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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

    等到书生清醒过来,一阵头疼欲裂,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悬崖之畔,不远处就是一条如长蛇首尾挂两枝的铁索长桥,在山风中微微晃动。www.uu234.netwww.uu234.net

    自己身上那件名为百睛饕餮的法袍,已经没了,原先收在袖中的本家秘制符?,自然也一并落入他人口袋。

    而且还被一条金色缚妖索捆绑起来,低头一看,品秩还不低,竟然用了两根蛟龙长须,老蛟岁数,断然不低,铜绿湖银鲤的所谓蛟龙之须,与之相比,大概就是避暑娘娘那头月宫种,遇上了真正的广寒宫蟾蜍?兴许没那么夸张,但也相差不远。

    书生不禁哑然失笑。

    没有做任何挣扎。

    因为自己眉心处和后心处,一前一后,分别悬停着一把本命飞剑。

    还好,只要不是从自家祖师堂的那盏还魂荷花灯中醒来,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书生叹了口气,“好人兄,东西借了去,迟些时候记得还我啊。”

    不远处,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正盘腿坐在崖畔,练习剑炉立桩。

    那人默不作声。

    书生继续道:“好人兄,你这喜欢扒人衣服的习惯,不太好唉。避暑娘娘宝库中白骨君王所穿的龙袍,是不是如我所说,一碰就灰飞烟灭了?那位清德宗女修的法袍,我真没骗你,品相极其一般,与那只出清德宗自祖师堂的礼器酒碗一样,都只是灵器而已,卖不出好价钱,除非是碰到那些喜好收藏法袍的修士,才有些赚头。”

    陈平安始终没有回应。

    书生没有半点恼羞成怒,没了件见不得光的法袍而已,又不是光着身子,里边那三张金色材质的符?,有些心疼,一张隶属山岳符旁支,名为碧霄府符,可以变幻出一座雷城真王府邸,修士置身其中,能够抵御元婴的本命法宝数击,换成金丹,估计半炷香内休想破开府门。一张玉清光明符,被修士丢掷而出,?萦内ぃ?鹧?恚?段Ъ?螅??址皆彩?锾斓兀?徽攵源笮奘浚??庞美雌普蠼馕А?/p>

    最后一张,最为金贵,是为本家秘传中的秘传,云霄斩勘符,符胆当中蕴藉有四粒价值连城的神光,一出手,就是雷神电母、风伯雨师四位远古神灵的法相齐齐现身,合力一击。

    先前在剥落山广寒殿后院当中,书生袖中捻符,就是此物。

    只是当时对方也油滑,同样袖中有些隐蔽动作,书生拿捏不准对方的深浅,双方距离又近,符?威势过大,动辄就要削掉整座剥落山的半座山头,不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得还要泄露踪迹,这才压下了杀机。

    至于后来被此人一剑破去的符?,杀力一样不小,只是不如云霄斩勘符这般瞧着气势壮观,而且不属于本家秘传,是北俱芦洲一座符?宗门的看家本领,专门克制世间剑修,所以说其实直到那一刻,书生都还没有被群妖逼到使出看家本领的地步,只是瞧着狼狈而已。

    先前他真正的念头,还是故意折腾出群山可见的天大动静,因为书生断定那人一定会秘密潜返,悄悄隐匿某地,然后说不定就要看准形势,伺机刺杀自己。

    书生何尝没有示敌以弱,顺势斩杀对方的想法?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对方的那把剑,很是古怪,太过奇异。一张金色材质的地祖宫锁剑符,竟然没能成功锁住对方长剑,所以自己蓄势待发的遁地法,以及袖中第二张斩勘符,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不然符出人遁走,对方不死也重伤,大可以留给群妖收拾,还能活?

    还有那个家伙,更是拖泥带水,竟然临时发昏,强行夺取大半魂魄的主导权力,对此人卸下所有防御,结果如何?还不是被对方毫不犹豫就打了一记黑拳,害得自己沦落至此?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对方没有果断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这何尝不是对方心慈手软后攒下的一点福气。

    不然等到自己在家族清醒过来,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却要以损失一魂一魄作为巨大代价,大道根本受损,即便家族有秘法可以弥补,可最少拖延破境百年,到时候家族岂会轻饶了此人,别说什么万里追杀,任你是别洲宗字头的嫡传,照样会跨洲追杀,十年不成便百年。

    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一向是举洲公认的念恩极重,还恩极大,记仇极久,报仇极狠。

    剩下没派上用场的三张金色材质的祖师堂符?也好,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也罢,再值钱,能有修士的性命和大道值钱?

    所以书生很看得开。

    父亲一直叮嘱自己,修行路上,一定要多吃小亏。

    书生笑问道:“好人兄,你是怎么带着我逃离群妖重围的?费了老大劲吧?”

    剑气十八停运转完毕,陈平安收了剑炉立桩,说道:“没有大费周章,群妖与你厮杀太久,已经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还有援手,一个个畏缩不前,围杀堵截就有些摆摆样子,不过还是纠缠了一段时间,最终给我捡了个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这里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给对方剥了去,我阻拦不及,很是愧疚。”

    书生苦笑道:“那这根缚妖索和两把飞剑?”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道:“保护你啊,此地有两头大妖,就在铁索桥那一头虎视眈眈,一头蟒精,一头蜘蛛精,你应该也瞧见了,我怕自己潜心修行,误了你性命。”

    书生瞥了眼铁索桥那边,确实有两头可怜兮兮的精怪,可那叫“大妖”?连人形都未修成,见着了自己身上这根先天压胜的缚妖索后,没吓破胆,跑出几十里外已经算是好的了。

    陈平安笑道:“还不是怕你醒过来后,不听我半句解释,睁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杀杀,到时候岂不是误会更深?现在咱俩是不是算把话说开了?”

    书生点头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侠义心肠,更难能可贵的,还是这行事缜密,我是真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现在可以说说看自己姓什么了吧?生死之交,患难兄弟,若是还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书生笑容灿烂,无比真诚道:“我姓杨,名木茂,自幼出身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于资质不错,靠着祖辈世世代代在崇玄署当差的那层关系,有幸成了云霄宫羽衣宰相亲自赐了姓的内传弟子,此次出门游历,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钱已经所剩不多,就想着在鬼蜮谷内一边斩妖除魔,积攒阴德,一边挣点小钱,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与崇玄署交好的亲王寿诞上,凑出一件像样的贺礼。”

    既然此人认得碑头“龙门”二字,那么那三张符?,多半就被看破根脚了。

    所以书生就不把对方当傻子了,省得对方恼羞成怒,又给自己来上一拳。

    陈平安似笑非笑,“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个别洲的外乡人都听说过大名,如雷贯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认不认得那位天生道种的杨凝性?”

    书生白眼道:“作为云霄宫内门弟子,如何不认得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认得他,我还认得那位喜欢游历四方的大公子杨凝真,与他们关系都还不错,当然了,这两位是高高在上的杨氏嫡传子弟,我与他们兄弟二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书生见他将信将疑,似信非信,书生也没辙,对方总不能严刑拷问自己吧?可真要如此,一根法宝缚妖索,两把飞剑,可未必困得住自己。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早先遛着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误以为有机会痛打落水狗,一心为了杀我?”

    书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皱眉,眉心处刺痛不已,哀叹不已,下一刻,书生整个人便变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认识陈平安,自称的“一身纯阳正气”,练气士也好,纯粹武夫也好,气机可以隐藏,气势可以变化,唯独一个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种气象,却很难作伪。

    陈平安皱眉道:“你患有离魂症?双方在争夺魂魄?”

    这就像门墙之内,兄弟打架,争执不休。

    一般对于修士而言,这是大忌讳。

    一旦如此,练气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难上加难,能够跻身金丹地仙就已经是天大的侥幸,想要破元婴心魔,简直就是奢望。

    书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为了救我出来,你受伤不轻,损耗很大,你最后祭出的那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不但珍贵,与我家符?脉络,应该也有些渊源。所以那件法袍‘百睛饕餮’,以及袖中三张符?,就当是我的谢礼好了。至于我,自然不是叫什么杨木茂,但确实出身于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实姓名,就与不你说了,你只管猜测。”

    陈平安疑惑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后,‘你’其实还能清醒看着外边的大天地?”

    书生点头,只是并未言语解释什么。

    陈平安说道:“但是要杀我,是你的本心。”

    书生笑道:“何尝不是你的本心?”

    陈平安默然无言。

    书生说道:“你既然最终选择救我,而不是杀我,我觉得有必要再出来见你一次。我想象中的大道之争,堂堂正正,应当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认可此说,我们可以挑选一个时日,等到各自历练结束,将来在那砥砺山生死一战?对了,还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次,我总觉得有谁在鬼蜮谷远处窥探你,断断续续,并不长久,我只能依稀察觉到是在北方某处,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陈平安不置可否。

    书生笑道:“我接下来要潜心炼化那块龙门碑,必须心无旁骛,你与另外一个‘我’打交道,麻烦多担待些。怎么说呢,他就相当于我心中的恶,所有念头,虽然被我缩为芥子,看似极小,实则却又极大,并且极为纯粹,恶是真恶,无需掩饰,天性行事无忌,不过每次我分心,交由他现身掌控这副皮囊,都会与他约法三章,不可逾越规矩太多。对了,他行事之时,我可以旁观,一览无余,算是借此观道、砥砺本心吧。可我言语之时,他却只能沉睡。”

    陈平安内心一震,正要说话,书生已经闭眼。

    在此之间,陈平安发现书生眼皮低敛之际,似乎看了旁边一处。

    当他再次睁眼,又是那个熟悉的剥落山书生了,他一脸拉了屎在裤裆的别扭表情。

    两两沉默,片刻之后。

    陈平安开口说道:“杨凝性,你可以啊,北俱芦洲的人中龙凤十人之列,云霄宫小天君,这么威风的名号,何必藏藏掖掖?”

    书生一脸茫然。

    陈平安嗤笑不已。

    书生觉得那个“自己”应该不至于如此与人掏心掏肺,便继续摆**阵,很是无奈道:“这话要是给我家崇玄署的小天君听着了,会生气的,杨凝性此人最是古板,听不得半句玩笑话。杨凝真杨凝性这对兄弟,我还是更乐意与杨凝真相处,还有那位负责咱们崇玄署与朝廷打交道的女冠,真是位顶俊俏的可人儿,我这趟出门游历,涉险进入鬼蜮谷,就是想要闯出一番名堂来,好教她对我高看一眼。好人兄,你名字好,本事更高,回头到了大源王朝,一定要见一见她,她当年才是少女岁数,便筹办了一场道门盛典周天大醮,最是聪慧了。你见着了她,多半会倾心于她,结果她也不喜欢你,到时候咱哥俩一起借酒浇愁,难兄难弟,友谊愈发天长地久!”

    陈平安站起身,不理会此人的插科打诨,环顾四周,驭气收了那根缚妖索在手中,初一十五也掠回腰间养剑葫。

    先前那书生心神沉寂前的那一瞥,是书生装神弄鬼故意为之,故意让自己疑神疑鬼?还是这山头附近,真有玄机?有高人驾临,而自己不得见?如果真是如此,是那元婴巅峰蒲禳的阴神远游,藏匿于周围某地?还是境界更高的世外高人?是那《放心集》上没有记载的小玄都观,大圆月寺?还是鬼蜮谷北方的英灵?

    反正不太可能是姜尚真。

    若说姜尚真遥遥掌观山河,盯着自己这边的动静,很正常,悄悄来了这边却不现身,绝对不是姜尚真的作风。

    关于玉圭宗在书简湖的谋划,姜尚真先前在壁画城那边开诚布公,泄露了一些天机。

    陈平安信了七八分。

    所以暂时姜尚真可以算是友非敌,就算不是什么朋友,也不会算计谋害自己。

    说句难听的,姜尚真真要杀自己,不比自视为剑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轻松?

    如今他陈平安面对一位元婴,也就只有逃命的份。

    而姜尚真却是桐叶洲出了名喜欢杀元婴的上五境。

    陈平安心中叹息。

    默默告诉自己,别急。

    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饮都不碍事。

    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钱要一颗一颗挣。

    书生跟着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这是两把本命飞剑?剑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银的行当,寻常的剑胚子,靠门派送钱送物,养活一把,已经是极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靠这游历万里、打家劫舍的勾当?看来是与我一般,靠着谱牒仙师的出身,宗门栽培还不济事,就打着历练的幌子,一次次当野修添补家用?”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望向北方,说道:“先前为了救你离开,亏大发了,现在怎么说?”

    书生搓手笑呵呵道:“我那法袍和三张符?落在了敌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讨要回来的。”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们依旧各走各的路,你去讨要遗失之物,预祝木茂兄在这鬼蜮谷扬名立万,我呢,就老老实实捡我的漏。”

    书生哎呦一声,“这哪里成,我与群妖是结了死仇的,这一露头,还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个个失心疯杀红了眼,我到时候处境更惨,不行不行,没有好人兄为我压阵,我这心里不踏实。说来奇怪,有好人兄在身边,我就胆气十足,上天下地,龙潭虎穴,都不惧!”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没了傍身的法袍符?,我带着你,有什么意义?拖累吗?”

    书生抬起手掌,浮现一物,然后另外一袖赶紧翻摇,以灵气将其笼罩遮覆,竟是一把紫色小飞剑,笑道:“山人自有压箱底的法宝。此剑名为紫芝,仿自我们北俱芦洲一位大剑仙的飞剑,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气势却胜似飞剑,用来假装大剑仙吓唬人,那是一绝!是恨剑山的绝技,浩然天下独一份的绝活,名气之大,与三郎庙铸造的护身灵宝甲,不相上下!”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长剑,“我需要你吓唬人吗?拿出一点诚意好不好?”

    书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气势惊人的紫芝,又翻转手掌,多出一件螭龙钮铜印的小物件,神色悲壮道:“这是最后最后的压箱底物件了,将其砸碎,便有一条战力惊人的螭龙降临,翻山倒海,不在话下。就是只能消耗一次,这还是我与那位崇玄署管钱师妹赊欠而来的云霄宫宝库重器。”

    陈平安看着这位木茂兄。

    书生微笑对视。

    陈平安有些怀疑,若是真正搏命厮杀,自己有几分胜算?

    在避暑娘娘的广寒殿那边,觉得有七八分,现在看来,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简单,那把紫芝,的确是仿品,不是什么山巅剑仙的本命物,用来吓唬元婴修士最合适不过。

    可用来杀金丹修士,更是合适不过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浅的螭龙钮印章,若是交由真正的书生来用,厮杀起来,对方攻防兼具,若是对方再拥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盖身体的宝甲?毕竟那件所谓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眼前这位书生用以遮掩耳目的伪装而已。一位极有可能是天生道种的崇玄署真传,下山历练,岂会没有祖传法袍宝甲护身?

    书生眼神幽怨,满脸委屈说道:“好人兄为何不说话了,莫不是见财起意?我反正打不过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灵宝甲,用来保命了。”

    “说好的铜印是你最后一件压箱底宝贝?”

    陈平安说道:“有钱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书生叹息一声,“我那师妹说过,出门历练,既然本事平平,言语就更不能与人处处交心。”

    陈平安说道:“走吧。”

    书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圣的山头,还是那地涌山找回场子?”

    陈平安说道:“沿着那条黑河,找一找老龙窟。”

    书生疑惑道:“为何?”

    陈平安开始沿着山脊往下走,缓缓道:“地涌山的那座护山大阵,已经给你扯了个稀烂,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那头搬山猿的山头,说不定地涌山那位辟尘元君,要么已经将家底死死藏好,要么干脆就随身携带,搬去了盟友那边。去地涌山喝西北风吗?还是去搬山猿那边硬碰硬?再给它们围殴一顿?”

    书生以拳击掌,赞叹道:“对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计,那两鼋在地涌山大战当中,都没有露头,用好人兄你的话说,就是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所以即便咱们去找它们的麻烦,搬山猿那边的群妖,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会救援。”

    陈平安冷笑道:“我现在担心的,是给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她背后的靠山会不会赶来。说说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书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婴阴灵,在北边诸城当中,名气颇大,都敢不听京观城城主的号令,生前是位神策国的大将军,功勋卓著,活着的时候,一辈子从来没被人称赞过什么用兵如神,但是此人死后,被后世兵家誉为运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评价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离间计,要他强行率军出击,害他一家青壮老幼三十余口,一并战死沙场,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是一个相当关键的转折点,不然骸骨滩战事的最终结果,还真不好说。”

    书生停顿片刻,有些惆怅,“至于避暑娘娘是怎么攀附上的这位英灵,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知道喽。”

    两人一起行走于山脊小径,陈平安见他转头,往悬崖那侧张望,出声说道:“别打那两头妖物的主意。”

    书生奇怪道:“与你熟悉?”

    陈平安摇头道:“不熟。”

    书生愈发纳闷,“那你庇护它们作甚?留着祸害……也对,如今微末道行,几百年是注定出不了鬼蜮谷的,祸害不了人。”

    陈平安缓缓道:“有灵众生,修行不易。”

    书生打量了一眼陈平安,“还真受伤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头金丹阴灵想要故伎重演,对我施展那跗骨阴影,一剑劈碎后,给那搬山猿抓住机会,砸了一锤,随后法宝齐至,只好用掉了一张价值万金的符?,我直现在还心肝疼。”

    陈平安心情郁郁,不止是心疼,而是不但用掉了仅剩的一张金色材质缩地符,还让自己的保命手段浮出水面,以后再想连用两张金色缩地符,以剑仙劈开鬼蜮谷和骸骨滩的小天地禁制,可能会有变故。

    书生发现这人在说到搬山猿的时候,语气有些细微变化,给他敏锐察觉,笑问道:“怎么,跟搬山猿有仇?”

    陈平安神色自若道:“给它狠狠砸了一记流星锤,还不算有仇?”

    书生双手负后,大摇大摆,笑眯眯道:“岂不是又要害得好人兄晕血?”

    陈平安点头道:“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我反正是很介意你觉得欠我人情的,不如将那把唬人的飞剑,或是铜印送我,作为补偿?”

    书生大袖乱挥,鬼叫连天道:“好人兄,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别惦念我那点家底了?你再这样,我心里发慌。”

    陈平安眺望北方一眼,说道:“到了黑河,还是老规矩,三七分?”

    书生大为意外,赧颜道:“这多不好意思。”

    陈平安呵呵一笑。

    书生瞬间领会方才的言下之意,随即嬉皮笑脸道:“还是五五分吧,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实在不行,四六分账,好人兄六,我四就成。”

    两人往北而行,拣选山野小路,跋山涉水,陈平安一路飞掠,兔起鹘落,书生御风而游,不快不慢,只是与陈平安并肩而去。

    当陈平安站在一处高树上,举目远眺。

    书生随口问道:“我在广寒殿杀那避暑娘娘,你为何不拦上一拦,这头月宫种,能够修成金丹,岂不是更加不易?”

    陈平安置若罔闻。

    随后陈平安带头,两人途径铜绿湖,再小心翼翼绕过铜官山,如精锐斥候衔枚而走,路线隐蔽,悄无声息。

    书生有些惊讶,行家里手啊。

    是走惯了山水的?

    可为何又不像那山泽野修?

    来到黑河畔,陈平安已经摘了斗笠和剑仙以及养剑葫,覆上一张老者面皮,还让书生换一身装束,然后丢给他一张朱敛打造的少年面皮。

    书生半点不犹豫,没有任何排斥,反而觉得极有意思。

    黑河蜿蜒长达两百余里,算不得什么大江大河,只不过在多山少水的鬼蜮谷,已算不错。

    出身大圆月寺的那两鼋占据此河,作威作福已久。

    黑河水势汹涌。

    在上游还建造有一座娘娘庙,自然就是那位覆海元君的水神祠,只不过祠庙是理所当然的淫祠不说,小鼋更没能塑造金身,就只是雕塑了一座神像当样子,不过估计它就算真是塑成金身的水神,也不敢堂而皇之将金身神像放在祠庙当中,过路的元婴阴灵随手一击,也就万事皆休,金身一碎,比修士大道根本受损,还要凄惨。事实上,金身出现第一条天然裂缝之际,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的心寒之时,那意味着所谓的不朽,开始出现腐朽征兆了,已经全然不是几斤几十斤人间香火精华可以弥补。而佛门里的那些金身罗汉,一旦遭此劫难,会将此事命名为“坏法”,更是畏惧如虎。

    就像道家神仙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修成了无垢琉璃身,结果到头来,无垢便有垢,如何擦拭心境都没办法抹去,怎能不怕?

    书生对此,感触尤为深刻。

    崇玄署历史上那几位,都是因此而兵解,不得真正的大超脱。

    夜幕中,两人走入那座祠庙。

    竟是空无一人,毫无阻拦。

    书生双手负后,环顾四周,笑道:“好嘛,彻底当起缩头乌龟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问道:“你就没点辟水开波的术法神通?”

    书生点头道:“有倒是有,当年在路上捡了颗破碎大半的避水珠,只是远远不如我那师妹饲养的辟水兽蚣蝮,如果有了这蚣蝮,便是大江大河里边隐藏极深的龙宫,都能轻松寻见。一头屁大的玩意儿,那对犄角更是一指长度,可随便那么一晃头颅,就可以掀起百丈巨浪,真是令人羡慕。”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去把师妹喊来?”

    书生哈哈大笑,抖了抖袖子,手掌托起一颗雪花晶莹的珠子,将那珠子往嘴里一拍,然后化作一阵滚滚黑烟,往河水中掠去,没有半点水花溅起。

    陈平安继续逛这座祠庙,与世俗王朝享受香火的水神庙,差不多的样式规制,并无半点僭越。

    到了庙中那座主殿,跨过门槛,仰头望去,发现神台上的那位覆海元君塑像,不高,严格遵循一位中等河神该有的礼制。

    神像女子相貌魁梧,手持大斧,确实不算好看。

    陈平安走出主殿,逛了后殿,并无异样,便返回祠庙大门口,坐在台阶上,耐心等待那书生的返回。

    心中所想,却是关于大源王朝那座崇玄署云霄宫的书上记载。

    与三郎庙一样,都是在北俱芦洲久负盛名的仙家府邸,只不过云霄宫还占着一个崇玄署的名头,所以涉世更深。

    北俱芦洲佛门昌盛,大源王朝又是一洲中部一家独大的存在,佛道之争,必然激烈。

    但是大源王朝既然能够崇道抑佛到了设置崇玄署、由道门管辖一国佛寺的地步,除了大源卢氏皇帝的一心向道之外,云霄宫的雄厚底蕴更是关键所在。

    在龙泉郡,魏檗经常会在牛角山仙家渡口迎来送往,又知道陈平安要游历俱芦洲,所以准备了不少俱芦洲仙家势力的相关书籍、档案,云霄宫是几大重点关注势力之一,因为陈平安还提及过那条必然要走一趟的入海大渎,而大源王朝恰好是大渎途径之地,不但如此,大源王朝对于这条大渎重视异常,以至于在大渎沿途各国境内,不止是自己的藩属国,而是所有国家境内,都专门设置了监渎官、水潦官,官职颇高,分别相当于六部侍郎和从三品武将,历史上不是没有与大源王朝关系疏远的国家,朝野上下,竭力反对,将自家国土之上竟然有别国官员,视为莫大国耻,大源王朝曾经三次出兵征伐,不惜被一洲南北骂为穷兵黩武,还与儒家书院交恶,都源于此。

    崇玄署云霄宫的建立过程,简直就是一部大源王朝其它道统和那佛门势力的衰落史。

    拆庆新宫天官殿为崇玄署天元殿,取嘉灵观巨木大料以造云霄宫老君堂,破云海寺宝华殿材料以造崇玄署牌坊楼,又拆甘露寺取料以为云霄宫家祠,林林总总,大源王朝开国前期,历朝历代皆有这类事情,如此豪制,此后的各位大源卢氏皇帝仍嫌崇玄署鄙陋,历史上下令数位宗室亲王亲自主持,大兴土木,为崇玄署和云霄宫次次扩充规模,京城之内,任何有碍崇玄署风水的建筑,一律拆除,在废墟遗址上分置云霄宫旁支道观,以镇气运,道观名称,皆是大源王朝历史上所用之年号,全部交由云霄宫道人住持事务,大小道观内的任何纠纷,朝廷官府都不可插手。

    这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俨然一洲道脉之首。

    可事实上,那位已经南下滞留宝瓶洲多年的天君谢实,才是一洲道统的真正执牛耳者。

    陈平安有些好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相看两厌,只是势力旗鼓相当,于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各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后快?

    陈平安抬头望去,河水翻滚依旧,水声极大。

    那书生还是没有返回。

    但是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掠向河畔。

    水势变得近乎凶险,不断有河水漫过河岸。

    好重的血腥气。

    片刻之后,黑河远处,书生跃出河面,一手拽住一位魁梧女子的脖颈,拖拽前行,那女子披头散发,身上披挂铁甲破碎不堪。

    书生踏波而行,如履平地,见着了陈平安后,抬手挥动,“好人兄,久等了。”

    书生离得祠庙近了,将手中奄奄一息的女子随手丢在岸边,一阵翻滚,那女子仰面到底,满脸血污。

    书生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一顿好找,方才水底一战,险象环生,亏得我默念了几句好人兄保佑,这才化险为夷,不然差点就要给这娘们掳去当了压寨夫婿。”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闭眼装死的覆海元君。

    书生一袖挥去,打得那头小鼋直接陷入大坑当中。

    书生啧啧道:“这位水神娘娘,真是好兴致,水底洞府之前,专门开辟了一座美其名曰妾意台的地方,上边摆放了一副副白骨,都曾是有幸成为她夫君的可怜虫,每具白骨身边,还点燃一盏魂灯,好一处灯火辉煌的盛景,好一个郎情妾意绵延千百年。若非我在洞府外边,威胁要将这座高台打烂,这位水神娘娘还真未必肯出来见我,事实上,便是我闯入其中,她要真铁了心躲藏,还真未必找得到她。”

    陈平安问道:“那些本命魂灯,给你打灭了没有?”

    书生点头笑道:“自然,这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德。比起杀了那位避暑娘娘,胜过多矣。好人兄,你真是我的福星。”

    陈平安蹲在那座大坑旁边,里边的女子已经坐起,抬头尖叫道:“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有情众生受苦受难!这是那些男子命里该有的劫数!”

    书生闻言大笑,朝她伸出大拇指,“天花乱坠,说得我都差点信了。”

    陈平安看着那位女子,问道:“那你自己的劫数,算到了吗?”

    那女子厉色道:“我们父女,与大圆月寺有旧,你们敢杀我?!”

    陈平安沉默不语。

    书生以心声告之,“不急动手,咱们拿她钓大的。这位水神娘娘还算好找,那老龙窟,传说千曲百弯,太难找到老鼋的踪迹了。”

    陈平安轻轻点头,聚音成线,问道:“她的老巢,没有搜刮一通?”

    书生依旧是以心神涟漪与陈平安言语,遗憾道:“这家伙也心狠,见机不妙,给我擒拿之前,直接运转神通关闭了洞府大门,破也破得开,就是太消耗光阴,没个把时辰,很难打开。历来水底的大小龙宫,修士最怕这个,难找又难开,实在是与山根水运牵连太深,很容易取宝不成,一个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水运一炸,江河翻滚,反而闯祸。若是人多的地方,那就是动辄淹死几千几万人的惨事了。这里自然无此忧虑,等会儿钓出那头老鼋,咱哥俩再去水底探宝,有好人兄你那把神兵利器,只会更快开门。”

    陈平安始终凝视着那位黑河精怪,笑道:“我在水底可支撑不了多久,不像你,有辟水法宝在身,我的灵气消耗太快,一旦全力出剑劈砍洞门,你再给偷偷我来一下,飞剑紫芝刺几下,铜印砸两下,再变出几张云霄宫杀伐符?来,我岂不是要葬身鱼腹。木茂兄,你说对不对?”

    书生一脸正气道:“好人兄莫要以好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平安说道:“稍后你只管自己去水底那座府邸取宝,既然我没有出半分力,那就三七分,你七我三。”

    书生嘀咕道:“这也能分去三成?”

    陈平安微笑道:“我在河面帮你望风,你没有后顾之忧,只管安心搜寻宝物。不过事先说好,你有咫尺物在身,我无法知道你到底找到多少宝物和钱财,事后分账,全凭你的良心了。”

    书生问道:“那八二分账,如何?”

    陈平安答应下来,“可以。”

    见陈平安如此干脆利落,书生反而狐疑起来,试探性问道:“莫不是你将洞府家底,与那广寒殿地库做了个大致比较,到时候觉得分到手少了,你就要恶从胆边生,与我撕破脸皮了?”

    陈平安会心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书生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那女子见这两个男人似乎在以心声默默交流,瞅着不像是要立即杀她,便愈发骄横,怒道:“还不赶紧放了我,饶你们不死!不然等我爹来了,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那被毁去的妾意台,重建之日,就要先拿你们两个挨千刀的,来点水灯!”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乐不可支的书生,开口道:“你骗了这种货色主动出门,没什么值得自满的吧?”

    书生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自满,就是觉得好玩而已。换成真正的山水神?,品秩再低,只要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怎么都不会这么说笑话的。这鬼蜮谷不成气候,死活打不出去,给就那么点人手的披麻宗硬生生压在这螺蛳壳里边,终年不见天日,看来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望向河面某处。

    书生笑道:“客人来了。”

    一位老儒生模样的水族精怪从河面探头探脑,犹豫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凑近。

    仍是不敢上岸靠近两人,就站在河水中,颤声道:“黑河大王要我捎话给两位仙师,只要放过了覆海元君,覆海元君的洞府珍藏,任由两位仙师取走,就当是结了一桩善缘。”

    坑底女子低下头去。

    书生调侃道:“你这老爹,真是不忧心你的死活啊,就派了个虾兵蟹将过来应付咱们?”

    那女子只是低头不言,先前气焰全无。

    那精怪战战兢兢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两位仙师答不答应,都应该让我去老龙窟回话的。”

    书生给逗乐了,转头望向陈平安,“怎么讲?”

    陈平安笑道:“那你回吧。就说我们答应了这个条件。”

    书生补充道:“这位覆海元君,得先留下。”

    那精怪哀嚎道:“黑河大王要我务必将元君娘娘带回去啊。”

    陈平安说道:“办事不利,只是有可能死在黑河大王手上,可总好过必然死在这里好吧?”

    精怪缩了缩脖子,立即转身遁水而逃。

    书生说道:“我这就去强攻水底洞府大门?”

    陈平安指了指坑底女子,点头道:“我守住洞府附近的那段河面,你将她带在身边便是,说不定半路被你说通了,她还能自己打开大门,省去许多麻烦。”

    双方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书生再次将那魁梧女子攥住脖颈,拖拽在手中,陈平安跟随书生一起往上游赶去。

    最后书生入水不见。

    陈平安站在河边。

    一刻钟后。

    陈平安心中冷笑,这头老鼋,还真是果决狠辣,竟然完全不顾女儿性命了?

    只见整条黑河,原本浑浊不堪的河水,变成墨色,然后从远处上游开始,河水迅猛冰冻起来。

    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已经入水探宝的书生斩杀于河中。

    不但如此,远处天幕,有一道浑身闪电交织的壮硕壮汉,气势汹汹杀来。

    是积霄山的敕雷神将。

    不过除了这位,似乎并无其余妖物参与围剿,搬山大圣在内,要么藏匿更远,要么按兵不动。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是这位积霄山妖物,得知有人挖走了那几条金色雷鞭,无处宣泄怒火,才得了老鼋的通风报信后,抛下其余盟友,愿意独自前来厮杀?

    老鼋驾驭本命神通,将一条黑河冰封百里,这等异样,陈平安有心无力。

    不过那头积霄山妖物,还是要拦一拦的。

    那位自封敕雷神将看来是动了真火,在地涌山那边身躯四周不过是两块令牌环绕,如今又多出三块,写有雷法敕令,多半是金色雷鞭炼化而成。

    他悬空而停,嘶吼道:“小贼,是不是你窃走了我那雷池?!”

    陈平安愣了一愣,笑道:“我如果有那通天本事,在地涌山你们还能活?”

    他已经近乎失去理智,只是咆哮不已,浑身电光绽放,“你这该死的蟊贼,敢坏我根本,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抽出魂魄,雷罚百年千年!”

    他往黑河之畔一冲而来,同时在空中现出半截精怪真身,一颗金雕头颅,丈余的人身。

    三枚令牌,随之散开。

    他一拳向陈平安砸去。

    陈平安没有拔剑,一拳相对。

    妖族不愧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陈平安在地上倒滑出去数丈,那金雕妖物大步向前,三块令牌相互间有金色闪电相互牵引,不断有胳膊粗细的闪电朝陈平安激射而至,轨迹十分紊乱,不分敌我,只是闪电砸在那头妖物身上后,非但没有阻滞它的身形,反而瞬间蔓延全身,最终凝聚在手臂之上,它的第一拳,拳头布满金光,整条胳膊如同盘踞十数条金色小蛇。

    陈平安有意近身厮杀,不但未用剑仙,连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都没有动用。

    双方拳拳到肉。

    那妖物杀得兴起,狞笑不已,每次出拳,裹挟雷电声势,浑身金光大盛。

    先前在那地涌山,此人狼狈逃亡之时,给那头搬山猿不过是一锤就打得呕血不已,脸色惨白,身形踉跄不已,这点孱弱体魄,也敢与爷爷我对拼肉身坚韧?

    那头小貂说得没错,这家伙是个剑修,但是背负长剑,兴许是品相太高,无法完全驾驭,每次动用,都会消耗大量灵气,而且短时间内肯定无法补给圆满。

    难怪先后只敢找那广寒殿和这小鼋的麻烦!

    不过若是换成那个术法多变的书生,它都不敢如此托大,与人近身搏命。

    壮汉双拳齐出,嘶吼道:“还我雷池!”

    陈平安以双掌抵住那两拳,这一次他身形纹丝不动。

    雷电闪耀和罡风吹拂中,那金雕头颅的妖物看到了一张换了面容的脸庞,以及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神。

    他蓦然心中一紧,竟是急急退后。

    陈平安一脚重重踏地,瞬间来到那头妖物身前,一拳轻轻飘飘递出。

    那妖物迅速掂量一番,倾力一拳轰出,显然是要与这个家伙以伤换伤!

    对方一拳果然不痛不痒,大概相当于鬼蜮谷外五境武夫的劲道,可是自己这一拳,却结结实实砸在了对方面门之上。

    但是对方怎的脑袋动也不动?

    不对劲!

    第二拳已至。

    太快。

    妖物一咬牙,继续与其换拳。

    数拳之后,这位敕雷神将惊骇发现,自己已经想要与他换伤,都已是奢望。

    而无论是先前几拳,还是三道本命令牌的雷电轰砸之下,此人只是浑然不觉,莫不是个半点不怕疼的疯子?

    十数拳后。

    妖物头颅被一拳打烂。

    丈余高的无头身躯向后倒去。

    不知是否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三道令牌绽放出璀璨金光,使得陈平安周围方圆十丈之内,尽是雷电,如同一座积霄山那座小雷池的显化。

    陈平安被无数条雷电绳索拘押其中,一时间不得脱身,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出现了一条条裂缝。

    但是陈平安的视线,却在那具尸体上。

    果不其然,头颅粉碎的尸体紧贴地面,迅速后掠出去,然后起身站在一块令牌附近,脖颈扭转几下后,又生出一颗金雕头颅来。

    他一手掐诀,一手猛然握住那块令牌,沉声道:“好家伙,原来在那地涌山,你一直在假装废物!不愧是山上最该死的剑修,体魄不输武夫。”

    积霄山附近云海滚滚,然后瞬间沉寂。

    下一刻,这座雷池上空,一道粗如井口的雷电朝陈平安直劈而下。

    陈平安一拳递出。

    雷电碎去,但是那些崩裂开来的一条条雷电,四处流窜入雷池当中,使得雷浆电精浓郁几分。

    那妖物来到第二块令牌处,再次握住,冷笑道:“一个剑修,别的不学,学什么拳法,继续出拳,只管出拳。我倒要看看,你这副皮囊,能够在我雷池中支撑多久!”

    又一道粗壮雷电从头顶坠落。

    被困在原地的陈平安依旧是一拳向高处递出。

    被打碎的雷电依然是疯狂涌入雷池当中。

    妖物几乎同时来到第三块令牌处。

    驾驭第三道积霄山云海天雷凭空坠地后。

    他手中还多出了一根雷电长矛。

    在那人一手出拳抵御天雷轰顶之时,他已经将手中雷矛一掷而出。

    这头妖物心弦一震。

    只见那人向前伸出一掌,竟是就那么挡住了雷矛的矛尖。

    长矛不断向前冲去,金光四射,寸寸碎裂,而那人手掌只是悬在原处。

    陈平安最后握拳,将仅剩最后一小截雷矛攥在手心,随手丢入雷池当中,微笑道:“再来。”

    金雕妖物突然喊道:“老鼋!先别管水底那小子,快来助我杀敌!先杀一个是一个!”

    黑河源头那边,河水冰封,有一位黑袍老者悬停在河面之上,学那僧人一手竖掌在身前,一手双指弯曲,轻轻敲击,竟然响起一阵阵寺庙木鱼声,气机涟漪缓缓荡漾开来,一圈圈扩散出去。

    每一次敲击,随着那些涟漪,便会有一串串墨色的佛经文字,纷纷飘入黑河冰面当中。

    在积霄山妖物出声之时,刚好是黑袍老者念完一部佛经之时。

    他稍作犹豫,应该是觉得那敕雷神将所说不差,双肩一晃,变化出真身,果真是一头大如山丘的老鼋。

    老鼋朝陈平安这边狂奔而来,四足每次踩地,都是地动山摇的动静。

    陈平安冷笑道:“木茂兄,再这么隔岸观火,可就坏了兄弟义气了。”

    一阵爽朗笑声震天响。

    书生从河面破冰而出,掠向高空,抖露了身上无数冰块,碎屑如雪飘落。

    书生朝那现出真身的老鼋抛出那螭龙钮铜印,小小法印,风驰电掣,一闪而逝之后,啪一声,清脆无比,铜印贴在老鼋规模如山坪的巨大黑壳之中,两者相比,大小有天地之别。

    但不知为何,老鼋哀嚎一声,龟背如突然负有一座雄山大岳。

    竟是不堪重负,瞬间四脚趴开,腹部紧贴河面,冰面轰然碎裂。

    书生拍了拍手掌,“先立一功。好人兄,该你了。”

    陈平安背后剑仙,铿锵出鞘,哪里管什么雷电交织,如仙人握剑一斩而去,直接将那头金雕妖物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一颗凝聚有所有魂魄的拳头大小金丹,从半片血肉中一掠而出,飞快遁走。

    三块雷法令牌也随之瞬间消逝,化作三粒金光,与那颗金丹融汇。

    飞剑初一迅猛追上,将其一刺。

    叮咚作响。

    金丹之内的魂魄哀嚎,顿时响彻黑河冰面。

    只是金丹并未就此碎裂,逃遁速度微微凝滞,飞剑初一与金丹撞击之后,被一弹向后,很快旋转一圈,剑尖再次直指那颗妖物的金丹,一闪而逝,飞剑在空中带出一条雪白刺眼的长线。

    金丹不得已改变轨迹,偏移几分,躲过了那条白线。

    两次撞击之后,刚刚与那剑芒雪白的飞剑拉开一段距离,

    终于硬生生拼出了一线生机,看到那一丝劫后余生的曙光。

    一抹幽绿剑光从高空笔直落下。

    将那颗金丹从中一穿而过。

    书生拍掌而笑,“两剑配合,天衣无缝,真是妙绝。”

    那颗金丹即将崩碎,而书生在说话之前,就已经丢出一页绢帛材质的纸张,将那金丹裹挟其中,再一探手,就将书页连同金丹一起抓在手中。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剑仙归鞘,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不情不愿。

    初一和十五也陆续掠回陈平安手中的养剑葫内。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脚尖一点,去往那头趴地不动的老鼋附近。

    书生也落在河畔。

    陈平安停下身形。

    书生突然哀叹一声,“好嘛,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打了老的,来了更老的。好人兄,怎么办?这下子是真的棘手了。”

    一位枯瘦老僧凭空出现在老鼋身边。

    相较于山丘一般的老鼋,老僧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落在陈平安眼中,老僧气象之巍峨,老鼋才是小如芥子的那个。

    老僧双手合十,佛唱一声后,问道:“两位施主,能够让老僧将此鼋带回大圆月寺内?”

    书生笑道:“我无所谓,得听我这位兄弟的,他点头了才作数。”

    老鼋开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错了,以后一定在寺内安心修行佛法,千年万年,都不敢擅自离开了。”

    老僧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一样只是与老僧对视,问道:“知不知错,我不在乎。我只想确定这老鼋,能否弥补这些年的罪孽。”

    老鼋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言语。

    老僧始终双手合十,点头道:“贫僧可以代为保证,以后老鼋之修行,补救之后,会行善事,结善果。只比现在杀它了事,更有益于这方天地。”

    陈平安不再言语。

    老僧面露笑意,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对岸,佛唱一声,默念了一句回头是岸。

    当这位身材矮小却袈裟宽大老僧转身之时,老鼋与他已经不见了踪迹。

    书生则随手驭回那方没了“立足之地”的下坠铜印。

    陈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书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胆子大,知不知道这位高僧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放心集》上并无记载,我也是路过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圆月寺。”

    书生双手揉了揉脸颊,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录没有写错,这位老僧,是咱们北俱芦洲的金身罗汉第二、不动如山第一,老和尚站着不躲不闪,任你是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剑先折的下场。换成是我,绝不敢这么跟老和尚讨价还价的,他一出现,我就已经做好乖乖交出老鼋的打算了。不过好人兄你的赌运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俩与那大圆月寺,总算没有就此结仇。”

    陈平安缓缓道:“能证此果,当有此心。”

    书生头疼不已,哎呦喂一声,“好人兄莫说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听不得这些。”

    陈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没了老鼋术法支撑、有融化迹象的冰面上,盘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块,随意涂抹在脸上。

    仍是七窍血流不止。

    陈平安怔怔出神,脸上有些笑意。

    书生蹲在不远处,瞪大眼睛,轻声问道:“好人兄,这般魂魄激荡、筋骨震颤的处境了,都不觉得半点疼?”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远方,“我说是挠痒痒,你信吗?”

    书生使劲点头,“信!”

    内心则腹诽不已,道爷我信你个鬼。

    书生开始默默计数,想要看一看,那家伙脸上的鲜血到底什么时候停止流淌。

    陈平安转头问道:“那覆海元君?”

    书生笑道:“给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绳上,随叫随到。”

    陈平安眼神古怪。

    书生笑眯眯道:“只许好人兄有缚妖索,不许我杨木茂有捆妖绳啊?”

    书生伸出一只手,手中浮现出一根雪白绳索,轻轻一抖,极远处的冰封河面之下,魁梧女子被甩了出来,然后仿佛被人拽着头发一路狂奔,几个眨眼功夫,就给书生拽到脚边。

    陈平安眼皮子微颤。

    这家伙身上到底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宝?

    书生问道:“怎么处置她?好人兄你发话,我唯马首是瞻!”

    陈平安说道:“只要她愿意自己打开洞府,就可以活。”

    书生点点头,对那小鼋笑道:“听到没?”

    但是那女子却做出一个古怪举动,看了一眼陈平安后,转头望向书生,“我要你发个毒誓,才去开门。”

    书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敛了笑意,咳嗽几声,一本正经道:“好好好,我杨木茂对天发誓……”

    女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陈平安眯起眼。

    书生神色微变,突然一笑,“算了,饶过她吧,留着她这条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举荐成功,就是一桩功劳,比起杀她积攒阴德,更划算一些。”

    陈平安伸出手。

    书生愁眉苦脸,从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将碎裂金丹的书页,“这张书页老值钱了,真不能送给好人兄,可是书页一旦打开,这位敕雷神将的金丹就会轰然崩开,威力之大,兴许就是相当那元婴一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咱哥俩离着这么近,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说道:“洞府收益,从三七变成五五分,一成是我帮你挡灾,一成是这颗破碎金丹。”

    书生犹豫一番。

    陈平安说道:“四六分。我六你四,这颗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书生收起书页和金丹,斩钉截铁道:“五五分账!”

    陈平安说道:“我受伤太重,走不动路,你去取宝吧。”

    书生哦了一声,微笑道:“咦?好人兄怎么不晕血了?”

    陈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晕。”

    书生恍然大悟。

    然后书生要那女子跪地,站在她身前,书生一手负后,双指并拢,在她额头处画符,一笔一划,割裂头皮,深可见骨。

    女子到底知道一些轻重,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书生收起手后,一脚踹在她脑袋上,“带路。”

    陈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

    书生爽朗大笑,那女子运转神通,消融冰面,与书生一起潜水游曳向那老巢。

    离了陈平安很远后。

    她突然小心翼翼说道:“仙师为何不趁着那人虚弱,杀了省事?”

    书生五指如钩,一把抓住她头颅,怒道:“道爷我还需要你教做事?!”

    只觉得头颅就要炸裂开来的女子哀嚎不已,苦苦求饶。

    书生将其抛开,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杀掉那家伙,要我付出半条命的代价都愿意……可是大半条命的话,就不好说了,更何况……万一死了呢?”

    有些心烦意乱,书生一巴掌拍去,将那个前边带路的覆海元君,打得了个狗吃屎,又一脚将其狠狠踹向前方。

    在水中翻滚不已的女子,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没敢起身,只觉得生不如死。

    书生这才罢休,说道:“还不快快赶路!”

    书生一拍脑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颗并未含在嘴中的辟水珠。

    露出马脚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

    反正那家伙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跟随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隐藏亲水的本命神通,已经毫无意义。

    河水冰层融化越来越快。

    陈平安站起身,返回岸边。

    环顾四周。

    寒冬时节,天地萧索。

    陈平安缓缓吐纳,调养生息。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书生独自返回,陈平安也不问那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说暗话,那贱婢还要收拾一下家当,是些不好挪动又不甚值钱的物件,以及让她去麾下喽??潜吆莺萸谜┮环??牒萌诵窒啻?昧耍?乙哺醚6谎w萌诵值纳?浦?馈!?/p>

    书生笑道:“走,咱哥俩去祠庙那边分账,在这儿显不出氛围。”

    陈平安并无异议。

    两人走入祠庙后,在主殿外的台阶上,相对而坐,书生一挥袖子,大小物件哗啦啦落地,琳琅满目,堆积成山。

    书生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过拔毛的英雄,我便无论贵贱,只要是稍稍值钱点,就都给拎回来了。里边法宝一件,灵器十二件,至于神仙钱,真不是我扯谎,都在老鼋那边洞窟了,这位就要名正言顺当那水神娘娘了的小鼋,穷得令人发指,总共才给我搜罗出一万八千颗雪花钱,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点没把那一对大条屏都给打碎了搬来,给那娘们看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书生指着一根莹莹生光的碧玉簪子,“这就是那唯一的法宝,修士别在发髻之间,既可避水,也可御寒,但是比较花俏了,属于法宝当中品相不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还算不错。其余灵器,我就不一一介绍了,相互间价格差不到哪里去,反正对半分,刚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于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钱,还是好人兄先选其一。其余乱七八糟的,都给好人兄。”

    陈平安先将那些书生眼中最不值钱的大堆物件,袖子一卷,全部收入咫尺物当中。

    然后身体前倾,将那十二件灵器挑挑拣拣,仔细端详。

    最后选出六件一一收起。

    陈平安说道:“簪子归你,我要那雪花钱。”

    书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钱如雨落在地上。

    陈平安则挥袖如龙汲水,又给收起。

    书生收起那根碧绿簪子后,双手撑在膝盖上,“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笑道:“木茂兄,我以诚相待,你却以动了手脚的簪子试探我,你说该怎么说?”

    书生一脸无辜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人兄,这样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别学那分赃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

    陈平安说道:“你将簪子放置地上,我来砍上一剑,一试便知。”

    书生问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毁了我的簪子,我岂不是又伤心又破财?又该如何?”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误会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灵器作为补偿。”

    书生脸色阴晴不定。

    陈平安一根手指轻轻敲击养剑葫。

    书生眼睛始终盯住陈平安,然后将簪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陈平安停下敲击动作。

    养剑葫内掠出飞剑初一。

    书生突然说道:“等一下。”

    陈平安笑道:“怎么说?留着玉簪,还是交出你那六件灵器?”

    书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双指捻住那方铜印,往玉簪重重一砸,簪子顿时断成两截。

    一阵浓郁灵气四散开来。

    玉簪的光泽随之缓缓黯淡。

    再无任何玄机。

    吹拂得两人头发和衣袖飘动不已。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书生微笑道:“好人兄,赢你一次,真是不易。”

    陈平安说道:“你钱多压手?”

    书生笑着摇头,“实在是心意难平,积郁已久,临走之前,不赢这一次,我怕道心受损。”

    陈平安啧啧道:“你们这些谱牒仙师,不把钱当钱就算了,还不把法宝当法宝。”

    书生叹了口气,“我得走了,如果不是为了这次小赌怡情,我先前还真就一去不回,掉头就跑了。”

    陈平安点头道:“不送。”

    书生站起身,轻声道:“好人兄,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眼神复杂,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终究是无话可说。

    书生似乎猜出陈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言语过后,书生化作一阵黑烟,遁地而走。

    书生果真就此离去。

    陈平安就留在这座祠庙,练习剑炉立桩。

    从夜幕沉沉到天亮时分。

    陈平安睁开眼。

    地上还有那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子。

    陈平安始终没有去动它。

    陈平安站起身,跃上墙头,一掠而去。

    将那两截没了灵气却依旧是法宝材质的簪子,就那么留在原地。

    去往青庐镇。

    而不是去那座已经群龙无首的老龙窟捡漏寻宝。

    自然是信不过那书生。

    而那位覆海元君当下又已经是他的奴婢,先前书生独自来到祠庙,她会在哪里?做什么?显而易见。

    哪怕事实上不是。

    陈平安也一样会按照那个最坏的猜测,凭此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变路线,换了一个方向。

    许久过后,书生竟是去而复还,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那两截簪子,摇摇头,“可惜了,竟然没有收起来,不然就能炸烂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将那两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这才真正离开。

    书生这一次没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摇大摆地在黑河之上,御风而游,一条汹涌河水被当中分开,久久没有合拢。

    书生两只大袖鼓荡不已,猎猎作响,喃喃道:“人莫太闲,念头窃起,杂草丛生。太忙,则真性退去,作鸟兽散。所以说啊,身心无忧,风月之趣,很难兼得。”

    他沿着黑河一路往南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宝镜山方向,却不会往那边凑近。

    这是家族对他此次出门的唯一要求。

    不许靠近宝镜山。

    书生一抖手腕,手中现出那根捆妖绳,原来是另一端绑缚着那位覆海元君,魁梧女子被拽出水面。

    书生又一拧转手腕,将其狠狠砸入黑河水中。

    惊起高达十数丈的惊涛骇浪。

    书生落在黑河南方尽头处,收起那根捆妖绳,女子摇摇晃晃站在一旁。

    书生开始徒步南行,她胆战心惊地跟在身后。

    书生脚步不停,转头微笑道:“你有个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这么个最有江湖气的主子。所以,东西带来了吗?”

    女子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只乌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颤声道:“奉命去了趟老龙窟,将我爹精心饲养了八百年的这对蠃鱼带出来了。还给我爹那心腹传令下去,只要那人潜入老龙窟,惊动了机关,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锁龙壁,将其困住,即便得以脱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会在那边守株待兔,那个家伙,想必不死都该掉一层皮。”

    书生收起了小水呈,轻轻摇晃,低头凝视一番,微笑道:“这才是我此行最想获取的意外之财啊。”

    书生转头望向黑河老龙窟,“至于那边,多半是白费心机了。不会去的。对吧,好人兄?”

    女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这般心机可怕吗?

    书生瞥了她一眼,将水呈收入袖中后,“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的。不过你也太蠢了点,以后这样可不行,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当了河婆,能否成为正儿八经的水神娘娘,还得靠你自己,我这儿,不养废物。对了,除了这对蠃鱼,你就没开窍,顺手牵羊点什么?”

    女子小鸡啄米,赶紧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说这是当年其中一个王朝的末代皇帝,请那清德宗某位大隐仙精心铸造的一枚雕母祖钱。”

    她哭丧着脸,“怕主人等得不耐烦,我便着急赶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有放着这两样宝贝,取了水呈蠃鱼,再拿了这盒子,我就赶紧返回了,没敢去别处取物。”

    书生接过玉盒,打开一看,啧啧道:“还真是个不俗的宝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梦寐以求的极佳本命物。”

    书生笑道:“很好,从这一刻起,你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源王朝正统河神了,只差一个朝廷的封正诏书而已。没关系,我家里边放着许多盖好玉玺的诏书,年复一年,积攒了好大一堆。”

    她不敢置信,大难之后骤闻喜讯,恍若隔世。

    书生已经转身继续赶路,大笑道:“我只要愿意,让你当个江神娘娘,有何难?”

    她脚步轻盈起来,对那个背影,感激涕零。

    书生面带微笑,意态懒散,欣赏风景。

    让她从河婆升为河神。

    可不是因为什么一枚雕母祖钱。

    不是它价值不高。

    而是奴婢的家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就属于主人的家当吗?双手奉上,讨几句口头嘉奖,就已是莫大赏赐,如果胆敢不主动上缴,那就打个半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

    说到底,他还是看在那座大圆月寺的面子上,顺水推舟一把,说到底,那头老鼋以后极有可能会在他们杨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

    有此善缘作为铺垫,他许多谋划,可以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这里。

    他脸色瞬间阴沉起来。

    谋划?

    到底是给谁谋划?自己吗?

    一想起先前那个家伙在祠庙的最后眼神,他就愈发心情不快。

    那种眼神,不是幸灾乐祸,甚至不是怜悯。

    说不清道不明。

    让他既费解,又愤恨!

    因为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可怜!

    他突然想起那两座山崖之间的铁索桥,以及那两头蝼蚁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们!

    就当是给那位好人兄的临别赠礼了。

    可就在此时,他停下脚步,脸庞扭曲起来。

    然后神色缓缓舒展开来。

    “可以了,约法三章,不是儿戏。”

    原来是真正的杨凝性已经返回,微笑道:“远游万里,收获颇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满?”

    那覆海元君也察觉到前边这个人的变化,驻足不前,满心恐慌。

    只见那人转过身,神色温和,整个人的气度在她眼中,迥异于先前,只听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凝性,来自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

    女子就要下意识跪地磕头。

    书生伸手虚抬,让她无法跪下。

    书生轻声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女子泣不成声,呜咽道:“奴婢记住了!绝不敢忘记主人教诲!”

    书生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带着她一起继续赶路。

    书生望了一眼宝镜山方向,不知那边如何了。

    宝镜山那边。

    杨崇玄血肉模糊,浑身上下,就没几块好肉了,他大口喘气,盘腿坐在深涧畔,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依旧沉稳。

    对岸那个名为李柳的臭娘们,不过是毁掉了腰间那枚狮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

    至于她被自己砸烂敲碎的其余法宝,都远远不如这两件,不值一提。

    蒋曲江早已被行雨神女带去山脚破庙那边。

    西山老狐和狐魅少女韦太真,被李柳随手画了一金色圆圈,拘押其中,看不到、听不见圈外丝毫。

    那一处地界,是深涧附近最完整的一片区域了。

    杨崇玄不是没想过一拳打破禁制,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拦,而且每一次如此,杨崇玄都会吃点小亏,到后来,简直就像是一个陷阱,等着杨崇玄自己去跳。

    断断续续,停停歇歇,三场杨崇玄一鼓作气的主动挑衅,无一例外,都无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狈。

    对方虽然也算损失惨重,失去了多件法宝,可始终气定神闲,犹有余力。

    可杨崇玄却真是强弩之末了。

    杨崇玄问道:“臭娘们!你真认识我杨家老祖宗?宝镜山这桩福缘,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娘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需要谋划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说话,不然你真会死的。”

    杨崇玄好像给噎到了,犹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个字的狠话。

    那个明明瞧着风吹即倒的小娘们,真他娘的拳脚带劲、一身法宝更带劲、层出不穷的术法神通更是他娘的带劲!

    李柳问道:“最后问你一遍,认不认输。”

    杨崇玄举起双手,“认了。”

    李柳这才走向那个金色圆圈,手掌作刀,轻轻一斩,金光瞬间消散。

    看得杨崇玄差点又没忍住骂娘。

    里边少女和老狐一起瑟瑟发抖,牙齿打颤。

    李柳一巴掌拍晕那头西山老狐。

    一手轻轻虚抬,将那少女狐魅扯到空中,刚好与她等高。

    一个魁梧青年从远处飞奔而来,被李柳看也不看,一袖拍得倒飞出去。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闪电向前,直接将韦太真那颗金色眼珠子剐出,少女狐魅拼命挣扎,手脚乱舞,惨至极,但是没有半点声音发出。

    李柳脚尖一点,去往山巅,片刻之后,整座宝镜山开始震动不已。

    李柳手持一枚古朴铜镜,返回水边,竟是随随便便抛给了对岸的男人,被对方接在手中后,李柳说道:“杨凝真,你们杨氏欠又我一个人情了,至于这两个人情,崇玄署和云霄宫分别该什么时候偿还,到时候你们会知道的。”

    杨崇玄咧嘴一笑,“我只想知道,我们杨氏还不还得起,需要死多少人!”

    李柳略作思量,摇头道:“还得起,无需死人。”

    她补充道:“前提是你们不自己找死。”

    杨崇玄点头道:“行!”

    杨崇玄收起那把古镜,最后问道:“在人情之外,我等到跻身了九境武夫和元婴地仙,能不能找你再打一次?”

    李柳面无表情道:“只要你到时候还有胆子,随时奉陪。”

    杨崇玄,或者说是杨凝真,一身血肉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伤口开始复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纯粹武夫。

    还是有一线机会去争一争最强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离开宝镜山,头也不回。

    李柳看着那个悬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处眼眶中,鲜血流淌。

    就像一处小小的泉眼。

    李柳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快点死?”

    那少女竭尽全力,微微摇头,嘴唇微动,大概是想说她想活,不想死。

    又或者是想要说,临终之前,最后看一眼那个男人。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舍不下。

    果然是世间真有一见钟情的事情吧。

    真是美好。

    让她遭此劫难,仍是半点不觉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这一刻的她,竟是那般眼神与脸色,皆温柔似水。

    连带着她的语气都柔和起来,一双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给李柳眯成月牙儿,柔声道:“我弟弟估计也快要离开书院去游历了,身边刚好缺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

    她伸出并拢手指,在狐魅那眼眶处轻轻抹过。

    韦太真只觉得一阵冰凉刺骨,神魂颤抖,但是转瞬之后,她整个人竟是疼痛骤消了。

    李柳轻声道:“先前没有记起这一茬,便将你原先的眼珠子随手捏碎了,只好换一颗补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弃你的眼眸各异。”

    韦太真突然坠地,所幸离地不高,稍稍摇晃,她就站稳身形,使劲眨了眨眼眸,这才确定是真的没有疼痛了。

    那个韦高武再次飞奔过来,然后离着年轻女子还有十余步距离,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恳请仙子传授我道法!韦高武愿为仙子做牛做马,以后在那修行路上,无论境界高低,韦高武虽死无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不配给我当牛做马啊?”

    韦高武泪流满面,磕头不止,只是祈求她传授道法。

    少女狐魅正要开口说话,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张小巧脸庞,后者脸上顿时出现五个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经活命了,就要惜福。”

    李柳将那头少女狐魅横砸出去,撞在远处石壁上,瘫软在地,她双手死死捂住脸,鲜血不断渗出指缝,可她仍是不敢发出半点喊声。

    李柳看着那个韦高武,问道:“你想要修行?”

    韦高武没有抬起头,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而且鲜血模糊的额头紧贴地面,大声喊道:“想!”

    李柳说道:“很简单,你去杀了那头老狐,我就传你一门望跻身上五境的正统道法。你应该知道,我没心情陪你开玩笑。”

    韦高武身体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你要是不杀,就要换成你死。一条垂垂老矣的贱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选择,就在一念之间。”

    韦高武突然站起身,满脸泪水,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晕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个使劲摇头的少女狐魅,最终他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还有太真,可以活吗?”

    李柳点头。

    韦高武怆然大笑,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爷!”

    他转头看了眼石崖壁那边,欲言又止,原本想要与她说一声,那个男子不是什么好人,不要喜欢,千万不要喜欢。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韦高武望向那个比杨崇玄还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颤声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你们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骗我了,不要再骗我了,我就是个蝼蚁,不值得你们这么骗的……”

    韦高武泪流不止,蓦然眼神坚毅起来,飞快从袖中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来与那杨崇玄拼命的,此时却被他狠狠一刀插入自己心口。

    韦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对的选择。”

    这一天落魄山宝镜山,山崩地裂。

    南行路上。

    一位年轻女子目视前方,对身后一位狐魅少女轻声说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没有顽劣性子了……总之,你以后跟在他身边当婢女,一定要多护着点他,我稍后会传你一门秘法,到了狮子峰,你的境界攀升会有点快,所以到时候不用自己吓自己。”

    狐魅使劲点头,嗯嗯出声。

    然后狐魅少女转头看了眼身后,抿嘴一笑。

    她身后那个步履蹒跚的魁梧青年虽然脸色惨白,但是行走无碍,不过心口处还是有血丝微微渗出衣衫。

    他展颜一笑。

    不过他也忍不住转头望去,已经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这么远了。

    在他后边,是那个名叫蒋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神女。

    前边的少女韦太真,这会儿有些奇怪,十分奇怪,她满眼疑惑。

    因为当她再看那男子后,好像再无半点情愫萦绕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负后,一手在身前轻轻摇晃,指尖有一团红丝缠绕,逐渐烟消云散。

    当最后一点红丝如灰烬消逝。

    李柳低头瞥了眼,心中叹息,世间有些生死相许的男女情爱,其实半点经不起推敲啊。

    李柳没有转头,对那行雨神女说道:“你们不用跟着了。书始,记得甲子之约,别轻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让你死去活来,受一受你完全无法想象的煎熬之苦。”

    行雨神女对于生死本该无惧,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却又有些如释重负,她点头“领命”之后,抓住失魂落魄的蒋曲江的肩头,御风离去。

    在那羊肠宫。

    大门口,不过是从两个怀抱木矛的小喽郑?涑闪酥挥幸桓觥?/p>

    陈平安笑了笑,缓缓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当场,然后赶紧站起身,手持木矛,大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其实它已经认出眼前此人,但是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它不用装模作样了,问道:“你那老祖宗丢了一箱子兵书,就没拿你撒气?”

    那头捉妖大仙,如果还有胆子留在这座羊肠宫,陈平安都愿意心悦诚服喊它一声大仙了。

    黑河那边的动静可不算小,敕雷神将的可怜下场,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喽??淙灰丫?没?鲆徽湃酥?嫒荩?匆老】梢员嫒铣鍪缶?鞠啵?站渴堑佬星潮 ?/p>

    它挠挠头,“回禀剑仙老爷,我家老祖宗回来得晚,那会儿我已经自个儿醒过来了,怕老祖宗怀疑,就又狠狠撞了两次大门,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晕过去,不曾想再次醒来,老祖宗还未归来,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这才把老祖宗给等回来了,将我一脚踹醒后,我便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晕了,老祖宗顾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赶紧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肠宫远处的地底下,老祖宗果然找我不见,便腾云驾雾飞走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小鼠精犹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离得有些远。

    它倒是想要坐近些,与这位剑仙老爷沾些仙气来着,可是没那个胆儿啊。

    陈平安笑问道:“送你那本书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书的地方,开心笑道:“回禀剑仙老爷,在那儿好好藏着呢,没敢拿出来,想着过段时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剑仙老爷你说的,若是给我家老祖宗发现了,会有大麻烦的,书上说了,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剑仙老爷,这个说法,是这么用的吧?”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可以这么用。”

    小鼠精怀抱着那杆木枪,傻笑起来。

    大概是觉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转头问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想不想去外边看看?”

    小鼠精点头道:“当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说啦,外边的书籍,甭管是写了啥的,是哪位圣人写的,都卖得贼便宜,跟不要钱似的。我就想去买些书回来。”

    陈平安又问道:“还回来?”

    小鼠精嗯了一声,神色有些腼腆,“我的家,在这里呗。”

    它没敢学那剑仙老爷一般坐着,而是卷起膝盖,再将双臂放在膝盖上,身体就缩在那儿。

    它小声说道:“我晓得剑仙老爷是不喜欢我家老祖宗的,说不得遇见了,还要打杀了,所以剑仙老爷两次来咱们羊肠宫,都没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兴的。”

    陈平安笑了笑,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喝不喝?”

    小鼠精摇摇头,“给老祖宗撞见就惨啦。”

    陈平安说道:“最近十天半个月,这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来的。”

    小鼠精使劲摆手,“谢过剑仙老爷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个……反正我就是听说,酒这玩意儿,会烧肚肠哩。”

    说到这里,小鼠精有些神色黯然。

    陈平安点点头,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这一次,陈平安唯有暖洋洋的舒适,晒着日头,喝着小酒,身边坐着个喜欢看书还会做笔记的鬼蜮谷小精怪,陈平安却仿佛当下过着神仙日子。

    小鼠精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剑仙老爷,是来咱们鬼蜮谷历练来啦?”

    陈平安嗯了一声,“还挣了些钱。”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这样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况在这鬼蜮谷,的的确确,挣了不少神仙钱的。

    陈平安喝过了几口酒就收起来,站起身,说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头上,也摘去了那张苍老面皮,露出本来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连忙起身,站得笔直,“恭送年纪轻轻的剑仙老爷!”

    说完这句发自肺腑的言语。

    小鼠精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陈平安哭笑不得,无奈摇头,“你这马屁精,都喊了多少声剑仙老爷?你这马屁功夫,其实还是火候不够,所以往后还是要多读书。”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这也没拍马屁啊。不过多读书,自然是要的。

    如今自己的家当,从一本书,变做了两本书,发了大财喽!

    陈平安笑道:“见过剑修御剑吗?”

    小鼠精使劲摇头,“回禀剑仙老爷!这辈子不曾见过!”

    陈平安已经突然问道:“读书之外,喜欢修行吗?”

    小鼠精握紧手中木枪,脱口而出道:“喜欢!”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说一句书上看来的话,你要不要听听看?”

    小鼠精深呼吸一口气,停止胸膛,正色道:“剑仙老爷,请开金口!”

    陈平安差点直接将那句言语吃回肚子。

    如此一来,已经没了半点气势可言,所以陈平安只像是闲谈言语,随口笑道:“书上讲了,修道之人修力,是为了庇护道心,而不是艰苦问道修心,只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即将动身赶路。

    小鼠精说道道:“下回若是再见着了剑仙老爷,我一定要喝酒。”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你不知道吧,我现在其实还不是剑仙,只是剑客,不过一名剑客,从来都是要喝酒才能成为剑仙的。”

    小鼠精恍然。

    陈平安忍住笑意,背后剑仙已经自行出鞘,悬停在他身前。

    陈平安一步跃上剑仙,御剑远去,气势如虹,剑气冲天,远游天地间。

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

    陈平安离开了羊肠宫地界,很快就收起剑仙入鞘,飘落在一处瘴气横生的崇山峻岭当中,先前俯瞰大地,只要走出这片山岭,再往东南行去约莫五十余里,应该就是那座城池高大的铜臭城,而披麻宗修士驻地青庐镇,就不远了。www.uu234.netwww.uu234.net

    学那仙人御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间云海千变万化,百看不厌之外,还可以做些解闷事情,先前离开羊肠宫,陈平安就故意拣选一处齐整如刀削过的云海底层,脑袋没入云海,缓缓御剑而游,若是脚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抬头瞧见这一幕,大概会觉得……这个不见头颅的练气士脑子有病?除了这般幼稚可笑的自娱自乐,陈平安也喜欢整个人没入云海之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然后抡起双臂起起落落,学那凫水。

    这与骑龙巷铺子里边裴钱把脑袋搁在柜台上,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一对师徒。

    人烟罕至的山岭之中,孤寂荒芜,林中树木多虬结病态,陈平安途径一处崖壁,仰头瞧见了一棵生长于石崖缝隙中的纤细梅树,云烟缭绕,崖壁底下,有一大滩稀碎白骨,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稍稍开窍,已经开始学会捕食飞鸟小兽了。

    一般而言,世间草木成精最难,这类精魅,绝大多数化作人形,就已经走到大道断头路,像梳水国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松柏盆景上的可爱小精怪,就注定修行无望,只是靠着草木的先天长寿,虚度光阴。多是被修道之人饲养起来,瞧着讨巧喜庆而已。

    故而骊珠洞天尚未下坠,小镇那棵槐树下的老一辈,就喜欢说些山林水泽中那些子虚乌有的鬼怪故事,故意糊弄、吓唬稚童孩子而已,不过老人们大多也会夹杂一句,说我们生而为人,已是不易,当珍惜复珍惜,不然这辈子不好好做人的话,下辈子就会投胎变成猪狗。陈平安年少时就喜欢在那边远远蹲着听故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刘羡阳是从来就不爱听这些的,总说什么鬼神精魅、门神灶王爷,全是骗人玩意儿,所以多是顾璨陪着陈平安在那边槐荫下纳凉,然后等到泥瓶巷那位妇人扯开嗓门喊顾璨吃饭、睡觉,这才起身离开。

    陈平安掠上石崖,五指如钩,钉入崖壁,就那么悬挂在空中,然后取出三颗雪花钱攥在手心,以埋河水神娘娘赠予的那部炼器诀,将雪花钱与其中蕴含的灵气,炼化为一滴滴碧绿幽幽的水珠,从指缝间滴落在这棵老梅树与石崖裂缝接壤处,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手掌轻轻一拍崖壁,缓缓飘落在地,继续赶路。

    若是道侣那般处境窘困,急需一笔近乎活命的神仙钱,说不定瞧见了这棵生出些许异象的梅树,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奇它价值几许,最后便是壮胆涉险,攀山援壁,将其砍伐,空山斤斧响,至于梅树本身机缘是否断绝,哪里顾得上。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又囊中羞涩,遇上了那铁索桥上那两头精怪,不一样会是一场凶险不亚于大道之争的厮杀?

    陈平安从来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杀登高,便是手段狠辣一些,陈平安都可以理解,陈平安唯独不喜、甚至是厌恶之人,是某些早已身处高位的山上神仙,占尽好处,如那隐匿于云海的蛟龙,高高在上,却依旧对人间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只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在他们眼中皆命如草芥,随意打压、杀死碍眼之人后,却轻描淡写一句大道无情,便能够一颗道心坚如磐石。

    这是修的什么道?

    独自行走于山林间,陈平安喃喃自语:“自己不喜欢的,就一定是错的?你陈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你算哪根葱?”

