印章,边款篆刻有“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是为烟霞福地。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宝,洞天在修行得道。

    这就是字面意思的“天壤之别”。

    当然最好的情况就是一座宗门,同时拥有洞天福地,例如神诰宗拥有一座清潭福地的同时,还有一座小洞天,只不过不在骊珠洞天、龙宫洞天这类三十六之列,品相不够。但小洞天终究是小洞天,比起寻常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除了灵气更多之外,关键是要多出许多玄妙,例如大道气息,还有被光阴长河长久流逝、洗刷积淀出来的一些金色物件,小小一粒,满室光彩。

    那座水田洞天,又有一些镜花水月的奇妙,所以一定程度上适合刘羡阳的梦中练剑。

    其实老头子还有更适合那部剑经的洞天福地。

    但是暂时还不合适拿出来。

    与人做买卖,千万别上杆子送,卖不出高价的。

    阮秀皱了皱眉头,问道:“没有火属的碎片秘境?”

    李柳说道:“老头子就算有,也不会给你的,你敢收,你爹也会送回去。我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多跑一趟。”

    阮秀点头道:“谢谢你啊。”

    李柳没有反应。

    阮秀重新取出绣帕包裹的糕点,“要不要吃?”

    李柳犹豫了一下,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

    阮秀笑眯眯,有些开心,然后说道:“以后打死你之前,你可以再吃一次。”

    李柳笑道:“我吃糕点,你吃我,反正还是你吃,倒是好买卖。”

    阮秀收起糕点,笑望向远方,“不过也可能是你吃掉我嘛。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没那么多约束,想吃就吃。”

    烧水焚江煮海,万物可吃。

    阮秀问道:“以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我们最后一次交手,谁输谁赢?”

    李柳神色淡然道:“都输了。”

    李柳问道:“那十二位龙泉剑宗的记名弟子,明显有别人安插进来的棋子,你为何故意视而不见?”

    阮秀一脸茫然道:“别人放了几只小蚂蚁进鸡笼,我需要去管吗?”

    李柳笑了起来。

    可怜的蝼蚁。

    其中大概又以谢灵最可怜。

    <>阮秀看似随意问道:“你在北俱芦洲,就没碰到熟人?”

    李柳说道:“在骸骨滩一个叫鬼蜮谷的地方,擦肩而过了,就没故意去打声招呼,反正以后会在狮子峰碰面。”

    阮秀哦了一声,“那你不太会做人。”

    李柳冷笑道:“去那烟霞福地打一架?”

    “不去,明摆着会输,还是赔钱买卖,打来打去,福地灵气涣散,大妖死伤,没意思。”

    阮秀摇头道:“你这种脾气,我当年都没打死你,说明我以前的脾气是真的好。”

    李柳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那是相当好了。”

    阮秀瞥了眼高处,有两人御风而游,往南边去。

    她看了眼便不再计较。

    一位乘坐自家渡船来到牛角山渡口的男子,身边跟着一位名叫鸦儿的婢女。

    两人直接御风去往落魄山。

    龙泉剑宗打造的剑牌,他有,上次造访落魄山,顺路跟当地一座仙家府邸买来的,这会儿就挂在腰间。

    依仗身份原价买卖,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跟道义不道义没关系,就是

    价格翻倍不肯卖,再翻,对方便爽快卖了。哪怕如此,也不过一颗谷雨钱而已。

    到了山脚那边便落下身形。

    他高声喊道:“大风兄弟!”

    一个在宅子大门口板凳上晒太阳的佝偻汉子,立即起身跑来,热络道:“哎呦喂,周肥兄弟来啦!”

    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位姿色绝美的年轻女子,正是从藕花福地带出来的鸦儿。

    看过之后,郑大风唏嘘道:“涝死啊。”

    姜尚真问道:“可以上山不?”

    郑大风点头道:“可以啊,不过最近咱们落魄山手头紧,就有了个新山规,过门登山,得缴一笔小钱。既然是周肥兄弟,那我就不要脸了,徇私一回,不按照规矩走了,周肥兄弟只管看着给便是,反正身份摆在这边,是差点成了咱们落魄山供奉的半个自家人,看着给就行。”

    姜尚真笑呵呵摸出一颗谷雨钱,放在郑大风手上。

    郑大风收入袖中,“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些。”

    那个鸦儿看着厚颜无耻的佝偻汉子,她那颗极其灵光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郑大风陪着姜尚真一起登山,问道:“这次来,有啥事?”

    姜尚真笑道:“是来与你们落魄山表达一番谢意,如今我书简湖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剑修担任供奉,多亏了你们山主,全是拜他所赐。再就是听说魏山神举办了第二场夜游宴,我两次都错过了,实在过意不去,挠心挠肝的,所以必须亲自走一趟。一个致谢,一个道歉,必须补上。”

    书简湖出现了一座新宗门,名为真境宗,这是宝瓶洲山上众所周知的大事。

    如果不是一洲版图上的马蹄声太嘈杂,这绝对能够让山上修士津津乐道许久。

    真境宗的桐叶洲如今第一大仙家门派玉圭宗的下宗。

    首席供奉刘老成,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此外供奉还有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

    以及从玉圭宗赶来落脚书简湖的一拨强大修士。

    如今又多出了一位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成为宗门记名供奉。

    声势浩大。

    一时间宝瓶洲山上各地,望向神诰宗的视线,就多了起来。

    很好奇地头蛇与过江龙之间,会不会在台面上打起来,若是些桌面底下的暗流涌动,到底不如双方大修士打生打死来得精彩。

    神诰宗,宗主祁真是一位十二境修为的天君,又得了道统掌教赐下的一件仙兵,而且神诰宗在中土神洲,同样是有上宗作为靠山的。祁真的师弟,如今好像就在上宗那边担任要职。

    只不过按照宝瓶洲修士的推断,真境宗在近百年当中,肯定还是会小心翼翼扩张领土。

    大骊宋氏不会允许宝瓶洲凭空多出一个尾大不掉的宗门。

    事实上真境宗也确实恪守规矩,哪怕是处置书简湖的众多岛屿,除了早期的那些血腥铁腕,典型的顺者昌逆者亡,如今已经趋于安稳和缓,一些足够聪明的修士和岛屿,各有收获,发现在刘志茂的整顿之后,不谈宗门规矩束缚的话,其实各自岛屿实力和家底,不减反增。并且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宝瓶洲最无法无天、鱼龙混杂的野修杂处之地,好像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就莫名其妙都成了一位位谱牒仙师,而且还是一座宗字头仙家的谱牒仙师。

    在这期间,珠钗岛试图迁出书简湖,真境宗专门拨划出一片山水绵延的几座岛屿,却始终没有决定归属,真境宗某位大修士突然闭关不现身,都是小事了。

    朱敛接待了姜尚真,相谈甚欢。

    姜尚真拿出了两件价值连城的法宝,作为补上两次夜游宴的拜山礼,劳烦朱敛转交给披云山魏檗。

    除此之外,姜尚真起先又准备好了两件仙家重宝,作为落魄山年轻山主为真境宗赢来一位玉璞境供奉的谢礼。

    朱敛便说玉璞境剑修,那可是剑仙,更何况还是北俱芦洲的剑仙,周肥兄弟只给两件,说不过去,三件就比较合理了。

    当时坐在小院石凳上的姜尚真一拍大腿,说自己怎么就忘了这茬,罪过罪过,于是直接拿出了……两件。

    鸦儿有些不忍直视。

    她在离开藕花福地之后,既见过姜尚真在玉圭宗内看似跋扈实则算计的手段,还追随姜尚真去过云窟福地,更见过姜尚真的冷酷无情,杀那些不服管束的福地地仙,就跟拧断几只鸡崽儿脖颈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后到了书简湖,虽然姜尚真从来没有具体的发号施令,好像当起了天不管地不管老子什么都无所谓的甩手掌柜,但是人人事事,魔教出身、所以大致熟稔一个大门派运转的鸦儿,都看出了姜尚真的为人处世的无形烙印。

    所以她就愈发奇怪,当年那位姓陈的年轻谪仙人,至于让姜尚真如此郑重其事对待吗?再说了,如今陈平安可都不在自家山头。

    如今的鸦儿,再不是藕花福地那个井底之蛙。

    她已经见过整座桐叶洲最高处的风光。

    郑大风一瞧,乐了。

    好嘛。

    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螯鱼背。

    落魄山四座附属山头的压胜之物,都有了。

    而这位周肥兄弟最聪明的地方,在于这四件品秩不俗的压胜之物,将来是可以作为辅佐器物存在的,也就是说只要落魄山找到了更合适的仙家重器,镇压那些山头的山水,如今的雪中送炭,就会自动转为锦上添花。

    当然了,这位真境宗宗主的手法,之所以能够这么聪明,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

    有钱!

    不过也正常,那座云窟福地,是能够让那帮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中土神洲修士,都要纷纷慕名而去的好地方。

    更是整座玉圭宗的收入大头来源。

    所以朱敛杀猪,杀周肥的猪。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估摸着这位古道热肠的周肥兄弟,还要嫌弃朱敛捅在身上放血的刀子,不够多不够快?

    既然到了马屁山……落魄山,双方自然要比拼一下道法高低。

    这趟落魄山之行,胸有成竹的姜尚真,竟然再次甘拜下风。

    因为朱敛有杀手锏,就是陈平安那位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句境界翻番。

    一锤定音。

    姜尚真拜服。

    鸦儿在一旁听得浑身不得劲儿。

    双方总算开始聊正事了。

    鸦儿十分拘谨。

    因为那个佝偻汉子的视线,实在是让她感到腻歪。

    可偶尔对视一眼,对方的眼神,又真谈不上恶心。

    这让她有些无奈。

    鸦儿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来落魄山了。

    “我要莲藕福地的两成收益,没有期限约束,是永久的。”

    姜尚真伸出两根手指,“我给出的条件,第一,真境宗先借给落魄山一千颗谷雨钱。跻身中等福地后,再借两千颗。跻身上等福地后,还会拿出三千颗。都没有利息。但是三笔谷雨钱,陈平安和落魄山,必须分别在百年之内、五百年、千年之内偿还我们真境宗,不然就得额外价钱。至于是以钱还钱,还是借人还债,我们双方可以事后商量,暂时先不去细说。第二,我会从云窟福地那边抽调人手,进入莲藕福地,负责帮助落魄山打理各种庶务。第三,我还可以在书简湖边界地带,一口气拿出六座岛屿,不是租借,而是直接赠予落魄山。”

    朱敛微笑不语。

    姜尚真也不着急。

    朱敛突然说了一句话,“如今是神仙钱最值钱,人最不值钱,但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可就不好说了。周肥兄弟的云窟福地,地大物博,当然很厉害,我们莲藕福地,疆域大小,是远远不如云窟福地,可是这人,南苑国两千万,松籁国在内其余三国,加在一起也有四千万人,真不算少了。”

    姜尚真摇摇头,一挥袖子,立即笼罩出一座小天地,缓缓道:“这种话,换成外人,可能我们那位荀老宗主都会相信,可惜不凑巧,我刚好是从藕花福地走出来的谪仙人,大致猜出那位老观主的手笔了,所以南苑国之外,松籁国在内的这些纸人和纸糊的地盘,短期之内,人之魂魄稀碎淡薄,山水气运更是极其稀疏,可以忽略不计,只能靠实打实的南苑国来分摊、弥补,所以南苑国之外的所有人和物,如今真的不值钱,半点都不值,只能慢慢等,长远了,才会越来越值钱。所以我才会咬死‘永久’二字。”

    朱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笑道:“两成,还是永久收益,有点多了。”

    不过对于这位周肥兄弟,还是高看了一眼。

    这叫以人算猜天算,猜到了,就是本事,得认。

    不过与此同时,姜尚真心中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朱敛也是在赌大势来压价。

    关键是对方赌对了。

    姜尚真撤了小天地,起身说道:“我先去走走逛逛,什么时候有了确切消息,我再离开落魄山,反正书简湖有我没我,都是一个鸟样。”

    姜尚真带着鸦儿御风去往龙州的州城,也是曾经的龙泉郡郡城所在地。

    他打算给那个从北俱芦洲带去书简湖的孩子,找几个年龄相差不大的玩伴儿。

    身边的婢女鸦儿,明显老了点,也笨了点。

    郑大风看到朱敛投来视线。

    郑大风笑道:“我邀请的那位高人,应该很快就到了。到时候可以帮咱们与姜尚真压压价。”

    说到就到。

    一位年轻女子飘然落在小院当中。

    郑大风笑道:“小柳条儿,如今出落得真好看,真是俊俏的不要不要。”

    李柳笑道:“郑叔叔好。”

    朱敛也没有说什么客气话,与这位陌生女子,开门见山聊起了莲藕福地的事项,事无巨细,四国格局,朱敛娓娓道来。

    至于她是什么身份来历,朱敛根本不在意,郑大风这个落魄山的看门人,自会把关。

    李柳也没有卖关子,让朱敛喊来魏檗,打开桐叶伞,与朱敛一起走入了那座曾经的藕花福地。

    一位远游境武夫,一位随随便便就跻身元婴境界的大修士,一起俯瞰福地山河。

    李柳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臭牛鼻子,道法高深了不少,难怪敢跑去青冥天下掰手腕了。”

    朱敛盘腿而坐,置若罔闻。

    李柳伸手指了指脚下山水万里,缓缓道:“此处福地的变迁,按照早年的说法,属于‘山河变色’,南苑国之外的地界,被你们当年的那位老天爷,以莫大神通,打造出了一种类似白纸福地的形、香火洞天的意,简而言之,就是南苑国之外所有的山水草木和一切有灵众生,皆如白纸,活也能活,但是已经没有了‘半点意思’,也就是说这些纸片,心思再虔诚,拜佛求神,都没办法孕育出一星半点的香火精华,但是不耽误他们在新福地的投胎转世,只要新福地灵气越来越多,南苑国香火越来越鼎盛,所有纸片随之都会越来越厚重,最终与常人无异,甚至还可以拥有修道资质,以及成为山水神?的可能。”

    朱敛淡然道:“从绚烂的彩绘画卷,变成了一幅工笔白描。”

    李柳笑道:“可以这么说。”

    李柳凝神望去,随便指了几处,“所谓的谪仙人,都已经撤出这座碎裂福地。并且一些已经开始登山的修道之人,明显也不在你们莲藕福地了,例如松籁国那处曾经有俞真意坐镇的湖山派,山水气运,就会显得特别空白,十分扎眼,这就是俞真意被老道相中的结果,俞真意如今应该在四块真实藕花福地之一,那个陆台又是一个,南苑国京城那个书香门第,看到没有,一样空白极大,极其突兀,一定是这个家族,出现了一位被老道觉得有意思的人,所以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后,大致归属,已经很明朗,分别是陈平安,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成功转去修道的俞真意,一统魔教的谪仙人陆台,陈平安去过藏两次的那户人家。”

    朱敛看也没看,挠头而笑,“我可不是山水神灵,看不出那些天地气象。”

    李柳笑了笑,“不用试探我,没必要,而且小心画蛇添足。”

    朱敛微笑道:“好的。”

    李柳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臭牛鼻子的棋子,陈平安会死得很惨。”

    朱敛双手撑拳在膝,天风吹拂,身体微微前倾,“既然有幸生而为人,就好好说人话做人事,不然人间走一遭,有意思吗?”

    朱敛眯起眼,缓缓道:“天地生我朱敛,我无法拒绝,我朱敛如何去死,是可以由我决定的。”

    李柳转过头,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位覆有面皮的纯粹武夫,“朱敛,你大道可期。”

    朱敛抬起头,转头望向那位极其危险的年轻女子,“柳姑娘,你不来我们落魄山,真是可惜了。”

    李柳有些疑惑,却懒得知道答案,继续为朱敛讲解福地运转的关键和禁忌。

    半点不比姜尚真生疏。

    道理很简单。

    历史上,哪怕撇开最早大道根脚不说,李柳也管理过一手之数的洞天福地,其中一座洞天一座福地,中土神洲的涟漪洞天,流霞洲的碧潮福地。它们曾经甚至都在三十六和七十二之列,只不过下场与比起下坠扎根的骊珠洞天还要不堪,如今都已破碎,被人遗忘。

    裴钱这几天都在闭关。

    夜以继日做一件事情。

    在竹楼一楼的书案上埋头抄书。

    快不得。

    她只能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写得端正。

    身为山头小管家的粉裙女童陈如初,一门心思想要兼任落魄山竹楼右护法的周米粒,都在竹楼这边伺候裴钱抄书,给她端茶送水,揉肩敲背。

    终于在一天晌午时分,裴钱轻轻放下笔,站起身,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神功大成!”

    陈如初问道:“真抄完啦?”

    裴钱斜眼道:“不但还清了债,还学宝瓶姐姐,多抄了一旬的书。”

    裴钱双手环胸,冷笑道:“从明天练拳开始,接下来,崔前辈就会知道,一个心无杂念的裴钱,绝对不是他可以随便唧唧歪歪的裴钱了。”

    陈如初欲言又止。

    算了吧,反正都是一拳的事情。

    她就不泼冷水了。

    周米粒赶紧抬起双手,飞快拍掌。

    裴钱趴在抄书纸张堆积成山的书案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几件家传宝贝,收起之后,绕过书案,说是要带她们两个出去散散心。

    陈如初多拿了些瓜子,周米粒扛着行山杖。

    裴钱大摇大摆走向老厨子那边的宅子,要去找那个师父从北俱芦洲拐骗过来的未过门小师娘。

    结果没在家。

    裴钱就去找老厨子。

    结果半路窜出一条土狗,被裴钱一个飞扑过去,一巴掌按住狗头在地,一手抓住嘴巴,娴熟拧转,让那狗头一歪。

    裴钱蹲在地上,问道:“你要造反?这么久了都不露面?说!给个说法,饶你不死!”

    那条土狗只能呜咽。

    裴钱一个拧转,狗头瞬间转向,点头称赞道:“好胆识,面对一位杀人如拾草芥的绝世高手,都可以一言不发,凭这份英雄气魄,就可以不死。”

    土狗赶紧摇了摇尾巴。

    裴钱却没有放过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抬起一只手掌,周米粒立即递过去行山杖,打狗还需打狗棒,捅马蜂窝的时候,行山杖的用处就更大了,这是裴钱自己说的,结果裴钱没好气道:“瓜子。”

    粉裙女童赶紧放了一把瓜子在裴钱手上,裴钱一手嗑瓜子,一手始终拧住土狗嘴巴,“来,学那书上的高人,冷冷一笑。”

    土狗扯了扯嘴。

    裴钱又说道:“换一个,学那江湖演义小说的坏人,来个邪魅一笑。”

    土狗又变了眼神扯嘴角。

    裴钱一皱眉,土狗心知不妙,开始挣扎。

    却被裴钱拽着土狗,她站起身,旋转一圈,将那条土狗摔出去七八丈。

    然后裴钱嗑着瓜子,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男子和年轻女子。

    她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之后,蓦然笑容灿烂,鞠躬行礼。

    陈如初弯腰喊了一声周先生。

    周米粒有样学样。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吧?”

    姜尚真望向那个当年就觉得挺有趣的黑炭小丫头,笑眯眯道:“如今成了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很好,我觉得陈平安的眼光很不错,愿意带你离开藕花福地。”

    裴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这家伙马屁功夫不耐啊。

    不过这家伙能够认识自己师父,真是祖坟冒青烟,应该多烧香。

    所以裴钱笑道:“前辈去过咱们山顶的山神庙没有?”

    姜尚真笑道:“去过了。”

    裴钱又问道:“那么那座龙州城隍阁呢?”

    州城隍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如今是她的半个小喽蛭?缦人??氛业搅四歉龃舐矸湮眩?潞蠡沟昧怂?豢磐??纳痛汀t谀俏恢莩勤蚶弦?姑挥欣凑獗呷沃暗辈畹氖焙颍??皆缇腿鲜读耍?笔北ζ拷憬阋苍凇2还?舛问比眨?歉龈?u娴故敲辉趺闯鱿帧?/p>

    所以一有机会,她还是想着为城隍阁那边添些香火。

    姜尚真摇头道:“这地儿倒是还真没去过。”

    与姜尚真告辞离去后,裴钱带着她们两个去了台阶之巅,一起坐着。

    朱敛带到山上的少女岑鸳机,正从半山腰那边,往山上练拳而走。

    按照粉裙女童这个小耳报神的说法,前不久岑鸳机一天之内必须走完三趟台阶,山脚山巅来回为一趟。

    三个小丫头,肩并肩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说着悄悄话。

    姜尚真回到自己院子,摇头笑道:“总算知道南婆娑洲那位醇儒的肩头,为何会被偷走一轮明月了。估摸着藕花福地的,也被老观主摘取大日于手,撷取精华,放在了这个小丫头的另外一颗眼眸当中。”

    鸦儿听得惊世骇俗。

    姜尚真瞥了她一眼,“是不是很憋屈,自己如此辛苦修行,好像一辈子都比不上别人一桩机缘?”

    鸦儿不敢说话。

    姜尚真笑眯眯取出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真境宗未来镇山之宝,“我诚心送你,你接得住吗?不会死吗?会的,而且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是刘老成,还是刘志茂?还是那些玉圭宗跟过来的大小供奉。随便用点心计手段,你就会咬饵上钩,然后身死道消。”

    鸦儿安静等待姜尚真这位宗主收回那件半仙兵。

    但是姜尚真却攥紧那颗珠子,一巴掌打入女子眉心处,微笑道:“送你了。省得你以为抱上了一条大腿,就可以安心修行。虎狼环伺之地,还这么跟在藕花福地一样不长心眼,可不行。”

    鸦儿如置身油锅之中,神魂被煮沸,双手抱头,疼痛得满地打滚。

    姜尚真早已挥袖造就小天地。

    “我要拿你去钓一钓刘老成和刘志茂的心性,山泽野修出身嘛,野心大,最喜欢自由,我理解。他们忍得住,就该他们一个跻身仙人境,一个破开元婴瓶颈,与我姜尚真一起登高,共赏风月。忍不住,哪怕动心起念,稍有动作,我就要很痛心了,真境宗白白折损两员大将。”

    姜尚真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天底下所有的修士,几乎没几个,意识到唯有自己的心性,才是真正可以伴随一生的护道人。”

    南苑国京城陋巷中。

    一位青衫少年正坐在多年不换的板凳上,想着事情。

    陆先生在几年前告辞离去,说是以后有机会的,可以在外边重逢,在这座天下就别想了。

    那会儿陆先生,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人了,与那位貌若稚童、御剑远游的湖山派老神仙,俞真意,实力相差无几。

    不但如此,北晋国在龙武大将军唐铁意的率领下,大军北征草原,战功彪炳,在那之后唐铁意和北晋兵马就不再大动干戈,任由草原陷入子杀父、兄杀弟的内讧。

    而且唐铁意还数次孤身北上,以一把佩刀炼师,手刃无数草原高手。

    臂圣程元山不知为何在南苑国之行过后,便放弃了草原之上的所有富贵家业,成为湖山派一员。

    松籁国则在湖山派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新帝主政之下,大肆搜寻适合修道之人。

    陆舫的鸟瞰峰,与簪花郎周仕的春潮宫,一直处于封山状态。

    只不过这些天下大势,青衫少年郎只是默默看在眼中,更多还是读书,以及修行。

    先生种秋,陆先生,各自陪他曹晴朗走过一次南苑国五岳。

    既是远游,也是修行。

    当时少年手上就有那本五岳真形图,国师种秋当年得到这件仙家之物后,担心被俞真意夺走,一直试图销毁而无果,后来不知道陆先生说了什么,国师就将这本书交由曹晴朗保管。曹晴朗也大致猜出一些端倪,陆先生其实如此针对俞真意,既是为己,也是为了这本玄之又玄的神仙书。

    两位先生,传授曹晴朗的学问,又有偏差。

    先生种秋所授学问,循序渐进,礼仪醇厚。毕竟种秋是一位被誉为文国师武宗师的存在。

    先生陆台所教,驳杂而精深。而这位陆先生,在这座天下横空出世,崛起速度,更是前无古人。他的几位弟子,无一例外,都成了雄踞一方的枭雄豪杰。

    响起敲门声。

    曹晴朗走去开门。

    是一位双鬓霜白的老儒士。

    南苑国国师。

    种秋与半个弟子的曹晴朗分别落座。

    种秋笑道:“晴朗,你年少时便多有疑问,问星辰由来,问日月轮替,问风雨根脚。我这个学塾夫子,无法回答,以后你可以自己去追寻答案了。”

    曹晴朗轻轻点头。

    种秋沉默片刻,感慨道:“但是我希望将来,你可以为这座天下,说一说话,不至于沦为人人难逃棋子命运的棋盘。”

    曹晴朗说道:“会的。这与我将来本事高低,有些关系,却不重要。而是我相信他。”

    种秋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对这位自己看着一年一年长大的青衫读书郎放心,对当年那个白衣负剑的年轻人,也放心。

    种秋突然有些犹豫。

    曹晴朗说道:“先生是犹豫留在南苑国,还是去往那座天下?”

    种秋点头道:“我不好奇外边的天地到底有多大,我只是有些憧憬外边的圣贤学问。”

    曹晴朗笑容灿烂,“先生放心吧,他说过,外边的书籍,价钱也不贵的。”

    种秋打趣道:“那会儿你才多大岁数,他当年说了什么话,你倒是什么都记得清楚。”

    曹晴朗喃喃道:“怎么会忘记呢。不会忘的。”

    两两无言。

    种秋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曹晴朗微笑道:“道路犹在,撑伞便是。”

    渔翁先生吴硕文当初带着弟子赵鸾鸾,和她哥哥赵树下一起离开胭脂郡,开始游历山河。

    毕竟朦胧山那边的事情太大,吴硕文不是信不过陈平安,实在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一路远游,离开了彩衣国。

    先去了趟梳水国,拜访了那位梳水国剑圣宋雨烧。

    双方属于聊得来,又谈不上太过一见如故。

    没办法,不是朋友的朋友,就一定可以成为至交好友。

    得看缘分。

    不过宋雨烧对两个晚辈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宋雨烧那位如今掌管家业的儿媳,更是对那位瞎子都看得出来是一位修道胚子的少女鸾鸾,喜欢得发自肺腑。这大概跟她自己尚未有子女也有关系,遇到赵鸾鸾这样身世悲惨却乖巧单纯的少女,出身大骊谍子的妇人,当然忍不住会去心疼。

    老少三人,开始北归。

    因为越往南,越不安生。

    吴硕文不敢拿两个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这天三人在一处山巅露宿,赵鸾鸾在呼吸吐纳,赵树下在练习走桩。

    吴硕文看得心中欣慰不已。

    鸾鸾当然资质更好,可老人对待两个孩子,从无偏私。

    吴硕文其实身上还带着一本秘籍,是陈平安一个字一个字亲笔手抄出来的《剑术正经》,还有一把他自己暂时背在身上的渠黄仿剑,都没有与赵树下明说。

    按照与陈平安的约定,吴硕文只有等到什么时候赵树下练拳有成了,才交出两物,转交给少年。

    赵树下练拳之后,站在原地,眺望远方。

    在胭脂郡,那次与陈先生久别重逢,赵树下当时只练了十六万三千多拳。

    后来离别之际,陈先生又让他练到五十万拳。

    赵树下知道自己资质不好,所以一门心思,埋头练拳,勤能补拙。

    不知何时,赵鸾鸾站在了他身边,柔声道:“哥哥,你是不是想成为陈先生的弟子?”

    赵树下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不敢想。”

    陈先生那样的一位剑仙,他赵树下怎么敢奢望成为弟子?

    赵鸾鸾悄悄说道:“哥哥,可是我总觉得陈先生,对你是很寄予厚望的。”

    赵树下想了想,“不管其它,我一定要练完五十万拳!以后的事情以后说。”

    赵鸾鸾点点头。

    赵树下突然叹了口气。

    少女疑惑道:“怎么了?”

    赵树下小声说道:“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我侥幸成为了陈先生的弟子,那我该喊你什么?师娘吗?这辈分岂不是乱套了?”

    少女满脸涨红,如红晕桃花蓦然开于春风里。

    她一脚踹在赵树下小腿上,“赵树下!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树下一脸无辜,呲牙咧嘴。

    吴硕文大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少女愈发红透了脸颊,跑去远方一个人待着。

    赵树下转过头,与老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虽然年纪悬殊,可都是男人嘛。

    不过当赵树下重新开始练拳的时候,便又不同。

    吴硕文如今看待少年枯燥练拳的时候,甚至有些时候会有些恍惚,总觉得赵树下的资质,其实很好?

    曾经的赵树下,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练武奇才,当下的赵树下,事实上拳意也极其淡薄,依旧不算武学天才。

    可是总有一天,只要少年持之以恒,走在当下这条道路上,那么最少是有那么一种可能的。

    天下拳意最近陈平安。

    唯有无名小卒赵树下。

    青鸾国边境那边。

    琉璃仙翁都快要道心崩溃了。

    那位白衣少年容貌的崔大仙师,让一个孱弱稚童背着他。

    稚童摇摇晃晃,走在崎岖山路上。

    崔东山挥动一只雪白袖子,嘴里嚷着驾驾驾,好似骑马。

    落魄山竹楼二楼。

    裴钱刚刚艰难躲避过一拳,就又被下一拳砸中额头,被一路带到墙壁那边,被那一拳钉死在墙壁上。

    光脚老人面无表情道:“我以世间纸糊的四境打你三境,结果你这都等于死了几次了?你是个废物吗?!你师父是个资质尚可的废物,那你就是一个没资格当陈平安弟子的废物!”

    好似被挂在墙壁上的裴钱,七窍流血,她竭力睁开眼睛,朝那个老头吐出一口血水。

    老人也不躲避,只是手上一拳骤然加重力道,如果这栋竹楼是市井屋舍,估计那颗小脑袋就直接完完整整地凹陷进去了。

    老人冷笑道:“不服气?你有本事开口说话吗?废物师父教出来的废物弟子!我要是陈平安,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了,省得以后丢人现眼!”

    他这一拳,打得裴钱本就鲜血模糊的整张脸庞,再不见半点黝黑。

    一条纤细胳膊颤颤巍巍抬起,都不算什么出拳,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老人肩头。

    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老人似乎勃然大怒,以拳变掌,抓住她整颗头颅,随手一挥,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重重坠地。

    裴钱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老人来到她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指,凌空虚点。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转头对竹楼外的廊道那边说道:“拖走。”

    竹门大开,粉裙女童娴熟背起瘫软在地的黝黑丫头,脚步轻柔却快速,往一楼跑去。

    老人双手负后,大步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那边。

    老人笑却无声,快意至极。

    有那一拳。

    就该你裴钱境境最强!

第五百三十一章 山巅境的拳头有点重

    一袭青衫,沿着那条入海大渎一路逆流而上,并没有刻意沿着江畔、听水声见水面而走,毕竟他需要仔细考察沿途的风土人情,大小山头和各路山水神祇,所以需要经常绕路,走得不算太快。www.uu234.ccwww.uu234.cc

    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从来如此,劳心劳力,不以为苦,但是身边的人,就可以安心放心,若是年纪不大的,甚至还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概是生长于市井底层的关系,陈平安有着极好的耐心和韧性。

    陈平安途中遇到了一桩引发深思的山水见闻。

    一次陈平安夜宿于芙蕖国某座郡城隍庙附近的客栈,夜间子时,响起一阵阵唯有修士与鬼物才可听闻的锣鼓喧天,阴冥迷障骤然破开,在各路鬼差胥吏的指引下,郡城附近鬼魅依次入城,井然有序,是谓一月两次的城隍夜朝会,被誉为城隍夜审,城隍爷会在夜间审判辖境阴物鬼魅的功过得失。

    陈平安悄然离开客栈,来到郡城隍庙门外,担任门神、以防鬼魅喧哗的两尊日夜游神,定睛一看,立即躬身行礼,并非敬称什么仙师,而是口呼夫子,神色十分恭谨。

    陈平安抱拳还礼之后,询问能够旁听城隍爷的夜审。

    其中那尊日游神立即转身去禀报,得到城隍爷、文判官与阴阳司三位正辅主官的共同许可后,立即邀请这位外乡修士入内。

    在大堂上,城隍爷高坐大案之后,文武判官与城隍庙诸司主官依次排开,有条不紊,判罚众多鬼魅阴物,若有谁不服,而且并非那些功过分明的大奸大恶之辈,便准许它们向邻近的大岳山君、水神府君上诉,到时候山君和府君自会派遣阴冥官差来此复审案件。

    陈平安没有坐在城隍爷特意命人搬出的椅子上,而是将椅子摆在一根朱漆梁柱后边,坐在那边,一直闭目养神。

    当有一头阴物大声喊冤,不服判决后,陈平安这才睁开眼睛,竖耳聆听那位郡城隍爷的反驳言辞。

    原来那位阴物在生前,是一位并无正式功名的儒家童生,曾经在郡城外无意间挖掘到一大批骸骨,被他一一取出,好生安葬起来。阴物觉得自己这是大功劳一桩,质疑城隍庙诸多老爷们为何视而不见,不可以以此抵消自身罪过,这就是天大的不公,他一定要上诉水神府君,若是府君那边不予理会,官官相护,他就要拼着失去转世投胎的机会,也要敲响冤鼓,再上诉于芙蕖国中岳山君,要山君老爷为自己主持公道,重罚郡城隍的失职。

    城隍爷怒斥道:“世间城隍勘察阳间众生,你们生前行事,一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任你去府君山君那边敲破冤鼓,一样是遵循今夜判决,绝无改判的可能!”

    那头阴物颓然坐地。

    寅时末,即将鸡鸣。

    城隍夜审告一段落。

    陈平安这才起身,绕过梁柱,站在堂下,向那位官袍、补子只有黑白两色的城隍爷致谢,然后告辞离去。

    城隍爷亲自送到了城隍庙大门口。

    到了门口那边,城隍爷犹豫了一下,停步问道:“夫子是不是在曲江郡境内,为进入深山峻岭开采皇木的役夫,悄悄开凿出一条巨木下山道路?”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有过此举,见那道路崎岖,瘴气横生,便有些不忍。”

    城隍爷叹气道:“其中两人本该在送木途中横死,一人被巨木活活碾死,一人摔落山崖坠死,所以夫子此举等于救下了两条性命,那么夫子可知此举,是积攒了功德更多,还是沾染了因果更多?”

    陈平安笑道:“既然城隍爷开口说了,想必是后者居多。”

    城隍爷看着这位修道之人,片刻之后,笑道:“夫子之所以是夫子,小神有些明白了。”

    神祇观人间,既看事更观心。

    城隍爷叹了口气,“世人行事如那积水成河,河水即可灌溉田地,惠泽万民,也会不小心泛滥成灾,兴许一场决堤洪涝,就要淹死无数,转瞬之间,功过转换,让人措手不及。夫子既然上山修行,还是要多加注意。当然了,小神位卑言轻,谈不上任何眼界,还希望夫子不要被小神这些言语,扰乱心境,不然小神罪莫大焉。”

    陈平安再次致谢。

    陈平安回到了客栈,点燃桌上灯火,抄写那一页即一部的佛家经书,用以静心。

    停笔之后,收起纸笔和那一页经书。

    天微微亮。

    陈平安吹灭灯火,站在窗口。

    山水神祇的大道规矩,若是细究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与儒家订立的规矩,偏差颇多,并不绝对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好坏善恶。

    在山上渐次登高,越来越像一个修道之人,这是必须要走的道路。

    这就像每个人都会长大。

    陈平安其实心情不错。

    走过了那么多的山山水水,积攒了那么多的大小物件,家当满满。

    以后的落魄山,让陈平安充满了期待。

    *不是春,满园花开,那才是陈平安最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

    陈平安离开了郡城,继续行走于芙蕖国版图。

    没有了玉簪子,也没有了斗笠,只是背着竹箱,青衫竹杖,独自远游。

    这天在一座水畔祠庙,陈平安入庙敬香之后,在祠庙后殿看到了一棵千年古柏,需要七八个青壮汉子才能合抱起来,荫覆半座广场,树旁矗立有一块石碑,是芙蕖国文豪撰写内容,当地官府重金聘请名匠铭刻而成,虽然算是新碑,却极富古韵。看过了碑文,才知道这棵古柏历经多次兵燹事变,岁月苍苍,依旧屹立。

    陈平安喜欢碑文的文字内容,便摘下绿竹书箱,拿出纸笔砚墨,以竹箱作书案,一字一字抄录碑文。

    碑文内容繁多,陈平安抄写得又一丝不苟,不知不觉,就已经入夜。

    祠庙有夜禁,庙祝非但没有赶人,反而与祠庙小童一起端来两条几凳,放在古碑左右,点燃灯盏,帮着照亮庙中古碑,灯火有素纱笼罩在外,素雅却精巧,以防风吹灯灭。

    陈平安在见到这一幕后,赶紧停笔起身,作揖致谢。

    老庙祝笑着摆手,示意客人只管抄录碑文,还说祠庙有屋舍可供香客下榻过夜。

    老人吩咐了小童一声,后者便手持钥匙,蹲在一旁打瞌睡。

    小童实在无聊,便在那人身后看着抄录碑文,字嘛,不好不坏,就是抄得认真,写得端正,真瞧不出有多好。他曾经去别处祠庙游玩,比起自家祠庙那是风光多了,多有士林文人的题壁,那才叫一个比一个飘逸,尤其是一位文豪醉酒持杯,写了一墙草书,真真正正让人看得心神摇曳,虽是草书题壁,却被芙蕖国文坛誉为一幅老蛟布雨图。

    眼前这位年轻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陈平安抄完碑文后,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于如何表达谢意,思来想去,就只能在明天离去的时候,多捐一些香油钱。

    小童哈欠不断,都快要觉得自己耳朵里爬进了瞌睡虫,不过倒也不会埋怨那个客人太磨蹭,祠庙多石刻和题壁,所以这边经常有读书人来此抄书,小童年岁不大,但是经验老道,庙祝爷爷脾气又怪,对读书人一向尊崇优待,听庙里几个师兄说,在庙祝爷爷这一生当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进京赶考或是游览山水的读书人,可惜祠庙风水平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哪位读书人金榜题名,成了芙蕖国高官,别处祠庙,哪座没出过一两位仕途顺遂后为祠庙扬名的读书老爷。

    陈平安走入廊道中,驻足不前,回首望去。

    千年老柏树叶婆娑。

    陈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

    小童愣了一下,“好诗唉。公子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陈平安笑道:“忘了出处。”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发便好了,回头我就让庙祝爷爷找写字写得好的,捉刀代笔,题写在墙壁上,好给咱们祠庙增些香火。”

    陈平安望向那古柏,摇摇头。

    小童还以为这位负笈游学的外乡公子,是说那句诗词并非他有感而发,便轻声说道:“公子,走吧,带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洁净,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证没有半只蚁虫。”

    说到这里,小童轻声道:“若是不小心撞见了,公子可莫要与庙祝爷爷告状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嗯了一声,跟随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边,枝叶婆娑。

    那位即将幻化人形的古木精魅,差点憋屈得掉下眼泪来,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庙小童的榆木脑袋,一顿板栗将其敲醒。

    你这痴儿小童子,怎的如此不开窍,知不知道祠庙错失了多大一桩福缘?

    若是请那剑仙题写那句诗词在祠庙壁上,说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至于祠庙香火和风水,自然水涨船高无数。

    十个在芙蕖国庙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幅随笔墨宝吗?

    只是那位仙人方才对它摇头,它便不敢妄自言语,免得惹恼了那位过境仙人,反而不美。

    这天深夜,陈平安依旧是练习六步走桩,同时配合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

    半睡半醒之间,拳意流淌全身。

    人身小天地之内,又有别样修行。

    修身修心两不误。

    陈平安心中微动,却没有睁开眼睛,继续心神沉浸,继续走桩。

    这一天庙祝老人梦中见一青衣男子,背负一根古柏树枝,宛如游侠负剑,此人坦言身份,正是祠庙后殿那株将军柏的化身,他祈求庙祝向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幅墨宝,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恳请那位夜宿祠庙的过路仙师,做完了此事再继续赶路。言辞殷切,青衣男子几乎落泪。

    庙祝老人猛然惊醒之后,叹息一声,似乎并不愿意强人所难,难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轻书生开口求字,但思量许久,想起那棵古柏与祠庙的千年相伴,历史上确实多有口口相传荫庇祠庙的灵验事迹,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离开屋子,只是到了客舍那边,徘徊许久,老人依旧没有敲门,转去古柏那边,轻声道:“柏仙,对不住。我并未依循言语去开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对方不愿主动留下墨宝,想必是祠庙这边功德不够,福缘未满。”

    古柏寂然,唯有一声叹息,亦是没有强求庙祝老人改变心意。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停下拳桩,会心一笑。

    陈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风水正与不正,根祇依旧在人,不在仙灵,得讲一讲先后顺序,世人所谓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所谓青山,还在人心。

    故而一袭青衫在祠庙如风飘掠,转瞬之间便来到庙祝身边,微笑道:“举手之劳。”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个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现身,体魄依旧飘渺不定,跪地磕头,“感谢仙人开恩。”

    庙祝老人也有些惶恐,就要弯腰拜谢。

    但是陈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

    可老人的鞠躬拜谢,却被陈平安伸手阻拦下来。

    这不是因为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

    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谢的,其实是那份来之不易的大道机缘。

    先前旁观城隍夜审之后,陈平安便如同拨开云雾见明月,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

    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还需正本清源。

    陈平安让庙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取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正襟危坐,屏气凝神片刻之后,才在上边一笔一划写下那句诗词,背好竹箱返回后殿古柏处,递交给那位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将此符埋于树根与山根牵连处,以后慢慢炼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祸不定,皆在本心。以后修行,好自为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双手捧金符,再次拜谢,感激涕零,泣不成声。

    陈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庙,告辞离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头望去,庙祝老人与青衣木魅还在那边目送自己离开,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远游。

    好嘛,省下一笔香油钱了。

    不亏。

    陈平安笑着继续赶路,夜深人静,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

    不分昼夜,百无禁忌。

    世事如此,机缘一事,各有各的定数。

    此地祠庙遇到他陈平安,兴许便成了一桩所谓的福缘。

    可别处祠庙哪怕风水迥异于此,可遇上了其它性情、眼缘的其他修道之人,一样可能是恰到好处的机缘,遇到他陈平安,反而会擦肩而过。

    大道之上,路有千万,条条登高。

    所以同道中人,才会如此稀少,难以遇见。

    随后陈平安在芙蕖国中岳地界的大渎水畔停步,与一位老翁相邻垂钓,后者分明是一位练气士,只不过境界不高,观海境,阵仗很大,身边跟了许多婢女童子,一长排的青色鱼竿,至于饵料更是备好了无数,一大盆接连一大盆,估摸着大渎大水,再大的鱼也能喂饱吃撑。渔翁见那青衫年轻人瞧着应该是一位四五境的纯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钓之人,便吩咐一位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饵料。婢女笑言公子无需客气,自家老爷对于萍水相逢的钓友素来大方,还说了句不打大窝、难钓大鱼。婢女放下大盆与陈平安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说得陈平安使劲点头,说是这个理儿,老先生定是垂钓一道的世外高人。一开始陈平安还有些良心不安,收了人家这么一大盆仙家饵料,便高声询问那位老仙师的道号。

    老翁大笑道:“山上朋友,都喜欢称呼老朽为填海真人!”

    陈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心想混江湖也好,混山上也罢,真是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绝对没有取错的绰号。

    老翁鱼获不断,只是没能钓起心目中的一种大渎奇鱼。

    入暮时分,有一艘巨大楼船经过大渎之畔,楼船有披甲之士肃然而立,楼船破水逆行,动静极大,大浪拍岸,岸边青竹鱼竿七颠八倒。

    老翁开始破口大骂,中气十足。

    楼船走出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将,手持一杆铁枪,气势凌人,死死盯住岸边的垂钓老翁。

    一位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老爷,好像是芙蕖国的大将军,穿了副很稀罕的神人承露甲。”

    “是芙蕖国大将军高陵!”

    老翁定睛一看,一跺脚,气急败坏道:“他娘的,踩到一块生硬如铁的狗屎了,听说这家伙脾气可不太好,咱们收竿快撤!”