    陈平安又问自己,“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陈平安摇摇头。

    陈平安觉得古人说话,只说半句,算不得真正的醍醐之语,一旦某些断章取义的言语,被世人奉为圭臬,当做为人处世的金科玉律,确实可以少去许多人生上的麻烦,不是说不好,可到底还是美中不足的。

    比如书上又讲了。

    慈不掌兵,大权在握之后,必有大仁。

    义不掌财,大富大贵之后,必有大义。

    陈平安停下脚步,跃上高枝,坐在树上,拿出久违不曾碰面的刻刀和竹简,将这两句话刻在竹简上。

    想了想,又将羊肠宫与那头小鼠精说的话,关于修心修力的言语,也刻在另一枚书简上。

    陈平安收起刻刀,一手持一枚书简,高高举起,灿烂笑道:“这下子,就算是真正‘书上’说了!”

    好嘛。

    原来都是陈平安自己随口瞎诌的道理。

    估摸着整座天下,也就只有落魄山的那些马屁精,才会愿意将这些言语当真吧?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两枚竹简,心情大好。

    随后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去往铜臭城。

    而是喝了几口酒,先前在羊肠宫那边拎出的酒壶里,还剩下不少。

    陈平安开始在心中仔仔细细清点、盘算家当,此次从骸骨滩进入鬼蜮谷历练,收获颇丰。

    不过身上这件春草法袍的折损,不算轻了,想要真正修缮如初,估摸着最少需要五六千颗雪花钱。

    当初在地涌山当着书生一起逃出重围,为了示敌以弱,不敢太早-泄露纯粹武夫的底细,只好故意压抑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单凭法袍,结结实实挨了那头搬山猿一重锤。后来在黑河之畔,跟那积霄山敕雷神将一番厮杀,身陷雷池,春草法袍更是被电打雷劈得破损严重了,这笔不小开销,让陈平安有些牙痒痒。

    陈平安只得安慰自己,“世间最小的包袱斋做买卖,也还需要些本钱呢,你这种无本万利的挣钱心态,要不得。”

    而且在雷池之中,如油煎火熬自身皮囊魂魄,便是真正的鬼蜮谷历练。

    虽说相较于落魄山竹楼的打熬,轻了些,可是裨益不小,并且雷池本就是天地间最熬人的牢笼,受此苦难,别有妙处,陈平安其实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筋骨、魂魄,已经稍稍坚韧几分。

    乌鸦岭,从肤腻城白娘娘那边夺来的一件雪花法袍。按照范云萝的说法,市价两三颗谷雨钱。

    若是卖还给肤腻城,应该会有一两颗谷雨钱的溢价。

    只是一想到那个喜欢故弄玄虚的白娘娘,陈平安就心情郁闷。

    当时她变出了一张面孔,以此蛊惑人心,让陈平安愤懑不已的同时,还有些心虚。

    除了让那对下五境道侣背出鬼蜮谷的五具白骨,咫尺物当中,还搁放有肤腻城十几位女官侍女莹莹如玉的白骨。

    至于事后出了鬼蜮谷,能够在骸骨滩卖出多少价钱,陈平安心里没底。

    陈平安想到这里,忍不住向南方望去,不知那对道侣卖出高价没有。

    所谓的一月之约。

    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没当真,只是让对方安心收钱罢了。那对在鬼蜮谷挣钱大不易的道侣,是否守约等足一月光阴,陈平安都不在乎。

    因为道侣卖出了那五副肤腻城白玉骨头,不管是等不等那一个月,陈平安都不会在奈何关集市露面,没等,携钱潜逃,他们就自己担心着事后追责,多少是他们的一桩心事。等够了一月,更好,他们便可心安理得离去,让那位五境女修破开瓶颈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那笔神仙钱,想必绰绰有余,还足可帮助她稳固洞府境,至于剩下的盈余,男子修士能否顺势破境,只看天意缘分而已。

    至于陈平安为何如此。

    道理很简单。

    就像陈平安在避暑娘娘的地库那边,一定要收取那两副执手赴死的白骨,为的不是求财,陈平安非但不觊觎那位陇西国君王和清德宗谱牒女修的白骨、龙袍法袍,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头找一处他们的故国故地,将他们的白骨合冢葬在那青山绿水之间。

    愿那人间有情人,成双成对,终成眷属,愿白首不负心的已逝之人,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大道漫长,长生路远,修行当中,勤勉练剑出拳、不惧与强者对敌之外,做了这些他人不太愿做、我偏要停步去做的小事情,怎么就不是人生大快意?

    剥落山广寒殿,从避暑娘娘闺房和宝库,都有收获。

    从书生那边分了一千多颗雪花钱。

    不过陈平安觉得最值钱的,还是那块作为“门扉”的寒铁,被墨家机关师精心打造出了一座月寒宫。

    至于那头月宫种闺房内的瓶瓶罐罐,陈平安还是很上心的,以后离开骸骨滩继续北游,天晓得会不会遇上几个有钱没地方花的大家闺秀、山上仙子?说不定她们一个猪油蒙心,就要高价买去?朱敛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就没有不想要更好看些的女子,若是有,那也是尚未遇上值得“为悦己者容”的心仪男子而已。

    至于在羊肠宫地道尽头,捉妖大仙珍藏的那一大箱子兵书。

    陈平安还没来得及仔细翻阅,打算在青庐镇那边落脚后,才一本本翻翻看,应该都是当初两大王朝和十数个藩属国遗落在骸骨滩的书籍,给羊肠宫存世千年之后,也恰好是陈平安这个小包袱斋的本钱之一,不过还是需要精心挑选,拣来一批最好的,以后就放在落魄山的自家藏。

    一想到将来有落魄山弟子,入楼借书翻书,听闻藏老人,说上一嘴,这是咱们山主当年远游北俱芦洲骸骨滩的收获,老人再添油加醋地胡说八道一番,说翻看书籍的时候可一定要小心些,因为这些可是从龙潭虎穴里找出的宝贝……

    那弟子是不是就觉得回头看书的时候,一定要更加仔细用心,然后在读书乏了的灯下,多多少少会有些佩服那位年纪轻轻、便走过了千山万水的“山主”?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不由得笑了起来。

    继续算账。

    同样是身穿青衫的账房先生,在书简湖就只能想着少输少亏。

    在这鬼蜮谷,就可以想着多挣多赚。

    真是日子越过越好了。

    在敕雷神将的地盘积霄山,挖掘出了五截大小不一的金色雷鞭。

    这些天材地宝的金雷竹鞭真实价值如何,暂时不知。

    不过先前那个生有两颗金雕头颅的妖物,为何要说自己是搬走了雷池的窃贼?

    正因为此,陈平安担心积霄山那边有大变故,离开黑河之后,就刻意绕开了积霄山。

    其实积霄山与老龙窟一样,如果真不怕死,一探究竟,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

    当然如此一来,就跟那对境界不高的道侣一样,真是将脑袋拴裤腰带上赚钱,拿命在赌。

    在黑河水畔的祠庙内,与书生坐地分赃,合伙瓜分书生从覆海元君建造河底的洞府库藏。

    六件灵器。

    陈平安舍了那支所谓的法宝簪子,只要了那可怜兮兮的八百颗雪花钱水府库藏。(ps:上一章正文中的一万八千颗雪花钱,已作修改,应该是八百颗。)

    以及小鼋水府里边,书生顺手扫入咫尺物中,一堆类似月宫种闺阁珍藏的“破烂货”。

    即便书简湖之行返回落魄山后,晓得了自己大道亲水,可是陈平安还是拒绝了那件独独裨益亲水修士的法宝。

    天上确实偶尔会掉几张馅饼砸在头上。

    可是陈平安信不过那个崇玄署杨凝性以玄妙道法、将全部心性之恶凝练为一粒纯粹“芥子”的“书生”。

    但是陈平安很好奇这门云霄宫羽衣卿相的独门道法,到底是如何做到炼化心神如炼物的。

    陈平安算完账,才发现自己原来这趟鬼蜮谷之行,竟然挣了这么多家当。

    虽说来此途中,发现宝镜山那边山水崩裂,极有可能是那杨崇玄终于取得了镜子机缘,而积霄山雷池被人偷偷搬移腾空,更是一桩大福缘。

    可是陈平安不觉得这些他人之丰厚收益,就可以让自己觉得眼红垂涎。

    事实上,那个处处勾心斗角、事事输给陈平安的书生,反观他离开鬼蜮谷之际的收获,哪怕不提那把杨凝真辛苦为他作嫁衣裳的三山境,只说老龙窟内饲养在小水呈内的金色蠃鱼,和那枚当初某位清德宗大隐仙亲手铸造的雕母祖钱,仅此两物,就已经算是满载而归。

    不过就算知道了真相,陈平安也不会上心。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你们拿你们的大福缘,我捡我的小破烂。

    陈平安蓦然而笑,好一个无法掩饰的眉开眼笑,乐呵呵道:“这样的破烂,真是多多益善!”

    然后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再说了,你们可不是破烂,都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钱呢。”

    何况那从杨凝性那边扒下来的法袍百睛饕餮大袖中,还藏着那三张瞧着就贼值钱的符?。

    陈平安跳下高枝,脚步欢快,学那崔东山大袖晃荡,还学那裴钱的步伐,何其形似神似。

    陈平安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可是又如何,我这会儿开心啊。

    陈平安拎着那只酒壶,喝过之后,连酒壶都没舍得丢,收入咫尺物后,有些遗憾,这一路都没能撞到精怪鬼物,与铜官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可是在即将离开山头之际,突然发现遥遥一处山脚那边,有两拨人起了争执,双方对峙,刀戈相向。

    陈平安迅速熟门熟路地潜行过去,敛了所有气机,拣选隐蔽处躲起来。

    一架粗鄙不堪的巨大车辇上,说是车辇,其实四周并无遮掩之物,倒像是一张木筏,摆着一张宝座,上边金刀大马坐着在一位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身高两丈,拳如钵大,一手持量身打造的巨大酒碗,正在仰头痛饮,酒水随意倾泻,茂密如林的胸毛如逢大雨,大汉脚边放满了空酒壶,宝座旁边,娇躯蜷缩坐着一位两耳尖尖的精怪女子,双手捧着一只盛满酒水的大碗,她时不时偷偷打量一眼“敌军大营”中的某位,她媚眼如丝。

    车辇由那八头小精怪喽??冈诩缟稀?/p>

    车辇附近,数十个喽峙?姨?祝?殖值肚梗?邢?灰选?/p>

    与这伙山中精怪对峙的,是十数位精锐士卒装束的高大鬼物,佩刀挂弩,如同人间沙场锐士。

    为首一位身穿银色铠甲的将领鬼物,满脸怒容。身边站着一个矮他一头的活人男子,与鬼物和精怪杂处相伴,依旧意态倨傲,没有丝毫畏惧,他竟然身穿一件胸前绣有白鹇的大红色文官补服,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玉带,这位约莫年纪不大的“官员”,正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车辇,大骂不已。

    身材魁梧坐如小山的壮汉,听着那人絮絮叨叨的谩骂声,抬脚轻轻踹了一下脚边的女子,低声问道:“到底在说个啥?”

    娇媚女子笑道:“在骂老爷你不是个人呢。”

    壮汉愣了一下,“老子啥时候是个人了?咱们跟铜臭城这帮骨头架子,哪个是人?不就这白面书生自个儿才是人吗?”

    女子低头掩嘴,吃吃而笑,当壮汉丢了手中酒碗,她赶紧举起手中酒碗,给接过去后,女子一边给他捶腿,一边笑道:“老爷,铜臭城的读书人说话,可不就是这般不着调嘛,老爷你听不懂才好,听懂了,难不成还要去铜臭城当个官老爷?”

    壮汉咧嘴笑道:“我倒是想要给那位啥点校女宰相当个芝麻官,白天与她说些书上的酸话,晚上来一场盘肠大战,听她哼哼唧唧如同唱曲儿,便是想一想,也真个**。”

    那位鬼将听得真切,按住刀柄,脸色阴沉,怒道:“我家宰相大人她仙子一般,也是你这毛也没褪干净的畜生,可以言语轻辱的?!”

    壮汉不以为意,喝过了半碗酒,也撒掉了半碗酒,摔了酒碗在车辇外,一抹嘴,身体前倾,一边伸手入嘴剔牙,一边笑道:“我与那位捉妖大仙的座下大童子,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结拜兄弟,更是搬山大圣的义子之一,吃你家唐城主地盘上的几个樵夫,算得了什么。”

    那文官男子大声呵斥道:“你这老狗,少在这里装傻扮痴呆,我们是来找你索要那位新科进士老爷的!此人是宰相大人最器重的读书郎,你赶紧交还出来,不然咱们铜臭城就要大兵压境,再也不念半点邻居情分了!好好掂量一番轻重,是你一条狗命命硬,还是咱们铜臭城的大军刀枪锋利!”

    陈平安依稀看出车辇之上的那位壮汉,身后盘踞着一头撵山狗模样的本相。

    只是画面十分模糊,而且时而浮现时而消逝。

    捉妖大仙座下大童子?该不会是在羊肠宫门口,那个偷藏尖刀、然后给自己一指弹死的老鼠精吧?

    陈平安看了看那车辇,就怕货比货,相较于肤腻城范云萝的重宝车辇,确实是太过寒酸了,难怪会与那羊肠宫鼠精结拜兄弟。

    铜臭城这边上山讨要的新科进士读书人,肯定就是那个被持扇“君子”抓去剥落山邀功的杨凝性了。

    陈平安更多兴趣,还是放在了那个文官男子身上。

    看得出来,他此次离开铜臭城,算是公务在身,但是观其神色细微处透露出来的那点幸灾乐祸,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希冀着那个有可能与自己争宠宫闱中的同僚,给撵山狗吃入腹中已经变作此山肥料才好。

    骂人不揭短,给道破真身的壮汉也勃然大怒,唾沫四溅,开始骂那铜臭城官员男子是个短命早夭享不了福的。

    双方嘴上骂架了老半天。

    陈平安也没见谁率先动刀子。

    最后竟是就这么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了。

    陈平安也是有些服气。

    一拍养剑葫后,便跃下树枝,远远尾随着那伙铜臭城鬼物。

    车辇之上,壮汉岿然不动,似乎不耐酒力,犯困打盹。

    等到回了洞府,车辇缓缓落地,那娇媚女子蓦然尖叫起来。

    原来神功无敌的自家老爷,竟是莫名其妙便暴毙而亡了,这头铜官山撵山狗化作人形的精怪壮汉,唯有眉心处,渗出一粒鲜血珠子来。

    陈平安临近铜臭城后,取出那块披麻宗的牌子挂在腰间。

    还背上了一只大包裹,里边装有从剥落山月宫种闺房、以及黑河水府两处所得的瓶瓶罐罐。

    至于交易这些,会不会露出马脚,陈平安如今自然毫不在意,巴不得群妖,顺藤摸瓜,寻仇而来。

    只是那条捉妖大仙连自家的羊肠宫都不敢久留,哪敢来这铜臭城送死。

    先前养剑葫内,初一似乎不太愿意露面杀妖。

    是飞剑十五击杀的那头精怪。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然后覆上那张老者面皮。

    先前在黑河边上的水神祠庙,书生说想要留下那张少年面皮,当做小小的纪念。

    陈平安没答应。

    书生退一步,说他愿意重金购买。

    陈平安就说买是可以的,价格十颗谷雨钱,既然双方已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了,谈钱有些伤感情,那就打个十一折。

    书生这才恋恋不舍地交还那张面皮。

    说好人兄这般厚道的好兄弟,真是世间难找了。

    铜臭城在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是一座规模不算小的城池,城墙高大,开城门三座,因为城中北边一大块被开辟出人间君主的宫城模样,一大堆被城主敕封的将相公卿、文武官员就都住在附近。城内开辟出十余座大小坊市,商贸繁华,披麻宗撰写的《放心集》上多有详细记载,其中就有写到,悬挂披麻宗玉牌,进入铜臭城,不但出入城池无禁制,在城内所有交易,都有额外的优厚待遇。

    由此可见,那位在青庐镇附近扎根、却将生意越做越大的铜臭城城主,是个会做人……当鬼的。

    果然披甲佩刀的守门鬼物,在见着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后,莫说是收钱后一番盘问,还换了一副谦恭嘴脸,一个个低头哈腰,笑脸相迎,不但如此,还齐声恭贺“预祝仙师财源广进”,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略微思量过后,没有快步离开,而是摆出一番游历青庐镇的外乡大爷派头,弹了一颗雪花钱给一位负责城门的校尉鬼将,后者赶紧双手接住了那颗雪花钱,用嘴轻轻一咬,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铜臭城内,以三座大坊著称于鬼蜮谷,一座女儿坊,有脂粉气冲天的众多青楼勾栏,毕竟铜臭城的人间女子,姿色尤佳。除了一些皮肉生意,女儿坊还会贩卖人口,拣选一些瞧着模样灵秀的女孩,在那边明码标价,历史上不是没有外乡仙师,相中铜臭城年幼女孩的根骨,带离鬼蜮谷,相传其中一位女童,还是那八字纯阴的修道美玉,与救她于水火的恩人,一起联袂跻身了地仙之列。世间山上门派仙府,下山选取弟子,勘验他人资质,往往是各有所长,也就各有所短,极难真正看准看透,何况千奇百怪的根骨机缘,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之美玉彼之山石,这类情况,数不胜数。

    对此陈平安是深有感悟,那一趟离开书简湖往北走,无意间路过县城市井的那座金银铺子里边,有两位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少年伙计,因为有两位隐藏身份、游历人间的老神仙在旁看着他们,其中道行更深的老修士,选取了那个看似憨厚无半点灵性的少年,作为传道对象,而低了一境的修士,才选了那位机灵伶俐的少年伙计作为弟子。

    还有一座走马坊,多是以物易物,鬼蜮谷内的玉石矿物,灵花异草,白玉骨头,以及无意间中获得的各种王朝遗物,皆可在此买卖,各取所需,毕竟鬼物修行,也有自己的众多讲究,修行路上,每高一境,就是存世活命更久。

    最后一座金粉坊,是专门交易那位点校宰相珍藏的秘宝,当然外乡游历的仙师,也可以拿出自己的宝物,卖给那位城主妹妹。

    这就是陈平安此行铜臭城的目的地,要来这里当个包袱斋,总得先练练手,学着脸皮厚一些才行。

    一路上鬼物行走于白日无碍,属于活人的男女老幼,也毫无畏惧,逛街购物,各得其乐。

    应该是鬼蜮谷这座小天地,已经将那浩然天下的日月之光,如同炼化了一般,尤其是日光已经不伤鬼物。

    金粉坊不大,一条街的店面铺子之外,多是尚未考取功名却才名远播的读书郎在此借住。

    这位女子点校宰相的想法,确实天马行空。

    陈平安来到街角第一家铺子,掌柜是位穿着华美的妙龄女鬼,还有两个脸色雪白的男童女童小鬼物。

    见着了腰悬披麻宗门禁玉牌的陈平安,两个小家伙都有些畏惧。

    铜臭城历史上多场灾殃,可都是这些外乡神仙,在城中大开杀戒,死伤无数。

    那少女鬼魅倒是神色如常,客客气气问道:“老仙师,是要买物还是卖物?我这铺子,既然能够开在街头上,自然货物不差更不不假。”

    陈平安换了换嗓音,沙哑笑道:“我若是从那边走来,不就是街尾了吗?”

    少女嫣然一笑,不以为意。说到底铺子这边的生意,从来是客人爱买不买,爱卖不卖。

    两个原本畏畏缩缩的小家伙,倒是相视一笑,这个戴斗笠的老神仙,原来还会说笑话哩。

    陈平安看了看铺子里边一架架多宝格上的古董珍玩,有灵气流淌的,极少,多是些从骸骨滩古战场挖掘而出的前朝遗物,与乌鸦岭那边的盔甲器械差不多,无非是一个保养得当,光亮如新,一个遗落山野,锈迹斑斑。而且山上宝物,可不是藏得住一些灵气就可以称之为灵器,修士精心炼化打造,能够反哺练气士、温养气府,才算灵器入门,再就是必须可以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并且能够将其炼化精纯,这又是一难,便是所谓的“天地赋形、器物有灵”,世间众多皇宫秘藏,在凡俗夫子眼中可谓价值连城,但是之所以不入山上高人的法眼,视若敝履,正是如此。

    不过店铺那件镇店之宝,算是当之无愧的灵器,是一支无羽的重铁箭矢,想必此物的主人,生前一定膂力惊人,是一位沙场悍将,箭矢尖头之上,血迹斑斑,至今没有褪散,已经浸透箭矢之中。

    那女鬼掌柜见此人在箭矢之前低头凝视,微笑道:“老仙师真是好眼光,此物名为‘破山箭’,曾是陇西国一位沙场万人敌的物件,那位大将军是兵家修士出身,本命物是一张破山弓,配合十二枝破山箭,一箭出去,可以炸破山峰,威力极其惊人,这枝破山箭更是稀罕,因为箭头沾染鲜血,是由于射穿了另外一位敌对兵家武将的眼珠子,故而血迹千年不散,故而我家主人又将其命名为‘破睛箭’,若是寻常的铜臭城鬼物和那山中精怪,便是瞧上此箭一眼,都要觉得刺眼,眼眸生疼。老仙师若是买去,跋山涉水,持箭而游,自可邪祟辟易,鬼魅不侵。”

    陈平安笑问道:“那张破山弓如今在何处?”

    女鬼掌柜惋惜道:“在骸骨滩那场荡气回肠的战事中,沙场上直接给主人拉得绷断了,弓弦断了不说,弓身亦是如此。”

    陈平安感慨道:“好一场惨烈厮杀。”

    女鬼笑道:“若非如此,哪有咱们这些鬼物死而复生的机会,倒是要感谢那些不惜命的沙场武人才对。”

    陈平安点点头,“我再逛逛。”

    女鬼也不强求,任由那位头戴斗笠的老人离开铺子。

    陈平安逛完了这条街上的所有铺子,发现是差不多的情形,都是一家铺子珍藏一件灵器,例如尽头铺子那边就搁放有一架铁板琵琶,品相颇好。

    其余零零散散的古物珍藏,都不太入流。哪怕陈平安想要低价购入,到别的地方再转手卖出,都没能挑出一两件来,想必真正的好东西,都已经给那个女子点校宰相收在了那座“宫城”当中。

    捡漏和眼力一事,陈平安还是跟马笃宜还有那头书简湖老鬼物学了些皮毛。

    不过好东西看多了,一样物件是好是坏,陈平安还算有点信心,可到底有多好,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和道行。

    最后陈平安重返最早踏足的那间铺子,两个小家伙已经不太怕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呢,只是挪了挪屁股让出道来。

    女鬼掌柜笑问道:“老仙师在咱们金粉坊,可有意外收获?”

    陈平安摇头道:“买不着价格合适又有眼缘的。”

    她瞥了眼陈平安背着的大包裹,问道:“老仙师是要割爱卖宝?”

    陈平安点头道:“碰碰运气,不知掌柜看不看得上眼。”

    她笑道:“看过再说,如果真有那一眼货,我这铺子是不怕花钱的。”

    陈平安便摘下包裹,轻轻放在柜台上,一件一件东西往外搬。

    这只是避暑娘娘闺房和覆海元君水府的三成物件。

    足可见陈平安先前刮地三尺的能耐,可谓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女鬼一开始脸色古怪。

    因为先前几件,竟然都是些女子闺阁用物,脂粉罐,妆镜,线刻铭文鸳鸯纹银盒,女子头饰,大如拳头而已,却精细雕琢又殷红牡丹一丛、婆娑数百朵……

    这个外乡老仙师,真是个老不羞的色胚玩意儿!

    那头戴斗笠的家伙,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了,便不忙往外掏东西,总算开始翻翻捡捡,取出几件稍稍正常的富贵物件。

    女鬼掌柜愠怒恼羞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几分。

    当陈平安拿出一双金箸后,她眼神微变。

    比起瞧见那巧夺天工的金花头饰,还要心动几分。

    最后陈平安只是取出了包裹中的半数物件,疏疏密密,已经堆满了柜台,问道:“掌柜可有相中之物?”

    女鬼掌柜视线随意将那些物件全部巡游一遍,只在一件水粉瓷瓶上稍有停留,似乎大体上属于略有动心而已,更多还是大失所望。

    陈平安哀叹一声,“既然你我双方都没能拿出一眼货,只好白走一趟铜臭城了。”

    女鬼见那糟老头已经要收拾包裹,这才轻轻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压住那水粉瓷瓶上边,出声道:“老仙师,不知这小瓷瓶儿,售价如何?我瞧着小巧可爱,打算自己掏钱买下。”

    陈平安瞥了眼那粉彩小瓷瓶,故意流露出一抹讥讽之意,笑道:“它啊,在我这些宝贝当中,是最不值钱的,送给掌柜便是。”

    陈平安确定它是真不值钱,大家闺秀、权贵妇人兴许喜欢,可也就卖个几十、百两银子的价钱,之所以被那女鬼掌柜独独看中,不过是一连串压价的手段之一,陈平安再不会做买卖,这点眼力劲,还是不缺的。要论心眼的多寡,城府的深浅,这位铜臭城女鬼掌柜,真能跟那书生媲美?

    所以陈平安就开始将柜台上那些物件,往包裹里塞回,一副你这掌柜眼瞎、老子已经铁了心要走的模样。

    果不其然。

    那女鬼有些藏不住眼神中的着急,又问道:“老仙师,我这铺子已经许久没有开张了,这样吧,我若是将你这包裹里的所有东西打包,出价九十颗雪花钱,如何?!”

    陈平安又一次斜眼瞥那一脸肉疼雪花钱的女鬼,伸手推了推那只粉彩瓷瓶,然后手上动作不停,没好气道:“我也不是那讨饭吃的乞丐,这件东西只管送你了,其余真正的宝贝,我去别处找那兜里真正有钱的买家。我就不信了,偌大一座铜臭城,还没个眼光好的。”

    那女鬼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也不去拿起那只粉彩瓷瓶,又不出言挽留这个糟老头,任由他收起掏出来的全部家当放回包裹,重新背在身后,见她不拿瓷瓶儿,那老头也不客气了,拿在手中,不要拉倒,最后就此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等到那脾气不太好的老头子离开铺子,女鬼掌柜默念了十数声,这才赶紧招手,将一个小鬼女童喊到柜台旁边,说道:“去跟着那个人,若是他转头走回咱们铺子,你就别管,若是一路走了,瞧着不像是要再回金粉坊的,你就上去跟他说,咱们铺子愿意与他好好商量价格。”

    约莫一刻钟后,女童小鬼哭丧着脸飞奔回铺子,皱着小脸蛋,都快要急哭了,说道:“贞观姐姐,我一路悄悄跟着那个老爷爷,真的没给他发现我,跟了好久的,结果邻近女儿坊后,他拐入一条小巷,我不敢跟着太快,怕一回头就瞅见了我,结果一探头,等他离开了巷子,我再跑进去,跑出去一看,他就没影了,贞观姐姐,那老爷爷真是嗖一下就没啦,我在那条街上来回跑了好几趟,可仍是如何都找不见了……”

    女童小鬼物双手捂脸,说到伤心处,便开始呜咽起来。

    女鬼掌柜既心忧又心疼,赶紧绕出柜台,蹲下身,摸着小家伙的脑袋,柔声道:“好啦好啦,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哭莫哭。”

    站在一旁的男童做着鬼脸,幸灾乐祸,说道:“贞观姐姐,方才要是让我去跟着,那老头儿就肯定跑不掉啦。雀丫头笨着呢,贞观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女童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这一下子,直接就嚎啕大哭起来。

    女鬼掌柜狠狠瞪了那小鬼头一眼,然后去柜台后边,取出一只银色铃铛,丢给小鬼,“铺子这边我走不开,你拿好这信物,记得千万别丢了,然后你赶紧去北边宫门,与看门的楚将军通报一声,就说金粉坊先前来了一位外乡老仙师,有好些宝贝在身上,让宰相娘娘一定不要错过了,最好是亲自与那位仙师见一面。”

    男童小鬼使劲点头,“好嘞,贞观姐姐,放心吧,我做事比雀丫头靠谱多了!”

    小女童哭得愈发厉害。

    女鬼掌柜手指向门外,瞪着那个一次次火上加油的小混蛋,“赶紧给我消失!”

    “得令!”

    男童立即飞奔出去。

    片刻之后,正蹲在地上好言安慰那个小女童的掌柜,转头望去,目瞪口呆。

    铺子门外,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手里拎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小男童,笑吟吟走入铺子,微笑道:“贞观,不用找我了,最近铜臭城风声紧,所有可疑之人的进出,咱们那位城主都让人仔细盯着呢,所以当那位外乡老仙师一走入金粉坊,我就得了消息。”

    女子将男童小鬼放在地上,她嗅了嗅,满脸陶醉,啧啧笑道:“呦,好重的宝光之气,贞观你啊,真是错过了一桩天大买卖。”

    妙龄女鬼愧疚道:“奴婢是想着帮宰相娘娘多压价,不曾想那老头儿脾气不好,竟是直接负气走了。”

    女子摆摆手,“无妨,只要还在咱们铜臭城,怎么都找得到,我已经派人去请他过来了。”

    女子正是铜臭城唐城主的亲妹妹,名叫唐锦绣,漫长岁月里,正是她好似小孩子过家家,在城内打造出一座朝堂、还筹办了科举的点校宰相。

    城主唐惊奇是一位老金丹鬼物,但是几乎从未与人厮杀过,这也不奇怪,南方十余城,蒲禳战力第一,如果不是自己作孽,早就是一位惊世骇俗的玉璞境鬼物剑修了。其余城主,除了靠近兰麝镇的那位太傅城英灵,都未曾跻身元婴境界,而且都谈不上“有望”二字。再往北,才有一位元婴城主,便是避暑娘娘的那座隐蔽靠山,那座不降城的强势英灵,当年神策国战死沙场的那位砥柱大将,麾下三位鬼帅之一,更是铜臭城那张破山弓的主人,曾经亲自造访金粉坊,只是看了一眼摆在铺子里边的那那枝破山箭,非但没有直接抢走,反而铜臭城想要主动归还此物,那位金丹鬼帅也没有收下。

    唐锦绣笑道:“等他过来后,就说我是这条金粉坊的坊主,真正管钱的,一旦泄露了身份,到时候那位仙师,可不就得往死里抬价。”

    女鬼掌柜笑着点头。

    唐锦绣瞥了眼男童女童两个小鬼物,笑骂道:“俩蠢蛋儿,一边玩去。”

    两个小家伙赶紧跑出铺子。

    一道修长身影凭空出现在店铺内,四周阴气涟漪阵阵。

    唐锦绣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么来了?如果我没记错,这还是你第一次大驾光临我这金粉坊唉。”

    被她称呼为贞观的妙龄女鬼已经跪在地上,颤声道:“拜见城主。”

    那位中年人说道:“我来这里,是告诉你,除了与那人做生意外,你最好别有其它想法。”

    唐锦绣笑道:“不就是一个老头儿吗,怎么,你还怕我瞧上了眼?又不是年轻俊哥儿,我可没想法。”

    唐惊奇无奈道:“此人不过是用了些障眼法,如果谍报无误,应该是那个让范云萝、以及山中群妖都大吃苦头的年轻剑仙。我这不刚得到一个消息,那头撵山犬也死了,是给飞剑穿破头颅而亡,悄无声息,都没露面。”

    唐锦绣舔了舔舌头。

    唐惊奇正色道:“平时玩耍,我都不与你计较,此次事关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铜臭城的惨事,你如果还敢胡来,可别怪我将你禁足百年!”

    唐锦绣委屈道:“既然是天大事情,哥哥你自己出面不就成了。”

    唐惊奇气笑道:“我出面?做什么?传出去,是秘密谋划着剿灭其余大妖?还是野心勃勃,想要吞并周边城池?或者我在这铺子里边,坐下来,嗑着瓜子,跟他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既然人家没打算声张,只是来咱们城中买卖,连你都知道隐藏身份,免得对方抬价,我在这里,如何杀价?对方一颗小暑钱的物件,我花一颗谷雨钱买下?不然咱们铜臭城,是不是属于不给一位年轻剑仙面子了?”

    唐惊奇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家那个满脸羞愧的妹妹,“接下来,你就认定一事,买卖而已,既不要画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讨好。可若是对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过畏惧便是,我们铜臭城与青庐镇签订盟约,那些披麻宗修士,决然不会坐视不管。”

    唐锦绣眼神幽怨道:“知道啦。”

    唐惊奇转头看了眼那妙龄女鬼,叮嘱道:“记得提醒她,到时候别犯花痴。咱们铜臭城的点校宰相,还真配不上一位年轻剑仙。”

    唐锦绣一跺脚,“哥,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吗?!”

    那位城主英灵却已经匆匆而来悄悄而返。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位故意没有穿上宫廷装束的女鬼妇人,领着那个老仙师来到金粉坊街角铺子。

    女鬼贞观如临大敌。

    唐锦绣早已站在铺子门口这边,双手负后,一手轻轻虚按,示意身后那位真正的掌柜不用紧张。

    那位妇人禀明了情况后。

    唐锦绣望向那个头戴斗笠、背负行囊的“老头儿”,笑眯眯道:“老仙师,竟然过女儿坊而不入,躲起来喝酒了,让我们好找啊。”

    唐锦绣然后开始自我介绍,“我呢,是这座金粉坊所有店铺的大掌柜,贞观她眼拙,兜里又没几个钱,所以还是我来与老先生做买卖好了。”

    陈平安微笑道:“好,希望你们千万别店大欺客,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下敲打,就连那吓唬人的言语,都听不得一句半句的。”

    唐锦绣心中腹诽不已,脸上却笑容更浓,“金粉坊的铺子,年岁最短的,都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块块金字招牌,回头客茫茫多,老仙师只管放心。”

    陈平安入了铺子,唐锦绣和那女鬼贞观肩并肩站在柜台后边。

    找到陈平安的妇人则守住店铺门口。

    陈平安摘下包裹,一件件取出,放在柜台上。

    依旧是先取了三成。

    琳琅满目,宝光流溢。

    唐锦绣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当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拥簇的金花首饰后,微微心颤,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边的市井王朝,仅凭这份必然出自山上神仙的巧妙工艺,也该值个万两白银,毕竟此物大有渊源,曾是安亭国一位美艳皇后的心爱之物,只要碾碎了雪花钱如雨露,滴入所有花蕊当中,据说便会有奇异景象发生,嗯,我开价一颗小暑钱。”

    唐锦绣期间又提起那双金箸,仔细端详之后,相互敲击一番,她竖耳聆听,然后点头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书上有据可查,是那鹊山国末代皇帝当年御赐给名臣宋靖之物,在一场盛宴之上,为了表彰宋靖的为官清廉,特意命仙家供奉打造了这双筷子,可不是寻常的黄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宝材质,故而敲击之声,恍如有人在耳畔轻轻言说‘清廉’、‘刚正’两语。宋靖此人也无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领军厮杀,竟然战功卓著,在沙场上颇有建树,只可惜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势。”

    陈平安突然说道:“既然如此,此物不卖了。”

    唐锦绣错愕道:“老仙师这是为何?我愿意同样出价一颗小暑钱的。何况这双金箸,在别处,绝对卖不出这种高价了。我既然买东西之余,在老仙师开价之前,便主动说出历史渊源,便可知我们金粉坊的诚意,可算真正的以诚待人了。”

    “诚意自然是十分诚意了。”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不过这双金箸我打算送人。”

    唐锦绣也就只好作罢,若是平时,这双金箸她确实会心动,却只会出价五十颗雪花钱,就当是对方给自己省钱了。

    最终行囊里的三成物件,连同那金花头饰在内,唐锦绣买下了约莫半数,总计九颗小暑钱,算上小暑钱对雪花钱的溢价,也就是九百二三十颗雪花钱。

    其中一样陈平安都没能瞧出端倪的老旧鎏金香炉,竟然价格最高,唐锦绣也未细说根脚,只说她愿意支付四颗小暑钱,陈平安便提价一颗,唐锦绣一样犹犹豫豫答应了,等到她让身旁女鬼贞观先收起那小香炉,唐锦绣才蓦然大笑,得意不已,陈平安便知道贱卖了,不过无妨,人家挣的是眼力钱。

    事实上,连同这只包裹在内,剩下咫尺物中所有瓶瓶罐罐的估价,陈平安的预期,就是撑死了卖出五百颗雪花钱。

    若是能卖出个三百颗雪花钱,其实都算是大赚了。

    自己这趟包袱斋,本就是鸟雀腿上劈精肉、蚊蝇腹内刳脂油的勾当,不奢望大发横财,只靠一个细水流长的积少成多。

    唐锦绣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又从贞观手中拿过小香炉,双手细细摩挲,真是爱不释手,抬头对那位摘了斗笠的“老先生”微笑道:“这小香炉,来历可是相当相当不简单,曾是清德宗一位大隐仙年轻时候常伴左右的修行之物,只是底部篆文,不彰显清德宗身份而已,但是这位大隐仙曾有一部游记传世,并不广泛,我恰好收藏有一本,时常翻阅,烂熟于心,才晓得此物的根脚。香炉虽非法宝,只是件灵器,可真实价格,该有一颗谷雨钱的,地仙之下,无论是鬼物还是精怪,只要点燃一炷山水香,便可很快静气凝神,进入禅定坐忘之境,十分难得。”

    女鬼贞观有些着急,便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

    唐锦绣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继续显摆自己的考据学问。

    陈平安笑道:“那说明此物与我无缘,却与坊主有缘。”

    唐锦绣将香炉递给贞观捧着,说道:“就凭老先生这份洒脱,我便也豪气一回,再加一颗小暑钱,凑足一颗谷雨钱!”

    唐锦绣从腰间荷包捻出一颗谷雨钱,递给陈平安,“钱货两讫。”

    陈平安拿过那颗神仙钱,双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后,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点头笑道:“买卖双方,皆大欢喜,难得难得。以后若是又得了些稀罕宝贝,定要来坊主这边抖搂抖搂。”

    唐锦绣指了指那包裹,然后掩嘴笑道:“老仙师难道忘了包裹之内,还有六成物件没取出?”

    陈平安一拍额头,“这辈子还没摸到手过几颗谷雨钱,教坊主看笑话了。我这就慢慢取出其余物件,坊主只管细细看。”

    唐锦绣笑着不言语,十分善解人意。

    她心中则冷笑不已。

    演,你继续演。

    至于那位捧着香炉的妙龄女鬼,则觉得大开眼界,这位障眼法易容的年轻剑仙,真是个天生做买卖的。

    唐锦绣在陈平安从包裹里搬东西出来的时候,也没闲着,开始将那些花钱收入囊中的心爱物件,暂时先放在身后的多宝架上。至于那些没能买买成功的物件,则被她先挪到柜台一旁,动作娴熟,堆放巧妙,相互间绝无半点磕碰。所以哪怕陈平安又拿出了三成多物件,柜台上依旧不显得拥挤。

    唐锦绣又陆陆续续挑中了三件,只不过这次出价才两颗小暑钱,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一件金错铭文的矛尖,也都是因为是两大王朝帝王将相的遗物,才有此价格,不过唐锦绣坦言,那矛尖去别处售卖,遇上识货的兵家修士,兴许这一样就能卖出两颗小暑钱,只是在这鬼蜮谷,此物先天价格不高,只能是个装样子的摆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价。

    陈平安不以为意,依旧选择卖给金粉坊。

    柜台已经摆不下物件,唐锦绣便让贞观放好香炉,再去将老仙师身后那排多宝架上的物件挪走。

    这一次唐锦绣拣选了四样小物件,一只凫雁银碗,一卷绘有牡丹两本的画轴,一只小蟋蟀金笼子,以及一只小蛮靴……

    当唐锦绣放下那卷画轴、拿起那只小蛮靴的时候。

    陈平安面色如常,都是钱嘛。

    唐锦绣最后花了四颗小暑钱,最珍贵的那幅画,所绘那两本牡丹,相互依偎,名为“小黄娇娘”和“白衣相公”,是神策国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这幅画便占了三颗小暑钱,其余三物,只是唐锦绣瞧着顺眼而已,沾了骸骨滩诸国一些历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几个神仙钱,卖给她铜臭城唐锦绣,算是眼前这位“老先生”找对人了。

    至于画卷也好,先前金花头饰也罢,以及她和铜臭城最为捡漏的香炉,只要不是骸骨滩和鬼蜮谷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错过。

    两次结账,分别递出那几颗小暑钱。

    陈平安开始收拾包裹,自己这趟铜臭城的包袱斋,当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

    是一颗谷雨钱,外加六颗小暑钱啊。

    包裹里其余没能卖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就真是什么破烂货了,离开了鬼蜮谷和骸骨滩,一样有机会卖出手换来真金白银的。

    陈平安打定主意,回头原路离开铜臭城,一定要再打赏给那城门校尉鬼物一颗雪花钱,那家伙一定是嘴巴开过光吧,自己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财源广进?

    背好行囊,陈平安重新戴起斗笠,从袖中取出那只粉彩瓷罐,放在柜台上,望向那妙龄女鬼,笑道:“就当是一笔彩头赠送,聊表心意,祝掌柜的生意兴隆。”

    那个名叫贞观的掌柜快速瞥了眼唐锦绣,见后者毫无反应,妙龄女鬼这才笑着收下。

    陈平安离开金粉坊,从先前城门离开铜臭城,丢了一颗雪花钱给那城门校尉,后者大喜,连连躬身道谢。

    陈平安去往青庐镇。

    在那边找个歇脚的地方,除了休养生息之外,还要画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

    毕竟鬼蜮谷内,称得上安稳二字的地方,兰麝镇都不算,只有披麻宗竺泉亲自坐镇的青庐镇而已。

    青庐镇距离铜臭城不远,只是山水绕路,陈平安也没有御剑,只是徒步行走,在能够看到青庐镇的轮廓后,微微松了口气。

    陈平安离开铺子后。

    唐锦绣手指轻轻敲击柜台,满脸笑意。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自己不但成功请神,还略有赚头,而且还是正儿八经的挣钱了。

    不过唐锦绣有些犯嘀咕,生怕自己那个难得严肃教训自己的哥哥,会骂自己“画蛇添足”。

    在陈平安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唐惊奇就来到金粉坊的铺子。

    唐锦绣有些视线游移不定。

    唐惊奇笑道:“挺好的,应对得体,竟然还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笔好买卖,难得难得,都知道帮着铜臭城挣钱了。”

    唐锦绣如释重负。

    唐锦绣得意洋洋,问道:“哥,你说那家伙晓得我身份不?”

    唐惊奇扯了扯嘴角,“一开始未必确定,等到离开铺子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唐锦绣疑惑道:“是我哪里露了马脚?一位金粉坊的坊主,知晓那么多历史典故吧,不算破绽吧?我身边的几位女官,随我看过了几百年的书籍,也都能够如数家珍的。”

    唐惊奇瞥了眼那女鬼贞观,指了指她。

    本就肌肤白皙的妙龄女鬼,立即吓得脸色愈发惨白无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唐锦绣哎呦一声,后知后觉道:“那家伙当时送出粉彩小罐,是故意试探贞观?”

    唐惊奇似乎心情不错,笑道:“你起来吧,又不是多大的过错,本就是件藏不住的事情。对于练气士而言,真相如何,往往并不重要,远远不如他们心中的猜疑。再者,外乡的任何一位世间修士,只要能够有此境界,一大把年纪便都不会活到狗身上去的。你们两个的一言一行,和最终结果,已算是最好的了,我这个当城主和哥哥的,对你们没有理由再多苛求。”

    唐惊奇离去之前,对妹妹说道:“记得赏赐给她一颗小暑钱。你啊,对铜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掷千金,若是能够匀一些给女子,就好了。”

    唐锦绣翻了个白眼。

    那边。

    陈平安已经摘了面皮,走入青庐镇,并不大,甚至还不如那座奈何关集市。

    就纵横交错的两条大街而已,估计屋舍建筑加在一起,不到百余栋,并且并无任何豪宅府邸。

    路上也行人寥寥,不过茶摊酒楼倒是也有,卖茶贩酒的,竟然都是姿色出众的少女妇人,想必是那铜臭城在此谋生的女子了,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可惜却又无法成为披麻宗修士的。

    青庐镇倒是有两家仙家客栈,一南一北,北边的,价格就贵了,一天一夜就要十颗雪花钱,南边的,才一颗。

    陈平安问了是否因为灵气悬殊的关系,不曾想北边客栈那位女子嫣然一笑,十分实诚,说并无差别,只是北边客栈离着那位宗主的修道茅屋近一些,有钱的仙师,都愿意在这边扎堆,而且杜仙师常年都居住在这座客栈,所以经常能够碰着。

    于是陈平安就转头去了南边。

    那女子眨了眨眼眸,似乎有些讶异。

    能够走到青庐镇的修士和纯粹武夫,可都一个个财大气粗,真没谁兜里是缺钱的主儿,只分有钱和更有钱的两种,天底下最金贵的面子,岂能因为这一天的九颗雪花钱,就给自己丢在地上捡不起来?

    陈平安要了一间屋子后,开始倒腾咫尺物和那只包裹,换了些新鲜物件,放入包裹中。

    打算隔个几天再去一趟铜臭城金粉坊。

    这叫逮住了一头肥羊,就使劲薅羊毛。

    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

    做完这些,陈平安继续以一颗颗雪花钱修缮身上那件春草法袍。

    约莫一盏茶后,陈平安停下此事。

    修补法袍一事,不是砸钱就行,是一门细致活。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运转那依旧无法彻底打破所有关隘的剑气十八停。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喝了一大口养剑葫内的深涧水,开始炼化水气精华,补充自身水府。

    只是一个多时辰,才一鼓作气炼化出三滴“泉水”,给水府中三位绿衣童子接在手心。

    陈平安的这类粗浅修行,尚且如此耗时,一旦闭关,更是两耳不闻世间事,所以才有那个说法,山中不知人间寒暑。

    当陈平安趁着休憩时分,沉浸心神,阴神化作一粒芥子,巡游水府,结果就遭了那些小家伙们的幽怨眼神。

    大概是说天资平平,就应该更加勤勉修行,笨鸟先飞啊。为何打造出关键窍穴的这么一座大府邸后,这些年莫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简直就是一天打渔一年晒网了。

    陈平安愧疚难当,狼狈离开水府。

    那条武夫纯粹真气凝练化成的火龙,在水府门外的一处岔口处,它默默凝视着陈平安。

    陈平安黯然不语。

    它一摆头甩尾,快速游曳离去。

    早些年,它那头颅之上,曾经站着一位儒衫仗剑的金色小人。

    与它一起巡狩四方,在这座小天地内一同开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庙堂文武。

    陈平安收起念头,撤了内视之法,回过神后,坐在桌旁,视线低敛,怔怔无言。

    讲道理这件事,说服别人不容易,说服自己也很难。

    那么为什么还要讲理呢。

    一碗市井饭,一部拳谱。

    值得吗?

    为此付出的代价,即便极其巨大,已经伤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个选择,真的就对吗,万一是错的?

    陈平安不是在纠结于第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以及那个注定暂时不知对错的问题。

    但是陈平安在害怕,心悸不已,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自己会想这些。

    陈平安猛然间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后,离开桌子,身形颠倒,一袭青衫大袖飘摇,闭上眼睛,开始以天地桩倒立行走。

    铜绿湖上,停有一只翠绿竹筏,三郎庙少年袁宣依旧在垂钓,这次没有外人,也就更加闲适随意,女子武夫扈从,与那位金丹剑修老人,都各自持有一杆鱼竿。

    少年刚返回这边没多久,而且有些失落,那个据说在鬼蜮谷已经闯下偌大名头的年轻游侠,没来。

    袁宣瞥了眼始终没半点动静的湖面,转头问道:“樊姐姐,刘爷爷,不是说那人是纯粹武夫吗,为何青庐镇那边,人人都说他是一位境界难测的剑修,只是各自猜测有无跻身金丹境界,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吓人元婴剑仙?”

    姓樊的女子脸色尴尬,“应该是一位武夫才对的。”

    老人要更加见多识广,笑道:“小樊与青庐镇修士的猜测,其实都未必是错了。世间有些怪人,确实既是练气士,又是纯粹武夫。只不过这类天之骄子,越到后来,就越是后继乏力。比如武夫一途,已经跻身了远游境,或是修道一途,终于跻身了元婴,这就会有天大的麻烦,除非是以大毅力和大魄力舍,果断弃了其中一条道路,不然极难真正登顶,只会自己与自己打架一般,两条路都走到了无路可走的断头处。”

    袁宣咋舌道:“若真是传说中只差山巅境一步的远游境武夫,又能够拥有元婴修士的术法神通,岂不是要打遍一洲无敌手?”

    “无敌手?还差的远呢。”

    老人笑着摇头道:“寻常的玉璞境神仙,只要不是剑修,对上这种凤毛麟角的怪胎,确实要头疼不已,可换成剑仙,或是仙人境修士,拿捏起来,一样游刃有余。”

    袁宣的想法十分羚羊挂角,直接跳往别处的十万八千里之外了,笑问道:“刘爷爷,你是剑修,那说说看,为何世间修士的兵器万万千,唯独你们用剑的,这般厉害万分、还被誉为杀力第一呢?刘爷爷,你可别随便糊弄我,我可是晓得的,剑修最吃钱,以及先天剑胚是咱们练气士里边的万中无一,这两个原因,才不是全部的缘由。”

    老人哈哈笑道:“这就是一本很老很老的老黄历喽。”

    老人不再说话,抬手指了指头顶高处。

    袁宣瞅了瞅,点点头,最喜欢刨根问底的三郎庙少年,这次竟是不再询问什么,开始安安静静钓鱼。

    可袁宣还是有些心痒,犹豫了一下,便向老人伸出三根手指。

    老人摇摇头,再次伸手,指了指更高处。

    袁宣收起两根手指,只剩下一根。

    老人笑了笑,仍是摇头。

    袁宣终于开始安心钓鱼了。

    反而是比少年岁数更长的女子武夫,一头浆糊,迷惑不解,不明白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哑语。

    半个时辰后,依旧毫无鱼获。

    袁宣抛了一把饵料丢入湖水,水有水脉,看似湖面平静,实则底下大有讲究,少年可不是随手乱抛的,他随口问道:“听说黑河那边的老鼋,饲养了一对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载的金色蠃鱼,刘爷爷,我若是与杜叔叔说一声,咱们能不能杀过去,与那头老鼋花钱买来啊?”

    老人耐心解释道:“除非是将其打杀了,否则此等灵物,买是注定买不到手的。可是老鼋能够这鬼蜮谷活这么久,想要成功打杀,极不容易,除非是竺宗主亲自出手,不然往那老龙窟深处一躲,再难寻见了,哪怕你杜叔叔也要无可奈何。”

    袁宣哀叹一声,“打杀就算了,我做得到也不做,天生万物自有其理,修行之人,本就是逆流而行,再造杀孽,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为何能够杀人不眨眼,还可以不沾因果业障。”

    老人笑道:“只要是能够成为一教一家一宗的,自然各有其大道根?,在这方天地间立得定,站得稳。”

    袁宣挠挠头,苦兮兮道:“刘爷爷,咱仨的鱼漂儿,倒是比那门神还要立得定,一个个比一个稳当。”

    老人哈哈大笑。

    女子也跟着笑出声。

    青庐镇北边的客栈,杜文思站在门口。

    那位出身于铜臭城却在这边长大的女子,与这位披麻宗金丹修士并不陌生,杜文思就是出了名的君子风范,所以负责客栈大门的女子并不拘谨,见杜文思在门口站了许久,便好奇问道:“杜仙师,是等人吗?”

    杜文思摇头笑道:“里边闷,出来透口气。”

    女子无言以对,很快便想起一件事来,上次杜仙师也是这般,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来着。

    前些年,有一位境界极高的年轻女冠,行事跋扈,竟是不从牌坊楼那边进入鬼蜮谷,而是直接一剑劈开了天幕,现身之后,结果又掉头走了,然后又两次劈开那传说中坚不可摧的天地屏障,最后一次,刚好是在青庐镇不远处,那位女冠这才收手,落在了青庐镇上,然后住进了这座客栈,正好是杜仙师待客,后连竺宗主都来了。

    她这几次擅闯鬼蜮谷,都引来了几位英灵的前去截杀。

    最后一次,更是被宗主劈出了一刀,只不过给那女冠硬生生接下了。

    而且宗主竺泉也只是象征性示威而已,并未倾力。

    一番言语后,竺泉便径直返回茅屋,任由那位女冠入境,算是过了披麻宗这一关。

    那外乡女冠在客栈只待了一天,离开的时候,依旧是一剑破开天幕,十分蛮横无理。

    不过比来的时候稍稍含蓄一些,先是御剑去了北边一座城池上空,这才破开天地禁制逍遥离去。

    然后杜仙师就站在门口这边,也站了很久,自己问他,还是先前的答案,里边闷,透口气。

    杜仙师真是那君子,说谎都不会。

    后来听客栈里边的神仙客人说,那外乡游历至此的女冠,是一位来自桐叶洲的女修,在砥砺山那边与一个名叫刘景龙的修道天才,那是一位天才中的天才,便是她这个看门的小散修,都听说过刘景龙的鼎鼎大名,他与那别洲女冠,双方在那座砥砺山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一位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从街上缓缓走来。

    看门女修赶紧屏气凝神,等到那人走近客栈,颤声喊了一声宗主。

    佩刀女子笑着点头回礼。

    然后喊了杜文思,说是一起走走。

    杜文思与宗主竺泉并肩而行。

    竺泉笑着调侃道:“行啦,那黄庭是说过她南归之时,会再来一趟青庐镇,可是她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是你等在大门口,就能等来的?”

    杜文思脸色微红。

    竺泉继续道:“听说那个大闹一场的年轻剑仙,已经进了小镇住下了?”

    杜文思点头道:“刚从铜臭城那边回来,就住在咱们南边的客栈里。”

    竺泉笑道:“这家伙十分有趣的,骑鹿神女首次离开画卷,是奔着他去的,不知为何,没成。不知道是谁没瞧上眼谁,反正最后骑鹿神女跟了那位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这个小娘们,竟然抢了我的名头,如果不是在这鬼蜮谷,而是在别处遇到了她,我是一定要与她切磋一番的。若是我赢了,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如果我输了,无需她放出消息,我自个儿就昭告天下,为她扬名。”

    杜文思会心一笑。

    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气了。

    竺泉突然说道:“宝镜山彻底毁了,那一场架打得动静不小,只不过我没脸皮偷看,便没能知道具体过程,那年轻人,应该如你所说,就是那个名次垫底的杨人屠,看样子,好像已经得了宝镜山的机缘。不管怎么说,既然没在鬼蜮谷四处惹事,也就由着他得宝而归了。不过剥落山积霄山那块地盘,就因为这个进入小镇的年轻人,加上一个不知来历的书生,两人联手,给他们掀了个底朝天,乖乖,本事不小,谋划更高,将所有妖物玩弄于鼓掌之中,到头来你猜怎么着?”

    杜文思苦笑道:“宗主,这我哪能猜得到。”

    竺泉无奈道:“你这性子,忒无趣,难怪如今还是条光棍,真不是我说你,再遇上了那个叫黄庭的,喜欢了就开口,人家要走你就跪着磕头,脸皮算得了什么,给你骗上手后,到时候床上床下,该怎么拾掇自己媳妇,还需要别人教你?我就不信了,就算你小子在床下打不过她,床上你还……算了算了,床上自古是男子打不过女子的。唉,如此说来,她瞧不上眼你,也是对的,我本来还想要当回牵线搭桥的月老,现在看来,还是免了吧,还是怪你小子不济事,你说你咋个就还不跻身元婴境呢,在金丹境乌龟爬爬,好玩啊?真当自己是那头老鼋的亲戚啦,那你咋个不去娶了老鼋的女儿呢?”

    杜文思满脸涨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恼羞成怒道:“宗主!”

    “行行行,不戳你心窝子了,我这不是着急你的修为嘛,你们平时总说我这个宗主当得懒散,我这刚要上点心,瞅瞅,你又不乐意了,到底要咋个弄嘛。”

    杜文思开始伸手揉脸。

    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节哀顺变,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那黄庭回头来了咱们青庐镇,你可别求我帮你打晕她,做那生米煮成熟饭的下作勾当,我虽然是你们这些瓜娃儿的宗主,却终究不是你们爹娘。不过文思啊,我看你终究是要比那杨麟更顺眼些的,你喊我一声娘亲试试看,说不得我这个又宗主又当娘亲的,就临时改变主意了。”

    饶是杜文思这般好脾气的,也开始嘴角抽搐。

    竺泉哈哈大笑,半天没忍住笑声,好不容易才止住,结果她嘀咕了一句他娘的差点给老娘笑裂了嘴,本就长得一般,以后还怎么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

    杜文思只得提醒道:“宗主,咱们能不能说回正事?”

    “你的终身大事,咋个就不是正事了?”

    竺泉咳嗽一声,点头道:“大圆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观的道人,都离开过那处桃林,至于去往何处,我还是老规矩,不去看。但是你算一下,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轻宗主,骑鹿神女,以及那个两次撒网收飞剑的臭王八蛋,以及蒲禳的突然露面,再加上鬼蜮谷中部那几座大城的蠢蠢欲动,相互勾连,文思,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杜文思摇头叹息道:“宗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擅长这些谋划算计。”

    竺泉重重点头,貌似很是欣慰,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个踉跄,“很好,与宗主我一模一样,就是看出了一个热闹!”

    行至街道尽头,竺泉率先转身走回那座客栈。

    杜文思跟着转身。

    竺泉再无言语,直到客栈门口,才缓缓道:“你正值金丹瓶颈将破未破的关键,所以接下来只要开打,你就跑回祖师堂去,不用有任何犹豫,也许那个蹲在渡船上一年到头喝风的老家伙,别的都是狗屁混账话,唯独那句咱们披麻宗得换一种会用脑子的宗主,是对的。所以别人战死了,连我在内,都没什么,披麻宗修士,这点担当还是要有的,唯独你杜文思,要死也不该死在这座乌烟瘴气的鬼蜮谷,最好都别死在骸骨滩,死去北边,更北边才好。”

    杜文思摇摇头,“宗主,此事我做不到,临阵脱逃,不战而退,我杜文思便是舍了大道与性命,都绝不……”

    竺泉突然轻轻一掌推在杜文思脑袋上,她神色平静,语气淡然道:“别犯傻,杜文思,我最后摆点宗主架子,与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在这世上,最少在我竺泉眼中,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吃得住大苦,更受得了大辱,任你山岳压我,那脊梁,却一直是挺直的!”

    杜文思站在原地。

    竺泉继续向前缓缓而走。

    城池高耸入云的京观城墙头上。

    一位堪称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悠然散步。

    远处,两女一白骨站在走马道上,一起眺望南方。

    道门宗主贺小凉,骑鹿神女,还有这座城池的主人,京观城城主高承,一尊骸骨滩和鬼蜮谷历史上最强大的阴灵,坐镇这座小天地,它几乎可以媲美一位擅长与人厮杀的仙人境修士。

    但是高承生前的身世背景,在后世史书上竟然没有半点记载。

    不是史家和山上修士都不想追本溯源,而是真的没能在两大王朝十数藩属国的档案上,找到任何记录,一句话都没有,只有在一国兵部最底层的一卷户籍上,确实找到了高承这个名字而已。

    步卒高承。

    好像这位在当年骸骨滩近百万累累白骨中站起来的鬼物,真一个沙场死人堆里躺着的无名小卒。

    好像当他以白骨鬼物之姿站起身后,才开始一步步崛起。

    高承身材不高,依旧以一副雪白瘦骨现世,它只是披挂了一副最简陋的破损铁甲,腰间佩刀,更是寻常物。

    高承问道:“贺小凉,你到了我京观城后,只说是看一看,看完了没有?”

    那位身穿道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女冠,微笑道:“城主这是要赶人了?”

    高承说道:“再给你三天时间,再不走,就不是赶人,而是杀人了。”

    一旁的骑鹿神女有些心惊胆战。

    京观城内煞气太重,那头五彩神鹿是天地承运灵物,最受不了这些消磨,便早已给她收起。

    这位神女半点不怀疑那位城主的言语,绝非恐吓。

    贺小凉微笑道:“三天就三天,时辰一到,我一定离开京观城。”

    高承瞥了眼远处那个走在墙头上的“周肥”,“这个姜尚真,最好别乘坐你的流霞舟离开,不然我怕忍不住出刀。”

    贺小凉不置可否。

    高承走下了城头。

    姜尚真走回贺小凉和骑鹿神女附近,跳下墙头,微笑道:“只要贺宗主依旧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真的只是看看,到时候不捎带我一程,也是可以的,大不了我就给高承留在京观城内,那些个白骨美人,别有一番滋味嘛。”

    贺小凉以心声问道:“你觉得这座鬼蜮谷,最缺什么?”

    姜尚真趴在墙头上,揉了揉屁股,同样以心声懒洋洋道:“自然是大活人,其实小天地的灵气一直都没怎么变,也变不出花样来,打生打死这么多年,无非是让高承寄放在蒲禳之流的身上而已,可是带着阳气的活人,太少了,铜臭城那块风水宝地,又给青庐镇和竺泉死死盯住了,摆明了你高承胆敢去抢人,她就敢撕破脸大打一场。”

    贺小凉微笑道:“那么如果高承可以自造轮回呢?使得鬼蜮谷内,那么多天仙神人也无法聚拢的散乱魂魄残余阴气,能够在鬼蜮谷内投胎转世为人?百年之后,阴阳相济,鬼蜮谷跃上两个大台阶,堪称别有天地,真正成为了一座洞天、福地兼备的宝地,又当如何?”

    姜尚真先是脸色凝重,随后很快释然摇头,“高承道行高,在鬼蜮谷内我都打不过,这个我勉强承认,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可要说高承又得了一门远古的禁忌秘法,知晓了却只是不能掌握那转世之法,我姜尚真……也可以捏着鼻子认了,但是还要说这位京观城城主,手里边刚好拥有这等无上法器,可以承载这份天地大因果,在这终究还是阳间的鬼蜮谷,给他打造出一座好似酆都的地界,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贺小凉微笑道:“那咱们就拭目以待?”

    姜尚真脸色阴沉。

    他第一次心情凝重起来。

    贺小凉突然笑道:“姜尚真,你其实猜错了一件事。”

    姜尚真又恢复笑容,道:“贺宗主请说。”

    贺小凉却不再言语。

    她神色复杂。

    姜尚真开始在心中默默推演。

    只可惜又有两处迷障无法破开,这就很麻烦了。

    世上事,差以毫厘谬以千里。

    因为小玄都观道人和大圆月寺老僧,曾经先后离开桃林,各自都用上了遮蔽天机的神通手段。

    一个是出现在挂有铁索桥的南边崖畔,在那边站了一宿。

    一个是出现在水神祠庙附近的埋河之畔,相较之下,老僧倒算是来去匆匆。

    至于陈平安到了青庐镇后,就无法观看了,姜尚真是如此,想必贺小凉也不例外,至于那个高承,不好说。

    青庐镇客栈那边,陈平安虽然心神不宁的状态,延续颇久,可仍是强行静下心来,想要连夜画出了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

    只是提笔后,才发现自己迟迟无法动笔,因为心知肚明,勉强落笔,在金色符纸上,也画不出符?,普通材质的符纸上,兴许可以。

    陈平安放下笔,起身练习剑炉立桩一个时辰,竟然仍是无法真正心静。

    便干脆推开门去,在夜幕中逛了一圈青庐镇,回到客栈屋子后取出一些竹简,在灯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竟是就这么守着灯火,陈平安枯坐了一夜。

    天亮时分,陈平安覆上面皮,背着包裹,又去了趟铜臭城,没能见着那位熟悉的城门校尉鬼物,有些遗憾。

    去到金粉坊,刚好开张,那女鬼掌柜愣了半天,让男童小鬼手持银铃铛去喊那位“坊主”,小鬼确实伶俐聪慧,只是点头,二话不说,然后去北边宫门那边找了那位门神将军,很快唐锦绣就拎着它一起来到金粉坊,进了铺子,唐锦绣看到已经在柜台上放满物件。

    唐锦绣笑道:“老仙师,又来啦?怎么咱们鬼蜮谷是遍地宝贝吗,随便捡个一宿,就能装满一麻袋?”

    陈平安笑道:“可不是,真是个好地方。”

    唐锦绣哑口无言,双方按照老规矩,开始买卖。

    只是这一次包裹里边的物件,唐锦绣看了一遍,只买了两件,掏出两颗小暑钱。

    真不是她吝啬神仙钱,事实上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念在对方是一位“年轻剑仙”的份上,支付一颗小暑钱,就已经算她童叟无欺了。

    陈平安收了钱,就离开了铜臭城。

    也不觉得走了冤枉路。

    两颗小暑钱,不算少了。

    返回青庐镇,陈平安继续在客栈屋内练习天地桩。

    他打算走桩之外,也将这个姿势古怪的拳桩,走出那一百万遍。

    这天只吃了一顿饭,黄昏中,去那酒肆买了一壶酒,客人寥寥,陈平安坐在那边喝完了酒,刚好吃完一碟佐酒菜。

    依旧是一夜画符不成,只是相较于前一天,已经好上许多,陈平安在后半夜也不练习天地桩,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想了许多陈年往事,想着想着,岁月越是往前,一直到了年少时分的一次次上山采药,不知何时,陈平安竟是就此酣睡过去。

    天亮后,陈平安蓦然清醒,只觉得神清气爽,收拾出了一只新的包裹,再次去往铜臭城,这一次在城门那边总算遇到了那位鬼物校尉,陈平安比对方还着急,丢出一颗雪花钱,在那位城门鬼将的带领下,又听到了熟悉的“财源滚进”吉利话。陈平安直奔金粉坊,这一次唐锦绣就已经干脆候在铺子门口了。

    见到了陈平安,她笑道:“老仙师,你给我一句准话,明儿还来不来吧,要是还来,我今儿就在店里打地铺了!”

    陈平安哈哈笑道:“今天过后,暂时是真没宝贝要卖了,怪我,昨天喝过了酒,倒头就睡,这不就耽误了我晚上出门捡东西。贪杯误事,莫过于此啊。”

    今天唐锦绣翻过所有物件后,挑中了六件,给了五颗小暑钱。

    虽然不能与第一天相比,可比起昨天双方在铺子里大眼瞪小眼、一个眼神询问真不买?一个眼神次次回答我真下不了手的那番寒酸场景,今儿的买卖双方,还是要喜庆开怀太多了。

    陈平安收起小暑钱和包裹后,唐锦绣送到门口,打趣道:“老仙师,明儿真不来啦?”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转头笑道:“明儿宰相娘娘就安心睡个晚觉吧。”

    唐锦绣微微一愣,然后笑道:“好的。”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转过身,抱拳告辞道:“多有叨扰了。”

    唐锦绣也施了一个万福,笑语盈盈,“剑仙前辈走好,有空再来。”

    陈平安点点头。

    唐锦绣突然一个没忍住,笑道:“这位剑仙,以后可莫要擅闯女子闺阁搜刮物件了,跌份儿。”

    陈平安这下头也没转,快步离去。

    唐锦绣一手捧腹,一手捂住嘴,她到底是没敢大笑出声,她怕那位脸皮又厚也又薄的年轻剑仙,回头就给自己来上一飞剑。

    陈平安离开城门的时候,没忘记再给那城门校尉一颗雪花钱,已经走出城门附近数步,陈平安莫名其妙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喃喃自语,然后毫不犹豫就又掏出一颗神仙钱抛去,可不是什么雪花钱,而是一颗小暑钱,陈平安爽朗笑道:“将军可以请兄弟们喝一顿城内最好的美酒。”

    那鬼物校尉如同做梦,反复看了几遍手中那颗小暑钱,然后扯开嗓子大笑道:“这敢情好!咱们铜臭城,这玩意儿,真是神仙钱的老祖宗,比啥都值钱!”

    陈平安返回青庐镇的时候,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六步走桩,毕竟天地桩还是太过古怪了。

    越走桩,越心静。

    不知不觉,陈平安就到了青庐镇,一笑过后,继续六步走桩去往客栈,反正也没剩下几步路了。

    到了客栈屋子,将整个包裹都收入咫尺物。

    这包袱斋,在这鬼蜮谷当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最后给出的那颗小暑钱,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陈平安坐在桌旁,再次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是因为下定了决心的缘故,再无杂念,又一次方寸物中取出笔墨和两张金色符纸,开始画那缩地符。

    一气呵成。

    休息片刻后,抖了抖手腕,起身在屋内继续走六步走桩,落座后,再次一鼓作气,画出了第二张缩地符。

    将两张缩地符画好之后,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再次将自己进入鬼蜮谷的所有经历,重新迅速思量了一遍。

    从自己与三郎庙袁宣等人、那对道侣一起走过牌坊,乌鸦岭,宝镜山,桃林,剥落山……最终落在了黑河之畔。

    那老僧曾说,回头是岸。

    先前在城门那边,陈平安便是没来由想起了这四个字,才给出了那颗小暑钱。

    陈平安睁眼后,眯起眼,片刻之后,重新从咫尺物取出一些新物件装入包裹,例如避暑娘娘闺房内的那几幅神仙打架图,以及那五条金色竹鞭!

    离开客栈后,陈平安没有直奔铜臭城,而是去了小镇酒肆,又要了一碗酒。

    掌柜老汉将酒碗放在桌上的时候,忍俊不禁道:“这位小剑仙,怎的,才从铜臭城做完买卖,又要去挣钱啦?”

    陈平安微笑道:“神仙钱不长脚,别人兜里的,更是不会挪窝,就只能靠自己多跑几步路了。”

    掌柜老汉先前招待过此人一碗酒,所以是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剑仙,还有另外一种年轻面容,便打趣道:“见过那位城主妹妹唐锦绣没?想要从她手上多挣钱,我建议你还是别覆那张老人面皮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玩笑道:“算了吧,不然要是给她瞧上眼了,岂不是麻烦事一桩。”

    掌柜老汉哈哈大笑,“也对。”

    老汉看着陈平安坐在那边小口喝酒,又问道:“你这位堂堂剑仙,这都去了几次铜臭城当那野修的包袱斋了?真不怕沾染了一身铜臭气啊。”

    陈平安笑道:“这一次应该可以多赚些,先前几次,不过是热热手,钓一钓她的胃口罢了。”

    陈平安喝过了酒,去往那座铜臭城,结果发现那城门鬼将已经不在。

    陈平安似乎很是失望,问了一位城门鬼卒那位将军去哪儿,那鬼卒埋怨道:“这位老仙师,还不是你老人家赏赐了那颗雪花钱,将军大人自个儿去女儿坊快活了,咱们这些当差的啊,反正是没能喝上一顿酒。”

    陈平安一脸无语模样,哀叹一声,转头就走,然后再转头,丢出一颗雪花钱给那鬼卒,叮嘱道:“记得跟你们将军说一声,明儿我还来你们铜臭城,一定要在啊。”

    鬼卒接钱后大喜,点头哈腰,嚷嚷道:“老仙师只管放心,明儿小的便是绑也给将军绑来。”

    陈平安回到青庐镇客栈后,继续闭门不出。

    鬼蜮谷北方京观城,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缓缓收起手掌,当那个年轻人没能瞧见城门的福星鬼物后,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庐镇,这位京观城城主讥讽一笑。

    高承此时此刻,不再是白骨嶙嶙的模样,而是恢复了生前模样,只不过依旧相貌平平。

    明天再去铜臭城?

    高承想起那只被年轻人悬挂腰间的养剑葫。

    它轻轻按住刀柄,开始等待那个女子宗主的离去。

    青庐镇里边的光景,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准确说来是两处,但是每次窥探,必须慎之又慎,一来严格意义上说,青庐镇其实不属于鬼蜮谷这座小天地,二来有竺泉在那边盯着,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宝压阵,所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运用起来,十分凝滞模糊,只能勉强看个大概。

    但是即便那两枚棋子为此泄露了行踪,还是很值得的。

    高承其实更希望那个年轻人,能够走出青庐镇,往北方多走几步。

    看样子,那个家伙一定会继续北游的。

    现在就只等那个姓贺的小道姑离开鬼蜮谷即可。

    她在京观城内。

    再加上那个臭名昭著的姜尚真。

    形势就会变得极其复杂。

    高承闭上眼睛,双手轻轻按住王座把手,是两颗亡国皇帝的头颅。

    夜幕降临。

    那流霞舟缓缓升空。

    高承站起身,瞬间来到宝舟之上。

    贺小凉望向这位京观城城主,似笑非笑。

    高承蓦然想通一个模模糊糊的真相,放声大笑,以拳捶胸,沉声道:“虽然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做,可这些歪来绕去的,我都不管,总之只要成了,我京观城将来必有重谢!”

    贺小凉不予理睬。

    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高承不再耽误那艘宝船离开鬼蜮谷,很快就返回京观城王座,并且大手一挥,主动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将鬼蜮谷与骸骨滩之间打开了一扇大门。

    墙头之上,姜尚真果然没有去乘坐那艘流霞舟,而是继续在墙头上散步,仰头望向天幕那处如同门扉的窟窿。

    流霞舟一闪而逝。

    重返骸骨滩后,身后大门瞬间关闭。

    骑鹿神女小心翼翼问道:“主人,这是为何?”

    贺小凉淡然道:“世间道侣,总是福祸相依的。而我贺小凉更是以福缘深厚,著称两洲,所以我在哪里,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侣,那么他自然可以福缘不断。双方越近越是如此,而我在本命相冲、消磨道行的京观城内,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骑鹿神女有些言语凝滞,“所以我才会走出了画卷?所以主人才会故意来到这座鬼蜮谷,又在今夜离开了?”

    贺小凉一言不发。

    骑鹿神女脸色惨白。

    骸骨滩上空云海中的贺小凉,突然转头,微微张大嘴巴,她脸上不知是喜怒哀乐,最终恢复平静,深深望了一眼南方。

    骑鹿神女战战兢兢。

    贺小凉转过头,只说了一个字,“走。”

    京观城内,姜尚真瞥见那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后,狠狠抹了把脸。

    老子这次是真服气了。

    这也能想得到,做得到?

    高承猛然站起身,怒气冲天,怒吼道:“飞剑留下!”

    大圆月寺内,老僧仰头望月,双手合十,微笑道:“善哉。”

    青庐镇那边。

    从南边客栈屋脊处,两次金光闪烁后,一位换上了一身金醴法袍的年轻剑客,刹那之间便来到天幕不远处,手持剑仙,一剑劈开了天幕,御剑直去披麻宗祖师堂。

    竺泉按住刀柄,悬空而停,目视北方。

    这位披麻宗宗主非但没有拦阻,反而为那个先前悄悄找了她一趟、然后双方做了笔不小买卖的年轻剑仙,为他帮忙盯住北边的动静。

    京观城内,一具身高千余丈的白骨刀客,轰然现身,竟是要一刀劈开天地屏障,去往骸骨滩外,追杀那个年轻剑仙。

    姜尚真哈哈大笑,丢出一张比先前两张“雪花钱网”更加巨大的网,先前那两张不过是儿孙网,这一张才是祖宗网。

    大网瞬间缠住那高如山岳的白骨脚踝,将其狠狠往下一拽,姜尚真一掠而起,以一片柳叶开天地,竟是完全舍了那张价值数十颗谷雨钱的重宝大网不要了,飞出天幕窟窿之际,姜尚真转头笑道:“你这骨头架子,来打我啊,来打我啊,来啊,不来你就是我周肥大爷的乖孙儿……”

    姜尚真嘴上撂着狠话,半点不耽误脚底抹油就是了。

    鬼蜮谷内,竺泉出刀,一道白虹从南往北,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

    更有一剑如虹,起始于白笼城,斩中白骨头颅处。

    竺泉咦了一声,问道:“蒲骨头,你这是作甚?其实垂涎我的美色已久,所以才妇唱夫随?”

    那青衫白骨淡然道:“我辈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

    竺泉和蒲禳一人出刀,一人出剑,阻拦那头巍峨如山的白骨撕裂天幕屏障。

    骸骨滩外。

    陈平安一路御剑向披麻宗本山的那座祖师堂,抹了把额头汗水,咧嘴一笑。

    我也是一剑破开过天幕的人了。

    痛快。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地无拘束

    披麻宗祖山名为木衣,山势高耸,只是并无奢华建筑,修士结茅而已,由于披麻宗修士稀少,更显得冷清,唯有山腰一座悬挂“法象”匾额、用以待客的府邸,勉强能算是一处仙家胜地。顶 点 X 23 U S

    三天前,木衣山就开始封禁,不再待客。

    不但如此,鬼蜮谷入口处的牌坊楼也开始戒严,历练之人,可出不可进。

    从奈何关集市,到壁画城,再到摇曳河一带,以及整座骸骨滩,都没觉得这有何不合理。

    因为更不合理的事情都已经见识过了。

    先是壁画城三幅天官神女图在同一天,变成白描图。

    相较于之后的天大变故,这还不算什么,骸骨滩诸多修士还沉浸在三桩福缘已经有主的失落当中,没过多久,便一个个亲眼见识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深夜时分,骸骨滩大地之上,凭空出现一具巨大白骨,高如山岳,它以无敌之姿露面,应该是那位鬼蜮谷京观城城主高承的法相,以蛮力一举撑开了天地屏障,当本该乖乖隐匿在阴冥地界的白骨法相现世,与阳间便起了大道冲突,白骨与骸骨滩灵气摩擦,流光溢彩,绽放出一阵绚烂火花,衬托得那尊白骨法相如远古火神降临人世。

    那白骨显然是在追杀一抹火速往南掠向木衣山祖师堂的金色光线,虽然高承被出自的鬼蜮谷一刀一剑拖延,出刀之人,悬停空中,与千丈白骨对峙,小如米粒,但是每次出刀,风雷大震,光华暴涨,远远一击,如架长桥,观其气象,定然是披麻宗宗主竺泉无疑,只是犹有一剑,声势丝毫不逊玉璞境竺泉,一条条璀璨剑气起于大地,剑光如虹,极快即直。

    肩头歪斜的白骨法相,似乎在鬼蜮谷内犹有另外的牵制,可仍是高高举起一掌,重重压下,顿时卷起一座阴煞熏天的厚重云海,鬼哭狼嚎,云海好似堆积了十数万死后不得超生的厉鬼亡魂,苦苦挣扎苦海之中。

    云海朝披麻宗祖师堂那边迅猛压去,随后披麻宗护山大阵开启,从木衣山中掠出千余披甲傀儡,一位位身高数丈,披挂符?铁甲,浑身金光银线流转不定,撞向那云海,云海不断被削薄,可下坠之势犹在,木衣山中,一拨拨披甲英灵,前赴后继,最终云海与数千披麻宗打造出来的山水英灵傀儡相互绞杀,最终双方玉石俱焚。

    与此同时,一条光线从木衣山祖师堂蔓延下山,如雷电游走,在牌坊楼那边交织出一座大放光明的阵法,然后一尊身高五百丈的金身神灵从中拔地而起,手持巨剑,一剑朝那白骨法相的腰部横扫过去。

    京观城高承的白骨法相一击不成,鬼蜮谷与骸骨滩的接壤处,又有金身神灵骤然出剑,巨大白骨一手抓住剑锋,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一时间整座骸骨滩天摇地动,白骨法相抡臂甩开巨剑,身形下坠,瞬间没入大地阴影中,应该是退回了鬼蜮谷那座小天地当中。

    金身神灵亦是退回阵法当中,那条光线也原路返回木衣山祖师堂,凝聚为祠堂内一座青铜蛟龙塑像嘴中所衔的一颗宝珠。

    骸骨滩的夜幕,缓缓归于寂静。

    半山腰处的那座仙家府邸内。

    被披麻宗寄予厚望的少年庞兰溪,坐在一张石桌旁,使劲看着对面那个年轻游侠,后者正在翻看一本从羊肠宫搜刮而来的泛黄兵书。

    庞兰溪虽然岁月小,但是辈分高,是披麻宗一位老祖的唯一嫡传,有几位金丹修士都得喊他一声小师叔,至于更多的中五境修士,便只能喊他小师叔祖了。这三天,府邸内就眼前这个青衫剑客一个客人,庞兰溪先前来过几次,出于好奇,该聊的聊过的,该问的也问过了,对方明明很真诚以待,也未故意卖关子兜圈子,可事后庞兰溪一琢磨,好像啥也没讲到点子上啊。

    很难想象,眼前此人,就是当初在壁画城厚着脸皮跟自己砍价的那个穷酸买画人。

    当时青梅竹马的她还要自己跑出铺子,去提醒此人行走江湖切忌显露黄白物来着,原来他们都给这家伙蒙骗了。

    在祖师堂管着戒律的宗门老祖不愿泄露天机,只讲等到宗主返回木衣山再说,不过临了感慨了一句,这点境界,能够在鬼蜮谷内,从高承手中逃出生天,这份本事真不小。

    庞兰溪就愈发好奇在鬼蜮谷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此人又怎么会招惹到那位京观城城主了。

    陈平安放下早年由神策国武将撰写的那部兵书,想起一事,笑问道:“兰溪,壁画城八幅壁画都成了白描图,骑鹿、挂砚和行雨三位神女图脚下的铺子生意,以后怎么办?”

    庞兰溪也有些烦恼,无奈道:“还能如何,杏子她都快愁死了,说以后肯定没什么生意临门了,壁画城如今没了那三份福缘,客人数量一定骤减,我能怎么办,便只好安慰她啊,说了些我从师兄师侄那边听来的大道理,不曾想杏子非但不领情,她与我生了闷气,不理睬我了。陈平安,杏子怎么这样啊,我明明是好心,她怎的还不高兴了。”

    陈平安微笑道:“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庞兰溪点头道:“当然。”

    陈平安笑容更浓,“兰溪啊,我听说你太爷爷手上还有几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图,而且是你太爷爷最耗时、最用心的生平最得意之作。”

    庞兰溪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斩钉截铁道:“只要你能帮我解惑,我这就给你偷画去!”

    陈平安有些无语,伸手示意已经站起身的庞兰溪赶紧坐下,“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也不觊觎那几套廊填本,只希望你能够说服你太爷爷再动笔,画一两套不逊色太多的硬黄廊填本,我是花钱买,不是要你去偷。一套即可,两套更好,三套最好。”

    庞兰溪有些怀疑,“就只是这样?”

    陈平安点点头。

    庞兰溪还是有些犹豫,“偷有偷的好坏,坏处就是定然挨骂,说不定挨揍一顿都是有的,好处就是一锤子买卖,爽利些。可要是死皮赖脸磨着我太爷爷提笔,真正用心绘画,可不容易,太爷爷脾气古怪,咱们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领教过的,他总说画得越用心,越神似,那么给世间庸俗男子买了去,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

    陈平安点点头,“心诚则灵,没有这份虔诚打底子,你太爷爷可能就画不出那份神韵了,不然所谓的丹青圣手,临摹画卷,纤毫毕现,有何难?可为何还是你太爷爷一人最得神妙?就因为你太爷爷心境无垢,说不得那八位神女当年都瞧在眼里呢,心神相通,自然生花妙笔。”

    庞兰溪眨了眨眼睛。

    这到底是实诚话,还是马屁话?

    府邸之外,一位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腰间悬笔砚,他转头望向一位至交好友的披麻宗老祖,后者正收起手掌。

    白发老人问道:“这娃儿的境界,应该不晓得我们在偷听吧?”

    老祖笑道:“我帮你掩了气机,应该不知道,不过世间术法无数,未必没有意外。只看他能够逃出鬼蜮谷,就不可以常理揣度。”

    白发老人抚须而笑,“不管如何,这番言语,深得我心。”

    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随姜尚真进入壁画秘境之人,“真舍得卖?”

    这位庞兰溪的太爷爷庞山岭,年轻时候曾有宏愿,发誓要画尽天下壮观山岳,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在披麻宗这边落脚扎根了,庞山岭小声问道:“咱们再看看?我倒想听一听,这外乡小子会如何为兰溪指点迷津。”

    老祖皱眉不悦道:“人家是客人,我先前是拗不过你,才施展些许神通,再偷听下去,不符合咱们披麻宗的待客之道。”

    庞山岭瞪眼道:“兰溪已经丢了骑鹿神女的福缘,若是再在情关上磕磕碰碰,我倒要看看兰溪的师父,会不会骂你个狗血淋头!”

    老祖嗤笑道:“他骂人的本事是厉害,可我打人的本事比他厉害,他哪次不是骂人一时爽,床上一月躺。”

    庞山岭突然笑道:“回头我送你一套硬黄本神女图,当得起妙笔生花四字美誉。”

    老祖抬起手掌,掌观山河,微笑道:“就等你这句话了。忒磨蹭,不爽快。”

    只是这位老祖很快就收起神通,庞山岭疑惑道:“为何?”

    老祖笑道:“对方不太乐意了,咱们见好就收吧。不然回头去宗主那边告我一记刁状,要吃不了兜着走。鬼蜮谷内闹出这么大动静,好不容易让那高承主动现出法相,离开老巢,现身骸骨滩,宗主不但自己出手,咱们还动用了护山大阵,竟是才削去它百年修为,宗主这趟返回山头,心情一定糟糕至极。”

    庞山岭有些忧心,这两天鬼蜮谷已经与外界彻底隔绝,虽说祖师堂内的本命灯,都还亮着,这就意味着披麻宗青庐、兰麝两镇的驻守修士,都无伤亡。可是天晓得那个高承会不会一怒之下,干脆与披麻宗来个鱼死网破,骸骨滩与鬼蜮谷对峙千年的格局就要被瞬间打破,庞山岭怕就怕突然在某一刻,祖师堂那边就是一盏盏本命灯相继熄灭的惨淡下场,并且熄灭的速度一定会极快。

    到时候最终能够留下几盏,谁都不敢保证,宗主竺泉也好,金丹杜文思也罢,皆无例外,真有大战拉开序幕,以披麻宗修士的风格,说不得本命灯率先熄灭的,反而就是他们这些大修士。

    那位老祖猜出了庞山岭心中所想,笑着安慰道:“此次高承伤了元气,必然暴怒不已,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鬼蜮谷内还是有几个好消息的,先前出剑的,正是白笼城蒲禳,再有神策国武将出身的那位元婴英灵,一向与京观城不对付,先前天幕破开之际,我看到它似乎也有意插上一脚。别忘了,鬼蜮谷还有那座桃林,那一寺一观的两位世外高人,也不会由着高承肆意杀戮。”

    庞山岭微微点头,“希望如此吧。”

    府邸那边。

    庞兰溪不管了,还是他那青梅竹马的杏子最要紧,说道:“好吧,你说,不过必须是我觉得有道理,不然我也不去太爷爷那边讨骂的。”

    陈平安先是抬起双手抱拳,示意外边的仙师高人莫要得寸进尺了,然后一只手轻轻放在那本兵书上,手掌轻轻抚过,他是离开鬼蜮谷后,才发现羊肠宫那头捉妖大仙精心收集的书籍,大多保养得当,品相不俗,这可都是得以存世千年的善本珍本、乃至于孤本了,便心情大好,开始为眼前这位少年解惑,轻声笑道:“兰溪,你觉得自己跻身金丹境,成为一位凡俗夫子眼中的陆地神仙,难不难?”

    庞兰溪诚恳说道:“陈平安,真不是我自夸啊,金丹容易,元婴不难。”

    陈平安点点头,庞兰溪所言,本就是事实,这几天待在披麻宗这座府邸,通过与眼前少年的闲聊,以及壁画城金丹修士杨麟在内几位披麻宗嫡传的交流,大致知道了庞兰溪在披麻宗的分量,极有可能,是当做一位未来宗主栽培的,最少也该是一位执掌披麻宗大权之人。

    而且庞兰溪天资卓绝,心思纯澈,待人和善,无论是先天根骨还是后天性情,都与披麻宗无比契合。这就是大道奇妙之处,庞兰溪若是生在了书简湖,同样的一个人,可能大道成就便不会高,因为书简湖反而会不断消磨庞兰溪的原本心性,以至于连累他的修为和机缘,可在披麻宗这座木衣山,就是如鱼得水,仿佛天作之合。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有些怨天尤人,可能也非全然没有自知之明,是真有那时运不济的。

    庞兰溪见陈平安开始发呆,忍不住提醒道:“陈平安,别犯迷糊啊,一两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你怎么就神游万里了?”

    陈平安道歉一声,然后问道:“你是注定可以长寿的山上神仙,你那位杏子姑娘却是山下的市井凡人,你有想过这一点吗?寻常女子,四十岁便会有些白发,甲子岁数,兴许就已经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到时候你让那位杏子姑娘,如何面对一位可能还是少年风貌、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样的庞兰溪?”

    庞兰溪心一紧,喃喃道:“我可以故意顺天时人和,不让那容貌常驻,一样变成白发老翁的。”

    陈平安摇摇头道:“你错了又错。”

    庞兰溪抬起头,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且不说到时候你庞兰溪的老翁皮囊,依旧会神华内敛,光彩流转,且不去说它。”

    陈平安稍作停顿,轻声问道:“你有设身处地,为你那个心心念念的杏子姑娘,好好想一想吗?有些事情,你如何想,想得如何好,无论初衷如何善意,就当真一定是好的吗?就一定是对的吗?你有没有想过,给予对方真正的善意,从来不是我、我们一厢情愿的事情?”

    庞兰溪欲言又止。

    陈平安缓缓道:“在壁画城那边,我当时与你们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客,她既然会让你追出铺子,提醒我要多加小心,这般心善,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欢的好姑娘,先前我在铺子观察你们二人,作为一个旁观之人,我大致看得出来,杏子姑娘是心思细腻却能够心境宽阔之人,极其难得了,故而并不会因为你已是披麻宗山上餐霞饮露的神仙中人,她只是山脚下常年与钱打交道的商贩,与你相处便会自惭形秽,她并未如此。你真的知道,这份心境,有多难得,有多好吗?”

    陈平安摇头道:“你不知道。”

    庞兰溪怔怔无言,嘴唇微动。

    陈平安说道:“所以这些年,其实是她在照顾你的心境,希望你安心修行,在山上步步登高,如果我没有猜错,每次你难得下山去铺子帮忙,你们分别之际,她一定不会当面流露出太多的恋恋不舍,你事后还会有些郁闷,担心她其实不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对不对?”

    庞兰溪有些眼眶发酸,紧紧抿起嘴唇。

    陈平安叹了口气,取出一壶酒,不是什么仙酿,而是龙泉郡远销大骊京畿的那种家乡米酒,陈平安轻轻喝上一口,“你从来不曾真正想过她的想法,却一心觉得我自己该怎么做,这样,好吗?”

    庞兰溪摇头,“不好,很不好。”

    “所以说,这次壁画城神女图没了福缘,铺子可能会开不下去,你只是觉得小事,因为对你庞兰溪而言,自然是小事,一座市井铺子,一年盈亏能多几颗小暑钱吗?我庞兰溪一年光是从披麻宗祖师堂领取的神仙钱,又是多少?但是,你根本不清楚,一座恰好开在披麻宗山脚下的铺子,对于一位市井少女而言,是多大的事情,没了这份营生,哪怕只是搬去什么奈何关集市,对于她来说,难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吗?”

    陈平安又喝了一口酒,嗓音轻柔醇厚,言语内容也如酒一般,缓缓道:“少女想法,大概总是要比同龄少年更长远的,怎么说呢,两者区别,就像少年郎的想法,是走在一座山上,只看高处,少女的心思,却是一条蜿蜒小河,弯弯曲曲,流向远方。”

    庞兰溪使劲皱着脸,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画面,只是想一想,便让这位原本无大忧、无远虑的少年郎揪心不已,眼眶里已经有些泪水打转。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

    可谓道心坚韧、看似生了一副铁石心肠的宫柳岛刘老成,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摔了个天大的跟头。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怕什么呢?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那以后你就做得更好一些,为她多想一些。实在不行,觉得自己不擅长琢磨女儿家的心思,那我就教你一个最笨的法子,与她说心里话,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男人的面子,在外边,争取别丢一次,可在心仪女子那边,无需处处事事时时强撑的。”

    庞兰溪点了点头,擦了把脸,灿烂笑道:“陈平安,你咋知道这么多呢?”

    到底是修道之人,点破之后,如摘去障目一叶,庞兰溪心境复归澄澈。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我走江湖,我喝酒啊。”

    庞兰溪好奇问道:“酒真有那么好喝?”

    陈平安不言语,只是喝酒。

    依旧耐心等待鬼蜮谷那边的消息。

    其实有些事情,陈平安可以与少年说得更加清楚,只是一旦摊开了说那脉络,就有可能涉及到了大道,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讳,陈平安不会越过这座雷池。

    再者,少年少女情爱懵懂,迷迷糊糊的,反而是一种美好,何必敲碎了细说太多。

    庞兰溪告辞离去,说最少两套硬黄本神女图,没跑了,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

    陈平安在庞兰溪即将走出院门那边的时候,突然喊住少年,笑道:“对了,你记住一点,我与你说的这些话,如果真觉得有道理,去做的时候,你还是要多想一想,未必是听着不错的道理,就一定适合你。”

    庞兰溪摆摆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放心吧,我会自个儿琢磨的!”

    陈平安便起身绕着石桌,练习六步走桩。

    这一天暮色中,陈平安停下拳桩,转头望去。

    先前骸骨滩出现白骨法相与金甲神?的那个方向,有一道身影御风而来,当一位地仙不刻意收敛声势,御风远游之际,往往雷声震动,动静极大。只是跻身上五境后,与天地“合道”,便能够悄无声息,甚至连气机涟漪都近乎没有。那道往木衣山直奔而来的身影,应该是宗主竺泉,玉璞境,结果还是惹出这么大的动静,要么是故意示威,震慑某些潜伏在骸骨滩、蠢蠢欲动的势力,要么是在鬼蜮谷,这位披麻宗宗主已经身受重创,导致境界不稳。

    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上后,一个骤然急停,然后如一枝箭矢激射这座半山腰府邸。

    小院之内,罡风絮乱,吹拂得陈平安两袖作响。

    正是那位在青庐镇结茅修行的竺泉。

    陈平安抱拳道:“谢过竺宗主。”

    竺泉摆摆手,坐在石桌旁,瞧见了桌上的酒壶,招招手道:“真有诚意,就赶紧请我喝一壶酒解解馋。”

    陈平安坐在对面,取出一壶米酒,“只是家乡米酒,不是山上仙酿。”

    竺泉揭开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抹了把嘴后,“是淡了些,不过好歹是酒不是水。”

    她瞥了眼安静坐在对面的年轻人,问道:“你与蒲骨头相熟?你先前在鬼蜮谷的游历过程,哪怕是跟杨凝性一起横冲直撞,我都不曾去看,不晓得你到底是多大的能耐,可以让蒲骨头为你出剑。”

    陈平安摇头道:“不熟。准确说来,还有点过节。在乌鸦岭那边,我与肤腻城女鬼起了冲突,是蒲禳拦阻我追杀范云萝。后来蒲禳又主动现身找了我一次,我见他青衫仗剑,便问他为何不觊觎我背后的长剑。”

    竺泉说着这米酒寡淡,可没少喝,很快就见了底,将酒壶重重拍在桌上,问道:“那蒲骨头是咋个说法?”

    陈平安笑而不言。

    竺泉哎呦一声,这俩还真是一路货色?

    咋的,穿了青衫,都用那剑,然后就了不起啊?

    不过竺泉瞥了眼酒壶,算了,都喝了人家的酒,还是要客气些,再说了,任何一位外乡男子,有那姜尚真狗屎在前,在竺泉眼中,都是花儿一般的大好男儿。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先前以“大骊披云山陈平安”作为开门见山的言语,那桩买卖,竺泉还是相当中意的,披云山,竺泉自然听说过,甚至那位大骊北岳神?魏檗,她都听过好几回了,没法子,披麻宗在别洲的财路,就指望着那条跨洲渡船了。而且这个自称陈平安的第二句话,她也信,年轻人说那牛角山渡口,他占了一半,所以往后五百年披麻宗渡船的所有靠岸停泊,不用开销一颗雪花钱,竺泉觉得这笔老娘我反正不用花一颗铜板的长久买卖,绝对做得!这要传出去,谁还敢说她这个宗主是个败家娘们?

    可竺泉还是有些气闷,眼前这家伙太像那自己的死对头蒲骨头了,笑道:“其实你是多此一举了,先前你找到我,根本无需给出条件来,只要是针对北边的,别说是京观城,便是任何一个我不顺眼的骨头架子,我都会出手拦阻,你这会儿心疼不心疼?是不是小心肝儿颤悠悠了?”

    陈平安微笑道:“竺宗主豪气仗义,这是披麻宗的大宗风范,可我一个客人,一个晚辈,不能不会做人,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竺泉揉了揉下巴,“话是好话,可我咋就听着不顺耳呢。”

    陈平安又取出一壶酒。

    竺泉点头笑道:“话是不顺耳,却瞧你顺眼多了。”

    陈平安则拿起先前那壶尚未喝完的米酒,缓缓而饮。

    竺泉瞥了眼年轻人那磨磨唧唧的喝酒路数,摇摇头,就又不顺眼了。

    “不用再拿酒出来了。”

    竺泉喝完第二壶酒,将空酒壶放在桌上,“蒲骨头这次是真惹恼了京观城,接下来不会太好受。只不过这家伙,反正从来不在意这些。高承也烦他,打吧,不出全力还不行,可往死里打,倒也能真的打死蒲骨头,但是京观城就要伤一些元气,不打又不行,毕竟高承这次是丢光了面子,先是杀你不成,还给姜狗贼那张破网拽住了半天,等到高承退回鬼蜮谷,你猜如何,又不舍得将那全是雪花钱的破网扯个稀巴烂,只能捏着鼻子收起来,哈哈,高承在骸骨滩成名之前,兴许做惯了这类俭持家的勾当,成名之后,不曾想还有这一天!姜尚真这烂蛆黑心大色胚,竟然这辈子还能做一件好事。”

    竺泉觉得大快人心,大笑不已,便自然而然一伸手。

    陈平安心中叹了口气,取出第三壶米酒放在桌上。

    竺泉开始喝酒,约莫是觉得再跟人讨要酒喝,就说不过去了,也开始小口喝酒,省着点喝。

    果然是那位京观城城主。

    鬼蜮谷最强大的英灵。

    先前陈平安决意要逃离鬼蜮谷之际,也有一番猜测,将北方所有《放心集》记录在册的元婴鬼物,都仔细筛选了一遍,京观城高承,自然也有想到,但是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就像白笼城蒲禳,或是桃林那边过门而不入的大圆月寺、小玄都观两位高人,境界越高,眼界越高,陈平安在黑河之畔说出的那句“证得此果、当有此心”,其实适用范围不窄,当然野修除外,再就是世间多意外,没有什么必然之事。所以陈平安哪怕觉得杨凝性所谓的北方窥探,京观城高承可能性最小,陈平安恰恰是一个习惯往最坏处设想的人,就直接将高承视为假想敌!

    不然陈平安都已经置身于青庐镇,披麻宗宗主竺泉就在几步路的地方结茅修行,还需要花费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破开天幕离开鬼蜮谷?并且在这之前,他就开始认定青庐镇藏有京观城的眼线,还故意多走了一趟铜臭城。这个自救之局,从抛给铜臭城守城校尉鬼将那颗小暑钱,就已经真正开始悄然运转了。

    其实在陈平安内心深处,已经勉强找出了一条伏线,一条脉络。

    在这条线上,会有诸多关键的节点,例如悬崖铁索桥那边,杨凝性说出自己的感应。

    黑河之畔,老僧望向对岸,佛唱一声,说了一句看似随口而言的“回头是岸”。

    进入照理说是鬼蜮谷最安稳的青庐镇后,反而无法落笔画符,那种连剑炉立桩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宁,极为罕见。

    若是再往前推,便是壁画城的天官神女图福缘,骑鹿神女走出画卷,去往摇曳河渡口,化作老妪试探自己。

    壁画城,可谓是陈平安涉足北俱芦洲的第一个落脚地方!

    杨凝性炼化为芥子的纯粹恶念,书生在水边祠庙曾有无心之言,说他一次都没有赢过陈平安。

    世间事,从来福祸相依。

    陈平安对此感触极深。

    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运绵长之中,后果是什么?

    此时此刻,陈平安哪怕已经远离鬼蜮谷,身在披麻宗木衣山,仍是有些后怕。

    试想一下,若是在铜臭城当了顺风顺水的包袱斋,一般情况下,自然是继续北游,因为先前一路上风波不断,却皆有惊无险,反而处处捡漏,没有天大的好事临头,却好运连连,这里挣一点,那里赚一点,而且骑鹿神女最终与己无关,积霄山雷池与他无关,宝镜山福缘还是与己无关,他陈平安仿佛就是靠着自己的谨慎,加上“一点点小运气”,这似乎就是陈平安会觉得最惬意、最无凶险的一种状态。

    陈平安眯起眼,一口喝光了壶中米酒。

    竺泉瞥了眼陈平安身后背负的那把长剑,轻轻摇头,觉得应该不是此物,京观城高承,虽然是整座披麻宗的宿敌,可历代披麻宗宗主,都承认这位鬼蜮谷英灵共主,不论是修为还是胸襟,都不差,可谓鬼中豪杰。所以即便年轻人真背着一把半仙兵,高承都不至于如此垂涎三尺,更不会如此气急败坏,竺泉难得在言语之前打腹稿,酝酿了一番措辞后,说道:“你为何会惹来高承的针对,我不问,你更不用主动说,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当然,与高承和京观城的厮杀搏命,历来就是我们披麻宗修士的分内事,生死无怨,你同样无需因为此次逃脱,是在我木衣山躲灾,就觉得往后一定要掺和一脚,帮个忙还个人情什么的,没必要,你我皆无需如此客套。”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竺泉笑道:“好小子,真不客气。”

    鬼蜮谷桃林,小玄都观内。

    观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参天桃树下,脚边水雾弥漫,然后如同缓缓摊开了一幅巨大山水画卷。

    当画卷上出现一位书生走入铜臭城中,去参加如同儿戏的科举。

    手捧拂尘的“小道童”徐竦心中悚然,颤声道:“师父,这是传说中的光阴长卷走马图?”

    老道人点点头,“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掌教,亲自手书一封送来咱们小玄都观,要为师帮着杨凝性护道一程,好事做到底,为师便绘制了这副画卷。不过你放心,这只是真正走马图的摹本,代价不会太大,旁人只能观看三次,之所以给你看一遍,就是要你观道一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你看仔细了。”

    徐竦震惊道:“那位崇玄署小天君,反正有那哥哥在宝镜山取物,杨凝性自己不过是来鬼蜮谷游玩一般,何须如此?”

    老道人笑道:“一开始为师也疑惑,只是猜测多半涉及到了大道之争。等你自己看完这幅画卷,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了。”

    徐竦瞪大眼睛,不愿错过画卷中一个细节。

    只是那杨凝性在铜臭城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堪入目,如果这副画卷不是走马图,徐竦都要觉得师父小题大做,云霄宫掌教更是瞎操心了。

    可当徐竦看到剥落山避暑娘娘被“书生”化作黑烟,一口吞下,而墙头之上,蹲着那个年轻剑客。

    徐竦就有些神色凝重起来。

    此后种种。

    徐竦看得心惊胆战,心思起伏不定。

    当脚下那幅山水画卷终于落幕,变成一卷画轴被师父轻轻握在手中。

    老道人笑道:“有何感想?”

    徐竦汗颜道:“若弟子是那个……好人兄,不知道死在杨凝性手上几回了。”

    老道人点点头,“你要是此人,更逃不出鬼蜮谷。”

    徐竦想起先前青庐镇那边的动静,以及随后名副其实的神仙厮杀,这位小道童有些灰心泄气。

    老道人看着这个得意弟子,微笑道:“怎么,这就觉得自己不如他人了?若是为师与你说这个外乡游侠,真实年龄,不过二十岁出头,你是不是还要一头撞死在桃树下?”

    徐竦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老道人摇头叹息道:“痴儿。在福缘凶险共存的命悬一线之中,次次搏那万一,真就是好事?深陷红尘,因果缠身,于修道之人而言,何其可怕。退一步说,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难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那么换成为师,是不是一想到高处有那道祖,稍低一些,有那三脉掌教,再低一些,更有白玉京内的飞升仙人,便要心灰意冷,告诉自己罢了罢了?”

    徐竦抬起头,眼神茫然。

    老道人屈指轻扣徐竦额头,“我们道人,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大敌唯有那草木枯荣、人皆生死的规矩牢笼,而不在他人啊。他人之荣辱起落,与我何关?在为师看来,兴许真正的大道,是争也不用争的,只不过……算了,此言多说无益。”

    徐竦退后一步,打了一个稽首,“师父,弟子有些明白了。”

    老道人欣慰点头,“足矣。”

    原本每一幅壁画皆是一扇门扉的仙家秘境内。

    随着八幅壁画都成为白描图,这座仙家洞府的灵气也失去大半,沦为一座洞天不足、福地有余的寻常秘境,还是一块风水宝地,只是再无惊艳之感。

    姜尚真再次行走其中,很是失落。

    他以本命物柳叶斩开天幕重返骸骨滩后,没有就此离开北俱芦洲,而是悄悄来到了这座秘境。

    有些事情,不想个明白,总是心痒痒。

    而且躲在地方,一箭双雕,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二是担心与那贺小凉交恶后,后遗症会比较可怕,那个心狠手辣的娘们可是个福缘深厚到吓人的主,一旦恨上了自己,极有可能,只要他姜尚真是在一般的北俱芦洲地界,就要莫名其妙遭殃,大祸不至于,可一定会很恶心人就是了,比如姜尚真当下就很担心自己在骸骨滩或是木衣山随便一露头,然后就要死不死遇上了某位云游南方的老姑娘,然后对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衷肠,姜尚真是最受不了这类重逢了。

    只是姜尚真躺在这处秘境的花丛中想,坐在被褥锦绣的床榻上想,趴在犹有余香的梳妆台上想,坐在仙子姐姐们定然趴过的高楼栏杆上想,终究还是有些事情没能想透彻,仿佛眨眼功夫,就约莫得有三天光阴过去了。

    想不通,就问嘛。

    姜尚真便驾驭本命物,在一处门扉处咄咄咄敲击不断。

    很快就来了那位熟面孔的披麻宗老祖,一见到此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怒喝道:“姜尚真,还不滚蛋?!咱们披麻宗没狗屎给你吃!”

    姜尚真坐在一处栏杆上,俯瞰那位暴脾气的老家伙,嬉皮笑脸道:“别介啊,有话好好说,我如今可是你们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废话了,就要开打。

    姜尚真赶紧举起双手,一本正经说道:“我有事找你们宗主竺泉,当然还有那个待在你们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让他们来这边聊聊。”

    老祖已经驭出本命物,看架势,不像是舒展筋骨那么简单。

    姜尚真双手轻轻拍击栏杆,无奈道:“这里可是你们披麻宗的一处珍贵家业,打来打去,还不是你们的损失?”

    老祖冷笑不已,当那块本命木牌出现后,四周已经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四肢缓缓而动,金光不断凝聚于眼眸中。

    姜尚真就怕北俱芦洲修士玩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干了再说。

    若是当年,姜尚真还真就吃这一套,当时姜尚真还只是一位金丹境,却敢自称主动惹事的本领第一,打架骂人的功夫第一,见机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诩为三魁首。可这趟北俱芦洲之行,姜尚真是没打算重出江湖的。

    姜尚真瞥了眼高处,松了口气。

    秘境高空的一处云海中,再次出现宗主竺泉的绣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只是落地瞬间,就恢复正常身材。

    竺泉身边还有那个陈平安。

    两人出现在这座高耸阁楼的顶层廊道中。

    竺泉让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

    老祖骂骂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

    姜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栏杆,“小泉儿,都说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相当于十年没见面了,想不想我?我知道的,一定是半点都不想的,对不对?”

    竺泉懒得正眼看他一下,对陈平安说道:“放心,一有麻烦,我就会赶过来。宰掉这个色胚,我比踏平京观城还要来劲。”

    姜尚真不以为意,斜靠栏杆,以手作扇,轻轻扇风,笑眯眯道:“小泉儿真是一如当年,十分活泼可爱了。”

    竺泉一闪而逝,由那云海返回木衣山。

    等到披麻宗老祖和宗主竺泉一走,姜尚真大袖一挥,从袖中出现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宝,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云海大门,与其余八扇壁画小门。

    然后云海那边,传来竺泉嗓音模糊的一声“姜尚真你找砍不是”,然后云海震动不已,估计是竺泉开始在木衣山那边砸门了。

    姜尚真又挥了挥袖子,不断有件件光彩流转炫目的法宝飞掠出袖,将那云海大门彻底堵死,然后高声发誓道:“我如果在这里行凶,一出门就给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自己拎一壶酒,朝姜尚真抛出一壶酒,说道:“谢了。”

    姜尚真再无先前的玩笑神色,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谁对你出手了吗?”

    陈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吗?”

    姜尚真破天荒没有任何玩笑言语,只是凝视着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跳起,坐在栏杆上,姜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陈平安说道:“你这么问,我就真的确定了。”

    姜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纳闷了,我通过各种门路,查询过你的过往,照理说,你与她是不会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对。”

    陈平安先说了一句题外话,“竺宗主先前跟我说,白笼城蒲禳向高承出剑后,回了她一句‘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说得真是太好了。”

    姜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帮微动,咕咚作响,好似漱口一般,然后一仰头,一口咽下。

    姜尚真又仰头灌了一口酒,还是不着急吞入腹中。

    不过是丢了一张价值七八十颗谷雨钱的破网在那鬼蜮谷,但是从头到尾看了这么场好戏,半点不亏。

    跟我姜尚真谈钱不钱的,是羞辱我吗?

    “之所以跟贺小凉牵连不清。”

    陈平安面无表情,缓缓道:“是陆沉那个王八蛋坑了我。”

    姜尚真一口酒喷出去。

第四百九十九章 源头活水入心田

    姜尚真赶紧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这仙府遗址当中,直呼圣人名讳,也不妥当的。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陈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骂几句少骂几句,改变不了什么。”

    “陈平安,你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抬了抬屁股,指了指头顶,“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陈平安摇摇头,“没那么夸张,旧账差不多已经了清,人家那么大一位管着一座天下苍生的掌教老爷,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搭理我。不过肯定看我不顺眼就是了。所以将来要不要去青冥天下游历,我很犹豫。”

    浩然天下的九洲,还有其余三座天下,陈平安都是想要走一遍的。

    姜尚真这才坐回栏杆,要是陆沉铁了心要针对陈平安,他就乖乖跑回宝瓶洲书简湖当缩头乌龟了,反正那边湖大水深的,不当乌龟王八,难道还当出林鸟?荀老儿可是念叨一万遍了,到了书简湖,要赶紧入乡随俗,当一条地头蛇,别把自己当什么过江龙。

    陈平安说道:“知道有些事情你不会掺和,那你只就说点能说的?”

    姜尚真抿了一口酒,点头道:“高承野心很大,是能够吓死人的那种野心勃勃,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于阳间、阴间之间的酆都冥府,人之生死循环,都在此地产生。一旦做成了,有两个天大的利好,一是将鬼蜮谷逆转风水,升成为一座类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再不是什么小天地,天地人三道齐备,真正诞生出日升月落、四时有序、节气循环的大千气象,他高承就是这里名副其实的老天爷,比那坐镇一方小天地的所有圣人,还要高出一筹。说不定可以一步登天,高承要直接从玉璞境迅速跨过仙人境,跻身飞升境。到时候高承,就类似……世间那几位屈指可数的古怪存在了,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遥,破开了天地牢笼,能杀死他的,极有可能因为看得太高太远,未必出手,真正想要杀死高承的,则做不到。”

    “再就是此后任何战事杀伐,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压制在鬼蜮谷内,高承和京观城都算稳稳立于不败之地,甚至每战死一位披麻宗修士,就等于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蕴。若是被木衣山祖师堂那边再出点状况,不小心被高承率军杀出骸骨滩,殃及北方摇曳河沿途王朝、藩属,到时候别说修士不足两百人的披麻宗,就是南方几座宗字头仙家联手,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姜尚真双指拧住酒壶脖子,轻轻晃荡,缓缓道:“所以,高承此举,这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但是高承能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步卒,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不是傻子,行事会极有分寸,步步为营,我猜测百年之内,只会极其克制,吃掉一个披麻宗就收手,囊括了骸骨滩版图,高承就会止步,然后在千年之内,远交近攻,纵横捭阖,争取再吞并掉一个宗字头仙家,徐徐图之,京观城就能够越来越名正言顺。儒家书院到底会如何做,难说,规矩实在太多,经常自己打架,一来二去,很多局面,就会木已成舟。”

    “故而在这期间,真正会与高承死磕的势力,其实就两个,一个是上上下下一根筋的披麻宗,再就是佛家的秃驴了,毕竟别人在人间打造酆都,擅自开辟六道轮回,是佛家绝对不愿意见到的。至于北俱芦洲的道家,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以及天君谢实,未必就那么憎恶高承的所作所为,前者估计会坐山观虎斗,任由高承和北俱芦洲的佛家势力相互消磨,尤其是后者,至于缘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

    姜尚真笑道:“那句‘飞剑留下’,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养剑葫,想起之前的一个细节,“明白了,我这叫稚子抱金过市,刚好撞到京观城高承的怀里去了,难怪高承如此恼火,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师堂启动了护山大阵,估计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一样无法活着离开骸骨滩。”

    姜尚真摆手道:“什么稚子,你无需如此瞧不起自己,换成匹夫怀璧这个说法,更准确一些。”

    陈平安问道:“你说现在高承打算做什么?”

    姜尚真笑道:“估计在京观城扎草人吧。福缘一旦错过,再想抓住,比登天还难。这种事情,很难用道理讲清楚,不过山上人,不信不行,越老越信。所以你现在反而不用太过担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平安苦笑道:“我现在都不敢离开木衣山,更不敢穿过骸骨滩往北走,天晓得高承会不会偷偷溜出鬼蜮谷,给我来上一刀。”

    姜尚真正要解释一二。

    陈平安突然望向远方,眼神晦暗,“如果换成我是高承,陈平安只要还敢游历俱芦洲,肯定会死。”

    姜尚真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

    说多了,劝着陈平安继续游历俱芦洲,好像是自己心怀叵测。

    陈平安转头笑道:“姜尚真,你在鬼蜮谷内,为何要多此一举,故意与高承结仇?如果我没有猜错,按照你的说法,高承既然如此枭雄心性,极有可能会跟你和玉圭宗做买卖,你就可以顺势成为京观城的座上宾。”

    姜尚真微笑道:“那应该就是我意气用事了。我这人最见不得女子受人欺负,也最听不得蒲禳那种教人毛发悚立的豪言壮语。”

    陈平安递过酒壶,姜尚真拿酒壶与之轻轻磕碰,各饮一口酒。

    姜尚真突然说道:“你觉得竺泉为人如何,蒲禳为人又如何?还有这披麻宗,脾气如何?”

    陈平安说道:“心神往之。”

    姜尚真点点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要继续游历北俱芦洲,就一定要小心了,这块地方,确实就是有竺泉、蒲禳这样的存在,可也有为人看似与竺泉蒲禳如出一辙、实则比我姜尚真还要油滑、险恶许多的厉害货色。”

    姜尚真缓缓喝酒,“我在北俱芦洲吃过两次最大的亏,其中一次,就是如此,差点送了命还帮人数钱,转头一看,原来戳刀之人,竟是在北俱芦洲最要好的那个朋友。那种我至今记忆犹新的糟糕感觉,怎么说呢,很窝囊,当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什么绝望啊愤怒啊,竟是我姜尚真是不是哪儿做错了,才让你这个朋友如此作为。”

    陈平安说道:“我会注意的。”

    姜尚真叹了口气,苦着脸,可怜巴巴道:“如果早点知道你与那位是有仇的,我打死都不会跑这趟鬼蜮谷,我干嘛来了。”

    陈平安有些想笑,但觉得未免太不厚道,就赶紧喝了口酒,将笑意与酒一起喝进肚子。

    姜尚真晃了晃脑袋,想起一事,“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那个云霄宫的天生道种杨凝性,他以斩三尸手段最后留下的那粒恶念芥子,书生虽然在你这边是一路吃瘪,可是人家没没耽误正事,小玄都观的老道人应该是帮着他护道一程了,而且最后还拿到了老龙窟的那对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在老鼋手上饲养千年,之前又最少存活千年,是一桩不算小的机缘。你可别觉得无所谓,能让我姜尚真评价为‘相当值钱’的玩意儿,那是真值钱。看这小子的运道,可谓正值鼎盛时期,你如果离开了鬼蜮谷,她已不在,然后你继续独自北游,在大源王朝,你如果又遇上那书生,应付起来,就会更加吃力了。”

    陈平安说道:“相较于京观城高承,这些都不算什么。”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是如何知晓杨凝性的根脚?你都多少年没来北俱芦洲了?”

    姜尚真哈哈笑道:“陈平安,你知道在这北俱芦洲,我有多少红颜知己吗?几乎每隔百年,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去我玉圭宗找我,用各种由头找我叙旧,甚至还有一位,专门跑到了云窟福地,最难消瘦美人恩,莫过于此。所以北俱芦洲的事情,我了如指掌。”

    陈平安斜瞥他一眼,“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欢,当然是一种本事,可男子如果能够用心专一,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姜尚真摆摆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天底下能够让我姜尚真专一不移的事情,这辈子唯有花钱而已。”

    陈平安一想到自己这趟鬼蜮谷,回头来看,真是拼了小命在四处逛荡捡漏,比那野修还将脑袋拴裤腰带挣钱了,结果你姜尚真跟我讲这个?

    陈平安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件从杨凝性身上扒下来的百睛饕餮法袍,姜尚真所谓的小玄都观老道人护道一事,应该就是当时杨凝性在铁索桥崖畔退回心神之前,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当时陈平安就觉得不对劲,多半是杨凝性已经察觉到老道人的存在,估计当时杨凝性也觉得福祸不定,不太敢笃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恶。

    姜尚真瞥了眼法袍,点点头,大概是还算入了他姜尚真的法眼,缓缓道:“暂时比你身上穿着的这件青衫法袍,品相略好些,但是底子好了无数,因为手上这件黑不溜秋的法袍,丑是丑了点,但是可以成长,如那世间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长,这就算灵器当中最值钱的那一小撮了,你当年在桐叶洲穿的那件,还有隋右边手中的那把剑,皆是如此,不过又各有高低,如修士升境差不多,有些资质撑死了就是乌龟爬到金丹,有些却是元婴,甚至是成为上五境,三者之中,你当年那件雪白法袍潜力最大,半仙兵往上走,隋右边的剑随后,有机会成为半仙兵里边好的,这件你顺来的法袍,至多半仙兵,而且还慢,消耗还大。”

    意外之喜。

    本以为这件法袍与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不曾想品秩还能往上走。

    以后行走江湖,覆了面皮,穿上这件,估计当起野修来就更得心顺手了。

    陈平安从法袍袖中袖中掏出那三张符?,笑道:“我只看得出来是云霄宫的秘制符?,篆文认得,但是真实渊源和具体用处,以及威力大小,一概不知。你给掂量掂量,大概能值多少钱?”

    姜尚真将那三张金色材质的云霄宫符?接过手去,“碧霄府符,山岳符旁支,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戏之一。玉清光明符,气势很足,范围不小,只不过杀力平平,如果只是拿来吓唬人,很不错。最后这张云霄斩勘符,才是真正的好东西,符胆蕴含四粒神性光芒。便是我也有些心动。不过呢,好的符?,不是落在谁手里都能用的,需要一道道‘开门’的秘诀,尤其是这斩勘符,更是云霄宫杨氏秘传中的秘传,巧了,我与云霄宫一位女冠姐姐,当然那是情比金坚一般,双方日夜坦诚相见……”

    姜尚真突然转头望去,脸色古怪。

    陈平安没有拿回去的意思,小口饮酒,“知道三张符?,肯定还是比不得你那张网值钱,你就当是聊胜于无吧。”

    姜尚真一巴掌将三张符?拍在栏杆上,哈哈笑道:“省省吧,拿走拿走,我姜尚真挣钱花钱,天地无拘束!豪杰本色,半点不比那蒲骨头逊色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姜尚真,“真不要?我可是尽了最大的诚意了,不比你姜尚真家大业大,从来是恨不得一颗铜钱掰成八瓣花销的。”

    姜尚真哀叹道:“天地良心。”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回三张符?,连同法袍一并收入咫尺物,微笑道:“那就好人做到底,将这几张符?的开门口诀,细细说来。”

    姜尚真也无任何不快神色,反而笑意更浓,一五一十将那符?开门之术,以心湖涟漪详细告知陈平安。

    陈平安又取出一根从积霄山挖掘而来的金色雷鞭,手臂长短,“此物品相、价值如何?”

    姜尚真说道:“雷池外溢的脉络显化之物,适宜炼化为打鬼鞭,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并称世间双绝,天生压胜成道于地底的精怪鬼魅。只不过也看雷池与青神山绿竹的自身品秩,积霄山雷池还是差了点,换成倒悬山那座的话,你手中此物无需炼化,就是一件先天法宝了,现在嘛,只是品秩较好的先天灵器而已,再者物件还是小了点,换成我,都不太乐意弯腰从地上捡起来。”

    陈平安心中大致有数了,有机会将那根最长的雷池脉络金鞭,炼化成一根行山杖,自己先用一段时间,以后返回宝瓶洲,刚好送给自己的那位开山大弟子,金灿灿的,瞧着就讨喜,师父喜欢,弟子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姜尚真笑眯眯道:“在这鬼蜮谷,你还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一并拿出来让我帮你掌掌眼?”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避暑娘娘珍藏悬挂在闺房墙壁上的那几幅春宫图,取出交给姜尚真。

    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最后瞧见那幅写满注解的道侣修行图后,点头道:“算是一种旁门左道了,寻常精于双修之法的地仙修士,都能够以此作为开山立派的根基之一,帮着下五境修士跻身中五境,属于方便法门,所以这一幅是值点钱的,其余那几幅,平日里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也就是看个乐子而已……”

    陈平安惊讶道:“这一幅,如此珍贵?”

    姜尚真点头道:“那月宫种眼拙而已,不得其门而入,白瞎了一份道缘在眼前,这幅春画,是十二幅‘山中道侣叩仙图’之一的摹本,应该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儿宗某位叛逃修士的手笔,碰到识货的,随便卖个二三十颗谷雨钱,轻轻松松。”

    说到这里。

    姜尚真心中喟叹不已。

    那个贺小凉。

    真是个厉害角色。福缘深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所以姜尚真原本对这幅价格不贵的山中图,是有些眼热的,却也不敢跟陈平安开口讨要或是购买。

    陈平安收起了这几幅画卷后,也开始沉默不语。

    姜尚真开始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观?”

    陈平安摇头道:“不曾听说。”

    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喝完了酒,随手将酒壶跑向远处,“那可真是一处仙家洞府,老观主拥有一座桃树洞天,道法极高,被誉为地祖之一。”

    陈平安问道:“那鬼蜮谷那座桃林中的小玄都观?”

    姜尚真压低嗓音,笑道:“相当于玄都观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不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具体的传承,我也不太清楚。我当年着急赶路去往俱芦洲的北方,所以没进入鬼蜮谷,毕竟披麻宗可没啥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

    陈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天门云海”,已经沉寂许久,但是总觉得不是那位女子宗主放弃了,而是在酝酿最后一击。

    姜尚真继续道:“小玄都观没什么大嚼头,可是那座大圆月寺,可不简单。那位老僧,在骸骨滩出现之前,很早就是名动一洲的高僧,佛法精深,传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辩中落败的佛子,自己在一座寺庙内画地为牢。而那蒲骨头……哈哈哈,你陈平安无比佩服的蒲禳,是一位……”

    姜尚真捧腹大笑,差点笑出了眼泪,“其实是一位女子!这桩密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钱买来的,整个披麻宗都未必知道,鬼蜮谷内,多半只有高承清楚这点。”

    陈平安没好气道:“女子剑仙怎么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唏嘘道:“可惜喜欢上了一位和尚,这就很头疼了。”

    陈平安这才满脸惊讶,小声问道:“是大圆月寺那位老僧?”

    姜尚真点点头,“所以蒲禳她才会战死在沙场上,拼死护住了那座寺庙不受半点兵灾,只是世间因果如此玄妙,她若是不死,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证得菩萨了。这里边的对与错,得与失,谁说得清楚呢。”

    陈平安有些明悟。

    通过姜尚真的言语,老僧先前为何要说那个四字,那条脉络长线,就已经浮出水面了,加上蒲禳后,便更加清晰。

    姜尚真突然说道:“你的心境,有些问题。若只是察觉到危机,依照你陈平安以前的作风,只会更加果断,最后一趟铜臭城,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你走得很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源头活水,不够清澈,心田自然浑浊。”

    姜尚真笑道:“这可不是小事。”

    陈平安说道:“慢慢来吧。”

    姜尚真问道:“还是打算涉险北游俱芦洲?”

    陈平安说道:“事情可以作退一步想,但是双脚走路,还是要迎难而上的。”

    姜尚真不再言语。

    陈平安问道:“那玄都观有一座桃林洞天,你也有一座云窟福地,是不是打理起来,很劳心劳力?”

    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如果钻牛角尖,那真是想不完的难题,做不完的难事。”

    陈平安嗯了一声,望向远方。

    姜尚真翘起一条腿,“八位壁画神女离开后,这里就成了一座品秩比较差的洞天福地,但是对于披麻宗而言,已经是一块重中之重的地盘,打理得好,就等于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打理得不好,还会耽误一两位元婴修士,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毕竟天底下所有的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真想要养育得当,就是无底洞,比那剑修还要吃银子。说不得你陈平安以后也会有的,记住一点,等你有了那么一天,千万千万别当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不然好事就变成了祸事,在商言商,认钱不认人,都是在所难免的。例如我那云窟福地,巅峰时期,蝼蚁五千万,如那竹林,还迎来了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雨后春笋,地仙一股脑涌现,我便得意忘形了,结果下去一趟游历,差点就死在里边,一怒之下,给我狠狠收割了一茬,这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陈平安不置可否。

    姜尚真开始收拢法宝,将封禁八幅壁画门扉的物件,陆陆续续全部收入袖中。

    只余下云海大门那边,依旧雷打不动,姜尚真想要看一看,竺泉最后一刀的风采,就当是给自己离开北俱芦洲的离别礼了。

    陈平安说道:“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当成了朋友,是不是很可怕。”

    姜尚真笑道:“觉得有违本心?变得太多?可能对你陈平安来说是坏事,这兴许就是大道不同带来的利弊,我姜尚真是求变与顺势,只需心有船锚坠于湖底,任由风吹雨打、万丈波澜,是无需理会湖上汹涌的,故而大道修行,一路上还算惬意,再者活了这么久,什么人事没见过,就愈发应对娴熟。你陈平安约莫是求个不动,加上岁数还小,所以见到了此处善那处恶,都会觉得需要小心翼翼,以至于处处束手束脚,磕磕碰碰,修行一事,当然很难了,反过来说,只要你守得住,就是一次次砥砺,一次次裨益。你我双方,两者谈不上高低、好坏,各有各的缘法罢了。其实不光是你我如此,换做他人,高承,竺泉,老僧老道,也一样,我一直觉得修道一事,脚下所走的道路本身,无高低贵贱之分,断头路什么的,我一直是不太信的。”

    陈平安笑道:“从头到尾,你这些话,万金难买。”

    姜尚真颇为得意,脸色一变,微笑道:“那隋右边?”

    陈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一脸古怪,伸出双手握拳,拇指晃动,“就没点啥?”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懒得废话半句。

    姜尚真摇摇头,“暴殄天物!”

    砰然一声。

    云海之中,一道刀光劈砍而出,几件流光溢彩的堵门法宝顿时崩碎流散,姜尚真仰头望去,哈哈大笑,“小泉儿好刀法,看得你家周肥哥哥目眩神摇,小鹿乱撞!”

    陈平安瞥了眼那几件彻底毁坏的法宝,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这才是暴殄天物吧?

    “走也!小泉儿不用送我!”

    姜尚真站起身,一卷袖子,将剩余法宝悉数收起,与此同时,以本命物柳叶劈开一道壁画城门扉,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远遁逃离,速度之快,风驰电掣,足可媲美剑仙飞剑。

    陈平安有些羡慕,自己若是有这跑路的本事,再去一趟鬼蜮谷,就算是去趟京观城逛荡一圈都未必有事吧?

    竺泉手持长刀落在栏杆上,气势汹汹,一身煞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壁画城追杀姜尚真,高声道:“姓姜的,再敢来我披麻宗,砍掉你三条腿!”

    姜尚真突然从挂砚神女的壁画门扉那边探出脑袋,“别用那把法刀,手刀成不成?”

    竺泉持刀轰然杀去。

    足足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等到竺泉返回这座洞府,女子宗主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海风气息,肯定是一路追杀到了海上。

    竺泉有些气闷,收刀在鞘,坐在栏杆上,一伸手。

    陈平安抛过去一壶米酒。

    竺泉仰头痛饮,脸色不太好看,问道:“你跟姜尚真是朋友?”

    陈平安脸不红心不跳,大义凛然道:“曾经在桐叶洲一座福地内,是生死之敌,当时他就叫周肥。”

    竺泉瞥了眼陈平安,嗤笑道:“男人嘴边话,就他娘是骗人的鬼。”

    陈平安喝酒压惊。

    竺泉冷哼道:“能够跟姜尚真尿到一壶去,我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只是默默喝酒。

    竺泉怒道:“默认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竺泉这才脸色缓和,“若不是你先前说了那句用心专一,还算是人说的话,我这会儿都要忍不住给你一刀。”

    陈平安苦笑不已。

    竺泉说道:“你接下来只管北游,我会死死盯住那座京观城,高承只要再敢露头,这一次就绝不是要他折损百年修为了。放心,鬼蜮谷和骸骨滩,高承想要悄然出入,极难,接下来披麻宗的护山大阵会一直处于半开状态,高承除了舍得丢掉半条命,至少跌回元婴境,你就没有半点危险,大摇大摆走出骸骨滩都无妨。”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竺泉笑道:“我若是你,就站在骸骨滩和鬼蜮谷接壤的牌坊楼那边,在那边对高承骂个三天三夜,只要他一露头,你就仗着咱们木衣山的那尊祖山神灵逃呗,高承一走,你就冒头,来来回回的,气死高承,岂不痛快?反正花钱的,也是我们披麻宗,何况我们披麻宗也乐得花这笔钱。”

    陈平安说道:“我还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绕出骸骨滩吧,出了骸骨滩几千里后,我再下船游历。”

    竺泉瞪眼道:“你连姜尚真都不如啊?换成是他,吃了这么个大亏,他对付那高承,肯定比我还要过分,这家伙别的不说,恶心人的本事,是这个。”

    竺泉伸出大拇指,“当年一座宗门与他结了大仇,结果被他堵了十年,害得所有地仙以下修士都不敢单独下山游历,姜尚真在最后临走之前,又送了一份大礼,他在山脚四周,一夜之间树起了七八块写满脏话的碑文,胡编乱造,将所有宗门老祖和地仙修士,无论男女都给编排了一通艳史。内容极其污秽下作,倒是还有几分文采,至今山上还流传着那些艳情小本子。”

    陈平安无奈道:“我干嘛跟姜尚真比这些。”

    竺泉想了想,“也对。什么都莫学这色胚才好。”

    陈平安如释重负。

    跟这位女子宗主打交道,比跟人捉对厮杀、打生打死还累人。

    桃林外,一位青衫仗剑的白骨鬼物,站在两块石碑旁,没有走入桃林。

    一位身披宽大袈裟的瘦弱老僧出现在它眼前。

    正是白笼城城主蒲禳的白骨鬼物,嗓音沙哑道:“终于敢出来见我了?”

    老僧双手合十,默然无声。

    蒲禳按住剑柄,整把剑顿时剑气弥漫,如雾笼罩蒲禳,转瞬之后。

    蒲禳依旧青山仗剑,但不再是那副骨架,而是一位……英气勃发的女子。

    她缓缓道:“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再不懂佛法,如何会不知晓这些。我知道,是我耽误了你破除最后一障,怪我。这么多年,我故意以白骨行走鬼蜮谷,便是要你心怀愧疚!”

    曾经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后为鬼,仍是这般果决。

    遥想当年初见,一位年轻僧人云游四方,偶见一位乡野少女在那田间劳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

    阳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动人,还晃了晃年轻僧人心中的不动佛法。

    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此刻老僧视线低敛,始终双手合十,轻声道:“蒲施主无需如此自责,是贫僧自己心魔作祟。蒲施主只需潜心大道,可证长生不朽。”

    蒲禳惨然笑道:“从来都是这样。”

    她就此转身离去。

    老僧佛唱一声,亦是转身而行。

    在大圆月寺和小玄都观的道路岔口处。

    老道人凭空出现,老僧驻足不前。

    老道人似乎想要与这位老邻居问一个问题。

    老僧显然早已猜出,缓缓道:“那位小施主当时在黑河之畔,曾言‘能证此果,当有此心’,贫僧其实也有一语未曾与他言说,‘能有此心,当证此果’。”

    老道人问道:“为何不说?”

    老僧微笑道:“佛在灵山莫远求,更无需外求。”

    老道人摇摇头,一闪而逝。

    老僧依旧站在原地,弯腰伸手,如掬起一捧水,喃喃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一艘骸骨滩仙家渡船,没有笔直往北,而是去往东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陈平安在灯火下,翻看一本兵书。

第五百章 有些遇见

    陈平安收起兵书,翻开一本类似披麻宗《放心集》的书籍,名为《春露冬在》,是渡船所属山头介绍自家底蕴的一个小本子,比较有趣,哪位北俱芦洲剑仙在山头歇脚过,哪位地仙在哪处形胜之地喝过茶论过道,文人骚客为山头写了哪些诗词、留下哪些墨宝,都有大大小小的篇幅。m.www.uu234.netwww.uu234.net

    陈平安脚下是一艘来自春露圃的渡船,主要收入是沿路贩卖山门培植的奇花异草,其中三种仙家花卉,被披麻宗木衣山近乎垄断,是春露圃一笔大头收入,所以渡船航线,便是在骸骨滩和春露圃所在的嘉木山脉之间往返,春露圃属于诸子百家当中的农家门派,多女修,而且性情温和,而嘉木山脉盛产奇木和花草精魅,在俱芦洲东南一带,属于颇有家底的二流势力,加上交友广泛,厮杀结仇不多,嘉木山脉是南方众多年轻谱牒仙师历练游览的必选之地。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艘渡船,原因有三,一是可以完全绕开骸骨滩,二是春露圃祖传三件异宝,其中便有一棵生长于嘉木山脉的万年老槐,高达数十丈。陈平安就想要去看一看,与当年家乡那棵老槐树有什么不一样,再就是每到年关时分,春露圃会有一场辞岁宴,会有数以千计的包袱斋在那边做买卖,是一场神仙钱乱窜的盛会,陈平安打算在那边做点小买卖。

    春露圃这个小本子其实不薄,只是相较于《放心集》的事无巨细,好似一位家中长辈的絮絮叨叨,在页数上还是有些逊色。

    陈平安其实有些遗憾,没能在桐叶洲扶乩宗这些山头收集到类似本子。

    陈平安看过了小本子,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到最后几乎是半睡半醒之间练拳,在房门和窗户之间往返,步伐丝毫不差。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停下拳桩,坐回桌旁,稍等片刻,等到廊道那边有人敲门,这才站起身,去开了门,是一位渡船管事,春露圃比较少见的男子修士,一位金丹老修士,暮气沉沉,远远无法跟披麻宗杜文思、杨麟媲美,同样一个境界,高低亦有天壤之别,极有可能厮杀起来,会是胜负立判的结局。这却不是春露圃修士如何绣花枕头,实在是披麻宗修士异类,生死搏杀,是吃饭喝水的常事。

    老修士在陈平安开门后,老人歉意道:“打搅道友的休息了。”

    陈平安笑道:“宋前辈客气了,我也是刚醒,按照那小本子的介绍,应该接近金光峰和月华山这两座道侣山,我打算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撞见金背雁和鸣鼓蛙。”

    老修士微笑道:“我来此便是此事,本想要提醒一声陈公子,约莫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进入金光峰地界。”

    这位金丹地仙稍稍换了一个更加亲近的称呼。

    投桃报李。

    陈平安赶紧让出道路,“宋前辈里边请。”

    老修士会心一笑,山上修士之间,若是境界相差不大,类似我观海你龙门,相互间称呼一声道友即可,但是下五境修士面对中五境,或是洞府、观海龙门三境面对金丹、元婴地仙,就该敬称为仙师或是前辈了,金丹境是一道达门槛,毕竟“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条山上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

    当然,胆子够大,下五境见着了地仙乃至于上五境山巅修士,依旧大大咧咧喊那道友,也无妨,不怕被一巴掌打个半死就行。

    老修士身为一位老金丹,称呼这位年轻客人为道友,显然是有讲究的。

    当时陪着这位年轻人一起来到渡船的,是披麻宗祖师堂嫡传子弟庞兰溪,一位极负盛名的少年骄子,传闻甲子之内,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拨北俱芦洲的年轻十人之列。若是别的宗门如此宣扬门中弟子,多半是山头养望的伎俩,当个笑话听听便是,当面遇上了,只需嘴上应付着对对对,心里多半要骂一句臭不要脸滚你大爷的,可春露圃是那座骸骨滩的熟客,知道披麻宗修士不一样,这些修士,不说大话,只做狠事。

    若只是庞兰溪露面代替披麻宗送客也就罢了,自然不比不得宗主竺泉或是壁画城杨麟现身,更吓唬人,可老金丹常年在外奔波,不是那种动辄闭关十年数十载的清净神仙,早已炼就了一对火眼金睛,那庞兰溪在渡口处的言语和神色,对于这位老金丹都看不出根脚深浅的外乡游侠,竟然十分仰慕,而且发自肺腑。老金丹这就得好好掂量一番了,加上先前鬼蜮谷和骸骨滩那场惊天动地的变故,京观城高承显出白骨法相,亲自出手追杀一道逃往木衣山祖师堂的御剑金光,老修士又不傻,便琢磨出一番滋味来。

    两位萍水相逢的山上修士,一方能够主动开门请人落座,极有诚意了。

    修道之人,不染红尘,可不是一句戏言。

    老金丹姓宋名兰樵,按照祖师堂谱牒的传承,是春露圃兰字辈修士,由于春露圃几乎全是女修,名字里有个兰字,不算什么,可一位男弟子就有些怪了,所以宋兰樵的师父就补了一个樵字,帮着压一压脂粉气。

    陈平安先前只听庞兰溪说那金光峰和月华山是道侣山,有讲究,运气好的话,乘坐渡船可以瞧见灵禽异物,所以这一路就上了心。

    刚好宋兰樵前来提醒此事,为陈平安解惑。

    原来金光峰一带,偶尔会有金背雁现身,此物飞掠速度快若剑仙飞剑,它们只有在得天独厚的金光峰才会稍作盘桓,除非元婴境界,一般修士根本不用奢望捕获,而且金背雁性情刚烈,一旦被捕就会**而亡,让人半点收获都无。

    金背雁喜欢高飞于滔滔云海之上,尤其嗜好沐浴阳光,由于背部常年曝晒于烈日下,而且能够先天汲取日精,故而成年金背雁,可以生出一根金羽,两根已属稀少,三根更是难遇。北俱芦洲南方有一位成名已久的野修元婴,因缘际会,在下五境之时,就获得了一头浑身金羽的金背雁老祖宗主动认主,那头扁毛畜生,战力相当于一位金丹修士,振翅之时,如烈日升空,这位野修又最喜欢偷袭,亮瞎了不知多少地仙以下修士的眼睛,跻身元婴之后,宜静不宜动,当起了修身养性的千年王八,这才没了那头金背雁的踪迹。

    至于月华山,每到初一、十五时分,就会有一头通体雪白、大如山丘的巨蛙,带着一帮子孙趴在山巅,鼓鸣不已,如练气士吐纳,汲取月华,中秋夜前后,更是满山蛙鸣,声势动天,所以月华山又有打雷山的别称。不是没有修士想要驯服这头巨蛙,只是巨蛙天赋异禀,精通土法遁术,能够将庞大身躯缩为芥子大小,然后隐匿地脉山根之中,与此同时月华山变得重如大国五岳,任你元婴修士也无法使出釜底抽薪的搬山神通。所以修士多是去月华山上试图抓捕几只百年雪蛙,一旦得手,已算侥幸,因为那只雪蛙的老祖宗极为护短,不少中五境修士都葬身于月华山。

    一些金光峰和月华山的诸多修士糗事,宋兰樵说得诙谐,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曾有人张网捕捉到一头金背雁,结果被数只金背雁衔网高升,那修士死活不愿松手,结果被拽入极高云霄,等到松手,被金背雁啄得遍体鳞伤、身无寸缕,春光乍泄,身上又无方寸冢之类的重器傍身,十分狼狈,金光峰看热闹的练气士,嘘声无数,那还是一位大山头的观海境女修来着,在那之后,女修便再未下山游历过。

    陈平安好奇问道:“金光峰和月华山都没有修士建造洞府吗?”