    楼船那边,那位芙蕖国护国大将军身边多出一位女子,高陵低下头,与其窃窃私语,后者点了点头,轻轻一跃,站在了船头栏杆之上,蓄势待发。

    陈平安缓缓收竿。

    楼船之上,那魁梧武将与一位女子的对话,清晰入耳。

    一身锦缎绫罗的富贵女子,听闻老渔翁是一位别国山泽野修后,道号填海真人,生性散漫,是空有境界却战力稀拉的一位龙门境老朽修士。她便让武将高陵去领教一下,不用打杀了,教训一下就行,比如打个半死,然后找个机会看能不能收为她府上的客卿门客。

    武将犹豫了一下,说此人未必愿意,已经拒绝了青玉国皇帝数次邀请担任供奉。

    女子哦了一声。

    武将便心领神会。

    芙蕖国本身势力不大,但是靠山出奇的大,而身旁既有富贵身份也有仙家气息的女子,便是芙蕖国与那座靠山的牵引之一。

    高陵虽然看着不过而立之年,实则已是花甲之年,在芙蕖国武将当中官职不算最高,从三品,但是他的拳头一定最硬。

    今天一拳下去,说不定就可以将从三品变成正三品。

    于是高陵大声笑道:“我看就别跑了,不妨来船上喝杯酒再说!”

    这位披甲武将脚尖重重一点,楼船顿时倾斜,一大片的铁甲铮铮作响,那些甲士一个个顾不得仪度,赶紧伸手牢牢抓住栏杆。

    高陵落在大渎水面之上,往岸边踩水而去。

    一枪递出。

    观海境的修道之人,还不是什么谱牒仙师,只是个山泽野修,识趣一点就该服软,不识趣更好,刚好让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脚。

    只是不等高陵登岸,便眼前一花,然后觉得胸口发蒙。

    身形一路倒退回楼船那边。

    原来是一袭青衫神出鬼没,刹那之间便来到了高陵身前,一只手掌拍在他甘露甲之上,高陵来时快若奔雷,去势更是风驰电掣,耳畔呼啸成风。

    那人轻轻一拍掌,高陵身形飘起,落在渡船船头之上,踉跄脚步才站稳脚跟。

    那一袭青衫一掌轻拍过后,借势倒掠出去数丈,一个大袖翻转,身形迅猛拧转,眨眼功夫便返回了岸边,飘然站定。

    高陵脸色阴沉,犹豫要不要打肿脸充胖子,打赢这一架就别想了。不然让她觉得丢了颜面,是他高陵办事不利,那就是最尴尬的处境,两头不讨好。

    身边女子眼神熠熠光彩,微笑道:“没事,不用计较,更不用追究。师父曾经亲口说过,山下也不容小觑,大山大水之间,常有高人出没。不枉费我在绿莺国龙头渡下船,故意走这趟迢迢水路,总算给我瞅见了所谓的世外奇人,见过一眼,就是赚到了。”

    高陵松了口气。

    岸上。

    那人抱拳,好似向楼船这边致歉。

    高陵愣了一下,也笑着抱拳还礼。

    女子愈发光彩照人,自言自语道:“好家伙,真有趣。高陵,我记你一功!”

    楼船缓缓离去。

    那位龙门境老修士刚想要结交一番,却蓦然不见了那位青衫客的身影。

    咋办?

    老修士揉了揉下巴,然后发号施令开始挪位置,吩咐婢女小童将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个位置,正是那位青衫仙人垂钓之地,定然是一处风水宝地。

    他一落座,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分明这拂面江风都要香甜几分嘛。

    远处。

    陈平安继续远游。

    稍稍绕路,走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原之地。

    陈平安突然停下了脚步,收起了竹箱放入咫尺物当中。

    可是片刻之后,又皱眉深思起来,难道是错觉?

    陈平安缓缓前行。

    ————

    洒扫山庄,就是五陵国江湖人心中的圣地。

    关于这座庄子,武林中有各种各样的传言。

    有说王钝老前辈之所以一辈子不曾娶妻,是年轻的时候游历北方,受过情伤,喜欢上了后来成为荆南国太后的女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老不牵线,两人没能走到一起,王钝老前辈也是痴情种,便潜心武学,成了王钝一人的不幸,却是整个五陵国江湖的大幸。

    还有说那庄子自酿的瘦梅酒,其实是仙人遗留下来的酿酒方子,武人喝上一坛,就能增长好几年功力。所以王钝老前辈教出来的那些弟子,才会一个个出类拔萃,因为都是瘦梅酒的酒缸里泡出来的。

    还有传闻洒扫山庄内有一处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禁地,摆放了王钝亲笔撰写的一部部武学秘籍,任何人得到一部,就可以成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得了刀谱,便可以媲美傅楼台的刀法,得了剑谱,便能够不输王静山的剑术。

    这些,当然全是假的,让外人唾沫四溅,却会让自己人哭笑不得。

    王钝的嫡传弟子之一,陆拙对此就很无奈,只是师父好像从来不计较这些。

    陆拙是同门师当中资质最不济的一个,学什么都很慢,剑术,刀法,拳法,不但慢,而且瓶颈大如山峰,皆无望破开,一丝曙光都瞧不见,师父虽然经常安慰他,可事实上师父也没辙,到最后陆拙也就认命,如今老管家年纪大了,大师姐远嫁,天赋极好的师兄王静山,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庄庶务,实实在在耽搁了修行,其实陆拙比王静山还要心急,总觉得王静山早就该闯荡江湖、砥砺剑锋去了,所以陆拙开始有意无意接触山庄多如牛毛的世俗杂事,打算将来帮着老管事和王师兄,由他一肩挑起两份担子。

    卯时起床,走桩、或练剑或练刀至辰时,吃过早餐,就开始去老管家那边,看账记账算账,洒扫山庄的书信往来,诸多产业的经营状况,府上诸多弟子门生的开销,都需要与老管家一一请教,约莫在巳时左右,结束好似学塾蒙童的课业,去看一会儿小师弟练剑,或是师妹的练刀,地点在洒扫山庄的后山,那边安静。

    山庄有许多弟子、杂役家眷,所以山庄开办了一座家塾。

    早年学塾的那些夫子先生,学问都大,但是留不住。

    都是过来这边待一年半载就会请辞离去,有些辞官退隐的,实在是年岁已高,有些则是没有官身、但是在士林颇有声望的野逸文人,最后师父便干脆聘请了一位科举无望的举人,再不更换先生。在那举人有事与山庄告假的时候,陆拙就会担任学塾的教书先生。

    下午陆拙也会传授一拨同门弟子的刀剑拳法,毕竟与陆拙同辈的师兄弟们,也需要自己修行,那么陆拙就成了最好使唤的那个人,不过陆拙对此非但没有半点芥蒂,反而觉得能够帮上点忙,十分欣喜。

    陆拙如今的一天,就是这么鸡毛蒜皮,零零碎碎,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就会从拂晓天青如鱼肚白,变成日西沉鸟归巢的暮色时分,只有戌时过后,天地昏黄,万物朦胧,陆拙才有机会做点自己的事情,例如看一点杂书,或是翻一翻师父购买的山水邸报,了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异事,看过了之后,也无什么向往憧憬,无非是敬而远之。

    陆拙这天亲自手持灯笼,巡夜山庄,按例行事而已,虽说江湖传闻多而杂,但事实上会不守规矩擅闯洒扫山庄的人,从来没有。

    后山那边小师弟还在勤勉练剑。

    陆拙没有出声打搅,默默走开,一路上悄悄走桩,是一个走了很多年的入门拳桩,师姐傅楼台、师兄王静山都喜欢拿个笑话他。

    因为那拳桩并非洒扫山庄王钝亲自传授,而是年少时一个偶然机会得到的粗劣拳谱。师父王钝没有介意陆拙修行此拳,因为王钝翻阅过拳谱,觉得修行无害,但是意义不大,反正陆拙自己喜欢,就由着陆拙按谱练拳,事实证明,王钝和师兄师姐,是对的。不过陆拙自己也没觉得白费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看到了那位身形佝偻的老管家,站在台阶底部,似乎在等待自己。

    陆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癯,身形消瘦,一袭青衫长褂,但是老人经常咳嗽,好像是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子,就一直没痊愈。

    老人的一条腿,微微瘸拐,但是并不明显。

    老人姓吴,名逢甲,是一个比较不太常见的名字。除了陆拙这一辈同门,再低一辈的年轻人和孩子,都已经不知道老人的姓名,从王钝大弟子傅楼台起,到陆拙和小师弟,都喜欢称呼老人为吴爷爷。陆拙年少时第一天进庄子的时候,老管家就已经在洒扫山庄当差,据说庄子多大的岁数,老管家在山庄就待了多少年。

    陆拙轻声道:“吴爷爷,风大夜凉,山庄巡夜一事,我来做就是了。”

    老人摆摆手,与陆拙一起继续巡夜,微笑道:“陆拙,我与你说两件事,你可能会比较……失望,嗯,会失望的。”

    陆拙觉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点不太一样。以往老人给人的感觉,便是迟暮,像那风烛残年,命不久矣。这其实让陆拙很担心。陆拙兴许是武学无望登顶的关系,所以会想一些更多武学之外的事情,例如山庄老人的晚年处境,孩子们有没有机会参加科举,山庄今年的年味会不会更浓郁几分。

    老人缓缓说道:“陆拙,你其实是有修行资质的,而且如果早年运气好,能够遇到传道人,前途不会小的。只可惜遇上了你师父王钝,转为学武,暴殄天物了。”

    陆拙笑了笑,刚要说话,老人摆摆手,打断陆拙的言语,“先别说什么没关系,那是因为你陆拙从没亲眼见识过山上神仙的风采,一个齐景龙,当然境界不低了,他与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齐景龙,又是个不是书生却胜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对于山上修道,其实并未真正知晓。”

    陆拙无言以对。

    老人继续说道:“再就是你陆拙的习武天资,实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学瓶颈,是真真切切的关隘拦路,你如今过不去,并且可能一辈子就都过不去了。”

    陆拙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吴爷爷,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老人也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山庄这么多孩子,我其实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让你无意间得到那部拳谱。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无奈,不是你陆拙是个好人,就可以人生顺遂,年轻时分,是比不过你师姐师兄,成年之后,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师妹一起绝尘而去,到老到死,说不得连他们的弟子,你的那些师侄,你还是比不过。所以不管你失望与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陆拙有些震惊。

    老人转头看了眼陆拙,“陆拙,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介不介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当个山庄管事,将来年复一年,处处风光,都与你关系不大?”

    陆拙仔细想了想,笑道:“真的没关系,我就好好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点头,“很好。也别小觑了自己,有你这种人在,做着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会有更大的希望,出现一桩桩壮举。所以说,我先前的那点失望,不值一提,一个个陆拙,才是这个世道的希望所在。这种大话,一个洒扫山庄的糟老头子,丘逢甲说出口,似乎很不要脸,对不对?”

    陆拙笑了,既不愿说违心话,也不愿伤了老人的心,只好折中说道:“还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时此刻,哪有半点腐朽老态病容。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你既然已经通过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该你换道登高,不该在鸡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气!”

    老人说道:“我今夜就要离开山庄,躲躲藏藏多年,也该做个了断。我在账房那边,留下了两封书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笈。一封你交给王钝,就说你这个弟子,他已经耽误多年,也该放手了。一封信你带在身上,去找齐景龙,以后去修行,当那山上神仙!一个愿意安心当那山庄管家一辈子的陆拙,都可以让世道希望更大,那么一个登山修道练剑的陆拙,自然更有益于世道。”

    陆拙一脸错愕。

    老人一手抓住陆拙头颅,一拳砸在陆拙胸口,打得陆拙当场重伤,神魂激荡,却偏偏哑口无言,痛苦万分。

    “别的都好,就是这扭扭捏捏的脾气,我最看不爽,你陆拙不去争一争山巅一席之地,难道要让道给那些比王八蛋还不如的练气士?!”

    老人盯住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的陆拙,沉声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只能先断长生桥了!记住,咬紧牙关,熬得过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过去,刚好可以安心当个山庄管家。”

    当老人松开手,陆拙倒地不起,手中灯笼摔落在地。

    陆拙呕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位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陆拙只觉得那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逐渐消散,疼痛难当,依旧咬紧牙关,试图仔细听清楚老人的每一个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资质平平,不是什么天才,如今回头再看,拳谱所载拳法拳桩拳招,确实稀拉平常,所以到了埋头练拳,直到四十多岁,才能够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国执牛耳者的仙家府邸报仇,人人笑话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于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陆拙,练习拳谱多年,始终无法入门,无法拳意上身,无妨,世间大路何其多,你陆拙是个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传弟子,关系不大。”

    最后老人双指并拢弯曲,在陆拙额头轻轻一敲,让其昏睡过去,毕竟陆拙已经无需继续武学登高,这点体魄上的苦头吃与不吃,毫无意义,神魂之间激荡不停歇,才是以后上山修道的关键所在。

    青衫长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语道:“老夫真名,姓顾名祐。”

    老人笑道:“与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应该先去会一会那个年轻人。若是死了,就当是还了我的撼山拳谱,若是没死……呵呵,好像很难。”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负人,你既然是在争最强六境的纯粹武夫,那我就压一压境界,只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

    平原之上。

    陈平安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天地。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这是北俱芦洲游历的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峥嵘峰山脚那边,遭遇猿啼山剑仙嵇岳。

    陈平安没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间便心如止水。

    在陈平安目力极限之外,有老人身穿一袭青衫长褂,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已久。

    当他睁开眼睛,一步跨出。

    悄无声息。

    但是转瞬之后,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一线之上。

    陈平安眯起眼。

    双袖符箓,法袍金醴,两把飞剑,哪怕是剑仙,在这一刻,都是纯粹武夫身外物,注定毫无裨益。

    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

    对方至少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拳意之凝练雄厚,匪夷所思。

    陈平安开始直线向前奔去。

    一撤退一避让,自身拳意就要减少一分,生还机会就会去少一分。

    拳意一减,便是认输。

    行走江湖,认输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换。

    陈平安顿时倒飞出去数十丈,一个骤然落地,依旧止不住倒退之势,脚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

    浑身几乎散架。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却拳递出意即断!

    那人却纹丝不动,闲庭信步,似乎任由陈平安直接换上一口纯粹真气,飘飘然尾随而至,又递出一拳。

    其实已经视线模糊的陈平安又被当头一拳。

    倒飞出去。

    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袭青衫长褂,已经跃上高空,一拳砸下。

    这一拳砸中陈平安心口。

    大地之上,出现一个大坑。

    陈平安浑身浴血,倒地不起。

    血肉经脉,四肢百骸,气府窍穴。

    都已处于崩溃边缘。

    那位最少也是山巅境武夫的老者,只是站在大坑顶上边缘,双手负后,一言不发,不再出拳,只是俯瞰着那个坑中血人。

    只见那个其实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年轻人,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动,然后是试图以手肘抵住地面,挣扎起身。

    青衣老者只是神色冷漠,看着那个年轻武夫种种下意识的细微挣扎。

    那个年轻人从一次次抬肘,让自己后背高出地面,一次次坠地,到能够双手撑地,再到摇摇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阴。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这里,你只要能够走上来,向我递出一拳,就可以活。”

    那个其实已经没有了意识、只剩下一点本命灵光的年轻人,低头弯腰,双臂摇晃,踉跄向前。

    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几步路,就像稚童背着巨大的箩筐,顶着烈日曝晒,登山采药。

    步步登高,满脸血污的年轻人刚刚抬起一条手臂。

    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还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抡开,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将眼前年轻人打回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纪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难怪最强三境的昙花一现之后,四境五境都没能争到那最强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还是死了算数,那点武运,给谁不好,给了你这种人,老夫都觉得脏了那部拳谱。”

    那个半死之人,无声无息。

    老人皱了皱眉头,然后低下头,见那人再次手指微动。

    老人笑了笑。

    很好!

    可谓已死,拳意犹活。

    这点小意思。

    乃是世间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声大笑。

第五百三十二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风采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皱了皱眉头,差点没骂娘。UU小说www.uu234.cc

    已是深夜时分,明月当空。

    这一觉睡得有点死。

    而且能够疼到让陈平安想要骂娘,应该是真疼了。

    一身鲜血早已干涸,与大坑泥土黏糊一起,微微动作,就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感。

    不过陈平安仍是深呼吸一口气,大致确定体魄状况,猛然坐起身。

    四周并无异样。

    那位最少也是山巅境的纯粹武夫,为何出手却没有杀人,陈平安怎么都想不明白。

    难不成是北俱芦洲的风俗使然,只是看自己走桩不顺眼,就莫名其妙来上几拳?

    大坑上边,响起一个嗓音,“总算睡饱了?”

    陈平安只是缓缓起身。

    连拳架都没有拉开,不过身上拳意愈发纯粹且内敛。

    大坑边缘,出现青衫长褂布鞋,正是那位老武夫。

    在洒扫山庄隐姓埋名多年的老管家,吴逢甲,或者撇开横空出世的李二不说,他就是北俱芦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顾祐。

    大篆王朝在内周边数国,为何只有一座弱势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而金鳞宫又为何孱弱到会被浮萍剑湖荣畅,视为一座听也没听过的废物山头?

    正是武夫顾祐,以双拳打散十数国山上神仙,几乎悉数被此人驱逐出境。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

    豪言须有壮举,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笑道:“你这一身拳意,还凑合。六步走桩,过百万拳了吧?”

    陈平安点头道:“将近一百六十万拳了。”

    老人问道:“出身小门小户,年幼时分得了本破烂拳谱,便当做宝贝,从小练拳?”

    见微知著。

    世间任何一位豪阀子弟,绝对不会去练习那撼山拳。

    所以这个年轻人,出身绝对不会太好。

    陈平安摇头道:“十四岁左右,才开始练拳。”

    老人有些欣慰,“其它都不难,出拳是死功夫,稍微有点毅力的,百万拳都能成,唯一的难,在于一直练习这走桩。”

    陈平安一头雾水,从头到尾都是。

    不过老人对自己没有杀心,毋庸置疑,事实上,老人几拳过后,裨益之大,无法想象。

    甚至不在体魄、神魂,而在拳意,人心。

    这一刻,陈平安轻轻攥拳又轻轻松开,觉得第六境的最强二字,已是囊中之物,这对于陈平安而言,不常见。

    老人说道:“我叫顾祐。”

    陈平安顿时心中了然,自己的拳法根本,还是当年泥瓶巷顾璨赠送自己的拳谱,所以他直接问道:“那部撼山拳谱?”

    老人点头道:“应该是我顾氏子弟流散四方,带去了你的家乡。早年遭了一场大灾,本就不大的家族便分崩离析,鸟兽散了。”

    老人感慨道:“寿命一长,就很难对家族有太多挂念,子孙自有子孙福,不然还能如何?眼不见为净,大多会被活活气死的。”

    陈平安抱拳道:“宝瓶洲陈平安,见过顾老前辈。”

    顾祐笑道:“让一位十境武夫护着你酣睡半天,你小子架子挺大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

    顾祐招手道:“陪你走一段路程,我还有事要忙,没太多功夫与你唠嗑。”

    陈平安摇摇晃晃,走上斜坡,与那位止境武夫并肩而行。

    顾祐说道:“拿过几次武夫最强?”

    陈平安说道:“两次,分别是三境和五境。”

    顾祐摇头道:“如此说来,比那中土同龄人曹慈差远了,这家伙次次最强,不但如此,还是前无古人的最强。”

    陈平安笑道:“慢慢来,九境十境左右,好歹还有机会。”

    顾祐转头疑惑道:“教你拳法之人,是宝瓶洲崔诚?不然你这小子,原本不该有此心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顾祐恍然大悟道:“难怪。不过你小子前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也对,没这份打熬,走不到今天。”

    顾祐突然问道:“崔诚如何评论的撼山拳谱?”

    陈平安只敢话说一半,缓缓道:“拳意宗旨,极高。”

    竹楼崔老头又没在这边,自己没理由帮他白白挨上一拳。

    止境武夫哪怕压境以山巅境出拳,对于他这位小小六境武夫而言,不还是重得不行?

    顾祐嗯了一声,“不愧是崔老前辈,眼光极好。”

    宝瓶洲的崔诚,曾经单枪匹马游历过中土神洲,虽然听闻下场极其惨烈,但哪怕是在顾祐这样最拔尖的别洲武夫眼中,亦是真豪杰了。

    双方拳法高低不去说,既然没打过,顾祐就不会有对崔诚有任何钦佩,在这之外,只说岁数和作为,尊称崔诚一声崔前辈,没问题。

    当然了,若非“极高”二字评价,顾祐依旧不会改口称呼前辈。

    陈平安欲言又止。

    顾祐说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问道:“顾老前辈与猿啼山嵇剑仙是死仇?”

    顾祐说道:“死仇,双方必须死一个的那种。”

    陈平安便不再言语。

    世事复杂。

    就在于坏人杀好人,好人杀坏人,坏人也会杀坏人。

    在这之外,好人也会杀好人。

    许多不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情,并未真正知情,妄加评论,或是指点江山,其实没多大的问题,但是切莫觉得当真就已经对错清晰,善恶分别。

    顾祐笑了笑,说道:“你小子大概只听说大篆王朝京城那边的异象,什么玉玺江一条大蛟,摆出了水淹京城、妄图打造龙宫的失心疯架势。不过我很清楚,这就是嵇岳在以阳谋逼我现身,我去便是,事实上,他不找我顾祐,我也会找他嵇岳。呵呵,一个早年差点与我换命的山上剑修,很厉害吗?”

    顾祐停顿片刻,自顾自道:“当然是厉害的。所以当年我才会伤及体魄根本,躲了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自身拳法不够高,止境三重境界,气盛,归真,神到。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可跻身止境之后,终究是没能忍住,太过希冀着争先进入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哪怕当时自己不觉得心境纰漏,可事实上依旧是为了求快而练拳了,以至于差了许多意思。小子,你要切记,跟曹慈这种同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一件让人绝望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其实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机会的话,便可以相互砥砺。当然前提是别被他三两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习武之人,心气一坠,万事皆休,这一点,牢牢记住了。”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顾祐看似随口问道:“既然怕死,为何学拳?”

    这是一个很怪的问题。

    怕死才学拳,好像才是道理。

    陈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样,其实不同。”

    顾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实上,这是顾祐觉得最奇怪不解的地方。

    年轻武夫自知必死之时,尤其是当他可以说“已死”之际,反而是他拳意最鼎盛之时。

    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

    所以顾祐可以无比确定,一旦这个年轻人死了,自己若是又对他的魂魄听之任之。

    那么天地间,就会立即多出一位极其强大的阴灵鬼物,非但不会被罡风吹了个灰飞烟灭,反而等同于死中求活。

    贪生怕死到了这种夸张地步,年轻人这得有怀揣着多大的执念?

    不过这些言语,多说无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这个曾经走过洒扫山庄那座小镇的年轻武夫。

    唯有真正经历过生死,才可使得近乎瓶颈的拳意更加纯粹。

    顾祐语重心长说道:“到了北边,你要小心些。不提北方那个老怪物,还有一个山巅境武夫,都不算什么好人,杀人随心。你偏偏又是外乡人,死了还会将一身武运留在北俱芦洲,他们如果想要杀你,就是几拳的事情。你要么临时抱佛脚,学一门上乘的山上逃遁术法,要么就不要轻易泄露真实的武夫境界。没法子,人好人坏,都不耽误修行登顶,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个追求拳意的纯粹,一个道心求真,规矩的束缚,自然还是有的,但是每一个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擅长避开规矩。”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顾祐停下脚步,望向远方,“很高兴,撼山拳能够被你学去,并且有望发扬光大。说实话,哪怕我是撰写拳谱之人,也要说一句,这部拳谱,真不咋的,撑死了也就有那么点意思。”

    陈平安沉声道:“顾老前辈,我真心觉得撼山拳,意思极大!”

    哪怕当年在落魄山二楼,面对崔诚,陈平安对于这部相依为命的拳谱,始终十分推崇。

    顾祐转过头,笑道:“哪怕你说这种好听的话,我一介武夫,也没仙家法宝赠送给你。”

    陈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顾祐拍了拍肩膀,“顾祐的九境三拳,分量当然还是可以的。”

    顾祐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来走桩、立桩和睡桩可以三桩合一而练。”

    陈平安无言以对。

    顾祐思量片刻,“其实还可以加上天地桩。”

    陈平安无奈道:“以头点地而走?”

    顾祐见那年轻人似乎当真在思量此举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你小子练拳别练傻了,我辈武夫行走江湖,要点脸行不行?就你这练拳法子,姑娘见着一个,吓跑一个,这可不行。练习撼山拳之人,岂可没有那江湖美人仰慕万分!”

    顾祐说完这些,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似乎有些缅怀神色。

    大概每一位行走江湖之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惦念。

    陈平安被一巴掌打得肩头一歪,差点跌倒在地。

    等到陈平安站直身体,那一袭青衫长褂,已经无声无息拔地而起,缥缈远去。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知道。

    顾祐此行,是慷慨赴死。

    但是也许,猿啼山也不会再有一位剑仙嵇岳了。

    这就是人生。

    陈平安取出竹箱搁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边,再拿出养剑葫,慢慢喝着酒。

    没有着急赶路。稍稍恢复几分实力再说。

    三拳下去,一月之内能够恢复到六境之初的修为,就算万幸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身,陈平安干脆就想了些事情。

    关于纯粹武夫,崔前辈曾经提及过一个笼统说法。

    七境八境死家乡,山巅境死本国。十境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惟精惟诚。

    就像顾祐所说,许多分心,自己只会浑然不觉。

    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后,陈平安捧着养剑葫,怔怔出神。

    活着,想要去的远方,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真好。

    只不过有些远方的有些人,来年见到自己后,估计不会太高兴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花巷马家。大骊太后。

    远一些的,正阳山搬山猿,清风城许氏。

    还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

    更有一些隐藏在重重幕后的。

    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一座座。

    所以说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喜欢记账小本上,其实随她师父。

    只不过一个用笔纸去记,一个只用心记。

    ————

    再广袤的平原,总会遇到山。

    顾祐就落在一座山头之上。

    六位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一位站在原地,其余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远远离开。

    所幸那位脚穿布鞋的青衫长褂老者,似乎没有追杀的意图。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见顾前辈。”

    顾祐问道:“这么大排场,是为杀人?别说是一位即将破境的金身境武夫,就是远游境武夫,也不够你们杀的。割鹿山什么时候也不守规矩了?还是说,其实你们一直不守规矩,只不过做事情比较干净?”

    与顾祐对峙之人,是这拨割鹿山刺客的领袖,身为元婴修士,可面对这位青衫老者,那张面具四周,渗出细密汗水。

    很简单,昔年大篆王朝的护国武夫顾祐,最重规矩。再就是只要他选择出拳杀人,必然挖地三尺,斩草除根。

    割鹿山一旦惹火了顾祐,那就不是山头这边死六个人这么简单了。

    这位割鹿山刺客摇头道:“割鹿山的规矩,自祖师开山以来,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顾祐一手负后,一手掐住那元婴修士的脖子,瞬间提起,顾祐也不抬头,只是平视远方,“先动者,先死。”

    距离山头颇远的其余五人,顿时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顾祐缓缓说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们围剿此人,也就罢了,割鹿山的规矩值几个破钱?但是在我顾祐出拳之后,你们没有赶紧滚蛋,还有胆子心存捡漏的心思,这就是当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婴境,怎么就不珍惜一二?”

    顾祐皱了皱眉头,只是拎起那个没有半点还手念头的可怜元婴,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似乎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犹豫要不要留下一个活口,给割鹿山通风报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个比较合适。顾祐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身杀机,浓重如实质,罡气流溢,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泥土皆齑粉,尘土飞扬。

    老人手中那位元婴修士的身上法袍,传出一阵阵细密的撕裂声响。

    顾祐随手一弹指。

    额头处被一缕罡气洞穿,一位纯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当场毙命。

    金身境武夫,就这么死了。

    顾祐淡然道:“心动也是动。动静之大,在老夫耳中,响如擂鼓,有点吵人。”

    那位元婴修士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好以心湖涟漪言语道:“顾前辈,你一旦杀了我们六人,任你拳法入神,护得住那年轻人一时,也护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并无固定山头,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顾前辈当然可以肆意追杀,谁也拦不住前辈出拳,被前辈遇上一个,当然就会死一个,可是在这期间,只要那个年轻人不跟在前辈身边,哪怕只有几天功夫,他就一定会死!我可以保证!”

    顾祐问道:“一座过街老鼠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胁老夫了?谁给你的胆子?猿啼山嵇岳?”

    元婴修士苦笑道:“顾前辈,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祐思量片刻,“很简单,我放出话去,答应与嵇岳在砥砺山一战,在这之前,他嵇岳必须杀绝割鹿山,给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帮徒子徒孙,一定会很高兴,可以跟你们玩猫抓耗子的游戏。”

    元婴修士脸色微变,“顾前辈,我们此次会聚在一起,当真没有坏规矩。先前那次刺杀无果,就已经事了,这是割鹿山雷打不动的规矩。至于我们到底为何而来,恕我无法泄密,这更是割鹿山的规矩,还望前辈理解。”

    顾祐问了一个问题,“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们,会不会一拳打死你?”

    元婴修士不知这位十境武夫为何有此问,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当然不会。”

    顾祐又问道:“你现在跟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割鹿山的规矩,希望我遵守,那么我的规矩,你们为何不放在眼中?对方是一个我出拳而没杀的人,你们又明知我的身份,你们连隐忍几天都不乐意?难道说一定要我站在这里,与你们说出口的规矩,才是你们可以懂的规矩?”

    顾祐笑了笑,“奇了怪了,什么时候老子的规矩,是你们这帮崽子不讲规矩的底气了?”

    言语之际,那名元婴修士的头颅就被直接拧断,随意滚落在地。

    同时负后之手,一拳递出,打得金丹与元婴一同炸碎,再无半点生还机会。

    一位元婴修士金丹元婴齐齐粉碎后的激荡气机,声势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陆地龙卷,但是被顾祐随手便拍散。

    一位展开土遁之术的割鹿山修士,被顾祐一跺脚,瞬间被罡气震死,地底下传来一阵沉闷声响,便再无动静。

    还剩下三位割鹿山刺客,依旧散落远处,却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顾祐双手负后,转头望向一个方向,叹了口气。

    那小子不是受了重伤吗,怎的还有这么敏锐的直觉。

    撼山拳也教这个?我这个撰写拳谱的,怎么都不晓得?

    一袭青衫长掠而来,到了山头这边,弯下腰去,大口喘气,双手扶膝,当他停步,鲜血滴落满地。

    顾祐微笑道:“真是个不知道疼的主。”

    陈平安直起腰,脸色惨白,夹杂着血污,很快就一屁股坐地,抹了把脸,“前辈这是?”

    顾祐说道:“还好意思问我?”

    陈平安无奈道:“这拨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觉,其实已经飞剑传讯给一个朋友了,再拖几天,就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顾祐问道:“什么朋友,山上的?真能够不怕割鹿山这拨最喜欢黏人的蚊蝇?”

    陈平安笑道:“反正是一个好朋友,耐心比我还要好,最不怕这些货色。麻烦他,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顾祐点了点头。

    顾祐说道:“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个,留给你喂拳?”

    陈平安苦笑道:“顾前辈,真不成。”

    顾祐笑问道:“那怎么说?”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那就容晚辈向前辈学一学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会开口泄露机密,这一点,陈平安领教过。

    顾祐沉声道:“坐着学拳?还不起身!”

    陈平安摇摇坠坠站起身,身形不稳,但是拳意却极其端正。

    一如读书识字之后的抄书写字。

    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这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三位割鹿山刺客已经开始疯狂逃命,有人御风远游,有人贴地飞奔,有人祭出神通,化作青烟飘散。

    老人布鞋一脚踏出,随后六步走桩瞬间走完,一拳递出。

    再换走桩,向别处递出一拳,又换走桩,依旧是一拳朝天而去。

    陈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随着青衫长褂老者的身形。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单单是顾祐以十境武夫的修为递出三拳而已。

    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来可以如此……壮观!

    至于拳罡落在何处,结果如何,陈平安根本不用也不会去看。

    顾祐收拳站定,问道:“如何?”

    陈平安缓缓说道:“仿佛观拳如练剑。”

    顾祐嗤笑道:“练剑?练出个剑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杀的就是一位剑仙。”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有人说过,练拳即练剑。”

    顾祐点头道:“也有道理,反过来说,依然是一样。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陈平安眼神明亮,“对!”

    顾祐突然说道:“崔诚拳法高低不好说,喂拳实在一般,若是换成我顾祐,保证你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哑口无言。

    陈平安嘴唇微动,但是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顾祐摇摇头,示意年轻人无需多说。

    陈平安最后唯有双手抱拳相送。

    顾祐亦是双手抱拳告别。

    无关境界,无关年龄。

    世间撼山拳,先有顾祐,后有陈平安。

第五百三十三章 那家伙敢来正阳山吗

    陈平安在山头那边待了两天,一天到晚,只是踉跄练习走桩。UU小说UU小说

    这天拂晓时分,有一位青衫儒士模样的年轻男子御风而来,发现平原上那条沟壑后,便骤然悬停,然后很快就看到了山顶那边的陈平安,齐景龙飘落在地,风尘仆仆,能够让一位元婴瓶颈的剑修如此狼狈,一定是赶路很匆忙了。

    只是从御风到落地,齐景龙始终无声无息,直到他轻轻振衣,符?灵光散尽,这才现出身形。

    陈平安微微一笑。

    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悄然松懈几分。

    只要齐景龙出现了,偷懒无妨。

    先前在龙头渡离别之前,陈平安将披麻宗竺泉赠送的剑匣飞剑,匣藏两把传信飞剑,赠送了一把给了齐景龙,方便两人相互联系,只不过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天晓得那拨割鹿山刺客为何连金字招牌都舍得砸烂,就为了针对他一个外乡人。

    双方无非是交换了一把传信飞剑。

    齐景龙的回信很简单,简明扼要得不像话,“稍等,别死。”

    这会儿齐景龙环顾四周,仔细凝视一番后,问道:“怎么回事?还是两拨人?”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取出养剑葫,晃了晃。

    齐景龙一阵头大,赶紧说道:“免了。”

    陈平安如今身上穿了那件“路边捡来”的百睛饕餮法袍,灌了一口酒,道:“其中一位老前辈,我不好说姓名。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一件事,关于北俱芦洲东南方的蚍蜉搬山?”

    齐景龙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这位前辈,就是我所学拳谱的撰写之人,老前辈找到我后,打赏了我三拳,我没死,他还帮我解决了六位割鹿山刺客。”

    齐景龙问道:“是他?”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那便是了。

    齐景龙就不再多问。

    第二拨割鹿山刺客,未能在山头附近留下太多痕迹,却明摆着是不惜坏了规矩也要出手的,这意味着对方已经将陈平安当做一位元婴修士、甚至是强势元婴来看待,唯有如此,才能够不出现半点意外,还要不留半点痕迹。那么能够在陈平安挨了三拳如此重伤之后,以一己之力随手斩杀六位割鹿山修士的纯粹武夫,最少也该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哪怕是从五陵国算起,再从绿莺国一路逆流远游,直到这芙蕖国,没有任何一位九境武夫,大篆京城倒是有一位女子大宗师,可惜必须与那条玉玺江恶蛟对峙厮杀,再联系陈平安所谓的蚍蜉一说,以及一些北俱芦洲东南部的早先传闻,那么到底是谁,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了。

    很好猜,顾?无疑。

    止境武夫顾?,这一生都不曾正式收取弟子,大篆京城那位女子宗师,都只能算半个,顾?对于传授拳法一事,极其古怪。

    众说纷纭。

    唯一一个还算靠谱的说法,是传闻顾?曾经亲口所说,我之拳法,谁都能学,谁都学不成。

    齐景龙思量片刻,“近期你是相对安稳的,那位前辈既然出拳,就几乎不会泄露任何消息出去,这意味着割鹿山近期还在等待结果,更不可能再抽调出一拨刺客来针对你,所以你继续远游便是。我替你去找一趟割鹿山的开山祖师,争取收拾掉这个烂摊子。但是事先说好,割鹿山那边,我有一定把握让他们收手,可是出钱让割鹿山破坏规矩也要找你的幕后主使,还需要你自己多加小心。”

    陈平安双手抱胸,说道:“行走江湖,我比你有经验。”

    齐景龙问道:“打算在这边再待几天?”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还需要三天,等到体魄恢复一些再赶路。”

    齐景龙一步跨出,来到山脚,然后沿着山脚开始画符,一手负后,一手指点。

    每画成一符便掠出十数丈,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凝滞。

    别忘了,齐景龙的符?之道,能够让云霄宫杨凝真都望尘莫及,要知道崇玄署云霄宫,是北俱芦洲符?派的祖庭之一。

    约莫一炷香过后,齐景龙返回山顶,“可以抵御一般元婴修士的三次攻势,前提条件,不是剑修,没有半仙兵。”

    陈平安竖起大拇指,“不过是看我画了一墙雪泥符,这就学去七八成功力了,不愧是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如此年轻有为!”

    齐景龙懒得搭理他,准备走了。

    早走一分,早点找到割鹿山的话事人,这家伙就多安稳一分。

    至于找到了割鹿山的人,当然是要讲道理了。

    不过这会儿齐景龙瞥了眼陈平安,法袍之外的肌肤,多是皮开肉绽,还有几处白骨裸露,皱眉问道:“你这家伙就从来不知道疼?”

    陈平安呵呵一笑,“我辈武夫,些许伤势……”

    齐景龙突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一把按住他肩头。

    陈平安顿时脸庞扭曲起来,肩头一矮,躲过齐景龙,“嘛呢!”

    齐景龙这才笑道:“还好,总算还是个人。”

    齐景龙环顾四周,抬手一抓,数道金光掠入袖中,应该都是他的独门符?,确定四周是否有隐藏杀机。

    陈平安笑问道:“真不喝点酒再走?”

    齐景龙气笑道:“喝喝喝,给人揍得少掉几斤血,就靠喝酒找补回来?你们纯粹武夫就这么个豪迈法子?”

    陈平安一本正色道:“实不相瞒,挨了那位前辈三拳过后,我如今境界暴涨,这就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齐景龙再不抓紧破境,以后都没脸见我。”

    齐景龙问道:“你这是金身境了,还是远游境了?”

    陈平安笑道:“跟你聊天挺没劲。”

    齐景龙二话不说,直接御风远游离去,身形缥缈如烟,然后瞬间消逝不见。

    绝对是上乘符?傍身的缘故。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莫过于此。

    陈平安没有任何愧疚,甚至都不用道谢。

    道理更简单。

    以后齐景龙喊他陈平安帮忙,一样如此。

    不过陈平安还是希望这样的机会,不要有。即便有,也要晚一些,等他的剑术更高,出剑更快,当然还有拳头更硬。越晚越好。

    因为天底下最经得起推敲的两个字,就算是他的名字。

    平安。

    在齐景龙远去后,陈平安闲来无事,修养一事,尤其是肉身体魄的痊愈,急不来。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反正四下无人,就开始头脚颠倒,以脑袋撑地,尝试着将天地桩和其余三桩融合一起。

    以头点地,“缓缓而走”。

    半炷香后,陈平安一掌拍地,飘然旋转,重新站定,拍了拍脑袋上的泥土尘屑,感觉不太好。

    结果陈平安看到竹箱那边站着去而复还的齐景龙。

    陈平安道:“跟个鬼似的,大白天吓唬人?”

    齐景龙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继续拍着脑袋,郑重其事道:“练习走桩啊,独门秘术,你要不要学?一般人想学,我都不教他。”

    齐景龙抖了抖袖子,先后将两壶从骸骨滩那边买来的仙家酒酿,放在竹箱上,“那你继续。”

    齐景龙再次化虹升空,然后身形再次蓦然消散无踪迹。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拎起那壶酒,是货真价实的仙家酒水,不是那市井坊间的糯米酒酿。

    这家伙好像比自己是要厚道一些。

    正阳山举办了一场盛宴,庆贺山上剑仙之一的陶家老祖嫡孙女陶紫,跻身洞府境。

    洞府境是一道大门槛。

    跻身了洞府境,是中五境神仙。

    除了各方势力前来道贺的众多拜山礼,正阳山自己这边当然贺礼更重,直接赠送了少女一座从外地搬迁而来的山峰,作为陶紫的私人花园,不算开峰,毕竟少女尚未金丹,但是陶紫除了诞生之时就有一座山峰,后来苏稼离开正阳山,苏稼的那座山峰就拨给了陶紫,现在这位少女一人就手握三座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可谓嫁妆丰厚,将来谁若是能够与她结为山上道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气。

    而那座被正阳山祖师堂当做贺礼的山峰,是一座小国旧山岳!

    有小国负隅顽抗,被大骊铁骑彻底淹没,山岳正神金身在战事中崩毁,山岳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无主之地,正阳山便将山上修士的战功与大骊朝廷折算一些,买下了这座小国北岳山头,然后交由那头正阳山护法老猿,它运转本命神通,切断山根之后,背负山岳巨峰而走,由于这座小国北岳并不算太过巍峨,搬山老猿只需要现出并不完整的真身,身高十数丈而已,背负一座山岳如青壮男子背巨石,然后登上自家渡船,带回正阳山,落地生根,便可以山水牵连。

    陶紫是从小便是正阳山那些老剑仙的开心果,除了她身份尊贵之外,自身资质极好,也是关键,是五百年来正阳山的一个异类,资质好的同时,根骨,天赋,性情,机缘,方方面面都四平八稳,这意味着陶紫的进阶速度不会太快,但是瓶颈会很小,跻身金丹毫无悬念,未来成为一位高入云海的元婴修士,机会极大。

    对于致力于开宗立派的仙家洞府而言,风雪庙魏晋这般惊才绝艳的大天才,当然人人艳羡,可陶紫这种修道胚子,也很重要,甚至某种程度上说,一位不急不缓走到山顶的元婴,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天之骄子,其实要更加稳妥,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过贺礼当中,有一件最为瞩目。

    哪怕送礼之人没有露面,但是整座正阳山陶家老祖之外的山峰,都觉得与有荣焉。

    因为那份贺礼,来自老龙城藩王府邸,送礼之人,正是大骊宋氏的一字并肩王,宋睦。

    在这之前,有些小道消息,说陶紫年少时分走过一趟骊珠洞天,在那个时候就结识了当时身份还未显露的皇子宋睦。

    新山头之上,北岳祠庙破败不堪,还需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去修缮。

    宴席渐渐散去。

    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祠庙大门外,腰间系挂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小葫芦,正是她的搬柴哥哥,当年赠送给她的小礼物。事实上,当初谁都没有意识到这枚翠绿葫芦,竟然会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极好法宝,还是陶家老祖亲自找高人鉴定,才确定了它的珍稀之处。

    少女陶紫身边站着那位身材魁梧的老猿,正阳山护法。

    陶紫从恢弘祠庙那边收回视线,转头笑问道:“白猿爷爷,苏姐姐就真的没机会返回正阳山了吗?”

    老猿摇头道:“已是个废物,留在正阳山,徒惹笑话。”

    陶紫哀怨道:“风雷园那个年轻园主也真是的,早不闭关玩不闭关,偏偏拣选在这个关头躲起来不见人,真是鸡贼。”

    老猿咧咧嘴,“李抟景一死,风雷园就垮了大半,新任园主黄河天资再好,亦是独木难支,至于那个刘灞桥,为情所困的孬种,别看现在还算风光,破境不慢,事实上越到后期,越是大道渺茫,黄河出关之时,届时我们正阳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前去问剑,到时候就是风雷园除名之日。”

    老猿望向那座祖师堂所在的祖脉本山,正阳山。

    老猿笑道:“我们正阳山不同,条条剑道登顶,一旦再在人间多聚拢些大势,不但可以一举跻身宗字头仙家,说不定还不止一位上五境剑仙!那会儿,一洲剑修,都要对我们顶礼膜拜,强者强运,此后百年千年,正阳山只会更加蒸蒸日上。比那趋于腐朽的风雪庙真武山,注定大道更高。”

    陶紫叹了口气,“白猿爷爷,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太感兴趣。”

    老猿突然说道:“清风城许氏的人来了。”

    陶紫翻了个白眼,“那个烦人精。”

    老猿笑了笑。

    清风城许氏家主,在得了那件瘊子甲后,大肆清洗许家内部的旁支势力,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内部隐患,除了当年搬出那座朱砂山之外,在大骊朝廷那边落了下乘,印象不佳,此外再无昏招。加上后来清风城许氏将嫡女嫁给袁氏庶子,亡羊补牢,攀附了一位位高权重的上柱国姓氏,如今也算山上扶龙脉的一股中坚势力,不过仍是要比正阳山逊色一筹。近几年来,清风城那位心机深沉的狐媚妇人,就一直旁敲侧击,希望她的嫡子,能够与陶紫结为神仙道侣,只是陶家老祖至今还没有松口。事实上,一旦陶家与清风城联姻,对于整座正阳山来说,都是一桩不小的好事,两家可以相互锦上添花。

    一位气态雍容的宫装妇人,与一位身穿朱红大袍子的俊美少年联袂御风而来。

    陶紫笑容灿烂,行礼道:“见过夫人。”

    那少年则对搬山老猿行礼道:“拜见猿爷爷。”

    老猿只是点了点头,就算是回复了少年。

    妇人则动作轻柔,伸手抓起少女的手,神色亲昵,微笑道:“这才几年没见,我家陶丫头便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一番客套寒暄过后。

    妇人与老猿很有默契,让少年少女独处。

    两位长辈则走向那座旧山岳祠庙。

    祠庙外那边,陶紫一瞪眼,伸手道:“烦人精,你的那份礼物呢?”

    一袭朱红袍子的俊美少年伸手握拳,然后骤然松开,空无一物,轻轻拍在少女手心,“收好。”

    陶紫皱眉。

    少年举起双手,嬉皮笑脸道:“别急,我们清风城那边的狐国,近期会有惊喜,我只能等着,晚一些再补上礼物。”

    陶紫冷哼一声。

    两人走在这座别国旧山岳的山巅白玉广场上,沿着栏杆缓缓散步,正阳山的群峰风貌,想来是宝瓶洲一处久负盛名的形胜美景。

    少年瞥了眼陶紫腰间那枚翠绿葫芦,“你那搬柴哥哥,怎的也不来道贺?”

    陶紫冷笑道:“以为是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他如今可是大骊藩王,半洲江山之主。”

    少年笑道:“这种话可别乱说。”

    陶紫嗤笑道:“我站在这里乱说的后果,跟你听到了之后去乱说的后果,哪个更大?”

    少年无可奈何,这臭屁丫头说得是大实话。

    他趴在栏杆上,“马苦玄真厉害,那支海潮铁骑已经彻底没了。听说当年惹恼马苦玄的那个女子,与她爷爷一起跪地磕头求饶,都没能让马苦玄改变主意。”

    陶紫哦了一声,“就是骊珠洞天杏花巷那个?去了真武山之后,破境就跟疯了一样。这种人,别搭理他就行了。”

    少年沉默片刻,脸色阴沉。

    因为想起了某个他当年第一眼看到,就最不喜欢的人。

    不过让他心情略好的是,他不喜欢那个泥腿子贱种,只是个人私仇,而身边的少女和整个正阳山,与那个家伙,是神仙难解的死结,板上钉钉的死仇。更好玩的,还是那个家伙不知道怎的,几年一个花样,长生桥都断了的废物,竟然转去学武,喜欢往外跑,常年不在自家享福,如今不但有了家业,还极大,落魄山在内那么多座山头,其中自家的朱砂山,就为此人作嫁衣裳,白白搭上了现成的山上府邸。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情就又变得极差。

    可惜龙泉郡那边,消息封禁得厉害,又有圣人阮邛坐镇,清风城许氏不敢擅自打探消息,许多云遮雾绕的碎片内幕,还是通过他姐姐所嫁的袁氏家族,一点一点传回她的娘家,用处不大。

    只要那个人不死,就是清风城未来城主少年心头的一根刺。

    当然更是正阳山的一颗眼中钉,很扎眼睛的。

    相信如今最让正阳山忌惮的事情,还不是那个年轻人自身家底如何,而是害怕那个贱种当真攀附上龙泉剑宗,尤其是一旦与那位青衣马尾辫的女子,真有了拎不清的关系,就会很麻烦。毕竟她是阮邛独女。

    龙泉郡是大骊朝廷与山上山下心照不宣的一处禁地,无人胆敢擅自探究。

    就因为圣人阮邛是大骊当之无愧的首席供奉。

    大骊宋氏两代皇帝,对这位风雪庙出身的铸剑师,都诚心诚意奉为座上宾。

    少年回望一眼。

    旧山岳祠庙遗址当中。

    妇人与老猿聊过了一些宝瓶洲形势,然后转入正题,轻声道:“那个刘羡阳,一旦从醇儒陈氏返回龙泉剑宗,就会是天大的麻烦。”

    老猿讥笑道:“比起我们正阳山,你们许家这点未来的小麻烦算什么。”

    妇人愁眉不展,“山上修行,二三十年光阴,弹指功夫,我们清风城与你们正阳山,都志在宗字头,无远虑便有近忧。尤其是那个姓陈的,必须要死。”

    老猿淡然道:“别给我找到机会,不然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

    妇人恼火道:“有这么简单?!”

    老猿反问道:“我不去找他的麻烦,那小子就该烧高香了,难不成他还敢来正阳山寻仇?”

    妇人哀叹一声,她其实也清楚,哪怕是刘羡阳进了龙泉剑宗,成为阮邛的嫡传弟子,也折腾不起太大的浪花,至于那个泥瓶巷泥腿子,哪怕如今积攒下了一份深浅暂时不知的不俗家业,可面对靠山是大骊朝廷的正阳山,依旧是蚍蜉撼树,哪怕撇开大骊不说,也不提正阳山那几位剑修老祖,只说身边这头搬山猿,又岂是一座落魄山一个年轻武夫可以抗衡?

    可不知为何,妇人这些年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老猿扯了扯嘴角,满脸讥讽,“夫人,你觉得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何?”

    妇人虽然不知这头老畜生为何有此问,仍是回答道:“是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天才第一人。”

    老猿说道:“那么魏晋若是问剑我们正阳山,敢不敢?能不能一剑下去让我们正阳山俯首低头?”

    妇人笑了,“自然是敢的,却也不能。”

    老猿最后说道:“一个泥瓶巷出身的贱种,长生桥都断了的蝼蚁,我就算借给他胆子,他敢来正阳山吗?!”

    “这么说可能不太中听。”

    妇人停顿片刻,缓缓说道:“我觉得那个人,敢来。”

    这头搬山猿爽朗大笑,点点头,“倒也是,当年就敢与我捉对厮杀,胆子是真不小。不过如今可没有谁会护着他了,离开了龙泉郡,只要他敢来正阳山,我保管让他抬头看一眼正阳山祖师堂,就要死在山脚!”

    远离宝瓶洲不知几万里之遥的那座北俱芦洲,被齐景龙画出一座符?雷池的山头之上。

    穿着一袭黑色法袍的年轻人,就在山上逛荡了足足两天,要么走桩练拳,要么闲来无事,就跑去山脚边缘那蹲着,欣赏齐景龙画符手法的精妙。

    陈平安是彻底打消了练习天地桩的念头。

    不是姿势太过丢人,实在是强行四桩合一,只会拳意相错,失去那点意思。

    这段时日还是修行多于练拳,毕竟当下身子骨太过虚弱,太多走桩反而会伤及根本,实打实的山巅境三拳砸在身上,换成寻常金身境武夫,死了三次,换成一般的远游境武夫,应该也死了。至于他陈平安,当然不是说就比八境武夫更加强势了,事实上他就等于死了一次。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蹲在竹箱旁边,又画了一些寻常的黄纸符?。

    陆陆续续的,已经画了七八百张符?了,当初隋景澄从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尸体搜寻来的阵法秘籍,其中就有三种威力不错的杀伐符?,陈平安可以现学现用,一种天部霆司符,脱胎于万法之祖的旁门雷法符?,当然不算正宗雷符,但是架不住陈平安符?数量多啊,还有一种大江横流符,是水符,最后一种撮壤符,属于土符。

    黄纸材质,并不昂贵,世俗可买的金粉丹泥,相较于需要消耗神仙钱的仙家丹砂,其实也不算什么,何况陈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那边,还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山上朱砂,别说一千张乱七八糟的符?,就是再来一千张都足够了。

    陈平安将那一摞摞符?分门别类,一一放在竹箱上边。

    都可以下一场符?大雨了。

    陈平安欣赏片刻,心满意足,重新收起,藏在袖中,沉甸甸的,大概这就是钱多压手的感觉了。

    陈平安最后背靠竹箱,坐在地上,抓起一根草,掸去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然后双手抱住后脑勺。

    天底下最快的,不是飞剑,而是念头。

    比如一下子就到了龙泉郡的泥瓶巷和落魄山,又一下子到了倒悬山的那座台阶上。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渐渐酣眠。

    不知过了多久,再一睁眼,便见光明。

第五百三十四章 顾璨还是那个顾璨

    第五百三十四章

    今年书简湖的云楼城,池水城,先后举办了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耗钱无数,因为邀请了许多佛道两家的山上神仙,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www.uu234.ccUU小说

    这还是因为两位举办人身份不一般的缘故,分别是从宫柳岛阶下囚转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和书简湖驻守将军关翳然,不然估计最少价格还要翻一番,能够请动这些山上修士下山,需要消耗的香火情,更是一笔不小的付出。当然,既可以积攒自身功德,又能够结识刘志茂与关翳然,亦是幸事,所以一位位道门神仙和高德大僧,对于两场法事都极为用心。

    在这其中,有三个始终藏在幕后的身影并不显眼。但是关翳然这边的随军官吏,对于三人的算账本事,还是有些佩服。

    那三人,分别名为顾璨,曾掖,马笃宜。

    两场盛会顺利落幕,人人称颂刘供奉和关将军的功德无量。

    这天夜幕中,与关将军手下官吏喝过了一场庆功酒,一位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独自走回住处,是池水城一条僻静巷弄,他在这边租赁了一座小宅子,一位高大少年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松了口气,高大少年正是曾掖,一个被青峡岛老修士章靥从火坑里拎出来的幸运儿,后来在青峡岛山门那边当差,那段时日,帮着一位账房先生打扫房间,后来一起游历多国山水,以类似鬼上身的旁门左道,精进修行。

    马笃宜也没睡,她本就是鬼物,夜间修行,事半功倍,此刻桌上点燃一盏灯火,在打算盘记账,两场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花钱如流水,好在那个叫朱敛的佝偻老人,先后送了两笔谷雨钱过来,一次是朱敛亲自赶来,见了他们一趟,笑眯眯的,面色和善,极好说话,第二次是托付一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送来云楼城,交给他们三人。

    马笃宜身穿清风城许氏的那张符?狐皮,姿容动人。

    顾璨站在门外,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酒气,轻轻敲门,走入屋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马笃宜对面,曾掖坐在两人之间的条凳上。

    马笃宜头也不抬,“将军府那边的官吏,可比我们当年那些州郡官员不贪钱财,除了些许银耗,几乎没有任何中饱私囊。”

    顾璨淡然道:“不贪钱财?一是没胆子,在关将军眼皮子底下办事,不敢不用心。二来注定前程远大,为了银子丢了仕途,不划算,自然需要先当大官再赚大钱,没这点脑子,怎么能够成为关将军的辅佐官吏。不过其中确实有些文官,不为求财,以后也是如此。”

    马笃宜伸了个懒腰,顾璨已经递过去一杯茶。

    自然而然,朝夕相处,就算是马笃宜都不会再觉得有丝毫别扭,至于曾掖,早就拿到了顾璨递去的茶杯。

    顾璨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马笃宜一口饮尽茶水,揉着手腕,神采飞扬,“总算有闲暇光阴去捡漏了!我接下来要逛遍书简湖周边诸国!石毫国,梅釉国,都要去!”

    顾璨提醒道:“回头我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给你,游览这些大骊藩属国,你的大致路线,尽量往有大骊驻军的大城关隘靠拢,万一有了麻烦,可以寻求帮助。但是平时的时候,最好不要显露无事牌,以免遭来许多亡国修士的仇视。”

    马笃宜白眼道:“婆婆妈妈,烦也不烦?需要你教我这些粗浅道理?我可比你更早与陈先生行走江湖!”

    顾璨不以为意,微笑道:“那我先去休息了,酒场应酬最累人。”

    顾璨离开宅子这间厢房,去了正屋那边的一侧书房,桌上摆放着当年账房先生从青峡岛密库房赊账而来的鬼道重器,“下狱”阎罗殿,还有当年青峡岛供奉俞桧卖于账房先生的仿造琉璃阁,相较于那座下狱,这座琉璃阁仅有十二间房间,其中十一头阴物,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转为厉鬼,执念极深。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住客还有约莫半数。

    顾璨端坐在椅子上,凝视着那座下狱阎罗殿,心神沉浸其中,心神小如芥子,如青峡岛之于整座书简湖,“顾璨”神魂置身其中,愿意借助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离去的鬼魂阴物,有两百余,这些存在,多是已经陆陆续续、心愿已了的阴物,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希望托生来世,换一种活法。

    但是犹有鬼物阴魂选择留在这座下狱当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他这个罪魁祸首谩骂诅咒,其中不少,连带着那个账房先生也一并恶毒咒骂。

    可哪怕如此,顾璨依旧按照与那人的约定,非但没有随手将任何一位鬼物打得灰飞烟灭,反而还需要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往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丢入神仙钱,让它们保持一点灵光,不至于沦为厉鬼。

    顾璨退出下狱,心神转入琉璃阁,一件件屋舍依次走过,屋内之内漆黑一片,不见任何景象,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门口之时,顾璨才可以与它们对视。

    此刻,一头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神色木然站在门口,哪怕双方只有一尺之隔,她依旧没有任何动手的意图。

    因为在琉璃阁转手交由顾璨之前,它们与那位形销骨立的账房先生有过一桩约定,将来顾璨进入琉璃阁之内,杀人报仇,没问题,后果自负,机会只有一次。

    当年十一头阴物,没有一个选择出手,如今其中两位,已经各有所求,选择彻底离开人间。一位要求顾璨答应照顾他的家族最少百年,而且必须大富大贵,且无大灾殃。顾璨答应了。另外一位要求顾璨赠送给她一位嫡传弟子,一件法宝,保证那位弟子跻身中五境,并且不许约束弟子的修行,顾璨不可以有任何险恶用心。顾璨也答应下来,只不过说法宝必须先欠着,但是她那位弟子的修行之路,他顾璨可以暗中帮忙。

    还有三位,选择依附顾璨,担任鬼将,相当于未来顾璨山头的末等供奉,将来的修道所需钱财和身份升迁之路,按照以后功劳大小来定。其中一位,正是最早离开仿造琉璃阁,帮着马笃宜掌眼捡漏的老鬼物,如今已经不常来琉璃阁修行,只是安心当起了三人财库的管事。

    顾璨心神退出琉璃阁,闭目养神,似睡非睡。

    厢房那边,马笃宜和曾掖依旧坐在一张桌上。

    马笃宜还在憧憬着此后的山下游历,盘算着如今自己的家当和小金库。

    曾掖欲言又止,又不愿起身离去。

    马笃宜疑惑道:“有事?”

    曾掖问道:“以后怎么打算?”

    马笃宜愣了一下,“什么怎么打算?”

    曾掖犹豫了一下,“听说珠钗岛一部分修士,就要迁往陈先生的家乡,我也想离开书简湖。”

    马笃宜皱眉道:“现在不挺好吗?现在又不是当年的书简湖,生死不由己,如今书简湖已经变天,你瞧瞧,那么多山泽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谱牒仙师,当然了,他们境界高,多是大岛主出身,你曾掖这种无名小卒比不了,可事实上你若是愿意开这个口,求着顾璨帮你疏通关系、打点门路,说不定几天后你曾掖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你曾掖只管安心修行,就没问题,毕竟咱们跟池水城将军府关系不错,曾掖,所以在书简湖,你其实很安稳。”

    曾掖低下头去,“我真的很怕顾璨。”

    马笃宜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

    马笃宜在曾掖离去后,陷入沉思。

    顾璨越来越像那个账房先生了,但是马笃宜心知肚明,只是像,仅此而已。

    所以其实马笃宜也怕顾璨。

    开设在池水城范家内的将军府,主将关翳然还在书房挑灯处理政务,敲门声响起后,关翳然合上一份密折,说道:“进来。”

    名叫虞山房的随军修士,大大方方跨过门槛,挑了张椅子落座,瘫靠在椅子上,打了个饱嗝,笑道:“这顿酒喝的,痛快痛快!那姓顾的小王八蛋,年纪不大,喝酒真是一条汉子,劝酒功夫更是了得,他娘的我跟两个兄弟一起灌他,事先说好了一定要这小子趴桌底下转圈的,不曾想喝着喝着,咱们三个就开始内讧了。两大桌子,将近二十号人,最好站着出去的,就只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那小子还背了好几人返回住处。”

    关翳然问道:“你觉得那个少年,人如何?”

    虞山房说道:“以前关于青峡岛和这小子的传闻,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可这一年相处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关翳然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虞山房也懒得计较更多,这粗糙汉子的戎马生涯,就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反正有关翳然这位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顶着,怕个卵。

    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打算与龙泉郡那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关系走近一步,准备帮着他跟我家牵线搭桥,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

    虞山房郁闷道:“你与我说扯这些做啥?我一做不来账房先生,二当不来看家护院的走狗,我可与你说好,别让我给那董水井当扈从,老子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随军修士,那件坑坑洼洼的符?铁甲,就是我媳妇,你要敢让我卸甲去谋个狗屁富贵,可就是那夺妻之恨,小心老子踹死你!”

    关翳然神色如常道:“山下财路,漕运自古是水中流淌银子的,换成山上,就是仙家渡船了。所有世俗王朝,只要国内有那漕运的,主政官员品秩都不低,个个是名声不显却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如今我们大骊朝廷即将开辟出一座新衙门,管着一洲渡船航线和众多渡口,主官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如今朝廷那边已经开始争抢座椅了,我关家得了三把,我可以要来位置最低的那一把,这是我该得的,家族内外,谁都挑不出毛病。”

    说到这里,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也不要你解甲归田,那只会憋屈死你,我还不了解你?我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你送去那座新衙门,以后你在明处,董水井在暗处,你们相互帮衬,你升官他发财,放心,都干净,你就当是我帮忙了,如何?”

    虞山房闷闷不乐道:“我不稀罕什么官不官的,还是算了吧,你把这个机会送给别人。”

    关翳然问道:“你就真想战死在沙场?”

    虞山房咧嘴笑道:“如今哪来的死仗?”

    关翳然犹豫了一下,含蓄说道:“接下来的沙场,一样凶险,只是不在马背上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不涉及什么机密,只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那就是所有大骊本土之外的驻军修士,谁都有可能,连同我关翳然在内,随时随地,无缘无故,就要暴毙,尤其是那些靠近灭国惨烈的藩属国境内,越靠近旧国京畿,或者越靠近覆灭的仙家山头,随军修士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我可以断言,阴险刺杀会很多,很多很多。”

    虞山房哦了一声,“这不就得了,我不跑路当官,是对的嘛。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没我在,你不得上个茅厕都要担心屁股给人捅几刀?”

    关翳然气得抓起一只青铜镇纸,砸向那汉子。

    虞山房一把抓住,嬉皮笑脸道:“哎呦,谢将军赏赐。”

    虞山房站起身,飞奔向房门那边。

    关翳然坐在原地,没好气道:“只值个二三两银子的玩意儿,你也好意思顺走?”

    虞山房停下身形,转过头,一脸嫌弃地抛回青铜镇纸,骂道:“你一个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就拿这破烂物件摆桌上?!我都要替关老爷子感到脸红!”

    不曾想那关翳然赶紧伸出双手,接住青铜镇纸,轻轻呵了口气,小心翼翼摆放在桌上,笑眯眯道:“这可是朱荧王朝皇帝的御书房清供,咱们苏将军亲自赏给我的,其实老值钱了。”

    虞山房刚刚开了门,背对着那位上柱国关氏的未来家主,高高举起手臂,竖起一根中指,摔上门后大步离去。

    一位老人悄然落在小巷宅子的院落中。

    顾璨将桌上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都收起放在脚边一只竹箱内。

    拿起桌上一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别在腰间,笑着离开书房,打开正屋大门。

    不速之客,算是他正儿八经的师父。

    传闻在水牢当中因祸得福、如今有望破开元婴瓶颈的青峡岛刘志茂。

    顾璨开门后,作揖而拜,“弟子顾璨见过师父。”

    刘志茂笑着点头,“你我师徒之间,无需如此生分。”

    两人坐在正屋大堂,匾额是宅子故人留下的,“百世流芳”。

    两边悬挂的对联,也很有年月了,一直没有更换,古色古香,“开门后山明水秀可养目。关窗时道德文章即修心。”

    刘志茂坐在主位上,顾璨旁坐一侧。

    刘志茂打量了屋子一眼,“地方是小了点,好在清净。”

    顾璨问道:“师父要不要喝酒?这边没有仙家酒酿,一位朋友的糯米酒酿倒是还有不少,不过这等市井酒水,师父未必喝的惯。”

    刘志茂摆摆手,笑道:“喝酒就算了。”

    顾璨便不再多说什么,面带微笑,正襟危坐。

    刘志茂笑问道:“师父先前与一位宗门供奉走了一趟外边,如今与大将军苏高山算是有点情分,你想不想投军入伍,谋个武将官身?”

    顾璨摇头笑道:“弟子就不挥霍师父的香火情了。”

    刘志茂也没有强求,突然感慨道:“顾璨,你如今还没有十四岁吧?”

    顾璨点点头。

    刘志茂沉默片刻,“师父如果破境成功,跻身上五境,作为供奉,可以跟真境宗提出三个请求,这是姜宗主一早就答应下来的。我打算与真境宗开口,割出一座青峡岛和素鳞岛在内的藩属岛屿,一并赠送给你。”

    顾璨神色自若,并不着急说话。

    刘志茂继续说道:“师父不全是为了你这个得意弟子考虑,也有私心,还是不希望青峡岛一脉的香火就此断绝,有你在青峡岛,祖师堂就不算关门,哪怕最终青峡岛没能留下几个人,都没有关系,如此一来,我这个青峡岛岛主,就可以死心塌地为姜尚真和真境宗效命了。”

    顾璨问道:“师父需要弟子做什么?师父尽管开口,弟子不敢说什么万死不辞的漂亮话,能够做到的,一定做到,还会尽量做得好一些。”

    刘志茂一脸欣慰,抚须而笑,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帮着青峡岛祖师堂开枝散叶,就这么简单。但是丑话说在前头,除了那个真境宗元婴供奉李芙蕖,其余大大小小的供奉,师父我一个都不熟,甚至还有潜在的仇家,姜尚真对我也从不真正交心,所以你全盘接下青峡岛祖师堂和几座藩属岛屿,不全是好事,你需要好好权衡利弊,毕竟天降横财,银子太多,也能砸死人。你是师父唯一入眼的弟子,才会与你顾璨说得如此直白。”

    顾璨说道:“那弟子再好好思量一番,最迟三天,就可以给师父一个明确答复。”

    刘志茂点头道:“如此最好。小心怕死,谋而后动,不惜搏命,赌大赢大,这就是我们山泽野修的立身之本。”

    顾璨点头道:“师父教诲,弟子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顾璨笑道:“早些年,自以为道理都懂,其实都是懂了个屁,是弟子顽劣无知,让师父看笑话了。”

    刘志茂笑道:“天底下所有嘴上嚷嚷自己道理都懂的,自然是最不懂的。其实你当年行径,看似无法无天,事实上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不堪,只要活下来了,所有吃过的大苦头,就都是一位山泽野修的真正家底。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道理,才是真正懂了的道理。”

    顾璨嗯了一声。

    刘志茂掏出一本好似金玉材质的古书,宝光流转,雾霭朦胧,书名以四个金色古篆写就,“截江真经”。

    刘志茂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将书籍推向那位气态沉稳的青衫少年,老人沉声道:“以前师父传授给你们的道法,是青峡岛祖师堂明面上的根本道法,只算是旁门左道,唯有这本仙家秘籍,才是师父的大道根本所在,说句实话,当年师父是真不敢,也不愿意将这门道法传给你,自然是怕你与小泥鳅联手,打杀了师父。”

    刘志茂推出那本数百年来一直珍惜若性命的秘籍后,便不再多看一眼,“今时不同往日,我若是跻身了上五境,万事好说。若是不幸身死道消,天地之间再无刘志茂,就更不用担心你小子秋后算账了。”

    顾璨没有去拿那本价值几乎等于半个“上五境”的仙家古籍,站起身,再次向刘志茂作揖而拜。

    刘志茂端坐小屋主桌位置,受了这弟子一拜。

    他们这对师徒之间的勾心斗角,这么多年来,真不算少了。

    今夜这一人赠书、一人拜礼,其实很纯粹,只是世间修行路上最纯粹的道法传承。

    今夜过后,师徒间该有的旧账和算计,兴许仍是一件不会少的复杂情形。

    顾璨将那本仙家秘笈收入袖中。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和其余几个师兄,真是一个比一个蠢。”

    顾璨微笑道:“自找的福祸,怨不得别人。”

    刘志茂想了想,“去拿两壶酒来,师父与你多闲聊几句,自饮自酌,不用客气。”

    正屋大门本就没有关上,月色入屋。

    顾璨去灶房那边,跑了两趟,拎了两壶董水井赠送的家乡酒酿,和两只白碗,还有几碟子佐酒小菜。

    刘志茂倒了一碗酒,捻起一条酥脆的书简湖小鱼干,咀嚼一番,喝了口酒。

    这便是人间滋味。

    虽说破境一事,希望极大,姜尚真那边也会不遗余力帮他护阵,以便让真境宗多出一位玉璞境供奉。

    但是事无绝对。

    仍然有可能这顿明月夜下的市井风味,就是刘志茂此生在人间的最后一顿宵夜。

    刘志茂笑道:“当年你捣鼓出来一个书简湖十雄杰,被人熟知的,其实也就你们九个了。估摸着到现在,也没几个人,猜出最后一人,竟是咱们青峡岛山门口的那位账房先生。可惜了,将来本该有机会成为一桩更大的美谈。”

    刘志茂一只脚踩在条凳上,眯眼抿了一口酒,捻起几粒花生米丢入嘴中,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青峡岛混世魔王顾璨,素鳞岛田湖君,四师兄秦?啵??π株苏蓿?厮?巧俪侵鞣堆澹?起康郝啦缮#?拿?涸淠鸦首雍?噶椋?蠼踊坪住!?/p>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去了两趟宫柳岛,我都没见她,她第一次在边界那边,徘徊了一天一夜,失望而归。第二次越来越怕死了,便想要硬闯宫柳岛,用暂时丢掉半条命的手段,换来以后的完整一条命。可惜我这个铁石心肠的师父,依旧懒得看她,她那半条命,算是白白丢掉了。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是打是杀?”

    顾璨微笑道:“师父良苦用心,故意让田师姐走投无路,彻底绝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我顾璨和未来青峡岛,能够多出一位懂事知趣的可用之才。”

    刘志茂嗯了一声,“对待田湖君,你以前的驾驭手段,其实不差,只不过就像……”

    说到这里,刘志茂指了指桌上几只菜碟,“光喝酒,少了点佐酒菜,滋味就会差很多。恩威并施,说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你可以学一学我与老兄弟章靥,这可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良善之心了,事实证明,比起贪图省心省力,一刀切,对任何人都施展以王霸之法,以利诱之,一座山头的香火,绝对不能长久。”

    顾璨点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当然需要分而诱之,名望,钱财,法宝,修道契机,钓鱼是门大学问。”

    刘志茂哈哈大笑,“难怪我在宫柳岛,都听说你小子如今喜欢一个去湖边钓鱼,哪怕收获不大,也次次再去。”

    刘志茂开心的事情,不是顾璨的这点好似玩笑小事的鸡毛蒜皮。

    而是顾璨终于懂得了分寸和火候,懂得了恰到好处的交心,而不是脱下了当年那件富贵华美的龙蜕法袍,换上了今天的一身粗劣青衫,就真觉得所有人都信了他顾璨转性修心,成了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好少年。若真是如此,那就只能说明顾璨比起当年,有成长,但不多,还是习惯性把别人当傻子,到最后,会是什么下场?一个池水城装傻扮痴的范彦,无非是找准了他顾璨的心境软肋,当年就能够将他顾璨遛狗一般,玩得团团转。

    刘志茂既然可以送出那本《截江真经》,当然可以在离去之时,就随随便便收回去。

    所以刘志茂接下来,对顾璨还有一场心性上的考验。

    那个注定不成气候的田湖君,一个未来撑死了就是寻常元婴修士的素鳞岛岛主,不过是今夜桌上,一碟可有可无的佐酒菜。

    不过这位截江真君不着急。

    这才刚开始喝酒。

    刘志茂随口说道:“范彦很早就是这座池水城的幕后真正主事人,看出来了吧?”

    顾璨苦笑道:“师父,我又没眼瞎。”

    刘志茂笑了笑,“那你看出范彦已经朝中有人了吗?并非大骊吏部老尚书嫡玄孙的关翳然,也不是那个率先攻破朱荧王朝京城的苏高山。”
    顾璨想了想,“我以后会忍着他一点。”

    希望到时候他范彦和他的爹娘都还健在,最好是家族鼎盛的富贵气象。

    刘志茂继续说道:“元袁投了个好胎,父母双金丹,鼓鸣岛的靠山,准确说来是元袁母亲的靠山,是朱荧王朝的那位元婴剑修,结果被一位身份隐晦的白衣少年,和龙泉剑宗阮秀一起追杀万里,然后斩杀在边境线上。照理说鼓鸣岛就该完蛋了,如今倒好,真境宗的供奉拿到手了,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也有。”

    顾璨对这个昵称圆圆的小胖子,谈不上多记恨,把精明摆在脸上给人看的家伙,能有多聪明?

    鼓鸣岛的见风使舵,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手笔,是个人都会。

    只要这家伙别再招惹自己,让他当个青峡岛贵客,都没任何问题。

    至于元袁在背后嘀嘀咕咕的那些阴阳怪气言语,那点口水,能有几斤重?

    他顾璨被人戳脊梁骨的言语,从小到大,听到的,何曾少了?

    如今顾璨不会问心杀人了。

    最少暂时不会。

    而这个“暂时”,可能会极其漫长。

    但是顾璨可以等,他有这个耐心。

    因为他知道了一个道理,在你只能够破坏规矩而无力创建规矩的时候,你就得先去遵守规矩,在这期间,没吃一次苦头,只要不死,就是一种无形的收获。因为他顾璨可以学到更多,所有的磕磕碰碰,一次次撞壁和闭门羹,都是关于世间规矩的学问。

    刘志茂说道:“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真是个运气出奇好。”

    韩靖灵先是不顾藩王辖境的百姓死活,跑到书简湖避难,结果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交口称颂的贤王,然后穿龙袍坐龙椅,估计这小子这两年做梦都能笑醒。另外那个被给予厚望的皇子,韩靖信暴毙在京畿之外的荒郊野岭,所以韩靖灵这个新帝坐得很稳当。至于一手将韩靖灵这位兄弟扶到龙椅上的黄鹤也不差,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石毫国新五岳的敕封,全部是他一人陪着新帝在东跑西跑,礼部尚书还不敢多说一句牢骚,据说到了衙门,尚书大人还要主动倒茶。黄鹤他爹,更是被说成是石毫国庙堂上的立皇帝,没有黄袍在身,但是可以佩刀上朝。

    顾璨微笑道:“运气好,也是有本事的一种。”

    黄鹤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兴许都不用他来动手,迟早就会被韩靖灵那个绵里藏针的,收拾得很惨。

    不过顾璨还是希望黄鹤可以落在自己手里。

    因为这个家伙,是当年唯一一个在他顾璨落魄沉寂后,胆敢登上青峡岛要求打开那间屋子房门的人。

    顾璨在等机会。

    而且这个到手的机会,必须合情合理,合乎规矩。

    刘志茂一个个名字说完之后。

    顾璨对每一个人的大致态度,这位截江真君也就可以看出个大概了。

    依旧记仇。

    但是比起当年的随心所欲,乱杀一通,如今顾璨条理清晰,不但可以隐忍不发,反而对于如今寄人篱下、与人处处低头做事的蛰伏处境,似乎非但没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饴。

    很好。

    这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苦难艰辛之大困局中,最难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

    这就是另一种修行。

    刘志茂从不担心顾璨明面上的修行之路,会坎坷不顺。

    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泽野修,而且可能是那种不输宫柳岛刘老成的野修!

    刘志茂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问道:“剩下那些阴物鬼魅,如何处置?此事若是不能说,你便不说。”

    顾璨刚刚抬起酒碗,又放下,沉默片刻后,摇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他们死而为鬼,唯一的执念就是报仇的话,很简单,我给他们报仇的机会,师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姜宗主在靠近云楼城的书简湖地界,单独划出了数座山水气运连绵成片的岛屿,就是打算交予我顾璨的,到时候我会在那边打造出一座鬼修山头,所有阴物,都可修行。修行缺钱?我顾璨来给!缺秘籍?我去帮它们找来适合的。什么时候觉得可以报仇了,只管打声招呼。除此之外,诸多要求和心愿,我力所能及,做一件是一件。我知道,其实很多阴物如今都在待价而沽,没关系,只要它们愿意开口就行。”

    刘志茂突然笑了起来,“如果说当年陈平安一拳或是一剑打死你,对你们两个而言,会不会都是更加轻松的选择?”

    顾璨低下头去,端起酒碗,手腕悬停,想了想,面无表情道:“陈平安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愿意这么早就死了。”

    抬起头喝酒的时候,少年面容已经恢复正常。

    刘志茂一笑置之。

    事实上,刘志茂心中翻江倒海。

    关于那些岛屿的归属,他刘志茂根本毫不知情!

    刘志茂叹了口气,如此一来,最后一场对顾璨的心性大考,就有些变数了。

    不过刘志茂权衡一番,仍是问道:“你觉得青峡岛的出路在何处?不着急,喝过了酒,慢慢想。”

    顾璨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弯腰伸手捻起一条书简湖远销权贵筵席之上的小鱼干,细嚼慢咽之后,缓缓说道:“一,我可以跻身上五境。二,我找到大骊靠山,最少也是一位上柱国姓氏的掌权家主。三,通过这座靠山,见过大骊皇帝,先成为他放在书简湖用来掣肘真境宗的棋子。”

    刘志茂眼神熠熠,“就没有第四?”

    顾璨笑道:“慢慢来。”

    刘志茂追问道:“你行此举,对我这个真境宗担任供奉的传道恩师,对划给你岛屿的真境宗姜尚真,岂不皆是忘恩负义?”

    顾璨神色从容,转头望向屋外,“长夜漫漫,可以吃好几碗酒,好几碟菜。今日只是说此事,自然有忘恩负义的嫌疑,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说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何况在这言行之间,又有那么多买卖可以做。说不定哪天我顾璨说死就死了呢。”

    刘志茂每次喝酒不多,但是举碗次数多,也就只剩下最后一碗酒了,被他一口饮尽。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

    今夜这趟,不虚此行。

    不曾想顾璨见刘志茂已经无酒,碗中无酒壶也无,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壶酒,给老人又倒了一碗。

    刘志茂并未阻拦。

    坐下后,顾璨举起也是最后的一碗酒,对老人说道:“就事论事不论心,我顾璨要感谢师父你老人家,当年将我带出泥瓶巷,让我有机会做这么多事情,还能活到今夜说这么多话。”

    刘志茂举起酒碗,与顾璨酒碗重重磕碰,一起各自饮尽碗中酒。

    刘志茂站起身,顾璨也随之起身。

    两人一起来到正屋门槛外,并肩而立,刘志茂笑道:“年少不作乐,少年不寻欢,辜负好光阴。”

    顾璨摇摇头,说道:“少年飞扬浮动,大好光阴,能有几时。”

    刘志茂咦了一声,有些惊讶,转头笑道:“看了不少书?”

    顾璨点头道:“山水邸报,山下杂书,什么都愿意看一些。毕竟只上过几天学塾,有些遗憾,从泥瓶巷到了书简湖,其实就都没怎么挪窝,想要通过邸报和书籍,多知道一些外边的天地。”

    刘志茂瞥了眼腰间那把竹扇,笑道:“是件好东西。”

    顾璨取下折扇,递向老人,眼神清澈道:“若是师父喜欢就拿去。”

    让这件东西露面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顾璨做好关于一桩取舍的决定了。

    刘志茂摆摆手,“自个儿留着吧。谁送你的?”

    顾璨说道:“一个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却不是他的朋友。

    哪怕那个人是刘羡阳。

    可顾璨从来没有将刘羡阳当做什么朋友。

    从小就是,刘羡阳只是那个人的朋友,哪怕顾璨都要承认,刘羡阳是小镇家乡为数不多没有坏心的……好人。

    可是顾璨依旧不会把刘羡阳当朋友。

    顾璨很不喜欢刘羡阳那种没心没肺的大大咧咧,还喜欢拿他的娘亲开玩笑,所以顾璨好几次一脸鼻涕泪水,追着刘羡阳打架。

    往往到最后,刘羡阳就会笑嘻嘻认错赔礼。

    然后满脸泪痕的小鼻涕虫,就会病恹恹跟着另外一个人,一起走回泥瓶巷。

    走着走着,那个小鼻涕虫往往就会笑逐颜开,再无忧愁。

    所以他顾璨的朋友。

    从来只有一个。

    以前是,以后还是,此生至死皆如此。

    可是他顾璨这辈子都不会成为那个人那样的人。

    顾璨就是顾璨。

    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顾璨。

    但是他愿意改变言行。

    而且他学得极好,改得极快。

    因为那个人在离别之际,说过一句话。

    木秀出于林,与秀木归林中,是两个道理。

    刘志茂最后说道:“顾璨,知道什么叫家底吗?”

    顾璨笑道:“请师父指教。”

    刘志茂说道:“不是市井豪绅的腰缠万贯,良田万亩,也不是官场上的满门皆将种,父子同朝会,甚至都不是山上的仙人如云。”

    刘志茂只说了一半,依旧没有给出答案。

    顾璨咀嚼一番,点头道:“懂了,是一户人家,出了大错之后,补救得回来,不是那种说没就没了。”

    刘志茂遗憾道:“我刘志茂就没能做到,遭此劫难过后,到底是让章靥失望了,哪怕侥幸成了玉璞境,也是谱牒仙师的一条家犬。”

    顾璨微笑道:“青峡岛还有我顾璨。”

    刘志茂摇摇头,“是我们书简湖还有一个顾璨!”

    山泽野修,恩怨分明。

    哪怕是师徒之间,亦是如此。

    刘志茂一闪而逝,返回真境宗祖师堂所在的宫柳岛,开始闭关。

    顾璨一夜未睡。

    只是在小院中缓缓散步。

    虽然刘志茂遮掩了屋内言语动静,可是老人走出屋后,并未刻意掩饰。

    所以曾掖和马笃宜自然知晓了这位截江真君的到来和离去。

    马笃宜打开窗户,左右张望之后,以眼神询问顾璨是不是有麻烦了。

    顾璨笑着摆摆手,示意不用她担心。

    至于那个曾掖,性情憨厚怯弱,所以一直躲在屋中,自顾自惴惴不安。

    但是修行一事,就是如此古怪,曾掖修行根骨好,修行资质却是马笃宜更好,同时曾掖机缘更好,马笃宜的后天性情显然更佳。

    到最后,则是曾掖更有希望走得更加高远。

    所幸死过一次的马笃宜,根本不在乎这些。

    所以顾璨有些时候,有些羡慕曾掖的懵懵懂懂不开窍,也羡慕马笃宜的无忧无虑。

    曾掖辗转反侧,最后昏昏睡去。

    顾璨叹了口气,这个曾掖若是在当年的书简湖修行,哪怕有了如今那点境界修为,主动还是羊入虎口,骨头不剩。

    通过将军府那边一场场大大小小的酒宴,顾璨发现了一点端倪。

    书简湖的规矩订立,那位注定是豪阀出身的年轻将军关翳然,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一份账本的,因为顾璨会感到熟悉。

    所以说如今的书简湖,处处都有那位青峡岛账房先生的痕迹了。

    顾璨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肩头,自言自语道:“要学的,还很多。”

    他手中这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

    正反两面都有题字。

    清风明月。五雷生发。

    应该是刘羡阳亲笔写在扇面上的,是与他顾璨显摆醇儒陈氏的求学功底呢。

    可是顾璨从来都觉得如果刘羡阳和那个人一起去往学塾,刘羡阳就只有在背后吃灰尘的份。

    但是世事,却让那个人走江湖,刘羡阳在求学。

    所以顾璨一直不太喜欢这样的世道。

    至于藏在袖中的那本仙家秘籍,顾璨这一夜都没有去翻阅。

    我顾璨修行,需要着急吗?

    拂晓时分,顾璨打开门,坐在外边的台阶上,门神和春联都是去年年关买来的。

    曾经有个鼻涕虫,扬言要给泥瓶巷某栋宅子挂上他写的春联。

    那会儿,那个人应该是很开心的,所以使劲揉着鼻涕虫的脑袋,说今年两家的春联红纸,都他来掏钱。

    这不是废话吗?

    自从那个家伙去了龙窑当学徒之后,泥瓶巷小巷尾巴上的那户人家,门神春联,哪一次不是他花钱买来送到家里的?更穷的人,反而是为别人花钱更多的人。

    奇了怪哉。

    天底下怎么就会有这种人。

    顾璨坐在台阶底部,手肘抵住更上边的台阶上,安静等待对面那户人家的开门。

    因为那边有个屁大孩子,脸上常年挂着两条黏糊的小青龙。

    所以顾璨才会选择在这边租房子住下。

    对面是一个小户人家,爹娘都在,做着可以养家糊口的差事,刚刚去学塾没多久的小家伙,上边还有个姐姐,长得不太好看,名字也不太好听,少女柔柔弱弱的,脸皮还薄,容易脸红,每次见到他,就要低头快步走。

    顾璨当然不会喜欢这么一位市井坊间的少女。

    对面大摇大摆走出一位准备去往学塾的孩子,抽了抽鼻子,看到了顾璨后,他后撤两步,站在门槛上,“姓顾的,瞅啥呢,我姐那么一位大美人,也是你这种穷小子可以眼馋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配不上我姐!我可不想喊你姐夫。”

    顾璨坐直身体,轻轻以竹扇拍打膝盖。

    那家伙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几眼,跳下门槛,一溜烟跑到顾璨身边坐着,伸出手,“给我耍耍。”

    顾璨笑问道:“还不滚去之乎者也?”

    小家伙白眼道:“那些个之乎者也,又不会长脚跑路,我迟些去,与夫子说肚儿疼。”

    顾璨斜眼道:“那你得在去的路上,往屁股上抹些黄泥巴,学塾先生才会相信你。”

    小家伙想了想,突然破口大骂道:“姓顾的,你傻不傻?夫子又不会打我,脏了裤子,回了家,我娘还不得打死我!”

    小家伙骂完之后,问道:“姓顾的,你会拽文,再教我两句,我好跟两个朋友显摆学问去。”

    顾璨随口说道:“村东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稚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鞭牛。”

    小家伙怒道:“这么多字?要少一些的,气势更足一些的!”

    顾璨哦了一声,随口胡诌道:“少年夜磨刀,欲言逆我者,立死跪亦死。”

    小家伙皱起眉头,“杀气太重了,我怕被人打,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说,只能与那些跑不过我的人说。”

    顾璨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家伙脑袋上,“你这股机灵劲儿,像我小时候。”

    顾璨停下笑声,“这句混账话,听过就忘了吧,我另外教你一句,更有气魄。”

    小家伙使劲点头,“赶紧的!”

    顾璨一本正经道:“每天床上凉飕飕。”

    小家伙恼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那人肩膀上,“你才尿床呢!”

    顾璨突然疑惑道:“对了,夫子不会打你?你不经常哭着鼻子回家吗?说那老夫子是个老王八蛋,最喜欢拿板子揍你们?”

    小家伙摇晃肩头,嬉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学塾换了位新夫子啦,以前那个可惹人厌,读书好的,从来不打不骂,就专门盯着我们几个读书不好,往死里打,跟咱们偷了他家东西似的,我都想着长大一些,不是蒙童了,有了几斤气力,就偷偷打他一顿。如今这位嘛,好得很,从不打人,管也不管我们几个,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呦。”

    顾璨笑了笑,“那你是更喜欢如今的教书先生喽?”

    小家伙愣了一下,“姓顾的,你今儿出门的时候,脑袋给门板夹了吧?怎的总问这些个傻问题?换成你去学塾读书,不喜欢新夫子?如今咱们几个再闹,只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儿读书,新夫子从来不管,别说打了,骂都不骂一句,贼好!”

    顾璨继续身体后仰,微笑道:“只管好学生的夫子,也算好夫子吗?那这个天下,需要教书先生做什么?”

    小家伙唉声叹气,“姓顾的,你脑子真的坏掉了。其实吧,我以前还是挺想着你跟我姐好的,这会儿,算了吧。我读书就没啥出息了,若是将来姐夫再不争气些,以后咋办嘛。”

    顾璨笑道:“你怎么就知道自己读书没出息了,我看你就挺机灵啊。”

    小家伙耷拉着脑袋,“不光是现在的新夫子,老夫子也说我这么顽劣不堪,就只能一辈子没出息了,老夫子每骂我一次,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就数打我最起劲,恨死他了。”

    顾璨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长大以后,若是在街巷遇见了那两位夫子,新夫子,你可以理也不理,反正他只是收钱做事,不算教书匠,可若是遇见了那位老夫子,一定要喊他一声先生。”

    小家伙蓦然抬头,怒气冲冲道:“凭啥!我就不!”