    宋兰樵抚须笑道:“金光峰的日精太过灼热,尤其是凝聚在金光峰的日精,常年流转不定,没个章法,这就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了,除非地仙修士勉强可以常驻,寻常练气士在那结茅修道,极其难熬,虚耗灵气而已。至于月华山倒是一处五行齐备的风水宝地,只可惜有那巨蛙占山为王,徒子徒孙数千头,早早开了窍的巨蛙对我们练气士最是记恨,容不得练气士跑去山上修行。”

    陈平安点头道:“山泽精怪万千,各有存活之道。”

    宋兰樵似乎深以为然,笑着告辞离去。

    热络客气,得有,再多就难免落了下乘,上杆子的交情,矮人一头,他好歹是一位金丹,这点脸皮还是要的。若是求人办事,当然另说。

    离开屋子后,宋兰樵摇摇头,这位年轻修士还是看得浅了,金光峰的金背雁,月华山的巨蛙,不受牢笼之苦,终究是少数,更多山野精魅,死了拿来换钱的,又有多少?就说嘉木山脉的那些草魅树精,多少被倒手贩卖,中途夭折,能够在世俗王朝的富贵门庭豢养起来,已算天大的幸运。

    渡船路过金光峰的时候,悬空停留了一个时辰,却没能见到一头金背雁的踪影。

    宋兰樵当时就站在年轻修士身旁,解释了几句,说许多觊觎灵禽的修士在此蹲守多年,也未必能够见着几次。

    随后这艘春露圃渡船缓缓而行,刚好在夜幕中经过月华山,没敢太过靠近山头,隔着七八里路程,围着月华山绕行一圈,由于并非初一、十五,那头巨蛙并未现身,宋兰樵便有些尴尬,因为巨蛙偶尔也会在平时露头,盘踞山巅,汲取月华,所以宋兰樵这次干脆就没现身了。

    看到那位头戴斗笠的年轻修士,一直站到渡船远离月华山才返回屋子。

    宋兰樵苦笑不已,这家伙运气很一般啊。

    寻常渡船经过这对道侣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见,宋兰樵掌管这艘渡船已经两百年光阴,遇上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是月华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见与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过了两天,渡船缓缓拔高。

    那年轻修士主动找到宋兰樵,询问原因,宋兰樵没有藏藏掖掖,这本是渡船航行的半公开秘密,算不得什么山头禁忌,每一条开辟多年的稳定航线,都有些不少的诀窍,若是途径山水灵秀之地,渡船浮空高度往往降低,为的就是收纳天地灵气,稍稍减轻渡船的神仙钱消耗,路过那些灵气贫瘠的“无法之地”,越贴近地面,神仙钱消耗越多,所以就需要升高一些,至于在仙家地界,如何取巧,既不触犯门派洞府的规矩,又可以小小“揩油”,更是老船家的看家本领,更讲究与各方势力人情往来的功力火候。

    宋兰樵将这些谈不上忌讳的密事,对那年轻修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算一份小小的香火情,反正不用花钱。

    宋兰樵也因此猜测一二,这位外乡游历之人,多半是那种一心修道、不谙庶务的大门派老祖嫡传,而且游历不多,不然对于这些粗浅的渡船内幕,不会没有了解。毕竟一座修行山头的底蕴如何,渡船能够走多远,是短短的数万里路程,还是可以走过半洲之地,或是干脆能够跨洲,是一个很直观的切入口。

    与人请教事情,陈平安就拿出了一壶从骸骨滩那边买来的仙酿,名气不如阴沉茶,名为风雹酒,酒性极烈,

    这天宋兰樵突然离开屋子,下令渡船降低高度,半炷香后,宋兰樵来到船头,凭栏而立,眯眼俯瞰大地山河,依稀可见一处异象,老修士忍不住啧啧称奇。

    渡船离地不算太高,加上天气晴朗,视野极好,脚下山川河流脉络清晰。只不过那一处奇异景象,寻常修士可瞧不出一丝半点。

    宋兰樵不过就是看个热闹,不会插手。这也算假公济私了,不过这半炷香多花费的几十颗雪花钱,春露圃管着钱财大权的老祖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询问宋兰樵瞧见了什么新鲜事,哪里会计较那几颗雪花钱。一位金丹修士,能够在渡船上虚度光阴,摆明了就是断了大道前程的可怜人,一般人都不太敢招惹渡船管事,尤其是一位地仙。

    陈平安走到老金丹身边,望向一处黑雾蒙蒙的城池,问道:“宋老前辈,黑雾罩城,这是何故?”

    “陈公子好眼力,便是我都有些看得吃力。”

    宋兰樵抚须而笑,“是那银屏国的一座郡城,应该是要有一桩祸事临头,外显气象才会如此明显,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有妖魔作祟,第二种则是当地山水神?、城隍爷之流的朝廷封正对象,到了金身腐朽趋于崩溃的地步。这银屏国看似疆域广袤,但是在咱们北俱芦洲的东南部,却是名副其实的小国,就在于银屏国版图灵气不盛,出不了练气士,就算有,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银屏国这类穷乡僻壤,徒有一个空架子,练气士都不爱去逛荡。”

    这明摆着是将那年轻修士当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看待了,宋兰樵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番措辞的不妥,只是当他小心打量那人神色,依旧竖耳聆听,十分专注,宋兰樵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那别洲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贵人了,也亏得自己出身于春露圃这种与人为善的山头,换成北俱芦洲中部和北方的大山头渡船,一旦看破对方身份,说不定就要戏耍逗弄一番,一旦双方起了摩擦,各自打出了火气,当下不会下死手,但肯定会找个机会,扮演那野修,毁尸灭迹,这是常有的事情。

    宋兰樵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提醒言语。

    大宗子弟,最要脸皮,自己就别画蛇添足了,省得对方不念好,还被记恨。

    陈平安环顾四周后,扶了扶斗笠,笑道:“宋前辈,我反正闲来无事,有些闷得慌,下去耍耍,可能要晚些才能到春露圃了,到时候再找宋前辈喝酒。稍后离船,可能会对渡船阵法有些影响。”

    宋兰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不过修士行事,素来随心,这位老金丹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讲了几句兆头好的吉利话。

    然后老修士看到那位姓陈的外乡修士似乎有些尴尬。

    为何不御剑?哪怕觉得太过扎眼,御风有何难?

    陈平安只得一拍养剑葫,单手撑在栏杆上,翻身而去,随手一掌轻轻劈开渡船阵法,一穿而过,身形如箭矢激射出去,然后双足似乎踩在了一抹幽绿剑光的顶端,膝盖微曲,骤然发力,身形疾速倾斜向下掠去,四周涟漪大震,轰然作响,看得金丹修士眼皮子自打颤,好家伙,年纪轻轻的剑仙也就罢了,这副体魄坚韧得好似金身境武夫了吧?

    狗日的剑修!

    陈平安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遥遥挥手作别。

    宋兰樵亦是如此,到底还是个懂礼数的,讨厌不起来。

    山上修士,好聚好散,何其难也。

    陈平安取出一只竹箱背在身上。

    剑仙不乐意出鞘,显然是在鬼蜮谷那边未能酣畅一战,有些赌气来着。

    至于原名“小酆都”的剑胚初一,陈平安是不敢让其轻易离开养剑葫了。

    陈平安取出那串核桃戴在手上,再将那三张云霄宫符?放入左手袖中。

    在金光峰和月华山没能遇上金背雁和巨蛙,是好事情。

    之所以拣选这艘春露圃渡船,一个隐蔽缘由,就在于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动身,而是寻了一处僻静地方,开始炼化那根最长的积霄山金色雷鞭,约莫两个时辰后,炼化了一个大概胚子,手持行山杖,开始徒步走向那座相距五六十里山路的银屏国郡城。

    先前在渡口与庞兰溪分别之际,少年赠送了两套廊填本神女图,是他太爷爷最得意的作品,可谓价值连城,一套神女图估值一颗谷雨钱,还有价无市,只是庞兰溪说不用陈平安掏钱,因为他太爷爷说了,说你陈平安先前在府邸所说的那番肺腑之言,十分清新脱俗,宛如空谷幽兰,半点不像马屁话。

    陈平安厚着脸皮收下了两套神女图,笑着对庞兰溪说下次重返骸骨滩,一定要与你太爷爷把酒言欢。

    庞兰溪是实诚人,说我太爷爷手上仅剩三套神女图都没了,两套送你,一套送给了祖师堂掌律祖师,想再要用些马屁话换取廊填本,就是为难他太爷爷了。

    陈平安一脸真诚,说你太爷爷胸中自有丘壑,对于那些壁画城神女的灵性神韵,早已烂熟,腕下犹如神鬼相助,由心到笔,笔到纸,纸上神女自然栩栩如生,如与你太爷爷灵犀相通,一切水到渠成,妙手天成……

    庞兰溪听得目瞪口呆。

    但是当陈平安乘坐的那艘渡船远去之时,少年有些舍不得。

    少年想要多听一听那家伙喝酒喝出来的道理。

    当时的渡船远处,披麻宗老祖师盯着手掌。

    一旁庞山岭点头微笑,“甚合我心。”

    老祖师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些花俏言语来,只得作罢,问道:“这种烂大街的客套话,你也信?”

    庞山岭一挑眉,“在你们披麻宗,我听得着这些?”

    老祖师恼火不已,大骂那个年轻游侠厚颜无耻,若非对女子的态度还算端正,不然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姜尚真。

    陈平安那会儿只知道披麻宗老祖和庞山岭,定然在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观察自己和庞兰溪,至于老祖师的恼羞成怒,是不会知道了。

    一位青衫背箱的年轻游侠,只是手持行山杖,走在冬日萧索的山脊小路上。

    希望那给羊肠宫看大门的小鼠精,这辈子有读不完的书,在鬼蜮谷和骸骨滩之间安然往返,背着书箱,次次满载而归。

    希望铁索桥上的那两头妖物,一心修行,莫要为恶,证道长生。

    希望那头重新回去寺庙听佛经的老鼋,能够弥补过错,修成正果。

    不知道宝镜山那位低面深藏碧伞中的少女狐魅,能不能找到一位为她持伞遮雨的有情郎?

    那位名叫蒲禳的白骨剑客,又能否在青衫仗剑之外,有朝一日,以女子之姿现身天地间,愁眉舒展开心颜?

    陈平安不知道这些事情会不会发生。

    就像他也不知道,在懵懵懂懂的庞兰溪眼中,在那小鼠精眼中,以及更遥远的藕花福地那个读书郎曹晴朗眼中,遇到了他陈平安,就像陈平安在年少时遇到了阿良,遇到了齐先生。

第五百零一章 有些道理很天经地义

    冬末时分,天寒色青苍,山冻不流云,陈平安环首四顾,视野所及,一片枯寂。m.www.uu234.net

    这就是人间颜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万里山河,是绝对无此感触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陈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宫仙诀炼化的行山杖,呈现出青翠色泽,使得这条雷池脉络更似竹鞭材质,不然金色太过显眼,不过只要撤去一道禁制,这根暂时属于小炼的打鬼鞭粗胚,就可以恢复原本面貌。

    北俱芦洲有一点好,只要会说一洲雅言,就不用担心鸡同鸭讲,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国官话和地方方言无数,游历四方,就会很麻烦。

    陈平安走到山脚那边,依旧四下无人,轻轻捻起一张阳气挑灯符,燃烧速度正常,这说明郡城那边,妖魔作祟的可能性更小,极有可能是金丹宋兰樵所说的第二种情况,郡城周边的某位山水神?大劫已至,金身即将崩溃,从而影响到了一地风水气数,天灾也就顺势而生。

    只不过事无绝对,陈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缓缓而行,直到遥遥遇到一辆装满木炭的牛车,一位衣衫破旧的精壮汉子,带着一对手上布满冻疮的稚童儿女,一起去往郡城,陈平安这才熄灭符?,快步走去,两个孩子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只是乡野孩子多腼腆,便往父亲那边缩了缩,汉子瞧见了这位背箱持杖的年轻人,没说什么。

    冬寒冻地,泥路生硬,牛车颠簸不已,汉子愈发不敢牵牛太快,木炭一碎,价钱就卖不高了,城里有钱老爷们的大小管事,一个个眼光毒辣,最会挑事,狠狠杀起价来的言语,比那躲也无处躲的风寒还要让人心凉。只是这一慢,就要连累两个娃儿一起受冻,这让汉子有些心情郁郁,早说了让他们莫要跟着凑热闹,城中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宅子门口的石狮子瞧着吓人,彩绘门神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这一车子木炭真要卖出个好价钱,自会给他们带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该买的年货,也不会少了。

    依稀可见郡城高墙轮廓,汉子松了口气,城里热闹,人气足,比城外暖和些,两个娃儿只要一开心,估计也就忘记冷不冷的事情了。

    只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车身后,让汉子有些担心。

    陈平安稍稍加快脚步,笑问道:“这位大哥,我是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不知道这座郡城叫什么?有什么值得去的地儿?”

    汉子是个闷葫芦,只是不敢装聋作哑,扯出个笑脸,嗓音沙哑道:“回老爷的话,前边叫随驾城,据说当年皇帝老爷往南边走,不小心遭了风寒,待过一段时间,就赐下了这么个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庙和城南的火神祠,平日里人最多,老爷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进了城,就去这两个地方走走看。”

    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按住牛车,“刚好顺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顺便与大哥多问些随驾城里边的事情。”

    汉子瞧着虽然忐忑,但是当他抬头一看,牛车离着随驾城的城门越来越近,总觉得出不了岔子,似乎这才稍稍心安,便尽量学那城里人说话,多说些漂亮话:“那我就说些知道的,能帮上老爷一点小忙,是最好,我没读过书,不会讲话,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老爷多担待。”

    陈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车,说道:“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开了说。”

    在汉子想到哪说到哪的介绍下,陈平安得知这座随驾城在银屏国,不算小城,历史上出过一位宰相老爷,所以城隍庙那边的魁星楼香火鼎盛,火神祠也闹腾,据说求财很灵,城里做大买卖的有钱人,都爱去那边烧香,所以汉子就是要拉牛车去往火神祠附近的集市,卖了一车木炭,可以在附近铺子直接买了年货回家。

    两个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陈平安,可只要陈平安对他们笑了笑,他们就立即转头,有些难为情。

    不知不觉,牛车就到了城门这边,由于天色还早,需要排队入城,附近有些早点摊子,陈平安就买了碗小米粥和一个卷饼子,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来,不远处的两个孩子咽了咽口水,汉子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铜钱交给女儿,得了钱,俩娃儿撒欢跑向摊子,同样买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只泛着鸡蛋香味的卷菜饼,女儿将那卷饼捧着送去给她爹,汉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将剩余卷饼撕成两半,还给女儿,小女孩跑回桌边,递给弟弟一半,然后姐弟一起吃那一碗粥,汉子护着那辆牛车,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摊子生意不错,两孩子就坐在陈平安对面。

    陈平安吃东西习惯了细嚼慢咽,一边想着事情。

    先前鬼蜮谷之行,与那书生勾心斗角,与积霄山金雕精怪斗力,其实都谈不上如何凶险。

    但是铜臭城到青庐镇之间的那段路途,或者准确说是从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剑仙破开天幕逃到木衣山,让陈平安现在还有些心悸,事后几次棋局复盘,都觉得生死一线,只不过一想到最后的收成,满满当当,神仙钱没少挣,珍稀物件没少拿,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遗憾,还是打架打得少了,不痛不痒的,竟是连落魄山竹楼的喂拳都不如,不够尽兴,如果积霄山妖物与那位搬山大圣联手,假设又无高承这种上五境英灵在北方暗中觊觎,兴许会稍稍酣畅几分。

    之后在木衣山府邸休养生息,通过一摞请人带来翻阅的仙家邸报,得知了北俱芦洲不少新鲜事。

    其中最意外的,当然是太平山女冠黄庭,在砥砺山生死战中,输给了那个名叫刘景龙的山上年轻俊彦,要知道黄庭可是为了破开元婴瓶颈才来的北俱芦洲,虽说她是一位新元婴,可黄庭剑术之高,毋庸置疑,而那与黄庭岁数、修为大致相当的刘景龙之上,犹有两位修为、天资、福缘背景都要更加出众的“年轻修士”,至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位天之骄子,只看云霄宫杨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陈平安就不敢有丝毫轻视。

    在此之外,砥砺山还有一处地方,陈平安十分好奇。

    山外有山,大战不断的砥砺山,附近有一座最适宜观战的百泉山,山上灵泉百余口,灵气盎然,是一座先天宝地,山上建造有千余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绿水间,庭院深深,风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卖,全部由琼林宗聘请阴阳家高人选址和墨家匠师精心打造,可以长租,但是期限越长,价格越贵。

    靠着这桩财源滚滚的长久买卖,生财有道的琼林宗,硬是靠神仙钱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门派得以获得宗字后缀。

    这座宗门在北俱芦洲,名声一直不太好,只认钱,从来不谈交情,可是不耽误人家日进斗金。

    所以琼林宗既让修士眼红,又让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脍炙人口的讥讽话语传遍南北:绣花枕头上五境,两袖清风琼林宗。

    陈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门那边,城内远处有马蹄阵阵,轰然砸地,应该是八匹高头大马的阵仗,联袂出城,临近行人扎堆的城门后,非但没有放缓马蹄,反而一个个策马扬鞭,使得城门口闹闹哄哄,鸡飞狗跳,此刻出入随驾城的百姓纷纷贴墙躲避,城外百姓似乎见怪不怪,经验老道,连同那汉子的那辆牛车在内,急而不乱地往两侧道路靠拢,瞬间就让出一条空荡荡的宽敞道路来。

    这是到哪儿都有的事。

    那伙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一个个高坐马背,疾驰出城,一连串急促马蹄就像一串爆竹,那些神色倨傲的权贵子弟,娴熟纵马呼啸而过,人人身穿名贵貂裘,手持锦绣马鞭,挽刀背弓,还有豪奴健仆携带鹰笼,好一个追风逐电何雄哉。

    不过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远处一座摊子上坐着的两位年轻人,一男一女,穿着朴素却洁净,皆背长剑,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气度,他们各自吃着一碗馄饨,神色漠然,当那男子瞧见了纵马狂奔的那伙随驾城子弟后,皱了皱眉头,女子放下筷子,对男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

    应该是奔着随驾城异象而来的修行中人。

    只不过年轻男女修为都不高,陈平安观其灵气流转的细微迹象,是两位尚未跻身洞府的练气士,两人虽然背剑,却肯定不是剑修。

    当那负剑女子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跟摊主结账的年轻人,手持竹鞭斗笠和绿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并且气势平平,那些闯荡江湖的游侠儿无异,女子叹了口气,若是无意间一头撞入这座随驾城的江湖人,运道不济,若是与他们一般无二,是专门冲着随驾城大祸临头、同时又有异宝出世而来,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难道不知道那件异宝,早已被银屏国两大仙家内定,旁人谁敢染指,如她和身边这位同门师弟,除了完成师门密令之外,更多还是当做一场危机重重的历练。

    这场千真万确的神仙打架,凡俗夫子,稍微掺和,一不小心挡了哪位大仙师的道路,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女子思绪悠悠。

    她自己已算银屏国在内诸国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修士,可是比起那两位,她自知相差甚远,一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更机缘不断,一路修行顺遂,更有重宝傍身,若非两座顶尖门派是死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

    十数国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着他们两位的成长和较劲。

    他们之间的每一次相逢,都会是一桩令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她其实也会羡慕。

    因为那位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万众瞩目的早慧少年,确实生得一副谪仙人皮囊,性情温和,并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让女子见之忘俗的少年?

    年轻男子一见师姐怔怔出神,便以为是忧愁接下来的行程,出言宽慰道:“师姐,若是没有把握,我们找到那个孩子就走,无须理会这场避无可避的灾殃,师父说过,我们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顺形势,随驾城既然享了神灵庇佑的数百年之福,就该受这一场命中注定的天灾大祸。”

    女子点点头,然后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男子笑道:“若说城中鱼龙混杂,奇人汇聚,我是信的,可要说这城门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们也不算什么小门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师,哪个不是熟面孔?难道那个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还是那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其实是位江湖大宗师?”

    女子微微变色,“忘了师门教诲了吗,下山游历,慎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嘱,女子视线迅速瞥过那肩头蹲猴的老人,和那个走到一辆牛车附近的年轻人,然后她内心一震,后者无事,依旧茫然无知自己师弟的冒犯言语,但是那位原本伸手在给肩头小猴儿喂食的老人,转头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女子站起身,抱拳告罪。

    老人却不太领情,视线游移不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弃她的姿色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师弟却差点气炸了胸,这老不死的家伙竟敢如此辱人!他就要先前踏出一步,却被师姐轻轻扯住袖子,对他摇了摇头,“是我们失礼在先。”

    年轻男人狠狠剐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将其面容牢牢记在心头,进了随驾城,到时候夺宝一事拉开序幕,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必会大乱,一有机会,就要这老不死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其实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结了仇的双方,脾气真是都不算好。

    其实这银屏国周边十数国,是灵气淡薄、不宜修行的贫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横行,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说这里边的练气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欢趴在小池塘里边窝里横,外边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点蝇头小利,里边的修士也乐得没有过江龙来捣乱,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以两大死对头门派为首的两位境界稀烂的金丹修士,各自领着一群小喽??蚶创蛉ィ??刀灾帕撕眉赴倌炅恕?/p>

    不过宋兰樵说得轻巧随意,陈平安还是习惯谨慎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山上修士,万千术法稀奇古怪,一旦厮杀起来,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坏,都做不得准,五行相克,天时地利,运道转换,阳谋阴谋,都是变数。

    进了城,为了免得那卖炭汉子误以为自己心怀不轨,陈平安就没有一起跟着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那座城隍庙。

    其实陈平安看得出来,那个汉子是一位纯粹武夫,约莫是四境,在见到自己的身形后,汉子才故意呼吸浑浊、脚步轻浮起来,想必在银屏国江湖上,一位底子还不错的三境武夫,本该小有名气才对,至于为何成了个乡野樵夫卖炭人,拖家带口挣辛苦钱,想必也会有他自己的故事。这些陈平安不会去探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在双方分道扬镳之后。

    汉子牵着牛车,两个孩子依旧无忧无虑,四处张望,汉子笑了笑,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远去背影,自言自语道:“连我是个江湖人都没看出来,那就该是二三境的后生了,唉,怎的就来趟这浑水了,那些个在山上修了仙法的神仙,可不就是蛟龙一般的存在,随便晃荡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陈平安笑了笑。

    那汉子是个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说北边的那座灵宝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应该是想要让自己早些离开随驾城这座是非之地。

    巧了,那耍猴老人与年轻负剑男女,都是一路,跟陈平安一样都是先去的城隍庙。

    陈平安便故意慢了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然后在半路一座字画铺子驻足,在铺子里边看了一炷香的字画,没买字画,倒是花了几两银子,买了几本原本店铺用来当添头附赠的册子,专门介绍银屏国一带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书籍版刻还算精良,只不过算不上什么善本,内容讨喜而已。

    收入竹箱后,离开铺子,已经不见老人与男女的身影。

    临近城隍庙后,陈平安脸色有些凝重,香火袅袅,在城隍庙外的大街上,就能闻着那股香火独有的气味,但是走过的山水祠庙多了,就会知道,香火多寡浓淡,并不重要,而在精纯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统祠庙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创建的淫祠也罢,都要看那香火精华有几斤几两。在陈平安凝神望去之后,只见这座气势巍峨规模宏大的城隍庙,香火萦绕,像是被城隍爷用了秘法拘押起来,半点不泄露出去,这就属于僭越之举了,所有朝廷正统祠庙,山水神?、城隍庙和文武庙在内,都要反哺一地山水,会剥离出一部分香火精华散入周边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苍生,庇护百姓,这才能够形成一个循环,而不是像眼前这座城隍庙这样,滴水不漏,悉数收入自家囊中。

    陈平安轻轻叹息,其实可以理解,这是庙中那尊金身神?用来吊命的自救之举,当下已经顾不得其它了,有些类似饮鸩止渴,长久以往,祸事只会不断累积变大。

    陈平安没有走入这座按律司职守护城池的城隍庙,先前那位卖炭汉子虽然说得不太真切,可到底是亲自来过这里拜神祈愿且心诚的,所以对前后殿供奉的神仙老爷,陈平安大致听了个明白,这座随驾城城隍庙的规制,与其它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后殿和那座魁星楼,亦有按照本地乡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财神殿、元辰殿等。不过陈平安还是与城隍庙外一座开香火铺子的老掌柜,细细询问了一番,老掌柜是个热络健谈的,将城隍庙的渊源娓娓道来,原来前殿祭祀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将,是早年一个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勋人物,这位英灵的本庙金身,自然在别处,此地真正“监察福祸、巡视幽明、领治亡魂”的城隍爷,是后殿那位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银屏国皇帝诰封的三品侯爷。

    说到这份诰命的时候,老掌柜笑眯眯问道:“年轻人,是不是想不通为何只是个三品侯爷,这位文官老爷生前可是当了正二品尚书的。”

    陈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与老掌柜问来着,有说法?”

    若说这浩然天下众多祠庙的规矩讲究,陈平安其实早已门儿清了。只不过想要做到入乡随俗,到底怎么个随法,自然是入乡先问俗。

    老掌柜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赶紧跟香火铺子请了一筒香。

    上道。

    老掌柜哈哈大笑,这才开始说起里边的那点门道,“年轻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晓得这官场,很正常,官场上的爵位与官品,是不太一样的,更别提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爷们的品秩,又不一样,怎么,听迷糊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是有些复杂了。”

    老掌柜开始显摆起来自己的学识,摇头晃脑道:“咱们这位城隍爷,早先在开国皇帝手上,其实才封了位四品伯爷,只是一直香火灵验,前些年新帝登基后,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咱们这位城隍爷追赠为三品侯爷,当时好大的排场,礼部的尚书老爷亲自离京,那么大一个官,亲自带着圣旨到了咱们随驾城,进城后,又挑了个黄道吉日,铺子外边这条街,瞧见没,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队衙役从头到尾,都先洒水清洗了一遍,还不许外人旁观,我是为了看这场热闹,前一夜就干脆睡在铺子里边了,这才得以见到了那位尚书老爷,啧啧,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远远看一眼,咱都觉得贵气。”

    老掌柜得意洋洋,“咱们这,别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边那位自家城隍爷的待遇,已经相当于州城城隍爷了,除了京城城隍庙与陪都那座都城隍庙,诰命便再没有更高的了。年轻人,所以你请了香,去庙里一定要多拜拜,多磕头,虽说这城隍庙历来是读书人求文运更灵验些,但是咱们城隍爷官位高,本事大,想来你只要心诚一些,也会庇护一二。”

    陈平安又问了些城隍庙内的文武属官,果然还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游神两尊、和枷锁将军一位。这些辅佐城隍爷的属官,又各有来历,老掌柜无比熟稔,说得有门有道,只是当陈平安问起可曾亲眼见过城隍爷显灵现身,老掌柜便有些哑口无言,脸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咱们这些老百姓,哪里能够见着城隍爷的真身,便是站在了眼前,也认不得才是。

    陈平安笑道:“理应如此,老话都说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想必这些神灵更是如此。”

    老掌柜脸色这才好转。

    银屏国城隍爷的礼制,与宝瓶洲大体相同,但仍是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两事上,便有差异。

    但是银屏国当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寻常,应该是察觉到了此处城隍爷的金身异样,以至于不惜将一位郡城城隍越级敕封诰命。

    陈平安离开香火铺子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庙。

    宁睡坟冢,不睡破庙。

    即是此理。

    一旦世间山水灵气转换、很容易招来福祸颠倒的局面。

    陈平安走向那座火神祠,城隍庙气象尚未有崩散迹象,应该还可以维持一段时日。

    火神祠那边,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庙的那种乱象,此地更加香火清明平稳,聚散有序。

    但是同样没有步入其中,他如今是能够以拳意压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是涉足祠庙之后,是否会惹来不必要的视线关注,陈平安没有把握,如果不是这趟北俱芦洲东南之行太过仓促,按照陈平安的原先打算,是走完了骸骨滩那座摇曳河水神庙后,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几座大祠庙才对,亲自勘验一番。毕竟类似摇曳河祠庙,主人是跟披麻宗当邻居的山水神?,眼界高,自己入门烧香,人家未必当回事,人家见与不见,说明不了什么,不过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没有在祠庙现身,却扮演了一番撑蒿船夫、想要好心点拨自己来着。

    陈平安又在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铺子逛荡一次,询问了一些那位神灵的根脚。

    有一点与城隍庙那位老掌柜差不多,这位坐镇城南的神灵,亦是从未在市井真正现身,事迹传说,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爷更多一些,而且听上去要比城隍爷更加亲近百姓,多是一些赏善罚恶、嬉戏人间的志怪野史,而且历史久远了,只是代代相传,才会在后人嘴上流转,其中有一桩传闻,是说这位火神祠老爷,曾经与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涝不断的苍筠湖“湖君”,有些过节,因为苍筠湖辖境,有一位水仙祠庙的渠主夫人,曾经惹恼了火神祠老爷,双方大打出手,那位大溪渠主不是敌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于最终结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过路剑仙,劝下了两位神灵,才使得湖君没有施展神通,水淹随驾城。

    陈平安想了想,便直接离开了随驾城,直接拣选了一条山岭小路,秘密去往那苍筠湖辖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实不过相当于河婆的神?果真还在,便可以旁敲侧击一番,看看能否从中知晓随驾城的内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祸事,还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则看看再说。

    夜幕中,陈平安沿着一条宽阔溪流来到一座祠庙旁,道路杂草丛生,人烟罕至,由此可见那位渠主夫人的香火凋零。

    而这座祠庙其实距离市井小镇不过数十里路而已。

    不过陈平安先前在溪湖交汇处的一座山头上,看到一伙人正手举火把往祠庙那边行去。

    陈平安便一路尾随,听他们的言语交流,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吃饱了撑着的市井少年、青壮,竟是比拼各自的胆识高低来了,看看谁进了祠庙内,真敢去调戏那位渠主娘娘。这种事情,市井乡野中其实倒也常见,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当年就有,如果有哪家孩子,谁敢在神仙坟睡上一宿,那可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了,杏花巷曾经有个同龄人,自称他在神仙坟躺了一晚上,结果在老槐树下,当他趾高气扬提及此事,一下子获得了旁边许多同龄人的仰慕,“经此一役”,他成了个杏花巷一带的孩子王,在那之后的岁月里,以欺负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为乐,当然更想着能够在过家家的时候,让那个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妇,只可惜被宋集薪大骂不已,稚圭则从来都是板着脸的模样,眼神冷漠,跟着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镇,那个同龄人则带着跟屁虫在后边朝他们这对主仆丢泥块。

    事实上那一晚,陈平安刚好去那边拜菩萨,远远瞧见了那个同龄人,不过是在神仙坟外边晃了几步路,就飞奔回家了。

    今夜陈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愿意亏待自己,带足了酒肉。当这些人进了那座不过两进院落的水仙祠庙,匾额倾斜,庙内废弃已久,破败不堪,墙上爬满了绿意浓浓的薜荔,陈平安就坐在庙外远处一棵大树上,视野开阔,陈平安将行山杖横放在膝,双手笼袖,举目望去,静观其变。

    陈平安取出干粮,摘下装有宝镜山深涧水的养剑葫,开始吃起了宵夜,这一路奔波飞掠,可不是什么闲庭信步。

    小祠庙里边,已经燃起好几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荤话连篇。

    供奉有一高两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绘神像,只是岁月无情,漆彩剥落,居中正是渠主夫人,左右应该是随奉侍女。

    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位溪河渠主,身材修长,璎珞垂珠,色尤姝丽。

    陈平安扫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

    这也是那些市井浪荡子的幸运。

    陈平安打算吃过了干粮,就去一趟苍筠湖,只是这位湖君在岸上并无祠庙,有些头疼。实在不行,还得露面现身,问一问那些色胆包天的家伙,附近是否还有什么水神祠庙。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开始炼化那几口宝镜山的深涧阴沉之水。

    同时心神缓缓沉浸,以山上入门的内视之法,阴神内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书记载内容,很容易让后世翻书人感到疑惑。

    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马,祀水神河伯。为何是白马,书上就从无解释。

    至于那句水神不得见,以大鱼大蛟为候。更是让人费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和祠庙金身,从来不算少见。

    陈平安突然睁开眼睛,瞬间收敛了所有气机,寂然不动。

    唯有视线望向远处溪水入湖口,有一股牵动天地灵气细微变化的涟漪波动,然后陈平安很快就看到那边水色潋滟,一前两后三位女子,姗姗而来,为首女子,身穿彩衣,衣带飘摇,水雾朦胧,身后两位侍女也是水仙祠庙中的模样,只不过姿色其实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渠主夫人,其实姿色远远不如神像所绘,不知当年为祠庙渠主神像开脸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时,心中作何想。

    再转移视线,陈平安开始有些佩服庙中那拨家伙的胆识了,其中一位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荤话不断,引来哄堂大笑,怪叫声、喝彩声不断。

    年少时,大抵如此,总觉得不守规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

    还有那年少时,遇见了其实心中喜欢的少女,欺负她一下,被她骂几句,白眼几次,便算是相互喜欢了。

    那三位从苍筠湖而来的女子,临近祠庙后,便施展了障眼法,变成了一位白发老妪和两位妙龄少女。

    老妪嘴角冷笑不已,进了祠庙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少年、青壮男子见着了这鹤发鸡皮的老妪,和身后两位水灵如青葱少女,顿时傻眼了。

    一时间祠庙内鸦雀无声,唯有火堆枯枝偶尔开裂的声响。

    尤其是那个双手抱住渠主神像脖颈、双腿缠绕腰间的少年,转过头来,不知所措。

    其中一位少年用手肘轻轻撞了下身边青壮男子,颤声道:“不会真是水神娘娘问罪来了吧?”

    那男子摇摇头,从错愕变成了惊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里像了,就是个走夜路的老嬷嬷,带着俩孙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们不认识的,咱们艳福不浅啊。”

    那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渍,由于知晓这男子的脾气秉性,真怕他喝酒上头,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劝说道:“哥,咱们可别冲动,闹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那青壮男子嗤笑道:“闹大了?闹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饭,刚好娶进门当媳妇。你们都别跟我抢,那俩丫头片子,我瞧着都挺中意,不过我厚道,只要左边那个,右边的,你们自个儿慢慢商量。”

    老妪佯装慌张,就要带着两位少女离去,已经给那男子带人围住。

    那个胆子最大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经从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双手叉腰,看着门口那边的光景,嬉皮笑脸道:“果然那挎刀的外乡人说得没错,我如今桃花运旺,刘三,你一个归你,一个归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

    望向庙内一根横梁上。

    坐起一人,是个粗眉壮汉,腰间挂刀,双腿挂下,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扯去身上一张黄纸符?,被撕下后,符?砰然燃烧殆尽。

    老妪神色大惊。

    那汉子笑道:“不用点法子,钓不起鱼儿。”

    汉子舒展筋骨,同时一挥袖子,一股灵气如灵蛇游走四方墙壁,然后打了个响指,祠庙内外墙壁之上,顿时浮现出一道道金光符?,符图则如飞鸟。

    他那拨市井蠢货动身之前,就率先潜入这座水仙祠庙,画符之后,又用了独门符?和秘术,如同龟息隐匿之术,这才能够蒙蔽自身气机,不然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吓跑了。至于那些拘押符?,更是师门赖以成名的好手段,名为雪泥符,又名飞鸟篆,符成之后,最是隐蔽,不易察觉,真正如那飞鸿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不过除了这门符?绝学之外,自家师门到底是一座响当当的兵家门派,而且精于刺杀,又与寻常兵家势力不太一样,故而同门师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将相公卿的贴身扈从,虽然在这十数国版图上,师门算不得最顶尖的仙家势力,可仍是没人胆敢小觑。只不过他性子野,受不得约束,数十年间,独独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迹,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没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里泥鳅、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侠,生杀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那些个所谓的女侠,更是别有滋味。

    汉子此刻看着那老妪和两位少女,已经视为囊中之物。

    老妪缓缓问道:“不知这位仙师,为何处心积虑诱我出湖?还在我家中如此作为,这不太好吧?”

    汉子伸手一抓,从篝火堆旁抓起一只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猛然丢出,嫌弃道:“这帮小兔崽子,买的什么玩意儿,一股子尿骚-味,喝这种酒水,难怪脑子拎不清。”

    汉子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妪,“我师弟与你家苍筠湖湖君,不太对付,刚好这次我奉师命要走一遭随驾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龙宫,不好找,知道你这娘们,从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怨妇,当年我那傻师弟与苍筠湖的恩怨,归根结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赶来,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还真不怵他半点。不都说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脔嘛,回头我玩死了你,再将你尸体丢在苍筠湖边,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妪脸色惨白。

    两位侍女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可怜模样,渠主夫人还能维持障眼法,她们已经灵气涣散,隐隐约约显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荡子更是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尤其是那个站在神台上的轻佻少年,已经需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瘫软。

    陈平安虽然不知那汉子是如何隐蔽气机如此之妙,但是有件事很明显了,祠庙三方,都没什么好人。

    那个唯一还坐在篝火旁的少年,还算剩下些良心,不过这会儿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老妪干脆撤了障眼法,挤出笑容,“这位大仙师,应该是来自金铎国鬼斧宫吧?”

    那汉子愣了一下,开始破口大骂:“他娘的就你这模样,也能让我那师弟春风一度之后,便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我早年带他走过一趟江湖,帮他散心解闷,也算尝过好些权贵妇人和貌美女侠的味道了,可师弟始终都觉得无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远处树枝上,始终双手笼袖的陈平安眯起眼。

    庙门口那渠主夫人脸色难看,仍是语气谄媚道:“当年我与仙师的师弟,情投意合,不止是想要做那露水鸳鸯,而是铁了心要做一对不合规矩的神人道侣,只是被藻溪渠主那个贱婢陷害,将此事偷偷禀报了湖君大人,事后哪怕我苦劝湖君,他仍是执意要出手伤人,才有了那么一桩误会,仙师大人明鉴啊。”

    渠主夫人见那横梁上的汉子,已经开始按住刀柄,一手抓住一位侍女,往前一拽,娇媚笑道:“仙师大人,我这两位婢女生得还算俊俏,便赠予仙师大人当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怜惜一二,来年厌烦之后,能够将她们送回苍筠湖。”

    汉子问道:“那你呢?”

    渠主夫人笑道:“若是仙师大人瞧得上眼,不嫌弃奴婢这蒲柳之姿,一并侍寝又何妨?”

    汉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两下,“这些个腌?货,你如何处置?”

    渠主夫人嫣然一笑,“冒犯神?,本就该死,碍了仙师大人的眼,更是万死。我这就将这些家伙清理干净?奴婢袖中珍藏有一盏潋滟杯,以苍筠湖水运精华做酒水,刚好借此机会,请君宽饮开怀,我亲自为仙师大人倒酒,这两位侍女是生前是那宫廷舞姬出身,她们宽衣解带之后,起舞助兴。”

    汉子依旧笑意玩味,默不作声。

    这愈发让那位渠主夫人心中打鼓。

    刹那之间。

    汉子毫无征兆地一刀劈斩而出。

    渠主夫人吓得一缩头,但是所幸那道刀光却不是取她头颅,而是去往祠庙之外。

    渠主夫人花容失色,转头望去。

    只见一棵大树那边,被刀光映照之下,树枝之上,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微微抬头,一手犹然缩在袖中,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与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气撞在一起,衬托得那个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汉子心中惊讶,脸色不变,从坐姿变成蹲在横梁上,手中持刀,刀锋雪亮,啧啧称奇道:“呦,好俊的手法,罡气精纯,凝练圆满,银屏国什么时候冒出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武学大宗师了?我可是与银屏国江湖第一人打过交道的,卯足劲,倒也挡得住这一刀,却绝对无法如此轻松。”

    陈平安轻轻收起手掌,最后一点刀光散尽,问道:“你先前贴身的符?,以及墙上所画符?,是师门秘传?只有你们鬼斧宫修士会用?”

    汉子笑道:“借下了与你打招呼的轻飘飘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装大爷?”

    汉子从横梁上飘落在地,当他大踏步走向庙门口,渠主夫人和两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开的市井男子,都赶紧避让更远。

    汉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报上名号!若是与我们鬼斧宫相熟的山头,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艳遇,见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侠仗义,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少年青壮只觉得这仙师说得吓人肝胆。

    但是那位渠主夫人却很是意外,姓杜的这番言语,其实说得大有玄机,谈不上示弱,可绝对称不上气焰跋扈。

    接下来,更让这位渠主夫人倍感震惊。

    那个年轻游侠一闪而逝,站在了祠庙敞开大门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轻轻拧转,脸色狰狞道:“是分个胜负高低,还是直接分生死?!”

    结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没打死我,已经快吓死我了。”

    渠主夫人真是没胆子笑出声,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

    骤然间,渠主夫人心思急转,退后一步,“杜俞,鬼斧宫杜俞!你是那对金铎国山上大道侣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还挺识趣,这个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门外那人又说道:“多大的道侣?两位上五境修士?”

    渠主夫人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显赫身份,对方依旧半点不怕,看来今夜最不济也是驱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两败俱伤,那是最好,若是横空出世的愣头青赢了,更是好上加好,对付一个无冤无仇的游侠,总归好商量,总好过应付杜俞这个冲着自己来的凶神恶煞。哪怕杜俞将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年轻游侠剁成一滩肉泥,也该念自己方才的那点情分才对。毕竟杜俞瞧着不像是要与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宫修士的臭脾气,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随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开符阵,进得来这庙,大爷我便让你一招。”

    一瞬间,祠庙墙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摇。

    然后只见那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神出鬼没一般,已经出现在了杜俞身侧,一臂扫在后者脖颈之上,打得杜俞整个人气府激荡、当场昏死过去,然后重重砸在祠庙内的神台上,不但将那尊渠主夫人的神像直接砸成两截,杜俞还身陷墙壁之中,至于那把刀,摔落在地,铿锵作响。

    地上刀光如水,应该是一把不错的刀。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这一手稍作变化的铁骑凿阵式,配合破阵入庙之后的一张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这个扬言要让自己一招的家伙,应该就要当个不孝子,让那对鬼斧宫大道侣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当然,山上修士,百岁乃至千年高龄依旧童颜常驻,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陈平安想要回头跟那人“虚心请教”两种独门符?。

    至于那些一个个魂飞魄散的市井少年青壮,刚好被拳罡激荡而出的气机涟漪瞬间震晕过去。

    至于那个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被倒飞出去的杜俞一脚勾连,也给打晕过去,相较于院中男子,那少年下场要更加凄惨。

    一切都算计得丝毫不差。

    却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个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装死不会啊?”

    少年赶紧后仰倒地,脑袋一歪,还不忘翻白眼,伸出舌头。

    陈平安笑问道:“渠主夫人,打坏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语之际,一挥袖子,将其中一位青壮汉子如同扫帚,扫去墙壁,人与墙轰然相撞,还有一阵轻微的骨头粉碎声响。

    那位坐镇一方溪河水运的渠主,只觉得自己的一身骨头都要酥碎了。

    渠主夫人连忙颤声道:“不打紧不打紧,仙师高兴就好,莫说是断成两截,打得稀碎都无妨。”

    陈平安问道:“随驾城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渠主夫人微微弯腰,双手捧起一盏宝光流转的仙家器物,“仙师可以一边饮酒,容奴婢慢慢道来。”

    陈平安笑道:“你这一套,在那姓杜的那边都不吃香,你觉得管用吗?再说了,他那师弟,为何对你念念不忘,渠主夫人你心里就没点数?你真要找死,也该换一种聪明点的法子吧。当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骗?”

    渠主夫人赶紧收起那只酒盏,但是头顶天灵盖处涌起一阵寒意,然后就是痛彻心扉,她整个人给一巴掌拍得双膝没入地底。

    神魂晃荡,如置身于油锅当中,渠主夫人忍着剧痛,牙齿打架,颤音更重,道:“仙师开恩,仙师开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陈平安摆摆手,“我不是这姓杜的,跟你和苍筠湖没什么过节,只是路过。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让我一招,我是不乐意进来的。一五一十,说说你知道的随驾城内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的,但是你知道了又假装不知道,那我可就要与渠主夫人,好好合计合计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盏潋滟杯,其实是件用来承载类似**汤、桃花运的本命物吧?”

    那位渠主夫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家伙,分明比那杜俞难缠百倍啊!

    渠主夫人战战兢兢,将那邻居随驾城的祸事一一道来。

    陈平安一边听她的讲述,眼角余光一边悄然留意两位侍女的神色。

    那座随驾城的城隍爷,果真是即将金身崩坏,行至香火大道的尽头了,所谓穷途末路,不过如此。但是像那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爷也不例外,用尽了法子,先是疏通关系,耗尽积蓄,跟朝廷讨要了一封逾越礼制的诰命,可是效果依旧不好,这源于一桩当时无人太过在意、却影响深远的陈年旧事,百年之前,随驾城发生过一桩一户书香门第满门横死的冤案,最后在朝廷官员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事实真相则远非如此,当时城隍庙上下官吏,一样不知后果如此严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苍筠湖与随驾城是近邻,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晓诸多内幕,那个书香门第,数代人行善积德

    ,家族祠堂匾额内,都快要孕育出一位香火小人了,却一夜之间,惨遭横祸,鸡犬不留。城隍爷雷霆震怒,开始命诸司胥吏纠察此事,不曾想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城隍庙自己头上,原来城隍庙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作为城隍爷的第一辅吏,与那位职责类似一县县尉辅官的枷锁将军,相互勾结,一个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诱惑欺凌那个家族的女子,而枷锁将军则相中了那位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希冀着拿去贿赂一位仙家修士,试图去往州城城隍阁任职,高升为一人之下诸司之上的武判官,那位枷锁将军便要挟阴阳司主官,两位本该帮助一郡风调雨顺、阴阳有序的城隍庙大员,合伙请了一伙流窜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书香门第,阴阳司主官则早早私藏了两位美妇,金屋藏娇于郡城外的乡野僻静宅邸中。

    若仅是如此,城隍爷哪怕稍稍徇私,轻判了两位辅官,也不至于沦落今天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长沽名钓誉的城隍爷,明面上让诸司鬼吏帮着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斩杀,不留一个活口,然后暗中放过了阴阳司主官,打杀了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锁将军,至于那两位妇人自然难逃一死,但是不曾想那书香门第有一个孩子,刚好与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夹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护主,故意死在了夹壁附近,以自己尸体遮掩了入口,而那个孩子最终得以侥幸逃出随驾城,十数年后,在一个世交前辈的帮助下,得以更换姓名户籍,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顺遂,成为一郡父母官,开始着手翻案,顺藤摸瓜,就给他查到了城隍庙那边,然后自然又是一桩惨案,只是相比当年的人尽皆知,这一次,从头到尾,悄无声息,朝廷那边得知的消息,无非是一位尽忠职守的郡守病死任上。

    那位本该前途似锦的读书人,一生未曾娶妻,身边也无书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觉到城中凶险,在悄悄寄出一道寄往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当时就已经视死如归,最终在那一天,他去了沦为荒废鬼宅多年的府邸那边,在夜幕中,那人脱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头,然后……便死了。

    事实上,从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庙诸司鬼吏就已经围住了整座衙署,日夜游神亲自当起了“门神”,衙署之内,更是有文武判官隐匿在此人身边,虎视眈眈。

    所以那晚深夜,此人从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别说是路上行人,就连更夫都没有一个。

    随驾城的城隍爷在斩草除根后,三年之后,就发现自己的金身开始出现一道裂缝。

    积攒下来的那些阴德,竟是都无法弥补这条裂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蔓延金身。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随驾城异象。

    陈平安一直安静听着,然后那位渠主夫人略带幸灾乐祸的语气,为随驾城城隍庙来了一句盖棺定论,“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它们这些城隍庙最熟稔不过的措辞,真是好笑,随驾城那城隍庙内,还摆着一只石刻大算盘,用来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陈平安终于开口问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是给城隍庙拦截下了?”

    渠主夫人摇头道:“回禀仙师,按照我家湖君的说法,那太守行事颇为缜密,确实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对,只是不知为何,泥牛入海一般,这么多年下来,朝廷浑然不知此事,倒是那个收信之人,官场顺遂,当年都做到了刑部尚书,后来更是家门昌盛,子孙科举文运都极好,光是进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陈平安又问道:“连同这个姓杜的,那么多修道之人一起赶赴随驾城,又是为何?难不成那位随驾城城隍爷,如此光风霁月,交了这么多的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庙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渠主夫人降低嗓音,仰头说道:“随驾城风水颇为奇怪,在城隍庙出现动荡之后,似乎便留不住一件异宝了,每逢月圆、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会有一道宝光,从一处牢狱当中,气冲斗牛,这么多年来,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异宝的根脚,只是有堪舆高人推测,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气运孕育了数千年的天材地宝,随着随驾城的怨气煞气太重,萦绕不去,便不愿再待在随驾城,才有了重宝现世的兆头。”

    陈平安再眯眼而问,“我不过是随便问了你渠主夫人一番,就知道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真相,然后那么多能人异士,又经过这么多年了,一个个腾云驾雾飞来飞去,在那座随驾城来来回回,说不得还有不少修士在城中扎根多年,可就没一位神仙老爷,尝试为那户人家翻案?”

    渠主夫人这一次的发愣,是油然而生,并非作伪,然后喃喃道:“翻案做什么?与城隍庙交恶,岂不是更得不着那件异宝了?”

    陈平安摘下斗笠,抬头望向夜空,挠了挠头,“这样啊,倒是一个很有道理的说法。”

    祠庙神台后墙壁那边,有些声响。

    渠主夫人只觉得一阵清风扑面,猛然转头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对半而开,尘土飞扬,已经偷偷清醒过来、想要有所动作的鬼斧宫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单手抓住脖颈,狠狠砸入地面。

    当那人起身后,杜俞已经气机断绝,死的不能再死了。

    渠主夫人然后在那一刻,身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体冰凉,如坠冰窟。

    那人,侧身转过头来,望向她。

    他面无表情。

    眼神如古井幽幽,仿佛水深处,正有蛟龙摇曳,欲攀援井壁而上,探出头颅来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间。

    渠主夫人想要后退一步,躲得更远一些,只是双脚深陷地底,只好身体后仰,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直接被吓死。

    只是不知为何,下一刻,那人便蓦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红尘,不沾因果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第五百零二章 压下一条线

    渠主夫人望着祠庙后墙窟窿那边,眼神恍惚,轻轻晃了晃脑袋,然后哭丧着脸,颤声问道:“仙师真杀了那杜俞?”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给我拘押起来了,鬼斧宫这么大一个门派,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谓的山上大道侣,我哪敢对此人不敬,小惩薄戒罢了。www.uu234.netwww.uu234.net”

    渠主夫人一个站不稳,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绣衣彩裙像是在地上蓦然开出了一朵绚烂牡丹。

    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肠却爬满了蛇蝎!瞧着年纪轻轻而已,一定是个在山上修行了无数年的老怪物。好一个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陈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尘砰然四散,一袭青衫顿时不染纤尘,陈平安径直从断裂出缺口的神台走过,经过篝火堆和那装死少年身边的时候,笑道:“赶紧擦擦哈喇子,然后继续装死。”

    那市井少年赶紧照做。

    陈平安坐在祠庙门槛上,看着那位渠主夫人和两位侍女,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深涧阴沉水。

    宝瓶洲有个城隍爷名叫沈温,桐叶洲有位埋河水神娘娘,北俱芦洲也有这渠主夫人、苍筠湖湖君和那随驾城城隍爷。

    陈平安确实是以一门秘法神通,收拢了杜俞的魂魄,并不是危言耸听,故意吓唬那位水神夫人。

    这可不是什么山上入门的仙法,而是陈平安当初在书简湖跟截江真君刘志茂做的第二笔买卖,术法品秩极高,极其消耗灵气,这会儿陈平安的水府灵气积蓄,主要是关键水属本命物,那枚悬空于水府中的水字印,由它日积月累凝练出来的那点水运精华,几乎被全部掏空,近期陈平安是不太敢以内视之法游历水府了,见不得那些绿衣童子们的哀怨眼神。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一粒莹莹雪白的兵家甲丸,还有一颗表面篆刻有密密麻麻符图的朱红丹丸,这便是鬼斧宫杜俞先前想要做的事情,想要偷袭来着,丹丸是一头妖物的内丹炼化而成,功效类似当年在大隋京城,那伙刺客围杀茅小冬的致命一击,只不过那是一颗货真价实的金丹,陈平安手上这颗,远远不如,多半是一位观海境妖物的内丹,至于那兵家甲丸,想必是杜俞想着不至于玉石俱焚,靠着这副神人承露甲抵挡内丹爆炸开来的冲击。

    算计是好算计。

    当时陈平安在听到随驾城那桩陈年旧事后,确实有些心神不定,先前他一直分心观主这杜俞的动静,以及两位侍女的细微神色。

    所以在陈平安怔怔出神之际,然后被杜俞掐准了时机。

    只可惜杜俞先前那点细微的气机涟漪,导致墙壁缝隙碎石激起些许飞尘,渠主夫人未必能够察觉到丝毫,可在拳意流淌自如、仿佛神灵庇护的陈平安这边,简直就是声如雷鸣,毕竟落魄山竹楼一位十境武夫的出拳,那才是真正的悄无声息,骤然炸雷,很多时候陈平安都需要靠猜,靠赌,才能……不被打得太过结结实实,躲还是躲不掉的,哪怕崔诚将拳意压境在远游境。而当初与朱敛的切磋,这个武疯子被崔诚每天逼着必须将陈平安打个半死,出拳那是真不讲究。

    说到底,还是杜俞修为不够高。

    这就像陈平安在鬼蜮谷,惹来了京观城高承的觊觎,跑,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

    杜俞如果没有心存侥幸,清醒过来后,选择直接跑路,陈平安会阻拦,但是绝对不会痛下杀手,杀人拘魂牢笼中。

    陈平安收起了那颗杜俞压箱底的保命丹丸,放入袖中,手心攥着那枚雪白甲丸,缓缓拧转,望着那位渠主夫人,“我说过,你知道的,都要说给我听。夫人自己也说过,再也不主动找死了。”

    渠主夫人跌坐在地,神色悲恸,满脸凄凉道:“仙师大人,奴婢真的没有藏掖啊,仙师大人,莫不是要冤死奴婢才甘心?”

    她身体扑倒在地,脸颊枕在双臂上,整个人伏地不起,双肩颤动,可怜至极,呜咽道:“奴婢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要被仙师如此冤枉。”

    陈平安站起身,渠主夫人立即收声。

    下一刻,陈平安蹲在了这位渠主水神一旁,手掌按住她的头颅,重重一按,下场与最早杜俞如出一辙,晕死过去,大半头颅陷入地底。

    两位侍女畏惧不已,想要逃命,其中一位,被陈平安一袖罡气砸中后背,娇躯嵌入墙壁当中,亦是当场晕厥。

    只剩下一个颤颤巍巍的侍女,刚跨出去一步,就像是被施展了仙家定身术,不敢动弹。

    陈平安转身坐在台阶上,说道:“你比那个穿墙术学得不精的姐妹,要实诚些,先前渠主夫人说到几个细节,你眼神透露了不少消息给我,说说看,就当是帮着你家夫人查漏补缺,不管你放不放心,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跟你们没过节没恩怨,杀了一方山水神?,哪怕是些随侍辅官,可都是要沾因果的。”

    那侍女倒也不笨,抽泣道:“渠主夫人敬称公子为仙师老爷,可小婢怎么看着公子更像一位纯粹武夫,那杜俞也说公子是位武学宗师来着,武夫杀神?,不用沾因果的。”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掠出,如飞雀萦绕树枝,夜幕中,一抹幽绿剑光在陈平安四周飞快游曳。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剑仙!”

    据说在苍筠湖高高在上的湖君大人,生平最怕的就是那些飞剑取头颅的剑仙!

    陈平安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那侍女开始犹豫不决,她脸上的悲苦神色,与渠主夫人先前的楚楚可怜,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

    只要自己今晚泄露了天机,依照渠主夫人喜欢猜疑的脾气,以及那位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还不是一个死字?一湖三河两渠,数百年间内,因为一点小事触怒湖君,结果被点了那水灯、魂魄被抽丝剥茧出来作为灯芯日夜燃烧的姐妹,她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那盏水灯滴落最后一点精魄油滴,才算脱离苦海,只是同样再无来生来世了。

    陈平安原本想要多说一些曲折脉络,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后续打算,为她宽心,但是最后就只是一个字,“说。”

    侍女吓得身体一晃,再不敢心存侥幸,便将自己知晓、推敲出来的一些内幕,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给了这位年轻剑仙。

    苍筠湖那位湖君,是她们银屏国数一数二的高品水神,便是遇上了几位山岳之主,也可平起平坐,对于随驾城那座城隍庙,素来瞧不起,尤其是那位火神祠神灵,曾经与渠主夫人结怨,斗法一场,湖君大人差点就要驾驭湖水,摆出水淹随驾城的架势,逼迫水神祠神?现身,当着一城百姓的面,磕头认错,后来是被一位白发苍苍的过境剑仙从中斡旋,才就此作罢。但是湖君对随驾城怨恨更深,当年那位太守寄往京城好友的那封秘信,城隍庙被蒙在鼓中,但是湖君却洞若观火,暗中派遣藻溪渠主截下了那位送信人,得知密信内容后,湖君大人将一枚可以令山水神?离境远游的玉玺信物,交予藻溪渠主,命她与那送信人一起走了趟银屏国京城。

    陈平安听到这里,问道:“那火神祠神?与城隍庙关系如何?”

    侍女说道:“关系平平,照理说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却不太喜欢跟城隍庙打交道,许多山上仙家筹办的山水宴席,双方几乎从来不会同时出席。”

    陈平安又问,“湖君对那城隍庙又是什么态度?”

    侍女柔声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那城隍爷,咱们渠主夫人偶尔在湖底龙宫那边喝高了,回到私宅,便会与我们姐妹二人说些体己话,说湖君老爷笑话那位城隍爷就是个草包,生前最喜欢剽窃寒士诗词,然后砸钱为自己扬名,银屏国选了这么个家伙当城隍爷,只重名声清誉,生前身后都不是个有治政才干的,平日里吟风赏月,自号玩月真人,喜欢当甩手掌柜,也不知驭人之术,所以随驾城这场灾祸,哪里是什么天灾,分明就是**。不过咱们苍筠湖与随驾城城隍庙,面子上还算过得去,那位城隍爷经常会带一些京城外出游历的达官显贵、王公子孙,去湖底龙宫长长见识,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数人,个个狐媚子,故而贵客们次次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陈平安说道:“城隍庙一错再错,铸成今日大祸,火神祠自然会被殃及,其实你们那位苍筠湖湖君乐见其成吧。”

    侍女默不作声,片刻之后,苦笑道:“湖君老爷是一国水神魁首,心思深邃,我这等卑微小婢,哪里能猜得到。”

    陈平安点点头,将那枚甲丸也收入袖中,然后轻轻一弹指,侍女直挺挺后仰倒地。

    陈平安一挥袖子,将那墙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滚在地,缓缓醒来,她头疼欲裂,浑身筋骨几乎散架了。

    陈平安问道:“方才这小婢脑子里一团浆糊,问不出什么来,你瞧着机灵些,你来说说看?”

    这位婢女想要跪地磕头饶命,被陈平安一弹指,力道稍轻,但是仍砸得她如断线风筝,倒飞出祠庙大门,然后又被陈平安一伸手,驾驭返回,将她掐住脖子,双方对视,侍女见着了他的眼神,吓得肝胆欲碎,脸色铁青,呜呜咽咽,似乎有话要说。

    陈平安随手将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瘫软在地,然后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转头凝视着那位渠主夫人,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恋恋不舍,有埋怨。

    她最后板着脸,朝那个装神弄鬼的年轻仙师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说完了!”

    陈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台阶上,双手轻轻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

    陈平安又是抬手一弹指,将其击晕。

    然后以行山杖巧妙敲地,渠主夫人被那条蜿蜒而至的罡气打在后脑勺上,顿时清醒过来,将脑袋从地底下拔出来,然后痴痴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陈平安一脸怒容,“两个贱婢,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货吗?”

    渠主夫人如释重负,以往还埋怨两个侍女都是痴货,不够伶俐,比不得湖君老爷府上那些狐媚子办事得力,勾得住、栓得住男人心。现在看来,反而是好事。一旦将苍筠湖牵连,到时候不但是她们两个要被点水灯,自己的渠主神位也难保,藻溪渠主那个贱婢最喜欢搬弄唇舌,暗箭伤人,已经害得自己祠庙香火凋零多年,还想要将自己赶尽杀绝,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整座苍筠湖都在看热闹。

    陈平安说道:“你去把湖君喊来,就说我帮他宰了鬼斧宫杜俞,让他亲自来道声谢。记得提醒你家湖君大人,我这个人两袖清风,最受不了铜臭气,所以只收顺眼的江河异宝。”

    渠主夫人错愕道:“我去?”

    陈平安冷笑道:“不然我去?”

    渠主夫人起身就要运转本命神通,化作水雾远遁。

    陈平安指了指两位倒地不起的侍女,“她俩姿色,比你这渠主夫人可是好上不少。湖君谢礼之后,我去过了随驾城,得了那件即将现世的天材地宝,随后肯定是要去湖底龙宫拜访的,我江湖走得不远,但是读书多,那些文人笔札多有记载,自古龙女多情,身边婢女也妖娆,我一定要见识见识,看看能否比夫人身边这两位婢女,更加出彩。若是龙女和龙宫婢女们的姿色更佳,渠主夫人就不用找新的侍女了,如果姿色相当,我到时候一并讨要了,银屏国京城之行,可以将她们卖出高价。”

    渠主夫人赶紧附和道:“两位贱婢能够侍奉仙师,是她们天大的福气……”

    陈平安打断她的言语,讥笑道:“可如果我见过了,对她们很失望,那么渠主夫人,和那与你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一同随我入京了。”

    渠主夫人对于这些,并不担心,反正有湖君大人顶着,只要自己安然返回苍筠湖龙宫,见着了湖君,万事好说。

    最终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呢。

    渠主夫人赶紧抖了抖袖子,两股碧绿色的水运灵气飞入两位侍女的面目,让两者清醒过来,与那位仙师告罪一声,说定然快去快回。

    陈平安突然喊住渠主夫人。

    后者身体僵硬,转过身,苦涩道:“不知仙师还有什么吩咐?”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借我一些水运精华,不多,二两重即可。”

    渠主夫人既心惊心疼,又有一些庆幸,水运精华,这可是水神修行的大道根本之物,只是比起命丧当场,总归是划算的。她赶紧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处,一点湛青色精光绽放,然后一条金线如溪涧从山顶峡谷倾泻而下,绕过肩头,沿着手臂,一路往手腕处流泻,最终她托起一掌,蹦出一颗碧绿水珠来,轻轻往陈平安那边一推,抹了抹额头汗水,她笑道:“仙师说借,真是羞杀奴婢了,这三四两水运精华,当是奴婢侥幸得遇仙师,一份小小的见面礼。”

    陈平安笑道:“比起异宝潋滟杯,是算小。”

    渠主夫人不敢说话。

    潋滟杯,那可是她的大道性命所在,山水神?能够在香火淬炼金身之外,精进自身修为的仙家器物,寥寥无几,每一件都是至宝。潋滟杯曾是苍筠湖湖君的龙宫重宝,藻溪渠主之所以对她如此仇恨,视为仇寇,就是为了这只极有渊源的潋滟杯,按照湖君老爷的说法,曾是一座巨制道观的重要礼器,香火浸染千年,才有这等功效。

    当主仆三人离开祠庙后。

    陈平安收起那颗水运珠子,四两重,但是解一时之渴,可以,甚至效果显著,犹胜灵丹妙药,不过绝非长久之道。

    修行路上,有些捷径,可以让练气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后,就越是隐患无穷。

    陈平安没有急于炼化水珠补给水府灵气,坐在原地,想着事情。

    陈平安心知她们这一去,未必会回来了,苍筠湖湖君,多半更不会上岸见面,死了个鬼斧宫杜俞,难不成他这个苍筠湖共主,跑来帮忙收尸?只要上了岸,进了祠庙,就等于被他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脸上,糊了一脸的屎,鬼斧宫和杜俞爹娘那对道侣,会在乎你苍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鱼,遭了无妄之灾?再说了,你一个堂堂银屏国水神魁首,好意思说殃及池鱼?

    至于那两个祠庙侍女。

    一个在他陈平安这边做对了。

    一个在渠主夫人那边做对了。

    所以都可以活。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浮现出一颗十缕黑烟凝聚缠绕的圆球,最终变幻出一张痛苦扭曲的男子脸庞,正是杜俞。

    每当有寻常清风拂过,那颗由三魂七魄汇总而成的圆球,就会痛苦不堪,仿佛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间阴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开口,嗓音仍是细若蚊蝇:“求求你了,将我魂魄速速放回皮囊当中,还有得救,有的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剐出三滴心头精血,点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师,立下师门秘传的仙家毒誓,再不敢与你为敌,绝不敢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自说自话道:“春风一度,这么好的一个说法,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般糟践下作了?嗯?”

    陈平安五指如钩,微微弯曲,便有丝丝缕缕的罡气旋转,刚好笼罩住这颗魂魄圆球。

    杜俞顿时鬼哭狼嚎起来。

    陈平安缓缓说道:“江湖女侠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滋味?你与我说说看,我也走过江湖,竟然都不知道这些。”

    杜俞刚要开口。

    陈平安侧过头,但是手上却加重了力道,罡气愈发凝练,竟是浓稠似水欲结冰的惊人气象,陈平安以竖耳聆听状,问道:“你说什么?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

    杜俞的三魂七魄刚刚被秘术剥离出身躯,本就处于最孱弱的阶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缕黑烟纠缠如乱麻,再这么下去,哪怕逃离牢笼,也会变成一头彻底失去灵智的孤魂野鬼,沦为厉鬼,浑浑噩噩,任何一位仙家修士,见到了,人人得而诛之。

    陈平安松开五指,抬起手,绕过肩头,轻轻向前一挥,祠庙后边那具尸体砸在院中。

    陈平安站起身,蹲在杜俞尸体旁边,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约莫一炷香后,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窍流血,瞧着吓人,却是好事。

    若是没这些动静,说明这副皮囊已经拒绝了魂魄的入驻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门而入,三魂七魄,终究还是只能离开身躯,四处飘荡,要么受不住那天地间的诸多风吹拂,就此消散,要么侥幸秉持一口灵气一点灵光,硬生生熬成一头阴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后迅速盘腿坐好,开始掐诀,心神沉浸,尽量安抚几座动荡不安的关键气府。

    等到浑身浴血的杜俞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去。

    那人蹲在不远处,双手笼袖,盯着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转。

    那人只是纹丝不动。

    杜俞哀叹一声,打消了搏命的念头,缓缓起身,手指在心口处点了三下,脸庞扭曲起来,然后三滴心头精血如灯芯点燃,三缕青烟袅袅升起如三炷香火,杜俞微微低头,双手持香齐眉,朗声道:“即刻起,鬼斧宫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亲师,发誓不会报仇,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别,就此不回头……”

    陈平安站起身,脚尖踩在刀柄上,轻轻一踩,刀光一闪,刚好没入杜俞腰间刀鞘。

    吓得杜俞又有些腿软。

    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庙大门那边,“相逢是缘,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请教一番。”

    杜俞心中纠结不已,缘你大爷的缘,老子都差点要在这条臭水沟身死道消了。只是依旧老老实实,跟在那人身后,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从爹那边借来的那副神人承露甲没了,从娘亲那边苦苦求来的炼化妖丹,也没了,他的心肝肠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难,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心神不定,魂魄不安,这就是魂魄离体的后遗症,接下来几十年都要好生休养才行,这趟随驾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个大跟头,伤了大道根本不说,回去鬼斧宫该怎么跟爹娘解释,又是大麻烦。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

    月色静谧,水雾沁凉。

    杜俞其实心更凉。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十数国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学宗师,杜俞游历四方,见闻极广,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能够让他杜俞如此憋屈的年轻一辈修士,更是屈指可数。

    陈平安以行山杖开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渐渐趋于平稳,笑道:“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还魂吗?”

    杜俞苦笑道:“前辈是想要我们鬼斧宫的那两种符??泄露祖师堂秘法,我是要被打断长生桥、逐出师门的。”

    陈平安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么?再说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敢将一位水神娘娘当鱼儿钓,会怕这些规矩?你们这种人,规矩嘛,就是以打破为乐。”

    杜俞愈发心惊。

    这种话,唯有证得大道之人,真正无情,才能够说得如此自然而然。

    类似的口气言语,他爹娘私底下也与他说过。

    陈平安说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苍筠湖边上的水仙祠,鬼斧宫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苍筠湖湖君找我也难,到最后还不是一笔糊涂账?所以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什么泄露师门机密,而是担心我知道了画符之法和相应口诀,杀你灭口,一了百了。”

    这是跟鬼蜮谷那书生学来的手段,栽赃嫁祸泼脏水。

    杜俞黯然无语。

    那个背负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轻人,言语温和,真像是与好友寒暄闲聊,“知道了你们的道理,再来讲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脚步,“前辈如何保证,我说出驮碑符和雪泥符后,不杀我毁尸灭迹?”

    陈平安随之停步,只是转过头,“你只能赌命。”

    杜俞惨然道:“前辈!我都已经立下重誓!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见那人一脸惊讶,“你仗着大门派嫡传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游戏江湖,草芥人命,我拳头更硬,将你视为蝼蚁,玩弄于掌心,不是一个道理吗?很难理解?你这么蠢,爹娘不着急?”

    杜俞欲哭无泪。

    碰到这么个“实诚”的山上前辈,难道真要怪自己这趟出门没翻黄历?

    陈平安望向远方那座苍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还有机会开口了。用两道符?买一条命,我都觉得这笔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赌前辈不愿脏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业障。”

    陈平安视线转移,望向随驾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开始画符,再以心湖涟漪告诉那人口诀。

    驮碑符傍身,能够极好隐匿身形和气机,如老龟驮碑负重,寂然千年如死。

    但是修士本人对于外界的探知,也会受到约束,范围会缩小不少。毕竟天底下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此符是鬼斧宫兵家修士精通刺杀的杀手锏之一。

    至于那雪泥符,更是许多山上阵师梦寐以求的一道符,又名为飞鸟篆的这道鬼斧宫符?,历史悠久,是师门开山老祖的拿手好戏,只不过鬼斧宫后世子弟,大多只得皮毛,难得精髓,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亲倒是精通此道,是师门三百年来的雪泥符绘制第一人,曾经私自将此符偷偷传授给一位顶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涨,鬼斧宫事后知晓,自家人都还没说什么,就被另外与那修士敌对的一座山头跑来追责问罪,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可最后仍是不了了之,祖师堂对于他娘亲的责罚,不过是闭关思过十年,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罢了,算个屁的责罚,更何况面壁思过之地,还是一处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杜俞是事后才知道,那位得了师门雪泥符的顶尖大修士,悄悄来过一趟鬼斧宫,应该是为娘亲求情了。

    一开始杜俞还担心此人只是眼馋两道符,想着技多不压身,其实本身不擅符?此道,杜俞已经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费口舌一番,当一回糟心的教书先生。不曾想那人只是听自己一路讲解下去,从两道符?的纲领到具体口诀内容再到细微关键处,那人始终从无询问,只是让杜俞重复了三遍,第二遍的时候,杜俞由于太过熟稔符?真解文字,无意中漏过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言语,结果就发现那人眯起眼,轻轻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吓得杜俞差点给自己甩了一个大嘴巴,赶紧亡羊补牢,一字不差,重说了一遍。

    三遍之后。

    那人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两张符?。

    杜俞大气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画符,依样画葫芦,绘制出两张相对粗糙的驮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时,灵光一点通,莹莹生辉,虽然符胆品相不高,可符?到底是成了。

    杜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

    亲娘唉,符?一道,真没这么好入门的。不然为何他爹境界也高,历代师门老祖同样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评语?委实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适合画符。所以道家符?一脉的门派府邸,勘验子弟资质,从来都有“初次提笔便知是鬼是神”这么个残酷说法。

    眼前这位前辈,绝对是行家里手!说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

    什么纯粹武夫,都是障眼法……

    只是一想到这里,杜俞又觉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这位前辈,是不是太过不讲理了?