    顾璨抬头望天,“就凭这位先生,还对你抱有希望。”

    小家伙听得云里雾里,憋了半天,试探性问道:“你也被脾气极差的夫子狠狠打过?”

    顾璨点了点头,轻声道:“不过他脾气很好。”

    小家伙啧啧道:“可怜,真可怜,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嘿,我比你还要好些,老夫子不见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家伙站起身,抹了把脸,偷偷往顾璨肩头一抹,飞奔逃掉。

    顾璨转头望去,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

    顾璨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迹。

    站起身,返回宅子,关上门后,别好折扇在腰间。

    很多人都该死,而且以后注定只会越来越多,可前提是顾璨得先活着,以后用所谓的善举积攒势力,辅以驾驭人心的花样手段,再用规矩杀人,虽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好事我也做,坏人我也杀,而且杀得你陈平安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顾璨背靠房门。

    就是有点伤心。

    因为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原来真的死了。

    在陈平安心中,在顾璨心中,都死了。

    顾璨。

    璨。

    那个人无比希望的美玉粲然。

    永远都不会有了。

    厢房响起开门声。

    顾璨瞬间摘下折扇,猛然打开,遮掩面容。

    片刻之后,顾璨合拢折扇,笑容灿烂,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着挠挠头,嗯了一声。

    其实额头和手心全是汗水。

    顾璨走入正屋,读书去了。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天上纸鸢有分别

    宫柳岛上,秋末时分竟然依旧杨柳依依。UU小说

    这座岛屿是真境宗的本山,也就是建造祖师堂的山头。

    连同宫柳岛在内,整座书简湖,这一年来一直在大兴土木,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财大气粗的真境宗,聘请了许多墨家机关师、阴阳堪舆家来此勘察地形、确定山根水运,还有农家在内诸家仙师和大批山上匠人来此劳作,用宗主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别给我节省神仙钱,这儿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扇窗花、每一座花圃,都得是宝瓶洲最拿得出手的,而那些尤其擅长打造仙家府邸的修士,浩浩荡荡数百人,绝大多数都来自桐叶洲,光是雇人乘坐跨洲渡船往返加上真境宗从头到尾的大包大揽,中土一律在仙家客栈落脚下榻,如此一来,真境宗光是在这件事上所消耗的神仙钱,就能够让许多书简湖旧岛屿门派一夜之间掏空家底。

    故而宝瓶洲的所有山上仙家,都知道了第二件事情,真境宗有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第一件事,当然是真境宗拥有三个半的上五境供奉。

    一位名叫郦采的北俱芦洲女子剑仙,原本有望担任真境宗宗主的那位玉圭宗老人,玉璞境刘老成,再加上青峡岛刘老成这半个玉璞境。

    如今刘志茂开始闭关破境。

    所以宫柳岛周边一带的岛屿,最近都已封山。

    有两人沿着杨柳岸缓缓散步,宗主姜尚真,首席供奉刘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条编织成柳环,戴在自己头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对吧,刘老哥。”

    刘老成没有说话。

    姜尚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枭雄,手段血腥,很擅长笑里藏刀,但是极重规矩,这种感觉,不是姜尚真说了什么,而是这座玉圭宗下宗选址书简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在与宗门修士阐述这个道理,当然,姜尚真订立下来的规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为此大骊铁骑驻军武将关翳然那边,与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婴供奉李芙蕖经常要去将军府那边吵架,双方争执不下,次次面红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归吵,没动手。不是李芙蕖脾气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诫过这位好似真境宗在外门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钱,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钱,天底下真正值钱的,只有钱。

    姜尚真先前这句有感而发的言语,“昔我往矣”,意思其实很简单,我既然愿意当面与你说破此事,意味着你刘老成当年那桩情爱恩怨,我姜尚真虽然知道,但是你刘老成可以放心,不会有任何恶心你的小动作。

    刘老成倒也不客气,就真的放心了。

    至于刘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也就变成了三个。

    因为那个对外宣称闭关的玉圭宗老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当时摆出了四人合力围杀的架势,可真正出手的,只有两人。

    刘老成和刘志茂只负责压阵,或者说是看戏。

    杀鸡儆猴。

    就在这宫柳岛一岛之地。

    郦采与姜尚真,一人拔剑出鞘,一人祭出柳叶,那位玉圭宗的功勋老人,看到郦采之后,连与姜尚真这个疯子玉石俱焚的念头都没有,可惜想逃没逃成,于是就死了。

    打得半点都不荡气回肠,就连许多宫柳岛修士,都只是察觉到一刹那的气象异样,然后就天地寂静,云淡风轻月儿明。

    姜尚真突然说道:“以后遇上神诰宗道士,让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点,夹着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对错,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小心打死了对方,真境宗祖师堂一律砍下这位英雄好汉的头颅,由李芙蕖送往神诰宗赔罪。”

    刘老成点头道:“知道了。”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刘老成摇摇头。

    不难理解。

    树大招风,众矢之的。

    真境宗在宝瓶洲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处处皆敌,例如大骊宋氏铁骑。

    不过理解归理解,姜尚真这位年轻宗主,愿意低头到这个份上,刘老成还是有些佩服。

    这位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谱牒仙师,简直就是比山泽野修还路子野。

    姜尚真叹了口气,“如今我的处境,其实就是你和刘志茂的处境,既要强大自身,积蓄实力,又要让对手觉得可以控制。就是不清楚,大骊宋氏最终会推出哪个人来掣肘我们真境宗。宝瓶洲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宋氏是一洲之主,一个世俗王朝,竟然有希望彻底掌控山上山下。换成我们桐叶洲,天高皇帝小,山上的修道之人,是真的很逍遥。”

    刘老成笑道:“以前的书简湖,其实也是如此,周边诸国的君王公卿,人人自危。”

    姜尚真摇摇头,“不一样。书简湖这种无法之地,有点类似远古时代的蛮夷之地,世间万妖肆虐无忌,天上神灵以人间香火为食,地上妖族以人为食,所以才有了功德圣人的分开天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是蠢人才会如此,事实上我们几乎所有人,概莫能外。”

    姜尚真缓缓而行,“如今我们浩然天下的市井百姓,谈及山水神?,花妖木魅,物怪精变,鬼物阴灵,是什么?是远在高天幽冥之地,是人迹罕至的山野湖泽,哪怕有近在人间、与我们共处的,依旧被无比繁琐的规矩束缚,故而会言之凿凿说那有妖魔作祟处便是天师出剑处,市井坊间,处处有那桃符、门神,香火袅袅的祖宗祠庙,可以去寺庙道观的祈福祛灾,会有上山访仙,各种机缘。”

    姜尚真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摘了柳环,随手丢入湖中,“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们人,无论是凡夫俗子,或是修道之人,都不得不与它们位置颠倒,会是怎样的一个处境?你怕不怕?反正我姜尚真是怕的。”

    刘老成说道:“我不会去想这些。”

    姜尚真点头道:“没关系。因为有人会想。所以你和刘志茂大可以清清净净,修自己的道。因为哪怕以后天翻地覆,你们一样可以避难不死,境界足够高,总有你们的退路和活路。”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姜尚真笑问道:“可如果所有山巅的修道之人,都如你刘老成这般想?”

    刘老成摇头道:“不会的。”

    姜尚真挠挠头,唏嘘道:“所以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们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需要多说多想,那些不好,我们咬牙切齿,能够惦念很久。”

    刘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位宗主与自己说这些,图什么。

    姜尚真已经转移话题,意态闲适,再无先前的那种异样情绪,脚步轻松,“江湖演义小说里,英雄的朋友,都做着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小说里,人心起伏,鬼魅横行,总归是善恶皆有报。刘老成,你看这些杂书吗?”

    刘老成摇头道:“从来不看。”

    姜尚真笑道:“所以说要多读书啊。”

    刘老成知道这位宗主是在说玩笑话,自然不会当真。

    这位宗主每天都很无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书简湖水边四大城池当中闲逛,每次返回,都会给那个剑仙郦采怀抱而来的孩子买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够耗上很久,有些时候,刘老成都会感到郁闷,到底是姜尚真让人琢磨不透的那种性情,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还是登高之后,本心与性情逐渐转变,才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处渡口,“刘志茂闭关之前,跟我讨要了青峡岛素鳞岛在内的旧有地盘,他打算送给弟子顾璨。因为他不知道,云楼城附近那块地盘,我就是专程划给顾璨的。不过顾璨那个少年,听闻此事后,小小年纪,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刘老成说道:“这个小子,留在书简湖,对于真境宗,可能会是个隐患。”

    姜尚真转过头,笑容玩味。

    刘老成坦诚笑道:“自然不只是我与他以及青峡岛有仇的关系。我刘老成和真境宗,应该都不太愿意看到顾璨悄悄崛起,养虎为患,是大忌。”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觉得顾璨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刘老成说道:“当然是那个已经不在书简湖的陈平安,以及陈平安教给他的规矩。与陈平安关系不错的关翳然,或者还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暗中盯着顾璨的一举一动,这就意味着关翳然当然会顺便盯着我和刘志茂,还有真境宗。这些,顾璨应该已经想到了。”

    对于所谓的养虎为患一事。

    姜尚真不置可否。

    刘志茂虽然境界比刘老成要低,但与大骊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刘老成更奢望当一个名副其实的书简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刘老成看得更远,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涉及了刘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脑子转得更多一些,而刘老成,作为野修,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纯粹,想的也就没那么杂乱。

    其实刘志茂闭关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顾璨。

    姜尚真猜得出所为何事。

    赠书传道。

    与真境宗讨要求回青峡岛,则是为顾璨的一种深远护道。

    因为刘志茂同样猜出了姜尚真的一桩长远谋划。

    与其让大骊宋氏扶植一个未知势力来针对真境宗,不如真境宗自己主动把合适人选送上门去。

    对于双方而言,这是最不“内耗”的一种明智选择。

    姜尚真两次大摇大摆去往龙泉郡,有心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可以看在眼中。这本就是姜尚真故意让人去琢磨细究的事情。

    落魄山陈平安。

    真境宗姜尚真。

    中间那座桥梁,即是青峡岛和顾璨。

    所以真境宗真正的难关,从来不在什么顾璨,书简湖,甚至不在神诰宗。

    而是在两个大势之后,一个是大骊铁骑吞并一洲,然后再挡下另外一个更大的大势。

    那个时候,才是真境宗需要从选择变成抉择的关键时刻。

    不过这些,别说刘老成,就算是刘志茂,都根本被蒙在鼓里,真境宗这么一座庞然大物,就这么摆在了两位野修眼中,他们会去多想一些看似与己无关的深处学问吗?

    山泽野修,除了自身修为有些斤两,拳头大一点,还懂什么?

    一辈子吃够了谱牒仙师的白眼、打压,但是到头来,还痴痴想着境界就是一切道理。

    就不会好好思量一番,为何玉圭宗会有一位即将飞升境的宗主,为何他姜尚真能够拥有今天的这份家业?先后顺序,不能搞错了。如今规矩森严的三教百家,最早的时候,谁不是人间大地上苟延残喘的泥腿子出身?谁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手中的牵线傀儡?

    真不是姜尚真瞧不起世间的山泽野修,事实上他当年在北俱芦洲游历,就做了很多年的野修,而且当野修当得很不错。

    姜尚真望向那座绿波荡漾的书简湖,轻声道:“夫子们的戒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打得太轻,弟子学生从来忘性大,不记打,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夫子们有没有自己的柴米油盐需要揪心,会不会有一天说失望就失望了。世间所有喜欢心平气和讲道理的人,一旦失望,那就是真正的绝望了。”

    刘老成依旧心中没有太多感触。

    姜尚真突然转头问道:“一位玉璞境的宗主,与你掏心掏肺,你可以不用心听。那么仙人境呢?”

    刘老成顿时悚然。

    姜尚真笑眯眯道:“不知者不罪,毕竟圣人有云,不教而诛谓之虐。”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真相的,我藏在婢女鸦儿身上的那件镇山之宝,才是你与刘志茂的真正生死关。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与你们山泽野修讲道理,拳头足矣。多花心思,简直就是耽误我姜尚真花钱。”

    不是耽搁挣钱,是耽误他花钱。

    刘老成面无表情,没有多说一个字。

    久违的困局险境,久违的杀机四伏。

    姜尚真叹了口气,“我以前总觉得所有人,不管是好人坏人,不管山上山下,到了更高的高度后,就会变得聪明一些,但是这么多年看下来,其实挺失望的。刘老成你如果不抓点紧,真的潜下心来,好好修一修心境,转变一些想法念头上的根本脉络,别说追上我,就是刘志茂都可以把你甩在身后,当然,还有那个顾璨,迟早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自己这个首席供奉,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未来挺长一段光阴始终蝼蚁一般的顾璨,你竟是一辈子杀不得,刘志茂已经与你平起平坐,看我姜尚真更需要仰视。”

    姜尚真抬起手,抖了抖袖子,随手一旋,双手搓出一颗水运精华凝聚的碧绿水珠,然后轻轻以双指捏碎,“你以为当年那个账房先生登岛见你,是在仰视你吗?不是的,他尊重和敬畏的,是那个时候你身上聚拢起来的规矩。可是迟早一天,可能不需要太久,几十年?一甲子?就变成你刘老成哪怕双脚站在宫柳岛之巅,那人站在此处渡口,你都会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刘老成说道:“受教了。”

    姜尚真笑道:“果然仙人境说话,就是中听些。所以你要好好读书,我要好好修行啊。”

    刘老成叹息一声。

    姜尚真没来由说道:“兴许有一天,我可能会重返桐叶洲坐镇玉圭宗,那么你就会是真境宗的下任宗主,刘志茂此人,你大可以压境压在玉璞境瓶颈,让他连破镜跻身仙人境都没胆子,若是你那会儿心情不错,加上觉得对你再无威胁,就大度些,让他跻身仙人境,由着他再去创建宝瓶洲真境宗的下宗便是。”

    姜尚真双手笼袖,“这不是给你刘老成画饼,我姜尚真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刘老成似有所悟。

    如今真境宗专门有人搜集桐叶洲那边的所有山水邸报,其中就有传闻,稳居桐叶洲仙家第一宝座的玉圭宗,宗主可能已经闭关。

    追求那玄之又玄的飞升境。

    而老宗主荀渊,刘老成其实不算陌生,毕竟一起走了很远的宝瓶洲山水。

    其实刘老成本就是荀渊钦定的真境宗供奉。

    不过在姜尚真这边,这点香火情,半颗铜钱都没有用。

    刘老成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天大地大,难得又生出一股雄心壮志,点点头,沉声道:“那么从现在起,我刘老成就可以诚心诚意为自己的真境宗,出生入死了!”

    姜尚真转过头,轻轻拍了拍刘老成的肩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先前我有些话说得难听了,刘老哥别介意啊。”

    刘老成犹豫片刻。

    姜尚真说道:“自家人,你当然可以说几句难听话,你不介意,我这个人,万事不烦恼,只烦钱太多。”

    刘老成板着脸道:“姜宗主,你怎么这么欠揍呢?”

    姜尚真揉了揉脸颊,思量片刻,然后恍然大悟道:“大概因为你不是女子吧。”

    青鸾国那边,有一位风姿卓绝的白衣少年郎,带着一老一小,逛遍了半国形胜之地。

    在这之前,这位少年在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家乡的蜂尾渡,从一位家道中落的汉子手中,“捡漏”了一枚文景国的亡国玉玺。

    不过这文景国,可不是覆灭于大骊铁骑的马蹄之下,而是一部更早的老黄历了。

    文景国的那位亡国太子爷,似乎也从无复国的想法,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都没有下山,如今依旧在山上修道。

    而如此一来,文景国哪怕还有些残余气运,事实上等同于彻底断了国祚。

    因为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都不可成为皇帝君主,是人间铁律。

    除了这枚低价购入的玉玺,少年还去看了那棵老杏树,“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白衣少年在那边驻足,大树底部空腹,少年蹲在树洞那边嘀嘀咕咕了半天。

    随后路途中,得了那枚玉玺的少年,用一个“收藏求全”的理由,又走了趟某座山头,与一位走扶龙路数的老修士,以一赌一,赢了之后,再以二赌二,又险之又险赢了一局,便继续全部押注上桌,以四赌四,最后以八赌八,赢得对方最后只剩下两枚玉玺,那个姓崔的外乡人,赌性之大,简直失心疯,竟然扬言以到手的十六宝,赌对方仅剩的两枚,结果还是他赢。

    就这样靠着狗屎运,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余文景国十六宝,大摇大摆下山,将那些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一股脑儿随便装在棉布包袱当中,让一个纤弱稚童背着,下山路上,哐当作响。

    那位担任老仆的琉璃仙翁,下山路上,总觉得背脊发凉,护山大阵会随时开启,然后被人关门打狗,当然,最后是谁打谁,不好说。可是老修士担心法宝不长眼睛,崔大仙师一个照顾不及,自己会被误杀啊。老修士很清楚,崔仙师唯一在意的,是那个眼神浑浊不开窍的小傻子。

    所幸那座山头的赌运,总算好了一次,没动手。

    这一路,一行人三人没少走路。

    看过了云霄国所谓铁骑的京畿演武,欣赏过了庆山国京城的中秋灯会,可惜老修士没能见到那庆山国皇帝古怪癖好的“丰腴五媚”,有些遗憾,不然长长见识也好。不过崔仙师购买了一本脍炙人口的《钱本草》,不是什么珍稀的殿本善本,就是寻常书肆买到手,经常在山野小径上,边走边翻看,说有点嚼劲。

    过了青鸾国边境后,崔仙师就走得更慢了,经常随便拿出一枚玉玺,在那个被他昵称为“高老弟”的稚童脸蛋上摩擦。

    琉璃仙翁一直如游学富贵子的仆役挑夫,挑着杂物箱。

    不过觉得比起那个经常被骑马的“高老弟”,他其实已经很幸运了,所以经常告诫自己,得惜福啊。

    至于许多崔先生随性而为的举止,老修士早已见怪不怪。

    例如一拨山泽野修,三人当中有人名为吕阳真,双方凑巧遇上了,同行过一段路程,琉璃仙翁亦是想不明白,这种蝼蚁野修,有什么资格与崔大仙师相谈甚欢,到最后还得了崔大仙师故意留下的一桩机缘,是一处避雨洞窟,“不小心”触动机关,于是其中一位阵师,可谓洪福齐天,得了一大摞名为黄玺的符纸,若是折算成神仙钱,绝对是一笔巨大横财,其余吕阳真两人,也有不小的收获。相信那三位,当时的感觉,就像一脚踩在狗屎当中,抬起脚一看,哎呦,刚想骂人,狗屎下边藏着金子。

    琉璃仙翁当时看着那三位欣喜若狂的山泽野修,商量之后,还算讲点意气,扭扭捏捏想要匀一些神仙钱给崔大仙师,崔大仙师竟然还一脸“意外之喜”外加“感激涕零”地笑纳了。琉璃仙翁在一旁,憋得难受。

    不过想不明白怎么办?那就别想了嘛。琉璃仙翁这位魔道邪修,在有些事情上,特别拎得清楚。

    至于在云霄国女子修士扎堆的胭脂斋那边,白衣少年双手叉腰,站在山门口那边,大声叫卖,兜售自己的神仙春宫图。然后当然是买卖没谈成,仁义也没在,只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气势汹汹下山追杀。

    这种事,根本不算事儿。

    琉璃仙翁觉得自己这一路,已经修心大成!

    除了这些玩闹。

    崔大仙师偶尔稍稍认真起来,更是让老修士佩服不已。

    在那金桂观中,崔仙师与观主坐而论道。

    聊着聊着,老观主就进入坐忘之境了。

    那位观主名为张果,龙门境修为,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跻身金丹境的迹象。

    看得琉璃仙翁艳羡不已。

    在那泉水滚滚伏地而生的白水寺,崔仙师坐在一口不知为何井口封堵的水井上,与一位在寺外说法远远多于寺内讲经的年轻僧人,开始讲经说法。

    两人皆白衣。

    一儒一僧。

    双方起先是辩论那“离经一字,即为魔说”。

    琉璃仙翁反正是听天书,半点不感兴趣。

    稚童“高老弟”则蹲在竹门那边,听着里边的各说各法,稚童有些咿咿呀呀,仍是还不会开口说话。

    最后白衣飘飘的崔仙师,盘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连笑着说了几句禅语,“十方坐断,千眼顿断?不妨坐断天下人舌头?那要不要恨不将莲座踢翻,佛头捶碎?”

    然后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块封堵水井的青石。

    少年一袭白衣悬停井口上,又大笑问道:“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那位白衣僧人低头合十,轻轻唱诵一声。

    崔仙师最后又笑道:“佛经有点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两扇门,看不破便打不开。”

    年轻僧人抬起头,会心而笑,缓缓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钝似我人间无。”

    然后琉璃仙翁便瞧见自家那位崔大仙师,似乎已经言语尽兴,便跳下了水井,大笑而走,一拍童脑袋,三人一起离开白水寺的时候。

    白衣少年大袖翻摇,步伐浪荡,啧啧道:“若此顽石死死不点头,埋没于荒烟草蔓而不期一遇,岂不大可惜载?!”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没听明白,只是不懂装懂,点头道:“仙师你老人家除了学问大,不曾想还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参加三教辩论都没问题了。”

    白衣少年笑骂道:“放你个臭屁!”

    琉璃仙翁有些笑容尴尬,可还是点头道:“仙师都对。”

    白衣少年转头,“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这边当和尚?”

    琉璃仙翁哭丧着脸道:“不要啊,我可真没那修习佛法的慧根!半点也无!”

    随后崔东山带着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鸾国京城。

    见了一位小道观的观主。

    道观名为白云观,豆腐块大小的一个僻静地方,与市井陋巷毗邻,鸡鸣犬吠,稚童嬉戏,摊贩叫卖,嘈嘈杂杂。

    崔东山在那边借住了几天,捐了不少香油钱,当然也没少借书翻书,这位观主别的不多,就是藏书多。而且那位籍籍无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总总的读书心得,就将近百万字,崔东山看这些更多。那位观主也没有敝帚自珍,乐于有人翻阅,关键这位负笈游学的外乡少年,还是个出手阔绰的大香客,自己的白云观,总算不至于揭不开锅了。

    崔东山告辞离去的那天清晨,一个好不容易过了几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舍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小道童的观主师父都有点心酸了,自己这个师父当得是多不称职?

    崔东山走了不到半天。

    小道童还在那边哀怨呢,拎着扫帚打扫道观满地落叶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就有七八辆牛车浩浩荡荡来到白云观外,说是送书来了。

    牛车之上装满了诸子百家的各色书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观里边搬运。

    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观主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不过当最后一辆牛车上边,拿下一块匾额的时候,观主喊来欢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书房。

    匾额上书两字,“斋心”。

    离开青鸾国京城后,琉璃仙翁担任一辆马车的车夫,崔东山坐在一旁,稚童在车厢里边打盹。

    老修士轻声问道:“仙师,那位白云观的观主,又非修道之人,为何对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东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么挥动着两只雪白袖子,说道:“他啊,与我前后两位先生,都是一种人。太平盛世,并不彰显,一到乱世,那就是……”

    老修士静待下文,可是久久没有后续。

    等到琉璃仙翁已经放弃答案的时候,崔东山笑道:“最好的夫子。”

    崔东山停下双手,缓缓道:“寻常教书匠,可以让好学生的学问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学生也教,坏学生也管,愿意劝人改错向善。至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愿意对世间无教不知之大恶,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这种人,不管他们人走在哪里,学塾和书声其实就在那里了,有人觉得吵,无所谓,有人听得进,便是好。”

    崔东山微笑道:“所以他们都不是什么飘摇世道的修补匠,而是世间人心的源头清泉,流水往下走,经过人人脚边,故而不高,谁都可以低头弯腰,掬水而饮。”

    崔东山猛然起身,高高举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飞扬,“人间多有肥甘凝腻物,人人向往,自然无错,理当如此,可口渴之时便有水喝,凭君自取,岂不快哉,岂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驾驶马车。

    唉。

    崔大仙师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结果老修士后脑勺挨了一脚,那人骂道:“他娘的你就没一句马屁话,没点掌声?!”

    老修士吓了一大跳,赶紧开始打腹稿,酝酿措辞。

    只是这溜须拍马的言语,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啊,何况给崔大仙师这么一吓,让琉璃仙翁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半句合适的好话。

    好在身后那人已经说道:“算了,反正你这辈子都没福气去落魄山的。”

    随后琉璃仙翁便轻松了几分。

    因为马车周边,一只只折纸而成的青色鸟雀宛如活物,萦绕飞旋。

    不是那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购买的黄玺符纸。

    而是材质色泽如雨过天晴的“清白符”,据说是道家宗门宝诰专用符纸,极为珍稀昂贵。

    老修士也算符?一脉的半个行家了。

    所以还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纸,是一种蕴藉圣人真意的青色符纸,没有确切的名字。

    只是这些宝诰清白符,被随手拿来折纸做鸟雀。

    崔大仙师,真的合适吗?

    你老人家送我几张当传家宝也好啊。

    老修士心中哀叹不已。

    这一路颠簸流离,其实他真没落着半点实惠,只好希望将来哪天,崔大仙师觉得自己好歹没有功劳,也有一份做牛做马的苦劳吧。

    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马,老修士便心情稍好几分。

    车厢里边那个小痴呆,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马。

    崔东山突然说道:“绕路,不去柳家的狮子园了。去见一个可怜人。”

    随后老修士按照崔东山给出的路线,平稳驾车,缓缓南下。

    青鸾国这一路,关于柳氏狮子园的传闻,不少。

    士林领袖的柳氏家主,晚节不保,身败名裂,从原本好似一国文胆存在的清流大家,沦为了文妖一般的腌?货色,诗词文章被贬低得一文不值,都不去说,还有更多的脏水当头浇下,避无可避,一座青鸾国四大私家园林之一的书香门第,顿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市井坊间的大小书肆,还有许多刊印粗劣的艳情小本,流传朝野上下。

    因此当二子柳清山游历归来,在狮子园举办婚宴,迎娶一位籍籍无名的外乡女子,柳老侍郎没有见到一个世交好友。

    至于“大义灭亲”的长子柳清风,早早被柳氏族谱除名,如今官也当得不大,据说是当了个主政漕运疏导的佐官,相较于以前的县令,官是升了,但是没有人觉得这种人可以在最重名望清誉的青鸾国,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说不定哪天就连那一身官皮都没了,而且肯定无人问津,都不是一个值得茶余饭后多聊几句的笑话,太没劲。

    再者,如今的青鸾国,蒸蒸日上,国运昌盛。

    庙堂,山上,江湖,士林,皆是人才辈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一派云霞蔚然的大好气象。

    例如有一位年仅六岁的孩子,短短一年之间,神童之名,传遍朝野,在今年的京城中秋灯会上,年幼神童奉诏入京,被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召见登楼,孩子被一眼瞧见便心生宠溺的皇后娘娘,亲昵地抱在她膝上,皇帝陛下亲自考校这位神童的诗词,要那个孩子按照命题,即兴赋诗一首,孩子被皇后抱在怀中,稍作思量,便出口成诗,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竟然破格赐给孩子一个“大周正”的官职,这是官员候补,虽未官场正职,却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这就意味着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不单单是在青鸾国,而是整个宝瓶洲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文官!

    此时此刻,即将入冬。

    一条尚未彻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静小路上,颠簸不断的马车车顶上,白衣少年盘腿而坐,那个稚童手里边拽着一种青鸾国特产的纸鸢,名为木鹞。

    只要丝线不断,世间所有纸鸢,便注定可以高飞,却无法远走。

    崔东山后仰躺下,怔怔望着那天上的纸鸢。

    我家先生,如今还好?

    漕运重开一事,极其复杂,涉及青鸾国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边,并没有一味求快,显得进展缓慢。

    住持此事的官员品秩也不算高,有三个,两位是分别从户部、工部抽调而来的离京郎中,还有一位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于朝廷没有大肆宣扬此事,在青鸾国朝野上下,对此关注不多,看似两位京官老爷是更加务虚一些,地方刺史是务实,实则不然,恰好相反,那位原本以为就是过个场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临时搭建的衙署中,才发现两位品秩还不如自己的清贵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详细,条条框框,近乎繁琐,以至于连他这个熟稔地方政务的封疆大吏,都觉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户部、工部两位来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还有一位从五品的辅佐官员,姓柳名清风。

    刺史洪大人对这个姓柳的官场后进,真是唾弃得很,江湖上卖友求荣,就已经是人人不屑,在官场上卖父求荣的王八蛋玩意儿,洪刺史觉得每天与这种人一起议事,隔天都得换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浑身不得劲。

    洪刺史这大半年来,对柳清风始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两位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对此故意视而不见,至于柳清风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虚的缘故,一直在洪刺史那边假装恭谨,而且桌上商议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细节,柳清风几乎从来不开口主动言语,唯有两位京官郎中询问细节,才会说话。

    这天在一段漕河旁边的村落,有跳竹马的热闹可看。

    一个已经来回走过两趟旧漕河全程的读书人,带着一位名叫柳蓑的少年书童,一起坐在一堵黄泥矮墙的墙头上,远远看着那边锣鼓喧天,竹马以竹篾编制而成,竹马以五色布缠裹,分前后两节,吊扎在跳竹马之人的腰间,按照乡俗,正衣骑红马,青衣骑黄马,女子骑绿马,书生骑白马,武夫骑黑马,各有寓意。

    读书人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有官身的读书人了,肌肤晒得黝黑发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独脚上那双十分结实却老旧的麂皮靴子,不是寻常村野门户能够有的。

    跳竹马不是每个村子都会走过,得看哪个村子出钱,钱多钱少,跳竹马又会按价而跳。

    这座村子明显就是给钱颇多,所以跳竹马尤为精彩。

    墙头附近还有不少从别处村子赶来凑热闹的浪荡子,高大少年郎。

    对着那个富裕村子里边的少女,指指点点,言谈无忌,说哪家闺女的胸脯以后一定会很大,说哪户人家的少女一定是个生儿子的,墙头四周嬉笑声此起彼伏,还有人争执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来着,比一比到底谁才是方圆数十里最水灵的娘们,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那个读书人,也看那些他们指指点点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书童便有些无奈,老爷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经。

    读书人微笑道:“女子本质,唯白最难,其实胖瘦无碍。”

    书童无奈道:“老爷你说是便是吧。”

    读书人笑道:“你还小,以后就会明白,女子脸蛋不是最紧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书童翻了个白眼,“老爷,我明白这些作甚,书都没读几本,还要考取功名,与老爷一般做官呢。”

    读书人点点头,“你是读书种子,将来肯定可以当官的。”

    书童顿时兴高采烈。

    老爷说话,不管是什么,从来作准!

    他们的远处,跳竹马那边的近处,喝彩声叫好声不断。

    倒是他们这边墙头附近,看客也不少,好些个人都在挑三拣四,不以为然,嗤之以鼻的更多,掌声稀疏。

    书童轻声问道:“老爷,你学问大,都晓得那些跳竹马的渊源,那你来说说看,是真的没跳好吗?我觉得挺好啊。”

    柳清风小声说道:“当然好啊,但是咱们不花钱,干嘛要说好,天底下的好东西,哪个不需要花钱?”

    书童一头雾水,“这是什么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摸了摸少年脑袋,“别去多想这些,如今你正值读书的大好时光。”

    书童点点头,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为何先生最近只看户部赋税一事的历代档案?”

    书童如今还不清楚,这可不是他家老爷如今官身,可以翻阅的,甚至还专门有人悄悄送到书案。

    柳清风轻声道:“翻看史书,都是后世帝王让人写前朝人事,难免失真,但是唯有钱财出入一事,最不会骗人。所以我们读史,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看看历朝历代掌管财权之人的生平履历,以及他们铸造、推行各种大小钱的经过。以一人为点,以一朝国库盈亏为线,再蔓延开来,会更容易看清楚国策之得失。”

    书童挠挠头。

    柳清风眺望远方的热闹喧嚣,笑道:“你一样不用着急,以后只要想看书,我这边都有。”

    书童见今天老爷喜欢聊天,便有些开心。

    因为那两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了个人,而且那会儿老爷也不太爱说话,都是看着那些没啥区别的山山水水,默默写笔记。

    书童趁着老爷今儿愿意多说,他便多问了,“老爷,为什么你到了一处地方,都要与那些城池、乡野学塾的夫子先生们聊几句?”

    柳清风说道:“读书种子怎么来的?家中父母之后,便是教书先生了,如何不是我们读书人必须关心的紧要事?难不成天上会凭空掉下一个个满腹经纶并且愿意修身齐家的读书人?”

    书童嗯了一声,“老爷还是说得有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这件事,你倒是可以现在就好好思量起来。”

    书童点头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飞奔而来的青壮男子、高大少年,见着了柳清风和书童那块风水宝地,一人跃上墙头,“滚一边去。”

    少年书童面有怒容。

    不曾想自家老爷已经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跳下矮墙墙头,少年只好跟着照做,去了别处欣赏跳竹马,只是再看,便看得便不真切了。

    把少年气得不行。

    柳清风站在别处,伸长脖子,踮起脚跟,继续看那村庄?鸸瘸〉奶?衤怼?/p>

    少年闷闷不乐。

    自家老爷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好,这点不太好。

    “不与是非人说是非,到最后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风笑道:“不与伪君子争名,不与真小人争利,不与执拗人争理,不与匹夫争勇,不与酸儒争才。不与蠢人施恩。”

    这是不争。

    其实还有争的学问。

    不过柳清风觉得与身边少年晚一些再说,会更好。

    年少读书郎,不用心读书,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

    只需要不犯大错就行了。

    少年柳蓑鼓起勇气,第一次反驳无所不知的自家老爷,“什么都不争,那我们岂不是要一无所有?太吃亏了吧。哪有活着就是给人步步退让的道理。我觉得这样不好!”

    柳清风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摇头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风收回视线,转头看着少年,打趣道:“这么笨,怎么当我的书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风突然说道:“走了。”

    柳蓑跟着这位老爷一起离开。

    柳清风缓缓而行,想着一些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还有问题,只是一看到老爷这模样,就知道自己不可以打搅老爷了。

    李宝箴如今的作为,柳清风只会袖手旁观。

    李宝箴的野心,也可以说是志向,其实不算小。

    这位大骊南方绿波亭谍子的几大头目之一,在做一个尝试,从底层开始细细谋划,读书种子,江湖豪侠,士林领袖,庙堂官员,在他李宝箴进入青鸾国后,所有人都开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了,如今还几乎全是年幼无知的孩子,例如那个获封“大周正”的神童。

    听上去很不合礼,阴谋意味十足,显得阴气森森,杀气腾腾,实则不尽然。

    李宝箴这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个目的,不是要当什么青鸾国的幕后皇帝,而是能够有一天,连那山上仙家的命运,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来掌控,道理很简单,连修道胚子都是我李宝箴与大骊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复一年,修道胚子成了某位开山老祖或是一大拨山门砥柱,长久以往,再来谈山下的规矩一事,就很容易讲得通。

    在这期间,又有那位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冷眼旁观,偶尔还会制定几项李宝箴本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柳清风对于李宝箴的谋划,从意图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说句难听的,要么是他柳清风玩剩下的,要么就是他柳清风故意留给李宝箴的。

    比如今年以来,青鸾国又有几位文坛名士,声名狼藉。

    怎么做?依旧是柳清风当年教给李宝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将那几人的诗词文章,说成足够比肩陪祀圣人,将那几人的人品吹嘘到道德圣人的神坛。

    然后有人出来说几句中允之言,继而开始悄然蓄势,开始引领文坛舆论,诱使中立之人由衷厌烦那几个其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

    最后就更简单了,你们不是道德无瑕的圣人吗?那就以随口胡诌的言语,大肆编排,以私德有亏,攻讦那几人。这个时候,就轮到江湖、市井发力了,云游四方的说书先生,私家书肆掌柜,开始轮番上阵,当然还有李宝箴自己私底下笼络的一拨“御用”文人,开始痛心疾首,仗义执言。到最后,一个个身败名裂,无形中推波助澜的老百姓,当真介意真相吗?可能会有,但注定不多,绝大多数,不就是看个热闹?就像柳清风今天这样,远远看着那跳竹马的热闹?

    为何要看奢望本就是图个热闹的众人,要他们去多想?

    柳清风就不会。

    何况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场的热闹。

    喧嚣过后,便是死寂。

    历来如此。

    柳清风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开了一个好头啊。”

    何况李宝箴很聪明,很容易举一反三。

    柳清风突然停下脚步,对身边那少年说道:“柳蓑,记住,如果将来有一天,不管是谁来劝你害我,无论是当一枚长线隐蔽担任棋子,还是比较匆忙的仓促刺杀,你只管点头答应,不但答应对方,你还要手段尽出,竭力而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和留情。”

    少年书童脸色惨白。

    头脑一片空白。

    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要说这种吓人言语。

    柳清风神色如常,轻声道:“因为你肯定无法成功的。我将你留在身边,其实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须救你一次。省得你为了所谓的道义,白白死了。在此期间,你能够从我这边学到多少,积攒人脉,最终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于为何明知如此,还要留你在身边,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宝箴,而且比他要更加聪明,聪明到最终真正的裨益世道。”

    少年书童满脸泪水,是被这个陌生的自家老爷,吓到的。

    柳清风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少年抹了把眼泪,点头。

    柳清风微笑道:“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尝试去忘了这些。不然你是骗不过李宝箴的。”

    片刻之后,柳清风难得有惊讶的时候。

    因为一个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来,但是那位大骊派遣给自己的贴身扈从,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那少年手中拎着一只纸鸢,笑容灿烂,“柳清风,我扛着小锄头,挖自己的墙脚来了。你跟着那个老王八蛋厮混,没啥出息的,以后跟我崔东山混吧。再说了,我的是我的,他的还是我的,与他客气什么。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数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着。”

    柳清风笑道:“这可有点难。”

    对方的隐蔽身份,柳清风如今可以翻阅绿波亭所有机密谍报,所以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对方其实也足够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崔东山将手中纸鸢抛给柳清风,柳清风抓住后,低头一看,并无丝线,便笑了。

    柳清风抬起头,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我柳清风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从来不是我们读书人追求的。”

    崔东山大步前行,歪着脑袋,伸出手:“那你还我。”

    柳清风笑道:“当然有人白白送我,是更好,我就收下不还了。”

    崔东山啧啧道:“柳清风,你再这么对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帮我家先生代师收徒了啊!”

    柳清风笑眯眯问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站在原地,双脚不动,肩膀一耸一耸,十分调皮了,笑嘻嘻道:“你早就见过了啊。”

    柳清风想了想,“猜不出来。”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为表诚意,我就不与你卖关子了,我家先生,正是当年害你牛车落水的那个人。”

    柳清风愣了半天,试探性问道:“陈平安?”

    崔东山也愣了一下,结果一瞬间,就来到柳清风跟前,轻轻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风脑袋上,打得柳清风一个身形踉跄,差点跌倒,只听那人怒骂道:“他娘的小崽儿也敢直呼我先生名讳?!”

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剑

    一年老一年轻两位道人,按照当地规矩,只能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与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位年轻道士张山峰,大开眼界。www.uu234.ccwww.uu234.cc

    颍阴陈氏不愧是独占“醇儒”二字的门户,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这才算是世间头一等的书香门第了。

    其实不是不可以雇佣马车,去往陈氏祠堂那边,只不过委实是囊中羞涩,就算张山峰答应,兜里的银子也不答应。

    好在张山峰是走惯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让师父老人家跟着吃苦,虽说师父修为兴许不高,可到底早已辟谷,其实这数百里路程,未必有多难走,不过弟子孝心总得有吧?不过每次张山峰一回头,师父都是一边走,一边小鸡啄米打着盹,都让张山峰有些佩服,师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误睡觉。

    路过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张山峰看到了一位儒衫青年,背对他们师徒二人,坐在那边发呆。

    火龙真人睁开眼睛,微笑道:“也是个爱睡觉的,出息肯定不会小。”

    张山峰委屈道:“师父我上山那会儿,年纪小,爱睡觉,师父怎么不说这话?为何次次师兄都拿鸡毛当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师兄总说资质与他一样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师父不管,他这个师兄也不能见我荒废了山上修行的道缘,好嘛,到最后我才晓得,象之师兄其实才洞府境修为,可师兄说话,从来口气那般大,害我总以为他是一位金丹地仙呢。所以师兄老死的时候,把我给哭得那叫一个惨,既舍不得象之师兄,其实自个儿也是有些失望的,总觉得自己既笨又懒,这辈子连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龙真人笑道:“师父的谕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鸡毛?再说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龙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云、指玄四大主脉,哪怕火龙真人从未刻意订立什么山规水律,故而任何门下子弟随意逛荡趴地峰,其实都无任何忌讳,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内的开峰大修士,都不准各脉子弟去趴地峰打搅真人睡觉,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爱出门,修为也确实不高。

    所以别脉修士,不管辈分高低,几乎人人就像太霞元君关门弟子顾陌,对于趴地峰的师伯师叔、或是师伯祖、师叔祖们,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辈分高、道法低了。

    在这期间,趴地峰道人当中,大概又数张山峰被蒙蔽得最多,兴许在元君李妤他们这些大修士眼里,这位小师弟属于灯下黑得无药可救了,不过看师父与这小师弟,处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画蛇添足。

    还还不算什么,当年张山峰扬言要下山斩妖除魔,师父火龙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说既然下山历练,就干脆走远一点,因为趴地峰周边,没啥妖魔作祟嘛。

    结果张山峰这一走,不但直接远离了趴地峰,后来干脆就远游到了宝瓶洲,除了太霞元君当时处于闭关之中,桃山、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开峰祖师,其实都有些慌张,生怕小师弟离得自家山头太远,会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位战力完全可以当做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师父准许他离开北俱芦洲,去往宝瓶洲,暗中护道张山峰,但是火龙真人没有答应,说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护道不成事。

    三脉开峰祖师都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只是师父历来说话即法旨,不敢违逆,不过白云一脉的祖师,与其余两位师弟私底下合计一番,觉得师父对小师弟不上心,他们当师兄的,必须肩负起护道责任,然后这位道门老神仙便与两位师弟,一起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下山去了,改变路线,悄悄护送了张山峰一程。

    所以张山峰在山下斩妖除魔的凶险经历,以及坎坷之后的那份心境失落,白云师祖知道,也就意味着其余两脉也清楚,尤其是当那位指玄祖师得知张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当时桃山祖师掐指一算,大惊失色,前者再按耐不住,便打算哪怕师父不准他跟随,也要让指玄峰师弟背剑下山,为小师弟护道一程,不曾想火龙真人突然现身,拦下了他们,指玄峰祖师还想要辩解什么,结果就被师父一巴掌按住脑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的闭关石窟那边,当火龙真人转头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脉的嫡传弟子,后者立即说无需劳驾师父,自个儿便返回山峰闭关。

    再后来。

    白云一脉祖师得到趴地峰祖师堂的飞剑传讯,立即乖乖赶回了趴地峰,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顿骂。

    不过离开趴地峰的时候,满脸喜气,桃山、指玄两位师弟那会儿才知道,原来师父骂了师兄一顿,又赏了师兄一颗枣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师父的当中,就看谁魄力更大,对小师弟更上心,敢冒着被师父问责的风险,毅然决然下山护送?两位都是高人,瞬间了然一切,于是指玄峰祖师就追着白云一脉的师兄,说要切磋一场。可惜师兄逃得快,没给师弟撒气的机会。

    到了这座江畔青石崖,其实就已经临近陈氏,几十里路途,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风,最少在心态上,依旧是只剩下几步路了。

    张山峰开口提醒道:“师父,这次虽然咱们是被邀请而来,可还是得有登门拜访的礼数,就莫要学那中土蜃泽那次了,跺跺脚就算与主人打招呼,还要对方露面来见我们。”

    火龙真人点头笑道:“好的。”

    张山峰疑惑道:“书肆买来的那几本书,当真不会让那读书人觉得我们无礼?”

    火龙真人摇头道:“赠书给读书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礼数。”

    张山峰略微心安。

    其实年轻道士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师徒所见何人。

    张山峰想起一件事,“师父,我们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灵气洗心物外,不谒王侯,未朝天子。可那儒家门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读书吗?可如此读书就能修出境界来,那么岂不是世间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将浩然天下的书籍带往其余天下,尤其是那座蛮荒天下,岂不是天大的祸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拨修士,结果越多的妖族,能够攻打剑气长城,这可如何是好?”

    火龙真人笑道:“这些问题,确实问得好,不过不该我一个道门老头儿来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礼数了。对不对?”

    张山峰突然感到一阵清风拂面,转头望去,不远处走来一位青衫老儒士,点头而笑,“回答问题之前,想知道带了什么书送给我?”

    火龙真人一拍弟子肩膀,“山峰,瞧见没,有人与你讨要礼物了。”

    张山峰赶紧打了个稽首,称呼一声陈老先生,然后摘下包裹,取出三本书籍。

    老人接过手,看了眼,有些无奈,与年轻道士致谢过后,依旧收入袖中。

    他陈淳安被世人视为亚圣一脉的弟子第一人。

    结果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就送了他三本文圣一脉本该禁绝销毁的书籍。

    陈淳安收下书后,说道:“儒家门生,其实与道家修行大致路数,相差无几,不过是换成了养育心中浩然气。你们抱道山中,远离人间,开辟出物我两无尘的清净境地。那我们读书人,无非是‘闭门读书即深山’,至于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别是书斋与圣贤书籍,以及书上文字当中蕴含的道理了。不过在这其中,当然门槛还是有的,不是人人翻书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门的吐纳之法,还是得有,需要君子贤人来传授书院儒生,至于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门槛。故而许多文采飞扬的大文豪,许多饱腹诗书的老儒生,依旧无法靠读书来延年益寿。”

    张山峰觉得这个说法挺玄乎,不过仍是行礼道:“谢过先生解惑。”

    陈淳安笑道:“无需处处多礼数。读书人读书,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了,礼数在简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实还有张山峰那最后一个问题,陈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没有道破。

    与年轻道士想的恰恰相反,儒家从来不阻止世间有灵众生的读书修行。

    这是礼圣订立的规矩。

    张山峰转头看了眼自己师父。

    火龙真人气笑道:“干嘛,路边随便遇到了一位想象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弃自家师父没有神仙风范?”

    张山峰眨了眨眼睛。

    这是你师父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想。

    火龙真人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青色石崖,“就是那个梦中练剑的小子?”

    陈淳安点头道:“可惜以后还要还给宝瓶洲,有些不舍。这些年经常与他在此闲聊,以后估计没有机会了。”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说道:“那人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声招呼?”

    张山峰愣了一下,与师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辞离去,飞奔过去。

    火龙真人与陈淳安没有去往颍阴陈氏祠堂那边,而是沿着江水缓缓而行,老真人说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余东南桐叶洲,西南扶摇洲,你怎么办?”

    陈淳安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蛮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剑气长城,大军如潮水,淹没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悬山。

    那么陈淳安能否守住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说,那么桐叶洲和扶摇洲,与他陈淳安又有什么关系?

    陈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实曾经劝过我,言下之意,相当于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别死,要么干脆早点死,别早不死不晚不死的死在某个时刻。”

    火龙真人感慨道:“文圣前辈,看待人心人性,世无二人。”

    火龙真人若论岁数,可比那个老秀才年长无数,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诚心诚意敬称一声前辈。

    陈淳安点点头。

    没有反驳。

    哪怕他是亚圣一脉的中流砥柱,他陈淳安的自身学问,与那老秀才提倡的学问宗旨,在根本上就背道而驰。

    浩然天下的儒家。

    圣人之争,争道的方向,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谁的大道更加庇护苍生,裨益世道。

    君子之争,争理的大小对错,要争出一个是非分明。

    贤人之争,才会争自身学问的一时好与坏,UU小说纸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繁琐规矩,就是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护道人。

    而一位位儒家圣人的画地为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脚的作为。

    那个在宝瓶洲南端老龙城,被亚圣亲自出手重重责罚,被百家修士视为失去吃冷猪头肉的七十二陪祀圣人之一,也曾在学问一事上,促使各洲各书院不同学脉道统的儒家门生,能够大受裨益,从而以贤人跻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针对文圣老秀才那位不是弟子的弟子,如此死仇,可老秀才依旧愿意承认此人学问的不俗,看得到此人学问对当今世道的潜在功德。

    逝者如是夫,不舍昼夜。

    两位久别重逢的老人,聊着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两位年轻人,在青石崖那边,却一见如故,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边假寐的年轻儒士,正是被陈对从宝瓶洲骊珠洞天带来婆娑洲的刘羡阳。

    得知名为张山峰的年轻道士,与陈平安是一起游历的至交好友后,刘羡阳便十分高兴,与张山峰询问那一路的山水见闻。

    一些关于宝瓶洲、大骊铁骑和骊珠洞天的内幕,刘羡阳知道,却不多,只能从山水邸报上边得知,一点一滴查找蛛丝马迹。刘羡阳在外求学,无依无靠,必须省吃俭用,因为在颍阴陈氏,所有藏书,无论如何珍稀昂贵,皆可以任由求学之人无偿翻阅,但是山水邸报却得花钱,好在刘羡阳在这边认识了几位陈氏子弟和书院儒生,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过他们获知一些别洲天下事。

    相较于当年小镇那个阳光开朗的高大少年。

    如今的刘羡阳,变得越来越沉稳收敛,读书勤勉,治学严谨,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无松懈,越来越与醇儒陈氏的家风、山水相契合。

    反观当年那个总是在外人那边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个刘羡阳最好的那个朋友,则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所有得。

    张山峰竹筒倒豆子,说那陈平安的种种好。

    对于这位趴地峰年轻道士而言,恐怕就算知道了自己其实错过了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兴许会有些遗憾,却也未必有多伤心,更多还是会觉得师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张山峰还敢染指那天师府外姓大天师?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晓得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张山峰都不会太过乱道心。

    这可能也是张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贵之处。

    甚至比他总觉得自家师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过当张山峰聊到了与陈平安的两次分别,却是真的有些伤心。

    张山峰摘下了身后背负的一把古剑,递给身边这位刚认识便是朋友的刘羡阳,笑容灿烂道:“这就是陈平安在青蚨坊买下的剑,剑名‘真武’。之前那颗可以变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着钱的,我欠了陈平安好些了。不过如今师父帮我在蜃泽那边与老友讨要了两瓶水丹,以后只要有机会,就可以送给陈平安,就当是偿还利息了。”

    刘羡阳缓缓拔剑出鞘,有细微裂纹,锈迹斑斑。

    他屈指一弹剑身,轻轻颤鸣,点了点头,说道:“很重。”

    张山峰疑惑道:“这把剑不算重吧?”

    刘羡阳眯眼凝视着剑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细微涟漪,能够瞧出这其中蕴含的玄机,这与刘羡阳境界高低没关系,事实上刘羡阳在一次次梦中,置身于许多荒诞不经的古战场遗址,见识过了无数把好剑,许多已经可以拔出来,许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断剑,刘羡阳至今依旧无法亲手提起,但是刘羡阳习惯了一一记住那些剑的古篆剑名,剑鞘样式,剑气流溢出来的纹路,以及仔细感受每一把剑的剑意差异。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于他一个在梦中可以无视光阴长河流逝的“外乡今人”,很多时候竟然依旧会当“昔年古人”的出剑,当场搅烂所有刘羡阳的神识念头,让他不得不退出梦中,大汗淋漓,更惨的境地,是刘羡阳会当场吐血不已,随后几天之内,都会头晕目眩。

    故而对于剑。

    刘羡阳早已是此道行家。

    不谈修为境界,只说眼界之高,眼界之广,兴许比起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犹有过之。

    刘羡阳轻轻收剑归鞘。

    这把剑。

    他从没在梦中亲眼见过。

    但是那份感觉,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战场遗址上,清晰感受过,置身其中,都会让刘羡阳步履蹒跚,只觉得天地变重了几分。

    至于此剑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说,兴许是仿造得精妙,便带了那么一点“剑意”。

    张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剑,再一转头,却发现那个高大年轻人,似乎很伤感。

    张山峰有些疑惑,为何听闻自己家乡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还是一个不改初心的好人,刘羡阳的伤感,会多于高兴?

    刘羡阳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眺望远方,轻声道:“你与陈平安认识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会知道,那个家伙,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这样,胆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灾殃。但是最早的时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间有鬼的一个人,你说怪不怪?那会儿,好像他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很努力活着了,如果还是要死,问心无愧,反正死了,说不定就会与人在别处重逢。”

    刘羡阳呢喃道:“所以你认识的陈平安,变得那么小心谨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绝对不可以死的理由,你会觉得这种改变,有什么不好呢?我也觉得很好,但是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会活得很累。我们认识的时候,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了泥瓶巷一户有恩于他的娘俩,做了多少的事情,付出了多少的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刘羡阳笑了笑,“我这辈子就只见过他两次哭鼻子,最后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时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当龙窑学徒的时候,听到了杏花巷那边传来的一些风言风语,骂那泥瓶巷妇人与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大半夜起床,没见着他,出了门,才看到他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外,满脸泪水。”

    “我蹲在他身边,知道了事情经过后,我从小心就大,对于市井坊间那点腌?事,从来没心没肺的,一开始还当个乐子看待来着,便笑着问他,到底有没有这档子好事。他当时哭得已经半点心气都没有了,便没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伤透心了。这才没继续开他的玩笑。我不会安慰人,就只好陪着他。最后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说,顾璨他们家的恩情,是要还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以后再为他们娘俩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了,总不能让人嚼舌头说闲话,不能只顾着自己心里边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顾就做了,到最后,最不好受的,只会是顾璨和他娘亲。”

    刘羡阳后仰倒地,脑袋枕在双手之上,说道:“其实我当时很想告诉他,有没有可能,顾璨他娘亲其实根本就不介意那点闲言碎语,是你陈平安自己一个人躲这儿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过到最后,这种话,我都没说出口,因为不舍得。不舍得当下的那个陈平安,有任何的变化。我害怕说了,陈平安开窍了,对我刘羡阳就再没那么好了,这些都是我当时的私心,因为我当时就知道,今天对顾璨没那么好了,明天自然会对我刘羡阳也少一些好了。可是当我走一个洲走到这里,这么多年过去后,所以我现在很后悔,不该让陈平安一直是那个陈平安,他应该多为自己想一想的,为什么一辈子都为别人活着?凭什么?就凭陈平安是陈平安?”

    黄昏之中,江畔石崖,清风拂面。

    今夜应该还会是那明月在天。

    张山峰沉默许久,小声问道:“什么时候回家乡看看?”

    刘羡阳躺在那边,闭上眼睛,“争取早一点,最短十年吧。”

    张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书上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们修道之人,其实很难,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再回去家乡,又能剩下什么呢?又可以与谁炫耀什么呢?哪怕是家族犹在,还有子孙,又能多说些什么?”

    刘羡阳说道:“我对家乡没什么感情,回去不是为了像谁证明什么,所以返回宝瓶洲,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座小镇,第一个想要要见到的人,也不是陈平安。”

    张山峰转头望去,“有心结?”

    刘羡阳依旧闭着眼睛,微笑道:“死结唯有死解。”

    刘羡阳睁开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宝瓶洲,挑一个中秋团圆夜,我刘羡阳要梦中问剑正阳山!”

    张山峰轻声问道:“不等陈平安一起?”

    刘羡阳双手环胸,大笑道:“别忘了,一直是我刘羡阳照顾陈平安!”

    不过刘羡阳也没忘记。

    其实从两人认识第一天起,就是陈平安在那条泥瓶巷救了他刘羡阳。

    张山峰没觉得刘羡阳在说什么大话。

    因为陈平安当年多有念叨,有个叫刘羡阳的家伙,照顾他了很多,也教会他很多。

    唯独最要好朋友的两人,关于他们少年时的相逢与离别,陈平安一字未提。

    刘羡阳突然转头望去东北方向。

    心有所动。

    刘羡阳突然说道:“我得睡会儿。”

    张山峰有些无奈,跟自己师父挺像啊。

    远处。

    一袭儒衫与一袭道袍,两位老人同时感叹一声。

    尤其是火龙真人更是感伤。

    因为当初那个远游倒悬山之前拜访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个战死在剑气长城南方的北俱芦洲剑仙。

    如今北俱芦洲得知消息后,才会有此动静。

    这是北俱芦洲代代传承的古老传统。

    举洲祭剑。

    剑气冲天。

    天下皆知。

    芙蕖国那座小山头之上,陈平安安安静静待了三天,既练拳也修行。

    关于修道之人的吐纳一事,陈平安从未如此专心致志,盘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时辰一到,刘景龙的那座可以抵御元婴三次攻伐的符阵,便自行消散。

    这些动静才让陈平安睁开眼。

    先前陈平安就已经脱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换上了一袭普通青衫,陈平安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

    再次像那负笈游学的青衫读书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净修行,除了炼化天地灵气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坚韧筋骨,异于常人,跻身了洞府境,便可筋骨坚重,腴莹如青玉,道力所至,具见于此。跻身了金丹境后,更进一步,筋骨与脉络一起,有了“金枝玉叶”的气象,气府内外,便有云霞弥漫,经久不散,其是跻身元婴之后,如在关键窍穴,开辟出人身小洞天,将那些凝练如金丹汁液的天地灵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孕育出一尊与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婴小人儿,这便是上五境修士阳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过与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

    这便是练气士的根骨与资质。

    所谓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承载灵气的器物,到底有多大。

    至于资质,则是走上修行之路后,可以决定练气士能否跻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婴的品秩有多好。练气士修行的快慢,会出现天壤之别的差距。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虚无缥缈,却往往在关键时刻会掉链子,也会莫名成事。例如当初宫柳岛刘老成,何等心志坚毅,可偏偏是那情爱而生的一点心魔,就差点让这位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陆舫,更是为情所困,一甲子之内,姜尚真化名的周肥,为他那般护道,依旧未能彻底打开心结。

    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爱泥泞,却半点无此心魔作祟。

    皆是性情各异使然。

    至于机缘一事,则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

    当初神诰宗的贺小凉,桐叶洲太平山的黄庭,当然还有跟陈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属于命好到不讲道理的那种人。

    如今陈平安炼化成功两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与大骊五色土,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修行一事,便快了许多。

    灵气的汲取与炼化,愈发迅速且稳固。

    所以可以说,只要陈平安愿意寻求一处山清水秀的灵气之地,哪怕留在小山头原地不动,就这么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实都在增长修为和境界。

    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厮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颈,才会下山走一遭,静极思动,才会在研习仙家术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脉络,以免误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许多不可逾越的关隘,极其玄妙,兴许挪开一步,就是别有洞天,兴许需要神游天地间,看似绕行千万里,才可以厚积薄发,灵犀一动,便一举破开瓶颈,关隘不再是关隘。

    对于一般修士来说,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关隘,被山上称为“留人境”。

    不过这种说法,在传承有序的宗字头仙家,从来是无稽之谈。

    这就是为什么山泽野修那么羡慕谱牒仙师的缘故。

    他们要磕碰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难关,对于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举手抬掌观手纹,条条道路,纤毫毕现。

    而陈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泽野修的三境。

    因为关于修行一事,好像从来没有人给出任何具体的指点。

    早先是长生桥断且碎,聊这个,没意义。

    后来是背剑练拳,用心专一。

    之前在绿莺国龙头渡,名为翠鸟的仙家客栈那边,刘景龙其实有细细说过下五境修行的关键,不过毕竟双方不同门不同脉,齐景龙又碍于山上规矩和忌讳,不可能探究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状况,针对陈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说许多刘景龙的传道解惑,对于刚刚步入练气士三境的陈平安,还是粗略的以后事,不是当下的细致事。可即便如此,齐景龙的那些说法,依旧是当之无愧的金玉良言。

    因为注定无错。

    这需要齐景龙站在山上极高处,才能够说得明白透彻。

    陈平安当然会牢牢记在心头。

    这不就喝上了刘景龙留下的那壶酒,小口慢饮,打算最少留个半壶。

    炼化初一十五,还是难熬。

    如今体魄伤势远未痊愈,所以陈平安走得愈发缓慢和小心。

    不过当陈平安临近鹿韭郡边境的时候,有所察觉。

    只是依旧假装不知道罢了。

    处理这类被盯梢的事情,陈平安不敢说自己有多熟稔高明,但是在同龄人当中,应该不不会太多。

    早一些,有书简湖元婴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随,就被陈平安察早早觉到异样,后来与北俱芦洲京观城高承的相互算计,再到那第二拨割鹿山刺客。

    何况当下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确实算不得修为多高,并且自认为隐蔽而已,不过对方耐心极好,好几次看似机会大好的处境,都忍住没有出手。

    陈平安便由着那名刺客帮自己“护道”了。

    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书生鲁敦的家乡。

    不过陈平安没打算去他家拜访,因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一个身边书童不姓鲁而姓周的读书人,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没有告诉陈平安真正的姓氏。

    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才是对的。

    真正的与人坦诚相见,从来不只在言语上袒露心扉。

    交浅言深,随随便便抛却真心,很容易自误。

    连自己都不对自己负责,如何对这个世道和他人负责,然后给予真正的善意?

    可道理是这般道理,世道变得处处真心待人也有错,终究是不太好。

    陈平安在途径小镇却绕行,不打算与那个刺客纠缠不休下去了。

    所以在一处僻静道路上,身形骤然消逝,出现在那个趴在芦苇丛当中的刺客身旁,陈平安站在一株芦苇之巅,身形随风随芦苇一起飘荡,悄无声息,低头望去,应该还是个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无疑。只不过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这一路隐匿潜行跟随他陈平安,十分辛苦了,要么齐景龙没找到人,或是道理难讲通,割鹿山其实出动了上五境修士来刺杀自己,要么就是齐景龙与对方彻底讲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选择遵守另外一个更大的规矩,即便雇主不同,对一人出手三次,从此之后,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愿意砸下一座金山银山,都不会对那人展开刺杀。

    若是如此。

    齐景龙为何一直没有露面?

    陈平安想了想,开口说道:“人都不见了,不着急?”

    那割鹿山刺客动作僵硬,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站在芦苇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可是直觉告诉他,逃就会死,呆在原地,还有一线生机。

    他坐起身,摘下面具,“我与那姓刘的,有过约定,只要被你发现了行踪,就算我刺杀失败了,以后就要跟随他修行,喊他师父,所以你可别杀我。”

    陈平安问道:“那他人呢?”

    少年摇头道:“他要我告诉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点回来找我们。”

    少年说到这里,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杀!”

    陈平安飘然落地,率先走出芦苇荡,以行山杖开路。

    那少年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丢掉了那面具,跟在那青衫人身后,一起走到路上。

    陈平安放缓脚步,少年瞥了眼,硬着头皮跟上,一起并肩而行。

    关于这位刺杀对象,先前在割鹿山内部其实是有些传闻的,他作为割鹿山重点栽培的杀手,又从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边长大,才有机会晓得一些内幕。

    总之别看这家伙瞅着脾气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可山主师父却在割鹿山第一次稳操胜券的刺杀失败、结果很快又有人出钱雇佣山头刺客后,山主就曾经亲口告诉少年,这会儿他身边这个家伙,是一个很会惹麻烦、又很擅长解决麻烦的厉害角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一名剑修?”

    少年点头道:“师父说我是一个很值钱的先天剑胚,所以要我必须惜命,不用着急接活儿。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钱,就要亏本。所以我一直想要早点揽活,早点帮着师父和割鹿山挣钱。哪里想到会遇到姓刘的这种人,他说是可以站着不动,任由师父随便出手,每一次出手过后,就得听他刘景龙一个道理,师父便出手两次,然后听了那家伙两个道理。”

    说到这里,少年满是失落。

    印象中,师父出剑从来不会无功而返。

    不管对方是什么修为,皆是头颅滚滚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浊气,仍是不减郁闷,道:“咱们割鹿山从来说话算数,最后师父也没辙,就只好派遣我来刺杀你了。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没半点关系了。还要跟那姓刘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剑宗。”

    陈平安微笑着伸出手,摊开手掌。

    少年皱眉道:“干嘛?”

    陈平安说道:“你不得好好谢我,让你可以去往太徽剑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

    少年白眼道:“谁愿意当个谱牒仙师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济,那么多次机会都让我觉得不是机会,不然早就出手一剑戳死你了,保管透心凉!”

    陈平安收回手,笑道:“这么重的杀气,是该跟在齐景龙身边修行。”

    少年转头呸了一声,“他姓刘的,就算比我们山主师父厉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换门庭?!再说了,那家伙一看就是书呆子,以后跟了他修行,每天对这种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喊师父,我都怕这辈子都修不出半个剑仙来。”

    陈平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其实希望你能够跟随齐景龙随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师父对我好,我从来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刘的师父,但是心里边,这辈子都只认师父一个师父。”

    少年转过头,害怕这个家伙到了刘景龙那边乱嚼舌头,以后多半就要吃苦头了。

    可是不知为何,与他一起走在道路上,就想要多说一些心里话。

    大概是变故太大,不吐不快,不难少年总觉得要被活活憋死。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能够这么想,是好的,也是对的。以后变了想法,也不是意味着现在就错了。”

    少年皱紧眉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这种大道理?咋的,觉得我杀不了你,便了不起?所以可以对我指手画脚?!”

    这脾气。

    真不算好。

    陈平安不以为意,“道理谁不能讲?我比你厉害,还愿意讲道理,难道是坏事?难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个半死,逼着你跪在地上求我讲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头疼,举起手,“打住打住,别来这套,我山主师父就是被姓刘的这么烦了半天,才让我卷铺盖滚蛋,话也不许我多说一句。”

    陈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拧,多出两壶糯米酒酿,“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过其中一只酒壶,打开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嫌弃道:“原来酒水就是这么个滋味,没意思。”

    陈平安头也不转,只是缓缓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没关系。如果你有胆子现在就随便丢在路边,我就先替齐景龙教你道理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愿意听的道理。”

    少年满脸讥讽,啧啧道:“瞅瞅,到最后还不是以力压人,真不是我说你,你连那姓刘的都不如!”

    陈平安笑道:“趁着齐景龙还没回来,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没办法喝。”

    少年皱了皱眉头,“你知道姓刘的,事先与我说过,不许被你劝酒就喝?”

    陈平安摇摇头,“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壶,犹豫一番,依旧没敢随便丢掉,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实滋味不错,没那烧刀子烫断肠的半点感觉嘛。

    看来自己是个天生就可以喝酒的。

    不愧是先天剑胚!

    他突然试探性问道:“不如你与姓刘的说一声,就说你愿意收我当弟子,如何?”

    陈平安没有理睬。

    少年便开始劝说这位青衫客,说他一定念对方的好,以后必有报答,等他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边烧香,认祖归宗,以后可以不收钱帮他刺杀仇家……

    陈平安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问便答的性子,而是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为先天剑胚还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桩骄傲事情,少年冷笑道:“师父帮我取的名字,姓白,名首!你放心,不出百年,北俱芦洲就会一位名叫白首的剑仙!”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将来的绰号了。白头剑仙什么的,应该不太好听。”

    少年一琢磨,这家伙说得有道理啊!

    他点头道:“谢了!”

    陈平安抬起酒壶,名叫白首的剑修少年愣了一下,很会想明白,痛痛快快以酒壶磕碰一下,然后各自饮酒。

    白首抹了把嘴,当下感觉不错,自己应该算是有那么点英雄气概和剑仙风采了。

    陈平安低声笑道:“别的你都听你师父的,喝酒这种事情,剑仙不来做,太可惜。”

    白首使劲点头,“你这家伙虽然一开始挺惹人厌,这会儿我看你顺眼多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要知道,我白首这辈子可都不会去记住几个人的名字。你看那姓刘的,我喊过他全名了吗?没有吧。”

    陈平安说道:“我叫陈好人。”

    白首怒道:“你别不知好歹!”

    陈平安转头问道:“你打我啊?”

    白首转了转眼珠子,“你当我傻啊?”

    陈平安点头道:“对啊。你打我啊?”

    白首憋屈得难受,狠狠灌了一口酒。

    简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来的第二桩奇耻大辱啊。

    陈平安转过头。

    风尘仆仆的齐景龙,应该早就到了,跟了他们两人挺久。

    齐景龙无奈道:“劝人喝酒还上瘾了?”

    陈平安笑道:“每一位剑客,大概都会记住劝自己喝酒的人。”

    齐景龙问道:“那是谁劝你来着?”

    陈平安说道:“最早也是一位剑客,后来是一位老先生。”

    别看白首在陈平安这边一个口一个姓刘的,这会儿齐景龙真到了身边,便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好像这家伙站在自己身边,而自己拿着那壶尚未喝完的酒,哪怕不再喝了,便是错。

    北俱芦洲陆地蛟龙,刘景龙,当初真是站在原地,任由他白首的师父山主,递出两剑!

    一座看似随便画出的符?阵法,一座不见飞剑小天地,自己师父在两剑过后,竟是连递出第三剑的心气,都没有了!

    齐景龙说道:“我打算返回宗门闭关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早些破境,我好去找你。不然太晚,我可能就已经离开北俱芦洲,我可不会专程为了你,掉头赶路。”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如果你愿意喝酒,我可以考虑考虑。”

    齐景龙摆手道:“少来。”

    陈平安问道:“你先前去大篆京城?”

    齐景龙叹了口气,说道:“有点意外,顾?人尚未赶到大篆京城,就已经先传信到那边,让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费周章了,两人直接在玉玺江那边分生死即可。我对于这种厮杀,不太感兴趣,就没留在那边。不过顾?和嵇岳应该很快就会交手。”

    陈平安也叹了口气,又开始饮酒。

    白首说道:“一个十境武夫有什么了不起的,嵇岳可是大剑仙,我估摸着就是三两剑的事情。”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看我当下惨不惨?”

    白首点点头,“遍体鳞伤,自然很惨,如何?我们割鹿山修士的凌厉手段,是不是让你记忆深刻?”

    陈平安与齐景龙相视一笑。

    少年皱了皱眉头,难道不是如此?

    齐景龙突然说道:“陈平安,在我动身之前,我们寻一处僻静山巅,到时候你会看到一幕不常见的风景。你就会对我们北俱芦洲,了解更多。”

    陈平安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这天夜幕中。

    三人在一座高峰登顶。

    大篆京城,玉玺江之畔。

    嵇岳站在江畔一侧。

    一位青衫老儒站在对岸,微笑道:“只管祭剑。”

    嵇岳点头道:“你顾?人品,我还是信的。”

    这一夜的北俱芦洲。

    从一位早年赶赴倒悬山的大剑仙山头上。

    率先有山门剑修齐齐祭出飞剑,直冲天幕。

    如一条起于大地的剑气白虹。

    然后是北方剑仙第一人白裳,那道极为瞩目的绚烂剑光,迅猛升空。

    又有齐景龙所在的太徽剑宗,所有剑修,在宗主的带领下,驾驭飞剑,剑光一起划破夜幕,照耀得整个宗门地界,天地璀璨,亮如白昼。

    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师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来斩妖除魔的桃木剑。

    大篆王朝玉玺江畔的猿啼山剑仙嵇岳,哪怕与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战,即将拉开序幕,嵇岳亦是先要驾剑升空,以此遥祭某位战死远方的同道中人。

    浮萍剑湖以剑仙郦采为首,所有宗门剑修,全部出剑。

    披麻宗木衣山的祖师堂那边,除了几位剑修已经出手祭剑,宗主竺泉手按刀柄,让一旁庞兰溪亦是驾驭长剑,升空祭礼。

    骸骨滩英灵蒲禳,亦是拔剑出鞘,高承主动一拳打散天地禁忌,只为蒲禳那一剑升空更高!

    哪怕是与那位战死剑仙敌对的所有剑仙、宗门山头和各路剑修,无一例外,皆是出手祭剑。

    就这样。

    一条条光亮不一的剑气光柱,从北俱芦洲的版图之上,先后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间自然多有灯火。

    可是从来不会让北俱芦洲这般,会有那么多剑仙和剑修,整齐出剑,如灯火同时点亮一洲大地。

    芙蕖国境内,一座无名高峰的山巅。

    齐景龙也开始祭剑。

    这一次是倾力而为,名为“规矩”的本命飞剑,拔地而起,剑气如虹,蔚为壮观。

    齐景龙双手负后,眺望那起于人间大地之上的那一条条纤细长线。

    皆是一洲剑修在遥祭那位同道中人,同时以此礼敬我辈剑修的那条共同大道。

    他突然转过头,望向一旁的陈平安,笑道:“真想好了?被有心人看去,泄露了压箱底的手段,可能会给你以后的游历,惹来大麻烦的。”

    不过齐景龙其实知道答案。

    陈平安不知何时,已经手持长剑。

    剑名剑仙。

    陈平安仰起头,轻声道:“想了那么多别人不愿多想的事情,难道不就是为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也不用多想?”

    一袭青衫,在山巅飘摇不定,两袖猎猎作响。

    本就已经被齐景龙那道剑光刺眼的少年白首,然后就下意识竭力睁开眼睛,这才没有错过那一幕画面。

    当那人轻轻喊了一声“走”。

    天地间,多出了一道金色剑光,恢弘剑气直冲天幕。

    不但如此,更有一雪白一幽绿两抹剑光,先后掠出那人窍穴,冲天而去。

    当齐景龙收回本命飞剑。

    陈平安竖起剑鞘,剑仙从天而降,铿锵归鞘。

    然后被这位远游北俱芦洲的青衫剑客,轻轻背在身后。

    在这一刻,名为白首的少年剑修,觉得那个青衫男子送了一壶酒给自己喝,也挺值得骄傲的。

    双方分别。

    齐景龙御风北归,白首也可御风远游。

    白首转过头去,看到那人站在原地,朝他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动作,白首使劲点头,双方谁都没说话。

    不曾想齐景龙开口说道:“喝酒一事,想也别想。”

    白首气呼呼道:“姓刘的,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溜走,去找你朋友当师父了啊!”

    齐景龙笑道:“你大可以去试试看,他肯定会赶你走。”

    白首疑惑道:“为何?”

    齐景龙微笑道:“心疼酒水钱。”

    白首嗤笑道:“你骗鬼呢,他能这么抠门?”

    齐景龙点头道:“比你想象中还要抠门。”

    白首哀叹一声,“算我瞎了眼,还打算拜他为师来着。”

    白首突然问道:“那你不许我喝酒,是担心耽误练剑,还是心疼钱?”

    齐景龙说道:“都有。”

    白首怒道:“姓刘的,那你比他还不如!”

    齐景龙转过头,笑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比他好了?”

    白首又憋屈得厉害,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怒道:“你和你的朋友,都是这种德行!他娘的我岂不是掉贼窝里了。”

    齐景龙笑道:“这倒不至于。”

    白首哀叹一声。

    日子真是难熬。

    山峰那边,终于重新背剑的陈平安开始缓缓下山,想着齐景龙与他新收的那位弟子,应该是在说着自己的好话,比如出手阔绰、为人大方之类的。

第五百三十七章 修行路上

    走下山巅的时候,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穿上了那件黑色法袍,名为百睛饕餮,是从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凝性身上“捡来”的。www.uu234.ccwww.uu234.cc

    法袍金醴还是太扎眼了,之前将饕餮袍换上寻常青衫,是小心使然,担心沿着这条两头皆入海的奇怪大渎一路远游,会惹来不必要的视线,只是跟随齐景龙在山顶祭剑之后,陈平安思量过后,又改变了注意,毕竟如今跻身最是留人的柳筋境,穿上一件品相不俗的法袍,可以帮助他更快汲取天地灵气,利于修行。

    鹿韭郡是芙蕖国首屈一指的的地方大郡,文风浓郁,陈平安在郡城书坊那边买了不少杂书,其中还买到了一本在书铺吃灰多年的集子,是芙蕖国历年初春颁发的劝农诏,有些文采斐然,有些文质朴素。一路上陈平安仔细翻过了集子,才发现原来每年春在三洲之地,看到的那些相似画面,原来其实都是规矩,籍田祈谷,官员巡游,劝民农耕。

    读书和远游的好,便是可能一个偶然,翻到了一本书,就像被先贤们帮助后世翻书人拎起一串线,将世事人情串起了一串珠子,琳琅满目。

    陈平安将鹿韭郡城内的风景名胜大略逛了一遍,当天住在一座郡城老字号客栈内。

    进入鹿韭郡后,就刻意压制了身上法袍的汲取灵气,不然就会招惹来城隍阁、文武庙的某些视线。

    事实上,每一位练气士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修士,游历人间山河和世俗王朝,其实都是像是一种蛟龙走江的动静,不算小,只是一般而言,下了山继续修行,汲取各地山水灵气,这是合乎规矩的,只要不太过分,流露出涸泽而渔的迹象,各地山水神祇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夜幕中,陈平安在客栈房屋内点燃桌上灯火,再次随手翻阅那本记载历年劝农诏的集子,合上书后,然后开始心神沉浸。

    陈平安没有凭借饕餮法袍汲取郡城那点稀薄灵气,不意味着就不修行,汲取灵气从来不是修行全部,一路行来,人身小天地之内,仿佛水府和山岳祠的这两处关键窍穴,其中灵气积淀,淬炼一事,也是修行根本,两件本命物的山水相依格局,需要修炼出类似山根水运的气象,简而言之,就是需要陈平安提炼灵气,稳固水府和山祠的根基,只是陈平安如今灵气积蓄,远远没有到达饱满外溢的境界,所以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找一处无主的风水宝地,只不过这并不容易,所以可以退而求其次,在类似绿莺国龙头渡这样的仙家客栈闭关几天。

    其实也可以用本身就灵气蕴藉的神仙钱,直接拿来炼化为灵气,收入气府。

    只不过当下陈平安连既有灵气都未淬炼完毕,此举得不偿失,境界越低,灵气汲取越慢,而神仙钱的灵气极为纯粹,流散太快,这就跟许多珍贵符箓“开山”之后,一旦无法封山,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张价值连城的宝贵符箓,变成一张一文不值的废纸。哪怕神仙钱被捏碎炼化后,可以被身上法袍汲取暂留,但这无形中就会与施加于法袍之上的障眼法相冲,愈发招摇过市。

    每一位修道之人,其实就是每一座自身小天地的老天爷,凭自家功夫,做自家圣人。

    关键就看一方天地的疆域大小,以及每一位“老天爷”的掌控程度,修行之路,其实无异于一支沙场铁骑的开疆拓土。

    到最后,境界高低,道法大小,就要看开辟出来的府邸到底有几座,世间屋舍千百种,又有高下之分,洞府亦是如此,最好的品相,自然是那洞天福地。

    陈平安屏气凝神后,率先来到那座水府门外,心念一动,自然而然便可以穿墙而过,如同天地规矩无拘束,因为我即规矩,规矩即我。

    不过陈平安仍是驻足门外片刻,两位青衣小童很快打开大门,向这位老爷作揖行礼,小家伙们满脸喜气。

    陈平安如今这座水府,以一枚悬停水字印和那幅水运壁画,作为一大一小两根本,那些终于有活儿可以做的绿衣小童们,如今显然心情不错,十分忙碌,总算不再那般每天无所事事,以往每次见着了陈平安巡游小天地、自家小洞府的心神芥子,它们就喜欢整齐一排蹲在地上,一个个抬头看着陈平安,眼神幽怨,也不说话。

    它们是很勤勉的小人儿,从不偷懒,只是摊上陈平安这么个对修行极不上心的主儿,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能不伤心?

    如今便完全换了一幅场景,水府之内处处热火朝天,一个个小家伙奔跑不停,欢天喜地,任劳任怨,乐在其中。

    从一座宛如狭小水井口的“小池塘”当中,伸手掬水,自打苍筠湖之后,陈平安收获颇丰,除了那几股相当精粹浓郁的水运之外,还从那位苍筠湖湖君手中得了一瓶水丹,水府内的绿衣童子,分作两拨,一拨施展本命神通,将一缕缕幽绿颜色的水运,不断送往枚缓缓旋转的水字印当中。

    另外一拨童子,则手持不知从哪儿变幻而出的纤小毛笔,在水池中“蘸墨”,然后飞奔向壁画,为那幅仿佛工笔白描的墙壁水运图,仔细描绘,增添颜色光彩,在巨大壁画之上,已经画出了一位位米粒大小的水神、一座座稍大的祠庙,陈平安认得出来,都是那些自己亲身游历过的大小水神庙,其中就有桐叶洲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不过如今应该需要尊称为碧游宫了。

    只不过那一尊尊水神都未点睛,水神祠庙更无香火袅袅的活泼景象,暂时犹然死物,不如壁画之上那条滔滔江河那般活灵活现。

    陈平安站在小池塘旁边,低头凝神望去,里边有那条被绿衣小童们扛着搬入苍筠湖水运蛟龙,缓缓游曳,并未直接被绿衣小人儿“打杀”炼化为水运,除此之外,又有异象,湖君殷侯赠送的那瓶丹丸,不知绿衣小童如何做到的,好像全部炼化为了一颗类似碧绿“骊珠”模样的奇妙小珠子,不管池塘中那条小蛟龙如何游走,始终悬在它嘴边,如龙衔珠,悠游江湖,行云布雨。

    陈平安打算再去山祠那边看看,一些个绿衣童子们朝他面露笑容,扬起小拳头,应该是要他陈平安再接再厉?

    陈平安有些无奈,水运一物,越是凝练如青玉莹然,越是世间水神的大道根本,哪有这么简单寻觅,更是神仙钱难买的物件。试想一下,有人愿意出价一百颗谷雨钱,与陈平安购买一座山祠的山根基石,陈平安哪怕知道算是赚钱的买卖,但岂会真的愿意卖?纸上买卖罢了,大道修行,从来不该如此算账。

    陈平安出了水府,开始远游“访山”,站在一座恍若福地的山脚,仰头望向那座有五色云彩萦绕流转的山头,山体如浓雾,呈现出灰黑色,依旧给人一种飘渺不定的感觉,山岳气象远远逊色先前水府。

    所幸山脚处,却有了一些白石璀莹的景象,只不过相较于整座巍峨山头,这点莹莹雪白的地盘,还是少得可怜,可这已经是陈平安离开绿莺国渡口后,一路辛苦修行的成果。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慧眼如炬,断言他若是本命瓷不碎,便是地仙资质。

    世俗意义上的陆地神仙,金丹修士是,元婴也是,都是地仙。

    不过可能在那位老大剑仙眼中,两者没什么区别。

    所以陈平安既不会妄自尊大,也无需妄自菲薄。

    陈平安心知肚明,同样是水府山祠,换成了齐景龙这样身负一洲气运的真正天才,气象只会更大。

    但是世间修士终究是天才稀少寻常多。陈平安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么武道一途,在剑气长城那边就已经坠了心气,至于修行,更是要被一次次打击得心境支离破碎,比断了的长生桥好不到哪里去。练气士的根骨,例如陈平安的地仙资质,这是一只天生的“铁饭碗”,可是还要讲一讲资质,资质又分千万种,能够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修行之法,本身就是最好的。

    与人争,无论是力还是理,总有不足处输人处,一生一世都难圆满。

    可与己较劲,却裨益长远,积攒下来的一点一滴,也是自己家底。

    每一次犯错,只要能够知错能改,那些曾经的错误道路,回头再看,就像那溪水潺潺、江河滔滔的河床,哪怕心路依旧难抹去,河床长久在,都不用再害怕洪涝成灾,这便是修心,力保修行之人遇到再大的坎坷劫难,只要人不死,道心便不崩溃。以心境观己,哪怕镜面裂缝一丝丝,难道持镜看那镜中人,就要当真认为自己面目全非,不至于。

    陈平安曾经害怕自己成为山上人,就像害怕自己和顾璨会变成当年最厌恶的人。例如当年在泥瓶巷差点打死刘羡阳的人,更早一脚踹在顾璨肚子上的醉汉,以及后来的苻南华,搬山猿,再后来的刘志茂,姜尚真。

    陈平安甚至会害怕观道观老观主的脉络学说,被自己一次次用来权衡世事人心之后,最终会在某一天,悄然覆盖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而不自知。

    可事实上,当脚踏实地,一步步走来,世间道理,不管是三教百家,其实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拎不清却自认已经“知道”。

    真正睁眼,便见光明。

    这句话,是陈平安在山巅闭眼酣睡之后再睁眼,不但想到了这句话,而且还被陈平安认认真真刻在了竹简上。

    陈平安在竹简上记录了近乎繁多的诗词语句,可是自己所悟之言语,并且会郑重其事地刻在竹简上,屈指可数。

    陈平安离开了那座五色“山祠”,去了一座关隘。

    剑气如虹,如铁骑叩关,潮水一般,气势汹汹,却始终无法攻破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这就是剑气十八停的最后一道关隘。

    陈平安站在铁骑与关隘对峙的一侧山巅,盘腿而坐,托着腮帮,沉默许久。

    起身后去了两座“剑冢”,分别是初一和十五的炼化之地。

    两把现世后在人眼中袖珍小巧的飞剑,在陈平安两座气府当中,剑大如山峰,倒悬而停,在两座巨大且平整的山坪之上,剑尖抵住斩龙台显化而成的石坪之上,火星四溅,整座气府都是火光四溅如雨的壮阔景象。哪怕陈平安早已领略过这幅画面,可每看一次,依旧还会心神摇曳。

    可以想象一下,若是两把飞剑离开气府小天地之后,重归浩然大天下,若亦是这般气象,与自己对敌之人,是如何感受?

    陈平安心神离开磨剑处,收起念头,退出小天地。

    其实还有一处仿佛心湖之畔结茅的修道之地,只不过见与不见,没有区别。

    因为都是自己。

    哪怕不用神念内照,陈平安都一清二楚。

    睁开眼后,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继续闭眼,以吐纳之法缓缓炼化水府山祠的灵气。

    很快就是拂晓时分,陈平安停下灵气炼化,走桩一个时辰后,结账离开了客栈。

    鹿韭郡无仙家客栈,芙蕖国也无大的仙家门派,虽非大源王朝的藩属国,但是芙蕖国历代皇帝将相,朝野上下,皆仰慕大源王朝的文脉道统,近乎痴迷崇拜,不谈国力,只说这一点,其实有点类似早年的大骊文坛,几乎所有读书人,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卢氏王朝与大隋的道德文章、文豪诗篇,身边自家人学问做得再好,若无这两座士林的评价认可,依旧是文章粗鄙、治学低劣,卢氏曾有一位年纪轻轻的狂士曾言,他就算用脚丫子夹笔写出来的诗文,也比大骊蛮子用心做出的文章要好。

    后来听说那位在卢氏王朝京城年年买醉不得志的狂士,遇上了大骊宋长镜麾下铁骑的马蹄和刀子,具体经历,无人知晓,反正最后此人摇身一变,成了大骊官身的驻守文官之一,后来去了大骊京城翰林院,负责编修卢氏前朝史书,亲笔撰写了忠臣传和佞臣传,将自己放在了佞臣传的压轴篇,然后都说是悬梁自尽了。

    有人说是国师崔瀺厌恶此人,在此人写完两传后,便偷偷鸩杀了他,然后伪装成悬梁。也有人说这位一辈子都没能在卢氏王朝当官的狂士,成了大骊蛮子的史官后,每写一篇忠臣传都要在桌上摆上一壶好酒,只会在夜间提笔,边写边饮酒,经常在三更半夜高呼壮哉,每写一篇佞臣传,皆在白天,说是要让这些乱臣贼子曝晒在青天白日之下,然后此人都会呕血,吐在空杯中,最后聚拢成了一坛悔恨酒,所以既不是悬梁,也不是鸩杀,是郁郁而终。

    芙蕖国的邻国有一座仙家渡口,而且专门有一条航线,直达龙宫小洞天,渡船路线会经过大渎沿途绝大多数山水形胜,而且多有停留,以便乘客游山玩水,探幽访胜,这其实本身就是一条游览路线,仙家财物的来往买卖,反而其次。如果没有崇玄署云霄宫和杨凝性的那层关系,龙宫洞天是必须要去的,陈平安都会走一趟这座生财有道的著名洞天。

    龙宫洞天是三家持有,除了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家之外,女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也是其一。

    照理说,浮萍剑湖就是他陈平安游历龙宫洞天的一张重要护身符,肯定可以免去许多意外。

    但是交情一事香火一物,能省则省,按照家乡小镇风俗,像那年夜饭与正月初一的酒菜,余着更好。

    许多一般朋友的人情往来,必须得有,前提是你随时随地就还得上。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如今可以还给披麻宗竺泉、或是浮萍剑湖郦采帮忙后的人情。

    至于齐景龙,是例外。

    与他客气做什么?