    陈平安以行山杖抹去双方画出的四张符,打散符胆灵光,“你的诚意够了,那咱们再来做笔真正的买卖?”

    杜俞疑惑道:“怎么说?”

    陈平安将那枚兵家甲丸和那颗炼化妖丹从袖中取出,“都说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我今儿运道不错,先前从路边捡到的,我觉得比较适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买?”

    杜俞大义凛然道:“难得前辈愿意割爱,只管开价!便是砸锅卖铁,我杜俞都愿意重金溢价买下它们!”

    陈平安点点头,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有一颗碧绿水珠,滴溜溜旋转,陈平安拨出一部分,约莫一两水运精华的分量,收起大颗一些的珠子后,笑道:“这是渠主夫人的馈赠,就当是我的诚意了,你受了伤,急需灵气救济一二,这颗水运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赶紧拿去炼化了吧。”

    杜俞没得选,只好取过那粒珠子,一掌轻轻拍入心口,默然炼化,然后神色古怪。

    真是一粒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珠子?

    非但没有半点不适,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觉酣畅淋漓。

    陈平安笑问道:“好了,谈正事,一件品秩这么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颗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炼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钱捡漏?”

    杜俞小心翼翼问道:“前辈,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钱,实在不多,又无那传说中的方寸冢、咫尺洞天傍身。”

    陈平安笑着点头,“自然可以。”

    杜俞从怀中掏出一只流光溢彩的小绣袋,动作轻柔,打开绳结,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书页,摊开后,丝毫不见折痕。

    杜俞说道:“此物异常珍贵,是我早年与人厮杀,在一处破败古寺的地道偶然得到,我爹娘要我一定要保管好,说是价值连城,买卖此物,最少也需要以一颗颗小暑钱来交易才行,不然就对不住这页古老佛经。”

    陈平安接过那张书页,是金字佛经。

    陈平安笑着收下,将那甲丸与妖丹交给杜俞。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身面对苍筠湖,双手拄着行山杖。

    杜俞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杜俞面露厉色,可仍是不敢开口说话。

    定人生死,从来不是一件轻松事。

    正是如此,陈平安才没能完全隐藏住那份似有似无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那位覆海元君听到陈平安的保证后,依旧转头向那个明明更加言而无信的书生求饶,务必要那书生发誓她才去打开河底禁制。

    大概就是她察觉到了那一刻,自己其实生死已定。

    这一刻,杜俞也是。

    生死一线,修士的直觉,总是无比准确。

    杜俞双手摊开,直愣愣看着那两件失而复得、转瞬间又要落入他人之手的重宝,叹了口气,抬起头,笑道:“既然如此,前辈还要与我做这桩买卖,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还是说故意要逼着我主动出手,要我杜俞希冀着身穿一副神人承露甲,掷出妖丹,好让前辈杀我杀得天经地义,少些因果业障?前辈不愧是山巅之人,好算计。若是早知道在浅如水塘的山下江湖,也能遇见前辈这种高人,我一定不会如此托大,目中无人。”

    陈平安望向远方,问道:“那渠主夫人说你是道侣之子?”

    杜俞点头道:“一个姓杜,一个姓俞,便叫杜俞了。”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不错的名字。”

    陈平安抬起手,摆了摆,“你走吧,以后别再让我碰到你。”

    杜俞苦笑道:“我怕这一转身,就死了。前辈,我是真不想死在这里,憋屈。”

    陈平安说道:“也对,那就跟着我走一段路?我要去找那位藻溪渠主,你认得路?”

    杜俞点头。

    两人真就这么翻山越岭,一起去往藻溪地界。

    一路上,陈平安问了些银屏国在内十数国的山上山下形势。

    杜俞自然有问必答。

    那个前辈在山岭间飞掠,一次次蜻蜓点水,身形快若奔雷,几乎只见一抹淡淡的青色身影,他的御风而游,竟然有些吃力。

    不过那人询问的时候,就会徒步而行,给他杜俞沉稳说话的机会。

    两人走在山林间,陈平安听过了那对金童玉女的一些事迹后,笑问道:“这黄钺城少年何露,宝峒仙境的仙子晏清,听上去怎么像是江湖演义小说上的才子佳人,只是因为各自山头的敌对,由于师门的百年恩怨,才害得她们无法成为一双神仙道侣?”

    杜俞说道:“在前辈眼中兴许可笑,可便是我杜俞,见着了他们二人,也会自惭形秽,才会知道真正的大道美玉,到底为何物。”

    陈平安不置可否。

    两人来到一处山巅,往西远眺,便是藻溪辖境了,水神祠庙已经相距不远。

    陈平安问道:“城隍庙重宝现世,你是为此而来?”

    杜俞不敢隐瞒什么,说道:“除了我,还有一位师叔和三位师弟师妹一起赶赴随驾城,不过异宝早已被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内定,我们鬼斧宫不过是帮着关系更好些的宝峒仙境摇旗呐喊,壮一壮声势罢了,我呢,不怕前辈笑话,就想着黄钺城与宝通仙境双方打得脑浆四溅,看看能否瞧见那何露和晏清,两人碰头后,不得不为此相爱相杀,估摸着都该是一脸吃屎的表情。一想到这个,心情不错。”

    陈平安笑了笑,“你算不算真小人?”

    杜俞讪笑道:“前辈谬赞了,晚辈愧不敢当。”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真’字,确实分量重了些。”

    杜俞由衷说道:“前辈言语,看似随意,若是细细琢磨,真乃字字玄妙,发人深省。”

    陈平安眼神古怪,“跟我抢生意?”

    杜俞一头雾水,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两人继续赶路。

    相较于那座几近荒废、连金身都不在庙内的水仙祠,藻溪渠主的祠庙,要更气派,香火气息更浓。

    一看就是会经营的水神娘娘。

    不过她既然能够打压得另外一位渠主抬不起头,以至于祠庙都废弃不用,肯定不是省油的灯。

    下山之时,陈平安将那桩随驾城惨案说给了杜俞,要杜俞去询问那封密信的事情。

    杜俞觉得老子今夜都算是死过两回的人了,还怕得罪一个小小渠主?所以杜俞半点没有犹豫。别说是一个小小河婆的藻溪渠主,这会儿就是苍筠湖湖君站在自己身前,惹恼了自己,也照砍不误,如果不是那位前辈说了好好商量,他杜俞都要提刀踹门,一刀将其砍个半死,再让那藻溪渠主来跟咱杜俞大爷谈正事,聊完之后,一刀毙命,才解心头之恨。都他娘是你们苍筠湖风水不好,才害得老子这会儿只能跟在那人屁股后头,乖乖当条摇尾乞怜的走狗,最可恨的是,摇尾乞怜也就罢了,更要担心可能就因为尾巴一个没晃好,就要给人莫名其妙就一巴掌拍死了。

    两人各自敛了气机,徒步下山,免得打草惊蛇。

    陈平安随口问道:“你如果早早知道了随驾城惨案,会怎么做?说心里话就行。”

    杜俞笑道:“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位郡城的城隍爷,可不是寻常河婆之流的朝廷诰命,且不说能否打杀,就算可以,因果太重。再说了,江湖恩怨,官场是非,真没什么有趣的,翻来倒去,就是那些个狗屁倒灶的鸡毛事,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山上,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正潜心修道的人,倒也有,不算少,既不害人,也不救人,清清静静,我只是性子燥,修为又遇上了瓶颈,才会去江湖找乐子。”

    杜俞有些忐忑,便多问了一嘴,“晚辈这些肺腑之言,不会惹来前辈不快吧?”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见多了,便难起涟漪。”

    杜俞沉默许久,突然说道:“不过我若是爹娘嘴中的真正山巅人,兴许一个高兴,便古道热肠一番,或是见那城隍爷一个不顺眼,也就随随便便一刀砍死了,至于那个太守的冤案,与我无关,不掺和,这种事,吃力不讨好。至于宰了城隍爷,我不求名,只求利,山水神?的金身一碎,老值钱了。至于如今,如果没有重宝现世一事,我进了随驾城,也就是吃喝玩乐走一圈,拍拍屁股走人。”

    陈平安说道:“等你成为那山巅人,你就会发现,一个郡城的城隍爷,根本让你提不起求利的兴趣。许多今日之心心念念,无非是来年之付诸一笑。”

    杜俞细细咀嚼一番,然后自嘲道:“我资质尚可,却没有黄钺城城主和宝通仙境老祖师那么好的修道根骨,不说这两位已经得了道的大佬,仅是何露与晏清,就是我这辈子注定越不过的大山。有些时候在江湖里厮混,自个儿喝着酒,也会觉得借酒浇愁的说法,不骗人。”

    陈平安问道:“你行走江湖多年,见过那些……你觉得很傻的江湖人吗?”

    杜俞笑道:“自然是有的,不过大多死了。不死吧,难见品行,死了吧,就是那么一回事。”

    陈平安点头道:“你心弦不那么紧绷着的时候,倒是会说几句难听的人话。”

    杜俞哑口无言。

    听着那叫一个别扭,怎么自己还有点庆幸来着?

    两人下了山,又沿着潺潺而流的宽阔溪河行出十数里路,杜俞瞧见了那座灯火通明的祠庙,祠庙规制十分僭越,宛如王公府邸,杜俞按住刀柄,低声说道:“前辈,不太对劲,该不会是苍筠湖湖君亲临,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吧?”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见杜俞并无异样,先前便吸纳了那颗应该没有动手脚的精粹水珠,却没有直接炼化,丢入水府交由绿衣童子帮忙汲取,而是以心神沉浸小天地,用内视之法,阴神凝如芥子,亲自游历水府,身外大天地,那么一颗小水珠,在自身小天地内,陈平安的阴神却如同双手扛着巨-物,绿衣童子们得了水运珠子后,陈平安也不知它们是如何勘验,一个个雀跃无比,第一次对陈平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陈平安便懂了,此物多多益善。

    所以要走一趟藻溪渠主祠庙。

    如果不是不太敢擅自闯入苍筠湖龙宫,陈平安都想跟那位湖君做“买卖”了。

    一样是生意往来,却是不一样的手法。

    与杜俞、苍筠湖渠主之流的那本生意经,跟陈平安与披麻宗修士所作买卖,自然不同。

    一个锱铢必较,少给一颗铜钱我都要考虑打不打死你。

    一个愿意少赚,甚至是吃亏都无妨。

    听到了杜俞的提醒,陈平安打趣道:“先前在水仙祠,你不是嚷嚷着只要湖君上岸,你就要跟他过过招吗?”

    杜俞笑道:“给前辈教了做人,我这会儿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让前辈看笑话了。”

    陈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还有厮杀,这次别说什么让一招了。”

    杜俞悻悻然。

    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壮?不然走漏了风声,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但是那家伙已经笑道:“我都没杀的人,你回头跑去杀了,是投桃报李,教我做一回人?或者说,觉得自己运气好,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我这类人了?”

    杜俞心中悚然,斩钉截铁道:“前辈谆谆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陈平安缓缓前行,笑道:“与人为善是很难,不糟践俗人不为恶,有那么难吗?不过也对,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谁不憧憬,学成了仙家术法,已非人间人,再想有那仿佛累赘压身的怜悯之心,是有些多余。如市井之人看待笼中鸡犬、刀俎鱼肉,一下子转过头去吃斋吃素,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杜俞一时半会,不敢确定这番言语,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所以他打死不开口废话半句。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

    就算将其中一条线往下压了再压。

    真管用吗?

    扶了扶斗笠。继续前行。

    到了祠庙外边。

    陈平安停下脚步,“去吧,探探虚实。死了,我一定帮你收尸,说不定还会帮你报仇。”

    杜俞憋了半天,无奈道:“前辈真是……与晚辈不见外。”

    杜俞攥紧那颗兵家甲丸,顿时如水银流淌全身,披挂上一副师门重宝神人承露甲。

    杜俞大踏步走出大门敞开的祠庙。

    不到半炷香,杜俞就一脸吃屎的表情走回大门这边,来到陈平安身边后,低声道:“那晏清竟然恰好在里边做客。我怕节外生枝,便没办正事。”

    陈平安并不介意,疑惑道:“宝峒仙境那位仙子?”

    杜俞重重点头,“宝峒仙境的修士,刚到这座苍筠湖,晏清性子冷清,不喜欢龙宫那边的热闹,就独自跑来这边求个耳根清净了。”

    陈平安问道:“那个何露没在?”

    杜俞一愣,然后摇头道:“前辈,他们俩胆子没这么大吧?两个门派即将在随驾城打生打死了,他们就在各自师门前辈的眼皮子底下,约好了时间地点,在此偷偷幽会?那藻溪渠主确实会守口如瓶,帮着遮掩,可这两人不至于这般猴急才对,一个性子冷,何露还算一心向道的。”

    陈平安笑道:“宝峒仙境大张旗鼓拜访湖底龙宫,晏清什么性情,你都清楚,何露会不知道?晏清会不清楚何露能否会意?这种事情,需要两人事先约好?大战在即,若真是双方都秉公行事,上阵厮杀,今夜相见,不是最后的机会吗?不过我们在水仙祠那边闹出的动静,渠主赶去龙宫通风报信,应该打乱了这两人的心有灵犀,说不定这会儿何露躲在某处,怪你坏了他的好事吧。那晏清在祠庙府上,是不是看你不太顺眼?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辞,又如何?能否验证我的猜测?”

    杜俞一脸汗颜,“先前光想着硬闯府邸,提刀砍人,好为前辈立下一点小功劳,所以晚辈真没想这么多。”

    陈平安不着急进入祠庙,瞥了眼内心惴惴的杜俞,然后环顾四周,随口问道:“你怎么走的江湖?怎么活到今天的?还是说银屏在内十数国,处处民风淳朴?可在水仙祠庙那边,我见你们修士、神?和市井三方,好像也没淳朴到哪里去啊。”

    杜俞只得说道:“与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的前辈相比,晚辈自然贻笑大方。”

    陈平安笑道:“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嗯,这句话不错,我记下了。”

    杜俞心中郁闷,记这话作甚?

    陈平安开始挪步,率先跨过祠庙大门。

    府邸辉煌,全然不似祠庙。

    来到一处悬挂“绿水长流”金漆匾额的内府门外。

    一位凤冠霞帔的宫装妇人,气态雍容,一双桃花眼眸有些狭长,笑意淡淡。

    与她并肩而立的一位年轻女子,身穿白衣,头戴一顶凤翅金冠,巧夺天工,些许微风拂过,金色凤尾便随之颤动,隐约有雏凤长鸣之声。

    陈平安只是扫了两位女子一眼,然后便盯着那顶金冠多瞧了几眼。

    应该是件品相不错的法器。

    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嘱,与陈平安并肩而立,两人是江湖结识的多年好友,前辈名为“陈好人”,是一位云游四方的野修。

    进祠庙之前,陈平安问他里边两位,会不会些掌观山河的术法。

    杜俞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连他们鬼斧宫老祖都需要动用师门重器,才可以运转这种神通。

    除了黄钺城城主和晏清的那位恩师,或是苍筠湖湖君、五岳神?这类稀罕存在,在各自自家山头,谁敢说自己能够掌观山河?

    陈平安笑道:“我与杜俞兄弟,此次冒昧拜访,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讨教一件小事。”

    那位渠主夫人微笑道:“既然你自己都说了小事?那就不用着急,我今夜与晏仙子饮茶,可是大事。你不如和杜仙师明日再来?”

    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么,不然都要朝这位藻溪渠主竖大拇指了。

    真他娘的是一位女子豪杰,这份英雄气概,半点不输自己的那句“先让你一招”。

    不过这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

    晏清是谁?

    祠庙又在苍筠湖畔。

    更有宝峒仙境的仙师们在龙宫做客。

    一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野修,能有多大的面子?

    杜俞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眼珠子微动,看了眼天幕。

    他现在就怕天塌下来。

    不过塌下来也好。

    身边这位前辈,若是真轻轻打了晏清那么一两下,根本不管轻重,以宝峒仙境老祖出了名的护犊子,一定不会罢休,苍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

    到时候就会是一场法器齐出、遮天蔽日的围殴。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没太多窃喜,就是怕你们宝峒仙境和苍筠湖联手围殴一位野修。

    然后到头来,反过来给人家一人单挑了你们两大窝子啊。

    杜俞其实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荒诞可笑。

    身边此人,再厉害,照理说对上宝峒仙境老祖一人,兴许就会极其吃力,一旦身陷重围,能否逃出生天都两说。

    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种直觉,告诉自己,最不可能的,兴许才是最后的真相。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在随驾城那边得知,当年那位暴毙太守临终前寄出的那封密信,你不但亲手打开了,而且还与那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银屏国京城。对吧?”

    那仙子晏清神色冷漠,对于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闻。

    杜俞相信她就算听见了,也等于没听见。

    因为爹娘说过,如晏清、何露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间事就是那雪泥符一般,心境如镜,了无痕迹。

    那位藻溪渠主依旧神色恬淡,微笑道:“问过了问题,我也听见了,那么你与杜仙师是不是可以离去了?”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当年行事,自然是职责所在,所以我并非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觉得反正事已至此,随驾城更要大乱,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哪怕拣出来晒一晒太阳,也半点无碍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蓦然怒容,极有威严,向前踏出一步,直接打断了那个野修的言语,“出去!”

    陈平安脸色如常,“旧事重提,确实是我一个外乡人多事,对于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强人所难了,若是夫人担心湖君那边,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指向府门那边,厉色道:“滚出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师的面子上,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一介野修,连这大门都进不来!你当我这座水神庙是什么地方?”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杜俞,“杜俞兄弟,先前你那趟登门,光顾着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丧考妣,内心翻江倒海,还不敢露出半点马脚,只得辛苦绷着一张脸,害他脸庞都有些扭曲了。

    祠庙内建筑重重。

    就在此时,一处翘檐上,出现一位双手负后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随风鼓荡,腰间系有一根泛黄竹笛,飘然欲仙。

    他轻声道:“渠主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晏清眼睛一亮,但是很快恢复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还是热乎的。

    果然如身边这位前辈所料。

    先前水仙祠庙那边,何露极有可能刚好在附近山头游荡,以便伺机寻找晏清,然后就给何露发现了一些端倪,只是此人却始终没有太过靠近。

    毕竟大战在即,与心仪女子相见一面,那才是头等大事。

    其余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观,远了,隔岸观火,不过如此。

    陈平安笑道:“他比你会隐匿行踪多了。”

    渠主夫人见着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后,立即换了一副模样,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柔声道:“见过何仙师。”

    陈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没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子现在一裤裆黄泥巴,跳进苍筠湖都洗不掉了。这家伙今夜不管是逃掉,还是战死在这边,他杜俞都要狠狠掉一层皮,说不定就会沦为十数国山上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尽量板着脸色,说道:“陈兄,我不会走的,你的事,就是……我杜俞的事!”

    那俊美少年嘴角翘起,似有讥讽笑意。

    不过当他转头望向那亭亭玉立的晏清,便眼神温柔起来。

    陈平安抬起头,再次看着那块匾额,“绿水长流”。

    字一般,寓意好,有嚼头。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钱买你的那桩旧事,如何?当然,可以将苍筠湖湖君的事后迁怒,一并计算在内。”

    杜俞眼皮子一颤。

    来了来了。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位前辈捣鼓他那本神仙难测的生意经。

    兴许是何露那句言语,起了大作用。

    虽然藻溪渠主依旧神色不悦,却也不再恶语相向,挥手道:“以后再说,今夜此地闭门谢客。”

    杜俞默不作声。

    陈平安想了想,“那我们明日再登门拜访。”

    听到那个“们”字。

    杜俞心如死灰。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转身就走。

    随驾城那边还有些时间,陈平安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声势。

    不过陈平安还是有些奇怪。

    湖底龙宫那边,苍筠湖湖君,宝峒仙境的老祖,为何至今还未运转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此处?

    这两位,总不会神通高过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师才对。

    但是陈平安停下了脚步。

    杜俞有些奇怪。

    陈平安转头望去。

    那藻溪渠主故作皱眉疑惑,问道:“你还要如何?真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

    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位修士,而非祠庙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涟漪与自己说话,会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觉到蛛丝马迹。

    方才她悄然说了一句话,笑语盈盈。

    “你这杂种野修,一路走到这里,已经脏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儿自己提桶水来,不然就别进门了。”

    陈平安倒也没如何生气,就是觉得有些腻歪。

    而且跟那杜俞无心之言的“春风一度”相似。

    杂种这个说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个好听的词汇。

    何露开始皱眉。

    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刹那之间。

    整座水神祠庙都是一晃。

    悬挂“绿水长流”府邸的门外广场上,瞬间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陈平安已经来到了台阶之上,依旧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那藻溪渠主的脖颈,将其缓缓提起悬空。

    仰起头,那再无半点雍容气态的渠主夫人,金身震动如遭雷击,神光涣散,根本无法聚拢,只能用双手使劲敲打那斗笠男子的手臂。

    晏清已经横掠出去。

    她手腕一抖,从袖中滑出一抹光彩,手中多出一把无鞘短剑。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平安转头望去,他们两人,一高一低站在两处、却是同一个方向,陈平安笑道:“这位渠主夫人,也不是人,再者你们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红尘越少越好吗?你们来此相会,各自师门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庙,不过就是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双方默认的一个台阶,怎么,要拦我?小心打碎了这个台阶,你们两人身后的师门双方,都没台阶可下了。”

    渠主夫人挣扎不已,花容何其惨淡。

    杜俞竟然觉得有一丝快意。

    似乎处处讲理之后,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后再出拳头,更带劲?

    何露微笑道:“劝你别找死……”

    晏清眼前一花。

    想要出手,一剑斩下。

    但是稍稍犹豫,倒退出去。

    祭出一件师门重器的防御之宝,护住自身四周。

    至于那位被随手丢来的渠主夫人,她收剑之后,根本懒得多看一眼。

    修士厮杀,命悬一线,谁分心谁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颤,转头望去。

    一抹青色身形出现在那处翘檐附近,似乎是一记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颈,打得何露砰然倒飞出去,然后那一袭青衫如影随形,一掌按住何露的脸庞,往下一压,何露轰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坠地,听那声音动静,身躯竟是在地面弹了一弹,这才瘫软在地。

    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

    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

    晏清心神大乱。

    结果那人仿佛使了缩地成寸的神通,瞬间就来到了她身边。

    晏清刚要出剑。

    就被那人屈指一弹,刚好击中剑身,晏清脸色微白,刚要有所动作。

    却发现那人已经与自己擦肩而过,一脚踩在那个刚刚清醒过来的渠主夫人额头上,骤然发力,罡气如有风雷声。

    又是一脚。

    藻溪渠主的脑袋和整个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陈平安依旧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边缘,对晏清说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刚要起身掠去,但是当她看到那人手握行山杖的希望动作,又停下动作,后退一步,伺机远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苍筠湖,就一定与师门合力围住此人,斩杀此獠!

    陈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这算什么狗屁的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侣?”

    晏清脸色冷若冰霜,那双灵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如此浓郁的恨意和杀机。

    只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野修,只是轻轻一跺脚,将那渠主夫人弹出大坑,然后一脚踹向大门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向将后背朝向她与剑,那青衫客抬起手,挥了挥,“去看看吧。”

    最终那人拽着藻溪渠主,离开了府邸,应该是往苍筠湖那边走去?

    杜俞弯腰勾背,屁颠屁颠跟在那人身后。

    晏清呆立当场。

第五百零三章 不听道理是最好

    沿着那条碧绿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随水荡漾,如水鬼招手。m.www.uu234.net

    市井诸多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上,还有水鬼寻人替死的说法,大体上冤冤相报的路数。

    只不过一旦阴阳相隔,生死有别,寻常溺死之鬼,毕竟不是术法万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简单的解脱之法,阴间鬼害阳间人是真,自救是假,不过是读书人的以讹传讹罢了。

    离开了水神庙,陈平安拽着那位尚且晕厥的渠主夫人,掠向苍筠湖,当下身上还披挂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旧御风跟随,杜俞硬着头皮一起赶往苍筠湖方向,大概是与这位前辈相处久了,耳濡目染,杜俞愈发心细,询问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了前辈失去先机。

    陈平安说不用。

    杜俞稍稍安心。

    只不过下一句话,就又让杜俞一颗胆子吊到了嗓子眼,只听那位前辈缓缓道:“到了苍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场,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是再赌一次命,装聋作哑站在一边,反正对你来说,形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能赚回一点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兴许帮不上前辈大忙,杜俞保证绝不添乱。”

    陈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那位藻渠夫人,只觉得自己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总说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黄钺城城主也好,宝峒仙境祖师也罢,只要是有根脚有山头的,做人行事,总有迹可循,万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无常”这四个纸上文字,因为轻飘飘,所以令人捉摸不定。

    杜俞以前不爱听这些,将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当做耳旁风。

    所以这一夜游历苍筠湖地界,感觉比那么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还要惊心动魄,这会儿杜俞是懒得多想了,更不会问,这位前辈说啥就是啥呗,山巅之人的算计,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与其瞎蒙,还不如听天由命。

    这位行事云遮雾绕的外乡前辈,有一点好,真。

    所以一路上,有问必答,杜俞干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说那些自己的心里话,与其装傻扮痴抖机灵,还不如做人说话都实诚些,反正自己是什么鸟样什么德行,这位前辈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陈平安似乎想起什么,将渠主夫人丢在地上,骤然间停下脚步,却没有将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游万里,一个不小心就越过那位青衫客十数丈,赶忙御风折返,环顾四周,按住腰间刀柄,问道:“前辈,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虚实?”

    “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这么修为通天的,哪里需要埋伏你我,在湖边摆开阵仗,你杜俞瞧了一眼就要心寒。”

    陈平安摇摇头,跟杜俞问了一个问题,“银屏国在内大小十数国,修士数量不算少,就没有人想要去外边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边的骸骨滩,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摇头道:“别家修士不好说,只说我们鬼斧宫,从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条师门祖训传下来,大致意思是让后世子弟不要轻易远游,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经常对各自弟子说咱们这儿,天地灵气最为充沛,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来外边穷酸修士的觊觎眼红,就是祸事。可我不大信这个,故而这么多年游历江湖,其实……”

    说到这里,杜俞有些犹豫,止住了话头。

    陈平安说道:“我的问题,你已经老老实实回答了,其余的,可说可不说。你杜俞那点江湖破烂故事,我兴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几步,走近那位前辈,压低嗓音说道:“这是一桩怪事,我爹娘对我也算宠溺了,可是每当我提及此事,依旧讳莫如深,只说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便是无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借着江湖游玩的机会,稍稍走远了些,每次都点到为止,将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终还真给我稍稍琢磨出一点味儿来?”

    陈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尝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这点稚童儿戏,比不得前辈御风跨洲,大道逍遥,万里山河一步路。”

    杜俞继续道:“我到最后,发现好像十数国边境线,似乎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天堑,那附近灵气尤其稀薄,好像给一位活在九霄云海中的山巅仙人,在人间版图上画了一个圈,既可以庇护我们,又防止外乡修士闯进来逞凶,教人不敢逾越丝毫。”

    陈平安轻声道:“类似崔东山飞剑画雷池的手段?图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暂时没有头绪,便将这个念头搁浅起来。

    不过如果真跟随驾城异宝现世有关,属于一条草蛇灰线、伏行千里的潜在脉络,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

    所以接下来的苍筠湖之行,真要谈不拢,出现预料中最坏的形势,也不可只顾着酣畅出手,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尽出。

    背后那把剑仙,必须留在压箱底。

    养剑葫内的飞剑十五,在水仙祠那边现身过,侍女肯定会将自己说成一位“剑仙”,所以可以看情况使用,不过需要叮嘱十五,一旦厮杀起来,最先离开养剑葫的飞掠速度,最好慢一些。

    至于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云霄宫的三张符?,在一些个看似“紧急险峻”的关头,可以拣选一二,拿出来晒晒这……月光。

    至于武夫境界和体魄坚韧程度,就先都压在五境巅峰好了。

    先前藻溪渠主的水神庙内,对渠主和何露先后出拳,就是一种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属于看似“已经倾力出手、不留半点情面”的泄露底细。

    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欢设想情况最坏的好习惯,岂会只有他陈平安一人?故而不如让敌人“眼见为实”。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复思量。

    独自行走三洲江湖千万里。

    陈平安一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无非是今天练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

    也从一个泥腿子草鞋少年,变成了早年的一袭白袍别玉簪,又变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么飞剑画雷池。

    杜俞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更听不懂。

    就像先前这位前辈随随便便将那喝空了的酒壶凭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经常念叨、眼中满是憧憬渴望的方寸冢。

    杜俞一样假装没看见。

    陈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中地上渠主夫人的额头,将其打醒。

    这位藻溪渠主比先前那位水仙祠娘娘,确实更加城府,瘫在地上,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柔声道:“冒犯了大仙师,是奴家死罪。大仙师不杀之恩,奴家没齿不忘。”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我要杀你家湖君,捣烂他的龙宫老巢,你来带路。”

    服侍华美、妆容精致的渠主夫人,神色不变,“大仙师与湖君老爷有仇?是不是有些误会?”

    陈平安皱眉道:“少废话,起身带路。”

    宫装妇人恢复了几分先前在水神庙内的雍容气态,姗姗起身,施了一个风情万种的万福。

    不曾想直接给那头戴斗笠的青衫客一脚踹飞出去。

    她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起身。

    渠主夫人心中恨极了这个杂种野修,连带着将那位倒霉秧子的鬼斧宫兵家修士一并恨上了。

    只不过她若没点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

    一个被浸猪笼而死的溺死水鬼,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还排挤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废祠庙、搬迁金身入湖,与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兄妹相称,她可不是靠什么金身修为,靠什么人间香火。

    她故作惊恐,颤声问道:“不知大仙师是想要入水而游,还是岸上御风?”

    陈平安说道:“岸上徒步而行。”

    渠主夫人虽然错愕不已,却不敢违背这位性情阴鸷的怪人,只得拗着性子,在前边缓缓行走。

    世间野修果然都是贱种。

    到了藻溪渠道与苍筠湖的接壤处,就是此人跪地磕头之后、依旧葬身鱼腹之际。

    不过她难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与黄钺城的天之骄子何露,为何这对金童玉女皆不见了踪迹?

    果然这些所谓的云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个个道貌岸然,心硬如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俞觉得贼有意思。

    先前在水神祠庙,这位渠主夫人晕死过去,便错过了那场好戏。

    若是瞧见了那一幕,她这小小河婆,这会儿多半肚子里便晃荡不起半点坏水了。

    陈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边的某位侍女,再看看眼前这位藻溪渠主,转头对杜俞笑道:“杜俞兄弟,果然是命悬一线见品行。”

    杜俞赶忙硬着头皮称呼了一声陈兄弟,然后说道:“随口瞎诌的混账话。”

    陈平安不再言语。

    杜俞就跟着沉默,只是慢悠悠赶路。

    至于前辈所说的杀湖君捣龙宫,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前辈有此无上神通,而是……这不符合前辈的生意经。

    在水神祠庙中,前辈一记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颈,后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

    由此可见,仙子晏清之所以还能站到最后,没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没像藻溪渠主那么脑袋钻地,是前辈怜香惜玉?自然不是,至于真正的缘由,杜俞猜不透。杜俞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神通广大的前辈,对于容貌漂亮的女子,无论是修士还是神?,一旦选择出手了,那是真狠。

    陈平安随口问道:“先前在祠庙,晏清仗剑却不出剑,反而意图后撤,应该心知不敌,想要去苍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说说看,她心思最深处,是为了什么?到底是让自己脱险更多,自保更多,还是救何露更多?”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对的事情,自保和救人两不耽误,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见了,也不会心有芥蒂。设身处地,想必何露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倒是江湖上,类似处境,许多英雄好汉哪怕明知是敌人的陷阱,依旧一头撞入找死,可笑也对,可敬……也有那么一些。”

    陈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点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灵犀。”

    前边一直竖耳偷听两人言语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

    诈我?

    就凭你这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杂种野修,也敢说什么让晏清仙子自知不敌的屁话?

    不过渠主夫人微微心悸,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毕竟自己在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鸡一般孱弱,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苍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天塌下来,有湖君和宝峒仙境祖师扛着。

    她还真不信有人能够挡得住那两位神仙的联手攻势,皆是此人被剥皮抽筋拘魂魄,拿来点水灯,到时候她定要与湖君老爷求来一缕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庙里边!

    陈平安瞥了眼前边的藻溪渠主,“这种如同俗世青楼的老鸨货色,为何在苍筠湖这么混得开?”

    杜俞试探性道:“大概只有这样,才混得开吧?”

    陈平安笑道:“杜俞兄弟,你又说了句人话。”

    杜俞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放声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开怀惬意。

    陈平安见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这么好笑?”

    杜俞好似给人掐住脖子,立即闭嘴收声。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读书人,会怎么做?一分为三好了,第一,侥幸逃离随驾城,投奔世交长辈,会如何选择。第二,科举顺遂,榜上有名,进入银屏国翰林院后。第三,声名大噪,前程远大,外放为官,重返故地,结果被城隍庙那边察觉,深陷必死之地。”

    杜俞咧嘴一笑。

    陈平安这一次却不是要他直话直说,而是说道:“真正设身处地想一想,不着急回答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杜俞便认认真真想了许久,缓缓道:“第一种,我如果有机会知晓人上有人,世间还有练气士的存在,便会竭力修行仙家术法,争取走上修道之路,实在不行,就发奋读书,混个一官半职,与那读书人是一样的路数,报仇当然要报,可总要活下去,活得越好,报仇机会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觉了城隍庙牵扯其中,我会更加小心,不混到银屏国六部高官,绝不离京,更不会轻易返回随驾城,务求一击毙命。若是事先不知牵扯如此之深,当时还被蒙在鼓里,兴许与那读书人差不多,觉得身为一郡太守,可谓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轻有为、简在帝心的未来重臣人选,对付一些流窜犯案的贼寇,哪怕是一桩陈年旧案,确实绰绰有余。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爷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不会说死则死。”

    陈平安说道:“所以说,我们还是很难真正做到设身处地。”

    杜俞有些赧颜。

    应该是自己想得浅了,毕竟身边这位前辈,那才是真正的山巅高人,看待人间世事,估计才会当得起深远二字。

    此后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

    杜俞乐得如此,心情轻松许多。

    自己这辈子的脑子,就数今晚转得最快最费劲了。

    相较于先前水仙祠庙那条芍溪渠水,藻渠要更宽更深,许多原本沿水而建在芍渠附近的大村落,数百年间,都不断开始往这条水势更好的藻渠迁徙,长久以往,芍渠水仙祠的香火自然而然就凋零下去。身后那座绿水府能够打造得如此富丽堂皇,也就不奇怪了,神?金身靠香火,土木府邸靠银子。

    那位已经逃回湖底龙宫的芍溪渠主,输给走在陈平安前边的这位同僚,是方方面面的,不然当年苍筠湖湖君就不是让藻溪渠主去处置那封密信,并且赐予湖君神主的令牌,让其能够离开藻渠水域辖境,一路过山过水,去往京城打点关系。杜俞对这苍筠湖诸多神?知根知底,按照这位鬼斧宫兵家修士的说法,这苍筠湖龙宫就是一座山上的脂粉窟,专门用来为湖君拉拢有钱又有闲的外乡权贵子弟。而那些艳名远播的龙宫妙龄美婢,从何来?自然是已经几近荒废的藻渠之外,其余三河一渠的洪涝灾害泛滥,早年又有过路仙师传授了一门破解之法,需要选取一位处子之身的二八佳人,投水请罪,一些大旱时节,当地官员跑去城中湖君庙祈雨,也颇为灵验,事后降下甘霖,亦需将女子投水报答湖君恩德。

    杜俞说这些谋划,都是藻溪渠主的功劳。

    她会经常假扮妇人,如官员微服私访,暗中游历苍筠湖辖境各地,寻找那些修行资质好、容貌美艳的市井少女,等到她初长成之际,三湖渠二便会爆降大雨,洪水肆虐,或是施展术法,驱逐雨云,使得大旱千里,几百年的老规矩遵循下来,各地官府早已熟门熟路,少女投水一事,便是老百姓也都认命了,久而久之,习惯了一人遭殃苍生得求的那种风调雨顺,反而当做了一件喜庆事来做,很是兴师动众,每次都会将被选中的女子穿上嫁衣,妆扮明丽动人,至于那些女子所在门户,也会得到一笔丰厚银子,并且市井巷弄的老人,都说女子投水之后,很快就会被湖君老爷接回那座湖底龙宫,然后可以在那水中仙境成为一位衣食无忧、穿金戴玉的仙家人,真是莫大的福气。

    与京城和地方权贵子弟的牵线搭桥,具体的迎来送往,也都是这位水神娘娘亲手操办,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所以深得湖君器重,只不过她唯独一件事,比不得那位品秩相当的芍溪渠主,后者是一位从龙之臣,在苍筠湖湖君被银屏国封正之前,就已经跟随湖君身侧。

    先前赶来藻渠祠庙的时候,杜俞说起这些,对那位传说雍容华贵犹胜一国皇后、妃子的渠主夫人,还是有些佩服的,说她是一位会动脑子的神?,至今还是小小河婆,有些委屈她了,换成自己是苍筠湖湖君,早就帮她谋划一个河神神位,至于江神,就算了,这座银屏国内无大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国水运,好像都给苍筠湖占了大半。

    距离苍筠湖已经不足十余里。

    陈平安却停下脚步。

    藻溪渠主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停下。

    她转过头,一双桃花眼眸,天然水雾流溢,她貌似疑惑,楚楚可怜,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柔怯模样,实则心中冷笑连连,怎么不走了?前边口气恁大,这会儿知晓前途凶险了?

    杜俞已经打定主意,他只管看戏,这可是前辈自己说的。

    陈平安转身望去。

    竟是那个晏清跟来了。

    何露没有尾随,也有可能在更远处遥遥隐匿,这位修道天才少年,应该很擅长遁术或是藏身之法。

    就是身子骨弱了点。

    不然陈平安会觉得比较麻烦。

    一袭白衣、头顶一盏玲珑金冠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御风而游,相较于身边这个杜俞,不可否认,无论男女修士,长得好看些,蹈虚凌空的远游身姿,确实是要赏心悦目一些。

    杜俞发现前辈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有些怜悯?

    咋的,前辈又要自己单枪匹马去苍筠湖踩陷阱?

    前辈,说好的让我袖手旁观凑热闹啊?你老人家口含天宪,这金口一开,再反悔不太好吧?

    陈平安说道:“晏清追来了。”

    杜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点儿,出现在视野尽头,杜俞愣道:“这晏仙子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偏不信邪,想要与前……与陈兄弟掰掰手腕?”

    陈平安笑道:“有些人的某些想法,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

    藻溪渠主心中大定。

    晏清仙子一到,即便尚未走到苍筠湖边,自己应该也危险不大了。

    虽说不知为何双方在自家祠庙没有打生打死,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饶跟来,就说明这杂种野修只要再敢出手,那就是双方彻底撕破脸皮的勾当,在绿水府邸厮杀起来,兴许会有意外,在这距离苍筠湖只有几步路的地方,一个粗鄙野修,一个本就只会讨好宝峒仙境二祖师的鬼斧宫修士,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

    晏清手持入鞘短剑,飘然而落,与那斗笠青衫客相距十余步而已,而且她还要缓缓前行。

    自认还算有点见微知著本事的藻溪渠主,更加畅快,瞧瞧,晏清仙子真没把此人当回事,明知道对方擅长近身厮杀,依旧浑然不在意。

    杜俞看着这位名动四方的年轻仙子,都说她与何露是人中龙凤,天作之合。

    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红,也要承认,今夜此刻再看,好像撇下何露不说,晏清仙子长得真是俊俏啊。

    这让杜俞有些心情不爽快。

    搁在嘴边却死活吃不着的一盘山珍海味,比给人按着吃上一口热乎屎,更恶心人。

    陈平安问道:“还有事?”

    她神色冷清,依旧向前走,眼神坚毅,那份修行之人细细打磨的道心,显然已经涟漪消散、重归澄澈。

    陈平安抬起行山杖,点了点那位姿容气度几无半点瑕疵的仙子,“可以停步了。”

    晏清没有执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誉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这种打娘胎带来的幽兰之香,人间不可闻。

    晏清开口说道:“他好心劝阻,你为何偏要对他下此狠手?”

    原本悠哉悠哉的藻渠夫人嘴角一抽。

    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临山傍水的大小神?,哪有真正的蠢货。

    渠主夫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运转神通,化作水雾逃遁。

    背对杜俞和藻溪渠主的陈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飞出去,刚好砸中渠主夫人的额头,一记重锤之下,打得藻溪渠主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陈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这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庙喝茶,好喝吗?”

    晏清虽然年轻,可到底是一块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时何地与何人饮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无垢,哪怕身处泥泞之中,亦是无碍。”

    陈平安摆摆手,懒得与她废话。

    晏清却道:“你们只管去往苍筠湖龙宫,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会有任何额外的举动。”

    陈平安转过身,示意那个正揉着额头的藻溪渠主继续带路。

    晏清就跟在他们身后。

    陈平安也不计较。

    片刻之后,晏清一直凝视着青衫客背后那把长剑,她又问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游历的剑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脚步轻盈,能够让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后边吃灰,让人如饮醇酒。

    又行出约莫一里路,晏清再问道:“你为何执意要询问一件山下人间的陈年旧事?难道是获取那件异宝的一条关键线索?”

    依旧有问无答。

    晏清神色自若,还是问道:“你姓甚名甚?既然是一位高人,总不至于藏头藏尾吧?”

    杜俞没忍住,决定戏弄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边走一边转头笑道:“不敢瞒晏仙子,我这位大兄弟,姓陈名好人,虽是一位散修,却最是侠义心肠,仗剑走四方,但凡人间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与陈兄相识多年,当初在江湖上属于不打不相识,交手之后,我对好人兄,无论是修为,还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夜深人静,总要扪心自问,世间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结识?”

    陈平安依旧听而不闻。

    晏清斜眼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庙中?莫不是今夜在那边,给人打坏了脑子,这会儿说胡话?”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晏清眼神冰冷,“这里相距苍筠湖可没几步路,我宝峒仙境二祖师此次虽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后知道你杜俞,有幸认识了这么个野修朋友,山上岁月悠悠,外来和尚走了,可庙还在。你真不怕祸从口出,患从口入?”

    老子是两次从鬼门关转悠回阳间的好汉,还怕你个鸟,杜俞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狠狠剐了一眼那晏清仙子的小嘴儿,然后笑眯眯不言语。

    晏清微笑道:“鬼斧宫杜俞是吧,我记住你和你的师门了。”

    杜俞这才有些心虚。

    陈平安转头对杜俞笑道:“杜俞兄弟,你这得意忘形的坏习惯,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发的江湖女侠,记性长。”

    杜俞小鸡啄米道:“陈兄教训的是,一句金玉良言,如赠我万金钱财,以后我一定好好守住这份家当。”

    赌命都赌过了。

    干脆就再豪赌一次。

    只要这位前辈今夜在苍筠湖安然脱身,不管是否结仇,别人再想要动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与之生死与共过的这位“野修朋友”。

    自己和师门鬼斧宫自然是不能挪窝,可只要前辈没死在苍筠湖,山上修士谁也不傻,不会轻易做那鱼钩上的鱼饵,当那出头椽子。

    直到这一刻,杜俞才后知后觉,晓得了前辈起先为何说,自己说不定这趟苍筠湖之行,可以赚回点本钱。

    当然,凶险还是万分凶险,后患也无穷。

    只不过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这种凤毛麟角的存在,其余人等,哪有躺着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样在山下,几次险象环生?

    所以说晏清这小娘们,比起前辈这种活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巅高人,还是道行浅了点,她那点眼窝子,如今还养不起蛟龙。

    晏清在这之后,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跟随在那一行人身后。

    临近了苍筠湖畔。

    视野豁然开朗。

    不愧是银屏国内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圆。

    碧波千里,水光潋滟,月色水色两相宜。

    由于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过这条水路,是藻溪渠主专门用来接待京城贵客的,她不许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处,清风拂面,陈平安以行山杖拄地,举目远眺,问道:“杜俞,你说藻溪芍溪两位渠主,连同你在内,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个,会冤枉几个?”

    杜俞眨了眨眼睛,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冒冒然开口。

    毕竟苍筠湖就在眼前。

    晏清那番威胁人的言语,其实真不算故弄玄虚。山上的规矩就是如此,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见苍筠湖似乎毫无动静,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头,听那野修提出这个问题后,更是终于开始心慌起来。

    若是世上有那后悔药,她可以买个几斤一口咽下了。

    之前在水神庙内,自己若是稍稍客气一些,应付敷衍那杂种野修几句,也不至于闹到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

    不管怎么说,在祠庙之中,这野修来到自家地盘,先请了杜俞入内打招呼,随后他自己走入,一番当时听来可笑厌烦至极的言语,如今想来,其实还算是一个……讲点道理的?

    晏清突然开口说道:“最好别在这里滥杀泄愤,毫无意义。”

    陈平安缓缓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边,两人仿佛并肩而立,一起欣赏湖景。

    陈平安双手以行山杖驻地,轻声问道:“那些孝敬纳贡一般,被你送给湖君当那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没有谁自己不情愿,誓死不从,然后被你以家族亲人要挟,才含泪披上嫁衣,有没有她们的爹娘悲愤欲绝,郁郁而终,有没有与她们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子,想要与你们报仇,然后便被你们一根手指头捻死了。你老实回答,有没有?只要有一个,就是有。”

    藻溪渠主浑身颤抖起来,咬紧牙关。

    陈平安问道:“会改吗?可以补救吗?苍筠湖会变吗?”

    藻溪渠主使劲点头,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师发话,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位头戴斗笠的家伙,只是说道:“没问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盖一软,下跪求饶的时候。

    她蓦然转头望向苍筠湖,两眼放光,心中狂喜。

    她便立即腰杆直了。

    杜俞缩了缩脖子,咽了口唾沫。

    一位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头戴冠冕,出现在苍筠湖水面上,如被众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还有那满脸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的数十位龙宫文武辅官精怪,气势汹汹。身后更远处,还有数百位虾兵蟹将,排兵布阵,各司其职。

    其中又有一小撮气度不凡的仙家修士,离着那位中年男子最近。

    更有一位身材不输龙袍男子半点的健壮老妇人,头戴一顶与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宝光更浓,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辉。

    老妪身后还站着十余位呼吸绵长、浑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正是苍筠湖湖君殷侯,与宝峒仙境祖师范巍然,携手离开了龙宫宴席,来见一见那位芍溪渠主所谓的外乡剑仙。

    一位是十数国地界最大的两条过江龙之一。

    一位是银屏国最有势力的地头蛇。

    双方原本在那珍馐无数、仙酿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谈甚欢。

    直到那个狼狈而来的芍溪渠主,说了一番让人扫兴言语。

    说水仙祠那边,来了个不知来历的强横之辈,竟然随便就打杀了鬼斧宫杜俞,还扬言要踏平苍筠湖龙宫,强掳龙女美婢作为玩物,更说那宝峒仙境的仙师算什么,若敢稍有阻拦,他便一并打杀了。

    坐镇千里水运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个痴子,熟稔这贱婢的那张破嘴,当场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滚哀嚎,随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说了祠庙那边的事情经过。

    宝峒仙境的那拨练气士,只当是看个助酒兴的热闹,至于什么剑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据说是那芍溪渠主身边一位侍女亲眼所见,从一个酒壶里飞出了一把袖珍飞剑。可一个卑微贱婢的言语,能听个一两分真就很不错了。宝峒仙境祖师范巍然始终一言不发。

    随驾城城隍庙那档子腌?事,早年倒也听说过,当时不甚上心,只是后来出现重宝现世的迹象,这才着手让人查探此事,大致过程,前因后果,都已了然。

    两位下山办事的宝峒仙境修士,甚至还与一拨想到一块去的银屏国本土仙家,在当年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那边,起了一点冲突。

    自然是对方吃了苦头,然后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

    范巍然皱了皱眉头,“清丫头?”

    渡口那边的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紧的。”

    湖君殷侯眯起眼。

    果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妙女修,若是能够有幸与她颠鸾-倒凤一场,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

    只不过可惜了,宝峒仙境对其视若掌上明珠,晏清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是身边范巍然这悍妇的心肝肉,苍筠湖动她不得。

    听说这晏清与那黄钺城何露是一双你侬我侬的小相好?不过看那晏清的站姿和气象,还好,瞧着尚未被何露得手。

    湖君殷侯悄然咽下一口蛟龙之涎。

    渡口那边。

    藻溪渠主再顾不得什么,跃向苍筠湖,高声道:“湖君救我!”

    殷侯闻言大笑道:“需要救吗?”

    下一刻。

    那位器宇轩昂如同人间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见那个心腹渠主在双脚即将触及湖面之际,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一抓,藻溪渠主竟是倒飞回渡口岸边,给那人五指抓住头颅,一握之下,一位身居河婆神位的藻溪渠主,从七窍和身躯之内,猛然绽放出无数条淡金色光线,转瞬间,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妇人的皮囊。

    两者分离。

    宫装妇人那副身躯,瘫软在地。

    被迫现出金身的藻溪渠主发出痛彻心扉的哀怜嚎叫。

    双手使劲拍打那个青衫负剑年轻人的手臂。

    只见那人当着苍筠湖湖君和范巍然的面,骤然加重力道,金身头颅砰然粉碎,那副金身变作金光点点,不断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位河婆,连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来。

    那人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头望月,只管装傻。

    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犹胜先前藻渠妇人水神庙内,简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镜。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闪而逝。

    这下子你这位苍筠湖湖君,众目睽睽之下,当着自家人和别家人一起,颜面尽失,可就由不得你殷侯不大动干戈了。

    随着殷侯的心中震怒,作为苍筠湖霸主,一位掌握着所有水运的正统山水神?,靠近渡口的湖面开始波涛起伏,浪头拍岸之声,此起彼伏。

    然后那个一出手就惊世骇俗的青衫客,说了一句肯定是玩笑话的言语,“想听道理吗?”

    那人看了一眼苍筠湖湖君,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他最后自问自答,“看来不想,我喜欢。”

    天地间出现死一般的寂静,而那月色自古无声。

    杜俞只觉得心中豪气万丈,他娘的以后哪天有这份气概,死也值了!当然最好还是给人打个半死,好歹留下半条命,再来这么一遭!

    他娘的原来英雄豪杰还可以这么来?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到底算个啥?

    晏清心情激荡,神色复杂。

    她望着那个背影。

    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茕茕孑立天高地阔之间,不像是野修,更不会是山上的谱牒仙师,倒像是一位真正负剑远游山河的游侠,似乎还……有些孤单?

    晏清为自己这份莫名其妙的念头,恼火不已,赶紧平稳心神,默念仙家口诀。

    然后她便见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轻轻放在脚边,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

    他将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

    然后他开始慢悠悠卷起一只袖子。

    站定后,他便只是背着剑,挂着酒葫芦。

    最后那人望向苍筠湖,缓缓道:“不用客气,你们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们的法宝多。今天我要是临阵脱逃,就不叫陈好人。”

    杜俞满脸纠结。

    话只说一半多好,前边那些言语,多带劲,至于最后一句,就没必要了吧?高人前辈,这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只不过很快杜俞就觉得自己想多了。

    前辈果然是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因为说什么根本不重要。

    得看做什么。

    一袭负剑挂酒壶的青衫,竟然在苍筠湖湖君还没半句撂狠话的情况下,就已经一脚将半座渡口踩得塌陷,轰然远去。

    岸边汹涌湖水随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胄手持长刀的河神,出阵向前一掠迎敌。

    砰然一拳而已。

    连同甲胄、皮囊、金身,一并当场粉碎。

第五百零四章 剑仙在剑仙之手

    在那青衫客抓碎藻溪渠主金身的时候,苍筠湖湖君一脸怒容,似乎随时都会暴怒出手,甚至不惜上岸厮杀一番。www.uu234.netm.www.uu234.net

    但是当那人一拳打烂一位河神金身之际,湖君殷侯反而心如止水,神色平淡,面对那位仿佛一骑凿阵的外乡人,殷侯抬起手,双指并拢,一淡金、一碧绿两缕灵光,分别凝聚如小蛇,盘踞指尖,相互缠绕,殷侯轻轻一晃,以他为圆心的苍筠湖水面,水雾升腾,青烟滚滚,瞬间笼罩住方圆百丈水面。

    渡口那边,别说是鬼斧宫杜俞,就是晏清运转气机凝神望去,视野所及,都唯有雾茫茫一片,再无湖君和苍筠湖诸多龙宫文官武将的身影,自家宝峒仙境老祖似乎驾驭起了那件师门重宝,一阵宝光若隐若现,护住了所有同门修士,然后开始缓缓后撤,应该是要将战场完全留给湖君殷侯一方。

    水雾边缘,一条淡金色大蟒和一条碧绿色大蛇盘旋不断,双方衔尾飞掠,如行云布雨的蛟龙之属,加重湖面水雾。

    晏清只知道这是一位证得大道水神的本命神通之一,不单单是障眼法那么简单,而是一座类似符阵的牢笼,一旦将修士或是纯粹武夫拘押其中,可以分别消耗气府灵气和纯粹真气,是一种既可攻又可守的水磨之法。

    杜俞始终站在原地,瞥了眼前边那一片狼藉的渡口,塌陷得一塌糊涂,唯独竹箱和行山杖那边的地面,依旧完好如初。

    前辈真是仙人手笔。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前辈那一脚踏地,尚未全力尽出。

    晏清一挥袖子,将渡口尘土拂散。

    只是她眼神始终凝视着苍筠湖湖面那边的动静,方圆百丈皆茫茫的水雾大阵,骤然间如同被人拽起的一张渔网,变得只有十余丈大小,但是水雾也随之愈发浓稠如水,金色大蟒与碧绿巨蛇竟是一左一右,直接一头撞入了阵法之中。

    晏清心中叹息,到底是苍筠湖上之战,湖君殷侯占尽了天时地利,又有一位心腹河神用性命作为代价,阻滞那人前冲势头,失了先手,想必那人的处境只会越来越不妙。湖君殷侯能够在银屏国屹立千年不倒,以水神身份,与一国五岳山主平起平坐,也怪不得师门老祖会选择龙宫作为随驾城之行的最后一处下榻之地。

    晏清瞥了眼杜俞,见他一脸神色自若。

    杜俞察觉到晏清的视线,转头一笑,“小小池塘,困不住我那位随便打个喷嚏就能翻江倒海的陈兄弟。”

    晏清嗤笑不已。

    这种溜须拍马的恶心言语,大战落幕后,看你还能不能说出口。

    宝峒仙境修士已经撤出战场百余丈外,祖师范巍然依旧没有收起那件镇山之宝的神通,只见老妇人头顶金冠有金光流溢,照耀四方,老妇人身旁出现了一位好似挂像上的天庭女官,面容模糊,一身金光,身姿曼妙,这位虚无缥缈的金人侍女衣袖飘摇,伸手擎起了一盏仙家华盖,庇护住所有宝峒仙境修士,范巍然脚下湖面则已经结冰,如同打造出一座临时渡口,供人站立其上。

    晏清松了口气。

    祖师看样子是不打算掺和今夜厮杀了。

    湖君殷侯依旧站在原地,但是仅剩两位河神已经分别带人远去,看方向,是打道回府了,那位芍溪渠主亦是如获大赦不说,似乎还因祸得福,满脸遮掩不住的雀跃神色,运转神通,化作一团水雾,飞快掠向自家的芍溪渠方向。

    晏清心知肚明,这是苍筠湖要兴师动众,对那人赶尽杀绝了。

    殷侯还有那闲情逸致,对晏清微微一笑。

    晏清视而不见。

    湖上异象横生。

    那座笼罩湖面的阵法牢笼,蓦然出现一条金色丝线,然后水阵轰然炸裂,如冰化水,全部融入湖中。

    青衫客一手负后,同样是双指并拢,面对湖君殷侯,背对渡口。

    那人双指捻住了一张金色材质的仙家宝?,才燃烧小半。

    晏清疑惑不解。

    一张破障符而已?

    世间有如此威势巨大的破障符?

    不但以此破开了湖君殷侯的阵法,从晏清和杜俞这个渡口方向,还看到了那人负后之手,轻轻握拳,还露出了一淡金、一碧绿两条小蛇的尾巴。

    湖君殷侯见之异象,并无半点惊讶,微笑道:“一碟苍筠湖待客的开胃小菜,这位外乡仙师觉得味道如何?”

    陈平安环顾四周,两位河神和芍溪渠主应该已经返回了各自辖境,从三条河渠源头起始,不断往下游蓄势,帮助这位湖君布下真正的杀阵。

    如果不是察觉到外边的动静,陈平安其实不介意待在阵法当中,就当是纳凉赏月了,毕竟湖君殷侯的那两条水运蛇蟒,小炼之后,可不是芍溪渠主拿出四两水运精华的寒酸手笔。掂量了一番,最少各一斤重,不愧是一湖君主,底蕴远远不是小小渠主河婆能够媲美。

    陈平安便暂时放弃了彻底小炼了那两条水运蛇蟒的打算,背后手中那两抹光彩,瞬间消逝不见,给他拘押入了水府门外。

    若真有后手算计,害得自己体魄神魂吃点小苦头,也算那位湖君殷侯的本事,陈平安认个小栽。

    人身小天地气府之内,两条水属蛇蟒盘踞在水府大门之外,瑟瑟发抖。

    一头疯狂赶来的火龙,高高扬起头颅,冷冷俯瞰着这两条蝼蚁不如的贱种。它一只爪子轻轻摩擦地面,如果不是它们身上带着一点熟悉的炼化气息,一爪下去,也就没了。

    水府大门瞬间打开,又猛然关闭。

    原来是两位绿衣童子扛起了金蟒、碧蛇就跑。

    那条由武夫纯粹真气显化的火龙挪动庞大身躯,缓缓转身,悠悠离去。

    湖君殷侯摊开一只手掌,是一粒金身碎块,正是暮寒河河神陨落后的全部遗物。

    其余还有一块更大的,当初一拳过后,两颗金身碎片崩散溅射出去,拇指大小的,已经给那青衫客攫取入袖,如果不是殷侯出手抢夺得快,这一粒金身精华,恐怕也要成为那人的囊中之物。

    殷侯轻轻摇头,叹息一声,这位暮寒河河神,虽然在三位河神当中战力最低,却是最为忠心耿耿的,跟随自己也早,既有芍溪渠主的资历,也有藻溪渠主的善解人意,就这么死了,有些可惜,死了之后只留给自己这么一粒金身碎片,更是可惜。若是加上那颗稍大的,兴许才可以增加百年修为。

    殷侯手心那粒金身碎片没入掌心,打算大战之后再慢慢炼化,这倒是一桩意外之喜。

    死了一位所谓的麾下大将算什么,回头再跟屏国皇帝讨要一个诰命封正便是,反正这位河神的左膀右臂,早已蠢蠢欲动,觊觎河神之位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自己女儿闺阁中多出的那几件奇珍异宝,是怎么来的?

    这位暮寒河河神,在这百年间就私藏了两位资质不俗的美婢,金窝藏娇,龙宫真要计较起来,死不足惜,不过是他这位湖君大度,不愿寒了众将士的心罢了。

    陈平安瞥了眼更远处的宝峒仙境修士,摆明了是要坐山观虎斗,其实有些无奈,看来想要赚大钱,有些悬了。这些谱牒仙师,怎么就没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都说吃人家的嘴软,刚刚在龙宫宴席上推杯换盏,这就翻脸不认人了?随手丢几件法器过来试试自己的深浅,不算难为你们吧?

    对于这拨仙家修士,陈平安没想着太过结仇。

    苍筠湖则不一样。

    山水神?的主动为恶,作祟一方,与修道之人的不行善,漠视人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湖君殷侯见那人没了动静,问道:“是想要善了?”

    陈平安答道:“等主菜上桌。”

    殷侯纵声大笑,“好好好,爽快人!”

    陈平安眯起眼。

    坐镇苍筠湖千年水运,辖境大如北俱芦洲的那些小藩国了,想必这么多年下来,都是这么笑看人间的?成精得道封正,修成了水神手段,这辈子就还没掉过眼泪吧?

    湖面上,没有溅起半点涟漪。

    苍筠湖湖君身前却多出了一抹青色身影。

    身穿一袭绛紫色华贵龙袍的殷侯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躲避,打算试一试眼前“剑仙”拳头的斤两。

    伸出一手,挡在身前。

    那件“姹紫”龙袍,是这位湖君耗费大量神仙钱、精心炼制的法袍,一件货真价实的法宝,搁在黄钺城和宝峒仙境,都是一等一的仙家重宝。所谓的家底,仙家山头就得看门派中的法宝到底有几件,他这湖君和那些山岳正神,则看手中攥着几个可以肆意安排心腹上位的正统神位。

    好重的力道。

    法袍之上的一条游曳蛟龙竟是当场崩开。

    湖君殷侯借势倒滑出去数丈。

    莫不是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所谓剑仙身份,只是在水仙祠那边故布疑阵的障眼法?

    不过殷侯依旧面不改色,再次抬手,又接下一拳,这次身上两条水运蛟龙炸裂开来,不过何谓法袍?这件姹紫,便是那些灵气孕育而出的蛟龙,能够聚散随心,哪怕暂时碎去一两条法袍蛟龙,依旧可以如那神?不伤及大道根本的前提下,瞬间重塑金身。如果仅是这两拳的力道,殷侯有把握让此人出拳百余下,到时候再看是自己这件法袍灵妙非凡,还是你一口纯粹真气更加绵长。

    第三拳已至。

    法袍同时炸碎了两条游走于大袖上的蛟龙。

    殷侯神色有些凝重起来。

    正要思量是否运转神通脱身,毕竟与其这般戏弄对方,两河一渠声势已成,三尊金身神?,即将携水涌入苍筠湖,完全无需他这位身份尊贵不输人间帝王的湖君亲身涉险。若非想要在那仙子晏清面前抖搂一番湖君风采,此人想要在苍筠湖水面上近自己的身,登天之难。

    一直悬停湖面数尺的殷侯在被一拳打退后,一脚悄然踩在湖水中,微微一笑,满是讥讽。

    一拳又至。

    一块仿佛冰雕湖君神像砰然碎裂。

    湖君殷侯站在距离湖面数丈之下的远处水中,双手负后,抖了抖手腕,舒展筋骨一番,果真是位纯粹武夫,难怪敢为所欲为,胡乱打杀自家的渠主、河神。

    殷侯后背心处如遭重锤,拳罡倾斜向上,打得这位湖君直接破开水面,飞入空中。

    所幸只是碎去了姹紫法袍上的六条蛟龙。

    若是九龙同时崩散,法袍暂时就要失去作用了。

    这与兵家至宝甲丸化作的神人承露甲,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头一拳敲下。

    空中响起一声洪钟大吕般的声响。

    殷侯刚离开苍筠湖,就再度撞入湖中。

    湖君殷侯虽未体魄如何受损,却觉得这两拳,真是生平大辱。

    随后湖底下。

    如有一连串沉闷冬雷在苍筠湖水下生发。

    湖水激荡。

    只是大浪临近那位手擎华盖的金人侍女附近,便像是被城池高墙阻拦,化作齑粉,浪花层层叠叠,纷纷被那层金色宝光阻拦,如无数颗雪白珍珠乱弹。

    范巍然笑道:“上岸观战。”

    承载众人的脚下冰层悬空升起,风驰电掣去往渡口那边。

    老妪在宝峒仙境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当下没有任何一位修士怀有异议。

    唯有那个脾气古怪的二祖,也就是仙子晏清的传道恩师,才敢跟范巍然顶撞几句。

    冰层在临近渡口后,没了范巍然的灵气驾驭,蓦然消散,化水入湖。

    修士随着祖师范巍然一起飘然落地,来到近乎废墟的渡口上。

    在这拨仙师临近渡口后,杜俞一咬牙,脚尖一点,掠向了那书箱和行山杖旁边,按住腰间刀柄。

    范巍然只是瞥了眼这位鬼斧宫兵家子弟,便带人与他擦肩而过。

    那位随侍一旁撑起宝盖的金人女子,似乎心意相通,亦是看了杜俞一眼。

    杜俞牙齿在打架,绷着身躯站在那根行山杖旁边,纹丝不动。

    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婆娘,可是十数国山上修士中的第二把交椅。

    而且与那个坐第一把交椅的黄钺城城主,实力相差无几。

    再者范巍然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早些年没当上宝峒仙境门主的时候,只要是她带队下山游历,就没有哪次不死几位修士的,至于时运不济的江湖武夫,更是人数众多,范巍然还喜欢虐杀敌人,曾经有一位惹到宝峒仙境游历弟子的六境江湖宗师,被范巍然找上门去,以法宝打倒在地后,老妪就站在那家伙身边,一脚一脚踩下,从脚到头,将其踩成一滩肉泥。

    范巍然抬起手指,轻轻一点头顶金冠,所有金光倒流回金冠,金人侍女与手中华盖便随之消散。

    晏清躬身道:“晏清拜见祖师。”

    范巍然神色慈祥,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晏清的额头,佯怒道:“你这小妮子恁大胆,敢与这种穷凶极恶的外乡人走一路。”

    晏清赧颜无言,束手而立。

    范巍然转身望向苍筠湖,以心湖涟漪告之晏清,“好戏上场了。能够将殷侯打得人身幻象全毁,只得真身现行,必然是一位金身境宗师无疑。难得难得,山下十数国的江湖,已经两百年不曾见到传说中的金身武夫了。晏丫头,跟此人交手,一定要注意一点,千万别被近身,别学那一味托大的湖君殷侯,会吃亏的。放着仙术和法宝不用,赤手空拳与那武夫比拼气力大小,不是蠢吗?”

    晏清点头。

    范巍然又说道:“何况那位湖君,天生肉身强横,不是我们练气士可以媲美的,畜生嘛,皮糙肉厚。”

    湖上猛然间出现一条身长百丈的巨大蟒蛇,已经生出四爪,高高抬起头颅,张开大嘴,朝湖面上吐出一道碧绿光柱。

    一袭青衫身影,抬起一掌,竟是硬生生挡下了那道气势如虹的光柱。

    那幅绚烂画面,如海上生明月。

    晏清默默将这幅画卷收入眼帘。

    范巍然嗤笑道:“金身境武夫,大战金身神?,不错不错,不虚此行。”

    与此同时,两河一渠的入湖处,同时出现了三条数十丈水龙,两条黄色水龙身形较大,那条墨黑色水龙则最为娇小玲珑。

    三条水神金身驾驭的水龙,唯有眼眸呈现出一层淡淡的金色。

    不单单是出现三条驰援而来的水龙,整座苍筠湖辖境的大小水脉,都已经开始颤动扭转,为湖君殷侯和一渠两河的三位金身神?所用。

    今夜的苍筠湖上,现在才是真正的洪水泛滥,大浪滔天。

    气势恢宏的战场不断远离渡口,往苍筠湖湖心挪去。

    一位范巍然的嫡传弟子女修,轻声笑道:“师父,这个家伙倒是识趣知趣,害怕水花溅到了师父一星半点的,就自己跑远了。”

    另外一位高大男子修士附和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已经彻底惹恼了湖君殷侯,生死难料,再与老祖结仇,找死不成。”

    如芒在背的杜俞,像一根木头杵在渡口最前边。

    比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还像行山杖。

    一个高不可攀的仙子晏清,就能够让他杜俞和鬼斧宫吃不了兜着走,更别提范巍然这种术法无敌的山巅修士。

    老妪一脚踩在鬼斧宫头顶,那就是真正的山岳压顶。

    范巍然转过头,开口笑道:“晏丫头,不用拘束,上前一步便是。”

    恪守师门尊卑、辈分高下的晏清这才上前一步,与老祖并肩而立。

    老妪范巍然神色怡然,其实心中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

    有些事情,哪怕是湖君殷侯之流,修为已经不算低了,可只要不站在那个位置上,就还是睁眼瞎。

    老妪抬起头,望向夜幕。

    唯有自己与黄钺城城主叶酣,才能够看得见那一鳞半爪的异样光亮。

    所以师妹一直担心,自己会对她的这位得意弟子晏清心怀芥蒂,甚至会暗中阻碍晏清的大道攀登,为此防范自己这个师姐,就跟防贼似的。

    范巍然觉得有些好笑。

    一位模样娇憨的少女突然轻声道:“祖师婆婆,那人好像只是在练拳,故意用那些蛇啊蟒的,拿来淬炼自己的体魄。”

    范巍然招招手,少女蹦蹦跳跳来到老妪身边,扬起脑袋,天真无邪道:“真的,祖师婆婆,不骗你。”

    身材高大的范巍然微微弯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老妪低头凝视着那双淡淡莹光流淌的漂亮眼眸,微笑道:“我家翠丫头天赋异禀,也是不错的,以后长大了,说不定可以与你晏师姑一样,有大出息,下山历练,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仙女儿。”

    晏清对那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看了眼晏清,双手扭缠在一起,低下头去,难为情道:“我可没有晏师姑这么好看。”

    范巍然哈哈大笑。

    少女愈发羞赧。

    晏清轻轻拧了一下少女的耳朵。

    这可是晏清难得流露出来的亲昵举动。

    范巍然笑过之后,远眺苍筠湖,神色肃杀,沉声道:“如此说来,就得好好计较一番了。”

    一座门派的衰败迹象,往往是从青黄不接开始的。

    这一点,黄钺城不差,毕竟还有个何露撑场面,但是自己的宝峒仙境更好。

    除了晏清,还有这个翠丫头,加上自己那个已经闭关十年的大弟子,都会是未来宝峒仙境的顶梁柱。

    晏清心中大震。

    为何那人明明藏拙了,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的范祖师,反而动了杀机?

    苍筠湖上,一座岛屿被湖君殷侯的真身蛇蟒,以大尾犁出一条巨大的沟壑。

    那一袭青衫,次次出拳只是退敌。

    自保有余,攻势乏力。

    瞧着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拳打碎暮寒河神的金身后,再将湖君逼出真身现世,应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这让本来还藏藏掖掖的两河一渠三条水龙,打得越来越酣畅淋漓,个个凶性大发。

    苍筠湖远处,响起湖君殷侯的呐喊声,“范老祖,只要你助我诛杀此獠,我便将那件姹紫法袍赠予宝峒仙境!”

    范巍然微笑不语。

    晏清举目望去,哪怕运转口诀,驾驭气府灵气,使得一双眼眸散发出紫色流光,已经呈现出“日月照炉、眼生紫烟”的术法大成气象,可晏清仍是看得不太真切,那处战场终究还是离着渡口太远,她只能瞧见蛇蟒汹汹扑腾的影子。

    虽然翠丫头天生就能够看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模糊真相,可晏清她还是不太敢信,一位江湖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能够在湖君殷侯的地界上,面对数位神?的倾力围殴,犹然应付得游刃有余。若是双方上了岸厮杀,苍筠湖神?没有那份地利,晏清才会稍稍相信。

    何况纯粹武夫,一口真气衰竭下坠,只要不给他随意换气的机会,那几乎就是必死无疑的惨淡结局。

    双方这都搏杀多久了?

    还是说金身境武夫的体魄,不但一口真气绵长如江河,或是真的达到了佛家不败金身的境界,可以随便硬抗下湖君和三条水龙的联手攻势?