    这不是瞧不起这位陆地蛟龙交朋友的眼光嘛。

    陈平安无风无浪地离开了鹿韭郡城,背负剑仙,手持青竹杖,跋山涉水,缓缓而行,去往邻国。

    最终没有机会,碰到那位自称鲁敦的本郡读书人。

    人生往往如此,碰到了,分别了,再也不见了。

    没有那些让人觉得哪怕物是人非,也有故事留心头。

    陈平安走在修行路上。

    谁都是。

第五百三十八章 隔在远远乡

    水霄国是一座久负盛名的湖泽水国,包括京城在内,绝大多数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大小不一的岛屿之上,故而水运繁忙,舟船众多。www.uu234.ccwww.uu234.cc有一条入湖大溪名为桃花水,水性极柔,两岸遍植桃树。路上游客络绎不绝,多是慕名而来的邻国雅士名流。

    陈平安就沿着这条溪水,没有径直去往一座临湖县城,而是岔出小路,来到一处仙家胜地,桃花渡,修道之人,只需要破开一道粗浅障眼法的山水迷障,便能够走入渡口,进入秘境之后,视野豁然开朗,桃花渡有一座青山,青山四周是一座静谧小湖,湖水幽绿,渡口上方常年有白云悬空,如一位青衣仙人头顶雪白冠冕,渡船往来,都要经过那座云海,凡夫俗子往往不得见渡船真容。

    桃花渡隶属于水霄国第一大仙家府邸,彩雀府,府内皆女修,常年淬炼桃溪之水与诸多仙家草木花卉,加上一桩上古遗传的独门秘术,编织一种山门制式法袍,彩雀府穷其人力物力,一年编织法袍不过六件,据说宝瓶洲中部各大山头的谱牒仙师,已经预约到了百年之后,多是为下五境瓶颈附近的祖师堂嫡传弟子准备,作为庆贺将来跻身中五境的贺礼之一。

    对于乘坐渡船一事,陈平安早已熟稔,在渡口悬挂“春在溪头”匾额的锦绣高楼内,询问渡船事宜,付钱领取一块绘有精美压胜图案的桃木牌,在今夜子时启程,去往龙宫洞天,沿途会停留次数较多,因为会在许多仙家景点稍作停留,以便客人下船游历山河。这种生财路数,其实宝瓶洲那条地下走龙道,以及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都有。乘客喜欢,以美景养眼,顺便购买一些各方仙家特产,地方仙家府邸更欢迎,人来人往,都是长脚的神仙钱,渡船挣些沿路仙家的香火情,说不定还可以分红,一举三得。

    彩雀府在渡口这边专门开辟出一座天衣坊,游客可以欣赏十数道法袍编织的工序,无需缴纳神仙钱,谁都可以去坊内欣赏。

    陈平安当然不会错过此事,去了之后,与众人一起穿廊过道缓缓而行,每一间屋子都有妙龄女修在低头忙碌,越到后面的屋舍,一件趋于完工的法袍宝光越是绚烂光彩。

    陈平安其实有买一件的念头,只是初来驾到,对于法袍一事又是门外汉,担心砍价无果,还会当冤大头,不少的山上买卖,谱牒仙师的的确确要比山泽野修要更加省钱,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不是那一锤子买卖,卖家出价,会多想几分谱牒仙师的山头背景,至于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拴在裤腰带上的脑袋说不定哪天就掉地上了,仙家山头谁乐意少挣钱换人情。

    陈平安相信彩雀府手头上会留有一两件品秩最好的法袍,以及一批以备不时之需的宝库珍藏法袍,但是寻常修士开口,彩雀府当然不会理睬。

    陈平安便有些遗憾齐景龙没在身边,不然让这家伙帮着开口,到时候与彩雀府女修要个公道一些的价格,不过分。

    若是彩雀府有那辈分不低的仙子,刚好仰慕这位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一定要原价售卖法袍,他陈平安也拦不住不是?

    离开天衣坊的时候,陈平安满是惆怅,法袍一物,品秩再低,任你是宗字头的仙家,哪怕宝库中早已堆积成山,都不嫌多。

    兵家甲丸的有价无市,便源于此。

    修道为长生,光阴悠悠,寒暑无忌,唯独怕那万一,仙家法袍,与那兵家的神人承露、金乌经纬、香火三甲一样,都是为了抵御那个万一,修士下山历练,有无法袍和兵甲傍身,云泥之别。

    陈平安刚离开工坊,就有一位气象不俗的女子修士缓缓走向自己。

    既然是找上门的彩雀府地头蛇。

    陈平安便驻足停步,主动行礼。

    女子修士还礼之后,笑道:“我是彩雀府祖师堂掌律修士,武?n,止戈武,山君?n。”

    陈平安心中疑惑,不知这位明明先前不在坊内的彩雀府大修士,为何要来见自己,仍是跟着自报名号,“我姓陈,名好人。”

    半点不脸红。

    不过这位女修的名字,寓意真好。

    不比陈好人差了。

    那女修见多了过境修士的藏头藏尾,对此不以为意,稍作犹豫,便开门见山问道:“冒昧问一句,陈仙师可认识太徽剑宗刘景龙,刘先生?”

    陈平安笑道:“北俱芦洲谁不认识刘景龙?”

    在北俱芦洲,还是习惯称呼为太徽剑宗祖师堂所载名字,刘景龙,而不是上山之前的齐景龙。

    此间密事,陈平安没有询问,齐景龙也未细说。

    武?n哑然失笑。

    这个回答没什么诚意,但是好像还真挑不出毛病。

    武?n微笑道:“我们府主如今闭关,但是府主当年有幸与刘先生一起游历过一段岁月,裨益修行极多,对刘先生的品行一直极为钦佩,只是这些年来刘先生始终不曾路过山头,被我们府主引以为憾。”

    事实上武?n也说得真真假假,彩雀府当代年轻府主,按辈分算是她武?n的师侄,只不过天资要好过她这位师伯太多,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北俱芦洲修士,很认拳头。自家府主对那位刘景龙不但钦佩,还爱慕,所以此次不是闭关,而是循着先前祭剑,出自芙蕖国的那点蛛丝马迹,府主火急火燎去追人了,打算来一场无意间的邂逅。只不过这种事情,为尊者讳,武?n当然不好直言。

    陈平安瞬间了然。

    府主闭关,是山上仙府的头等大事。

    但是彩雀府和桃花渡的祥和气象,不像,再者一位祖师堂掌律祖师,未必是一座仙家门派修为最高的,但往往是一座山头最有修行经验的,若真是府主闭关,武?n绝不会随随便便对一位外乡人坦言。加上那些彩雀府府主与齐景龙的客气话,陈平安就明白了,肯定是偷偷拦截刘景龙的北归去路了。

    陈平安便不再刻意藏掖全部,对方尽可能以诚相待,陈平安就投桃报李,说道:“我与齐景龙确实相熟。”

    又换回了两人相处时的称呼。

    武?n心神微微震动,只不过脸色如常。

    先前她虽有几分猜测,可当对方承认与刘景龙认识之后,武?n这位金丹地仙,还是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道理很简单,先前邻居那边山不高水不深的芙蕖国境内,刘景龙祭剑,那股谁都伪装不出来的“规矩”气象,被自家府主一眼看穿,断定了身份。

    当时在刘景龙本命飞剑的旁边,分明又有一位剑仙跟随出剑,而且还是一佩剑两飞剑!

    与刘景龙一起出剑遥祭战死于剑气长城的大剑仙。

    武?n又不是傻子。

    若是眼前这位看不出深浅的黑袍剑客,到了桃花渡,哪怕展露出地仙剑修的修为,然后当面嚷着自己与那陆地蛟龙是至交好友,武?n都不会相信半分。

    可一位能够与刘景龙共同祭剑于山巅的陌生剑修,哪怕在彩雀府辖境,哭着喊着说老子不认识刘景龙,武?n都打死不相信。

    北俱芦洲的山上,无论是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不怕这条陆地蛟龙,因为没人相信刘景龙会滥杀无辜,仗势凌人,以力压人。

    但是同时,任你是上五境修士,且不说最后的胜负结果,或多或少都会害怕刘景龙出剑。

    最喜欢百转千回想事情、婆婆妈妈讲道理的剑修刘景龙,都选择当面出剑了,谁不会犯嘀咕,是不是自己不占理,真失了道义?会不会从此沦为过街老鼠,失去诸多本是天经地义的种种庇护?山上修行,名声极其重要,哪怕是魔道邪修也不例外。随心所欲的嗜好滥杀,与有情可原的狠辣出手,一个天一个地。

    这就是刘景龙的强大之处。

    所以北俱芦洲这一代的年轻十人当中,第一人,与第二人徐铉,性情迥异的两位天之骄子,却都会唯独对刘景龙刮目相看,对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人,就都印象一般,尤其是如今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便曾公然宣称,刘景龙之后七人皆废物,这在当年曾经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相传排在第四的野修黄希,还袭杀过徐铉,只是过程与结果都是不宣之秘,只是徐铉依然从不勤勉修行,喜好假扮文弱书生,携带两位捧剑婢女,继续悠游山水间,黄希却沉寂了数年之久。

    陈平安问道:“武前辈,彩雀府可有多余的法袍可以售卖?”

    武?n笑道:“自然是有的,就是价格可不便宜,这座天衣坊对外公开半数工序流程的法袍,只是最适宜洞府境修士穿戴在身的彩雀府末等法袍,在这之上,我们彩雀府手头还珍藏有两种法袍,分别提供给观海、龙门两境修士,以及金丹、元婴两境大修士。”

    武?n之所以主动现身,就是想要见识一下刘景龙的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能够拉拢一二,锦上添花,更是为彩雀府立下一桩不小的功劳。

    山上修行,人人长寿,所以格外讲究一个恩怨的细水长流。

    今日水到渠成的一炷香火,说不定就是来年的一桩大福缘。

    当然有些一开始不经意的言行举止,也可能会是将来的灭门惨祸。

    北俱芦洲历来如此。

    所以对付愿意主动开口询问法袍一事,武?n便感到轻松了几分。

    彩雀府与修士打交道,最擅长的自然是生意往来。

    假设自家府主与刘景龙早年并无交集,刘景龙便是到了桃花渡,又能聊什么?难不成聊道理,切磋剑术?

    此次是因为有刘景龙作为一座桥梁,武?n才愿意下山,不然这位外乡修士进入渡口,即便他身穿一件被彩雀府女修看出大致品秩的珍稀法袍,武?n一样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会视而不见。

    陈平安问道:“敢问武前辈,两者价格是多少?”

    武?n没有直接给出答案,笑着邀请道:“陈仙师介不介意边走边聊?我们桃花渡有座茶肆,以桃花水煮茶,茶叶亦是彩雀府后山独有,老茶树总计不过十二株,在明前雨前时分,交由山门饲养的一种珍禽彩雀采摘下来,再令修士以秘法炒制成团,曾经被一位大文豪在传世诗集当中,亲笔誉为‘小玄壁’,沸水茶汤有那潮起潮落、斗转星移之妙,这座茶肆不对外开放,我们可以去那边详聊。”

    陈平安当然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若是这茶饼小玄壁,可以与那法袍一起售卖,就更好了。

    毕竟陈平安如今还是个游走四方、开门买卖的包袱斋,物以稀为贵,只要世间无我独有,自然价格随便开。

    这种有希望把买卖做得很硬气的稳赚生意,陈平安来者不拒,就像当年在壁画城买下那些成套的廊填本神女图,就与少年庞兰溪计较了半天,为了成功砍价,陈平安差点没在铺子里边当伙计帮忙打杂。

    到了那座客人寥寥的僻静茶肆,武?n与陈平安径直来到一座临湖水榭,有女修露面,负责煮茶,武?n介绍过后,陈平安才知道竟是茶肆的掌柜。

    武?n说彩雀府库藏头等法袍两件,中等法袍十六件,价格悬殊,前者十五颗谷雨钱,后者不过五颗。

    陈平安思量一番,法袍要买,但不是当下。

    不是捉襟见肘到了买不起一件彩雀府上等法袍的地步,陈平安这趟游历,还是一直在挣钱的,别的不说,春露圃寸土寸金的老槐街蚍蜉斋,还有那座从柳质清那边半买半拐骗而来的玉莹崖,就都是可以换取大把神仙钱的家当,再者陈平安身上的值钱物件,还是有一些的。

    不过此后走渎游历,山水迢迢,法袍对于陈平安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必须之物,所以不用着急。

    陈平安也没有太过矜持,直接询问武?n的彩雀府这边,能否帮忙预留两件法袍,他在近几年之内,无论买或是不买,都会给彩雀府一个明确答复。

    武?n其实还真怕遇到一位大财主,一口气就要买下全部彩雀府的法袍库藏,到时候每卖一件,就等于亏一笔钱。

    毕竟彩雀府的法袍从来不愁销路。

    哪怕与对方这位姓陈的年轻贵客,攒下了一份香火情,彩雀府到底还是要肉疼。

    可对方如此说了,就让武?n的心情愈发轻松,帮他预留两件而已,不管买卖成不成,对方都欠下彩雀府一份人情。

    于是平时不太喜欢多聊的武?n,便多说了一些。

    这让那位煮茶的茶肆掌柜女修,十分惊奇,对于那位和颜悦色的背剑年轻人,便又高看了一眼。

    武?n毕竟是一位山头掌律老祖,一般来说是从不亲自插手彩雀府生意事的。

    陈平安是个耐心极好的,只要武?n开口说话,便不会低头饮茶,唯有武?n言语告一段落,才举杯慢饮,掌柜女修递茶之时,都会道一声谢。

    言语脸色可以作伪。

    眼神气象却难假装。

    那位掌柜女修便愈发笃定此人,是一位出身山巅仙家豪阀的谱牒仙师,例如那位风评极好的云霄宫杨凝性。

    在此期间,武?n当然少不了为自家彩雀府法袍打造之精妙绝伦,很是宣扬了一番。

    北俱芦洲的山上重器打造,属于当之无愧第一流的,是三郎庙铸造的灵宝护甲,恨剑山仿造各大剑仙本命物的飞剑,佛光寺的被赤衣、紫绯衣和青绦玉色总计三色袈裟,以及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炼制的鹤氅羽衣,此外还有四座山头,各有奇物,其中老君巷打造的法袍,销量之大之好,冠绝一洲,只不过老君巷法袍几乎全部被琼林宗垄断,价格一直居高不下,溢价极多,不过老君巷每甲子出一件的莹然袍,依旧是北俱芦洲剑仙之外所有上五境修士的首选。

    除此之外,老君巷还专门提供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披挂在身的“大阅甲”,可谓富贵极致,华美异常。

    又被山上修士讥讽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衣裳”,但依旧被人间君主无比推崇。

    接下来就是武?n所在的彩雀府法袍。

    陈平安心里有数。

    彩雀府输给那老君巷的,是打造类似上五境莹然袍的一门上乘秘法,这是求不来的机缘,再就是彩雀府修士的数量,以及众多天材地宝的来源。其实后两者,可以争取,例如与北俱芦洲生意做到最大的琼林宗合作,彩雀府只需要保留关键秘术,琼林宗帮助提供财宝,不过如此一来,彩雀府很容易被琼林宗拿捏,一个不小心,数百年之后,就会沦为藩属门派。

    而琼林宗在北俱芦洲的口碑,实在不算好。

    关于这座财源滚滚的琼林宗,各路山上修士曾经编造出无数的“楹联”,赠予琼林宗与那位靠着神仙钱硬生生堆出玉璞境的老祖师。

    除了那个流传最广的两袖清风琼林宗,绣花枕头上五境。

    其实还有许多更损人的。

    价廉物美琼林宗,天下无敌玉璞境。

    童叟无欺琼林宗,碾压剑仙玉璞境。

    从不坑人琼林宗,真才实学上五境。

    水榭饮茶,凉风习习,双方相谈尽欢。

    陈平安打算在此休憩,等待那艘子时启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便与武?n言语一声,武?n笑言无妨,还吩咐那位掌柜女修好好待客。

    武?n离去之后,陈平安又告罪一声,说是多有叨扰了,茶肆女修有些受宠若惊,说了一句剑仙饮茶、蓬荜生辉的客气话。

    入夜后。

    陈平安独自坐在水榭当中,闭目养神。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夜深人静,月明异乡,最容易让人生出些平时藏在心底的思念。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宁姑娘是如此,刘羡阳也是如此。至于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大概更是如此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相逢偶然,离别悄然

    亥时又被修道之士誉为人定。www.uu234.cc

    尤其是道家练气士,人定时分,是修行的关键时辰,最适宜静心凝神,是一等一的天然清净境。

    陈平安由于需要赶上子时启程的渡船,便只得暂时放弃那份祥和心境,从人身小天地当中收回了心神芥子,不再继续蹲在山头之上观看剑气叩关的场面,起身准备赶路。

    不曾想那位茶肆掌柜已经走来,手中拎着一只青瓷茶罐,站在水榭之外的远处。

    陈平安快步走去,这位彩雀府女修行礼之后,递出釉色可人的茶罐,笑道:“陈仙师,这是本店今年采摘下来的小玄壁,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陈平安接过了青瓷茶罐,问道:“茶肆还有小玄壁吗,我打算买一些。”

    女修摇头歉意道:“彩雀府后山老茶树就那么几棵,多有预定,茶肆这边,本就份额有限,如今已经所剩不多了。”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白拿一罐茶叶了。”

    女修点点头,微笑不语。

    陈平安问道:“桃花渡有没有入秋后的山水邸报,可以购买?我从绿莺国龙头渡一路走来,错过不少。”

    女修说道:“茶肆就有一些,陈仙师无需掏钱,我们茶肆留着又无意义。”

    陈平安提了提茶罐,无奈说道:“与武前辈白喝一顿茶,又白拿一罐小玄壁,再白要几份山水邸报,不太好。”

    女修笑道:“事不过三,刚刚好。”

    陈平安无奈道:“有道理。”

    琐碎的人情,也是实实在在的人情。

    印象中,老龙城孙嘉树最早的款待,青蚨坊那位故意隐藏身份的女掌柜,还有眼前这位茶肆女修,都比较擅长这些。

    记下便是。

    人生路上,需要左右张望的风景太多,别走着走着就忘了,其实无妨。

    女修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又去拿了三份神仙邸报赠予贵客。

    陈平安离开茶肆后,开始边走边翻阅邸报。

    武峮的殷勤待客,理由很简单。

    与芙蕖国相邻,他与齐景龙先后祭剑,动静太大。

    北俱芦洲看似无所忌惮的山水邸报,又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当剑仙战死剑气长城之后,消息火速传回北俱芦洲,任何人的祭剑,山水邸报一律不会记载。

    齐景龙说过明确理由,因为这不是什么可以拿来消遣的事情。

    天下风俗,各有其理。

    茶肆水榭那边,掌律祖师武峮坐在原先位置,只是对面已经人走茶无,武峮也没有喝茶的念头,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边欣赏月色下的湖水,波光粼粼。

    女修站在水榭台阶外。

    武峮问道:“大篆京城那边的动静,就没一家山头获知内幕,写在山水邸报上?”

    女修摇头道:“好像大篆卢氏皇帝下旨严令,不许泄露任何消息。当时在京城城头与玉玺江畔,观战之人,寥寥无几。那位书院圣人亲自坐镇,就更不敢有地仙窥探战局了,便是以神人观山河的神通遥遥观看,都不太敢。”

    武峮笑道:“那位圣人的脾气确实不太好。不过他两次出手之后,北俱芦洲中部的山上山下,确实安稳了许多。”

    女修好奇问道:“武师祖,为何不干脆送给那位陈先生一件上等法袍?”

    武峮伸手示意这位师门晚辈落座,在后者坐下后,武峮笑道:“投其所好。重规矩礼数的,那咱们就守规矩讲礼数。贪财好色的,才需要另做计较。”

    女修小心翼翼道:“一罐小玄壁而已,那位陈仙师收下的时候,是当真心生欢喜。”

    武峮瞥了眼这位帮着山头迎来送往的聪慧晚辈。

    能够担任彩雀府招待仙家贵客的茶肆掌柜,必然有一副玲珑心肝。

    可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本就是意味着修行一事,已经前途渺茫,与那世间绝大多数的渡船管事,是差不多的尴尬处境。

    武峮不愿多说。

    修道之人,看事更问心。

    与这位师门晚辈聊这些涉及修行根本的事情,就会很戳心窝子。

    反正对方待人接物,差不多可算滴水不漏,又从来不做擅自画蛇添足的事情,就足够了。

    武峮叹了口气。

    不知道自家府主遇见那位陆地蛟龙没有?

    关于这位太徽剑宗不是什么先天剑胚的刘景龙,有太多值得说道的故事了。

    只不过许多传闻事迹,距离彩雀府这种北俱芦洲三流仙家势力,太过遥远,可因为府主早年与刘景龙一起走过一段山水路程的缘故,府主又从不掩饰自己对这位刘先生的爱慕,大大方方,逢人就问男女情爱之事,哪怕在武峮这边都有过讨教学问,故而彩雀府女修对那位刘先生,都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一般而言,女子都仰慕剑仙风采,男子都心心念念仙子。

    所以武峮其实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仙道侣,到底是如何做到白首同心的,若是大难临头,双方真能够生死与共吗?

    武峮不知,也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知晓此事,安心修行,可惜自己资质如何,武峮心中有数,等死而已。

    一想到这里,武峮便让茶肆掌柜去拿两壶酒来。

    女修刚要藏掖一二。

    武峮笑道:“茶肆喝酒又怎么了,再说了,我是彩雀府掌律祖师,谁敢管?”

    女修这才起身,脚步轻盈几分,去拿酒了。

    祖师武峮尚且如此,她一个大道无望的洞府境修士,只能年复一年守住这茶肆的一亩三分地,又岂能不偷偷借酒浇愁?

    一道彩色虹光从天而降,飘然落在湖上,掠入水榭,她姿色倾城,坐在武峮对面,闷闷道:“喝酒好,加我一个。”

    武峮笑道:“不太顺利?那位刘先生,还是府主所谓的榆木疙瘩?”

    武峮对面这位,正是彩雀府年轻府主的地仙女修,大名鼎鼎的女修孙清,按照辈分,还要低于武峮。

    孙清摇摇头,“刘先生变了许多,这次见面,他与我说了些开门见山的痛快话,道理我都懂,刘先生是为我好,可我心里边还是有些不痛快。”

    武峮疑惑道:“说了什么?”

    年轻府主摆摆手道:“不聊这个,有些羞人。”

    武峮无言以对。

    你这都去堵路了,还谈什么女子娇羞?

    不过武峮是真的有些疑惑不解,自家府主虽然不算太过惊世骇俗的天之骄子,可毕竟是不到百年的金丹瓶颈,更是北俱芦洲十大仙子之一,说句难听的,一位上五境剑仙,主动要求与自家这位大道可期的府主结为神仙道侣,都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奇怪。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如此来功利算计,说句公道话,自家府主还真比不上水经山仙子卢穗,人家不但与刘景龙一起跻身十人之列,姿色更是比孙清犹胜一筹。

    武峮轻声问道:“对刘先生彻底死心了?”

    孙清大声笑道:“怎么可能,更喜欢了!”

    武峮扶额无言。

    怎的最喜欢讲道理的刘先生,如此不讲道理。

    三人一起饮酒。

    那位掌柜女修还是有些拘谨,只是当三位辈分、身份皆悬殊的同门女修,刻意摒弃修士神通,便会醉酒,脸色会娇艳若人面桃花。

    到最后,三人便就只是女子了。

    女子说起了荤话,那才是真正的百无禁忌。

    别有一番娇憨风味,尤为动人。

    ————

    一大一小,御风北归太徽剑宗,由于齐景龙要照顾境界不高的新收弟子白首,所以赶路不快。

    然后被那位彩雀府府主孙清半路偶遇。

    齐景龙如今颇有底气,无非是现学现用,按部就班,与那位孙仙子言语一番。

    姿容极美的孙清从头到尾,都没有异样。

    只是当她告辞离去的时候,不见那曼妙身姿之后,少年白首摇头晃脑,啧啧道:“姓刘的,这么好看的仙子姐姐,竟然会喜欢你,真是瞎了眼。如果我没有记错,孙府主可是咱们北俱芦洲的十大仙子之一。姓刘的,真不是我说你,不做道侣又如何,我看那位孙清一样会答应你的,这种便宜好事,你怎么舍得拒绝?”

    有些如释重负的齐景龙,与身边少年继续御风北游,开口笑道:“与你讲道理,尤其是讲男女情爱,就是对牛弹琴。”

    白首怒道:“那你吃饱了撑着收我做徒弟?!干嘛不让我返回割鹿山?”

    齐景龙缓缓说道:“相较于北俱芦洲多出一位收钱杀人的剑修,我还是更愿意看到一位真正得道的年轻剑仙。”

    齐景龙又说道:“你放心,进了太徽剑宗,在祖师堂记名之后,你将来所有下山,都无需自称太徽剑宗弟子,更不用承认自己是我的弟子。在规矩之内,你只管出剑,我与宗门,都不会刻意拘束你的心性。但是你务必清楚,我与宗门的规矩是哪些。我不希望将来我责罚你的时候,你与我说根本不懂什么规矩。”

    白首闷闷不乐。

    太徽剑宗和姓刘的半个规矩,少年都不想懂,一定枯燥乏味,迂腐死板,无聊至极。

    当个屁的谱牒仙师,当个卵的剑仙。

    哪里有成为一名割鹿山刺客那般痛快?

    江湖人还要讲一个英雄气概和快意恩仇,割鹿山刺客都不用理会这些,收了银子,便替人杀人,生死自负,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齐景龙沉默片刻,轻声道:“不管你听不听,我都要告诉你,只要你守了规矩,无论你将来对谁出剑,输了也好,给人揍了也罢,回到我这边,只需要告诉我一声,我会替你去讲道理,把道理讲透为止。”

    白首双手环胸,“少来,我这种天纵之才,练了剑,会输给别人?!好吧,剑仙我是暂时打不过的,可是同龄人嘛,你让他们来我眼前跳一跳,我随随便便一剑下去,对方就是大卸八块的可怜下场。”

    “等你真正练剑之后,就没多少气力来说大话了。”

    齐景龙笑道,“至于不用我帮忙讲理,你自己能够出剑便是道理,当然更好。”

    白首虽然满脸不以为然,只是眼角余光瞥见那姓刘的侧脸。

    少年心境还是有些异样。

    如年幼时难熬的严冬时节,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晒着瞧不见摸不着的和煦日头。

    不过这种感觉,一闪而逝。

    白首突然喊道:“我若是背熟了什么太徽剑宗的祖师堂规矩,你准我喝酒,咋样?”

    齐景龙摇头道:“没钱。”

    白首怒气冲冲道:“兜里没钱,你就不知晓得与那陈好人赊账吗?”

    齐景龙想了想,“怕被劝酒,不划算。”

    先前有壶酒的买酒钱,还是与太霞一脉顾陌借来的。

    齐景龙每次离开宗门远游历练,还真不带钱财余物。

    餐霞饮露,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皆是修道之人的“五谷”。

    身为天底下杀力最大的剑修,更无需什么法袍、任何攻伐重宝。

    当时与她借钱的时候,所幸一句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脱口而出,不然更是麻烦。

    齐景龙本来想说以后路过太霞山再还钱。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想明白了,一旦自己如此言语,定然会让她误会自己意图不轨,是想要借机接近她顾陌。还不如不说,记在心里就成。

    齐景龙事后思量,便愈发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算是触类旁通了,开了一窍便窍窍开。

    白首问道:“姓刘的,你们太徽剑宗,有没有长得特别水灵的姑娘?嗯,与我差不多岁数的那种漂亮姑娘!”

    齐景龙疑惑道:“怎么了?”

    白首叹气道:“她们遇上我,真是可怜,注定要痴迷一个不会喜欢她们的男人。”

    齐景龙笑道:“这种话,是谁教你的?”

    白首斩钉截铁道:“那个自称陈好人的家伙!”

    齐景龙摇摇头,随即又有些不确定,那家伙为了劝人喝酒,无所不用其极,那真是大把人品都装酒壶里边了,一口就能喝光,所以问道:“真是他与你说的?”

    白首开始添油加醋。

    齐景龙笑了笑,看来不是。

    白首便有些纳闷,姓刘的怎么就知道不是那家伙教自己的了。

    齐景龙举目远眺,“等下跟我去见两位先生,你记得少说多听。”

    白首一拍脑袋。

    这会儿一听“先生”二字,他就要头疼万分。

    在一处金色云海之上,有两位修士并肩而立。

    一位中年男子,身材修长,身穿书院儒衫,腰悬玉牌。

    一位老修士身形佝偻,背负长剑。

    前者是书院圣人,而且还是如今北俱芦洲名气最大的一位,名叫周密,来自中土神洲礼记学宫,传闻学宫大祭酒赠送这位弟子,“制怒”二字。

    也正是此人,离开书院之后,依旧打得两位口无遮拦的大修士毫无还手之力,大声怒斥“通了没有”,两位大修士还能如何,只能说通了,结果又挨了一顿揍,撂下一句“狗屁通了个屁”。

    不过齐景龙当然知道,这位书院圣人的学问,那是真好,并且不光是术业有专攻,还精通佛道学问,曾经被某人誉为“学问严谨,密不透风;温良恭谨,栋梁大材”。其实十六字评语,若只有十二字,没有任何人会质疑丝毫,可惜就因为“温良恭谨”四字,让这位礼记学宫的读书人,备受争议。试想一下,一位即将赶赴别洲担任书院圣人的学宫门生,会被自家先生送出“制怒”二字,与那温良恭谨当真沾边?

    不过周密自己反而对那四字评语,最为自得。其余十二字,却从来不承认。

    另外那位背剑老修士,名为董铸,是一位跌境的玉璞境剑修,是一位当年跻身仙人境依旧不曾开宗立派的大修士,始终以山泽野修自居,百余年来一直重伤在身,需要在自家山头修养,不然每次出门就是遭罪,这才没有远游倒悬山。有传言剑仙董铸其实是那位年轻野修黄希的传道人,只不过双方都从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任由外界胡乱揣测,由于黄希不是剑修,大部分山头都觉得此事是无稽之谈。

    在齐景龙与黄希交手之战,也是这般认为。

    只是真正交手之后,齐景龙就有些吃不准了。

    因为黄希的的确确,是一位剑修,而且拥有两把本命飞剑。

    黄希当初之所以愿意泄露剑修身份,而不是直接逃遁远走,自然是因为对手叫刘景龙的缘故。

    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齐景龙从无与人提及半句。

    齐景龙带着少年一起落在两位前辈身前。

    齐景龙向双方作揖行礼。

    董铸不以为然,好好一个有望登顶一洲的年轻剑修,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读书人。

    实在瞧不顺眼。

    若非书院周密发现了齐景龙的行踪,一定要聊一聊,他董铸才懒得与这什么陆地蛟龙废话半句。

    真要打交道,那也是等齐景龙破境跻身玉璞之后,他董铸去太徽剑宗问上一剑!

    白首最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乱七八糟的礼尚往来,少年干脆就躲在齐景龙身后,当个木头人。你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们,寒暄客气个啥。

    齐景龙倒是没有刻意强求少年。

    一切等到了太徽剑宗再说。

    书院圣人周密,乍一看,其实就是寻常的学塾夫子,相貌清雅而已,周密直截了当说道:“如今太徽剑宗两位剑仙都不在山头坐镇,你又快要破境了,到时候三人问剑,需不需要我帮你一旁压阵?免得有人以此风俗,故意打压你与太徽剑宗。”

    齐景龙又作揖行礼,起身后笑道:“无需周山主压阵,三剑便三剑,哪怕有前辈剑仙存有私心,可我挡不住就是挡不住,不会怨天尤人。”

    周密转头笑道:“董老儿,如何?”

    董铸呲牙道:“得嘞,算我一个。加上浮萍剑湖的郦采,最后一个,才是最凶险的。”

    董铸对那青衫年轻人说道:“别谢,老子问剑,不会缺斤少两,你小子到时候可别哭爹喊娘,老子在外边没那私生子的。”

    齐景龙点头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晚辈就不谢了。”

    周密会心一笑。

    董铸伸手揉了揉下巴,“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欠削呢?”

    齐景龙微笑道:“前辈容我破境再说。”

    竖起耳朵的少年,躲在齐景龙身后,心里边嘀咕着“削他削他,别墨迹啊,削了姓刘的,我好跑路走人”。

    周密笑道:“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弟子?”

    齐景龙说道:“本心不坏,难教才最需要教好。”

    周密嗯了一声,“此理不坏。”

    白首叹了口气。

    董铸也倍觉无聊。

    其实这一老一小凑一堆,估摸着很好聊。

    周密说道:“齐景龙,这次来见你,就是为了破境压阵一事。既然不需要,我就刚好省去一些功夫。”

    齐景龙犹豫了一下,问道:“周山主,我能否询问一事结果?”

    周密笑道:“你小子也会对此上心?怎的,与那两人有些渊源?”

    齐景龙想起那个挨了顾祐三拳的家伙,笑道:“有些。”

    周密说道:“边走边聊,我顺便与你说些读书心得,多恶心一下董老儿,也算不虚此行。”

    董铸无可奈何。

    周密这臭脾气,董铸偏偏对胃口嘛,自找的。

    董铸不愿与这两个读书不少的家伙聊那道理学问之类的。

    斜眼看那少年。

    少年斜眼看他。

    董铸瞪眼道:“哎呦喂,小崽儿,没听过董大剑仙的名头?”

    少年瞪眼道:“知道了咋的,我有爹有娘有祖宗的,跟你又攀不上亲戚关系。”

    董铸啧啧道:“小王八蛋胆儿挺肥啊。”

    白首一挑眉头,“等我跻身上五境,有本事你来问剑试试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是谁胆儿肥了。”

    董铸一拍少年脑袋,打得后者趴地上狗吃屎,大笑道:“晓不晓得你说这些话,就像一个还穿着开裆裤的玩意儿,学那花丛老手,说自个儿偎红倚翠?谁教你的?你师父刘景龙?”

    白首站起身,倒是没有对那个老家伙喊打喊杀,他又不是脑子进水的痴子,大丈夫能伸能屈。

    白首冷哼道:“姓刘的,可不是我师父,我这辈子师父就只有一个,不过我还有个尚未被我真正认可的喝酒朋友,名叫陈好人!你有本事找他去,欺负我算什么前辈,他一剑就能让你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齐景龙转过头,皱眉道:“白首!”

    少年立即病恹恹道:“好吧,陈好人暂时是还不如老前辈。”

    ————

    渡船之上,陈平安已经收起了那些山水邸报,没有翻到想要知道的那个结果,大篆京城那边的动静,最新一份邸报上只字不提。

    止境武夫顾祐与猿啼山剑仙嵇岳之战,两人皆生死未知。

    齐景龙先前提及此事,说顾祐一生行事向来谨慎,绝不会纯粹是做那意气之争,不会只是去往玉玺江送死,为嵇岳洗剑。

    陈平安站在渡口船头栏杆处,翻过几份山水邸报,不是全无收获,比如一旬过后的午时,砥砺山就会有一场大战,在此山分生死的双方,大有来头,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野修黄希,一位是女子武夫绣娘,两人都在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并且名次邻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关于这场厮杀的缘由,先后两份山水邸报都有不同的记载,有说是黄希重操旧业,在江湖上遇上了那位名字古怪的女子武夫,有说是两人在一处破碎洞天之中,为了一件仙家重宝大打出手,没能分出胜负,便约战砥砺山。

    这一战,极为瞩目,肯定还会引来许多上五境修士的关注视线。

    完全可以想象,砥砺山附近那座被琼林宗买下、建造了诸多仙家府邸的山头,当下一定人满为患。

    在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上的虚恨铺子里边,陈平安有买过一份接连砥砺山镜花水月的灵器,是一只施粉青釉、光泽莹润的瓷器笔洗,不过说是买,其实最后才知道可以记账在披云山。

    关于宝瓶洲,山水邸报上竟然也有几个消息,而且篇幅还不小。

    由此可见。对于原本谁都瞧不上眼的小小宝瓶洲,在大骊宋氏铁骑的马蹄,即将一路从最北方踩踏到南端老龙城之后,别洲修士对偏居一隅的这个浩然天下最小之洲,已经有了不小的认知变化。

    大骊铁骑的真正主人,止境武夫宋长镜。

    挑战天君谢实之后,赶赴剑气长城的风雪庙剑仙魏晋。

    这两位,当然功莫大焉。

    然后就是那个真武山马苦玄,短短半年之内,先后击杀两位朱荧王朝的强大金丹剑修,已经被北俱芦洲邸报誉为宝瓶洲年轻修士第一人,然后此人一手覆灭了海潮铁骑,令那个与他结仇的家族受尽羞辱,一位年轻女修侥幸未死,反而成为了马苦玄的贴身婢女,在一份山水邸报的主笔人眼中,马苦玄这种得天独厚的存在,就不该生在那宝瓶洲,应当与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一般,在北俱芦洲扎根,开宗立派,才是正途,既然注定是一条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龙,在宝瓶洲这种水浅见底的小池塘摇头摆尾,岂不可惜。

    主笔人还放出话来,他即将撰写宝瓶洲的年轻十人,到时候再与自家北俱芦洲的新十人,做一个比较。

    北俱芦洲这些仙家邸报的UU小说文章,对于宝瓶洲修士,其实难免还会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

    只是相较于早年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提也不提,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就是大骊北岳大神魏檗的破境一事,辖境之内,处处祥瑞,吉兆不断,分明是要成为一尊上五境山神了,由此可见,大骊宋氏国运昌盛,不可小觑。邸报之上,开始提醒北俱芦洲众多生意人,可以早早押注大骊王朝,晚去了,小心分不到一杯羹,关于此事,又有意无意提及了几句披麻宗,对宗主竺泉赞赏有加,因为按照小道消息,骸骨滩木衣山显然已经先行一步,跨洲渡船应该已经与大骊北岳有些牵连。

    再有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选址书简湖,邸报也有不吝笔墨的详细阐述。

    陈平安看到那些文字,仿佛都能够清晰感受到提笔之人的咬牙切齿。

    没办法。

    真境宗首任宗主,叫姜尚真,是一个明明境界不算太高却让北俱芦洲没辙的搅屎棍。

    这个家伙独自一人,便祸害了北俱芦洲早年十位仙子中的三人,还传言另外两位国色天香的宗门女修,当年好像也与姜尚真有过交集,只是有无那令人痛心疾首的情爱瓜葛,并无清晰线索。

    所以邸报末尾,大肆抨击大骊铁骑和宋氏新帝,简直都是吃屎的,竟然会眼睁睁看着真境宗顺利选址、扎根宝瓶洲中部这种腰膂之地。若是大骊宋氏与姜尚真暗中勾结,更是吃屎之外还喝尿,与谁谋划一起千秋大业不好,偏偏与姜尚真这种阴险小人做买卖,不是与虎谋皮是什么。由此可见,那个欺师灭祖的大骊绣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便是侥幸贪天之功为己有,吞并了一洲之地,也守不住江山,只能是昙花一现罢了。

    一份山水邸报,原本可谓措辞严谨,有理有据,辞藻华美。

    唯独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这边,就开始破功,骂骂咧咧,如读过书的市井妇人。

    陈平安其实很好奇这些山水邸报的来源。

    当年在书简湖,只是知道了一些皮毛。

    更早的时候,是在藕花福地,那边有一座云遮雾绕的敬仰楼,专门采撷、收集江湖内幕。

    陈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一本渡船撰写的册子,是一本讲述沿途景点的小集子。

    桃花渡启程后,第一处风景名胜,便是水霄国边境上的一座仙家门派,名为云上城,开山祖师因缘际会,远游流霞洲,从一处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一座半炼的云海,起先只有方圆十里的地盘,后来在相对水运浓郁的水霄国边境开山立派,经过历代祖师的不断炼化加持,汲取水雾精华,辅以云篆符箓稳固云海,如今云海已经方圆三十余里。

    渡船会在云上城停留六个时辰,悬停在云上城边缘。

    尚未破晓天明,渡船缓缓而停。

    陈平安停下三桩合一的拳桩,从那种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过神,走出屋舍的时候,背上了一个包裹。

    云上城外有一处野修扎堆的集市,可以交易山上货物,都是摆摊的同行。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了一些不甚值钱的仙家器物,都是当初没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铺子的剩余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对稀少,“面相”讨喜,适合卖给那些觉得千金难买心头好的冤大头。不过这次包袱斋,贩卖几种与《丹书真迹》无关的符箓,多是来自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当中那位阵师的秘籍,其中三种,分别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用来对阵厮杀,还算有些威力。

    齐景龙临走之前,还传授了陈平安两种旁门左道的破障符,分别名为“白泽路引符”,“剑气过桥符”,都是他自己从古书上修习而来,不涉宗门机密,两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买符再偷学就别想了,因为画符诀窍极多,落笔繁琐,而且与当下几支符箓派主脉都宗旨悬殊,也就是齐景龙说得仔细真切,帮着陈平安反复推敲,陈平安才学了这两道符箓。

    所以陈平安总觉得齐景龙不去书院当个教书先生,实在可惜。

    武夫画符,秉持一口纯粹真气,但是符不长久,只能开山而无法封山。但好处是无需消耗修道之人的气府灵气,并且画符本身就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武夫修行,能够淬炼那一口真气,只不过陈平安发现跻身炼气三境后,画符顺畅许多,但是裨益体魄已经极其细微,陈平安就不愿太多消耗丹砂符纸,毕竟一张留不住灵气的符箓,就等于每时每刻都在损失神仙钱。

    何况一旦真正厮杀起来,他那点符箓道行,不够看,连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会贻误战机。

    可修士画符,却先天封山,符胆灵气流散极慢,不过符箓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损符胆,相传斩妖除魔的老祖宗,龙虎山天师府,就有一座封禁之地,有一张符箓,就需要历代大天师每一甲子加持一次,历史上天师府就曾出现过一次天大的风波,老天师飞升之后,新天师人选,悬而未决,刚好处于甲子之期的叠符关键,可是新天师不出,天师印绝不会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张年龄极大的古老符箓出现了一丝纰漏,借机逃出其中一头镇压无数年的大妖魔,消失无踪,为此天师府不知为何,新天师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带上仙剑和法印,走了一趟白帝城,与白帝城城主闹得不欢而散。

    陈平安兜售符箓,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后,所画之符,不然就是坑人,虽说包袱斋的买卖,靠的就是一个买卖双方的眼力,类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捡漏就会有打眼,不过陈平安还是愿意讲一讲江湖道义。

    讲道义,就得花钱。

    因为这些符箓,需要陈平安消耗相当数量的水府灵气,不过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座小池塘的一些积蓄,得到的,是可以尝试着逐渐开辟出一条水府小天地运转的根本脉络,形成类似一条隐匿于江河湖泽的水脉,所以那拨绿衣童子们对此其实没有异议,反而鼎力支持陈平安的画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问道。

    至于得失之间的均衡,需要陈平安自己去长久画符,不断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青衣小童也会提醒。

    陈平安一袭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举目望去。

    世俗王朝,是那白云深处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云之上有城池。

    城池之外,又有一座灯火辉煌的集市小镇。

    云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备森严,极少允许外人进入,大概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与彩雀府同在水霄国辖境的云上城,也会炼制法袍,名为行云袍,只是数量和品秩都远远不如彩雀府,名气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渎沿途小山头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泽野修,会掂量着钱袋子,购买一件。

    大概也因为门派财源不广的关系,才出现了那座包袱斋扎堆的集市。

    莫说是不长脚的店铺,长脚的摆摊,也需要交予云上城一笔神仙钱。

    渡船悬停处,距离云海还有五十丈距离,无法再靠近。

    不然船头不小心撞到云海,或是距离太近,随风飘荡,船身与云海接触,稍有摩擦,便会是云上城这座门派根本的折损。

    所以下船之人,腾云驾雾,骑乘灵禽异兽,随便。

    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纯粹武夫,这半百丈距离,并不轻松。

    陈平安便深呼吸一口气,后撤几步,然后前冲,高高跳起,踩在船头栏杆之上,借力飞跃而去,飘然落地后,身形晃荡几下,然后站定。

    这艘隶属于龙宫洞天一座藩属仙家的渡船之上,妇人面容的女子管事与身边好友递出手,笑眯眯道:“拿来。”

    两人打赌这位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剑年轻人,到底是山上剑修还是江湖剑客。

    渡船女子猜测是背剑游历的纯粹武夫,观海境老修士则猜测是位深藏不露的年轻剑修。

    老修士摇头道:“就不许此人故意使了个障眼法?”

    这就是嘴硬,明摆着是打算赖账不给钱了。

    妇人嗤笑道:“咱们洲的年轻剑修,那些个剑胚子,哪个不是洞府境的修为,地仙的风范,上五境的口气?有这样的?”

    老修士一本正经道:“天大地大,有个愿意藏拙的,收敛锋芒,历练谨慎,不奇怪吧。”

    妇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钱拿来!一颗小暑钱!”

    老修士哀叹一声,掏出一枚神仙钱,重重拍在妇人手掌上,然后御风去往云上城。老修士会在此下船,因为要给嫡传弟子购买一件品相较好的行云法袍,毕竟彩雀府的那帮娘们,做生意太黑心肠,东西是好,价格太高。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

    早年便与云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过了一笔定金,故而样式、云篆符箓皆是定制,还可以添补一些个天材地宝,让云上城增加一些法袍功效,在那之后,他这个当师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劳碌,挣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银子,就这样勤勤恳恳积攒了几十年,才赶在那位得意弟子跻身洞府境之际,总算凑足了神仙钱,修行大不易啊。

    尤其是有座小山头,仿佛一家之主,拖家带口的,更是柴米油盐都是愁。

    妇人管事刚要欣喜,突然察觉到自己手心这颗神仙钱,分量不对,灵气更不符合小暑钱,低头一看,顿时跳脚骂娘。

    原来只是一颗雪花钱。

    只是那位老修士已经卯足了劲,御风飞快掠过集市,直去云上城。

    妇人骂完之后,心情舒畅几分,又笑了起来,她能够从这只出了名的铁公鸡身上,拔下一撮毛下来,哪怕只有一颗雪花钱,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位金丹,不是跨洲渡船,金丹管事已经足够。

    何况龙宫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说身份,是完全可以当做一位元婴修士来看待的。

    因为她背后,除了自家师门,还与大源王朝云霄宫以及浮萍剑湖“沾亲带故”。

    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能够挣钱还是大钱的买卖关系,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关系,更加牢靠。

    而那位与她早早相识的老修士,前程不好,观海境就已经如此面容衰老了。

    要知道当年此人,不但为人半点不铁公鸡,而且十分潇洒风流,英雄气概。

    可百余年的光阴蹉跎,好像什么都给消磨殆尽了。

    不再年轻英俊,也无当年那份心气,变成了一个常年在山下权贵宅邸走门串户、在江湖山水寻宝求财的老修士。

    可她还是喜欢他。

    至于是只喜欢当年的男子,还是如今的老人一并喜欢,她自己也分不清。

    陈平安入了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热闹街道一处空位,刚打开包裹摆摊,里边早就备好了一大幅青色棉布。

    对面与身边,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卖力吆喝,有些愿者上钩,有些无精打采打着哈欠。

    很快就有身穿两位雪白法袍的年轻男女,过来收钱,一天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询问若是在此逗留四五个时辰,是否半价。

    年轻男修笑着摇头,说一颗雪花钱起步。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递出去一颗雪花钱。一洲最南端的骸骨滩,摇曳河那边卖的阴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规矩。

    陈平安多问几句,若是在云上城这座集市租赁或是购买店铺,又是什么价位。

    年轻男修便一一告知,和颜悦色。铺子分三六九等,租赁与购置,又有价格差异。

    到最后这位从渡船下来碰运气的外乡包袱斋,只是道谢,不再提铺子事宜,那位年轻男修亦是面容不改,还与这位年纪轻轻的山泽野修,说了句预祝开门大吉的喜庆话。

    陈平安蹲在原地,开始摆放家当,有壁画城单本的硬黄本神女图,有骸骨滩避暑娘娘在内几头“大妖”的库存珍藏,还有几件苍筠湖水底龙宫的收获,零零散散二十余件,都离着法宝品秩十万八千里。不过更多的,还是那一张张符箓,五种符箓,如列阵将士,整整齐齐排列在摊开的青布上。

    陈平安抬头望去,那对云上城的年轻男女正在并肩而行,走在大街上,缓缓远去。

    年轻男人似乎是这座集市的管事之人,与店铺掌柜和很多包袱斋都相熟,打着招呼。

    年轻女子言语不多,更多还是看着身边的男人。

    她的眼睛在说着悄悄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

    风景绝好。

    此处的街上游客,因为皆是修行之人,比起凡夫俗子逛庙会,走店铺遇摊贩,便要沉默寡言许多,而且耐心要更好,几乎都是一座座包袱斋都逛过来,但是轻易不开口询问价格,脚步缓慢,偶尔遇见心目中的一眼货,才会蹲下身仔细端详一番,有些勘验过后,觉得自己心中有数了,就默默起身走开,有些则会尝试着砍价,一般都是开口便要拦腰砍,好脾气的摊主就拗着性子讲述那件仙家器物的来历,是如何来之不易,大有渊源。脾气不好的摊主,干脆就不理不睬,爱买不买,老子不稀罕伺候你们这帮没眼力的穷光蛋。

    陈平安很快就迎来了第一位顾客,是位手牵稚童的老人,蹲下身,又扫了一眼青布之上的各色物件,最后视线落在一排十张的那些黄纸符箓之上。

    老人定睛凝视那五种符箓。

    符纸十分普通,丹砂品质不俗。

    可是符箓的最终品相,以及画符的手法。

    不同符箓,又有高低之别。

    老人很快心中就有了一个估价,必须要开口讨价还价了。

    不曾想今夜只是带着自己孙儿出城散心,便有此意外收获。

    老人伸手指向一排雷符,微笑道:“店家,这道雷符,单张购买,售价如何?”

    陈平安笑道:“一张雷符,十一颗雪花钱,十张全买,百颗雪花钱。不过我这摊子,不还价。”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符是好符,就是符纸材质稍稍逊色,承担不住这道雷符的全部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再就是价格贵了些。”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对方最少也该是半个行家。

    那就更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了。

    老人便又问了土符和水符的价格,大致相当,一张符箓相差不过一两颗雪花钱。

    雷符最贵,毕竟雷法被誉为天下万法之祖,何况龙虎山天师府的立身之本之一,便是那“雷法正宗”四字。

    不过按照齐景龙的说法,这天部霆司符,若是配合黄玺符纸,才可以卖出一个凑合的价格,不然在寻常市井黄纸之上画符,威力实在太一般,寻常的中五境修士,都未必入得法眼。

    结果被陈平安一句“你齐景龙觉得不一般的符箓,我还需要当个包袱斋吆喝卖吗”,给堵了回去。

    最后老人视线偏移,问道:“如果老夫没有看错,这两张是破障符别类?”

    陈平安点头道:“高人相授,不传之秘,世间独此一家,我苦学多年才能够画符成功,但依旧只能保证十之五六的成功,符纸浪费极多,若是贱卖,便要愧对那位高人前辈了。”

    老人抬头看了眼身穿黑袍、背负长剑的年轻摊主,犹豫片刻,问道:“店家能否告之两符名称?”

    陈平安心中大定。

    是个当真识货的。

    陈平安反问道:“世间符箓名称,往往契合符法真意,本身就会泄露天机。敢问老先生,江湖武夫狭路相逢,捉对厮杀,会不会自报拳法招式的名称?”

    老人笑道:“当然不会。”

    陈平安说道:“若是老先生买符,哪怕只有各自一张,我也愿意为老先生泄露这两道天机。”

    老人忍住笑,摇头道:“莫说是做符箓买卖的店铺,便是店家这般云游四方的包袱斋,真想要卖出好符,哪怕泄露一丝符箓真意,也是正常事,不至于过分藏掖。”

    “好东西不愁卖。”

    陈平安说完这句话后,微笑道:“不过就凭老先生这份眼力劲儿,我就打个商量,只需买下一张符箓,我就告之两符名称。”

    老人身边那个蹲着的稚童,瞪大眼睛。

    娘咧,这家伙脸皮贼厚。

    老人竟然点头道:“好,那我就买下此符。”

    老人伸手指向那张剑气过桥符。

    陈平安笑问道:“老先生就不先问问价格?”

    老人说道:“世间买卖,开门大吉,我看店家是刚刚开张,老夫便是第一个顾客,哪怕是为了讨要个好彩头,卖便宜一些也应该,店家以为然?”

    陈平安点头道:“原价十五颗雪花钱,为了这个彩头,我十颗便卖了。”

    剑气过桥符,若是符箓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钱,当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高出太多。

    但是山上仙术与重宝,一向是攻伐之术宝远远价高于防御,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箓一脉的入门符,所以卖家很难抬价,靠的就是薄利多销,以量取胜。往往是山泽野修更需要攻伐术宝,而谱牒仙师更愿意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为后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取出十颗雪花钱,递给对方。

    陈平安收下钱后,刚要随便捻起一张过桥符,不曾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捻起一张,收入袖中。

    好家伙。

    眼力真毒。

    是过桥符当中最神意饱满的一张,正是陈平安所画符箓当中的最后一张。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了眼街道别处后,以越来越娴熟的心湖涟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买符箓,名为剑气过桥符,蕴藉剑意,最为难得,破开山水迷障的同时,更是无形的震慑。至于另外这些破障符,则是……‘路引符’。”

    陈平安提及第二种符箓的时候,有意省略了“白泽”二字。

    因为当时齐景龙传授此符的时候,便是如此,从不嘴上直呼“白泽”,说是理当敬重一二,齐景龙便以手写就白泽二字。

    这是极小事。

    因为山上修士,可谓路人皆知,白泽早就被儒家先贤联手镇压于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之一,哪怕每天喊上一万遍白泽,甚至是连咒带骂,都不会犯忌讳,与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圣人的名讳,截然不同。

    只不过陈平安能够与齐景龙成为朋友。

    便是这些“极小事”之上的学问相通,规矩相合。

    陈平安以手作笔,凌空写下白泽路引符五个字。

    老人看过之后,点点头,“店家厚道,并未诓我。所以打算再买一张路引符。”

    陈平安说道:“原价十五颗雪花钱,就当是老先生一笔买卖来算,依旧十颗。”

    老人毫不犹豫,又递出十颗雪花钱。

    稚童扯了扯爷爷的袖子,轻声道:“一张破障符十颗雪花钱,也好贵。”

    老人笑道:“哪怕挣钱艰辛,可毕竟雪花钱常有,好符不易见。这两张破障符便是拿来珍藏,也是幸事。”

    陈平安由衷说道:“老先生高见。”

    然后便转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将这十张雷符一并买了去吧,也算这些雷符遇上了贵人,不至于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实在是忍不住,赶紧转过头,翻了个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连同破障符在内,全部五种符箓,老夫就再各买五张。两种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确心动,所以十五颗雪花钱一张,老夫便不杀价了,一百五十颗雪花钱。其余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愿意一起出价一百二十颗。”

    陈平安皱眉道:“均摊下来,一张符箓才八颗雪花钱?”

    老人说道:“店家,先后两次出手,老夫等于一口气买下二十七张符箓,这可不是什么小买卖了,这条大街可都瞧着呢,老夫帮着摊子招徕生意,这是实在话吧?”

    陈平安理直气壮道:“别,我估摸着街上绝大多数的客人,都已经认定咱哥俩是一伙的了,所以什么招徕生意,真算不上,说不定还落了个坏印象,耽搁了我这摊子接下来的买卖。老先生,凭良心讲,我这也是实在话吧?”

    稚童只觉得自己大开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余三符,我多加十颗雪花钱。”

    陈平安感慨道:“老先生这般好眼光,就该有那堪称大气的买卖风范,才好与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

    老人板着脸摇头道:“店家再这么欺负厚道人,老夫可就一张符箓都不买了。”

    陈平安笑道:“好好好,图一个开门大吉,老先生厚道,我这小小包袱斋,也难得打肿脸充胖子,大气一回,不要老先生加价的那十颗雪花钱,二十五张符箓,只收老先生两百七十颗雪花钱!”

    稚童可没觉得这家伙有半点大气,抬起两只小手,手指微动,赶紧将那价格心算一番,担心那家伙胡乱坑人。

    还好,价格是这么个价格。

    稚童收起手掌,还是觉得太贵,只是爷爷喜欢,觉着有眼缘,他就不帮忙砍价了。

    不然他杀起价来,连自己都觉得怕。

    老人从钱袋子摸出三颗小暑钱,又用多出的三十颗雪花钱,与那年轻包袱斋讨价还价一番,买下那一本白描极见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图,以及那小玄壁茶饼,打算回头赠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箓当中又各自选取了五张。

    陈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

    只是老先生的选择,让陈平安有些意外,以心湖涟漪轻声问道:“老先生如此眼光,为何不选取符箓品相更好的几张,反而拣选神意稍逊的符箓?”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店家你这生意经,很是不同寻常嘛。”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言尽于此,无需多说。

    世上千奇又百怪,依旧是人最难测。

    老人一走。

    旁人便来。

    陈平安这座摊子,便热闹了许多。

    看客络绎不绝,不过真正愿意掏钱之人,暂时还无。

    那位不知姓名的老人依旧带着孙子,一起逛街看铺子,就此消失。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原地,双袖之中,摩挲着那颗正反篆刻有“常羡人间琢玉郎”、“苏子作诗如见画”小暑钱。

    世间小暑钱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异,一洲之内,小暑钱都有好些种篆文。

    不过一般都是一面四字篆文,像这种多达七个古篆的小暑钱,极为罕见。

    值得陈平安高兴的事情,除了赚到了出乎意料的三颗小暑钱后,对于收集到一枚篆文崭新的小暑钱,亦是开怀。

    何况三枚小暑钱,折算雪花钱本就有溢价,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一笔小小的溢价。

    原本陈平安对所有贩卖符箓的价值估算,就是腰斩的价格。

    这趟云上城的包袱斋。

    一般仙家渡口的店铺,只要是黄纸材质的符箓,配合符胆一般的画符,能够一张卖出一枚雪花钱,就已经是价格高昂了。

    陈平安其实做好了要价太高、白搭进去一颗雪花钱本钱的最坏准备。

    不曾想自己与三颗小暑钱有缘,非要往自己口袋里跑,真是拦也拦不住。

    万事开头难。

    有了那位财大气粗眼力好的老先生,开了个好兆头。

    接下来又卖出了两张雷符。

    水土两符,以及破障符,无人问津,很多客人光是听了价格,就差点骂人。

    其中一位容貌粗犷的汉子,用五颗雪花钱买了件苍筠湖龙宫旧藏之物,脂粉气很重,汉子多半是想要赠予心仪女子了,或是作为给某些女修的拜山礼,听那年轻摊贩说五颗雪花钱后,汉子就骂了一句他娘的,可最后还是乖乖掏钱。

    然后他指了指那张瞧着就挺威严的天部霆司符,询问价格。

    陈平安笑眯眯说道:“两个‘他娘的’,还要多出两颗雪花钱。”

    汉子骂骂咧咧,“你小子杀猪呢?!”

    哪怕是陈平安这等脸皮,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接话。

    旁边看热闹的游客,大笑不已。

    汉子也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当,骂人更骂己,怎么看都不划算。汉子直挠头,既眼馋,又囊中羞涩,他确实需要买一张攻伐雷符,用来针对一头盘踞山头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一通,便是稳赚不赔,可若是不成,就要赔惨了,十二颗雪花钱,委实是让他为难。到最后汉子仍是没舍得割肉,悻悻然走了。

    陈平安没挽留。

    那汉子走出去一段距离,忍不住转头望去,看到那年轻人朝他笑了笑,汉子念头落空,愈发心里不得劲,大踏步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继续做买卖。

    倒也省心,反正符箓和所有物件的价格,都是定死的。

    挣了三颗小暑钱之后,他这个包袱斋,就愈发稳坐钓鱼台了。

    反正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距离渡船启程还有不短的光阴。

    陈平安本来打算一边做着生意,一边温养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误。

    但是不知为何,就只是享受着当下的闲情逸致,暂时不练拳了。

    依旧是一心两用,细细打量着街上游客,一边由着心念神游万里,想着一些人一些事。

    由于当下置身于云上城,陈平安便想起了那部《云上琅琅书》。

    真说起来。

    陈平安人生当中遇到的第一个包袱斋,其实可以算是那个戴斗笠佩竹刀的家伙,是在当时魏檗还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

    只不过这个包袱斋,不收银子罢了。

    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摆放着那只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过去挑宝贝。

    朱河朱鹿父女当时也在。

    林守一跑得最快,率先选中了那部一见钟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后,便拼命怂恿林守一和李宝瓶去挑那把狭刀“祥符”,在李宝瓶拿刀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李槐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朱河帮着朱鹿一起挑选了一部书和一颗丹丸,当年陈平安还不知道,那颗名为“英雄胆”的小小丹丸,对于一位纯粹武夫而言,意义到底有多大,哪怕陈平安走过了这么多的路,依旧不曾再见到过类似的东西,甚至陆台和齐景龙都不曾听说过,世间武夫英雄胆,还可以淬炼为一颗丹丸实物。

    陈平安是最后挑选之人,反正木匣内只剩下那颗淡金色的莲花种子,没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陈平安,如今也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学那阿良,将自己手上的好东西,送给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辈孩子们,非但不会心疼半点,反而只会充满了期待。

    世间总有一些言行,会潜移默化,代代相传。

    不是道法,胜似道法。

    ————

    天亮之后。

    那个一掷千金的老人牵着孩子的手,走入云上城的大门,看门修士见到了老人后,毕恭毕敬尊称一声桓真人。

    老人笑脸相向,点头致意。

    回到了城中一处豪门宅邸,云上城愿意交割地契给外人的风水宝地,屈指可数。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因为老人叫桓云,是一位北俱芦洲中部享誉盛名的道门真人,老真人的修为战力,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不济事,只能算是一位不擅厮杀的寻常金丹,但是辈分高,人脉广,香火多。是中土符箓某一脉旁支的得道之人,精通符箓,远超境界。与云霄宫杨氏在内的道门别脉,还有北方许多仙家大修士,关系都不错,喜欢四海为家,当然也会在山清水秀之地,购置宅院,砥砺山那边,就早早入手了一座视野开阔的府邸,当时价格便宜,如今都不知道翻了几番,老真人交友广泛,砥砺山那座府邸,常年都有人入住,反而是老真人自己,十数年都未必去落脚一次。

    稚童名为桓箸,是个修道胚子,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孙,可未必都可以修行,老真人的子女,就无一人能够修道,偌大一个家族开枝散叶百余年,最后就出现了这么一棵好苗子,所以老人这些年游历各地,就喜欢将孩子带在自己身边。

    到了书房那边,老人小心翼翼取出一只材质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致小匣,云纹水花飘摇,十分灵动。

    此匣大有来头,名为“锁云匣”,是符箓高人专门用来珍藏名贵符箓的“仙家洞府”。

    将那二十七张从摊子买来的符箓,轻轻放入木匣当中,老真人满脸笑意。

    桓箸自幼聪慧,立即知道自己爷爷没有当那冤大头,甚至极有可能是捡漏了。

    老人坐在椅子上,将孩子抱在膝上,语重心长道:“山上仙家门派,都会有一个开山鼻祖。那么世间符箓大家的画符,在画符一道已经登堂入室、却刚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际,那些率先提笔画符,手法、意气看似最为粗浅的开山之符,恰恰是最珍贵稀罕的。所以爷爷故意拣选品相最差的符箓入手,当时那位年轻包袱斋还疑惑来着,主动开口提醒你爷爷,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画符天赋好,做买卖的品行,更是不错。”

    老人心情大好,与自己孙子说着内幕,指了指已经合上的木匣,“只要这些符箓保养得当,还会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机缘,当然可能性极其小便是了。可山上修行,“万一”,既是可以让人身死道消的头等坏事,也会是洪福齐天的天大好事。哪怕不提这种意外,这些符箓本身,花费爷爷将近三颗小暑钱,亦是不亏太多的。”

    桓云突然笑道:“城主驾到,走,去迎接一下。”

    桓云放下孙儿,一起走出书房,去往庭院。

    关系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门访客,自然无需叩门,只需要放出一些气机即可。

    云上城城主,名为沈震泽,与桓云同为金丹修士。

    一袭白衣法袍,风度翩翩,中年男子模样,一看就是位神仙中人。

    桓云在孙儿拜礼之后,第一句话便很开门见山,“你家集市那边,有人售卖符箓,品相极佳,你去晚了,可就要错过了。其中三符,我认得,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撮壤符,根脚粗浅,不是出自正宗,故而不算如何稀罕,但是有两道破障符,老夫反正这辈子从未见过,路引符与过桥符,绝妙,前者不但适宜修士上山下水,破开迷障,用得巧,甚至还可以为阴物开道赶赴黄泉,后者蕴含一丝纯粹剑意,你们云上城下五境修士拿来震慑寻常鬼祟妖物,事半功倍。”

    沈震泽有些吃惊。

    寻常地仙修士嚷着符箓多好,他还不敢全信,可眼前这位道门老真人金口一开,就绝对不用怀疑。

    桓云又说道:“可惜符箓材质太差,画符所用丹砂也寻常,不然一张符箓,可就不是十几颗雪花钱的价格了。”

    沈震泽疑惑道:“桓真人,一张破障符,十几颗雪花钱,是不是算不得价廉物美。”

    桓云笑道:“我桓云看待符箓好坏,难道还有走眼的时候?赶紧的,绝对不让云上城亏那几十颗雪花钱。”

    桓云说了那位年轻包袱斋的相貌和摊位。

    沈震泽点了点头,“我去去就来。”

    桓云突然提醒道:“那个包袱斋做生意贼精贼精,劝你别自己去买,也免得让旁人生出觊觎之心,害了那个小修士。虽说此人摆摊之时,故意拿出了你们邻居彩雀府特产的小玄壁茶叶,勉强作为一张护身符,可是财帛动人心,真有人对他的身家起了贪念,这点关系,挡不了灾。”

    沈震泽心领神会,御风远游,去让城中心腹去购买符箓,然后重返宅邸。

    此次登门,是与老真人桓云有要事相商。

    水霄国西边邻国境内,一处人烟罕至的深山当中,出现了一处山水秘境,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见,只是发现了洞府入口,但是不敢独自探幽,出山之后便当做一场奇遇,与同乡大肆宣扬,然后被一位过路的山泽野修听闻,去往当地官府,仔细翻阅了当地县志和堪舆图,自己去了一趟深山洞府,无法打破仙家禁制,然后联手了两位修士,不曾想那位阴阳家修士连夜破开禁制后,触发了洞府机关,死了两个,只活下一人。

    此事便流传开来。

    桓云听过了沈震泽的讲述后,笑道:“能够被一位四境阴阳家修士极快破开的山水禁制,说明这座洞府品相不会高了,怎的,你这位金丹地仙,要与那些个山泽野修争抢这点机缘?”

    沈震泽摇头道:“我只是打算让云上城几位年轻子弟去历练一番,然后派遣一位龙门境供奉暗中护送,只要没有生死危险,都不会现身。”

    桓云微笑道:“若是万一机缘不小,云上城抢也不抢?”

    沈震泽还是摇头,“我们云上城是吃过大苦头的,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

    远亲不如近邻。

    山上山下都是。

    只不过山上恶邻也不少,比如同在水霄国的云上城和彩雀府,就是如此,自从上代城主、府主交恶一战之后,两家虽然不至于成为死敌,但双方修士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再无半点情分可言。

    原本世交数百年的两个盟友门派,当年也是因为一场意外机缘,关系破碎。老城主起先是为自家晚辈护道,弟子负责寻宝,但是那处无据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竟然藏有一部直指金丹的道书,沈震泽的父亲,与彩雀府上代府主,都没能忍住自认为唾手可得的宝物,大打出手,不曾想最后被一位隐匿极好的野修,趁着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刻,一举重创了两位金丹,得了道书,扬长而去。

    云上城和彩雀府两位金丹地仙,因福得祸,伤及大道根本,都未能跻身元婴境便先后抱憾离世,从此两家便相互怨怼,再没办法成就一双神仙道侣。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两位金丹直到临终前,对于那位始终查不出根脚的野修,反而并无太多仇恨,将那本价值连城的道书,都视为此人该得的道缘。

    在那之前,两家其实算是山上少见的姻亲关系。

    为此几代水霄国皇帝没少忧愁,多次想要牵线搭桥,帮着两大仙家重修旧好,只是云上城与彩雀府都没领情。

    桓云笑道:“你是想要我帮着照拂一二,以防万一?怎么,有你的嫡传弟子出城历练?”

    沈震泽点头道:“而且不止一人,两位都处于破境瓶颈,必须要走这一趟。”

    桓云说道:“刚好在此关头,封尘洞府重新现世,约莫就是你两位弟子的机缘了,是不能错过。你作为传道人,与弟子牵扯太多,距离近了,反而不美。”

    沈震泽叹了口气。

    修道路上,可不止有饱览风光的好事,哪怕是梦寐以求的破境机缘,也会暗藏杀机,令人防不胜防,而且有着许多前辈高人拿命换来的经验和规矩。

    桓云说道:“行吧,我就当一回久违的护道人。”

    沈震泽起身行礼。

    桓云没有避让。

    稚童桓箸乖巧懂事,已经赶紧跑开。

    哪怕只是一段修行路上的护道人,亦是护道人。

    沈震泽用心良苦,为两位嫡传弟子向一位护道人,行此大礼,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沈震泽一位心腹修士赶来庭院,从袖中取出那些砍价一颗雪花钱都不成的符箓,说道:“城主,那人非要留下最后一张雷符,死活不卖。”

    沈震泽转头望向桓云,猜测这里边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讲究,桓云笑道:“那个小修士,是个怪脾气的,留下一张符箓不卖,应该没有太多门道。”

    沈震泽取出其中一张剑气过桥符,双指轻搓,确实不俗,不过贵是真贵,最后收起全部符箓在袖中,点头笑道:“刚好可以拿来给弟子,云上城还能留下两张。”

    桓云笑道:“我随口劝一句啊,可能毫无意义,不过其余符箓,云上城最好都省着点用,别胡乱挥霍了。至于云上城出钱再多买一批符箓,就算了,不然越买越吃亏。”

    沈震泽也懒得计较深意。

    今日登门拜访桓真人,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

    桓云笑问道:“我是循着芙蕖国那处祭剑的动静而来,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

    沈震泽摇头道:“事出突然,转瞬即逝,想必距离祭剑处更近的彩雀府,都只能确定其中一位是刘景龙,另外那位剑仙,没有任何线索。芙蕖国也好,与芙蕖国接壤的南北两国,加上咱们水霄国,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这等大剑仙,我们云上城也高攀不起,不比那彩雀府,有位与刘景龙是旧识的漂亮仙子嘛。”

    桓云打趣道:“这话说得酸了。”

    沈震泽也坦诚,“那也是府主孙清的本事,还不许我云上城羡慕一二?”

    桓云不再调侃这位云上城城主。

    内忧外患,在老朋友跟前有几句牢骚话,人之常情。

    内忧是云上城沈震泽,比不上那位修道资质极好、又生得倾国倾城的孙清,而彩雀府生财有道,财路广阔,真要狠狠心,靠着神仙钱就能堆出第二位金丹地仙,反观云上城,青黄不接,沈震泽的嫡传弟子当中,如今连一位龙门境都没有。至于外患,小也不小,大也不大,任何一座开门做生意的山头,都会有。

    真人桓云此行,何尝不是看穿了云上城的尴尬境地,才会在一甲子之后,故意赶来下榻落脚,为沈震泽“吆喝两声”?

    沈震泽自嘲道:“若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剑仙,也如桓真人这般与我云上城交好,我这个废物金丹,便高枕无忧了。”

    桓云摇头道,“别气馁,按照我们道门的说法,心扉家宅当中,自己打死了自己,犹然不自知,大道也就真正断绝了。”

    沈震泽苦笑不已。

    道理也懂,可又如何。

    ————

    集市大街那边。

    陈平安始终蹲着笼袖,抬头看了眼天色,估算了一下时辰,若是那人还不来,最多小半个时辰,自己就得收摊了。

    渡船不等人。

    大块青布之上,五十张符箓,只剩下最后一张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

    至于其余闲杂物件,也都卖了个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不过是七十多颗雪花钱。

    真正挣大钱的,还是靠那些符箓。

    山泽野修包袱斋,生意能够做到这么红红火火的,实属罕见。

    至于后来那位明摆着出自云上城的修士,比起最早的老先生,无论是眼光,还是做生意的手段,道行都远远不如。

    也就是陈平安买卖公道,不然随便加价,从对方口袋里多挣个百余颗雪花钱,很轻松。

    买卖一事,卖家就喜欢对方不得不买,掩饰拙劣,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头。

    这就等于明摆着给卖家送钱了。

    陈平安晒着初冬的太阳,眯着眼打着盹。

    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道中人,已经开始收摊,大多生意一般,脸上没什么喜气。

    一炷香后,一个汉子假装逛了几座包袱斋,然后磨磨蹭蹭来到陈平安这边,没蹲下,笑道:“怎么,这些都卖不出去了?”

    陈平安抬起头,没好气道:“干嘛,你在路上捡着钱了?打算都买走?连同这张雷符,都给你打个七折,如何?”

    汉子憋屈得厉害。

    陈平安也不再说话。

    汉子便蹲下身,对那些物件,翻翻捡捡,只是独独不去看那雷符。

    汉子偶尔问一些闲杂物件的价钱,那个摊主有问必答,不过言语不多,看样子是应该要卷铺盖收摊走人了。

    陈平安伸手出袖的时候,汉子一咬牙,问道:“这张雷符,反正你卖不出去,折价卖给我,如何?”

    陈平安瞥了眼汉子的靴子,缝制细密,不过磨损得很厉害,算不得多好的手艺,比不得店铺所卖,唯有用心而已,便笑道:“堂堂修士,出门在外,穿这么破烂,不嫌寒碜?”

    汉子愣了一下,下意识缩了缩脚,然后恼羞成怒道:“你管得着老子穿什么靴子?!靴子能穿就成,还要咋的!”

    陈平安也怒道:“给老子放尊重一点,你这小小四境修士,也敢对一位洞府境大修士这么讲话?!”

    汉子有些犯愣,也有些心虚,瞥了眼对方身上那件黑色长袍,若真是山上谱牒仙师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自己可惹不起,汉子便愈发无奈,打算就此作罢。

    不买便不买了,没理由白白受人羞辱。

    不曾想那人突然说道:“我就要收摊了,今儿运道不错,有了个开门红,就不留这张雷符了,求个善始善终,免得坏了下一次的财运。这就叫有去有来,所以你先前买去的那物件,如果我记错,是五颗雪花钱,你卖还给我,我就将这张价值连城、百年难遇的雷符五折卖你,如何?”

    汉子一番天人交战。

    低头瞥了眼脚上的那双老旧靴子,不是真没钱换一双,市井坊间再名贵的靴子,能值几两银子?

    只是行走远方,总得有个念想。

    尤其是他这种山泽野修,境界低微,山水险恶,年复一年的生死不定,心里边没点与修行无关的念想,日子真是难熬。

    汉子摆摆手,起身道:“算了。”

    陈平安重新双手笼袖,下巴点了点那张雷符,“罢了,挣钱事小,财运事大,五折卖你,八颗雪花钱。”

    汉子问道:“七颗如何?”

    陈平安干脆利落道:“滚。”

    汉子赶紧蹲下身,抓起那张依稀察觉到灵气流转的雷符,掏钱的时候,突然动作停顿,问道:“该不会是掉包了,这会儿卖我一张假符吧?”

    陈平安脸色不变,加了一个字,“滚蛋。”

    汉子权衡一番,瞪大眼睛反复查看那张雷符,这才丢下八颗雪花钱,起身就走,走了十数步后,撒腿狂奔。

    应该是担心那个包袱斋反悔。

    轮到陈平安有些犯嘀咕,一颗颗捡起雪花钱,仔细掂量一番,都货真价实,不是假钱啊。

    收了摊子,包裹轻了许多。

    返回渡船。

    陈平安打算在一处继续当包袱斋,到了屋子里边,片刻不停,埋头画符。

    修行一事。

    岂可懈怠!

    不过连画了十数张符箓之后,水府那边就有了动静。

    陈平安只得停笔。

    刚好渡船正式启程,又有云上城一景不可错过。

    只要有渡船停靠云海,云上城都会有此举动,应该可以与渡船这边赚些零散神仙钱。

    陈平安走出屋子,有云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在这座特殊云海之上,抛洒大网捕捉一种专门喜欢啄云的飞鱼。

    而飞鱼本身,当然亦可卖钱。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欣赏着那幅画卷。

    就像那渔翁船家的撒网捕鱼,欸乃一声山水绿,不过此处是那云海白。

    在那之后,离开了水霄国版图上空,来到临水狭长的北亭国地界,期间又途径一座香火袅袅却无一座道观佛寺的还愿山。

    世间的善男信女,有祈愿,便有还愿。

    许多原先烧香的地方,可能离乡千里,许多虔诚老人,实在是年老体衰,或是有病在身,无法远游,就会托付家族年轻子弟,走一趟不算太过遥远的还愿山,烧香礼敬神佛。

    北俱芦洲的还愿山,不独有一座。

    反观宝瓶洲和桐叶洲,就无此例。

    陈平安没猪油蒙心,在这儿当包袱斋,下船去烧香,只是既无许愿,也无还愿,就只是烧香礼敬山头而已。

    还愿山的后山,有一条倒流瀑。

    陈平安在那边观看许久,也没能琢磨出个道理来。

    深潭那边,还有一座出鞘泉。

    每逢剑修刀客在水畔拔刀剑出鞘,便有一口泉水仿佛应声,激射升空。

    当然中气十足的,扯开嗓子高声大喊,也会有泉水飞升。

    不过就没了那份意境,而且泉水散乱,不如刀剑出鞘那种仿佛凭空出现“一线天”的奇妙风景。

    陈平安在观看倒流瀑的时候,也没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来的一道道泉水。

    背后那把剑仙,鞘内剑气微微涟漪。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咱哥俩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你好歹拿出一点仙兵该有的风度,对不对?”

    那把剑仙这才安静下去。

    大概是半仙兵被说成仙兵的缘故?

    陈平安有些忧愁,落魄山的风水,难不成真是被自己带坏的?

    道理讲不通啊。

    自己能跟裴钱、朱敛相提并论?近一点,鬼斧宫杜俞才算精于此道吧?

    陈平安烧过香,见过了倒流瀑和出鞘泉,便返回渡船。

    还在犹豫一件事情。

    要不要中途下船,人生第一次去主动寻宝。

    先前在渡船之上,有修士窃窃私语,说起了北亭国新发现一座仙家洞府之事,不过那拨修士都觉得不用去了,光是水霄国的云上城、彩雀府,还有北亭国数国在内的许多强人,以及那些消息灵通的山泽野修,一定早就动身,几位修士的言语之中,让他们这些谱牒仙师最忌讳的,就是那帮野狗刨食的山泽散修,一个个求财不惜命,真要有了冲突,往往非死即伤,不值当。

    再者这类近乎公开的仙家机缘,还算什么机缘?

    陈平安算了一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路线固定,大概是一月一次,都会经过彩雀府桃花渡和云上城,以及北亭国的河伯渡,所以如果下船,差不多会耽搁一月光阴。

    最终在河伯渡,陈平安还是下了船。

    这趟游历,就当是学那化名鲁敦的鹿韭郡读书人,寻仙探幽一回。

    简简单单一次没有半点胜负心的访山,陈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紧张,因为习惯了莫向外求。

    至于那座无名之山的确切路线,不难知晓。

    自有修士带路。

    往身上贴了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加上如今伤势差不多痊愈,虽然暂时还不算恢复巅峰,但是再吃顾老前辈三拳,还是可以不死。

    陈平安隐匿身形,跋山涉水悄无声息,若是朱敛裴钱瞧见了,肯定要发自肺腑地称赞一声神出鬼没了。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坐在高枝上休憩。

    突然睁眼,收到了来自刘景龙的飞剑传讯。

    信上内容,依旧字数不多。

    就两句话。

    顾祐嵇岳皆死。

    顾祐于心口处画出一道远古锁剑符,封禁嵇岳本命飞剑片刻,以命换命。

    陈平安为剑匣喂养一颗神仙钱后,传讯飞剑瞬间离去。

    陈平安抱着后脑勺,抬头远望飞剑离去之路。

    等到齐景龙北归更多,路途一远,传讯飞剑就会很容易一去不复还了。

    所以这就是齐景龙闭关破境之前的最后一次飞剑。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有些事情其实早有预料,所以谈不上太伤感,可又有些失落,便只好怔怔无言,也不饮酒。

第五百四十章 别有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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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三人赶夜路,山涧流水潺潺,空灵悦耳。

    一位高瘦老道人,目露精光,穿着一身宽大道袍,丝绢质地,道袍形制较老,相对繁琐,依旧留有暗摆十二幅,应一年十二月,各有精绣图案。

    背负桃木剑,腰系一串铜制铃铛。

    走在月色中,老道人一身的仙风道骨。

    一位竹杖芒鞋的俊俏公子哥,身穿白衣,悬佩一把金鞘短刀。

    一位邋里邋遢的汉子,背着行囊,好似年轻人的随从。

    三人突然停步,远处溪水畔,依稀可见有人背对他们,正坐在石崖上,好像借着月色翻看什么。

    汉子瞥了眼老道人腰间的铃铛,并无动静。

    三人便略微松了口气。

    此铃是一件颇有根脚的珍稀灵器,属于宝塔铃,本是悬挂大源王朝一座古老寺庙的檐下法器。后来大源皇帝为了增加崇玄署宫观的规模,拆毁了古寺数座大殿,在此期间,这件宝塔铃流落民间,几经转手,最后销声匿迹,无意之间,才被现任主人在深山洞窟的一具白骨身上,偶然寻见,一起得手的,还有一条大蟒真身尸骸,赚了足足两百颗雪花钱,宝塔铃则留在了身边。

    不是愁卖不出高价,而是舍不得,真正的好东西,从来有价无市。

    此铃被收藏铃铛无数的心声斋主人余远,亲笔记录在那本《无声集》上,只不过在图录册子上,这件宝塔铃名次较为靠后。

    可只要是被这本册子记录的铃铛,从来不愁没有买家。

    有了此铃,修士跋山涉水,便无需诸多必备符箓,例如破障符,观煞符,净心符等,一两次入山下水还明显,可积少成多,这些符箓就会是很大一笔开销。再者,铃铛在手,什么时候都能卖,任何一座渡口仙家铺子都愿意一掷千金,最好当然是直接找到心声斋,当面卖给最识货的元婴修士余远。

    佛家之铃,有惊觉、欢喜、说法三义。这当然是悬乎的说法,对于修士而言,宝塔铃最重要的功效,还是与“惊觉”二字勉强沾边的一个用处,那就是每当有妖物鬼祟靠近,铃铛便会自行响起,污秽煞气越重,妖鬼修为越高,铃声越急促震天,龙门境之下的精怪鬼魅,都无法阻挡这串铃铛的示警。除此之外,还有破障之用,许多类似让人鬼打墙的山水迷障,有铃护身,修士可以明目静心,不受蒙蔽。

    年轻公子哥以心声与两位朋友交流:“咱们三人皆擅长近身厮杀,还缺一个拥有攻伐术、宝的人,不如碰碰运气?”

    高瘦老道人觉得可行。

    身上那件做做样子的道袍也好,身后背负桃木剑也罢,都是障眼法。

    他其实是一位在地方小道观待过十多年的山泽野修,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没能在那座破烂道观学到什么道门术法,而是没能通过道观与朝廷买到一份道士谱牒。本来按资排辈,怎么都该轮到他花钱买谱牒身份了,不曾想师父临了竟然将名额偷偷卖给了一位权贵人家的纨绔子弟,说让他再等个三年,到最后就是三年复三年,观主师父失约一次后,说下次一定轮到他,不曾想死了,还将观主位置传给了一位家境殷实的师弟,他愤然离开道观后,便走上了散修之路,偷偷拿走了道观的镇山之宝,一本历代观主小心珍藏却谁都悟不出半点长生之法的秘笈。

    那汉子却觉得不妥,天晓得那个家伙是什么来路,临时拼凑搭伙,队伍中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很容易是个祸害。

    年轻人笑道:“走一步看一步,成了是最好,不成也无损失。再说了,事后分账,我们三对一,说不定还可以额外多出一笔钱财,对也不对?”

    高瘦老道人抚须而笑。

    汉子这才点头答应下来。

    年轻公子哥笑道:“容我试探一二,孙道长和黄大哥先留步。”

    年轻人独自前行,走出数步后,石崖那边背对三人的黑袍人,依旧没有动静。

    当年轻人稍稍加重脚步几分,又走出十数步,那黑袍人才猛然转头,站起身,死死盯住这位仿佛豪阀公孙的年轻人。

    年轻人停下脚步,微笑道:“在下秦巨源,嘉佑国人氏。我身后这两位结伴好友,其中孙道长的修行之地,是那东海婴儿山的雷神宅,传道之人是那雷神宅仙师之一,老神仙靖明真人!可惜孙道长如今还是记名弟子,未曾入得祖师堂谱牒。孙道长慕远游,一路东行,斩妖除魔,积攒了数桩大功德。一次共同杀妖之后,与我们成了投缘好友,相视莫逆,此次听闻北亭国山中有上古洞府现世,便想要一起来看看有无应得机缘。”

    溪畔石崖那边,是一位黑袍老者,双手藏袖中,丝丝缕缕的涟漪,流溢出袖。

    显然对三位山中偶遇的不速之客,充满了戒备之心。

    黑袍老者眯眼问道:“婴儿山雷神宅?巧了,我刚好听说过,传闻婴儿山的独门雷符,策役雷电,呼风唤雨,威力巨大。不但如此,我手边就有一张雷神宅秘法符箓。”

    老者从袖中捻出一张雷电交织的雷符,高高举起,冷笑道:“不知这位孙道长,可认得婴儿山,到底是日煞镇鬼符,还是驱瘟伐庙符?”

    年轻公子哥负手而立,一手摊掌,一手握拳。

    示意身后两人见机行事。

    等到他按住刀柄,那就意味着可以提前黑吃黑了。

    不过这是最坏的结果。

    若是对方那张符箓品秩太好,让人忌惮,暂时应该就是擦肩而过的光景,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

    但其实双方已经结下了梁子。

    一有好的机会,就会斩草除根。

    山上的谱牒仙师,自然无需如此。

    这位年轻刀客,是家道中落的豪阀子弟,却不是什么嘉佑国,秦巨源也是化名,真正的秦巨源,是嘉佑国一个让他吃足苦头的同龄人。

    他的真名叫狄元封,刀法是一位出身边关将种的家族供奉倾心传授,佩刀更是一把祖传的仙家重器,他江湖行走没几年,如今还算不得真正的野修,但是山下野修的城府心机,他已经领教过两次。一次认识了那位模样粗鄙的“黄大哥”,一次化敌为友,与“孙道长”结盟。

    高瘦老道人向前几步,随便一瞥那黑袍修士手中符箓,微笑道:“道友无需如此试探,手中所持符箓,虽是雷符无疑,却绝对不是我们雷神宅秘传日煞、伐庙两符,我婴儿山的雷符,妙在一口古井,天地感应,孕育出雷池电浆,以此淬炼出来的神霄笔,符光精粹,并且会略带一丝赤红之色,是别处任何符箓山头都不可能有的。何况雷神宅五大祖师堂符箓,还有一个不传之秘,道友显然过山而未能登山,实为遗憾,以后若是有机会,可以与贫道一起返回婴儿山,到时候便知其中玄机。”

    黑袍老人点了点头,收起了那张雷符入袖,向那位婴儿山雷神宅的谱牒仙师,打了个稽首,“见过孙道长。”

    年轻公子哥松了口气。

    他娘的这些个山泽野修,一个比一个油滑精明。

    真是难伺候。

    高瘦老道人当然不是什么雷神宅道士,那可是有两位元婴老祖坐镇的大山头,是大渎入海处地带,名列前茅的道门。姓孙的,哪有这种好命,成为那婴儿山五大真人之一的高徒。靖明真人虽是雷神宅座椅最后的一位金丹地仙,比不得其余四位雷法通天,但对于山下而言,依旧是高不可攀的道门老神仙了。

    所幸姓孙的既然敢打着幌子行走山下,对于雷神宅符箓还是有所了解。

    但如果对方真拿出了一张雷神宅祖师堂秘传符箓,估计姓孙的就要干瞪眼,因为后者只是道听途说,雷神宅五大符箓,有大讲究,可到底是什么,孙道人根本没资格知道,好在对方哪怕刨根问底,孙道人都无需回答半句,毕竟如果真的身为谱牒仙师,“自家祖师堂”的内幕,岂可随便泄露天机。

    所以说孙道人的这番应对言语,合情合理,设身处地,年轻公子哥自己都要消去大半疑虑。

    就在此时,那黑袍老人突然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神将铁索镇山鸣。”

    高瘦道人哈哈笑道:“五雷法令出绛宫!”

    那老者明显松了口气,再次打了个稽首,“是我失礼了,在此与孙道长赔罪。”

    黑袍老者显然对年轻人和邋遢汉子,都不太上心。

    狄元封满是腹诽,果然一位雷神宅谱牒仙师的金字招牌,走到哪里都好使,游历途中,几次在那地方藩属小国和三流山头,狄元封两人都跟着沾光,被奉为座上宾。

    那位老人似乎是想要走下石崖,以礼相待三人,他走到一半,突然又问道:“孙道长为何下山历练,都不穿雷神宅的制式道袍?”

    狄元封火冒三丈。

    有完没完?!