    远处又有湖君殷侯的嗓音如闷雷滚滚,传来渡口,“范巍然!我再加一个暮寒河的河神神位,送给你们宝峒仙境!”

    范巍然高声道:“如果我没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苍筠湖上,除了惊天动地的巨浪滔天,湖君殷侯再无言语传来。

    晏清虽然不理红尘俗事,但是一座苍筠湖辖境,附庸不过是总计三河两渠,交出一个河神神位已算诚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个藻溪渠水神,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废了,若是湖君殷侯真答应下来,简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钉入了两颗眼中钉、肉中刺,一渠一河两位银屏国正统神?,又有宝峒仙境作为靠山,湖君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随便打杀的权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点道理,湖君殷侯自然明白,何况还会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了苍筠湖的大量山水气运,换成晏清也绝对不会贸然答应下来。

    晏清以心声询问道:“老祖,真要一口气拿下两个苍筠湖水神位置?”

    范巍然微笑道:“不这么抬抬价,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神位,也会怨气难平,以殷侯的城府和手腕,一定会打压得新河神沦为一个废物,我们宝峒仙境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天天听一位别国地界的自家河神诉苦,到时候管还是不管?”

    晏清点头道:“老祖远见。”

    范巍然抓起晏清的一只白腻如藕的纤纤玉手,老妪一手握住,一手轻拍手背,感慨道:“晏丫头,这些俗事,听过了知道了,就算了,你只管安心修行,养灵潜性证大道。”

    晏清嗯了一声。

    范巍然松开手,胸有成竹道:“说不定比我预期的收成,还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

    不到半炷香,湖君殷侯再次高声道:“范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并给你!若是再不答应,得寸进尺,以后苍筠湖与你们宝峒仙境修士,可就没有半点情谊可言了!”

    这一次的嗓音,再无先前的沉稳,咬牙切齿,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了。

    范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声道:“如何?”

    晏清神色复杂,轻声道:“老祖小心。”

    “晏丫头,你大概不知道十数国历史上,最后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吧,回头返回师门,可以问一问你师父,那可是我那师妹与黄钺城城主的成名之战。”

    范巍然大笑着化虹掠去。

    晏清皱了皱眉头。

    杜俞依旧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

    当头顶长虹挂空去往苍筠湖,杜俞便觉得用处不大了,不过如果手头有三炷香的话,杜俞还真会往地上一插。

    一座几乎被削平的小岛屿上。

    湖君殷侯的庞大真身,绕着岛屿缓缓游曳。

    两位河神金身驾驭的水龙,已经杀红了眼,在岛屿上疯狂扑杀那一抹青色身影。

    至于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条墨黑色水龙,正浮在岛屿外边的湖面上,隐匿于龙宫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张蒲团上摇摇欲坠,这位芍溪渠主脸色雪白,只觉得一身骨头都要被打烂了。

    附近两位河神,都站在蒲团之上,闭眼凝神,金光流转全身,而且不断有龙宫水运灵气涌入金身之中。

    只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楼台汲取龙宫的充沛水运,三位河渠水神真正的金身,已经完全融入三条水龙当中。

    一条水龙以硕大头颅撞向那青衫客。

    却被一掌抵住头颅,丝毫不得前移。

    那人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换我来?”

    陈平安捻出一张崇玄署云霄宫秘制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念口诀完毕,朝天空一掷而出。

    大放光明。

    如有一**日耀?萦内ぁ?/p>

    由于没有刻意追求范围广阔,那么针对这座岛屿的拘押压胜,就愈发坚固不可摧。

    一位河神化身的这条水龙就想要甩头而退。

    以竖立姿态抵住头颅攻势的那只手掌,随着那位青衫客的一步踏地,轻轻拧转,以手刀向前。

    一线划开,将那条由河神金身坐镇的水龙从头颅起始,一路开膛破肚。

    当那人站定之时,手中多出一块稍大的金身碎块。

    龙宫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神皮囊,顿时枯萎,化作灰烬。

    另外一条水龙先是茫然,然后疯狂逃窜,只是当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墙壁上,头颅当场砰然碎裂出几条裂纹,忍着剧痛,它便想要刨地而遁,只要钻透了岛屿这点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只是下一刻它头颅之上如遭重击,紧贴着岛屿地面向前滑去,硬是给这条水龙开辟出一条深沟来。

    来到水龙头顶的负剑青衫客一拳砸下。

    整座小岛都随之一颤,溅起无数灰尘,原本汹涌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颗河神金身碎块,被那人握在手中。

    再一看。

    湖君殷侯竟然不见了。

    这也正常,本就是各个击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闯入符阵范围,袖中还有一张更值钱的符?等着,自己刚好还给苍筠湖一道主菜。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见那条浮在湖面上装死的墨色小水龙,一个摆尾,撞入湖中,溅起一大团水花。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一掠而去。

    陈平安望向一处,那是湖君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后那把剑仙自行出鞘两三寸。

    陈平安眯起眼,望向不断累积孕育的浓重云海,沉声道:“回去!”

    剑仙铿锵归鞘。

    似乎还有些怨气。

    陈平安身形向后微微一晃,不过他暂时也不与这把剑计较。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那张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绝大多数仙家符?,就是这点不好,开门不易关门难,符胆一开张,就只能眼睁睁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间,修士只能减缓符胆碎裂和灵气流逝的速度,却无法完全终止一张上品符?的燃烧。不过这张符?,关了门后,哪怕已经成为一座四面漏风的宅邸,只要不再祭出,撑过一旬光阴应该不难。

    那位苍筠湖湖君,自有法子让他乖乖上岸,与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费一点时日。不过更大的可能性,还是他主动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坏人,往往不会蠢,这是一件让人很无奈的事情。

    至于飞剑十五,只是尾随追踪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杀敌。

    湖底龙宫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买卖的本钱就更大。

    陈平安转头望向空中,笑问道:“老嬷嬷这是要赶来作甚?怕我不会凫水,无法返回渡口不成?”

    老祖范巍然满腔怒火,这个湖君殷侯竟然自己跑了,拿自己顶缸!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即将赶到,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绝对不会临时收手,放弃追杀殷侯。

    好嘛,先前还敢扬言要与宝峒仙境的修士不对付,以后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苍筠湖的水深,还是我们宝峒仙境子弟的术法更高。刚好自己那个师妹已经注定破境无望,就让她带人来此专程与你们苍筠湖这帮精怪畜生对峙百年!

    看着那个嘴上客气寒暄的年轻人,一手缩在袖中,双指却捻住那张威势恐怖的符?,刚好露出一点金光。

    范巍然御风悬停在岛屿与苍筠湖交界处,瞥了眼那人系挂腰间的朱红色酒壶,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剑仙,而且如此年轻,真是令人惊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俞兄弟,这一路上,说了苍筠湖一大箩筐的龌龊事,提起你们宝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与老嬷嬷你计较了。不然看这么一场好戏,是需要花钱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

    突然发现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只听他缓缓道:“所以请滚吧。”

    范巍然脸色阴沉,双袖鼓荡,猎猎作响。

    范巍然蓦然一笑,“来日方长,预祝这位外乡小剑仙,一路游山玩水,顺风顺水。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我们宝峒仙境做客。”

    然后那个问了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你家祖师堂很坚实?”

    范巍然好歹听出这不是一句好话,但是当她心意已决,便再无任何犹豫纠结,微笑道:“将来小剑仙一见便知。”

    老妪御风返回渡口。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那座尚未退散的漆黑云海。

    除了那湖君殷侯的真身撞击,还算凑合,其余三条水龙的磕磕碰碰,真是谈不上什么裨益体魄。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又站了片刻,这才脚尖一点,跃出岛屿地界,踩在苍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缕青烟,一次次蜻蜓点水,去往渡口。

    当陈平安跃上渡口,老妪和宝峒仙境修士都已离开。

    杜俞依旧披挂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给竹箱斗笠还有那行山杖当门神。

    陈平安笑道:“这么讲义气?”

    杜俞狠狠抹了把脸,这风吹雨打的,整张脸有些僵硬了,一抹过后,挤眉弄眼,双手互搓,笑容灿烂起来。

    倒不是不想说几句奉承话,只是杜俞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一句应景的漂亮话,觉得腹稿中那些个好话,都配不起眼前这位前辈的绝世风采。

    陈平安将那只卷起的袖子轻轻抚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书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刚要挪步,他娘的竟然有些腿麻。

    自己这尊鬼斧宫小门神,当得也算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吧?

    前辈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巅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挂念心头啊。

    陈平安走在前边,杜俞赶紧收起了那件甘露甲,变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脚步如风,跟上前辈,轻声问道:“前辈,既然咱们成功打退了苍筠湖诸位水神,又赶跑了那帮宝峒仙境那帮修士,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去两位河神的祠庙砸场子,还是去随驾城抢异宝?”

    陈平安笑道:“咱们?”

    至于“打退”一说准不准确,陈平安懒得解释。

    杜俞笑呵呵,半点不难为情。

    只是火候分寸还是需要的,随后杜俞便不再絮叨。

    只是走了一会儿,杜俞忍不住问道:“前辈,咱们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庙?”

    陈平安点头道:“我要在那边歇脚几天,等着湖君上岸找我谈买卖。”

    杜俞哦了一声,不敢多问什么。

    原路返回水神祠庙,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无论是鬼物还是活人,都已树倒猢狲散。

    陈平安来到悬挂“绿水长流”匾额的内宅门前,将其收入咫尺物当中,虽然藻溪渠主已经金身消亡,但是这块不同寻常的匾额,还孕育有一些水运灵气,极有可能是这座祠庙最值钱的物件了。

    陈平安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层的台阶上,让杜俞在院中点燃一堆篝火。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大战之后,调养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后遗症,就会是一桩长久的隐患。

    再者陈平安也要以内视之法,去看看那两条没有完全小炼的水运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盘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前辈的坐姿,没啥想法,修炼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个架子就行的。

    再说了,估计以这位前辈的身份,必然是一门极其高明的术法,便是一五一十传授了整套口诀,自己都一样学不会。

    一抹流萤划破夜空,钻入那位前辈腰间的酒壶中。

    杜俞默默告诉自己,千奇百怪,见怪不怪。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杜俞期间添了几次枯枝。

    然后杜俞发现当那个前辈睁开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错,脸上有些笑意。

    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

    几乎笼罩住整座苍筠湖地界的厚重云海,已经散去。

    圆月当空。

    陈平安问道:“杜俞,你说就苍筠湖这边积淀千年的风土人情,是不是谁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从上到下,从湖君,到三河两渠的水神,全部都换了,尤其是苍筠湖湖君必须得第一个换掉,才有机会。只不过想要做成这种壮举,除非是前辈这种山巅修士亲自出马,然后在这边空耗最少数十年光阴,死死盯着。不然按照我说,换了还不如不换,其实苍筠湖湖君殷侯,还算是个不太涸泽而渔的一方霸主,那些个他故意为之的洪涝和干旱,不过是为龙宫添加几个资质好的美婢,每次死上几百个老百姓,碰上一些个脑子拎不清的山水神?,连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哗啦一下子,几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气暴躁一点,动辄山水打架,或者与同僚结仇,辖境之内,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饿殍千里。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多了山水神?、各地城隍爷、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谱牒仙师,开门立派的武学宗师啊,京城公卿的地方亲眷啊,有点希望的读书种子啊,这些,才是他们重点笼络的对象。”

    陈平安瞥了眼杜俞。

    杜俞一脸无辜道:“前辈,我就是实话实话,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坏事。说句不中听的,我杜俞在江湖上做的那点腌?事,都不如苍筠湖湖君、藻溪渠主指甲缝里抠出来的一点坏水,我晓得前辈你不喜我们这种仙家无情的做派,可我杜俞,在前辈跟前,只说掏心窝子的言语,可不敢欺瞒一句半句。”

    陈平安笑了笑。

    杜俞没上杆子往上爬,不觉得自己真就入了这位山巅老神仙的法眼,然后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撑死了就是不会一袖子打杀自己而已。

    杜俞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山巅人,是真正的大道无情。

    杜俞其实先前仰头望月,也有些忧愁,不知为何,游历江湖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挂念爹娘。

    不过这会儿前辈一睁眼,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应付前辈看似轻描淡写的问话。

    就当是一种心境砥砺吧,爹娘以往总说修士修心,没那么重要,师门祖训也好,传道人对弟子的念叨也罢,场面话而已,神仙钱,傍身的宝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术法,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过修心一事,还是需要有一点的。

    杜俞壮起胆子问道:“前辈,在苍筠湖上,战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像你说的,打退了而已。和气生财嘛。”

    杜俞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不过已经再无胆气去刨根问底。

    老子这后半辈子的胆识气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给用完了。

    还要我杜俞咋个英雄气概才算好汉嘛?

    随后陈平安便开始专心练习剑炉立桩。

    杜俞则开始以鬼斧宫独门秘法口诀,缓缓入定,呼吸吐纳。

    拂晓时分。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对赶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说道:“你在这渠主水神庙找找看,有没有值钱的物件。”

    杜俞点点头,就要去碰运气,看能否给前辈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几颗小暑钱。

    但是那位前辈突然来了一句,“我所谓的值钱,就是一颗雪花钱。”

    杜俞愣了一下,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是说那一颗小暑钱吧?”

    陈平安无奈道:“就你这份耳力,能够走江湖走到今天,真是难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开始搜刮地皮,有前辈在自己身边,别说是一座无主的河婆祠庙,就是那座湖底龙宫,他也能挖地三尺。

    陈平安闭上眼睛,只是走桩。

    一直到响午时分,杜俞这才扛着两个大包裹返回,满载而归。

    陈平安说道:“值钱的那一袋子归我,另外一只归你。”

    杜俞哭丧着脸,“前辈,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陈平安依旧走桩不停,缓缓道:“修行有修行的规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听懂了吗?”

    杜俞其实没懂,但是假装听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胆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

    不过杜俞想了想,打开两袋子,将属于自己袋子里边的几件值钱物件,放入了前辈那只袋子里边。

    陈平安也没拦着。

    陈平安停下拳桩,掠上一栋最高建筑的屋脊上,远望随驾城方向。

    随后陈平安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练习走桩。

    杜俞就纳了闷了,怎么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么仙家术法?

    杜俞随即大为佩服。

    这位前辈行事,果然是与众不同,返璞归真了。

    这天黄昏中,杜俞又点燃起篝火,陈平安说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庙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观之人,都已经心里有数。”

    杜俞有些尴尬。

    自己这份小心思,果然难逃前辈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边,双方立即分别,杜俞都怕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到随驾城。

    杜俞思量一番,觉得该见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只麻袋去往随驾城。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再待一会儿。”

    杜俞听命行事,放了麻袋,大大方方盘腿坐在地上,小声问道:“前辈,其实我还会一道师门祖师堂秘传符?,不比雪泥符和驼碑符逊色太多。”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道:“先前命悬一线,你做这种缺德勾当也就罢了,这会儿既然性命无忧,再拿师门规矩来为自己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当场。

    瞥了眼地上的那只麻袋。

    似乎直到这一刻,才隐约间抓到一点蛛丝马迹。

    杜俞双手握拳,安静无语。

    陈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识就要起身,被陈平安伸手虚按。

    杜俞转头望去,片刻之后,一个熟悉身影闯入视野。

    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不愧是晏清仙子。

    陈平安皱着眉头。

    杜俞有些心惊胆战,前辈,求你老人家别再辣手摧花了,这么俊俏的仙子死翘翘了,前辈你舍得,晚辈我揪心啊。

    晏清问道:“既然都一鼓作气打杀了三位河神渠主,为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

    杜俞一个没坐稳,赶紧伸手扶住地面。

    陈平安问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个担心云海落下会殃及无辜百姓的剑仙,真是滥杀之辈?我晏清第一个不相信。”

    陈平安说道:“你信不信,关我屁事?最后劝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却径直走向篝火这边。

    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刚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辈的神色变化,又开始欣赏到月下美人的风姿。

    然后杜俞一点一点张大嘴巴。

    一抹青烟掠向了那位可与月色争辉的白衣仙子,然后晏清好似小鸡崽儿给人提起悬空,与青烟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袭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转一圈,白衣美人便跟着旋转了一个更大的圆圈。

    嗖一下。

    晏清仙子便不见了。

    陈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阶那边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咽了一口唾沫。

    陈平安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辞一声。

    只见那位前辈突然露出一抹懊恼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庙又是一阵类似渡口那边的动静,好一个地动山摇。

    杜俞有些为难,自己到底是走还是不走?招呼都没打,不太好。不走,万一是那位前辈突然怜香惜玉起来,与那位娇娇柔柔的晏清仙子携手返回这边,月夜又好,美人更美……

    杜俞给了自己一耳光。

    背起麻袋就开始跑路。

    杜俞刚走出水神庙大门,便怔怔出神。

    恐怕这一次不知为何的匆匆赶路,才是那位前辈真正用上那个了全力?

    从身后渠主水神庙到苍筠湖。

    早已不见那一袭青衫的身影,却犹有雷声不绝于耳。

    杜俞重重叹了口气。

    陈平安落在渡口那边,眯起眼。

    那个让人腻歪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已经被自己砸入苍筠湖中,谈不上伤势,顶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狈而已。

    但是一想到苍筠湖湖君极有可能就在附近,陈平安只好赶来,果然,那女子坠湖之后,已经不见踪迹。

    陈平安双指捻出那张玉清光明符。

    就在陈平安即将丢掷出指尖符?的时候。

    苍筠湖水面破开,走出那位身穿绛紫色龙袍的湖君殷侯,身边还站着那位似乎刚刚挣脱术法牢笼的年轻女子,她盯着渡口那边的青衫客,她满脸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方才是本君担忧晏清仙子的安危,情况紧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门术法,试图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冲劲,多有得罪,晏清仙子只管上岸。”

    晏清神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残余水气,御风飘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个罪魁祸首没有赶来渡口,晏清无法想象自己的下场。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还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没办法帮你了,可觉得苍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

    晏清冷哼一声,御风远游。

    陈平安望向那个神色戒备的苍筠湖湖君,笑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如果铁了心要杀你,真的不难。”

    殷侯点头道:“确实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剑仙为何手下留情。”

    陈平安环顾四周,默不作声。

    殷侯双足始终没入水中。

    不但如此,整座苍筠湖和所有辖境水域的上空,又开始乌云密布。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封随驾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湖君殷侯毫不犹豫道:“信的内容,并无新奇,剑仙想必也都猜得到,无非是希冀着京城好友,能够帮那位太守死后继续翻案,最少也该找机会公之于众。不过有一件事,剑仙应该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若是他的朋友这辈子都没能当上朝廷重臣,就不着急涉险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牵连。”

    陈平安凭空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缓缓而饮。

    殷侯继续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关系的,而我与随驾城的恶劣关系,剑仙清楚,我让藻溪渠主随行,其实没其它想法,就是想要顺顺利利将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在京城还算有些人脉,所以交待藻溪渠主,只要那人愿意翻案,那就帮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顺遂一些。其实试图真正翻案,是休想了,不过是我想要恶心一下随驾城城隍庙,与那座火神祠罢了,但是我怎么没有想到,那位城隍爷做得如此干脆利落,直接杀死了一位朝廷命官,一位已经可谓封疆大吏的太守大人,并且半点耐心都没有,都没让那人离开随驾城,这其实是有些麻烦的,不过那位城隍爷想必是狗急跳墙了吧,顾不得更多了,斩草除根了再说。后来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爷便也开始运作,命心腹将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送往了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当时尚未补缺的进士,二话不说便答应了随驾城城隍庙的条件。事已至此,我便让藻溪渠主返回苍筠湖,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暗中做点小动作,无妨,撕破脸皮就不太好了。”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以你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位资质不错的市井女子,何须如此麻烦?”

    湖君殷侯微笑道:“一来百姓无知,畏威不畏德。二来,可不是我龙宫需要美婢,三河两渠同样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会需要,苍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明天少一位女子,长久以往,畏威过多,也是坏事,老百姓还好说,只能认命,可那些能够让家族长脚跑路的书香门第,富贵人家,便会口口相传,一年到头担惊受怕,之后会如何做?自然是纷纷搬迁他处。久而久之,年复一年,苍筠湖的风水气数,便要一直向外流泻。可若是苍筠湖订立了这么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规矩,就更容易安抚人心了,加上龙宫还算对岸上人家补偿丰厚,不瞒剑仙,许多有钱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儿、孙女被龙宫瞧上眼。”

    那位苍筠湖湖君停顿片刻,唏嘘道:“天底下的好买卖,从来不是一本万利的骤然富贵,只会是年年月月的细水长流,剑仙以为然?”

    陈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这么好的道理,从湖君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味了。”

    殷侯笑着不言语。

    等着对方开价了。

    不关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对方能够在自家苍筠湖横着走,自家龙宫就只能哑巴吃黄连。

    及时止损。

    比那错上加错,要好太多了。

    前者最少可以让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后者往往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厦倾塌于朝夕间。

    陈平安收起酒壶入咫尺物,问道:“随驾城城隍爷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来访,可谓坦诚,想起此事,难掩他的幸灾乐祸,笑道:“那个当了太守的读书人,不但出人意料,早早身负一部分郡城气数和银屏国文运,而且份额之多,远远超乎我与随驾城的想象,事实上若非如此,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够只凭自己,便逃离随驾城?再者他还另有一桩姻缘,当初有位银屏国公主,对此人一见钟情,毕生念念不忘,为了逃避婚嫁,当了一位苦守青灯的道家女冠,虽无练气士资质,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宠爱的公主殿下,她便无意中将一丝国祚纠缠在了那个太守身上,后来在京城道观听闻噩耗后,她便以一支金钗戳脖,毅然决然自尽了。两两叠加,便有了城隍爷那份罪过,直接导致金身出现一丝无法用阴德修补的致命裂缝。”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随驾城的下场,可能是什么?”

    殷侯望了一眼随驾城那边,摇头道:“很惨,摊上这么个希冀着让一郡百姓帮他分担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爷,也算家家户户祖上都没积德。过不了多久,就会天劫落地,最少那座随驾城的凡俗夫子,多半都会死绝了吧。所以那些去往随驾城的练气士,都会在那之前离开,哪怕无法获取异宝,都不敢停留。”

    湖君殷侯本以为今夜还要讨价还价一番,不曾想那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竟然转身走了。

    这让殷侯反而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

    只好忍着恨意与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运转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龙宫。

    陈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庙。

    却发现不但杜俞返回,连那个晏清也在。

    只是这一次,陈平安没有说什么,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说道:“我先前见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辈这一麻袋天材地宝留在院中,无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赶紧回来了。”

    晏清进了祠庙后,就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鬼斧宫修士。

    杜俞,以前没什么印象。倒是听说过一两次,还是因为此人爹娘是一对山上道侣的缘故,只知道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喜欢在江湖上浪荡。

    晏清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道理,问完就走。”

    那人却只是凝望着篝火,怔怔无言。

    晏清沉默片刻,“为何要对何露出手?你若说从杜俞那边,听闻一些苍筠湖的污秽事,故而出手狠辣,随心行事,这也正常。可是你不该见过何露才对。”

    杜俞翻白脸做鬼脸。

    哎呦喂,还是为那个小白脸情郎来喊冤叫屈了。

    活该被前辈丢入苍筠湖喝水。

    晏清其实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此人会一直当哑巴。

    但是没想到那人竟然缓缓说道:“何露开口劝阻的第一句话,不是为我着想,是为了请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晓此事。

    那人继续道:“因为何露当时觉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听一些,便犹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阶顶端。

    结果被那人斜眼望来。

    看到那人令人心悸的眼神,晏清立即停下动作,再无多余动作。

    那人突然收回视线,继续凝视着篝火,重新沉默下来。

    分明话没说完,却没有了言语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愤,自己就如此不值一提,连让你多说几句话都难?

    晏清心弦一震,再无犹豫,迅速御风离去。

    杜俞犹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辞离去。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盯着篝火。

    道理不只在强者手上,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为你强就更多,也不因为你弱就没有。

    但好像这只是他陈平安的道理。

    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个名叫晏清的年轻女修的,也不是那个天之骄子何露的。

    在梳水国的江湖,还有宋雨烧。

    在乌烟瘴气的书简湖,还有那位愿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将领。

    在白骨累累鬼魅横生的鬼蜮谷,还有那剑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这里银屏国和苍筠湖,暂时没能遇到一个半个。

    陈平安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便沉默下来。

    陈平安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为何在他们身上就不是道理,因为不会带给他们半点利益好处,相反,只会让他们觉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带水,觉得行事为人不痛快,所以他们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装不懂,毕竟大道高远,风景太好,人间低下,多有泥泞,多是那些他们眼中无足轻重的生死离别,悲欢聚散。

    确实,许多无关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脉络,探究细微处,不总是好事。

    例如陈平安都不用跟苍筠湖殷侯询问,为何银屏国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为人逃得掉,因果还在,对于银屏国皇帝而言,哪怕对随驾城的异象,前因后果都已心知肚明,都会选择沉默,与其被那些四散逃离的老百姓,搅乱别郡风水气数,以至于牵连一国气运,还不如在随驾城,来个干干净净的了断。所以才会使得随驾城的官员和富贵人家,至今仍然一个个都被蒙在鼓中,依旧有那扬鞭纵马的纨绔子弟,出城快意游猎。

    清晨时分,会有卖炭牛车的车轱辘声。

    月色下应该也会有那捣衣声。

    修道之人,远离人间,避让红尘,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就那么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经熄灭,仍旧是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势。

    一直到天亮时分。

    陈平安站起身,将那只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随驾城。

    先不去城隍庙也不去火神祠。

    去那座荒废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

    看完之后,就得做点事情了。

    在一个夜幕中,一袭青衫翻墙而入随驾城。

    城中有夜禁,陈平安独自来到那栋鬼宅,上次入城在香火铺子,问过此处遗址。

    陈平安站在夜深人静的大门外。

    陈平安望着那腐朽不堪的大门,早已没有那门神,也无春联了。

    那个读书人,至死都没能为爹娘翻案报仇。

    那我泥瓶巷陈平安呢?!

    一个早已不再脚穿草鞋、更早已无需去上山采药的年轻人,摘了下斗笠。

    一些个早早潜伏、隐匿或是扎根于这栋鬼宅附近的各路练气士。

    几乎就连那最迟钝、修为最低的练气士,都悚然一惊,一个个毫无征兆地心境慌乱起来。

    一位肩头蹲着小猴儿的老人站在远处一座屋脊上,皱眉不已,上次在城门口那边,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没能看出这小子的道行。

    老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住那只暴躁不已的宠物。

    至于那些个都已经没来由感到窒息、灵气不畅的废物,更是没人胆敢露头,去见一见到底是何方神圣。

    当街上那人摘下斗笠和竹箱,凭空消失。

    老人开始后退数步。

    大街之上,大门之外。

    那一袭青衫双袖,无风鼓荡飘摇。

    身形瞬间消逝不见。

    一抹青烟划破夜幕。

    最终落在了城隍庙之外。

    城隍庙那边出现一位身披铁甲的魁梧武判官,沉声道:“来者何人!”

    只是那位年轻剑客只是一抬手。

    背后剑仙缓缓出鞘,轻轻旋转,最后被那人轻轻握在手中,横剑在前,一手握剑,一手双指轻轻抹过剑身,缓缓移向剑尖。

    原本就金光浓稠似水的光亮剑身,当青衫剑客手指每抹过一寸,金光便暴涨一寸。

    那人眯起眼,只是凝视着手上璀璨剑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罢,我泥瓶巷陈平安,都接下了。”

第五百零五章 二月二

    城隍庙大门缓缓打开。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这座随驾城城隍庙,除了那位已经深陷泥菩萨过河境地的城隍爷,都已倾巢出动,文武判官,诸司阴冥鬼吏,只是都小心翼翼站在了大门之内。

    虽说整座随驾城都算自家地盘,会有一定的气数庇护,可站在香火浓郁的城隍庙内,毕竟还是更安心些。

    陈平安望向大门那边。

    当初那桩惨事过后,城隍爷选择一杀一放,所以枷锁将军应该是新的,城隍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则还是旧的。

    陈平安手持剑仙,低头看了眼养剑葫,“在我两次出剑之后,今夜你们随意。”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城隍庙大门,“哪位是随驾城城隍庙的阴阳司主官?”

    文武判官和日夜游神、枷锁将军以及其余诸司在内,没有半点犹豫,都赶紧望向了其中一位中年儒士模样的官员。

    世间大小城隍阁庙的阴冥官服,礼制与阳间朝廷大致相同,除了官补子图案不可胡来,各洲各地又稍有异样,像北俱芦洲这边,官袍便多是黑白两色,并且都在腰间悬挂一枚篆刻各自官职的青铜法印。

    他战战兢兢向前一步,眼神游移不定,压下心中恐慌,躬身抱拳道:“剑仙夜访城隍庙,有失远迎,不知剑仙找下官何事?”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点粗浅道理,不但是他,所有同僚都懂,不然就不会联袂现身。

    下一刻,那一袭青衫剑仙已经站在了城隍庙内,身后便是那位呆立当场的阴阳司主官。

    连同文武判官在内,哪怕那人已经擅闯城隍庙,仍是象征性挪步,如同避让出一条道路,然后一个个望向那位同僚。

    只见从那位阴阳司主官的额头处,一路往下,出现了一条笔直的纤细金线。

    刹那之间,一尊金身砰然碎成齑粉。

    就连那城隍庙内最为擅长镇杀厉鬼的武判官,与喜欢出城捕猎孤魂野鬼的新任枷锁将军,都没有看清楚对方怎么出的剑,何时出的剑。

    一时间所有城隍庙官吏都面容惨淡。

    惨也。

    真是一位远游至此的外乡剑仙!

    只听说剑仙之流,行事最是古怪跋扈,绝不可以常理揣度。

    城隍庙后殿供奉的那尊城隍爷神像,淡淡金光一阵流转,走出一位气态儒雅的年迈官员,前殿建筑毫无阻滞,被他一穿而过,飘然来到前殿台阶上,站定后伸出一根手指,厉色道:“你身为剑修,便可随意斩杀一国皇帝玉玺封正的阴冥官吏?!”

    陈平安抬头望向那座笼罩随驾城的浓重黑雾,阴煞之气,张牙舞爪。

    有些类似老龙城苻家的那片半仙兵云海,只不过后者,地仙之下的练气士都瞧不见,在这银屏国随驾城,则是修士之外,凡夫俗子皆可不见。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替你挡下天劫,怎么谢我?”

    城隍爷先是震惊愕然,随即心中狂喜,“当真?剑仙不是那戏言?”

    那位瞧着年轻的青衫剑仙点点头。

    城隍爷只觉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城隍爷高声道:“只要剑仙能够保我城隍庙无恙,随便剑仙开口,一郡宝物,任由剑仙自取,若是剑仙嫌麻烦,发话一声,城隍庙上上下下,自会双手奉上,绝无半点含糊……”

    一道金光当空劈斩而下。

    城隍庙诸多阴冥官吏看得肝胆欲裂,金身不稳,只见那位高高在上无数年的城隍爷,与先前阴阳司同僚如出一辙,先是在额头处出现了一粒金光,然后一条直线,缓缓向下蔓延开去。

    不愧是享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城隍爷,一尊浸染了不计其数香火精华的浑厚金身,并未当场崩碎,不但如此,城隍爷犹能抬起双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头颅两侧,哀嚎道:“你疯了不成?我一死,天劫就要立即降落,你难道要仅凭一人之力抗衡天劫?我不死,你我还能联手抵御天劫,共度劫难,你这个疯子!你不得好死!”

    陈平安视线高过那位城隍爷,望向前殿神台上,那位同样享受一郡香火却寂然无神光的巍峨神像。

    不知道是不是蛇鼠一窝,是不是知晓大难临头,便将一点神性撤出了这座城隍庙神像。

    陈平安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忘了说一句,你需要以死谢我。”

    城隍爷双手死死按住头颅,四面八方,不断有顾不得是不是精粹、是否会夹杂邪祟心意的香火,只要是敬香之人的香火,无论念头杂纯,都早已被他悉数拘押在城隍庙内,至于如此一来,是不是饮鸩止渴,顾不得了,只要增加一点修为,在天劫落地后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就会多出一丝,至于城隍庙会不会销毁,那些辅官鬼吏会不会修为不济,全部被殃及池鱼,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这位城隍爷在“功德大亏,金身腐朽”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全然不上心了,为此他还专门请了一拨有世交之谊的修士去往京城,携带重礼,游说礼部、钦天监,劝说银屏国皇帝一定要让朝廷压下消息,不许随驾城和一郡百姓四散逃离,不然就是一国风水与一地城隍两败俱伤的最坏结局。在此期间,那位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尤其是如今的家主,还算知晓轻重利害,故而出力极多,动用数代人在庙堂官场积攒下来的人脉香火情,一起帮着城隍庙缓颊求情,这才好不容易让城隍爷看到了一线生机。

    死一郡,保金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更何况我身为一郡城隍爷,是那视人间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

    城隍爷双手按头颅,视线微微往下,那根金线虽然往下速度减缓,可是没有任何止步的迹象,城隍爷心中大怖,竟然带了一丝哭腔,“为何会如此,为何如此之多的香火都挡不住?剑仙,剑仙老爷……”

    站在台阶顶部的城隍爷再无半点盛气凌人的神色,求饶道:“恳请剑仙老爷饶命,世间万事哪有不好商量的?”

    城隍爷不敢伸手指向头顶,“剑仙老爷你抬头看一眼,没了我这城隍庙驾驭一庙香火,动用一地气数,帮忙抗拒天劫,剑仙老爷你独自一人,难道真不怕消磨自身这份来之不易的道行?”

    那位几乎吓破胆的文判官,一开始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再一想,便恍然,只是令他心中更加绝望。

    这位外乡剑仙吃饱了撑着要来扛天劫了,还会计较什么利益得失?真要计较,何必进入城隍庙?

    城隍爷不是经常教训下属遇事要稳吗,莫要忙中出错?看来真的事到临头,不过如此。

    只不过这位城隍庙文判官心中悲苦,自己如今可不是什么旁观者,没笑话可看啊。数百年来,他们这些坐镇一方风水的神灵,居高临下,看着那些入庙烧香的善男信女们,一样米养百样人,愚钝不堪的痴男怨女,好逸恶劳却祈求财运恒隆的青壮男子,心肠歹毒却奢望找到一位有情郎的女子,家中长辈病重、不愿花钱救治却来此烧香许愿的子女,杀人如麻的匪寇以为进了庙多花些银子,烧了几大把香火就可以消弭灾殃罪业,诸多种种,不计其数,人间笑话看得也够多了,都看得麻木了。如今是遭了报应,轮到那些练气士,来看自家城隍庙的笑话?

    陈平安没理睬这位城隍爷,只是将手中那把剑仙插入地面,然后缓缓卷起袖子,不像苍筠湖,这一次左手袖子也被卷起,露出了那核桃手串。

    至于那三张从鬼蜮谷得来的符?,都被陈平安随便斜放于腰带之间,已经开门的玉清光明符,还有剩余两张崇玄署云霄宫的斩勘符,碧霄府符。

    做完这些,陈平安才望向那位一双金色眼眸趋于墨黑的城隍爷。

    想起彩衣国胭脂郡城那边的城隍阁,果然如此,只不过那位金城隍沈温,是被山上修士算计陷害,眼前这位是自找的,云泥之别。

    陈平安瞬间来到台阶顶部,一手拄剑,站在如同武夫走火入魔的城隍爷身边,两人并肩,但是方向截然相反。

    青衫剑客面朝前殿,上有一副空壳子的神像木然高坐,身上有一条金线向下的金身神?面对庙门,面对苍生。

    竭力维持金身不炸裂开来,已经是那位城隍爷竭力为之的结果,哪怕身边站着一位对他出剑的罪魁祸首,城隍爷仍是无暇他顾。

    城隍爷身上那条金色丝线,开始不断扩大,如洪水决堤,一条小小溪涧再也承载不了。

    他突然笑了:“好一个剑仙,你也是为了那件现世重宝而来吧?”

    心知必死的城隍爷蓦然酣畅大笑起来,然后低声道:“可惜了,不然就算我这位小小郡城城隍爷,身死道消,却可以拉着一大帮山上神仙陪葬,不亦快哉?”

    陈平安突然伸出一只手,覆盖住那位城隍爷的面门,然后五指如钩,缓缓道:“你还有什么脸面,去看一眼人间?”

    那位城隍爷的金身轰然粉碎,城隍庙前殿这边如同撒出了一大团金粉。

    叮咚一声,一块物件,清脆落地。

    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金身碎片,不算小,比那两位苍筠湖河神加起来还要大。

    陈平安正要以剑仙的剑尖,将其击碎,腰间养剑葫却掠出久未露面的初一,一条白虹剑光,刺入那块生锈的金身碎片,飞剑初一与金身碎片竟是一起遁地不见。

    当城隍庙金身一碎,随驾城上空,顿时天雷阵阵,响声远胜寻常雷声,简直如同爆竹炸在耳畔,使得无数随驾城百姓都从酣睡中惊醒过来。

    黑云翻滚,如有墨蛟黑龙一起游曳云海中,不但如此,云海开始缓缓下落。

    先是城中一些门户人家,被雷声吵醒后,开始点灯。

    富贵人家,更是挂起了一盏盏灯笼。

    一座繁华郡城,星星点点的光亮,不断连接成片,还有孩子啼哭的声音,此起彼伏。

    最后是那些悄然进入随驾城的练气士,一个个目瞪口呆,惊慌之后,便开始破口大骂,他们哪里想到重宝尚未真正现世,这该死的天劫就已经提前降临。

    这里边可大有讲究。

    世间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自有先天灵性,极难被练气士捕获攫取,黄钺城城主曾经就与一件异宝擦肩而过,就因为那件仙家异宝的飞掠速度太过惊人。

    山上传言那件随驾城异宝,品秩极高,是一郡千年灵秀文运凝聚、孕育而生,不但如此,据说随驾城在建城之初,其实本身就有一件兵家仙兵深埋地下,最终两者融合,成了一件文武两运兼具的人间至宝,攻守兼备,谁得了都可以一步登天,成为山巅修士。所以黄钺城和宝峒仙境两位顶尖仙家,才会一起出动,对此异宝志在必得,黄钺城得手,那就是真正坐稳了十数国山头的头把交椅,将宝峒仙境甩出一大段距离,若是宝峒仙境抓住,势力就可以超过黄钺城。

    随驾城那栋鬼宅。

    老人坐在临近一座屋脊上,有些被肩头那只如何都安抚不下的小猴儿吵得烦躁,将其狠狠丢掷出去。

    城中那些个境界低和更低的本土修士崽子们,都已经察觉到事态不妙,开始或奔或飞,纷纷逃离随驾城。

    那件异宝,他们本就不敢觊觎,大多是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各自身后的附庸门派,被双方拉了壮丁过来壮声势的,而且真打起来,多多少少是一份助力。

    老人同样心情烦闷,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很是棘手了。

    那个年轻剑仙,果然是个脑子拎不清的,山上四大难缠鬼,确实名不虚传。下山游历行事,从来只求一个自己痛快!

    这因果纠缠的头顶天劫,是你想要挡下就能挡下的?到时候你便是见机不妙,挡了一半就跑路,给你活下性命,不还是惹了一身没必要的腥臊?

    老人突然说道:“骚娘们,我这会儿心情不好,别惹我。”

    屋脊翘檐上,站着一位木钗布裙的妇人,姿色平平,但是寻常市井妇人,哪里能够在那翘檐的寸锥之地站得稳当。

    妇人掩嘴娇笑道:“你就这么跟一位皇后娘娘说话?胆儿忒肥。”

    老人闷闷道:“坏了主人谋划这么久的大事,你我都百死难赎。尤其是这类功亏一篑的尴尬局面,主人只会更加恼火。”

    妇人摆手道:“虽然不晓得为何那件异宝会突然安静下来,任由天劫消磨它的先天品相,也没有伺机逃窜出去,但是天劫一落地,它还是会被逼着现身,黄钺城和宝峒仙境都已经识趣远离,不是去那苍筠湖龙宫避祸,就是去更远的黑釉山躲灾,到时候你我就得了先机,不是更好?”

    妇人说到这里,神色凝重起来,“你我都共事多少年了,容我斗胆问一句私心话,为何主人不愿亲自出手,以主人的通天修为,那桩壮举之后,虽说损耗过重,不得不闭关,可这都几百年了,怎么都该重新恢复巅峰修为了,主人一来,那件异宝岂不是手到擒来?谁敢挡道,范巍然这些废物?”

    老人讥笑道:“你懂个屁。这类功德之宝,只靠修为高,就能硬抢到手?况且主人修为越高,又不是那纯粹武夫和兵家修士,进了这处地界,便成了众矢之的,这天劫可是长眼睛的,便是扛下了,损耗那么多的道行,你赔?你就算加上整座银屏国的那点狗屁宝库珍藏,就赔得起啦?笑话!”

    妇人对老人的冷嘲热讽不以为然,转头凝视着城隍庙那边,皱眉道:“看情况,咱们最少也需要暂时离开随驾城,离得近了,你我不一样是天塌下来个高顶着?给这天劫当出气筒?若是离得远了,等到天劫一过,重宝定要赶紧现身,逃离这座污秽之地,到时候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出手可不会慢。咱俩对上叶酣和范巍然两人是毫无问题,可他们身边围着那么多废物,数量多了之后,小心蚂蚁啃死象。”

    老人笑了,指了指那只爬回屋脊、不断朝城隍庙那边呲牙咧嘴的小猴儿,道:“你这婆姨这么多年,成天跟所谓的帝王将相龙子龙孙打交道,眼神是越来越差劲了,没瞧出来吧,这是主人重金购买的吞宝猴,远古异种后裔,知道花了多少神仙钱吗,我说出来怕吓死你。有它在,就可吞宝在腹,所以事情没你想得那么麻烦,可若是你自己本事不济,给叶酣或是范巍然缠上,无法脱身,事先说好,我只会带了小猴儿一走了之,你这只骚狐狸能否继续享受你的人间富贵,继续以那一国龙气雕琢狐皮,反正你自个儿搏命去。”

    这头骚狐狸,都当了几回皇后娘娘了?

    老人心中腹诽。

    那妇人哀叹一声,仰头望向那座缓缓下坠的黑云,眼中有些忧惧,“主人的那个死对头,不会从中作梗吧?当真只有叶酣、范巍然两位金丹修士?”

    老人摇头道:“既然当年双方就已经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应该不会再有意外。到了主人这般高度的,反而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更在意承诺。我临行前,主人说了一些到底的言语,就这么两位纸糊的金丹,如果你我还争不过,就别回去了,自己找个地儿一头撞死了事。”

    妇人点点头,然后她那天然妩媚的一双眼眸,流露出一抹炙热,“那真是一把好剑!绝对是一件法宝!便是外边那些地仙剑修,见着了也会心动!”

    老人笑道:“路边的瞎子都瞧得出来,需要你说?怎的,心动了?那就去抢嘛。”

    妇人扭头抛了一记媚眼,“老东西净说混话。真要抢夺,那也得这家伙自不量力,给天劫打个半死才行。”

    老人啧啧道:“许久没见,还是长了些道行的,一个女子能够不靠脸蛋,就靠一双眸子勾人心魄,算你本事。事成之后,咱俩**一番?小别尚且胜新婚,咱们兄妹都几百年没见面啦?”

    妇人脚尖一点,娇笑不已,如银铃轻颤,人走余音犹袅袅,“老东西,再不走可就迟了,咱们先离开随驾城再说,办成了主人这桩大事,奴家任君采撷。”

    老人一手抓来那只小猴儿放在肩头,与那妇人一起飞掠出城。

    双方自然是压了境界的,不然落在叶酣、范巍然两人眼中,会节外生枝。这帮货色,虽然绝大多数是只晓得窝里横的玩意儿,可到底是这么大一块地盘,十数国疆土,每百年总会冒出那么一两个惊才绝艳之辈,不容小觑,别看他和妇人每次谈及叶酣、范巍然之流,言语中满是鄙弃意思,可真要与那些修士厮杀起来,该小心的,半点少不得。

    两人先后掠过随驾城的城头。

    城墙之上,还站着不少半点不怕死的练气士,大概是觉得离了随驾城,就危险小了,正在那儿假装气定神闲,指点江山呢。

    其中有一位被师门安排在城隍庙附近,当那香火铺子掌柜的年轻修士,隐姓埋名数年,如今好不容易恢复身份,骂得尤其起劲,说那一个瞧着像是剑修的年轻人,脑子要么进水,要么被驴踢了,到了城隍庙后,一看就是个生面孔,啥都没弄清楚,二话不说就一件砍死了阴阳司鬼吏,进了城隍庙更是喜欢抖威风,直接对城隍爷出剑,可惜在那之后,城隍庙就关上了大门,瞧不见里边的光景。

    附近一位修士便笑言,这家伙分明是觉得自己得不着那件异宝,便干脆让大伙儿都没戏,用心之歹毒,可恨可诛!等到天劫尘埃落定,那剑修若是侥幸不死,回头一定要讨教讨教。

    肩头蹲小猴儿的老人飘出墙头,觉得真是有趣,这类蠢坏之辈,多多益善。

    如那太守读书人的迂腐之辈,也要多一些,才好养活前者嘛。

    不然若是世上都是些聪明人,自个儿与那淫-乱银屏国宫闱间的狐媚妇人,他们这些同道修士,还怎么占尽天底下的大小便宜?

    城隍庙内。

    初一带着那颗锈迹斑斑的金身碎块遁地之后,很快就重新露面,将那文武判官、诸司鬼吏和日夜游神、枷锁将军,一道白虹飞旋,击杀了大半。

    最终只留下城隍庙文判官和那上任不算久的枷锁将军,以及一些个品秩不高的鬼吏。

    养剑葫内的十五,这一次干脆就没有现身。

    陈平安一挥袖子,将那些淡金色或是纯银色的金身碎片卷入手中,放入咫尺物。

    陈平安然后继续仰头望向那座黑色云海,相距随驾城地面,已经不足三百丈。

    想了想,陈捻出一张先前在苍筠湖上尚未燃烧殆尽的金色破障符,在这之后,再试试看那张玉清光明符。

    今夜对抗天劫的第一手,自然还是靠自家本事。至于随后,便无这瞎讲究了。

    初一依旧在整座城隍庙内游曳不定,破空之声,嗡嗡作响。

    陈平安转过头去,看着那些不敢动弹的城隍庙辅官鬼吏,他只是看了一眼。

    刚正忠直,哀悯苍生,代天理物,剪恶除凶?

    原本似乎已经打算放过剩余阴冥鬼差的初一,便骤然而至,一抹白虹剑光,刺透了数位城隍庙罚恶、注寿两司的鬼吏,当场消散。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再看这些与那城隍爷一起吃香火的鬼吏,“还不走?要与我一起待在城隍庙扛天劫?”

    纷纷逃散,只求尽量远离城隍庙,能够离开随驾城那是更好。

    一位中年大髯男子竟是走入了城隍庙,先前在门口那边,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进了前殿,见着了那位屏气凝神的年轻剑仙,这汉子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问道:“你这是作甚?于公,我身为郡城本地神?,不该劝你离开,一郡苍生百姓,自然是能少死几个就少死几个。可是于私,我还是希望你别趟浑水,不是我瞧不起你这剑仙高人的手段,实在是天劫一物,最是纠缠不清,不是你扛下了,就万事大吉。你既然都是剑仙了,还不明白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修行不易,何必如此?”

    陈平安转过身,问道:“你来自火神祠?”

    汉子点头道:“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大孽,人都死了,还要当这火神祠的神?,这几百年来,就没过一天舒坦日子。”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位太守还是孩童的时候,是是不是被你护着送出随驾城?”

    汉子咧嘴道:“这话,你要是在城隍爷活着的时候问我,便是再打死我一次,也绝不敢承认的。”

    陈平安笑了,“你走吧,不用劝我,反正估摸着天劫一落下,你这没办法挪窝的随驾城神?,比我先活不成。”

    汉子洒然道:“不打紧,当了一地神灵,才晓得啥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半死不如死透,我这就端着小板凳去火神祠庙屋顶,死透之前,瞪大眼睛,好好瞧一瞧传说中剑仙的风采。”

    陈平安点点头。

    汉子转身离去,走到大门那边,突然转头问道:“我这一方神?,到底是没能做半点有用的事情,你这剑仙,分明是个直肠子的……好人,不怪罪,不迁怒?”

    陈平安反问道:“且不说我是谁,什么修为,就说这人世间,真有那力气和心性,来怪一个好人做得不够好,不奢望这些人挺身而出打杀坏人,为何骂几句坏人都不舍得?”

    汉子哈哈大笑,大踏步离去,“自然是好人好鬼好神?,都好欺负嘛,你这外乡剑仙,这种问题,真是问得憨傻了!”

    当他跨过门槛,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重重晃了几下,然后大步离去,这位大髯神?,唯有粗狂嗓音响彻夜幕,“可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进这蛇鼠一窝的城隍庙。剑仙,莫死!这狗-娘养的世道,有点本事的好人,已经够少的了!你要是意气用事,真死在了这不值当的破烂地儿,我到时候可要狠狠骂你几句!!”

    陈平安朝那压城黑云,丢出那张金色材质的破障符,稍稍试探天劫的深浅。

    云海底部被那张符?炸开一个大如城隍庙的巨大金色窟窿。

    但是云海翻滚,很快就合拢。

    陈平安先前一眼望去,云海极其厚重,符?并无打穿云海顶部的半点迹象。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双手拄剑,仰头望天。

    百丈之内,便可递出第一剑。

    不过相距两百丈之后,倒是可以先出拳。

    城隍庙异象出现后。

    在随驾城内落脚的范巍然,当机立断,率领那些宝峒仙境修士,以及让人去提醒依附自家门派的练气士,赶紧离开随驾城,一起去往苍筠湖,毕竟那位湖君可是欠了她范巍然一个不小的人情,谅他在苍筠湖元气大伤后,不敢再像那夜宴席上,管不住自己的一双贼眼,这才使得晏清在她这位老祖这边,得以借故离开龙宫筵席,说是去往藻溪渠主的水神庙散心。在那之后,就是风波不断,晏清来到这座随驾城后,便有些心神不宁,莫说是她范巍然,便是晏清的师侄辈修士都瞧出了些端倪。

    范巍然对那年轻剑仙的刻骨恨意,便又加了几分,敢坏我家晏丫头的道心!她可是已经被那位仙人,钦定为未来宝峒仙境以及整个十数国山头仙家领袖的人选之一,一旦晏清最终脱颖而出,到时候宝峒仙境就可以再得到一部仙家道法。

    宝峒仙境和黄钺城,这么多年来,无非是暗中被选中为在十数国池塘养鱼的两枚棋子罢了。

    所谓的打生打死,势同水火,可两家修士真正死了几个?没几个,而且死的都是些看似境界凑合、实则大道无望的,更多死的,其实不都是那些附庸门派的修士?

    十数国江湖,为何已经两百年不曾出现一位金身境武夫了?要知道最后一位,可是被自己师妹和叶酣当年联手斩杀的。

    如今那些个在世俗王朝耀武扬威的六境武夫,所谓的武学大宗师,这个剑术第一人那个拳法第一人的,哪个不是安心享福、皮囊腐朽不堪的将死之人?

    范巍然转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晏清,微微一笑,师妹当年不知为何必须要杀死那个金身境武夫,自己却是一清二楚。毕竟这桩天大的机密,便是宝峒仙境和黄钺城,历代也只有各自一人得以知晓。至于其余山头,根本就没机会和资格去觐见那位仙人。

    至于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外乡剑仙,被天劫殃及,不小心死在那城隍庙内是最好,这都算便宜你这家伙了,不然受了重伤再被我范巍然擒获,相较于宝峒仙境祖师堂的独门秘传,他殷侯的苍筠湖点水灯算什么阴毒术法。

    宝峒仙境以及各个附庸门派修士,大方向一致,都是火速赶往苍筠湖,但是无法御风远游的,就只能靠两条腿在地上飞掠了,最不济的,更是只能骑马出城。

    范巍然御风离开随驾城后,突然问道:“鬼斧宫那帮不入流的兵家修士,就没随我们一起出城?”

    老妪身边,一位以郡城现任太守幕僚清客身份、小隐于野的自家晚辈修士,恭声道:“回禀老祖,在一座客栈得了我的消息后,不知为何他们没有立即动身,推说需要处理一些紧急事务,我不敢继续逗留,便先离开了,最后发现他们一行人,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随驾城,暂时不知会不会去往苍筠湖与我们汇合。”

    范巍然怒气横生,满脸煞气,又问道:“那个名叫杜俞的家伙呢?可曾见到?”

    老修士说道:“在那客栈一并见到了,果真如传言那般,嬉皮笑脸没个正行,不成气候的东西。”

    那晚苍筠湖那边的动静是大,但是随驾城这边没有修士胆敢靠近观战,到了苍筠湖湖君这个高度的神仙打架,你在旁边拍手叫好,厮杀双方可没谁会领情,随手一袖子,一巴掌就灰飞烟灭了。何况一件件仙家重器、一门门神仙术法可不长眼睛,自己去鬼门关逛游,死了可不就是白死。

    所以老修士疑惑道:“老祖为何单独询问此人?”

    范巍然脸色阴沉,没有道破天机,只是冷笑道:“回头再找这王八蛋算账!”

    前提当然是那个姓陈的外乡剑仙,死了,或者在随驾城掉了大半条命。

    晏清御风之时,回望一眼随驾城的模糊轮廓。

    依稀可见,有一道金色符?炸开了天劫云海底部。

    晏清心中幽幽叹息。

    那么会算计人心的一位年轻剑仙,竟是个傻子。

    比苍筠湖距离随驾城更远的黑釉山之巅,一座略显粗糙的山顶观景亭内,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人,衣着朴素如市井殷实门户的男子,身上挂饰唯有腰间悬挂着的那枚玉牌。

    男子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玉牌上边的篆文,心事重重。

    俊美少年何露坐在一旁,摘下了那支泛黄竹笛,正以一块仙家织造的珍稀绸缎,轻轻擦拭这件心爱法器。

    中年人只是眺望随驾城那边,无比厚重的黑云缓缓向下,竟然如整座天幕下垂人间,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云海的顶端。

    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啧啧笑道:“天地无故接壤,这就是人间大劫。城主,这天劫落地后,这座黑釉山的山水大阵,我看是保不住了。还是那范婆姨精打细算,跟苍筠湖殷侯勾搭上了,这件事上,可比咱们只能选择黑釉山,自己花钱打造阵法,要占了先机。”

    白发老翁不断捶腿,苦兮兮道:“真不知道那个外乡剑仙到底想的啥,就算是想要从咱们和宝峒仙境双方虎口夺食,可你好歹等到异宝现世不是?可若真是他宰了城隍爷,这天劫可就要找上他了,他娘的到底图个啥?城主,我这人脑子不灵光,你来说道说道?遇上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瞧见倾国倾城又烫嘴的美人儿,都要心痒。”

    站在亭中的男子,正是黄钺城城主叶酣。

    叶酣说道:“一位外乡剑仙一头撞进来搅局,其实棋局还是那盘棋局,形势变化不大,此人修为带来的意外,都会被天劫消磨得差不多。我担心的,不是此人,也不是宝峒仙境和范巍然,而是几个同样是外乡人身份的,比起这位行事光明正大的剑仙,要鬼鬼祟祟多了,暂时我只知道银屏国那个狐媚子,属于其中之一。”

    白发老翁一听到那狐魅,立即来了兴致,“流水的银屏国皇帝,铁打的皇后娘娘。哈哈,真是好玩,原来也是来自外乡的,我就说嘛,咱们这十数国风土,可养不出一头五条尾巴的天狐。”

    叶酣摇头道:“她藏得深,其实是一位六条尾巴的金丹境狐魅。这个消息,是黄钺城用一位龙门境修士的性命换来的。”

    白发老翁咋舌道:“那我以后可得见着了她就绕着走。他娘的,金丹境!岂不是与城主你一般无二了?!”

    何露只是擦拭竹笛,对于这些已算山上头等大事的机密,并不感兴趣。

    叶酣摇头道:“同境修士,也有天壤之别。狐魅蛊惑凡夫俗子,自然得天独厚,可要说上阵厮杀,狐精一直不擅长,我不觉得她就能胜过范巍然。不过既然是从外乡来的,肯定有一两件特殊法器傍身,我与范巍然对之捉对厮杀,胜算不会太大,将其成功打杀,更不做奢望。”

    叶酣转头笑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外乡人一直背着的那把剑,如果真是一件法宝,我事后可以争取一下,看看能否以物易物,赠送给你。”

    白发老翁一头雾水,“城主,怎么个以物易物?还有,在这里,你老人家还需要争取什么?”

    叶酣摇摇头,“不该问的就别问。”

    听到黄钺城城主的承诺后,何露眼睛一亮,骤然之间,当俊美少年眼角余光瞥了眼随驾城方向,眼神如被裁剪了一下灯芯,愈发明亮。

    叶酣摇摇头,“别想了。莫说是你,就连我都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叶酣神色凝重起来,以心湖涟漪言语道:“何露,大战在即,必须提醒你几句,虽说你资质和福缘都比晏清稍好一筹,得以随我去仙府觐见仙人,虽说仙人自己并未露面,只是让人接待你我二人,已算殊荣,你这就等于已经走到了晏清之前。可这山上修行,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一境之差,双方无异于云泥,所以那座仙府的小小童子,仗着那位仙人撑腰,都敢对我呼喝不敬。那件异宝,已经与你泄露过根脚,是一件先天剑胚,世间剑胚,分人也分物,前者打娘胎起就决定了是否能够成为万中无一的剑仙,后来更是奇妙,可以让一名并非剑胚的练气士成为剑仙。这等千载难逢的异宝,我叶酣就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抢到了手上,赠送给你,你扪心自问,你何露接得下,守得住?”

    何露别好竹笛,站起身,恭敬道:“弟子明白了!”

    随驾城外北方一座山头上。

    已经披挂上一副神人承露甲的佩刀男子,回望城隍庙那边。

    杜俞不明白,打死都不明白。

    为何那位最会算计得失和人心的前辈,要如此冲动。

    几万、十数万条凡夫俗子的性命,怎么跟前辈你一位剑仙的修为、性命,相提并论?!

    这句大逆不道的言语,就算是那位前辈现在站在自己眼前,他杜俞也敢大声喊出,哪怕被一巴掌打个半死,甚至又被拘押魂魄牢笼中,他杜俞都要问上一问。

    这一天夜幕中。

    云海下沉,如天地碰撞。

    除了苍筠湖龙宫与黑釉山凉亭两处的修士,在范巍然和叶酣分别付出代价,能够以掌观山河的神通,得以看到最后一幕,其余所有鸟兽散去的山上练气士,看到的东西,还不如随驾城内那些注定一辈子庸庸碌碌的市井中人。

    可哪怕是范巍然与身边晏清,叶酣和身旁的何露,也只能够看到在离地百丈、距云百丈的狭窄天地间。

    有一位青衫客御剑,出拳不停而已。

    在云海依旧缓缓下沉至距离随驾城百丈之后。

    范巍然和叶酣几乎同时撤去了神通,皆脸色微白。

    最后一幕,是一道金色剑光从人间起,仿佛从南向北,瞬间划开了整座云海。

    在那之后,一郡之地,唯有雷鸣之声,剑光萦绕云海中,夹杂有稍纵即逝的一阵阵符?宝光。

    当天地终于归于寂静,笼罩整座随驾城的云海缓缓消散。

    在随驾城城中那座官府牢狱之中,有一抹漆黑远胜夜幕的古怪剑光,破土而出,拉出一条极其纤长的冲天黑线,然后飞掠离去。

    黑釉山凉亭中的叶酣,和苍筠湖龙宫中的范巍然又是心有灵犀,同时发号施令,准备争夺那件终于出世的异宝。

    数以千百计的各方谱牒仙师,试图捡漏的野修,依附练气士的江湖武夫,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追逐那道黑线。

    然后黑线在飞掠出百余里后,蓦然被一只小猴儿吞入腹中,被一位老者将其藏在袖中,开始逃遁。

    一场追杀和乱战,就此拉开序幕。

    唯有一位不起眼的鬼斧宫修士,飞奔向随驾城。

    只见整座随驾城,连同城墙在内,所有高过七丈的建筑,都已经像是被一刀削平。

    这位披挂雪白甲胄的男子掠上城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立即入城,沿着城头走了一圈,视野所及,城隍庙那边好像已经沦为一片废墟,许多富贵门户的高楼倾塌在地,随驾城内,吵吵闹闹,夹杂着无数喊声哭声,此起彼伏,几乎家家户户都点了灯,大概随驾城从建城第一天起,就没有哪个夜晚,无论穷富人家都不约而同地点灯照明,能够如此亮如白昼。

    杜俞一咬牙,不敢御风而游,收起了甘露甲,将甲丸收入袖中,这才偷偷跃下墙头,也不敢走那大街,只是拣选那些市井巷弄的小路,奔向那座城隍庙。

    一路上,孩子啼哭不已,妇人忙着安抚,青壮汉子骂骂咧咧,老人们多在家中念经拜佛,有木鱼的敲木鱼,一些个胆大的地痞流氓,探头探脑,想要找些机会发横财。

    富贵人家开始张贴那些从祠庙道观重金请来的符?,不管是什么,都贴上再说。

    到了城隍庙外边的大街,杜俞一冲而入,只看到一个血肉模糊、浑身不见一块好肉的……人,双手拄剑,站在原地。

    杜俞看了眼那把金光黯淡的长剑,狠狠摇头后,接连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光,然后双手合十,眼神坚毅,轻声道:“前辈,放心,信我杜俞一回,我只是背你去往一处僻静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杜俞等了片刻,“既然前辈不说话,就当是答应了啊?!”

    最终杜俞走到那一人一剑之前。

    正要蹲下身,将前辈背在身后。

    杜俞却没能看到足可震碎他胆子的一幕。

    那个都已经不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前辈,缓缓转头些许,手指微动。

    天幕高处,一位御风而停的外乡修士,犹豫了一下,就此远去。

    杜俞一拍脑袋,想起这把剑有些碍事,怎么背人?

    杜俞想要去轻轻掰开前辈的十指,竟然纹丝不动,杜俞哭丧着脸,这可如何是好?

    当杜俞手指不过稍稍触及那剑柄,竟是整个人弹飞出去,魂魄剧震,瞬间疼痛,丝毫不逊色先前在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庙那边,给前辈以罡气拂过三魂七魄!

    杜俞挣扎起身,吐出一大口血水,脸色惨白,摊开手,那根手指竟然差点直接变成焦炭。

    然后那把剑突然自行一颤,离开了前辈的双手,轻轻掠回前辈身后,轻轻入鞘。

    高空中那位以掌观山河继续观看城隍庙废墟的大修士,轻轻叹息一声,似乎充满了惋惜,这才真正离去。

    杜俞这才能够背着那个处处白骨可见的血人,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乱窜,一次次行走狭窄巷弄,或是掠上墙头,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无人居住的破败宅院,杜俞一脚踹开一间布满蛛网的小屋子,本想将背后鲜血淋漓的前辈放在床上,只是一看那连条被褥都没有的破木板床,沾满了灰尘,只得以脚勾来一条几近腐朽的摇晃木椅,轻轻那人放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自己也已经一身血迹的杜俞,取出一只瓷瓶,轻轻放在那人手边的椅子上,杜俞后退数步,抹了抹额头汗水,“前辈,我杜俞怕死,真的很怕死,就只能做这些了。”

    杜俞苦笑道:“若是前辈没死,杜俞却在前辈养伤的时候,给人抓住,我还是会将此处地址,明明白白告诉他们的。”

    椅子上那人,寂然如死。

    杜俞一抱拳,离开屋子,轻轻关上门。

    杜俞脑袋已经一团浆糊,原本想要一鼓作气赶紧逃离随驾城,跑回鬼斧宫爹娘身边再说,只是出了屋子,被凉风一吹,立即清醒过来,不但不能独自返回鬼斧宫,绝对不可以,当务之急,是抹去那些断断续续的血迹!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杜俞下定决心后,便再无半点腿脚发软的迹象,一路悄然情理痕迹的时候,杜俞还开始假设自己若是那位前辈的话,他会如何解决自己当下的处境。

    在杜俞关门走后。

    瘫靠在那张椅子上的半死之人,一双幽深眼眸,缓缓睁开,又缓缓合上。

    天亮之后。

    随驾城衙署的大小官员、富贵门庭和市井人家,都开始惴惴不安地忙碌起来。

    当陆陆续续听闻城隍庙那边的变故后,不知怎么就开始流传一个说法,是城隍爷帮着他们挡下了那座来历不明的云海,以至于整座城隍庙都遭了大灾,一时间不断有老百姓蜂拥而去,去城隍庙废墟外烧香磕头,一时间一条大街的香火铺子都给哄抢而尽,还有许多为了争抢香火而引发的打架斗殴。

    火神祠那边亦是如此光景,祠庙已经彻底倒塌,火神祠庙供奉的那尊泥塑神像,已经砸在地上,碎裂不堪。

    两天之后。

    随驾城又开始出现许多陌生面孔,又过了一天,原本如丧考妣的随驾城太守,再无先前两天热锅上蚂蚁的窘态,红光满面,一声令下,要求所有衙署胥吏,所有人,去搜寻一个腰间悬挂朱红色酒壶的青衫年轻人,人人手上都有一张画像,据说是一位穷凶极恶的过境凶寇,众人越看越瞧着是个歹人,加上郡守府重金悬赏,只要有了此人的踪迹线索,那就是一百金的赏赐,若是能够带往衙署,更是可以在太守亲自举荐之下,捞个入流的官身!如此一来,不光是官府上下,许多消息灵通的富贵门户,也将此事当做一件可以碰碰运气的美差,家家户户,仆役家丁尽出宅子。

    不但是随驾郡城,整个郡城以及周边州郡的官府,都开始大肆搜捕此人。

    一天过后,随驾城老百姓都察觉到事情的古怪。

    天上和城中,多出了许多传说中腾云驾雾的神仙中人。

    一见到他们的行踪,无论老幼妇孺,都开始在城中各处,跪地磕头。

    但是在这一天夜幕,火神祠庙中,一位如泥塑神像一般的大髯汉子,骤然现身,身高十数丈,靠着那股前些天从未如此虔诚的香火,强提最后一口气,在金身摇摇欲坠即将炸裂的最后关头,现出真身,高声讲述那位剑仙的义举!绝非是什么祸害城隍庙、引来天灾**的外乡歹人。

    这位火神祠神灵的急促话语,瞬间传遍整座随驾城。

    老百姓们面面相觑,官府衙署那边,太守大人更是恼羞成怒。

    只是不等他言语更多,就有一件法宝从极远处飞掠而至随驾城,轰然砸向这座火神祠的神?。

    大髯金身汉子自己就已砰然崩碎,化作点点金光,流散四方。

    那件法宝依旧不依不饶,直接将整座火神祠都给打烂。

    这天黄昏时分,一位身穿雪白长袍、腰悬朱红酒壶的年轻男子,走向那栋鬼宅,推开了门,然后关上门。

    夜幕中,他手持一把竹扇,坐在屋脊上喝酒赏月,最后竟是就这么醉卧而眠。

    此人除了脸色微微惨白之外,落在市井百姓眼中,真是那谪仙人一般。

    在他出现后,几乎所有城中练气士都如潮水般悄然退散。

    因为有两位不信邪的修士,深夜时分,往那栋鬼宅靠近,刚刚临近围墙,就被两点剑光穿透头颅,当场毙命。

    随后一天,那人去了一趟火神祠,点燃了三炷香,之后就返回了那栋鬼气森森的鬼宅。

    这天鬼宅多出了一个格外扎眼的客人。

    鬼斧宫修士杜俞。

    鬼宅一座院落中,白衣剑仙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杜俞哭丧着脸站在一旁,“前辈,我这下子是真死定了!为何一定要将我留在这里,我就是来看看前辈的安危而已啊。”

    那人轻轻摇晃竹扇,脸上带着杜俞总觉得有些奇怪、陌生的笑意,缓缓笑道:“你若是今天走了,才是真要死了。”

    苍筠湖龙宫内。

    黄钺城城主叶酣,竟然与作为死对头的宝峒仙境范巍然,相对而坐。

    双方修士和附庸势力一左一右,按照境界高低、山头强弱,依次排开,龙宫之内,首次同时出现这么多仙家修士。

    湖君殷侯也没有坐在主位龙椅上,而是懒洋洋坐在了台阶上,如此一来,显得三方都平起平坐。

    晏清和何露刚好分别坐在范巍然与叶酣的身边。

    双方已经谈妥了第一件事。

    既然那件异宝已经被陈姓剑仙的同伙抢走,而这位剑仙又身受重创,不得不滞留于随驾城,那么就没理由让他活着离开银屏国,最好是直接击杀于随驾城。

    按照苍筠湖湖君殷侯的说法,此人除了那把背在身后的神兵利器,而且身怀更多重宝,足够参与围剿之人,都可以分到一杯羹!

    范巍然冷笑道:“那么现在该派谁去试探此人的伤势?那两个怎么死都不知道的下五境的废物,显然不顶事。叶城主,你们黄钺城人多势众,不如你出点力?”

    叶酣那边的修士开始拍桌子怒骂。

    此次争夺异宝,追杀那位藏着小猴儿的外乡老者,一波三折,双方其实都死伤惨重。

    何露突然微笑道:“修为不高的,还有那些更不济事的武夫把式,根本试探不出此人的斤两。事实上,我觉得便是自己去,也未必能成。”

    湖君殷侯坐在居中的台阶上,笑道:“那家伙,心思缜密,手段奸诈,出手狠辣,是个难缠至极的主。如今我这苍筠湖怎么个可怜光景,你们都瞧见了,丑话说前头,就是给你们双方一个商量事情的地儿,千万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旦他犹有余力,给人顺藤摸瓜,杀到我们跟前。你们一跑,我可就完蛋了。”

    何露以手中竹笛轻轻拍打手心,“真想试探此人,不如杀个杜俞,不但省事,还管用。到时候将杜俞抛尸于随驾城外,咱们双方抛开成见,精诚合作,事先在那边布置好一座阵法,株待兔即可。”

    范巍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从未见你小子如此顺眼过,就依你之见!”

    老妪视线转移,“叶城主,如何?”

    叶酣微笑点头。

    晏清视线低敛,睫毛微颤。

    当晚。

    苍筠湖龙宫内,双方得知那个消息后,都有些面面相觑。

    何露更是脸色阴沉似水。

    湖君殷侯也不太笑得出来了。

    觉得自己这次为双方牵线搭桥当媒人,是不是有些悬乎?可千万别差不多死光了河神渠主,再连这座老巢都给人一剑搅烂了。

    叶酣轻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凡俗夫子如此,我们修道之人,只会更麻烦,既然那位剑修受了这么重的伤势,我们徐徐图之。”

    今年随驾城上上下下,年关好过,可是大年三十也没半点喜庆,正月里的走门串户,更是闷闷不乐,人人抱怨不已。

    于是一些个原本没什么太大怨气的,也开始怨怼起来。

    随后鬼宅那边,开始有一些看似市井百姓装束的人物出现。

    到后来,身影越来越多。

    再后来,就是真正的市井百姓赶来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当有一个孩子往鬼宅丢石子大骂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议论纷纷,都是埋怨声,从最早的怂恿,到最后的人人发自肺腑,油然而生。

    埋怨那位所谓的剑仙,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何还要害得随驾城毁去那么多家产财物?

    杜俞在院墙那边贴墙根,听得差点气炸了肺。

    大步走回前辈那边后,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杜俞双手握拳,憋屈万分,“前辈,再这么下去,别说丢石子,给人泼粪都正常。真不要我出去管管?”

    那位躺在一条竹椅上的白衣男子,依旧轻轻摇动竹扇,微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至于那把在鞘长剑,就随随便便丢在了竹椅旁边。

    这个前辈,也真是心大,自己从竹园砍伐绿竹,亲手打造了这么一条竹椅。成天就躺在这边睡觉。

    而且相处久了,杜俞察觉到跟最早认识的那个前辈,不好说是判若两人,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杜俞听到前辈问话后,愣了一下,掐指一算,“前辈,是二月二!”

    那人猛然坐起身,合起竹扇,站起身,眯眼微笑道:“是个好日子。”

第五百零六章 诸位只管取剑

    杜俞只觉得头皮发麻,硬提起自己那一颗狗胆所剩不多的江湖豪气,只是胆气提起如人登山的气力,越到“山巅”嘴边近乎无,怯生生道:“前辈,你这样,我有些……怕你。www.uu234.net”

    陈平安手持那把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双指捻动,竹扇轻轻开合些许,清脆声音一次次响起,笑道:“你杜俞于我有救命之恩,怕什么?这会儿难道不是该想着如何论功行赏,怎么还担心被我秋后算账?你那些江湖破烂事,早在芍溪渠水仙祠那边,我就不打算与你计较了。”

    陈平安身上穿着那件已经多年没有穿过的法袍金醴,那一袭青衫的春草法袍已经毁坏殆尽,任你是砸多少神仙钱都无法修补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与那些穿破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壶放在一起。之前一战,怎么个凶险,很简单,让他都来不及换上身上这件金醴,心意一动的瞬间事,都无法做到。所以只能靠肉山体魄去硬抗云海天劫,大概等于在积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几天几夜?

    杜俞一咬牙,哭丧着脸道:“前辈,你这趟出门,该不会是要将一座忘恩负义的随驾城,都给屠光吧?”

    陈平安斜眼看着杜俞,“是你傻,还是我疯了?那我扛这天劫图什么?”

    杜俞抹了把额头汗水,“那就好,前辈莫要与那些蒙昧百姓怄气,不值当。”

    他是真怕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时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横死,肯定还会连累自己爹娘和整座鬼斧宫,若说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庙一别,范巍然那老婆娘撑死了拿自己撒气,可现在真不好说了,说不定连黄钺城叶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鬼门关打转、黄泉路上蹦?,便想了又想。

    尤其是这些天待在鬼宅,帮着前辈一起打扫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脚做着这辈子打娘胎起就没做过的下人活计,恍若隔世。

    陈平安将那折扇别在腰间,视线越过墙头,道:“行善为恶,都是自家事,有什么好失望的。”

    杜俞使劲点头道:“君子施恩不图报,前辈风范也!”

    陈平安笑道:“你就拉倒吧,以后少说这些马屁话,你杜俞道行太低,说者吃力,听者腻歪,我忍你很久了。”

    杜俞笑脸尴尬。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放在竹椅上,脚尖一踩地上那把剑仙,轻轻弹起,被他握在手中,“你就留在这里,我出门一趟。”

    杜俞自然不敢质疑前辈的决定,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何时返回宅子?”

    陈平安笑道:“去一趟几步路远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苍筠湖或是黑釉山,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杜俞松了口气。

    陈平安走出鬼宅。

    杜俞对着那只朱红色酒壶,双手合十,弯腰祈祷道:“有劳酒壶大爷,多多庇护小的。”

    当鬼宅大门打开后,那位白衣谪仙人真正现身。

    原本起劲喧哗的随驾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不少百余人一哄而散。人流中多是自认遭了无妄之灾、损失惨重的富贵门户里边,那些个给家主派来此处讨要钱财的仆役家丁,以及从随驾城各处赶来凑热闹的地痞,还有不少想要见识见识什么是剑仙的任侠少年。

    虽然人人都说这位外乡剑仙是个脾气极好的,极有钱的,并且受了重伤,必须留在随驾城养伤很久,这么长时间躲在鬼宅里边没敢露面,已经证明了这点。可天晓得对方离了鬼宅,会不会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什劳子的剑仙,瘦死骆驼比马大,还是要小心些。

    刚好有一伙青壮男子正推着一辆粪车飞奔而来,大笑不已,原本他们正为自己的豪迈之举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竖大拇指、高声喝彩,推起粪车来,更加起劲卖力,离着那栋鬼蜮森森、无人敢住的宅子不过二三十步路了。结果那手持长剑的白衣仙人,刚好开门走出,并且直直望向了他们。

    三位常年在随驾城游手好闲的年轻男子,顿时呆若木鸡,两腿挪不动路。

    不但如此,还有一人从街巷拐角处姗姗走出,然后逆流向前,她身穿缟素,是一位颇有姿色的妇人,怀中抱有一位犹在襁褓中的婴儿,倒春寒时节,天气尤为冻骨,孩子不知是酣睡,还是冻伤了,并无哭闹,她满脸悲恸之色,脚步越来越快,竟是越过了那辆粪车和青壮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街上,仰起头,对那位白衣年轻人泣不成声道:“神仙老爷,我家男人给倒塌下来的屋舍砸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以后还怎么活啊?恳请神仙老爷开恩,救救我们娘俩吧!”

    妇人哭天哭地,撕心裂肺,似乎马上就要哭晕过去。

    躲在街巷远处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有人与旁边轻声言语,说好像是芽儿巷那边的妇人,确实是去年开春成的亲。

    可怜人呐。

    陈平安蹲下身,“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小的孩子,你这个当娘亲的,舍得?难道不该交予相熟的街坊邻居,自己一人跑来跟我喊冤诉苦?嗯,也对,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在意这个作甚。”

    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没有想到这位年轻剑仙是如此措辞,一时间有些发蒙。

    然后只见那个年轻人微笑道:“我瞧你这抱孩子的姿势,有些生疏,是头一胎?”

    妇人骤然间哀嚎起来,什么话也不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说道:“等会儿,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与你擦身而过,你就要高高举起手中的孩子,与我说,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与其害得这个可怜孩子一辈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让他下辈子再投个好胎,这辈子是爹娘对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铁石心肠的神仙,随后你再一头撞死,求个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团圆?还是说,我说的这些,已经比别人教你的更多了?”

    妇人只是悲恸欲绝,哀嚎不已,教人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陈平安瞥向远处那个开口道破妇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后者脸色微变,飞快离开,身形没入小巷。

    那个匆忙逃遁之人,眼前坐地哭喊的妇人,隐匿于粪桶中伺机而动的江湖刺客。

    应该都是些对方幕后指使自己都不觉得能够成事的小算计,纯粹就为了恶心人?

    陈平安觉得有些意思。

    苍筠湖殷侯肯定暂时没这胆子,宝峒仙境范巍然则没这份弯弯肠子,那个始终没见过的黄钺城叶酣?或是那位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随驾城某位官员胥吏之手?反正这练气士、市井妇人和武夫三人,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被谁送来找死的,之所以来这里送死,自然各有各的缘由和安排。

    怎么办呢?

    因为陈平安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恶心到了。

    妇人眼前一花。

    竟然没了那位年轻白衣仙人的身影。

    妇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举起那襁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这之前,她转头望向街巷那边,竭力哭喊道:“这剑仙是个没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不安是半点都没有啊!如今我娘俩今天便一并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妇人将那孩子狠狠砸向街上,希冀着可莫要一下子没摔死,那可就是大麻烦了,所以她卯足了劲。

    自己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在这一下上边了。

    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晓得是那陌生汉子从哪里找来的,至于那个刚死没多久的男人,莫名其妙就没了,倒还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男人,不过那种管不住裤裆更管不住手的无赖货色,好赌好色,一点家底都给他败光了,害得自己过门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一头撞向墙壁,磕个头破血流吓唬人而已,然后装晕便是,又不用真死,那么前边得手的那一大袋子金银,加上事成之后的又一袋子,以后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当个穿金戴银的阔夫人,还难?

    砸出孩子之后,妇人便有些心神疲惫,瘫软在地。

    然后她蓦然睁大眼睛。

    只见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时又蹲在了身前,并且一手托住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

    陈平安站起身,抱起孩子,用手指挑开襁褓棉布一角,动作轻柔,轻轻碰了一下婴儿的小手,还好,孩子只是有些冻僵了,对方约莫是觉得无需在一个必死无疑的孩子身上动手脚。果然,那些修士,也就这点脑子了,当个好人不容易,可当个干脆让肚肠烂透的坏人也很难吗?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只是当他望向那怀中的孩子,便自然而然眼神温柔起来,动作娴熟,将襁褓棉布将孩子稍稍裹得严实一些,并且极有分寸地散发手心热量,温暖襁褓,帮着抵御这冻骨春寒。

    天底下就没有生下来就命该受苦遭灾的孩子。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倒掠,如一抹白虹斜挂,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觉得心里边不安稳,那张搁放养剑葫的椅子,他自然不敢去坐,便将小板凳挪到了竹椅旁边,老老实实坐在那边一动不动,当然没忘记穿上那具神人承露甲。

    杜俞见着了去而复还的前辈,怀里边这是……多了个襁褓孩子?前辈这是干啥,之前说是走夜路,运道好,路边捡着了自己的神人承露甲和炼化妖丹,他杜俞都可以昧着良心说相信,可这一出门就捡了个孩子回来,他杜俞是真傻眼了。

    陈平安将孩子小心翼翼交给杜俞,杜俞如遭雷击,呆呆伸手。

    陈平安皱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吓了一跳,连忙撤去甘露甲,与那颗始终攥在手心的炼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

    动作僵硬地接过了襁褓中的孩子,浑身不得劲儿,瞧见了前辈一脸嫌弃的神色,杜俞欲哭无泪,前辈,我年纪小,江湖经验浅,真不如前辈你这般万事皆懂皆精通啊。

    陈平安叮嘱道:“我会早点回来,孩子稚嫩,受了些风寒,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你散发灵气温养孩子体魄的时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一有问题,离开鬼宅的时候,就拿上养剑葫,去找经验老道的药铺郎中。”

    杜俞小鸡啄米。

    陈平安想了想,手腕一拧,手心多出仅剩的那颗核桃,“砸出之后,威力相当于地仙修士的倾力一击,无需什么开门口诀,是个练气士就可以使用,哪怕是下五境的体魄孱弱,也无非是吐几口血,耗完灵气积蓄而已,不会有太大的后遗症,何况你是洞府境巅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放心使用。”

    杜俞还抱着孩子呢,只好侧过身,弯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颗价值连城的仙家至宝。

    杜俞心中大定。

    难得前辈有如此絮叨的时候。

    不过不知为何,这会儿的前辈,又有些熟悉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再手持剑仙,再次将其背挂身后,“你们还玩上瘾了是吧?”

    杜俞哀叹一声,熟悉的感觉又没了。

    默默告诉自己,就当这是前辈用心良苦,帮你杜俞砥砺心境来着。

    前辈已然不见。

    无灵气涟漪,也无清风些许。

    仿佛与天地合。

    杜俞抱着孩子,轻轻摇晃,不敢动作稍大,害怕晃醒了那孩子,他娘的老子这辈子对那些江湖女侠,都没这么温柔过,杜俞低头望去,感慨道:“小娃儿,你福气比天大喽。”

    一条寂静无人的狭窄巷弄中。

    汉子背靠墙壁,咽了口唾沫,好像没追来?

    为了挣那颗小暑钱,真是烫手。

    与自己接头的那位谱牒仙师,虽说瞧着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钱的,可神仙钱做不得假,不拿就是死,不拿了乖乖办事还能如何。找了个随驾城胥吏,差不多的手段,给了他一袋银子,不拿也是死,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帮他找到了芽儿巷那么一对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这些。

    这位山泽野修摸出那颗小暑钱,展颜一笑,喃喃耳语,谱牒仙师真是不把钱当钱的货色,这等买卖,希望再来一打。

    耳畔有人微笑道:“你也不错啊,不把人命当命。”

    汉子僵硬转头,瞧见了那个手摇折扇的白衣谪仙人,就站在几步外,自己竟然浑然不觉。

    汉子颤声道:“大剑仙,不厉害不厉害,我这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那个教我做事的梦梁峰谱牒仙师,也就是嫌做这种事情脏了他的手,其实比我这种野修,更不在意凡俗夫子的性命。”

    汉子挤出笑容,“这位大剑仙,你是不知道,那芽儿巷妇人天生一副蛇蝎心肠,她男人更是该死的腌?货色,这等市井人物,也亏得就是资质不行,只能在烂泥里打滚,不然给他们当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坏事来,那才叫一绝。”

    那位白衣剑仙微笑道:“不问心,只看事。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你觉得呢?”

    汉子点头道:“对对对,剑仙大人说得都对。”

    然后他听到那位连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乡剑仙,略带讶异语气问自己,“一个梦梁峰的小小谱牒仙师,杀几个市井百姓,尚且觉得脏了手,那你觉得我身为剑仙,杀你脏不脏手?若非如此,街上求财的妇人,推粪车找乐子的市井地痞,还有那个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我为何不杀?”

    汉子双手托起那颗小暑钱,深深弯腰,高高举手,谄媚笑道:“剑仙大人既然觉得脏了手,就发发慈悲心肠,干脆放过小人吧,莫要脏了剑仙的神兵利器,我这种烂蛆臭虫一般的存在,哪里配得上剑仙出剑。”

    “仙家术法,山上千万种,需要出剑?”

    听到这句话后,汉子大汗淋漓,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会儿,觉着我像是与你们一个德行的恶人,才觉得怕了?”

    那谪仙人以手中合起折扇,轻轻敲打脑袋,意态慵懒,轻声笑道:“恶人眼前不言语,好人背后戳脊梁。闷葫芦是你们,眉飞色舞也还是你们。怪也,妙也。”

    汉子不是不想逃,是完全手脚不听使唤了。

    那人说道:“来,容你撑开嗓子喊一句‘剑仙杀人了’,若是喊得满城皆闻,我可以饶你一饶。”

    汉子使劲摇头,硬着头皮,带着哭腔说道:“不敢,小的绝不敢轻辱剑仙大人!”

    那人哦了一声,道了一句那你可就惨了,不等野修言语,他以折扇轻轻拍在那位野修的脑袋上,然后随手挥袖,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以罡气缓缓消磨之。

    如果所有好人,只能以恶人自有恶人磨来安慰自己的苦难,那么世道,真不算好。

    至于那颗小暑钱,就那么摔在了尸体的旁边,最终滚落在缝隙中。

    一袭白衣,缓缓走出小巷。

    片刻之后,一道金色剑光拔地而起,有那白衣仙人御剑离开随驾城,直直去往苍筠湖。

    从城中鬼宅那边,有一抹幽绿飞剑,尾随而去。

    梦粱国京城的国师府当中。

    两位大修士,隔着一座碧绿小湖,相对而坐。

    一位青衫白发如那没有功名的老儒,一位弱冠岁数的年轻男子,前者膝盖上趴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猴儿,后者腰间有一条似乎处于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额头已然生角,青蛇首尾衔接,如同一根青腰带。

    儒衫老人身后远处,站着一位脸色惨白的狐魅妇人,姿色一般,但是眼神妩媚,这会儿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后,与那年轻人隔着一座小湖,她依旧有些战战兢兢。毕竟那个“年轻人”的威名,太过吓人。名为夏真,曾是一位一人占据广袤山头的野修,从未收取嫡传弟子,只是豢养了一些资质尚可的奴婢童子,后来将那座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转手让出,只将一栋仙府以大神通搬迁离开,从此在整个北俱芦洲东南版图消失,杳无音信。

    正是这位大仙,与自家主人做了那桩秘密约定。

    只是狐魅只知道当年主人以巨大代价,在十数国边境画出一座隔绝灵气往来的雷池后,主人以此消耗大量本命真元的通天手段,为的就是镇压那件行踪不定的功德异宝,最终将其收入囊中。而这个夏真,则与主人结成盟友,以先前山头赠予附近两个大门派,作为交换,他得以将历来灵气相对稀薄的十数国不毛之地,作为自家禁脔,就像夏真此刻身前的那座……小湖。

    双方各取所需,各有长远谋划。

    但是狐魅如何都没有想到,本该在十数国疆域之外闭关修道的主人,竟然会摇身一变,早早成了这梦粱国土生土长的国师大人!

    早年按照银屏国那边的谍报显示,关于梦粱国的形势,她自然是有所耳闻的,主人应该先是从一位梦粱国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得以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光耀门楣,进入仕途后,有如天助,不但在诗词文章上才华横溢,并且极富治政才干,最终成为了梦粱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一国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经位极人臣,然后突然就辞官退隐,传闻是得遇仙人传授道法,便挂印而去,当年举国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实意的万民伞。

    归隐山林后,潜心炼丹修道,短短十年后,便修成了仙法神通,当时狐魅还觉得是个笑话来着,当做装神弄鬼的把戏罢了。梦粱国京城和地方祥瑞大显,连绵不绝,被刚刚登基没多久的梦粱国新帝,亲自去往仙山,将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为一国国师,当官时,国富民安,成仙后,风调雨顺,这梦粱国简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变成了路不拾遗的世外桃源,庙堂上文武荟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后两任皇帝在此人辅佐下,励精图治,却从不擅自开启边衅。

    在随驾城被那些修士追杀过程中,这头狐魅断了两根尾巴,伤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现身后,不过是将她与那同僚一起带往这座梦粱国京城国师府,至今还没有封赏一二,这让狐魅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那个银屏国皇后娘娘的尊荣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边当个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习惯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偿所愿。开宗立派,指日可待。”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会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剩余禁制,外边的灵气便要缓缓倾斜倒灌,百年之内,就会是一个个修道胚子涌现的大年份,至于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纪还小,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一门之内,若是能够同时出现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开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贺。”

    夏真眼神真诚,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与谋划,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这件功德之宝,并且还是一枚先天剑丸,说实话,我当时觉得道友最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

    夏真瞥了眼那只腹部熠熠生辉的小猴儿,佩服不已,这个原本已经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家伙,竟然能够隐姓埋名,不但逃过了各方势力的觊觎杀心,然后更是胆大包天,就这么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终以造福一国的功德之身,天经地义地占据一件功德之宝,这份算计,当得起元婴身份。

    老人笑道:“道友你舍得一座风水宝地,换来这谁也瞧不上眼的十数国版图,亦是大手笔,大魄力。只要经营得当,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后大赚千年。”

    一人求宝,一人求才。

    两大元婴联手,才造就了这番大格局。

    最终结果,皆大欢喜。

    只不过双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人,不管是谁,能够率先跻身上五境,之后的形势可就不好说了。

    真要能够开宗立派,谁都会嫌弃自己地盘太小。

    当老人撤去那座雷池后,灵气倒灌十数国,夏真岂会眼睁睁看着那些浩浩荡荡的灵气,随意流散,浪费在一群鸡犬打架多年的蝼蚁身上?

    至于范巍然、叶酣带着那么一大帮子废物,都没能从狐魅和老者两人手上抢走那件异宝,其实夏真算不上有多少恼火,那些灵气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余的,就莫要贪心了,当初双方元婴盟约,不是儿戏,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占尽的好事,既然形势大好且稳妥,你炼化你的功德之宝,涉险转为剑修便是,我鲸吞我的灵气,同样有望破开层层瓶颈,快速跻身上五境。小聪明,必须要有,但不能一辈子都靠小聪明吃饭,地仙就该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记起一事,“天劫过后,我走了趟随驾城,被我发现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请说。”

    夏真双手撑在那青色“腰带”上,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外乡剑修背着的那把剑,是一件半仙兵!我厮杀搏命,还算有那么点儿本事,可惜炼化一道,却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你精通炼法,不如你我再签订契约,当一回盟友?”

    老人双眼精光绽放,只是转瞬即逝。

    若是法宝,他毫无兴趣,如今炼化那件功德蕴藉的先天剑丸,才是未来成为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误一天都要心疼。

    可若是一件半仙兵?

    不过老人很快就收敛心神。

    这么稀罕的物件,这夏真是自己爹还是自己儿子不成,要好心告诉自己

    所以这位身份暂时是梦粱国国师大人的老元婴,摆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该道友有这一遭机缘。至于我,就算了。成功炼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着诸多禁忌,这些天大的麻烦,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杀一个受了伤的年轻剑修,肯定不难,我就在这里预祝道友马到成功,入手一件半仙兵!”

    夏真笑着点头,老人如此谨慎,也不觉得奇怪,双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婴,轻易就咬钩,万万活不到今天。

    咱们这些杀人越货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还是需要怕一怕鬼的。

    这句夏真在少年岁月就铭记在心的言话,夏真过了无数年还是记忆犹新,是当年那个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师父,这辈子留给他夏真的一笔最大财富。而自己当时不过二境而已,为何能够险之又险地杀师夺宝取钱财?正是因为师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铁板一块。

    所以之后悠悠岁月,夏真每当发现自己志得意满之时,就要翻出这句陈芝麻烂谷子的言语,默默念叨几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无需相送。”

    儒衫老人一手抓起那只小猴儿,仍是起身相送,“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会离开梦粱国。”

    夏真身形化虹远去,瞬间小如芥子,破开一座低垂云海,逍遥远游。

    这位梦粱国国师晃了晃手中小猴子,仰头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难为这个夏真了。”

    远处狐魅和干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

    狐魅轻声道:“主人,一把半仙兵,真就不放着不管了?虽说夏真得之意义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将整只猴子关押进入小天地。

    他转头说道:“我在这梦粱国,弹丸之地,消息阻塞,远远不如夏真消息灵通,你要是眼馋那件半仙兵,你去帮我取来?”

    狐魅不敢言语,而且大气都不敢喘。

    自己的身份已经被黄钺城叶酣揭穿,再不是什么银屏国的红颜祸水,只要返回随驾城那边,泄露了踪迹,只会是过街老鼠。

    儒衫老人讥笑道:“一个舍得去扛天劫的剑修,一个敢显露半仙兵的年轻人,是软柿子?若真是的话,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当面泄露这个天机?何况半仙兵一旦认主,尤其是它们侍奉的主人身死,失控后是怎么个惨烈光景,你们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点轻重利害。”

    云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御风,而是双手负后,缓缓而行。

    夏真神色无奈,自言自语道:“既然是来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夏真回望一眼梦粱国京城,得了那颗先天剑丸,又刚好有一把半仙兵的佩剑现身,如此命中注定的福缘,你也忍得住?

    胆儿如此小,怎么当的野修?当了几十年梦粱国的凡俗夫子,倒是修心养性得真不错。

    夏真伸出一只手,说了几个名字,刚好一手之数。

    再多,就要耽误自己的大道了。

    范巍然,好使唤,叶酣,比较聪明,何露,资质好,晏清,也不差,那个翠丫头,有点小古怪。

    夏真又抬起一只手,报了五个名字,皆是暂时岁数不大、境界不高的人物。

    夏真在云海上闲庭信步,看着两只手掌,轻轻握拳,“十个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一位玉璞境?不如都杀了吧?”

    只是夏真很快摇摇头,“算了,不急。就留下五个金丹名额好了,谁有望跻身元婴就杀谁,刚好腾出位置来。”

    夏真双手按住青腰带,“这家伙,还是厉害。当初不知为何他非要在誓约当中,非要我压制十数国武运,不许出现金身境修士。原来是为了让十数国减少兵戈战事,好让他这个藏头藏尾的梦粱国宰相、国师,不造杀业,安心积攒功德。”

    夏真伸了个懒腰。

    没来由想起那天劫一幕。

    这位元婴野修的心情便凝重起来。

    难道是与那刘景龙、杨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可瞧着不像啊,仔细推敲后,明显一个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环顾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为何不敢现身一见。”

    视野尽头,云海那一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动,但是脚下云海却蓦然如浪花高高涌起,然后往夏真这边扑面迎来。

    夏真纹丝不动,轻轻拍了一下腰间那条已成气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会。近身厮杀,正合我意。”

    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风尘仆仆,神色倦怠不已,当那翘起云海如一个浪头打在滩头上,飘然落地,缓缓向前,像是与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断埋怨道:“你们这家伙,真是让人不省心,害我又从海上跑回来一趟,真把老子当跨洲渡船使唤了啊?这还不算什么,我差点没被恼羞的小泉儿活活砍死。还好还好,所幸我与那自家兄弟,还算心有灵犀,不然还真察觉不到这片的状况。可还是来得晚了,晚了啊。我这兄弟也是,不该如此报复对他痴心一片的女子才是,唉,罢了,不这样,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个兄弟了。再说那女子的痴心……也确实让人无福消受,过于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

    那人继续碎碎念叨个没完没了,“你们这北俱芦洲的风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让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当年在这儿处处与人为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我可是你们北俱芦洲上门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儿,不该如此消遣我才对……”

    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夏真听得十分迷糊,却不太在意。

    一位得道之人,哪个会在言语上泄露蛛丝马迹。而且这么一嘴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你跟我说是什么跨洲远游的外乡人?

    眼前这位,是张生面孔,千真万确,不是什么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巅修士,障眼法在自己这边,任你是玉璞境,不管用。

    那人脚下云海纷纷散去。

    境界不低,却喜好显摆这类雕虫小技。

    夏真不但没有后退,反而缓缓向前了几步,笑问道:“敢问道友名讳?”

    那人犹豫了一下,后退两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说了吧,我怕你家中或是师门里有女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夏真依旧气定神闲,“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为何事?”

    自称周肥的男子,确实天生好皮囊,云海之上,玉树临风。

    他哭丧着脸道:“算我求你们了,行不行,中不中,你们这帮大爷就消停一点吧,能不能让我好好返回宝瓶洲?嗯?!”

    夏真叹了口气,满脸歉意道:“道友再这么打机锋,说些没头没脑的昏话,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明显是用了个化名的周肥愣了一下,“我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你还没听懂?亲娘哎,真不是我说你们,如果不是仗着这元婴境界,你们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计?”

    夏真这下子总算明白无误了。

    是给那位年轻剑仙找回场子来了?

    夏真环顾四周,啧啧出声,“就你一个对吧?听没听过一句话,十丈之内,我夏真可杀元婴?”

    然后那人双脚并拢,一个蹦跳直接进入五丈之内,好似自己找死一般,“好了,现在让我姜尚真帮你开开窍。”

    夏真差点当场崩溃。

    北俱芦洲一向眼高于顶,尤其是剑修,更是目中无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觉都是废物,境界是废物,法宝是废物,家世是废物,全都不值一提。

    但是也有几个别洲外乡来的异类,让北俱芦洲很是“念念不忘”了,甚至还会主动关心他们返回本洲后的动静。

    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一位大剑仙扬言要亲手将其毙命的那个……桐叶洲姜尚真!

    苍筠湖龙宫内。

    又是一场盛大聚会。

    湖君殷侯这次没有坐在龙椅下边的台阶上,站在双方之间,说道:“方才飞剑传讯,那人朝我苍筠湖御剑而来。”

    除了范巍然冷笑不已,叶酣不动如山,与那对金童玉女还算震惊,其余双方震动不已,哗然一片。

    湖君殷侯脸色不善,“叶酣,我的叶大城主,先前是谁说来着,这位外乡剑仙受了重创,会被咱们钝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们这都才刚刚布局,人家就杀到我苍筠湖老巢来了,接下来怎么讲?诸位跑路四散,被各个击破,还是待在这里,先揉揉膝盖,等下方便跪地磕头?”

    何露镇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一阵设在随驾城外,另外一阵就设在这苍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龙宫自身又有山水阵法庇护,我倒是觉得可以门户大开,放他入阵,我们三方势力联手,有我们城主在,有范老祖,再加上两座阵法和这满座百余修士,怎么都相当于一位仙人的实力吧?此人不来,只敢龟缩于随驾城,咱们还要白白折损诱饵,伤了大家的和气,他来了,岂不是更好?”

    湖君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师说得轻巧!这苍筠湖可是我积攒千年的家业,你们撑死不过是坏了一座符阵的些许神仙钱,到时候打得天昏地暗,尸横遍地,龙宫倾塌,最终即便惨胜了,诛杀了恶獠,若是还按照先前说好的的分账,到时候我白白搭进去一座龙宫,岂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灿烂,“苍筠湖两成,宝峒仙境四成,我们黄钺城四成,这是先前的分账,现在我们黄钺城可以拿出一成来,弥补湖君。此外,还是老规矩,若是谁看中了某件法宝,志在必得,便三方一起先合计出个大家都认可信服的公道价格,折算成雪花钱或是小暑钱,再加上溢价,就当是感谢其余两方的割爱。”

    说到这里,何露望向对面,视线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过,然后对老妪笑道:“范老祖?”

    原本似乎犯困打盹的老妪笑了笑,“可以,我们宝峒仙境也愿意拿出一成收益,酬谢苍筠湖龙宫。”

    湖君殷侯望向叶酣,后者轻轻点头。

    湖君殷侯这才满意。

    何露不再言语。

    苍筠湖龙宫上上下下,看着这位丰神玉朗的俊美少年,都有些心神摇曳,钦佩不已。

    若非此子并非黄钺城叶酣的子嗣,而黄钺城的城主之位,又历来不外传别姓他人,不然就凭叶酣那两个废物儿子,怎么跟何露争抢?

    大殿偏门那边,悬挂一道琳琅满目的珠帘,有貌美女子轻轻掀起帘子一角,含情脉脉,望向那位谈笑风生的俊美少年。

    世间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

    以前那些皮囊还算凑合的穷酸文士、权贵子弟,真是加在一起,都远远不如这位黄钺城何郎。

    真是一位从哪些稗官野史、文人笔札上,翩然走出的俊俏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谪仙人呢。

    随驾城鬼宅。

    杜俞抱着那个依旧在襁褓中酣睡的孩子,无可奈何。

    然后杜俞猛然转头,看到那边有个模样俊逸的修长男子翻墙而入,双足落地后,做了一个气运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临大敌,瞥了眼椅子上的朱红酒壶,竟然没有飞剑掠出。

    杜俞有些绝望了。

    手心攥紧那颗前辈临行前赠送的核桃。

    那人举起双手,笑道:“莫紧张莫紧张,我叫周肥,是陈……好人,现在他是用这个名字的吧?总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气相投,这不发现这边闹出这么大阵仗,我虽说修为不高,但是兄弟有难,义不容辞,就赶紧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还好,你们这儿好找。我那兄弟人呢,你又是谁?”

    杜俞半点不信。

    那人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壶,“里边两把飞剑,走了一把,还留下一把护着你,如果不是认得我,它会不露面护着你?”

    杜俞稍稍相信一分而已。

    那人瞥了眼杜俞那只手,“行了,那颗核桃是很天下无敌了,相当于地仙一击,对吧?但是砸坏人可以,可别拿来吓唬自家兄弟,我这体魄比脸皮还薄,别一不小心打死我。你叫啥?瞧你相貌堂堂,龙骧虎步的,一看就是位绝顶高手啊。难怪我兄弟放心你来守家……咦?啥玩意儿,几天没见,我那兄弟连孩子都有了?!牛气啊,人比人气死人。”

    杜俞觉得自己的脸庞有些僵硬,他娘的怎么听着此人不着调的言语,反而别有韵味?真有点像是前辈的道上朋友啊?

    那人一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一番天人交战,除了死死攥紧手中那颗核桃之外,并无多余动作。

    那人倒也识趣,提起杜俞那条板凳,放在稍远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沉声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宫修士,是前辈让我暂时看顾着这个孩子。”

    那个叫周肥的,立即竖起大拇指,满脸仰慕道:“鬼斧宫,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问道:“你真是前辈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

    那周肥笑道:“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较喜欢……讲道理,讲规矩?而且这些道理和规矩,你一开始肯定不太当真,觉得莫名其妙,对吧?”

    杜俞如释重负,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杜俞疑惑道:“你真听说过我们鬼斧宫?”

    周肥点头道:“你不刚刚自我介绍了吗?有你这样的高手坐镇,我赶忙心生佩服一二,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你是前辈的朋友,也一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杜俞了,我算哪门子的高手。”

    但是那人却说道:“你这还不算高手?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前辈,我那好兄弟,几乎从来不信任何外人?嗯,这个外字,说不定都可以去掉了,甚至连自己都不信才对。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让他对你刮目相看。”

    杜俞摇摇头,“不过是做了些许小事,只是前辈他老人家洞见万里,估摸着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好。”

    那人愣了半天,憋了许久,才来了这么一句,“他娘的,你小子跟我是大道之争的死敌啊?”

    不过那人很快摇头,“罢了,先当你是同道中人的后生晚辈吧。”

    然后那人气呼呼站起身,不知怎么,他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轻轻掀开襁褓一角,然后掐指一算,点点头,喃喃自语道:“小小因果,带走无妨,也好帮他省去些没必要的小麻烦,哪有一个游侠带着个小孤儿游历四方的道理,那还怎么讨仙子们的欢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孩子,勉强有些修行资质,万事不怕,就怕有钱嘛。小娃儿,算你上辈子积德,先后碰到我们兄弟二人。”

    不知不觉,杜俞双手一轻,那孩子就给周肥拿走了。

    杜俞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跟此人拼命。

    他杜俞这辈子的生死富贵,以及爹娘和师门的安危,可都交待在这栋小宅院了。

    那人笑道:“行了,你回头就告诉我那兄弟,就说这小娃儿,我周肥带去宝瓶洲安置了,让他安心远游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红,就要去抢那孩子,哪有你这样说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将杜俞定身在原地,他眨了眨眼睛,“我听说过鬼斧宫了,那你听说过姜尚真吗?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杜俞差点给绕进去了,既惊惧又愤怒,猛然醒悟后,吼道:“我是你姜尚真大爷!孩子还我!”

    那人伸出手掌,轻轻覆盖襁褓,免得给吵醒,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好汉,比那会打也会跑、勉强有我当年一半风采的夏真,还要了得,我兄弟让你看门护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没听说过什么姜尚真。

    但是接下来姜尚真接下来就让他长了见识,手腕一抖,拿出一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轻轻抛向杜俞,刚好搁放在无法动弹的杜俞头顶,“既然是一位兵家的绝顶高手,那就送你一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乌甲。”

    然后那人在杜俞的目瞪口呆中,用怜悯眼神看了他一眼,“你们鬼斧宫一定没有好看的仙子,我没有说错吧?”

    杜俞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无声无息。

    一个弹指声响起,杜俞身形一晃,手脚恢复正常。

    接住那颗金色的兵家甲丸,有点沉。

    这是干嘛呢。

    杜俞觉得做梦一般。

    毕竟福祸难测,即便手捧重宝,难免惴惴不安。

    苍筠湖龙宫那边,湖君殷侯第一个大惊失色,“大事不好!”

    叶酣和范巍然亦是对视一眼。

    随后才是晏清猛然抬头,望向大门那边。

    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顺着晏清的视线,才看向大殿门外。

    先是整座龙宫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然后一袭白衣御剑而至,只见他手持剑鞘,飘然落地之后,大步跨过宫殿门槛,长剑自行归鞘。

    最后才是一串如同湖中春雷震动的声响,竟是被此人远远落在身后。

    那位白衣剑仙面带笑意,脚步不停,握着那剑鞘,轻轻向前一推,将那长剑抛出剑鞘,一个翻转,剑尖钉入龙宫地面,剑身倾斜,就那么插在地上。

    那人潇洒站定之际,两只雪白大袖犹是飘摇,他一手负后,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剑,诸人只听他微笑道:“凭君自取。”

    但是接下来的那句话,比上一句话更让人心寒,“取剑不成,那就留下头颅。”

    第三句话,却又让人心弦稍稍一松。

    除了某位同样是一袭白衣的少年郎,何露。

    “何露先来。”

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高坐

    何露脸色铁青。www.uu234.netwww.uu234.net

    以老妪范巍然为首的宝峒仙境练气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脸色都有些复杂。

    照理说这是看到了难得的热闹,还是个天大的热闹,可就怕看完了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

    至于黄钺城叶酣那边的练气士,则一个个看上去义愤填膺,不过敢出声的,一个都没有。

    两拨修士心中恨极了苍筠湖,什么狗屁龙宫山水大阵,刀切豆腐剑削泥吗?!

    湖君殷侯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视线低垂,只是看着地面。

    这就很有嚼头了,富贵人家给人砸烂了一堵黄泥墙,还要吆喝几声,自家龙宫大阵给人破开,损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钱,这位湖君也没个屁要放?不都说苍筠湖是银屏国的头把交椅吗?一国之内,山上的五岳神?,山下的将相公卿,都对苍筠湖敬重有加,连湖君殷侯大摇大摆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龙袍,都从来无人计较。

    所以境界越低脾气越燥的,不是没有人想要挺身而出,对那身陷重重包围之中年轻剑仙训斥一二,这些原本想要当出头鸟的小修士,还是希冀着能够与何小仙师和黄钺城那边攒一份不花钱的香火情,只是不等发声,就都给各自身边老成持重的修士,或师门前辈或道上好友,纷纷以心湖涟漪告之。归根结底,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边莽夫连累。一位剑仙的剑术,既然连天劫都能扛下,那么随随便便剑光一闪,不小心误杀了几人又不奇怪。

    范巍然嘴角再无冷笑,瞧着有些神色木讷。

    黄钺城城主叶酣转过头,望向那位一剑连破两大阵的白衣剑仙,问道:“剑仙一定要不死不休,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那白衣剑仙只是随手将手中剑鞘往地上一掷,插入地面,取出了别在腰上的折扇,既不看叶酣,也不看何露,他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满脸笑意,视线游曳,从右手边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开始,从上座往靠近龙宫大殿门口的下座,一个个往下打量,“听说有某位梦梁峰的仙师,想法新奇,竟然请了一位江湖宗师在粪桶里吃屎,是谁,站起来让我仰慕一二,若是懒得起身,举个手就可以。”

    宝峒仙境那边,有一对年轻的负剑男女,面面相觑。

    眼前这位剑仙,不是当初清晨时分的随驾城外边,在路边摊上吃饼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吗?衣饰换了,神态变了,可那面容绝对没错!

    那位女子苦笑不已,师弟这张乌鸦嘴,城门口那边,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正是夺走那件仙家重宝的罪魁祸首,如今这位年轻游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位横空出世的剑仙!

    陈平安视线最后停留在位置居中的一拨练气士身上。

    一个位置相对最靠近宫殿大门的汉子,缩了缩脖子。

    问了问题,无需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晓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净,不愿沾染他人是非的。

    当初城隍庙门口,询问谁是阴阳司主官,城隍庙同僚的那个不约而同的小动作,那是相当的不拖泥带水。

    现在如出一辙。

    陈平安抬起一手,一团原本拳头大小的魂魄黑雾,已经被罡气消磨得只剩枣核大小,以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丝丝缕缕的罡气将其缠绕,如磨盘碾压,陈平安笑问道:“这位我忘了问名字的野修,说你们梦梁峰的谱牒仙师,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我知道你们未必有这个脑子和胆子,所以是那叶大城主,还是何小仙师?”

    梦梁峰四位练气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坐姿仍是稳如磐石。

    陈平安笑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谋而后动的黄钺城叶酣也好,智谋百出的何露也罢,交待你们办这件事,有没有帮你掏银子?如果没有的话,黄钺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缓缓站起身,神色恢复正常,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别嚷嚷什么‘何露先来’了,随驾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这里为止,我何露死了,自然是剑仙技高一筹,我何露无怨无悔,剑仙觉得如何?”

    叶酣微微一笑。

    不这样赌,今天的苍筠湖湖君宴席众人,就是一盘散沙,离心离德,纸面上大概等于一个仙人的三方势力,就会自行消散为一群乌合之众。

    范巍然有些讶异,抬起视线,这是宝峒仙境老祖,第一次高看这黄钺城少年一眼。

    以前只觉得何露是个不输自家晏丫头的修道胚子,脑子灵光,会做人,不曾想生死一线,还能如此镇静,殊为不易。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说的就是这少年吧。

    这种资质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叶酣好大的福气,竟然能够有此臂助。

    老妪心中暗暗思量。

    难不成此次苍筠湖龙宫宴席,渡过难关后,自己便干脆答应了晏丫头与他的那桩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个外姓人,注定无法继承叶酣的黄钺城,说不得还能靠着晏丫头将她拐入宝峒仙境。此消彼长,既能将叶酣气个半死,也能帮着自己门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旦这对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成为神仙道侣后,双双跻身金丹境,青黄不接的黄钺城只靠一个叶酣苦苦支撑。相信只要条件合适,到时候十数国山头,大半都有可能是宝峒仙境的地盘,相信以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这笔账,算得清楚。

    “叶酣,只要此人言语稍有不妥,就要引起众怒,咱们莫要白白错过何露辛苦挣来的机会。”

    所以范巍然立即以心声告诉叶酣,“今天你我双方,摒弃前嫌,精诚合作!都别再藏掖了,形势危急,由不得我们各怀心思。”

    叶酣亦是果断答应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由此可见,随驾城的诸多谋划,真正操刀者,的确是你何露了。”

    陈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师如此有担当,我敬你是一条汉子。行啊,就到你何露为止,取不走剑,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就只取你头颅。”

    何露愣住。

    别说其他人,只说范巍然都感到了一丝轻松。

    那剑仙的答复,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可如果当真今天厮杀,点到为止,即便再多杀几个,可只要不涉及宝峒仙境太多,范巍然何乐不为?先前与叶酣和黄钺城的秘密约定,就此作废便是。

    叶酣神色微变。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那把斜插在地上的剑仙,“何小仙师,莫要客气,只管取剑。你死之后,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绷不住脸色,视线微微转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师父叶酣。

    大殿偏门的珠帘那边,走出一位貌美女子,恼火道:“你这厮!端的蛮横,为何要如此仗势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剑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

    随着珠帘被掀起又落下,哗啦啦作响,清脆如珠玉滚盘声。

    湖君殷侯怒气冲天,头也不转,一袖使劲挥去,“滚回去!”

    一袖子将那位龙女拍得撞碎珠帘,砰然一声,应该是狠狠撞在了偏屋那边的墙壁上,听声音,没那第二声,意味着那曼妙娇躯根本没落地,应该是陷进墙里边了。

    苍筠湖湖君这一手,可不算轻巧,分量很足。

    陈平安望向那位身穿姹紫法袍的湖君,笑了笑,环仰头顾四周,“好地方。”

    湖君殷侯作揖而拜,“剑仙大驾光临寒舍,小小宅邸,蓬荜生辉。”

    陈平安以手中折扇点了两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庙,一次,苍筠湖上你我双方热手,小打一场,又一次,以龙宫聚拢各方豪杰,与随驾城的我遥遥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加上这位仗义执言讲道理的龙女,已经是第四次了,怎么办?”

    湖君殷侯没有直腰起身,只是稍稍抬头,沉声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照办!”

    那位白衣剑仙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师出手拔剑再说,万一给他拔出了剑,岂不是你又要傻眼。现在早早撂下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语,会连累你们龙宫事后分账,少赚许多神仙钱了。”

    湖君殷侯眼神哀怜,苦笑道:“剑仙风趣。”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坐在何露身边的白发老翁,“该你出场补救危局了,再不言语定人心,力挽狂澜,可就晚了。”

    叶酣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刚刚得了城主秘密言语传授的老人,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后只能是锐气丧失大半,硬着头皮站起身,“那就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斗胆与剑仙聒噪几句?”

    但是龙宫大殿之上,只听那位剑仙轻声言语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犹未尽?

    剑仙之行事言语,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转过头,因为身边那个模样娇憨的翠丫头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晏清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这个在师门从来言语无忌的丫头别出声。

    少女会心一笑,轻轻点头,以心湖涟漪与晏清交流,“晏师姑,他在小小的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个模糊,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着他好像嫌弃咱们人少哩,磨石不够大,影影倬倬有个城池轮廓,他约莫在想随驾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家伙真狡猾啦,之前在苍筠湖上,故意拿几条傻不拉几的蠢蛇儿淬炼体魄,这会儿又来。唉,晏师姑,你是晓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经常念叨的那种剑仙啦,现在不敢仰慕了,吓死个人。”

    晏清只觉得匪夷所思,愈发心神憔悴。

    这是她自修道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紊乱心境。

    师门用来潜性藏真的仙家心法无用,自家功夫的静心凝神也无用。

    那位白衣剑仙突然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无奈,“好吧,你说可以了,那就当是可以吧。”

    此人皮囊模样,其实远远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

    这会儿龙宫大殿上落座众人,都有些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总觉得眼前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带着道法深意,这位年轻剑仙……不愧是剑仙。

    陈平安转头对那个已经酝酿好措辞的白发老翁,“闭嘴是最好。”

    一抹幽绿色剑光骤然现身,老翁神色剧变,一脚跺地,双袖一摇,整个人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折纸飞鸢,开始四处逃遁。

    那一口飞剑如影随形。

    雪白纸鸢的逃跑路线也颇多讲究,一次试图掠出大殿门口,被飞剑在翅膀上刺出一个窟窿后,便开始在宴席案几上游曳,以那些东倒西歪的练气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盏作为阻滞飞剑的障碍,如一只灵巧鸟雀绕枝飞花丛,不停穿针引线,险之又险,更吓得那些练气士一个个脸色惨白,又不敢当着黄钺城和叶酣的面破口大骂,无比憋屈,心中愤恨这老不死的东西怎的就不死。

    陈平安望向何露,“最后一次提醒你取剑。”

    何露闭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叶酣缓缓起身,和颜悦色,问道:“剑仙虽说安然无恙,我们也未曾真正铸成大错,犯下死罪。可到底在这段时日,的的确确,是被我们叨扰了剑仙的清修,那么能否让我们黄钺城牵头,就由我叶酣亲自出面,帮着剑仙弥补一二?”

    那位年轻剑仙笑着点头,“自然可以。随驾城城隍爷有句话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

    伸手一抓,将那把剑驾驭手中,随手一剑横抹,“说吧,开个价。”

    那剑仙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出剑更是风驰电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随手将剑丢入剑鞘,众人都没有明白这一手,意义何在。

    那位在十数国山上,一向以温文尔雅、雅量过人著称于世的黄钺城城主,突然暴怒道:“竖子安敢当面杀人!”

    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最终视线停留在那个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经坠地,如珠玉碎裂声,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跄后退数步,已经有鲜血渗出指缝间,这位少年谪仙人已经满脸泪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颈,一手伸向叶酣,呜咽颤声道:“父亲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继而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点没气得白发竖立,直接弹飞那盏仙人赐下的金冠!

    好一个何露,好一个叶酣,好一对算计了十数国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宝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结为道侣的念头,就凭他们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岂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晏丫头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俗世的单纯丫头,哪里比得上这叶酣、何露这双原来是父子身份的老小狐狸,退一万步说,晏丫头不帮着道侣何露对付宝峒仙境,做不来欺师灭祖的勾当,可到时候道心终究是毁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师重道,想要帮助师门对付黄钺城,晏清都要有心无力!

    范巍然痛饮了杯中酒,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这坏种真是死得好!叶酣你痛失爱子,竟然还不含恨出手,与剑仙一较高下?!杀子之仇,都能忍?换成是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死便死了。”

    陈平安微笑道:“你也会死的,别着急投胎。”

    范巍然的畅快笑声,戛然而止。

    何露见那叶酣刚要伸手,却又缩手,心中悲恸且绝望,视线朦胧,死死盯住那个不愿为自己出手的父亲,少年眼中满是仇恨,然后缓缓转头,指缝鲜血愈多,他望向那个满脸惊恐的晏清,眼神转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浊气,抓住那把短剑,站起身后,转头望向那位白衣剑仙,“此次出剑,只为自己。”

    白衣剑仙双手负后,微笑点头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这一座污秽龙宫,总算蹦出个像样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剑而立,洒然一笑,当她心境复归澄澈,神华流转,灵气流淌全身,头顶金冠熠熠,愈发衬托得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飘然欲仙。

    只是瞧着是真好看,可龙宫大殿内的所有练气士仍是觉得莫名其妙。

    那何露踉跄后退,最后背靠墙壁,颓然倒地,枯坐原地。

    最终一颗头颅滑落坠地。

    那点远远不如先前雷声大震的声响,让所有修士都觉得心口挨了一记重锤,有些喘不过气来。

    黄钺城何露,就这么死了。

    一个有希望与叶酣、范巍然并肩立于山巅的修道天才,就这么尸首分离了?

    再看那风姿卓然的仙子晏清,更是满座讶异。

    同样是十数国山上最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

    何露是那么心肝玲珑的一个人,不过是少了些运道,才死在这异国他乡的苍筠湖龙宫,可这仙子晏清明明有机会撇清自己,脑子怎的如此进水拎不清?

    那么这对差点成为神仙眷侣的金童玉女,当初是如何走到一块去的?

    还是说情根深种,见着了情郎身死道消,晏清便一怒之下,愤而出剑?

    只是向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出剑,真不是咱们瞧不起你晏清,自取其辱罢了。

    就在晏清持剑蓄势、年轻剑仙与之对视的关键时刻。

    异象横生!

    叶酣那边的居中座位附近,一座摆满珍馐佳酿的案几砰然炸开,两边练气士直接横飞出去,撞到了一大片。

    一道浑身散发金光的壮实身躯,毫无征兆地破开案几之后,一步踏地,整座龙宫都随之一颤,然后一拳递出,将那白衣剑仙直接打飞出去,大殿墙壁都被当场撞透,不但如此,破墙之声,接连响起。

    这一拳。

    真是一个梦梁峰下五境练气士能够递出的?

    范巍然和叶酣迅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和恐慌。

    此人隐藏如此之深,绝非双方棋子!

    说不定就是与那养猴老者和银屏国狐魅皇后的真正同伙!

    这一拳偷袭,只要事先没有防备,便是他们两位金丹都绝对撑不下来,必然当场重伤。

    那貌不惊人的汉子,在这汇聚了毕生拳意的巅峰一拳,酣畅淋漓递出后,竟是直接震碎了自己的整条胳膊,颓然下垂,但是汉子豪气横生,视宫殿满座修士如鸡犬,快意大笑道:“这一拳杀手锏,本该是要找机会递给那夏真老贼的,不曾想被一个喜欢装蒜的愣头青想抢了先。”

    汉子透过一堵堵如同被开了门的墙壁,望向灰尘四起的远处,“都说你这位剑仙不讲理,拥有一副金身境体魄,现在如何,还金身不金身了?我这一拳,便是真正的金身境武夫挨上了,也要五脏粉碎六腑稀烂,当场毙命!”

    汉子吐出一口血水,瞥了眼地上的那把在鞘长剑,“狗屁剑仙,什么玩意儿!忍你半天了,一剑下去宰了个观海境的鸡崽子,真当自己无敌了?”

    湖君殷侯嘴角翘起,然后幅度越来越大,最后整张脸庞都荡漾起笑意。

    范巍然也笑了起来。

    唯独叶酣虽然也如释重负,只是当他瞥了眼墙壁那边的无头尸体,心情郁郁,依然半点笑不出来。

    还好,这个隐藏身份的幼子,终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观海境修士,已经自行收拢了魂魄在几座关键气府内。

    只是这么好的一副先天身躯,拥有那位仙人所谓的金枝玉叶之资质,以后上哪儿找去?将来还怎么跻身金丹境?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自己,带着一座黄钺城走到山巅更高处?

    梦粱峰其余三位练气士,一个个咽口水。

    这个平日里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废物师弟,怎的就突然变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顶尖宗师?

    晏清呆呆站在原地。

    大殿之上,即便晓得这位传说中的金身境大宗师,是敌非友,可仍是开始出现轰然喝彩声,一个个拍桌子叫好,还有人直接拿起酒壶仰头痛饮,朝那纯粹武夫竖起大拇指,更有人开始称赞梦粱国不但文运鼎盛,原来还如此武运昌隆,真该他们梦粱国成为一方霸主,早就该吞并周边国家,说不得都可以成为一座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闹不已、满座喜庆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范巍然笑得身体后仰,这老妪也学那粗鄙修士,仰头朝晏清伸出拇指,“晏丫头,你立了一桩奇功!好妮子,回了宝峒仙境,定要将祖师堂那件重器赏赐给你,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服气!”

    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

    是那个眨眼睛的翠丫头。只不过这一刻,她别说小动作,就是心湖涟漪都不敢开启了。

    娇憨少女开始正襟危坐,当起了木头人。

    然后才是那个在梦粱国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汉子。

    当这汉子脸色凝重起来之后,叶酣和范巍然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妙。

    原本想要与这位壮士结识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笑意,赶紧屏气凝神。

    有一位白衣剑仙走出“一扇扇大门”,最终出现在大殿之上。

    范巍然那边位置居中的练气士,早已连滚带爬,火急火燎给剑仙与那金身境宗师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见那位剑仙拍了拍肩头,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眯眯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说你们这里的金丹境练气士都是纸糊的。”那人缓缓走向梦粱国武夫,哪里有半点“五脏六腑粉碎稀烂”的迹象?

    他一边走一边笑道:“现在我看你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烂泥捏成的吧,还是没晒干的那种,所以才打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疼不疼?”

    那汉子沉声道:“你其实是一位远游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么剑仙,对也不对?出拳之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那人一手贴住腹部,一手扶额,满脸无奈道:“这位大兄弟,别这样,真的,你今天在龙宫讲了这么多笑话,我在那随驾城侥幸没被天劫压死,结果在这里快要被你活活笑死了。”

    湖君殷侯哀叹一声,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抱住脑袋,得嘞,老子算是认命了。打吧打吧,你们爱怎么折腾就这么折腾,拆烂了龙宫我殷侯只要皱一下眉头,我以后就跟那剑仙一个姓。

    一些个年轻修士,想笑又不敢笑。

    白衣剑仙转过头望向范巍然和湖君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体魄,是你们散布出去的消息?你们知不知道,给你们这么误打误撞的,让我好些算计都落了空?”

    汉子深呼吸一口气,笑了笑,竟是半点没有退缩,右脚后撤一步,抬起仅剩那只能用的手臂,摆出一个拳意浑然圆满的架势,“管你是与我同境的武夫,还是那飞来飞去的剑仙,那我就再领教领教。”

    陈平安瞥了眼其余三位梦梁峰修士,收回视线,笑道:“看来你们梦粱国藏龙卧虎啊,有点意思,谢了。”

    汉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泻,整座宫殿随之摇晃,几乎所有案几都是高高跃起,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场狭路相逢的死战之际,汉子竟是一个后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后那边还没“开门”的墙壁,砰然碎裂之后,仿佛是那缩千里山河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间就没了踪迹。

    不愧是那两百年未曾见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确实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

    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剑仙也没了身影。

    然后新开辟出来的墙门那边,那位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么倒退着一步步“走了”回来。

    只是有一只大袖和手掌从汉子心口处露出。

    不但瞬间挡住了这位武学大宗师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剑仙直接以一只左手,洞穿了对方的胸口和后背!

    白衣剑仙抬起右手,按住那人的头颅,轻轻一推。

    轻飘飘倒飞出去,刚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剑仙一抖袖子,他身边地上顿时溅出一串猩红鲜血。

    而大殿上空,那只折纸飞鸢还在疯狂逃窜,躲避屁股后边的那抹幽绿剑光。

    陈平安微笑道:“还没玩够?”

    那一口幽绿莹莹的飞剑骤然加速,纸鸢化作齑粉,血肉模糊的白发老翁重重摔在大殿地上。

    飞剑悠悠然掠回主人身边,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极其温顺。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身穿翠绿衣裙的少女,后者咧嘴一笑。

    陈平安也笑了笑,说道:“黄钺城何露,宝峒仙境晏清,苍筠湖湖君殷侯,这三个,就没有任何一个告诉你们,最好将战场直接放在那座随驾城中,说不定我是最束手束脚的,而你们是最稳妥的,杀我不好说,最少你们跑路的机会更大?”

    湖君殷侯松开手,抬起头,“剑仙,我是提过这么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还想出了不少的连环扣,例如以种种术法,裹挟百姓蜂拥而上,直冲鬼宅之类的,只是到头来,双方都觉得太靠近随驾城,很容易惊动你这位可以飞剑取人头颅千步外的大剑仙,谁都不愿意先去送死,黄钺城和宝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贵,他们不带头,其余的附庸山头,也不全是傻子,有钱挣没命花的勾当,谁乐意做,吵来吵去,就只好作罢了。剑仙,我该说的,不该说,都说了,接下来,随便杀,我这龙宫,千年基业,不要也罢。今天过后,只要剑仙开恩,我侥幸不死,苍筠湖一定好好修补随驾城的山水气运,就当是赎罪了。”

    晏清听到那句话的开头之后,就脸色雪白,浑身颤抖起来。

    道心不稳,气府灵气便不稳,握剑之手,更是不稳。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挥。

    黄钺城城主竟是故意一动不动,叶酣任由那把长剑穿透胸膛,将自己钉在墙壁上。

    而距离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悬停有剑尖微颤的一口幽绿飞剑。

    老妪同样纹丝不动。

    “就数你们最聪明了,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这一点,我是真佩服你们,绝无半点冷嘲热讽的意思。”

    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前方,然后瞥见一只酒壶,随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壶,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浓郁,“这要是又有几个何露在场,或是随驾城百姓瞧见了,可就不得骂我这剑仙得理不饶人,民怨沸腾,众口铄金,凭什么滥杀,见过几面而已的人,又没真打生打死,没少条胳膊断条腿吐那几桶血的,有什么道理去断人善恶、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开杀戒,这般没有半点菩萨心肠的,想必与被杀之人,就是一丘之貉……”

    这一番话,听得所有练气士遍体生寒。

    听这位大剑仙的言下之意?

    还没完?

    陈平安望向那坐在首位上的老妪,“你运气好点,没有何露这样的好儿子,所以我们好商量。”

    然后转头瞥了眼叶酣,“叶城主可就难说了。”

    那翠绿衣裙的少女睫毛动了动。

    依旧学那老和尚坐定,一动不动,身不动心不动,啥也不动,就是靠着那门仿佛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似乎一瞬间就没了剑仙风采,神色疲惫,满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墙上那把贯穿叶酣身躯的长剑,金光不显,他环顾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将酒壶随手丢回原处,再将酒杯之酒轻轻倒在身前,如同给人上坟敬酒,自言自语道:“可是那些天劫过后,给那城隍庙虔诚烧香、跪地磕头一遍又一遍的随驾城百姓,只是随遇而安罢了,他们是真正的弱者,对于许多真相,可能他们绝大多数,尤其是那拨选择沉默之人,一辈子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拜城隍爷,拜错了,拜火神祠,却是不能更对了,我对他们,与你们某些修士的洁身自好,清净修为,漠视人间,厌恶红尘,是一样的,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好说对错的,脚下大道千百条,谁走不是走。你说呢,随驾城火神爷?到最后,你好像在祠庙屋顶上,也没骂我一句?反而还自己撞向云海天劫,金身碎裂两截?我当时是真无法开口,不然一定要骂你几句,将你一拳打得滚回祠庙待着去,小小天劫而已,我会死?差点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个修道之人,半死,怕什么。在这之前,我算计了多少,你我见得晚,来不及与你说罢了。当然,早见了,我也不会说,人心尚且鬼蜮,谁敢信谁。”

    言语之中。

    范巍然眉心处响起噗通一声。

    脑袋如遭重击,向后仰去。

    反而是叶酣依旧无恙,只是瞧着被钉在墙壁上。

    但是那老妪肯定没真正的身死道消,因为老妪的面容身躯瞬间枯萎,但是龙宫之内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机涟漪,一闪而逝。

    年轻剑仙似乎有些无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没办法,那张玉清光明符早就毁了,不然这种能够阴神涣散如雾、同时隐匿一颗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诡谲难测,只要那张崇玄署云霄宫符?一出,瞬间笼罩方圆数里之地,这个宝峒仙境老祖师多半仍是跑不掉。至于自己大战过后,已经无法画符,何况他精通的那几种《丹书真迹》符?,也没有能够针对这种情况的。

    所以说山上修士,历来是胜易杀难,尤其是跻身了金丹境的练气士,谁没有几种保命手段。

    这一点,纯粹武夫就要干脆利落多了,捉对厮杀,往往输就是死。

    不过没关系,老妪头顶那盏金冠犹在。

    可能是带不走,也可能是裹挟此物逃离,就会显露明显痕迹,老妪太过忌惮自己的飞剑。

    陈平安拿出折扇,以双指捻动,缓缓开合,微笑道:“怎么,我说什么就信什么?那我说我是一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么剑修,你们信不信?”

    陈平安望向其中一位梦梁峰修士,“你来说说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开嗓子大喊道:“剑仙说啥,小的都信!”

    陈平安转过头去,望向那对年纪轻轻的负剑男女,道:“好巧,又见面了,随驾城之行,两位仙师可有收获?”

    那年轻男子一屁股坐地。

    年轻女子轻声道:“回禀剑仙,未有收获。”

    陈平安笑问道:“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混战当中,就没惦念你们?”

    年轻女修苦涩道:“一见是他,我们便直接远远逃了。”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如此。以后让你这师弟脾气好一点,再有下山历练,行走江湖,多看少说。”

    破天荒被这位性情难测的年轻剑仙客套寒暄,年轻女修没有半点喜悦,只觉得万事皆休,不用想,她与师弟都要吃挂落了。何露,一位梦粱国的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那位黄钺城老供奉鸢仙,城主叶酣,死的死,伤的伤,与这剑仙搭上话聊过天的,哪个有好下场?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皱眉,然后瞬间舒展,对那两人笑道:“相逢是缘,你们先走。”

    那个瘫软在地的师弟爬起身,飞奔向大殿门口。

    他师姐劝阻不及,觉得马上就是一颗头颅被飞剑割下的血腥场景,不曾想师弟不但跑远了,还着急喊道:“师姐快点!”

    年轻女修看到那笑意眼神似春风和煦、又如古井深渊的白衣剑仙,犹豫了一下,行礼道:“谢过剑仙法外开恩!”

    她战战兢兢,运转灵气,缓缓掠出这座遍地狼藉的龙宫大殿。

    陈平安径直向前,走上台阶,湖君殷侯就坐在那里。

    至于那把飞剑就始终萦绕在白衣剑仙四周。

    剑仙你随意,我反正今儿打死不动一下手指头和歪念头。

    陈平安却没有坐在那张如同帝王龙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验货?

    陈平安转过身,用手扶住龙椅把手,面对大殿众人,“我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坏,我就当你们好坏对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们要么是至交好友,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脑浆子的死敌,反正总归都熟悉各自的家底家世,来说说看,谁做了哪些恶事,尽量挑大的说,越惊世骇俗越好,别人有的,你们没有,可不就是成了好人,那就有机会能活。”

    大殿之上寂静无言。

    那位白衣剑仙又笑道:“补充一句,山上打来打去,算计什么的,不作数。今夜咱们只说山下事。”

    突然有一个稚嫩清脆的嗓音轻轻响起,“剑仙,现在还是白天呢,不该说‘今夜’。”

    陈平安望向那个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翠绿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是宝峒仙境一位比较器重的子弟。

    陈平安笑道:“谢谢提醒,我看这龙宫大殿灯火辉煌的,误以为是夜晚了。”

    叶酣突然说道:“剑仙的这把佩剑,原来不是什么法宝,原来如此,不过这样才对。”

    陈平安摆摆手,“知道你们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层出不穷,赶紧滚吧。”

    叶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那把长剑整个穿过身躯,停留在墙壁上。

    叶酣叹息道:“不曾想我们黄钺城竟然沦落至此,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儿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叶酣也伤了大道根本,此生再无希望往上跨出那一步,这位剑仙,要我叶酣如何做,才能不追杀到黄钺城,对我们斩草除根?”

    陈平安微笑道:“很简单,不用在这里跟我摆**阵,你既然击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赶紧去找你的那座靠山。先前天劫过后,他是有在随驾城上空露过面的,没猜错的话,你跟他怎么都有些关系。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轻,他一来,咱们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不过他如果能够喊来那位成功夺宝之人的幕后人,一起对付我这么个晚辈,就算你叶酣的面子大,我只能脚底抹油跑路了,咱们这位湖君麾下有个渠主,她庙中有块匾额极好,绿水长流。”

    叶酣无奈道:“既然剑仙都道破了天机,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会让我带走何露的魂魄?”

    陈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要说让你带走何小仙师的三魂七魄,好让你远遁之法露出蛛丝马迹,就算先前我这么说,你叶酣敢这么做?我看你不会。”

    叶酣点头道:“确实不会,那就如剑仙所言,绿水长流!”

    这位黄钺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间那枚玉牌。

    身形凭空消失。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顶,似乎视线已经去往了苍筠湖湖面远处。

    这枚玉牌,缩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张金色材质的方寸符还要夸张。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头疼欲裂。

    墙上那把长剑,金光一闪,刺入何露那具无首身躯的一处关键窍穴。

    然后有一阵黑烟涌出何露身躯,瞬间化作十缕,试图各奔东西,却被那白衣剑仙一挥袖,全部砸在墙上,化作灰烬簌簌而落。

    当他抬起头,已经神色缓和,“你们可以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们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没有几次靠着讲理就可以帮助自己活命的。”

    这位白衣剑仙凌空一抓,剑鞘掠回自己,长剑在半空中归鞘。

    他坐在龙龙椅上,横剑在膝。

    晏清面朝那位坐在高处的白衣剑仙,沉声道:“这样的你,真是可怕!”

    陈平安微笑道:“别说你们,我连自己都怕。”

    翠绿衣裙少女赶紧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满脸焦急,她眼眶中有些泪花,以心声道:“晏师姑,真的别再说了,他先前就已经有两次要杀你了,真真切切。加上这次,就是他说的事不过三了!这位剑仙说话,云遮雾绕谁也听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骗不了我,晏师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师门上下,就属你和二祖对我真心实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陈平安手肘抵在龙椅把手上,身体歪斜,慵懒而坐,“再不说,我就随便砍杀一通了。”

    于是开始有人揭穿另外一位练气士的底细。

    是敌对门派的一位洞府境修士。

    门派底蕴不深,修士境界不高,做的坏事却不算少。

    是那开口之人,精心挑选过的。

    生死一线,再不动点脑子,难道还要去了传说中的冥府阎王殿再喊冤?

    苍筠湖龙宫依旧灯火辉煌,难分白昼。

    但是湖上景象,已是月牙弯弯柳梢头,静谧安详。

    随驾城那边也已早早熄灯、摘下灯笼,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都不敢在夜间增加光亮,徒惹是非。

    碧波分开,走出一位白衣背剑的年轻剑仙,身旁是那位吃了一颗定心丸的苍筠湖湖君。

    至于龙宫之内,吵吵嚷嚷了那么久,最后死了大半,而不是事先说好的一半。

    侥幸活下来的所有人,没一个觉得这位剑仙老爷脾气差,自己都活下来了,还不知足?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瓷瓶,里边有碧绿流水微漾,这一只瓶子水运精华,稀罕值钱不说,而且对于自己无异于一场及时雨。

    陈平安微笑道:“湖君你说你的运气到底算好,还是坏?”

    已经没了那件姹紫法袍的湖君微笑道:“根本不想这些,以后我苍筠湖湖君,定会好好护住这一方水土,太长远的,不敢信口开河,就老老实实按照剑仙的吩咐,护着这苍筠湖地界水域,一百年的风调雨顺,没有半点天灾,至于**,依旧是遵循剑仙的叮嘱,随它去了。”

    “信口开河?这在你们水神当中,可是一个好说法。”

    陈平安笑了笑,又说道:“还有那件事,别忘了。”

    湖君殷侯低头抱拳道:“定当铭记在心,剑仙只管放心,若是不成,剑仙他年游历归来,路过这苍筠湖,再一剑砍死我便是。”

    那位白衣剑仙,就此御剑远去。

    不但没了龙袍、还没了那张龙椅的苍筠湖湖君,久久没有直腰起身,等到约摸着那位年轻剑仙远去百余里后,这才长呼出一口气。

    不曾想到只要活了下来,就会觉得莫大幸福。

    大道无常,莫过于此。

    先前那剑仙在自家龙宫大殿上,怎么感觉是当了个赏罚分明的城隍爷?

    奇了怪哉。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真正剑仙吧。

    两位女修避水而出,来到湖面上,湖君殷侯这会儿再见到那张绝美容颜,只觉得看一眼都烫眼睛,都是这帮宝峒仙境的修士惹来的滔天祸事!

    湖君殷侯冷哼一声,遁水而走。

    翠绿衣裙的小丫头埋怨道:“那剑仙好贪财,得了范老祖的那盏仙家金冠之后,连晏师姑头上的,都不放过!这就罢了,还好意思询问有无小暑钱谷雨钱,果然我不仰慕剑仙是对的,这种雁过拔毛的剑仙,半点都不剑仙风采!”

    原来晏清已经头顶再无金冠。

    她牵着少女的手,望向远方,神色恍惚,然后微笑道:“对啊,翠丫头仰慕这种人作甚。”

    少女一把抱住晏清的胳膊,轻轻摇晃,娇憨问道:“晏师姑,为什么我们不与师门一起返回宝峒仙境啊,外边的世道,好危险的。”

    晏清突然笑道:“翠丫头,我们先不回师门,去走江湖吧?”

    少女想了想,笑容绽放,光彩照人,“好唉,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

    在苍筠湖龙宫修士鸟兽散去的时候。

    白衣仙人御剑入城,却不是直接去往那栋鬼宅。

    而是收剑在背后,落在了一条阴暗小巷,弯腰捡起了一颗小暑钱,他一手持钱,一手以折扇拍在自己额头,哭丧着脸,似乎无地自容,喃喃道:“这种脏手钱也捡?在湖底龙宫,都发了那么一笔大财,不至于吧。算了算了,也对,不捡白不捡,放心吧,这么多年都没好好当个修道之人,我挣钱,我修行,我练拳,谁做的差了,谁是儿子孙子。打杀元婴登天难,与自己较劲,我输过?好吧,输过,还挺惨。可归根结底,还不是我厉害?”