    差点就要忍不住伸手按住刀柄。

    这么个处处小心谨慎的老东西,说不得结盟一事还真有不少变数,最少也不至于让他们三人轻轻松松打杀了。

    高瘦道人抚须而笑,摇头说道:“穿了山上道袍,招摇过市,只会让贫道疲于应酬,难不成历练是在杯觥交错的筵席上?”

    黑袍老人微微一笑,终于舍得走下石崖,感慨道:“孙道长不愧是婴儿山得道高人,这份远离人间富贵的清凉心,确实令人佩服。想必此次返回雷神宅祖山,定然可以更进一步,成为靖明真人与祖师堂嫡传。”

    然后这头三人眼中的老狐狸野修,已经多出了几分恭敬神色,依旧是眼中只有那位孙道长,笑道:“我姓陈,来自道法贫瘠的五陵国,道行微末,师门更是不值一提,心酸事罢了。偶然学得一手画符之法,雕虫小技,贻笑大方,绝不敢在孙道长这种符箓仙师眼前显摆,先前持符试探,现在想来,实在是汗颜至极,孙道长真人有海量,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孙道长笑道:“出门在外,小心无错。陈老哥无需愧疚。”

    孙道长率先走向那位黑袍老者,狄元封与汉子自然而然尾随其后。

    事实上,三人当中,原本一直以狄元封为尊,故而所有钱财分赃,他可以占四成,其余两人分别三成。

    那黑袍老者让出石崖小路,等到孙道长“登山”,他便横插一脚,跟在孙道长身后,半点不给狄元封和邋遢汉子面子。

    狄元封与背负行囊的汉子迅速相视一笑。

    这就作风很山泽野修了。

    谨小慎微之后,又熟稔见风使舵。

    应该是位同道中人。

    好事。

    四人一起坐在石崖上。

    孙道长笑问道:“道友也是为山中洞府而来?”

    这位斜挎青布包裹的黑袍老者,大概是认定了孙道长的婴儿山谱牒仙师身份,又有先后三次试探,再无疑心,这会儿露出些许无奈神色,开诚布公道:“当然。只是不曾拿到当地官府的堪舆图,进山之后,在此徘徊已久。不然我此刻应身在百余里之外的深山,运气再好一些,都可以寻见那座府门禁制已被破开的洞府秘境了。”

    孙道长望向竹杖芒鞋的贵公子狄元封,后者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郡县形势图,是一份摹本。

    各地堪舆图,一直是各国朝廷官府的禁忌之物,绝对不可泄露外传,狄元封三人能够顺利描摹,当然还是孙道长的身份使然,不过那位郡守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让孙道长显露了一手仙家术法,外加十几张可以张贴衙署的道家符箓。

    高瘦道人其实画符拙劣,不过是看过几眼婴儿山几道入门符箓,画得有七八分形似而已,他从道观偷来的那部秘笈,书上可无半点符箓记载,不过老道人所画符箓的符胆,确有一丝灵气,用来抵御市井坊间并不浓郁的阴煞之气,还是可以的。

    那些符箓当然不会真的贴在官府的公家大门上,而是被那位郡守老爷拿去卖给那些惜命怕死不缺钱的地方豪绅。

    黑袍老者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那份堪舆图,仔细浏览一番,“不愧是孙道长,能够临摹此物。”

    高瘦道人抚须而笑,并未言语。

    邋遢汉子自称姓黄名师,便继续沉默。

    黑袍老者欲言又止。

    狄元封晓得此人总算是咬饵上钩了。

    可惜他也好,孙道人也罢,皆不主动开口半个字。

    对方得拿出点诚意和本钱才行。

    这位“天人交战”的黑袍老者,当然便是覆了一张面皮的陈平安。

    面容苍老,背负长剑,斜挎包裹,神色萎靡,眼神浑浊。

    什么婴儿山雷神宅靖明真人的记名弟子,陈平安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不然就不会用那点粗浅手段试探对方真假了。

    因为婴儿山是大渎西边入海口的一座重要山门,来北俱芦洲之前就有所了解,后来又与齐景龙详细询问过雷神宅的符箓宗旨。

    齐景龙虽是太徽剑宗出身,可一洲皆知这位陆地蛟龙的符箓境界,很高。

    陈平安甚至知道雷神宅的祖师堂雷法五符,真正的关键,是需要分别钤印“玉府大都督”“五方巡察使”“直殿大提点”在内的五枚祖传法印。不但如此,齐景龙还亲手画符,为陈平安展示过五道雷法,威力自然不如雷神宅地仙真人的手笔,毕竟缺了至关重要的五枚雷部法印,但是陈平安相信五位掌印真人之外,婴儿山没有任何一位祖师堂嫡传,能够与齐景龙这位外人媲美自家符箓的真意。

    人比人气死人。

    何况气也没用。

    之所以故意相信了对方身份,还是陈平安更希望借助三人,让自己多出一层隐藏身份,而不是单枪匹马去寻访洞府。

    至于如何跟山泽野修打交道,陈平安毕竟是与刘老成、刘志茂有过勾心斗角,还算有些经验。

    虽说一洲有一洲的风土人情,可山泽野修到底就是山泽野修。

    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

    奔波万里为求财,利字当头。

    看似仔仔细细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陈平安便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孙道长这边,是否还需要一位帮手?”

    孙道长思量过后,便假装想要点头答应下来。

    因为知道自有人“秦巨源”会拦阻。

    果不其然,根本不用双方心声交流,狄元封便问道:“陈老哥,咱们初次相逢,换成是你,会随便多出一位不知姓名的同伴吗?”

    陈平安一咬牙,磨磨蹭蹭从袖中捻出一叠黄纸符箓,在自己身边分门别类,依次排开,除了那张天部霆司符,还有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各两张,以及数张山水破障符。皆是以金粉银粉画就,与云上城当包袱斋贩卖的五十张符箓,除了材质都是最寻常的黄纸,其余无论是笔法,品相,还是威力,都是天壤之别,价格更是没办法比。

    画符一道,规矩极多。

    只说笔锋“蘸墨”,便分寻常朱砂,金粉银粉,以及仙家丹砂,而仙家丹砂,又是悬殊的无底洞。

    所以说修行符箓一道的练气士,画符就是烧钱。师门符箓越是正宗,越是消耗神仙钱。所幸只要符箓修士登堂入室,就可以立即挣钱,反哺山头。不过符箓派修士,太过考验资质,行或不行,年幼时前几次的提笔轻重,便知前程好坏。当然事无绝对,也有大器晚成突然开窍的,不过往往都是被谱牒仙家早早抛弃的野路子修士了。

    陈平安拿出来的这些符箓,就都是以官家金锭研磨而出的黄纸金线符,比起世俗朱砂、银粉符箓,品秩价值自然还是要好上一些。

    孙道人扫了一眼符箓,再看了眼那黑袍老者,这位雷神宅高人仙师,只是微笑不语。

    陈平安这才笑容尴尬,从袖中摸出最先那张以春露圃山上丹砂画成的天部霆司符,轻轻放在地上。

    狄元封笑问道:“陈老哥这些珍藏符箓,是从哪儿买来的,瞧着相当不俗,我也想买些傍身。”

    只见那位黑袍老者颇为自得道:“我虽非谱牒仙师,也无符箓师传,唯独在符箓一道,还算有些资质……”

    说到这里,老人立即收敛了得意神色,悻悻然道:“当然在孙道长这边,无异于乡野稚童的嬉闹把戏了。”

    孙道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神色淡然道:“陈兄弟莫要小瞧了自己,实不相瞒,贫道虽然在婴儿山修行多年,但是陈兄弟应当知晓我们雷神宅道人,五位真人的嫡传弟子之外,大致可分两种,要么专心修行五雷正法,要么精研符箓,希冀着能够从祖师堂那边赐下一道嫡传符箓的秘密传法。贫道便是前者。所以陈兄弟若真是精通符箓的高人,我们其实愿意邀请你一起访山。”

    自称黄师的邋遢汉子开口道:“不知陈老哥精心所画符箓,威力到底如何?”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捻起一张大江横流符,一手掐诀,看似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丢入溪水当中,轻喝一声,双手飞快掐诀,眼花缭乱。

    符箓入水即消融,但是符胆灵光四散开来,溪水当中,莹莹生辉,如一丝丝鱼线交错开来。

    三人只见那黑袍老者轻喝一声,不再掐诀,双指并拢,轻喝一声“起”字,然后轻轻一抹,便有一条溪水蛟龙冲出溪涧,环绕石崖一周之后,随着老者双指所指位置,归入溪涧,老者显然是想要多抖搂几分符箓高人的风范,也确实犹有余力,符箓品秩颇高,此举之后,还有下文,因为溪涧当中,莹莹丝线犹有大半。

    黑袍老者抬起双袖,一条条水柱拔地而起,围绕着石崖四人迅猛飞旋,一时间水雾弥漫,凉意沁骨。

    狄元封以心声询问那位黄师,后者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本事,回答道:“有些道行,但是杀力薄弱,这些把戏瞧着厉害,其实几拳就碎。不过如果此人能够驾驭所有符箓,算是不小的助力,毕竟我们缺一个可以远攻的修士。再者一位符箓修士,负责破障开路,最为合适。”

    黑袍老者收起了符箓神通,溪水恢复平静,水中再无符胆灵气凝聚而出的丝线,老人深呼吸一口气,脸色微微涨红。

    孙道人以心声与两人说道:“哪怕加上一境,差不多该是洞府境修为,哪怕犹有藏私,蒙蔽我们,我依旧可以肯定,此人绝对不会是那龙门境神仙。所以我们就当他是一位洞府境修士,或是不擅近身搏杀的观海境修士,不上不下,够咱们用,又无法对我们造成危险,刚刚好。除了那张先前显露出来的雷符,此人肯定还藏有几张压箱底的真正好符,我们还要多加注意。”

    黄师突然聚音成线,与两人说道:“此人身上黑袍,说不定会是一件法袍。”

    狄元封笑道:“不急,边走边看,慢慢计较一番,回头再做定论。”

    孙道人对陈平安说道:“此次若是访山顺利,道友可以与贫道一同返回婴儿山,贫道为你尝试着引荐一二。”

    那黑袍老者愣了一下,然后眼神炙热,嘴唇微动,竟是激动得说不出言语。

    对于山泽野修而言,能够半路跻身婴儿山这种有元婴大修士坐镇的仙家门派,无异于再投个好胎做人一次了。

    狄元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然后微笑道:“不知陈老哥,能否细细讲解这些符箓的功效?”

    陈平安手指地上符箓,一一讲解过去,对于破障符言语不多,只说是一道独门所学的过桥符,毕竟寻常的破障符,没有太多花样可言,已经露过一手的水符,更是懒得多说,但是在雷符、撮壤土符上,将那攻伐威力娓娓道来,落在对方三人耳中,自然有几分自吹自夸的嫌疑,不过还是高看了一眼这位黑袍老者。

    讲述两种重要符箓的大致根脚与相关威势。

    既是诚意,也是示威。

    这就是一位山泽野修该有的手段。

    与那狄元封先前故意拿出那幅临摹的郡守府秘藏形势图,是一样的道理。

    那就是一位雷神宅谱牒仙师该有的底蕴。

    四人一番寒暄过后,开始动身赶路。

    狄元封见到那位凑近乎跟在高瘦道人身边的黑袍老者。

    走在稍后边的狄元封轻轻摇头,黄师则眼神漠然,不过有意无意,多看了几眼那件黑袍。

    陈平安轻声问道:“孙道长,北亭国这一处重见天日的古老洞府,我们都知道了,云上城与彩雀府两大仙家,会不会联手占据,驱逐所有外人,事后两家坐地分赃?”

    孙道人心中冷笑,到底只是远游而来的山泽野修,不敢与官府太过亲近,因此便会错过了许多上了岁数的陈年旧事。

    根据那座北亭国郡城太守的酒后吐真言,对方言之凿凿,说是从北亭国京城公卿那边听来的山上内幕。三人才可以得知邻国水霄国的云上城地仙沈震泽,与那位据说姿色倾国倾城的彩雀府府主,有些旧怨,两座仙家大门派已经很多年不往来了,就这么个看似不值钱的小道消息,其实最值钱,甚至比那幅形势图还要值钱。

    若是云上城与彩雀府两条地头蛇联手,霸占洞府,抵御外人,哪里有他们这帮野修的机会,残羹冷炙都不会有了。去了不被打杀就是万幸,还谈什么天材地宝,灵禽异兽,仙家秘笈?只要两家结仇,那就是天大机会。谱牒仙师争抢法宝,打得双方*四溅,又不少见,甚至许多较劲厮杀,比起野修还要少去很多忌惮,全然不顾后果,山崩水碎,殃及一方气运,都不算什么,反正有师门撑腰兜底,当地朝廷官府还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擦屁股。

    高瘦老道人笑道:“关于此事,道友可以放心,若真是遇上了这两家仙师,贫道自会摆明身份,想必云上城与彩雀府都会卖几分薄面给贫道。”

    不过老道人很快提醒道:“但如此一来,贫道就不好凭真本事求机缘了,所以哪怕见到了那两拨谱牒仙师,除非误会太大,贫道都不会泄露身份。”

    一些个内幕,孙道人自然不愿轻易透露给此人。

    可是身边黑袍老者显然已经心服口服,赞叹道:“孙道长行事老道,滴水不漏。我这种无根浮萍的散修,吃惯了江湖百家饭,原本以为还算有些江湖经验,不曾想与孙道长一比,便远远不如了,惭愧惭愧。”

    老道人抚须而笑。

    对方显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实诚人,不过倒是说了几句实诚话。

    四人脚下这座北亭国是小国,芙蕖国更是修士不济,墙里开花墙外香,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一位有大福缘的女修,据说早已离乡万里,对家族有些照拂罢了。再说了,以她如今的显赫师传和自身地位,即便听说了此处机缘,也多半不愿意赶来凑热闹。一个洞府境修士就可以破开第一道山门禁制的所谓仙家府邸,里边所藏,不会太好。

    许多气象大到惊天动地的洞府或是法宝现世。

    狄元封这些人,即便得了消息,没有货真价实的谱牒仙师身份,就根本不会去送死,大宗子弟的脾气,可都不太好。

    北俱芦洲早年曾经有野修几乎人手一本的《小心集》,广为流传,风靡一洲。

    只是后来此书不知为何,在短短一年之内就被禁绝销毁,当时靠这个挣钱极多的琼林宗,更是带头封存此书,下令所有开设在各个仙家渡口的铺子,都不准售卖这本集子。有猜测是数位大剑仙联袂提议,被誉为“双手不摸钱,铁肩挑道义”的琼林宗便带头行事,从此这部书再无刊印。

    狄元封就一直对此书心心念念。

    只听说此书是一个名叫姓姜的外乡修士撰写,写得文采绝妙不说,而且句句金玉良言。

    比如狄元封便听孙道人说过一事,说书上提醒野修游历,若是真敢虎口夺食,那么一定要小心那些身边有仙子作伴的大宗子弟,越年轻越要提防,因为一旦遇上了,起了争执,那位男子出手一定会不遗余力,法宝迭出,杀一位洞府境野修,会拿出杀一位金丹地仙的气力,根本不介意那点灵气消耗,至于与之敌对的野修,也就自然而然死得十分漂亮了,好似开花。

    与此同时,那本《小心集》也有应对之策,觉得自己真要死了,千万别硬着脖子撂狠话,应该赶紧跪地磕头,不是求那男子,而是求那男子身边的仙子开恩,磕头要响,喊那女菩萨的嗓门要大,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狄元封哪怕只是听过有关《小心集》的只言片语,依旧觉得这位姜前辈,真是洞悉人心,真知灼见。

    与三人一起行走在山间小径上。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突然有些自嘲。

    相较于孑然一身的寻觅机缘,自己似乎还是更喜欢与人打交道。哪怕是与心怀叵测之辈相处,依旧会觉得习惯成自然了。

    但是对于这方广阔天地,反而从来敬畏又害怕,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便是如此心性,如今还是这般。

    不然以他如今的修为手段,何至于一定要与人结伴访山,才会觉得稍稍心安。

    这样不太好。

    不过只能慢慢改。

    其实关于这一点,许多年前陆台就看破且说破可,与陈平安有过一番语重心长的提醒。

    知道有些道理很好,却难以立即起而行之的,茫茫多的世人当中,何尝没有陈平安。

    陈平安如今除了沿着大渎,替陈灵均先走水一趟,自家修行当然不能耽误,跻身金身境,其实一直是这些年的当务之急。

    除此之外,打算多攒钱,买一两把恨剑山的仿造飞剑。

    在骸骨滩,陈平安从崇玄署杨凝性身上,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的。

    那个杨凝性恶念芥子化身的书生,就展露过一把恨剑山仿造飞剑,气势很足,很能吓唬人。

    当时就连对飞剑并不陌生的陈平安,都被蒙骗过去。

    那么只要初一十五炼化成功,虽非剑修的本命飞剑,却与太霞一脉的顾陌一般,可以将飞剑炼化为修士本命物,相当于多出两件攻伐法宝。

    如果再多出两把恨剑山的仿制飞剑,厮杀起来,敌人便有了更多的意外,更难防备。

    第一把,祭出恨剑山仿剑,再出初一。第三把再出仿剑,最后再出十五。

    想必对方的心路历程,应该会比较跌宕起伏。

    江湖险恶,山上风大,这类障眼法,当然是多多益善。

    ————

    众人脚下这条山间羊肠小道,弯弯曲曲。

    距离那处洞府,其实还有百余里山路要走。

    就在此时,黄师率先放缓脚步,狄元封随后停步,伸手按住刀柄。

    然后孙道人也意识到不对劲,定睛望去,远处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野行亭,杂草丛生,显得十分突兀,还有一些树木被砍断的人为迹象。

    陈平安自然是最早一个感知行亭那边的异样。

    敢这么光明正大在夜中燃起篝火的,只会是谱牒仙师,而且来头不小。

    行亭那边走出一位魁梧汉子,陈平安一眼就认出对方身份。

    芙蕖国武将高陵。

    先前陈平安与那位填海真人一起垂钓,身披神人承露甲的高陵,气势汹汹持枪下船,被陈平安一掌推回了楼船之上。

    除了暂时没有披挂甘露甲的高陵,还有一位陌生武夫,气势还算可以。

    大概又是一位金身境吧。

    只不过不知是北亭国当地宗师,还是芙蕖国武夫,不过后者可能性相对较小,芙蕖国不大,沿途游历,观其地方风俗,有些重文抑武,应该武运有限。

    至于当时那位能够让高陵护驾的船头女子,是一位毋庸置疑的女修,后来在彩雀府桃花渡那边茶肆,陈平安与掌柜女子闲聊,得知芙蕖国有一位出身豪阀的女子,名为白璧,很小就被一座北俱芦洲的宗门收为嫡传弟子。陈平安估算一下离乡岁数,与那女子姿容和大致境界,当时乘坐楼船返乡的女子,应该正是水龙宗玉璞境宗主的关门弟子,白璧。

    然后陈平安问了一个比较令人尴尬的问题,“孙道长,咱们是直接走过行亭?”

    孙道长面无表情,不急不躁不言语,神仙气度。

    狄元封却有些头疼。

    陈平安转头望去,狄元封微微皱眉,那个背行囊的黄师却神色如常。

    陈平安心中了然。

    看来这位雷神宅孙老神仙,与“嘉佑国秦巨源”,似乎直到现在,还没能弄清楚,互为盟友的三人当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这个黄师平时的呼吸吐纳,脚步轻重,都显示他只是一位五境纯粹武夫。

    只不过这种事情,陈平安还算行家里手,这一路行来,确定了对方也是一位故意压境的……同道中人。

    可惜闻道有先后,比起年纪不大、江湖却走很远的陈平安,这个黄师在长久的徒步途中,还是会流露出些蛛丝马迹。

    金身境。

    兴许还有可能不是那纸糊的第七境。

    真是辛苦这位宗师的平易近人了。

    至于自己,陈平安觉得身为三境练气士,如何平易近人都不过分。

    高陵和另外一位武夫宗师走出行亭,就站在那边,也不退回有火光摇曳的行亭内。

    于是陈平安就善解人意道:“孙道长,我觉得对方不是易于之辈,面相瞅着就不善,我们还是绕路吧?”

    孙道人如释重负,点头道:“我们修道之人,不作意气之争。”

    于是四人准备离开这条羊肠小道。

    不曾想那边走出一位风流倜傥的锦衣年轻人,腰间别有一支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笛,入冬时分,还手持一把并拢折扇,轻轻敲击手心,笑望向道路四人,“相逢是缘,何必着急赶路,不如来亭中一叙?”

    一看到那个腰别笛子的俊逸年轻人,陈平安就难免想起苍筠湖打过交道的何露,被黄钺城城主叶酣藏藏掖掖的高徒兼嫡子。何露曾经与那宝峒仙境的晏清,是享誉十数国版图的金童玉女。

    狄元封压低嗓音说道:“看模样,是北亭国最著名的那位小侯爷了。”

    北亭国雄毅侯独子詹晴,是一个出了名的风流子多情种,朝野上下,口碑毁誉参半。

    勾搭了北亭国的大家闺秀,就被一国士林大骂,笔伐口诛,若是勾引了别处水霄国或是芙蕖国的权贵女子,北亭国整座江湖便都要大声叫好。

    至于这位小侯爷本身,似乎从未有过涉足习武或是修行的传闻。

    这会儿无论孙道人与狄元封如何打量,也瞧不出对方底细,反正瞅着脚步轻浮,言语中气不足,多半是在那脂粉阵刮骨刀下乐在其中的王侯之家浪荡子。

    陈平安也没能看出这位北亭国小侯爷的深浅。

    那就更需要小心对待。

    那位小侯爷拉下脸,说道:“怎么,四位山上神仙,依仗身份修为,给脸不要脸?非要我跪地磕头求你们,才肯赏脸?”

    陈平安有些感慨,如果不是对方靠山够大,那么能够活到今天,一定是祖宗积德了。

    不过由此可见,水霄国云上城与彩雀府,确实算是厚道的山上门派。

    不然这两座门派的谱牒仙师,如果数百年来一直行事跋扈,哪有山头附近这些权贵公孙作威作福的份?早就吃过亏挨过打,夹尾巴乖乖做人了。最少也不该在一拨狭路相逢的陌生修士面前,如此强势,这都算在自己脑门上贴上“求死”二字了。

    孙道人与狄元封心声交流过后,打算还是绕路避让。

    如果这还会被对方追杀,无非是放开手脚,搏命厮杀一场,真当山泽野修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

    就在此时,那座荒废无数年的破败行亭,走出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修,身后跟着一位几乎没有呼吸气息的佝偻老人。

    女子瞥了那进退失据的道路四人一眼,与那位小侯爷笑道:“算了,一伙碰运气的野修而已,让他们过路便是。”

    詹晴点点头,与女子一起走回行亭,高陵与那侯府扈从也都让出道路。

    一行四人,这才继续赶路,经过行亭之时,孙道人只觉得背脊发凉。

    谁都目不转睛,不会多看一眼亭中光景。

    狄元封有些心情凝重,此行寻宝,这么个变数可不算小。

    等到四人走远,行亭之中,詹晴便又是另外一副面孔,手持枯枝,拨弄篝火,淡然道:“这些野修都不麻烦,麻烦的,还是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位嫡传弟子,此次哪怕不是沈震泽亲自护道,也该有出动那位龙门境供奉。尤其是彩雀府那位掌律祖师武峮的脾气,一向不太好。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后续,要小心与这两个邻居交恶,不在洞府机缘本身。”

    女子嫣然笑道:“后续?我帮你走一趟彩雀府和云上城不就行了。”

    詹晴抬起头,无奈道:“白姐姐,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咱们山下,求的是长长久久的安稳日子,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然后詹晴微笑道:“不过等到白姐姐跻身地仙,又是两说,我就可以高枕无忧。”

    原来这位小侯爷年少时,便认识了上一次返乡的水龙宗白璧,芙蕖国皇帝陛下都要以礼相待的女修。

    此后双方一直书信往来。

    白璧此次对于洞府机缘,就像狄元封三人所猜测的,哪怕在芙蕖国境内,依旧兴致缺缺,只不过刚好是来见詹晴,才有这趟访山寻幽,也算是无形中当了这位北亭国小侯爷的护道人。詹晴亦是修道之人,而且师传相当不俗,不过他师父是一位性情乖张的野修元婴,詹晴早年能够成为此人弟子,其实历经劫难,当年也是给折腾得半死不活,硬生生熬过来的,期间艰辛,詹晴甘苦自知,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白璧正是知晓此事,才会与一位世俗小国的侯爷之子,长久联系。

    不然当年看一个粉雕玉琢小娃儿的那点喜欢,早就在修道生涯之中烟消云散。

    后来靠着詹晴和白璧合力牵线搭桥,那位元婴野修才在水龙宗那边当了个挂名供奉。

    双方各取所需。

    白璧算是为祖师堂立了一功,还得了一件法宝赏赐。

    不过此次再见到詹晴,白璧还是有些别样欢喜。

    不曾想当年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可爱稚童,已经如此俊俏了,在詹晴的死皮赖脸的纠缠后,她便答应对方,私底下有过一桩约定,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双双跻身金丹地仙,白璧便与他正式结为神仙道侣。如今詹晴还只是洞府境,但其实已算一等一的修道美玉。

    至于如今那些被詹晴金屋藏娇的凡俗女子,在白璧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十年一过,姿色衰减,三十年再过,白发苍苍。

    何况詹晴此人,道心坚定,对待所谓的人间佳丽,其实更多还是少年心性的玩闹,如那收藏大家收集字画珍玩,没什么两样。

    不过来年等到詹晴跻身龙门境,有望结为道侣,詹晴若是还敢不知轻重,处处留情,沾染红尘,就得小心道侣不成,反而变仇家了。

    所幸詹晴不是那种蠢人。

    白璧忍住不告诉他一个真相。

    那就是她当下其实已经跻身金丹,已经属于真正的山上得道之人。

    所以哪怕不依靠水龙宗弟子身份,没有任何元婴修士坐镇的云上城与彩雀府,都有理由去忌惮她几分。

    白璧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物,然后伸出手掌,那条青绿如玉雕而成的小鱼,便沿着手心爬到她手指之上,微微仰头,面朝詹晴。

    詹晴直觉敏锐,顿时悚然。

    白璧以手指轻轻弹击小鱼头颅,后者这才温驯趴下,白璧笑道:“这是我们水龙宗那座深潭独有的牛吼鱼,百年一遇,声如雷鸣,被小家伙面对面吼叫一声,威力不亚于承受地仙一击。是我刚刚得到的宗门赏赐,回头你我分别,再送给你。”

    詹晴神色不变,转头凝视着那位火光映照下的动人女子,轻声道:“很希望此生此世,牛吼鱼就这么一直留在白姐姐手中。”

    这位小侯爷的言下之意,当然是唯有相逢无别离。

    白璧脸色羞红,嗔怒道:“油腔滑调!修行不济,花言巧语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詹晴神色十分无辜。

    ————

    孙道人一行人,除了不苟言笑的黄师,其余三人都察觉到了其余两位的那份战战兢兢。

    陈平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免得孙老前辈尴尬嘛。

    他问了个人之常情的问题,“孙道长,这枚铃铛,可是听妖铃?”

    高瘦老道点头道:“捡漏而来,品相一般,洞府境妖物靠近,此铃都可发声。”

    陈平安惊叹道:“这可值不少神仙钱,没有一百颗神仙钱,肯定拿不下!”

    孙道人笑道:“差不多吧。”

    竹杖芒鞋的狄元封这会儿,还是有些心情不悦。

    因为那个北亭国小侯爷,长相皮囊,让他有些自惭形秽,而且这种让自己如履薄冰的访山探宝,对方竟然还有心情携带女眷,游山玩水来了吗?!关键是那位姿容极佳的年轻女子,分明还是位拥有谱牒的山上女修!道理浅显,几个山泽野修的女子,身边能够有两位强势武夫,心甘情愿担任扈从?

    至于黄师,依旧面无表情,老老实实背着大行囊,走在队伍最后。

    四人路过行亭后,愈发健步如飞。

    百余里蜿蜒险峻的羊肠小道,走惯了山路的乡野樵夫都不容易,可在四人脚下,如履平地。

    这便是修行的好。

    再崎岖难行的人间道路,修行中人,来往无忌。

    世间多风波险恶,修道之人,仿佛随意伸手便抹平。

    至于修道路上的种种忧患,大概算是已经站着说话,无需喊腰疼。

    此去百余里山路,再无遇到任何人。

    会一些粗略堪舆术的孙道人,很容易就辨认出山势,带着身后三人来到一处幽静崖壁处,石洞深邃幽暗,并无石碑也无刻字,崖壁两侧挂满薜荔,此物在世俗草木当中,相对能够稳固山水,高瘦老道人摘下一片苍翠欲滴的薜荔绿叶,在指尖轻轻碾碎,嗅了嗅,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随后老道人开始散步,时不时跺脚,最后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掂量了一下,然后转头笑问道:“道友,你既然能够画出撮壤符,想必对于世间土性,十分熟稔,可有独门见解?这对于我们进入府邸,可能会有帮助。”

    陈平安面有为难。

    狄元封便眯起眼。

    黄师也看向了这位露怯的黑袍老者。

    陈平安叹息一声,也走出数步,脚步各有轻重,似乎在以此辨认泥土,边走边说道:“那就只好献丑了,委实是在孙道长这边,我怕惹来笑话,可既然孙道长吩咐了,我就斗胆摆弄些小学问。”

    陈平安停步蹲下身,捻起一点泥土,轻轻一抛,然*在手心,攥拳摩挲一番,松手后,然后起身换了几处地方,动作如出一辙,最后说道:“果然是被洞府流溢出来的灵气,浸润了最少三百年之久的风水土,由于水气阴沉,远远重于寻常泥土,世间阳间住宅地基,或是好似阴间宅邸的坟茔,若是添加此土,是可以帮着藏风聚水的。”

    说完之后。

    三人就看到那位黑袍老人告罪一声,说是稍等片刻,然后火急火燎地摘下斜挎包裹,转过身,背对众人,窸窸窣窣取出一只小瓷罐,开始挖土填装入罐,只不过拣选了几处,都取土不多,到最后也没能装满瓷罐。

    这一幕看得高瘦道人都差点没忍住,也要一起发财。

    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雷神宅的仙师,孙道人这才没跟着挖土。

    陈平安重新挎好包裹,拍了拍手掌,笑得合不拢嘴,“赚点小钱,见笑见笑。”

    狄元封这会儿终于可以确定,这老家伙要是一位谱牒仙师,他都能把手中那根暗藏一把软剑的竹杖吃进肚子,连竹子带剑一起吃!

    然后三人就看到这家伙在犯愣。

    孙道人只好提醒道:“道友,进入这座府邸,是不是应该取出一张破障符?”

    虽说此处府门第一道禁制,只是常见的山水迷障,类似鬼打墙。已经被前边那拨先到却没好命先得的替死鬼破去,但是接下去的机关,才是要命的关隘。可小心起见,当然还是需要破障符开路,再说了,破障符又不花三人的钱。

    陈平安一脸没什么诚意的恍然大悟,捻出一张寻常黄纸材质、金粉作符砂的过桥符。

    只是陈平安很快转头看了眼来处道路,为难道:“那位小侯爷,可就在咱们后头不远。”

    狄元封笑道:“若是这都不敢争先,难道得了宝,事后遇上了小侯爷,咱们就要双手奉上?”

    陈平安这才双指轻轻一抖,砰然燃烧起来,照亮洞府道路。

    然后没有率先走向洞窟,而是捻住那张燃烧缓慢的破障符,递向狄元封,谄媚笑道:“还是秦公子带路吧?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住半点疼,若是不小心被凶险机关,伤到了筋骨,其实还还说,可万一坏了大事,便不美了。”

    狄元封望向一旁正在打量洞窟顶部石壁的黄师。

    后者倒是没有犹豫什么,接过那张山水破障符,率先走向洞窟深处。

    一行四人,蜿蜒前行数里路之长,依旧不见尽头。

    凉风飕飕,却无察觉到有半点阴煞之气。

    这让孙道人心中稍安。

    这处仙家洞府的旧主人,定然是一位宅心仁厚的谱牒仙师了,虽说禁制之后,又有可以夺人性命的机关,可事实上第一道鬼打墙迷障,本身就是善意的提醒,并且按照唯一一位逃出生天的野修所言,迷障不伤人,两次进入,皆是兜兜转转,时辰一到,就会迷迷糊糊走出洞窟,不然换成一般无主府邸,第一道禁制往往就是极为凶险的存在,还讲什么让人知难而退,山上修行之人,擅闯别家宅邸,哪个不是该死之人?

    由于四人行走极为缓慢小心,又走出足足半个时辰,这才来到一座寒意森森的洞室。

    孙道人好说歹说,才让那位黑袍老者又捻出了一张破障符,照亮道路,同时以防邪祟埋伏。

    在此期间,孙道人看在那张符箓的份上,更是珍稀自己性命的缘故,与那位姓陈的道友仔细说了些此行禁忌。

    这可都是先前那拨野修用两条道友性命换来的。

    孙道人当然不希望这个家伙一个冲动,就触发机关,连累他们三人一起陪葬。

    四周青石墙壁之上,皆有色泽如新的彩绘壁画,是四尊天王神像,身高三丈,气势凌人,天王怒目,俯瞰四位不速之客。

    四尊栩栩如生的神像,分别手持出鞘宝剑,怀抱琵琶,手缠蛇龙,撑宝伞。

    众人脚下是一座八卦阵,又雕刻有双龙抢珠的古朴图案,只是本该有宝珠存在的地方,微微凹陷,空无一物,应该是已经被前人取走。

    孙道人只是看了几眼神像,便有些头皮发麻。

    不过仍是硬着头皮,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只袖珍罗盘。

    罗盘虽小,但是极其复杂,里外有三十六层之多,若是凡夫俗子手握此盘,任由瞪大眼睛观看计数,估计都数不清层数。

    高瘦道人手持这块砸锅卖铁买来的山上罗盘,开始绕行八卦阵,在四尊天王神像脚下“散步”。

    狄元封轻声提醒道:“孙道长,最好快些,那位北亭国小侯爷一旦也跟着进入此地,咱们可就要被关门打狗了。按照那个幸运野修的说法,地面无碍,只要不触碰四尊神像,随便折腾都没关系。他没胆子胡说八道,不然没办法活着走出北亭国。”

    孙道人头皮渗出细密汗珠子,沉声道:“马虎不得,还是小心些。”

    黄师望向那位持剑神像的壁画剑尖处,然后视线偏移,望向那把琵琶丝弦。

    狄元封则蹲在地上,仔细端详那两条如今已经失去宝珠的石雕蛟龙。

    黄师突然停下视线,正是神像剑尖所指方向蔓延而下的某处,他走到一处那尊神像脚边,眯眼凝视,是一些哪怕是修道之人都极难发现的蝇头小楷,但是被抹去许多,断断续续,只留下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字内容,看痕迹,本该是两三百字的篇幅,被掐头去尾不说,尤其是最为重要的后文,竟然全被擦拭殆尽,极有可能是先前有人,故意留下这些无用文字,来恶心后来的入山之人。

    神像脚边的石壁之上,如今只余下那“……素性好游访仙,竹杖芒鞋,阅遍诸山,以此山最幽,只是此处禁忌颇多,不可不察,后世若有同辈中人有缘来此,应当……”

    以及最后仍是断句的“定睛天外处……雨中古龙潭……”,分明是一首文人雅士的狗屁诗篇了。

    黄师心中大恨。

    定然是先行一步的家伙,故意磨去了这份珍贵线索。

    不过黄师有意无意瞥了眼狄元封,刚好是那竹杖芒鞋。

    难不成这个家伙,才是与此地真正有缘之人?

    陈平安来到邋遢汉子身边蹲下,狄元封也随之而来。

    狄元封看过之后,也是一头雾水。

    陈平安也不例外。

    只不过相对而言,陈平安是最无所谓的一个。

    真要打开了洞府第二重禁制,就又得心弦紧绷,何苦来哉。

    不过陈平安很快就叹了口气,默默告诫自己,这种想法要不得。

    黄师突然说道:“使用遁地符,当真也会触发机关?”

    狄元封沉声道:“确认无误!先前野修便尝试过,于是又死了一个。除非是那传说中能够不动摇山根丝毫的开山符,才有些许机会,但是估计需要消耗许多张符箓才行,此符何等金贵,就算买得到,多半也要让我们得不偿失。”

    陈平安可不知道什么开山符,只是心境上换了一种想法,便开始真正用心观看那些文字,皱了皱眉头,摊开手掌,沿着那些文字和大片磨痕,轻轻摩挲而过。

    然后陈平安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书写文字与磨去文字的,是同一个人,而开门线索,就一直藏在这些文字当中?”

    黄师嗤之以鼻,毫无掩饰。

    回过头望去,那个高瘦老人依旧无头苍蝇乱打转。

    黄师觉得实在不行,自己就只能硬来了。

    至于其余三人会不会死在机关之下,就看他们的命了。

    倒是狄元封听过陈平安的言语后,觉得有些意思,开始凝视着仅存文字,用心思量起来。

    狄元封站起身,身体后仰,观看一尊佛像,然后缓缓转身,看遍其余三尊怒目状的神像。

    随后狄元封走到洞室中央,探出一只手,双膝微曲,手掌缓缓往下移动。

    最后狄元封蹲在一处,那只摊开手掌,手背贴在了一条蛟龙的爪下。

    狄元封对那高瘦道人说道:“算一算此地的确切卦象,孙老道长,这总能做得到吧!”

    孙道人一手持山盘,一手抹了把脸上汗水,然后缩手藏袖中,飞快掐诀,双眼死死盯住那只手掌所在位置,嘴上喃喃道:“死门所在,不合理啊。”

    狄元封始终保持那个手背贴地的姿势,脸色阴沉,提醒道:“你们道家何曾怕死?!孙道长这都不看不破?”

    孙道人片刻之后,惊喜道:“大吉之地!”

    狄元封这才手掌翻转,轻轻握拳,敲击地面,依旧毫无动静。

    狄元封皱了皱眉头。

    黄师走过去,趴在地上,然后以耳贴地,然后抬头说道:“有回音,好似水滴之声,却又不寻常,应该就是以此触发正确机关。”

    狄元封深呼吸一口气,再次一拳重重敲下。

    瞬间。

    异象横生。

    地面上那座八卦阵开始拧转起来,变化之快,让人目不转睛,再无阵型,陈平安和高手老道人都只能蹦跳不已,可每次落地,仍是位置偏移许多,狼狈不堪,不过总好过一个站不稳,就趴在地上打旋,地面上那些起伏不定,当下可不比刀锋好多少。

    狄元封和黄师则双脚站定,死死扎根,并无太多挪步,地面偶有阻拦,才脚尖轻轻一点,然后依旧落在原处,比起其余两位,已经算是很潇洒了。

    两条原本死物的青色蛟龙,更是如同失去禁锢之后,想要走江入海。

    至于洞室处的大门,已经有青石大门轰然坠落,便是黄师都来不及阻挡,更别说一掠而走了。

    狄元封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那处唯一不动、原本用作安置宝珠的凹陷处。

    狄元封对黄师高声说道:“取出酒壶!”

    黄师递过去一壶酒,狄元封打开泥封,倒入那凹陷处。

    地面变化微有凝滞。

    狄元封心中大定,转头喊道:“姓陈的,赶紧取出一张水符,不用玩那花俏的术法!化水即可!”

    陈平安捻起水符,一丢而出,在半空中便化成一道蕴含水性灵气的水柱,被那狄元封探臂伸手,掬水一团在手,轻轻放在了凹陷处。

    转瞬之间。

    洞室之内一阵绚烂光彩骤然而起,黄师是最后一个闭眼,那个黑袍老者是第一个闭眼,黄师这才对此人彻底放心。

    四人身形一晃。

    恍若隔世。

    孙道人一个踉跄跌到在地,头晕目眩,开始呕吐不已。

    至于那个可怜兮兮的陈道友,比他还要不如,早坐在地上干呕了。

    狄元封挺直腰杆,环顾四周,脸上的笑意忍不住荡漾开来,放声大笑道:“好一个山中别有洞天!”

    此处仙家洞府,灵气远胜北亭国这些世俗王朝,令人心旷神怡,

    视野之中,不远处有一座巍峨青山,与萦绕山脚的一条幽幽绿水,这方小天地当中,水气弥漫,却不会让人呼吸有半点凝滞,反而随便呼吸一口,便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至于那座高山之上,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依山而建,连绵不绝。最高处还有一座屋脊铺满绿色琉璃瓦的古老道观,青山四周,一群群仙鹤盘旋。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了。

    黄师也缓缓站直身体,不过相信狄元封这小子,已经猜出他不是什么底子稀疏的五境武夫了。

    但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关系?

    你狄元封一个有把破刀、会点术法的五境武夫,难不成还敢与我叫板?

    如果不是接下来可能还有诸多意外发生,现在我黄师想要杀死你们三个,就跟拧断三只鸡崽儿的脖子差不多。

    狄元封笑道:“孙道长,陈道友,黄老哥,我们这次并肩作战,可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由此可见,理该我们四人一起占据此地福缘!”

    孙道人抖了抖双袖后,抚须而笑,恢复了先前的那份仙风道骨。

    就是嘴巴里还有些自己都觉得腻歪的酒荤味,让老道人不太想开口说话。

    陈平安环顾四周,也有些唏嘘。

    如果换成自己一个人在那洞室,兴许多琢磨一些时分,也能发现端倪,只是狄元封手掌所放之地,位于那道八卦阵的死门,兴许就会让自己心里边打鼓了。但是这位孙道人却能够依靠罗盘,推算出那处确实是生死转换的大吉之地。这才让那位秦公子出拳毫不犹豫。

    至于需要水符一事,陈平安没有刻意掩饰,无需狄元封提醒,就已经捻符出袖。

    对方一定已经看在眼中,哪怕当时没有在意,这会儿也开始咀嚼出回味来。

    陈平安无非是提醒这位嘉佑国秦公子,我修为不济,可脑子还是灵光的,所以想要进了仙家洞府,即便黑吃黑,好歹晚一些再出手。

    洞室那边,两位年轻男女,与两位老人并肩站在神像之下,其中一位老者微笑着收起一张凭空出现的符箓,轻轻一震,化作灰烬。

    先前四人成功破阵的画面与言语,都已尽收眼底与耳中。

    陈平安如果在场,就可以一口气认出三人。

    云上城与自己购买符箓的老先生,以及那对巡视集市大街的年轻男女。

    正是老真人桓阳,与云上城城主沈震泽的两位嫡传弟子。

    那女子惊喜又震惊,好奇询问道:“桓真人先前要我们先退出洞室,却留下这张符箓,是算准了这拨野修可以为我们带路?”

    桓云哑然失笑,没有故作高人,摇头道:“他们临近洞府大门之前,沿途几张符箓就有了动静,老夫只是不愿与他们起了冲突,狭路相逢,退无可退,难道就要打打杀杀?何况北亭国小侯爷那拨人,虽说至今还未动身离开那座行亭,不过看架势,显然已经将此地视为囊中之物,我们这边动静稍大,那边就会赶来,到时候三方乱战,死人更多。你们城主师父让你们两个下山历练,又不是要你们送死。”

    桓云走到恢复如旧的地面龙爪处,感叹道:“所以说大道之上,偶尔退让一步,也就是登山数步了。”

    桓云突然笑道:“呦,不愧是两位七境武夫随行,一人一拳,就打烂了老夫那两张老值钱了的路边符箓。队伍当中,肯定有位高人,寻常武夫是察觉不到那点涟漪流转的,还是说那位小妮子,其实是位金丹地仙了?”

    那女子见老真人只是蹲在那边,并无动静,忧心忡忡道:“老真人为何不赶紧触发机关?”

    那位云上城的龙门境老供奉,缓缓道:“若是先行一步的那拨野修,守株待兔,试想一下,若是你们两个冒冒然跟上去,一拳便至,死还是不死?不死也伤,不还是死?”

    年轻男女相视一眼,都有些心悸后怕。

    这位老供奉犹豫了一下,问道:“桓真人,我能否打塌洞窟来路?”

    桓云微笑道:“若是不怕对方没了来路,事后我们也无归路,然后守着金山银山等死,那么自然出手无妨。”

    老供奉哑然。

    只得作罢。

    桓云眼角余光瞥见那双男女,心中叹息,双方性情高下立判。

    女子焦躁,男子沉稳。

    一直这么走下去,还能不能成为神仙道侣,可就难说了。

    那一处灵气盎然的仙家洞府之内,坐拥一座水府的陈平安,如鱼得水。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家水府之内的那些绿衣童子,接下来有的忙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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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