    这番话恐怕只有姜尚真,或是崇玄署杨凝性在这里,才听得明白。

    大袖翻摇,白衣剑仙就这么一路悠哉悠哉,走回了鬼宅。

    偶有经过门户的门神孕育有一点灵光,俱是瞬间退散躲藏起来。

    脚尖一点,翻过墙头,落在院子。

    陈平安落地后,瞬间眯起眼。

    杜俞吓了一大跳,如白日见鬼一般,赶忙摊开一手,露出手心那枚不知道可以买多少副神人承露甲的兵家甲丸,虽然牙齿打架,但依旧一鼓作气竹筒倒豆子诉苦道:“前辈,一个先自称周肥、又说自己叫姜尚真的家伙,说是前辈的好兄弟,抢走了那个孩子,我给他施展了定身术,全身动弹不得,拼个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还说,那个小孤儿有那修行资质,他带回了宝瓶洲,要前辈不用担心,只管放心游历北方。”

    陈平安点点头,摘了剑仙随手一挥,连剑带鞘一并钉入一根廊柱当中,然后坐在竹椅上,别好养剑葫,飞剑十五欢快掠入其中,陈平安向后躺去,缓缓道:“知道了。这枚金乌甲丸,你就留着吧,该是你的,不用跟那个家伙客气,反正他有钱,钱多他烫手。”

    杜俞欢天喜地,憋了半天,还是没能绷住笑脸,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细细打量那颗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了。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不会在这里久留,你到时候随我一同出城,然后就各走各的。但是事先与你说好,以后你的生死福祸,我只能说不是必死,我已经跟苍筠湖湖君放出话去,这次北游之后,将来还会南返,对你而言,也算一张护身符,却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此次随驾城的谋划,如果我没有猜错,幕后不是一位大修士,而是两位,好在其中一人,极有可能与梦粱国有关,他已经得手,杀我……理由是有的,却未必太过执着,当然,更好的情况,就是他们不出手针对我,我又不死在北边,那张护身符就一直管用,我终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接下来你杜俞就自求多福吧。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一定最少也是元婴出手了,我到时候尽量帮你报仇便是。”

    有些话。

    陈平安还是没讲。

    比如姜尚真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

    说不定除了见杜俞一面之外,又有他姜尚真不屑与外人言语的事情。

    这个正宗谱牒仙师出身的家伙,是陈平安觉得行事比野修还要野路子的谱牒仙师。

    而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这些野修的难缠,陈平安一清二楚,何况姜尚真还……有钱。

    陈平安都不敢确定这家伙碰上崔东山,到底是谁的法宝更多。

    估摸着两个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然后也不动手,就是一人一件法宝,你砸过来,我丢过去,双方能不能唠嗑一晚上?

    所以说还是要多挣钱啊。

    加上那个莫名其妙就等于“掉进钱窝里”的孩子,都算是他陈平安欠下的人情,不算小了。

    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

    杜俞仔细思量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将那金乌甲丸收入袖中,他娘的真是沉,眉开眼笑道:“前辈,真不是我杜俞自夸,跟在前辈身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会儿我胆子恁大!”

    陈平安望向杜俞。

    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

    算是自己先把话说了,不劳前辈大驾。

    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摇晃,笑容灿烂道:“呦,遇见了姜尚真之后,杜俞兄弟功力见长啊。”

    杜俞贼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辈是前辈的同辈好友,我这晚辈中的晚辈,拍马难及。”

    陈平安闭上眼睛,微笑道:“又开始恶心人啦。”

    杜俞挠挠头。

    天亮后,前辈交代了他去做一件怪事,去随驾城店铺买了春联、彩绘门神和春、福字。

    杜俞惴惴不安,倒不是怕一出门就给人泼粪,而是怕给范老祖、叶城主之类的山巅神仙,捡软柿子拿捏,抓住机会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

    昨晚前辈那趟苍筠湖之行,结果如何,前辈自己不说,杜俞就没敢多问。

    杜俞战战兢兢去买了哪些这辈子都没碰过的物件,不但付账给了钱,还多给了些碎银子赏钱。

    他娘的老子现在要每天慈眉善目,与人为善!

    万一吓到了哪个街上孩子,杜俞都想要主动认个错了。

    顺风顺水全须全尾地回到了鬼宅,杜俞站在门外,背着包裹,抹了把汗水,江湖凶险,处处杀机,果然还是离着前辈近一点才安心。

    这会儿杜俞在路上见谁都是隐藏极深的高手。

    然后前辈便接过包裹,无需杜俞帮忙,他一个人开始张贴门神对联,和那些春字福字。

    当前辈贴完最后一个春字的时候,仰起头,怔怔无言。

    杜俞没来由想起前辈曾经说过“春风一度”,还说这是世间顶好的说法,不该糟践。

    两人离了鬼宅。

    前辈去了趟火神祠废墟,所到之处,老百姓一哄而散,畏若豺狼虎豹。

    前辈在主殿遗址那边,蹲在地上,捻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后,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愿,一闭眼就拉倒了,还是要让你回来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见面,骂完我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

    杜俞不知道前辈为何如此说,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庙神灵老爷,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就算祠庙得以重建,当地官府重塑了泥塑像,又没给银屏国朝廷消除山水谱牒,可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随驾城老百姓虔诚的祈愿,才可以重塑金身?

    两人一同离开随驾城后。

    走了一些时日的山水路程,然后有一天,那位原本早已不再斗笠青衫的前辈,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背了那只笨重的大竹箱,但是依旧身穿一袭雪白长袍。

    陈平安递给杜俞两页纸,“一张名为阳气挑灯符,一张名为破障符。以后再行走江湖,行善为恶都是你杜俞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余事,例如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侠客之类的,或是做一回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练气士,你才可以使用这两种符?。不然你就别贪心,学了画符之法,也当它们是两张废纸,做得到吗?想好了,再决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后记得销毁。如果不接,只管离去,不打紧。”

    杜俞毫不犹豫就接下那两张纸,“前辈放心,就像前辈说的,生死福祸都是自找的,我今天拿了这两张纸,将来学成了前辈传授的仙家符?,只要不是那种必死的局面,又有那份心气,我杜俞一定会做上一做!”

    那人笑了笑,拍了拍杜俞肩膀,“挺好的。”

    杜俞竟是有些热泪盈眶。

    看着那位前辈渐渐远去的身影。

    杜俞突然问道:“前辈既然是剑仙,为何不御剑远游?”

    那人只是扶了扶斗笠,摆摆手,继续前行。

第五百零八章 好人小姑娘

    槐黄国是北地小国,不毛之地,朝野上下,都穷,以至于君王都没办法派遣官员按时祭祀五岳神?,所以就有了礼、户两部部官员不上山的说法。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可能是朝廷不够礼敬五岳山主的关系,加上地方祠庙稀疏,香火不盛,槐黄国市井乡野常有妖魔作祟,故而常有别国真人、高僧游历山水,救民于水火。只不过这些在地方上颇为吃香的高人,从来走不进槐黄国的真正权贵门庭,后来干脆就直接绕开京城,省得碰一鼻子灰。

    这天槐黄国与南边银屏国接壤的边境关隘,有一位头戴斗笠的白衣书生,递交了通关文牒,进了边城,逛荡了一圈,在一处集市天桥,坐在竹箱上,啃着刚买来的葱花饼,与当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脚商贾,听那说书先生讲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说书先生上了岁数,古稀之年,不曾想中气却足,扯开嗓门能震天响,正唾沫四溅,说那步摇郡先前出现了一头绝顶凶悍的大妖,盘踞山头,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烟潜入郡城,专门掳掠黄花闺女,官府根本无法阻拦,结果被一位郡守老爷邀请而来的老真人设坛做法,引来雷法,只见那原本月明星稀的深夜时分,突然暴雨雷鸣,大妖隐匿瘴气横生的那处山头,啪叽一下,就有一道雷电砸入了深山,事后有胆大樵夫循着动静入山一看,竟是一条粗如水井的大蛇给大雷活活劈死了,只是可惜了那些黄花闺女,山坳当中,骷髅遍地,白骨嶙嶙,瞧模样,应该都是那些不幸女子。

    听者人人倒抽一口口冷气,毛发悚立,背脊发凉。

    那个身穿雪白长袍的游学书生,亦是跟着旁人一惊一乍。

    叮叮咚咚,有听众上前带头给了赏钱,后边有人陆陆续续掏腰包,丢了些铜钱在大白碗里,说书先生瞥了眼碗里的收成,抚须一笑,够买两壶酒了。

    最后说书先生又讲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无法无天,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爷是个守财奴,既无人脉关系,又不愿重金聘请真人、仙师下山降妖,玉笏郡百姓实在可怜,被纠缠得鸡飞狗跳,所幸作祟妖魔虽然肆无忌惮,好在道行不高,远远不如那条被天雷劈杀的步摇郡蛇妖,不然真是人间惨事。

    老百姓喜欢的是热闹,便有汉子询问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圣,说书先生便娓娓道来,说郡城有白衣吊死鬼,喜好吓唬更夫,深夜敲人门扉,使得郡城夜间无人胆敢出门,还有荒冢狐兔出没,经常有妖冶妇人花枝招展,喜好勾引男子,汲取精元。又有一伙凶煞厉鬼赶跑了寺庙僧人,鸠占鹊巢,还有渡口绿衣少女,以河水为宅,兴风作浪。

    有人便不信,说银屏国与咱们槐黄国,一向安稳,已经好几百年不见精怪妖邪,怎的如今一股脑冒出来,该不会是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故意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吧。说书先生吹胡子瞪眼睛,说自己便亲眼见着了那步摇郡蛇妖尸体,与那渡口绿衣水鬼的惨白面容。

    听众嗤笑不已,皆是不信。

    古稀老人环视一圈,最后看着那个刚吃完葱油饼的白衣书生,伸手一指,“这位外乡远游的读书人,定然读书多,见识广,你们问问他,世间到底有无鬼魅精怪。读书人,哪怕你不曾亲眼见过,听说过的也作数嘛。”

    众人齐齐望向那个戴斗笠的年轻人,那人摇头道:“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过。”

    嘘声四起。

    说书先生一看不妙,赶忙收起那只大白碗,收摊了收摊了。他娘的读书人都没一个好东西,不捧个钱场也就罢了,捧个人场都不会,一看就是个没半点希望金榜题名的。

    摊子一收,听众看客也就散去。

    说书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负笈游学的外乡书生。

    陈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背好竹箱,那把剑仙与养剑葫和玉竹扇,先前都已放入了竹箱,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这一路行来,行山杖已经炼化完毕,同时在袖子里藏了几张普通材质的黄纸符?,都是阳气挑灯符、涤尘符和破障符这些《丹书真迹》上的寻常入门符?。

    陈平安走到老人身边,“老先生,我请你喝酒,要不要喝。”

    说书先生斜眼看他,瞅着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是什么打家劫舍的歹人,只是江湖路不好走,天晓得路上哪个瞧着水极浅的小水坑,就要让人崴脚,所以哪怕实在嘴馋,也是强行咽了口唾沫,笑着拒绝道:“不用不用,这位公子的好意心领了,我还要赶路,过关去往银屏国谋生,城中这边的客栈收钱如杀猪,露宿街头还要惹来麻烦,不如过了关去,睡在荒郊野岭,天不管地不管的。”

    陈平安惋惜道:“好吧,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我就当省了一壶碧山楼的蝇拂酒。”

    古稀老人眼睛一亮,肚子里的酒虫儿开始造反,立即变了嘴脸,抬头看了眼天色,哈哈笑道:“看着天色,为时尚早,不着急不着急,且让银屏国那边的孔方兄们再等片刻,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不拒绝了,走,去碧山楼,这蝇拂酒还未尝过呢,托公子的福,好好喝上一壶。”

    陈平安点头笑道:“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

    老人悻悻然,转头一招手,将那个率先丢钱入碗的家伙喊来身边,低声道:“公子好眼力。”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楼,三人在殷勤伙计的带路下,在二楼落座,陈平安要了一桌子菜,三壶蝇拂酒,老人等到三壶酒上桌,这才默默将那书生放在自己弟子身边的那壶蝇拂酒,默默放在了自己眼前,微笑道:“方才忘了与公子说一声,我这徒弟不会喝酒,公子破费了,破费了啊。”

    陈平安恍然道:“那我这就让店小二撤了这多余的蝇拂酒,二两银子呢。”

    老人赶忙用手臂环住两壶酒,“公子别介啊,哪有好酒上桌还撤走的道理,这不是让美人解衣上榻再滚蛋嘛,大煞风景,岂可如此。”

    陈平安揭开泥封,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问道:“老先生该不会是梦粱国人氏吧?”

    老人摇头道:“老夫来自最西边的青精国,自二十六岁起就开始当这说书先生,十数国走过大半,梦粱国去过一趟,好一处人间难再有的世外桃源,我想着以后养老之地,就选梦粱国了,反正家乡早已无亲无故,了无牵挂,若是徒弟争气,挣得着真金白银,等我闭眼后,倒是可以葬在家乡那边。”

    陈平安笑道:“那就只管喝酒。”

    陈平安只看得出眼前这位说书先生,是一位三境练气士,但这就意味着眼前老人,要么真是云游四方的下五境修士,要么修为境界就会远远高出叶酣、范巍然这两位纸糊金丹。在这十数国版图上,除了两位幕后主使,叶酣和范巍然就已是当之无愧的“山巅”修士。

    先前有一天,十数国边境灵气涟漪震动不已,如春雷生发,使得陈平安心生感应,立即御剑升空,只见一条绵延极长的金色长线在大地上骤然显现,然后如灰烬烧毁,应该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为牢的神通禁制,多半是梦粱国那位得了随驾城异宝的幕后人,至于另外一个暂时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至今不曾露面,来找自己的麻烦,照理来说,这很不对劲,范巍然的宝峒仙境,叶酣的黄钺城,以双方势力为首的所有山头,极有可能都是此人饲养的笼中鸟、池中鱼,如此之大的折损,毫无动静,又有两种可能,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着自己,要么……就是姜尚真在随驾城现身之前,已经偷偷收拾了烂摊子,夏真或者已死,或者侥幸脱险,却元气大伤,无力再对自己给予致命一击。

    如果眼前这位说书先生,真是那位专程跑来见自己一面的梦粱国高人,陈平安懒得与他言语机锋捣浆糊,卷起袖子厮杀一场便是。

    老人笑道:“怎的,公子在梦粱国有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还是那牵肠挂肚的亲朋好友?若是后者,等我走完了银屏国,将来与傻徒弟一起游历梦粱国,可以帮公子捎话一二,就是……”

    老人笑嘻嘻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

    陈平安摇头道:“无深仇无大怨,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仰慕一位梦粱国高人的通天手段,缜密无错,很想要诚心诚意请他喝一壶酒,反正如今大局已定,就像棋局复盘,这位高人当年先手,力极大,中盘沉稳,收官时又下了那么多妙手,竟然无人领会,帮着喝彩几声,就像老先生你说故事,若是全场寂静,鸦雀无声,即便最后得了一大碗铜钱,岂不还是一桩不小的憾事?”

    老人喝了口酒,“虽然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但是听上去是这么个理儿。那咱们就走一个?”

    陈平安拿起酒碗,与老人碰了一下,各自饮酒。

    不唯有与意气相投之人痛饮醇酒,才有滋味。

    刀光剑影之中,与蝇营狗苟、互视仇寇之辈勾心斗角,酒桌杯碗中杀气流转,亦是修行。

    至于这座北地小国槐黄国如今的新鲜异象,妖魔骤然增多,也与灵气如洪,从外边倒灌流入十数国版图有关,没了那座震慑万物的雷池存在,自然雀跃,如惊蛰过后,蛇虫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只不过陈平安对于梦粱国高人与名为夏真的幕后修士,暂时不打算撕破脸,金丹之上,元婴还好说,打不过还可以跑,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都不用两人皆是,对于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烦,陈平安没有任何天时地利人和,对方真要不计代价击杀自己,就北俱芦洲修士的脾气,那是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的。在这剑仙排外的北俱芦洲,有背景有靠山的外乡修士,暴毙的可不只有一两个。

    不然的话,这些如潮水倒灌江河上游的灵气,陈平安心狠一点,大可以用那圣人玉牌收入囊中,只不过跨洲使用这枚在书简湖能够让刘老成心生忌惮的玉牌,在俱芦洲取出使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会很犯忌,说不定就要惹来一洲书院的反感和问责。

    两个幕后人,相较于夏真,陈平安更忌惮那个与梦粱国有牵连的大修士,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根本无需那人自己出手,不过是派遣了两名手下,就获得了那件随驾城重宝,到最后如果不是自己在苍筠湖龙宫破阵而入,那名在梦梁峰练气士中故意当孙子的金身境武夫,肯定还会继续隐藏下去。

    看到一个杜俞,就会大致知道鬼斧宫的状况,见着芍溪渠主和藻渠夫人,就会大致清楚苍筠湖的风土人情。见晏清而知宝峒仙境大概,见何露而知黄钺城作风,都是此理,当然会有误差,但是只要相处越久,看到修士越多,距离事实和真相就越来越近,那个万一,就会随之越来越小。有些时候,还能够见一而知全貌,是说那随驾城城隍爷,范巍然和叶酣,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之主,家风如何,往往由他们来决定。

    一个往上看,一个往下看,两者相加,如同一条脉络的首尾两端,一旦被人拎起两头,任你伏线千里,也难逃法眼。

    世道复杂,想要活得越来越轻松,要么被子蒙头,我只活我自己,吃苦享福都认命,要么就只能多看多想。后者却要劳心劳力,一山总比一山高,即便是坐镇小天地的各方圣人、如同当那老天爷的,只要哪天走出了自家的小天地,一样束手束脚,寄人篱下,仍然需要放眼去看世间众多脉络、繁琐规矩。

    讲道理,未必有用。

    懂规矩,绝非坏事。

    湖君殷侯讲不讲理?可是人家却懂得去找出他人的规矩,抓住了陈平安的行事脉络,所以苍筠湖上,黑云密布笼罩辖境,陈平安就不敢杀他,怕一湖三河两渠皆洪水泛滥,殃及无辜百姓无数。龙宫之内,他半点不比叶酣范巍然更少该死,可他主动承诺未来愿意庇护辖境苍生,修补山水气运,将功补过,所以白衣剑仙的一拳一剑都没落在他头上。

    随后说书先生与他徒弟,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陈平安只是缓缓喝着碗中酒,始终没有动筷子。

    说书先生打了个饱嗝,笑呵呵道:“公子一筷子都不动,只是喝酒,是半点不饿?”

    陈平安笑道:“确实不饿,何况这顿饭菜,我觉得就该是老先生的。”

    老人无奈道:“公子言语,怎的如秃驴说禅一般,教人摸不着头脑。”

    陈平安问道:“老先生何时过关去往银屏国?”

    老人笑道:“这就要走了,吃饱喝足。对了,我学了些相术,公子请我吃了这么一顿,不如替公子算一卦?公子放心,不收钱。”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有劳老先生。”

    老人从袖中摸出几颗先前得手的铜钱,随手往桌上一丢,捻须沉吟,沉默无语。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老人轻轻以手指挪动桌上铜钱,皱眉道:“公子心善,是福缘深厚之人,但是也要切忌,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老话从来不是空口无凭,听者莫做道头笼统语。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黄国,处处可去,唯独前边百余里的髻鬟山,去不得,于公子而言,那便是一处无福之地。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凶险,可若是真遇上了挡路邪祟,节外生枝,终究不美。”

    陈平安笑道:“好,那我就听老先生的,绕行髻鬟山。”

    老人抬头笑道:“公子真信?”

    陈平安笑道:“老人说老话,岂可不信,反正游历槐黄国,绕路多走几步路,又不算什么。”

    老人起身赞叹道:“那我就不叨扰公子了,先行离去,速速出关,算卦一事,泄露天机,总是令人忐忑。”

    陈平安点点头,“我将这壶酒喝完,也要绕路北上,不会去那髻鬟山自找霉头。”

    老人带着木讷徒弟一起离开碧山楼。

    陈平安喝完了那壶本地特产的蝇拂酒,下楼去结账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连酒带菜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原来那说书先生下楼的时候,偷偷带走了两壶碧山楼镇店之宝的二十年陈酿,说是楼上坐着的朋友帮他结账。陈平安也不太上心,因为此人身份已经不用多猜了,省去一桩心事,不用分心耽搁修行,多掏十几两银子,还是很划算的。

    最后陈平安真的就绕过了那座髻鬟山,山中多叠瀑,本是一处想要去浏览的山水形胜之地。

    髻鬟山中。

    一座供人歇脚的半山行亭中。

    一位腰间缠绕青玉带的年轻男子,脸色铁青,身边是叶酣、范巍然与一位宝峒仙境的二祖妇人。

    正是侥幸逃过一死的夏真。

    夏真怒吼道:“老东西,你为何坏我大事?!我都已经明确告诉你,已经寄信给中部那位大剑仙,此人是姜尚真的同伙,哪怕姜尚真躲在暗处,一样要心惊胆战,畏畏缩缩!你这次吓跑了鱼饵,一旦大剑仙动怒,你真当自己已经炼化了先天剑丸,跻身上五境?!你是蠢吗?我已经立誓,那把半仙兵归你,我只求他身上其余物件,你还不满足?!非要我们双方都一无所获才开心?”

    远处一座山头,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一位说书先生和神色木讷的青壮汉子,出现在他身侧,然后身形重叠,变作一人。

    应该是阳神真身与阴神出窍一起远游的仙家手段。

    老者笑道:“别用这些虚头巴脑的言语吓唬我,就那位大剑仙的脾气,便是收到了密信,也不屑如此行事,还钓鱼,你真当是我们在这十数国的小打小闹吗,需要如此费劲?”

    老者正是梦粱国国师,他双指掐住一把传讯飞剑,轻轻将其崩碎,“更何况,那位大剑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

    夏真脸色阴沉,蓦然怒极反笑,“你这是打算跟我夏真结下死仇?!”

    老国师微笑道:“这十数国版图疆域,如今灵气增长不少,是一处不好也不坏的地方,你我多年邻居,你夏真是出了名的难缠,虽说如今伤及大道根本,可我依旧杀你不成,你杀我更难,咱俩比的就是谁先跻身上五境,所以我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你传信中部那位大剑仙的仙家府邸,万一大剑仙真恨极了姜尚真,舍得放低身架,对一位小剑修出手,到时候你傍上了这么一条大腿,给人家记住你这份情谊,我将来便是跻身了玉璞境,还怎么好意思跟你争抢这十数国地盘?夏真,可惜喽,你气急败坏,放缓了鲸吞边境灵气的速度,也要在这髻鬟山带着三条走狗,足足耗费两旬光阴,精心布置的移山阵,到头来似乎没机会派上用场了?”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吗?”

    老者故作恍然,“也对,就是不知道我这小炼的剑丸胚子,对上你这座移山阵,谁的杀力更强,威力更大。你我之间,迟早有一场厮杀,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当年,你强我弱,风水轮流,你夏真这点形势都看不清?”

    这位梦粱国国师笑着摇摇头,“不过真不是我瞧不起你夏真,这座符阵,确实能够伤了他,却未必能够困住他的。我这是帮你悬崖勒马,你夏真不该如此好心当作驴肝肺,靠着一封不知道会不会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与那姜尚真玩什么玉石俱焚的伎俩。这数百年间的消息,为了防止被你抓到蛛丝马迹,消息阻塞,我是不如你灵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陈年旧事,我可比你夏真知道更多。你若是将密信寄往北方那位大剑仙,我是不会拦截这把飞剑的。”

    老人忍住笑意,望向那夏真,眼神中满是讥讽和怜悯,“因为那是一位男子剑仙,他心爱独女被姜尚真祸害,耽误了大道,杀姜尚真,自然不遗余力,可你寄信的这位,是女子啊,看来你是不太清楚,她与姜尚真当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传闻那般她后悔自己的痴心姜尚真,而是痛恨此人的移情别恋,到处沾花惹草,真要见着了面,给那姜尚真那张嘴瞎扯几句,灌了**汤之后,到时候真不怕被那女剑仙反过来,打赏你我一人一剑?所以说你夏真,真算不得什么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轻人道行高一些,与我们同是元婴,我说不得就要与他联手,将你打杀了事。至于现在,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也不与你拼杀,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灵气恢复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那当年的推演之术,你的元婴瓶颈,本就会比我晚上一甲子到来。现在看来,你其实还是道心不稳,到了你我这般境界,若是还处处以当年占尽便宜的野修风格行事,是要吃大苦头的。”

    夏真所立行亭,顿时化作齑粉,叶酣、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二祖,都纷纷被迫掠出,御风悬停,一个个脸色惊慌。

    老者视而不见,“你我好歹结盟共事一场,我在梦粱国隐姓埋名,虽说确实一开始是有所图谋,可是人间红尘历练一遭,确实裨益道心,所以能够处处压压你一头,总是比你赚得更多,你真以为只是算计而已?非也,是我早于你夏真,抓住了元婴合道的一丝契机是也。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岂会故意留下后患,无非是看得比你我更远,算好了有今天这一遭罢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为这是阳谋,我愿意自己入瓮,坏你好事,为我未来开宗立派囊括十数国版图而出手。对你夏真而言,自然是阴谋,一桩接一桩,次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甚至猜测,这把被我截获的传信飞剑,是那姜尚真故意留给我的。”

    夏真收敛那股气势,微笑道:“坏我大事,还要乱我心境,你这老贼打得一副好算盘。”

    老人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不管我初衷为何,真心假意,按照先前约定,我不会刻意拦阻你汲取天地灵气,只不过,我已经先行一步,不,应该是两步了。所以将来我破境跻身上五境之时,我再给你一个选择,是逃离此地,继续当个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还是做我宗门的首席供奉,你我再无需为这点山水地盘,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争?若是能够一门两玉璞,荣辱与共,戚戚相关,你我皆是被人唾弃的野修出身,何尝不是北俱芦洲的一桩千古美谈?”

    夏真默不作声,仰头凝视着那位站在山巅的儒衫老者。

    最后夏真笑问道:“你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大的胃口,想要拉拢我当你的宗门供奉?”

    老人摇头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谓的陆地地仙,依旧人人随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异宝之后,如今心境趋于圆满,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将你打伤之后,才毫无痛打落水狗的念头,不然我既然截获了飞剑,岂会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髻鬟山盘桓不去?以伤换伤,也要斩草除根,哪个野修不会?”

    夏真双手按住那条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传讯飞剑,不止一把?你截获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让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从那姜尚真离开随驾城南返之时,与我出现在髻鬟山的时日,是不是我夏真算好了他与北方剑仙有望一起现身。”

    老人叹息一声,“言尽于此,你要赌,就随你,你夏真反正已经赌红了眼的,多说无益。”

    夏真狞笑道:“对,我现在已经赌红了眼,你再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别怪我拼着再次受伤,也要让你慢些炼化剑丸!”

    老人摆摆手,“罢了,就当我未来宗门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挥,厉色道:“老狗滚蛋,见你就烦!”

    老人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废墟当中,如牢笼困兽,绕圈走,然后双手挥动,髻鬟山在内的十数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悬空升起,被夏真驾驭搬山阵法,山尖指地,倒立悬停,然后纷纷砸地,每一次轰砸在附近山水间,都惊起遮天蔽日的灰尘,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势,都已是介于金丹与元婴之间的惊人杀力,只可惜这搬山符阵是死物,耗时太久,而且挪不走,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年轻剑仙给老王八蛋打草惊蛇,不走入髻鬟山地界,气势恢宏的大手笔搬山阵,就成了一个笑话和摆设,便被夏真拿来发泄满腔怒火。

    方圆千里之内,都感到了一阵阵地牛翻背的惊人动静。

    看得叶酣三人心弦紧绷。

    夏真最后就要将脚下的这座髻鬟山一并拔断山根,驾驭到云海之中再高高砸落。

    只是夏真皱了皱眉头。

    山脊道路上,走下来两人,准确说是三人。

    一对道侣模样的男女,并肩而立,有说有笑,女子还手捧襁褓婴孩,眼神温柔。

    女子腰间悬挂一把极其纤长的雪白长剑。

    夏真已经头皮麻烦。

    至于那男子,更是让夏真背脊发凉。

    那男人抱怨道:“嘛呢嘛呢,吵到了我和郦姐姐的孩子,又要好一阵做鬼脸逗乐才能消停。”

    夏真这一次是真绝望了。

    那个被男人昵称为郦姐姐的女子。

    如果真是自己猜测的那位,今天就是拼了命都别想逃走了。

    北俱芦洲中部有女子剑仙名郦采。

    本命飞剑名雪花。

    佩剑名为霜蛟。

    是未曾一起去往倒悬山、如今还留在北俱芦洲的剑仙之一。

    为表敬意,于是剑仙就成了大剑仙。

    听着很牵强。

    可是那份杀力,是实打实的。

    每一位北俱芦洲的上五境剑仙,都没有半点水分,玉璞境的修士,例如琼林宗那位,哪怕元婴剑修都不太稀罕去挑衅,打赢了都嫌弃丢人。可若是有新剑修跻身了玉璞境,几乎都要与其他剑仙拼杀几场,死了,自然是运道不济,本事不高还敢当出头鸟,担不起剑仙头衔,死了拉倒。可若是能够不死,便有资格一起屹立于北俱芦洲大地之上。

    夏真一咬牙,面朝山路,行礼道:“见过郦大剑仙,见过姜前辈。”

    那姜尚真嬉皮笑脸,“呦,这会儿知道喊我前辈啦。”

    那女子皱眉道:“如果不是看你还算识趣,知道飞剑寄信通知我的份上,你这会儿已经死了。你这野修,懂不懂礼数,顺序换一下。”

    夏真差点当场脑瓜子炸裂开来,颤声道:“见过姜前辈,见过郦大剑仙!”

    姜尚真拍了拍女子剑仙的胳膊,“别这样,姜郎是什么样的人,郦姐姐还不清楚?从来不介意这些虚礼的。”

    女子冷哼道:“你的账,等会儿再算。去不去书简湖帮你抖搂威风,我可没答应你。”

    姜尚真神色自若,弯下腰,掀起襁褓一角,柔声笑道:“小妮儿,你刚认的娘亲生气喽,快点长大,学会了说话后,好帮着爹求情。”

    女子嘴角翘起又压下。

    可怜夏真都快要疯了。

    姜尚真转过头,望向那夏真,“你啊,像我当年,会打能跑,难能可贵,所以我才留你半条狗命,想着只要我见过了郦姐姐,携手南下的时候,你能够安生一点,我就不与你太多计较,没奈何你跑路本事有我当年一半,可是脑子嘛,就浆糊了,那梦粱国国师与你说了那么多实诚话,句句当你是他亲生儿子来说,你倒好,是半句都听不进去,我姜尚真当年在你们北俱芦洲,见多了一心求死、然后给我帮他们达成心愿的山上人,但是你这样变着花样求死的,还真不常见。”

    夏真沉声道:“恳请姜前辈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姜尚真笑道:“北方那位大剑仙,是真给你偷偷勾引来了,只不过我们夫妻同心,共同御敌,好不容易才打退了去,中部那条大渎附近,被劈砍出一条巨大河床和一个大窟窿,如今应该都已经白白多出了一座大湖,你说好玩不好玩?真是难为他了,一位剑仙,就为了杀我姜尚真,还要拗着性子去藏头藏尾,亏得郦姐姐熟悉他的一身剑意,不然我姜尚真不留条胳膊留条腿什么的在你们北俱芦洲,那剑仙就该自己拿豆腐块撞死了。险之又险的那个险啊,你夏真,真是不消停的主,算我怕你了,行不行?夏真夏大爷,算我求你了,中不中?”

    夏真再无任何犹豫,绝对无法善了!

    砰然一声。

    从真身当中变幻出成百上千的夏真,或御风或狂奔或遁地,纷纷逃散。只要能遁其一,就可以活!这等代价极大的秘法,即便会让自己伤上加伤,可总好过被两位上五境修士活活打得形神俱灭。

    姜尚真惊讶道:“上回可不是这样的跑路法子,好家伙,真不愧是这帮蝼蚁眼中的仙人,吓死我了。”

    姜尚真身边那位女子剑仙,扯了扯嘴角,手心抵住佩剑的剑柄,轻轻一声颤鸣过后,剑未出鞘。

    髻鬟山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有一条条雪白剑气滚滚而来,或笔直或蜿蜒或飘荡。

    刹那之间,就天地寂静了。

    姜尚真伸出一手,抓住一颗金丹与一个米粒大小的小人儿,收入袖中乾坤小天地,再一抓,将地上那条萎靡不振的犄角青蛇一并收入袖中,懊恼道:“烦死了,又让老子挣钱得宝!”

    女子剑仙郦采瞪了他一眼。

    姜尚真朝她怀中那襁褓中的孩子,轻轻喊了几声刚取的闺名,微笑道:“无妨无妨,就给这小妮儿当未来嫁妆了。”

    郦采瞧着那边三人有些碍眼,便有些不耐烦,问道:“这三只井底之蛙怎么说?”

    姜尚真斜看三人。

    那三位已经在空中悬停跪地。

    夏真可是他们心中的山巅仙人。

    就这么眨眼功夫便身死道消了?

    姜尚真动作轻柔,帮着女子拍了拍一只袖子,“不如就算了吧?当着咱们闺女的面儿呢……”

    言语之中,一枚柳叶瞬间接连穿过叶酣、范巍然两人眉心,最终没入姜尚真身体中,他笑道:“反正小妮儿在睡觉,瞧不见。”

    两具金丹修士的尸体坠入髻鬟山的山脚。

    姜尚真看都不看一眼。

    就他们身上那点破烂家当,值得我姜尚真弯腰伸手?耽误我挣大钱?

    只剩下最后一位宝峒仙境的二祖,是位妇人模样的龙门境修士,依旧身躯颤抖,伏地不起。

    两人开始御风南下。

    郦采见怪不怪,根本没有丝毫讶异。

    当年如果不是身边这个嘴花花的男人,自己早在金丹瓶颈那个关口上,就已经死了。

    那一次姜尚真丢了半条命。

    这是姜尚真在北俱芦洲之行,寥寥无几的赔本买卖之一。

    但是她却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做。

    他当年喜欢自己,自然是真,但是与他喜欢其她漂亮女子一般而已,兴许稍稍多出一点半点,可绝对不该如此为她拼命才对。

    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想要知道答案,甚至还专门跑了一趟桐叶洲,只是那次没能遇到姜尚真,玉圭宗老宗主荀渊,说姜尚真去了云窟福地,暂时不会返回,老宗主还帮着她骂了一通姜尚真,说这种负情薄幸的王八蛋,就该死在云窟福地里边,郦姑娘多瞧他一眼都脏了眼睛,活该福地大乱,差点在里边死翘翘了……不过郦采也知道,老宗主还是向着姜尚真的,拐弯抹角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显然是希望自己不要对姜尚真死心。

    但是直到与姜尚真重逢后,这位如今已是北俱芦洲中部女子剑仙的郦采,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

    郦采转头望了一眼,问道:“你不去打声招呼?”

    姜尚真摇头道:“跟贺小凉实在是牵扯太多,加上你在我身边,我是外乡人,不怕麻烦,可你是这边修士,我总不能连累你。”

    郦采微微一笑。

    她突然皱眉问道:“那随驾城天劫,我看云海余韵,弱一些的元婴都是天大麻烦事,到底是怎么挡下来的。”

    姜尚真笑道:“还能如何,拼命而已。心诚则灵,偶尔还是要信一信的。人算不如天算,地理不如天理,至理也。那个假扮梦粱国国师的,到底是抓到了一点皮毛,元婴境窥天,殊为不易,所以自然要比夏真前途广大。”

    郦采点点头,深以为然。

    姜尚真突然说道:“听说你收了个极好的女弟子?如今还有望跻身下一届十人之列。”

    郦采脸色古怪。

    姜尚真白眼道:“担心我作甚,兔子不吃窝边草,一家山头只喜欢一个,这是我姜尚真行走山上快如风、千年不倒稳如松的宗旨所在!”

    郦采脸若冰霜,追问道:“那你问这个作甚?”

    姜尚真笑道:“我这不是怕她重蹈覆辙嘛,弟子学师父,喜欢上一个千金难换的好男儿。”

    郦采摇摇头,“我那弟子,道心之坚定,犹胜我当年,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谁的。好女怕缠郎这一套,在我弟子身上,行不通。”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错了,我是怕她缠上我那好人兄弟。”

    郦采嗤笑不已。

    姜尚真嬉皮笑脸道:“郦姐姐,那咱们赌一赌,如果我输了,我便任凭发落,可若是郦姐姐你输了,就在书简湖当我新宗门的挂名供奉?”

    郦采点头道:“可以!”

    姜尚真神色古怪,“我这赌术赌运,郦姐姐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为何这次如此爽快?”

    郦采微笑道:“我那弟子需要闭关三十年,那个年轻人,能在北俱芦洲逛荡三十年?”

    姜尚真伸手抓住女子剑仙的袖子,“好姐姐,就饶了我这回吧?”

    郦采神色落寞,问道:“就不能只喜欢一人吗?”

    姜尚真微笑道:“等哪天郦姐姐比我高出一境再说。”

    郦采叹息一声,以心剑斩断些许涟漪,与姜尚真一起去往骸骨滩,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宝瓶洲。

    据说身边这个王八蛋,要去大骊龙泉郡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以元婴境周肥的身份,求一个记名供奉的名头。

    听他的语气,好像还未必能够成事。

    郦采转头看了一眼沉静想事的姜尚真。

    笑起来与人言语,欠揍。

    不笑之时,便很认真。

    可惜这么一个人,据说他一辈子唯一无法释怀的女子,竟然是山下的寻常女子,并且还从未染指,就只是目送她嫁人生子,红颜老去,白发苍苍,无灾无殃安详离世。

    郦采犹豫了一下,“姜尚真,如果你今天再遇上同样的女子,还会如此喜欢吗?”

    姜尚真摇头道:“自然不会了。”

    郦采有些疑惑不解。

    姜尚真缓缓道:“人生初见,山野见少女婀娜,登高见山河壮阔,仰头见仙人腾云,御风见日月悬空,与以后见多了类似画面,是决然不同的风景。不一定是初见之人事一定有多美,但是那份感觉,萦绕心扉,千百年再难忘记。”

    姜尚真又笑了,转过头,“就像当年我初次见到郦姐姐,?i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郦采羞恼道:“闭上你的狗嘴!”

    姜尚真柔声道:“娘子莫娇羞,夫君心乱矣。”

    槐黄国玉笏郡。

    郡城城门那边贴了不少官府和有钱人家的告示,都是些请高人去往家中做法的内容,末尾大多是必有重金犒赏的言语,至于具体是多少银子,只字不提。

    陈平安在墙下仔细看遍那些告示,看样子,郡城内外是挺乱的。

    在郡城添置了一些干粮物件,陈平安当晚在客栈落脚,夜幕中,坐在屋脊上悄悄喝酒。

    果然郡城深夜大街上,有一抹雪白身影四处飞掠,吐着舌头,脸容扭曲,她双脚离地,飘来荡去,不过一身煞气浅薄,只要是张贴有门神的家家户户,不管有无一点灵气孕育,她都不去。如今郡城更夫换了两位胆大包天的青壮男子,阳气旺盛,衙门还特意给他们一笔赏钱,每天可以买酒两壶,那白衣吊死女鬼几次想要靠近他们,可只要靠近,就被那些无形阳气一撞而退,几次碰壁之后,她便悻悻然远去,去一些贫寒市井人家抓挠柴门院墙,一些睡意深沉的,鼾声如雷,是全然听不见外边的动静,只有一些睡眠浅的,吓得瑟瑟发抖,惹来她的咯咯而笑,愈发?人。

    陈平安见那吊死鬼没有真正入室害人,也就当没看见。

    躺在屋檐上,翘起二郎腿,取出折扇轻轻晃动清风。

    脉络最怕拉长,两端看不真切,一旦上达碧落下及黄泉,又有那前世来生,高低、前后皆不定。

    更怕一条线上枝丫交错,岔出无数条细线,善恶模糊,相互交缠,一团乱麻。

    尤其是当一条线被拉长,无非再就事论事,那么看得越远,就会越吃力。

    就像那女鬼吓人扰民,任何修道之人将其打杀,都不算错,积攒阴德也有理,可若是再稍稍看远些许,这玉笏郡城周边的凡夫俗子,晓得了天地之间有鬼物,以后歹念一生,想要为恶之时,是不是要多掂量一下善恶有报、世道轮回这个说法?那女鬼游曳夜间,只要她未曾真正害人,到底该怎么算对错是非?又或者她当年为何上吊而死,能够执念不散,沦为鬼物,又是遭了什么冤屈?

    陈平安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明。

    如今修行,处处时时皆是,所以当下怎么游历,走得快慢,都无所谓了。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出城的时候,看到一行四人大大咧咧揭下了一份官府榜文,看样子竟然是要直接去找那拨窃据寺庙鬼物的麻烦。

    陈平安有些疑惑,这四人,两女两男,穿着都不算鲜亮,不是装穷,而是真不算有钱,年纪最大的,是个二境武夫修为的中年男子,那少年应该是他的徒弟,勉强算是一位纯粹武夫,至于两位女子,瞧着应该是姐妹,也是刚刚涉足修道之路的练气士,气府蕴含的灵气淡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若说那位假扮说书先生的梦粱国大修士,能够让陈平安看出二境练气士修为,却偏偏心生警惕,其实还是气象使然。

    眼前这四位男女,就真的只是道行浅薄了。

    对付那头在郡城中飘荡的白衣吊死女鬼,估计不难,但是城外那座寺庙,明摆着是鬼物成群的声势,并且胆敢霸占一座原本香火不错的寺庙,将僧人全部驱逐,他们四人,应该很难对付才是,一个不小心,没点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在那寺庙给包了饺子都说不定。

    陈平安想了想,便没有直接出城,听他们四人自以为无人听闻的窃窃私语,是一些先去城中店铺购买黄纸多画符?、将身上那颗金锭研磨成金粉的琐碎言语,一位两颊被冻出两坨红晕的少女,还说最好是能够与官府讨要些定金,再通过郡守的公文,去城隍庙和文武庙那边借来几件香火熏陶的器物,咱们胜算更大,金铎寺之行,就可以更加稳妥了。

    少年有些埋怨,说为何不降服那些狐精兔魅,这笔官府和那大户人家的总计两笔赏钱,定然挣得轻松些,风险不大。

    那个身材修长、中人之姿的年长女子,便与少年轻声解释说一旦被金铎寺鬼魅知道他们的行踪,只会严加戒备,就更难成功了。

    陈平安听他们交谈的口气,很郑重其事,并无半点轻松,不像汉子揭下榜文时那么英雄气概。

    陈平安便离开郡城,去往那座相距三十里路的城外金铎寺。

    然后在离着金铎寺还有七八里的一处路边行亭,在那边歇脚等待,行亭外就是依山的溪水潺潺。

    一直等到晌午时分,才等到那一行四人的身影。

    陈平安不等他们靠近,就开始向金铎寺行去。

    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放缓脚步,好似文弱书生,吃力行路。

    四人很快就跟上那位白衣书生,擦肩而过的时候,为首汉子手持一只大香筒,他瞥了此人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看似憨厚木讷的少年咧嘴笑了笑,那个读书人也就跟他也笑了笑,少年就笑得更厉害了,哪怕已经转过头去,也没立即合拢嘴。

    那个年长女子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开口,她妹妹想要开口,却被她抓住了袖子,示意妹妹别多事,少女便作罢,但是两坨天然腮红的少女走出去几步后,仍是忍不住转头,笑问道:“你这个读书人,是去金铎寺烧香?你难道不知道整个人玉笏郡百姓都不去了,你倒好,是为了抢头香不成?”

    那个读书人抹了把额头汗水,喘了口气,笑道:“我是刚来玉笏郡,有朋友与金铎寺僧人相熟,说是去那边可以借宿读书,既清净,又不花银子。”

    少女正要说话,已经给她姐姐掐了一下胳膊,疼得她脸蛋皱起,转头低声道:“姐,这大白天大日头的,附近不会有寺庙鬼魅来刺探消息的。这读书人若是跟着去了金铎寺,到时候咱们与那些鬼物打起来,咱们到底救还是不救?不更为难?反正不救的话,便是杀了妖魔挣了银子,我良心上还是过不去。我要与他知会一声,要他莫要去白白送死了。读书哪里不好读,非要往鬼窟里闯,这家伙也真是的,就他这么糟糕的运气,一看就没金榜题名的好命。”

    她姐姐叹息一声,用手指重重弹了一下少女额头,“尽量少说话,拦下了读书人,你就不许再任性了,这趟金铎寺之行,都得听我的!”

    少女欢天喜地,放慢了脚步,与那读书人并肩而行,与前边三人越来越远。

    少女第一句话就很有灵气了,“这位读书人,可曾婚配,你觉得我姐姐长得咋样?”

    那负笈游学的外乡读书人笑道:“姑娘就莫要说笑了。”

    少女蓦然而笑,“逗你玩呢。”

    然后少女板着脸,“接下来就不是玩笑话了,那金铎寺现在很危险,有一大帮凶鬼横空出世,在暮色中赶跑了僧人,连一位会些佛法的方丈都死在了当场,还死了好些逃跑不及的僧人和香客,它们占着寺庙,可是真会吃人的,所以你就别去了,如今寺中一个光头和尚也没有。真不是我吓唬你,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郡城那边打听打听,如果我骗你,你不过是白跑一趟,可如果没骗你,你岂不是要枉死他乡?还怎么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那读书人问道:“那你们怎么去烧香?”

    少女一跺脚道:“你就看不出我们是降妖除魔的能人异士?!”

    读书人愣了一下,大笑道:“世上哪来的妖魔鬼怪,姑娘莫诓我了。”

    前边女子和汉子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少年更是扯了扯嘴角。

    唯有腮红讨喜的少女有些急眼了,“我姐姐说你们读书人犯倔,最难回头,你再这么不知轻重,我可就要一拳打晕你,然后将你丢在行亭那边了,可这也是有危险的,万一入夜时分,有那么一两头鬼魅逃窜出来,给它们闻着了人味儿,你还是要死的,你这读书读傻了的呆头鹅,赶紧走!”

    读书人傻乎乎道:“我这会儿饿坏了,囊中羞涩,真没法子走一趟郡城来回,我等下就在金铎寺外边看一眼,如果真没有半个香客僧人,我立即掉头就走。”

    少女哀叹道:“我姐说了,那些道行高深的鬼物,可以运转神通,煞气遮天,黑云避日,到时候你还怎么跑?”

    少女往前边喊道:“姐,我还是把这个呆头鹅先带回郡城吧,大不了我跑得快些,一定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金铎寺。”

    她姐姐怒色道:“时辰都是我们事先选好的,就是担心寺中鬼物能够白天现身,尽量多张一些贴符?,一旦那拨恶煞凶鬼可以驾驭乌云笼罩寺庙,少了你,我们怎么办,你是想要事后帮我们三人收尸不成?之前那次风波,你忘了?!”

    少女闷闷不乐,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对那读书人说道:“读书人,走吧,我们又不认识,不至于拿你寻乐子,故意骗你金铎寺鬼魅出没的。”

    但是那个读书人让她气得眼眶子泪花儿打转,竟然执意说一定要到金铎寺门口看一眼。

    她就要伸手给他一拳,他好心当作驴肝肺,可她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他去涉险送死。

    不曾想那个书呆子竟然向后退了一步,“姑娘可别动手打人啊,君子动口不动手,若是给你打晕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时候给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赔我钱?”

    少女转过身,快步跟上姐姐,抬手使劲抹了把脸庞。

    她觉得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昧良心的人。

    她都快要伤心死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家伙还真跟着。

    当她犹豫要不要来一记黑拳的时候,好家伙,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笨的时候不笨,竟是站住了不往前走。

    少女刚要骂他几句,已经给姐姐抓住胳膊,“别胡闹了!”

    少女低下头。

    陈平安会心一笑。/p>

    看来是让一个好人失望了。

    他依旧缓缓跟在后边,双方距离越来越远。

    少女刚想要转头,却被她姐姐怒斥道:“非要害死我们,你才开心对不对?你就不怕那人其实是恶煞帮凶的伥鬼?”

    少女终于不再转身。

    低头走路,一脚一个小石子。

    她姐姐哀叹一声,“你这性子,迟早要吃大亏的。好心恶报的事情,我们这一路,见过的还好吗?”

    少女哦了一声,不反驳。

    远处,白衣书生百无聊赖,将一颗颗石子以行山杖拨回原来位置,微笑道:“真是这样吗?”

    临近金铎寺,少女偷偷转头,山路迂回一弯又一弯,已经见不着那个读书人的身影。

    四人再前行一里路,视野豁然开朗,年轻女子神色凝重道:“到了。”

    汉子点点头。

    只见那金铎寺内淡淡的煞气流转不定,只是极为稀薄,风吹即散,女子疑惑道:“似乎不太对劲,昨夜我们远眺寺庙,阴煞之气,不该如此少。”

    汉子思量片刻,说道:“这是好事,兴许真是大日当空,逼得那些污秽鬼物只能遁地不出,正好让我们师徒张贴符?、撒糯米倒狗血,由你们布下阵法。到了黄昏时分,天有余晖,再以雷霆手段将它们从地底打出来,这群阴物没了天时地利,我们便稳妥了。”

    年轻女子点点头,转头对那个跃跃欲试的妹妹说道:“打起精神来,别掉以轻心,阴物的鬼蜮手段,层出不穷,这金铎寺真要是一处诱敌深入的陷阱,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少女眼神熠熠光彩,“姐,你放心吧。”

    到了金铎寺大门口,两腮通红的少女身形矫健,一掠上墙头,大殿前边的地上,躺着许多白骨,应该都是那些不幸遇难的僧人香客,她迅猛丢掷出一张以昂贵金粉写就的黄纸符?,刚好贴大殿门楣上,符?竟是半点没有燃烧的迹象,片刻之后,她转头说道:“前殿暂无鬼物,宋大叔可以放心在寺门上贴符,进入后,只管绕墙撒米。”

    然后姐妹二人开始兔起鹘落,率先进入寺庙,在墙头、廊柱各处张寻常的贴黄纸符?,唯有一些类似大殿门上、匾额的重要地方,才张贴那些金粉研磨做朱墨的珍稀符?。

    师徒二人,更是在寺外便随手丢了香筒,分别摘下包裹,取出一只只装有沉甸甸陈年糯米的棉布袋子,以及几只装有黑狗血的牛皮水囊,开始从前殿那边熟门熟路地“布阵”。

    一直到这座占地广袤的寺庙最后,四人碰头,都安然无恙。

    唯独一座大门紧闭的偏殿内,少女说煞气很重,所以他们合力在门窗、屋脊翘檐张贴了数十张黄纸符?,屋顶是年轻女子亲自贴符,然后少女开始将瓦片一块块掀去,任由阳光洒入这座偏殿,里边传来一阵哀嚎声,以及黑雾被阳光灼烧为灰烬的呲呲声响。

    四人最后落在偏殿门口。

    相视一笑。

    年轻女子手持一条当年倾家荡产才买来的缚妖索,四十颗雪花钱!

    她妹妹更加古怪,先前念念有词,蹲在地上,掏出一只绣袋,打开绳结后,那些模样各式的古老铜钱便自行滚动四散。

    至于师徒二人,赤手空拳。不过汉子挂了一圈飞镖在腰间,刻有符?篆文,显然不是江湖武夫的世俗兵器。

    女子和汉子相视一笑。

    看来寺中邪祟的道行,不如双方预期那么高深,而且十分畏惧日头阳光。而且不出意外的话,金铎寺根本没有数十头凶煞聚集,只是玉笏郡的百姓眼太过畏惧,以讹传讹,才有了他们挣大钱的机会。

    真是撞了大运!

    说是鸿运当头都不过分了!

    先前在郡守衙署那边,与那个扣扣搜搜的官老爷一番讨价还价,连哄带骗再吓唬,这才得了官府出钱白银五千两的承诺,若只是这点银子,哪怕他们历经千辛万苦,镇压了金铎寺中盘踞不去的鬼物,也绝对不划算,万一有个伤亡,更是不值,但是除了衙署悬赏之外,还有大头收入,便是太守答应下来的另外一笔银子,是城中富贵香客愿意凑钱添补的三万两银子。如此一来,就很值得冒险走一趟金铎寺了。

    不曾想白捡了一个大漏。

    汉子心中大喜,环顾四周,志得意满,只要收拾了偏殿内的鬼物,就可以打道回府,与衙署讨要那三万五千两白银,到时候按照事先说好的三七分,他们师徒二人也该有一万两银子出头点。

    果然今天是一个适宜斩妖除魔的黄道吉日!

    接下来双方开始真正出手,当少女那些铜钱围绕着这座偏殿绕行一圈后,一枚枚竖立起来,当少女双指并拢,默念口诀之后,它们瞬间钻地,少女脸色微白,望向自己姐姐。

    年轻女子点点头,对那汉子轻声说道:“我与妹妹等下先去屋顶上,试试看鬼物的深浅,若是它们被逼出来,你们就立即出手,千万别让它们逃亡寺庙别处地下,若是它们躲藏不出,趁着日头还大,你们干脆就拆了这座偏殿。我妹妹的铜钱,可以在地底下画地为牢,但是支撑不了太久。所以到时候出手一定要快。”

    汉子点头,只是提醒道:“放心吧。”

    姐妹二人再次去往偏殿屋顶,往里边丢掷黄纸符?,偶尔夹杂有一张金粉篆文图案的珍贵符?。

    那少年也取出了一把铜镜,镜面倾斜,照向偏殿窗户各地。

    一位白衣背竹箱的年轻读书人,其实就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只是他身上贴有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以四人的修为,自然看不见。

    接下来就是一场“荡气回肠”的厮杀。

    黑烟滚滚冲天,哪怕被一张张符?蜂拥而至,被那年轻女子以缚妖索次次打得黑烟激荡四散,又有少年以铜镜照耀灼烧,更有汉子飞镖穿透,黑烟似乎逃离那座偏殿牢笼后,仍是肆虐无忌,当那些被缚妖索、符?和铜镜打散的黑雾飘开之后,竟是变成了一处类似鬼打墙的地界,四人深陷其中,哪怕那少女竭力驾驭一张张符?,仍是只能变作一条条纤细火龙,无法破开遮天蔽日的黑雾墙壁,让阳光透过其中,四人顿时险象环生,姐妹、师徒各自背对背,已经身上带伤,少女为了救那持镜少年,还被一道黑烟撞在后背,口吐鲜血,仍是竭力挣扎起身,继续拿出一摞她一笔一笔画出的黄纸符?,掐诀丢符,最终变成一条符?火龙,不惜耗竭自身灵气,也要围护住四人。

    白衣读书人皱了皱眉头,一拍额头,无奈道:“就你们这点本事,还敢来这金铎寺降妖除魔,这还是我已经帮你们打杀了十之**的凶物啊。”

    他微微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

    那股先前没了某种禁制压胜的黑烟,顿时运转凝滞,落地变作一头身高丈余的凶鬼,加上大日曝晒,然后总算被那四人险象环生地打杀了。

    少女弯着腰,抹去嘴角和鼻子那边的鲜血,灿烂笑道:“姐,这次我没拖后腿吧?!”

    劫后余生的年轻女子红着眼睛,快步走到她身边,搀扶着已经站不稳的妹妹,瞪眼道:“逞什么英雄,少说话,好好养伤。”

    那少年看着手中镜面已经破碎不堪的古镜,然后瞥了眼身边气喘如牛的师父,后者愣了一下,然后看到少年眼中的狠厉之色,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汉子环顾四周,大笑道:“熙宁姑娘,荃丫头,如今天地清明,一看就是妖魔尽除了,不如咱们今天就在寺庙修养一天,明日再去郡城?”

    年轻女子皱了皱眉头,“虽说金铎寺确实已经没了煞气,可毕竟是凶鬼盘踞已久,万一有漏网之鱼,我与妹妹已经用完符?,无力再战,还是速速返回郡城为妙。”

    少年摇头道:“熙宁姐姐,我们若是去的早了,郡城太守肯定要误以为我们降妖太过简单,真要遇上一个不要脸的,五千两白银还好说,黑纸白字的,我们多半还能拿走,可是那太守会不会黑心昧下那三万两银子,就难说了。咱们啊,今天非但不能走,反而还要多拆掉一些寺庙墙头,回头才能拿到足额的赏钱,并且更要故意告诉那太守,此地凶煞厉鬼还走脱了一两头,我们拿了钱之后,要再加五千两,才能做到那除恶务尽。”

    少女翻了个白眼,她赶紧捂嘴转过头,又吐血了,有些丢人唉。

    年轻女子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就这样,明天再回郡城,咱们先在寺中待一晚上,刚好我妹妹要好好休息。”

    就在此时,从前殿侧道那边跑来一个惊慌失措的白衣读书人,“寺庙前殿怎的地上有那么多白骨,为何一个僧人都瞧不见……难道真有妖魔作祟……”

    少女现在贼烦他,只是瞧见了他还活蹦乱跳,便又有些安心。

    之后师徒二人去收起剩余的符?,以及将那些陈年糯米装回袋子,以后还用得着。

    年轻女子拣选了一处寺庙供有钱香客居住抄经的僻静厢房,少女盘腿坐在廊道中,开始呼吸吐纳。

    她姐姐则继续去巡视各地,免得还有一些意外。

    那个胆小鬼书生一定要跟着她们,摘了竹箱,就坐在台阶上当门神。

    黄昏中,年轻女子返回,搜刮了一些瞧着还比较值钱的善本经书等物件,装在一只大包裹里边,背了回来。

    少女睁开眼睛,对那个读书人的背影笑道:“这可马上就要到晚上了,很快就会有凶鬼闹哄哄出现,你还不跑?”

    那个白衣读书人转头,对她微笑道:“书上说,人怕鬼,鬼更怕人心。可我觉得姑娘你是好人,所以还是留在你身边不走,更好些。”

    少女使劲想了想,扬起拳头,“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你再这样混账,小心我打你啊?!”

    那个读书人举起双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少女嘿了一声,玩心四起,“我可不是君子,是女子唉,来,让本姑娘赏你一拳,将你打得聪明一些,说不得就能金榜题名了!”

    那人还真是个读傻了的书呆子,竟然笑道:“我瞅姑娘行事光明磊落,宅心仁厚,不比君子差了。”

    年轻女子面有不悦,“既然公子是位以君子自称的读书人,就该知道些男女大防的礼数,为何还死皮赖脸待在这里,合适吗?”

    少女觉得读书人又变聪明了一些,只听他说道:“我又不是君子,就是个穷书生,金铎寺真有鬼,我总不能跑出去送死,还是待在这里好。”

    年轻女子厉色道:“滚!”

    少女正要说话,却被她姐姐瞪眼吓住。

    读书人只好战战兢兢抱着竹箱走出院子。

    多半是在墙根那边面壁思过去了?

    少女轻声道:“姐,这么凶干什么,就是个书呆子。”

    年轻女子皱眉道:“你如今需要养伤,不能出任何纰漏,此人出现在烧香道路上,就已经古怪,跟着我们进入金铎寺,更是不同寻常,如果不是他先于我们走在这条路上,别说是言语赶人,我对他出手都不会含糊。”

    她柔声道:“好了,你继续休息。”

    少女点点头,只是依旧斜瞥院门那边。

    她姐姐气笑道:“都已经没鬼魅了,就咱们五个大活人,他不过就是在外边提心吊胆睡一宿,就不担心你自己的亲姐?也不担心与咱们并肩作战的他们,偏偏担心他一个外人作甚。怎么,见他是个读书人,就动心了?我与你说过,天底下就数这读书人最不靠谱……”

    少女哀求道:“好啦好啦,我这就修行,好好修行!”

    夜幕沉沉。

    少女坐在廊道那边,静心吐纳,心神沉浸。

    年轻女子就坐在台阶上微微休憩,不敢睡死过去。

    毕竟是在金铎寺。

    骤然之间,一把把飞镖从院门那边破空而至。

    一个熟悉身影不断向前大踏步走来。

    年轻女子虽然惊恐震惊,可仍是大袖翻摇,将那些凌厉飞镖纷纷打散。

    一把尖刀直直朝她妹妹脖颈处丢掷而出,势大力沉,是一位蹲在墙头上的少年出手了。

    年轻女子任由一枚飞镖钉入自己肩头,也一掠而去,用手抓住那把距离妹妹脖子只差两寸的尖刀,但是那身为纯粹武夫的汉子已经一步来到她侧身,一拳砸在她太阳穴上,打得她撞破墙壁和大半窗户,撞入厢房当中,吐血不止,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起身。

    那少年轻轻跃下墙头,坏笑道:“师父,荃丫头能不能先别杀啊,最好熙宁姐姐也被打死了,废掉她们这两位神仙的手脚就行啦。”

    汉子抬起手掌,朝向那个强行打断吐纳的少女一掌拍去,摇头道:“这小丫头更棘手,师父帮你留着她姐姐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道:“财色双收!”

    汉子猛然转头,一手掐住少女脖子,望向院门口那边。

    少年也迅速来到汉子身旁。

    院门口那边,探出一颗脑袋,怯生生道:“佛门清净地,你们做这些勾当,不太好吧?”

    脸色铁青的少女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要提醒那个呆头鹅赶紧跑。

    那人似乎也瞧见了少女的模样,愣了一下,“这位好人小姑娘,是要我救你?放心吧,我这个人最是侠义心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实不相瞒,我其实积攒了一肚子的浩然正气,千里快哉……”

    少女竭力想要摇头,有泪水滑落脸颊。

    小姑娘两坨腮红。

    很可爱的。

    那人眼神缓缓眯起,不再有那种痴傻蠢笨的神色,从院门那边光明正大地现身,抬起一手,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有些阳间人,就该被阴间鬼吃了果腹。”

    师徒二人,只见那个废物书生的身后,畏畏缩缩走出一头身高一丈多的凶鬼,戾气之重,远胜先前那头。

    汉子第一时间松开少女的脖子,“公子其实是此处鬼王吧,都是误会,我们师徒其实无心冒犯贵地,都是这两位修道之人,贪图功德和赏钱……”

    厉鬼化作一团滚滚黑烟,将那汉子瞬间包裹其中,顿时响起血肉撕裂、骨骼炸裂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

    少年竟是这都没有被吓破胆,还有气力脚尖一点,跃上墙头,迅速远去。

    厉鬼似乎得了敕令,放开那个已经毙命的男子,掠出院墙,追杀而去,很快就响起如出一辙的惨烈动静。

    然后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外边那头鬼物哀嚎一声,响彻天地,估摸着郡城那边都能听到,肯定要吓到无数百姓,只是很快便天地寂静无声。

    少女目瞪口呆,痴痴问道:“你是鬼王?”

    那读书人笑了笑,坐在台阶上,反问道:“你说呢?”

    少女突然说道:“先别吃我啊,我先去看看我姐。”

    读书人点头道:“好嘞。”

    少女想要瞪他一眼,只是一想到他极有可能是那金铎寺鬼王,便赶紧去看自己姐姐,搀扶着姐姐走出屋子。

    年轻女子苦笑无言,束手待毙。

    先前外边的动静,她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看着地上那摊血肉,脸色复杂,眼神黯然。

    怎么会这样?

    没死在鬼物手上,竟然差点死在了与她们一起游历了大半个槐黄国的这对师徒手上。

    他们平时瞧着挺好的啊。

    当她们走出屋子后,那个白衣读书人已经站起身,走向院子,只是转头对那个小姑娘说道:“回头你姐姐肯定会更加语气笃定对你说,天底下总是这样多坏人。小姑娘,你不用感到失望,世间人事,不是从来如此,就是对的。不管你看过和遇到再多,一遍又一遍,一个又一个,希望你记住,你还是对的。”

    那人取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你瞧,好人好报恶人恶报,最少在今夜是真的。”

    那人走出院子后,突然身体后仰,笑容灿烂道:“小姑娘,你好看极了,以后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小姑娘啼笑皆非,抹了把脸上泪水,“讨厌!”

    小姑娘突然想起那道金光,眼神熠熠,“你其实是一位剑仙,对不对?”

    那人缓缓站直,微笑道:“我是一名读书读傻了的剑客。”

    在那之后,那人便化作一道白虹,拔地而起,往北方而去。

第五百零九章 人间灯火辉煌

    槐黄国以北是宝相国,佛法昌盛,寺庙如云。www.uu234.netwww.uu234.net

    陈平安过在边境关隘那边,依旧是加盖了通关文牒,有事没事就拿出了翻一翻,手头这关牒是新的,魏檗的手笔,以前那份关牒,已经被盖印密密麻麻,如今留在了竹楼那边。

    陈平安依旧头戴斗笠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跋山涉水,独自一人寻险探幽,偶尔御剑凌风,遇见了人间城池便徒步而行,如今离着渡船金丹宋兰樵所在的春露圃,还有不少的山水路程。

    市井坊间,往往是驼子多见驼子,瘸子多见瘸子。

    涉足长生路的修道之人,也是如此,会见到更多的修士,当然也有山泽精怪、潜伏鬼魅。

    陈平安一路从银屏国随驾城来到宝相国边境,便见到了不少往南走的山野精魅。

    不过除了槐黄国玉笏郡出手一次,其余陈平安就只是那么远观,居高临下,在山上俯瞰人间,总算有些修道之人的心态了。

    只不过依旧练拳不停,在鬼蜮谷之后,陈平安就开始专心练习六步走桩,打算凑足两百万拳再说。

    先前如果不是遇上了那斩妖除魔的一行四人,陈平安原本是想要自己单独镇杀群鬼之后,等到僧人返回,就在金铎寺多待几天,问一问那青纸金字页经书上的梵文内容,自然是将那梵文拆分开来与僧人多次询问,字数不多,总计就两百六十个,刨开那些雷同的文字,想必问起来不难。财帛动人心,一念起就魔生,人心鬼蜮鬼怕人,金铎寺那对武人师徒,便是如此。

    走过了两座宝相国南部城池,陈平安发现这边多行脚僧,面容枯槁,托钵苦行,化缘四方。

    陈平安若是路上遇见了,便单手竖起在身前,轻轻点头致礼。

    宝相国除了僧人多寺庙多香火多,江湖武夫也多如牛毛,这天陈平安就在一片黄沙中,遇到了一队去往北方州城的镖师,除了装满货物的车马,还有叮叮咚咚的驼铃声,镖师们一个个孔武有力,便是女子也肌肤黝黑,只是透着一股英姿飒爽,这样的女子,其实也好看。

    一位骑马的年轻人瞧见了前边的白衣书生,不但雪白袍子上满是黄沙尘土,头上也沾了不少,正在迎风艰难缓行,步履蹒跚,不断被车队落在身后,他放缓马蹄,弯腰摘下一只挂在马鞍旁的水囊,笑问道:“这黄风谷还有百余里路,小夫子身上水带的够不够?不够的话,只管拿去,不用客气。”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指了指腰间养剑葫,笑道:“不用了,壶里有水,竹箱里还备有水囊。”

    年轻人收起水囊挂好,又笑道:“黄风谷夜间极凉,而且如今世道古怪,愈发不太平了,越来越多的脏东西闯入市井,所以各大寺庙近期才有大量僧人走出,小夫子尽量跟上我们,最好一起在前方的哑巴湖边落脚过夜,人多阳气盛,还好有个照应。此地夜间本就多有精怪作祟,绝非危言耸听,所以小夫子千万别落单了,不过也不用太过害怕,黄风谷经常会有高僧大德在此结茅念经,真有那些污秽东西出没,也未必就真敢近身害人。”

    陈平安点点头,“谢过少侠提醒,我一定会在天黑前走到湖泊那边。”

    宝相国不在银屏、槐黄在内的十数国版图之列,故而市井百姓和江湖武人,对于精怪鬼魅早已习以为常,北俱芦洲的东南一带,精魅与人杂处已经无数年了,所以对付鬼物邪祟一事,宝相国朝野上下,都有各自的应对之策。只不过那位梦粱国“说书先生”撤去雷池大阵后,灵气从外倒灌入十数国,这等异象,边境线上的修士感知最早,修成手段的精怪鬼魅也不会慢,熙熙攘攘,商人求利,鬼魅也会顺着本能去追逐灵气,所以才有槐黄国步摇、玉笏两郡的异象,多是从宝相国这边流窜进入南方。

    这才有了年轻镖师所谓的世道愈发不太平。

    夕阳西下,陈平安不急不缓,走到了那座不知为何被当地百姓称呼为哑巴湖的碧绿小湖。

    已经有数拨人再次聚集,篝火连绵,人人饮酒驱寒。

    这天夜里,从西边亮起数道剑光,气势如虹掠向黄风谷,落在距离哑巴湖数十里外的大地上,剑光纵横,伴随着鬼物哀嚎嘶吼,约莫一炷香后,一条条璀璨剑光便离地远去。在这期间,镖师这些会些拳架的武把式也好,过路商贾也罢,竟是人人泰然自若,只管喝酒,热热闹闹,讨论到底是哪家山头的剑修来此练剑。

    剑修已经远去,夜已深,湖边依旧少有人早早歇息,竟然还有些顽皮稚童,手持木刀竹剑,相互比拼切磋,胡乱挑起黄沙,嬉笑追逐。

    陈平安喝着养剑葫里边的宝镜山深涧水,背靠竹箱坐在湖边。

    瞧见了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独自离了队伍,蹲在水边,想要掬水洗脸,她抬起一只手,手腕上系挂有一串雪白铃铛,当她掀开幂篱一角,陈平安便已经收回了视线,望向那座据说深不见底的哑巴湖,市井传闻,这座小湖千年不曾干涸,任你大旱数年,湖面不降一尺,任你暴雨连绵,湖水不高一寸。

    当湖心处出现一丝涟漪,先是有一个小黑粒儿,在那边探头探脑,然后迅速没入水中。那女子依旧仿佛浑然不觉,只是细心打理着额头和鬓角青丝,每一次举手抬腕,便有铃铛声轻轻响起,只是被湖边众人的饮酒作乐喧哗声给掩盖了。

    湖面无声无息出现一个巨大漩涡,然后骤然跃出一条长达十数丈的怪鱼,通体漆黑如墨,它朝那幂篱女子蓦然张嘴,牙齿锋利如沙场刀阵。

    陈平安盘腿而坐,纹丝不动,单手托腮,望向那一人一鱼。

    哑巴湖八个方向,同时出现八人,各自手持罗盘,瞬间砸入沙面之下,然后纷纷站定,手指掐诀,脚踩罡步,刹那之间,便有那条银线如绳索,激射向湖心处,当那条银色绳索汇集在圆心一点,湖面之上,瞬间出现一个大放光明的银色八卦图阵法,可与月色争辉。

    八人应该师出同门,配合默契,各自伸手一抓,从地上罗盘中拽出一条银线,然后双指并拢,向湖心上空一点,如渔夫起网捕鱼,又飞出八条银线,打造出一座牢笼,然后八人开始旋转绕圈,不断为这座符阵牢笼增加一条条弧线“栅栏”。至于那位单独与鱼怪对峙的女子安危,八人毫不担心。

    睁开一张血盆大口的鱼怪在罗盘砸地之际,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已经迅速合拢大嘴,只是巨大的惯性,让它依旧冲向那位已经猛然起身的幂篱女子,结果被那不退反进的女子一步跨出,高高跃起,一拳就将鱼怪打得坠向湖面八卦阵中,当那副庞然身躯触及八卦阵当中的艮卦,鱼怪头顶顿时砸下一座小山头,砸得鱼头之上,可怜鱼怪被一弹向震卦,顿时电光闪烁,呲呲作响,噼里啪啦的,鱼怪蹦跳带滑行,落入离卦,便有大火熊熊燃烧,就是这样凄惨,然后鱼怪又尝过了冰锥子从湖中戳出枪戟如林的阵仗,最终变化成一个黑衣小姑娘的模样,不断飞奔,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抹脸擦泪,又是躲过火龙又是躲冰锥的,偶尔还要被一条条闪电打得浑身抽搐几下,直翻白眼。

    这一幕幕,看得陈平安都有些不忍直视,稍稍转移视线,还闭上一只眼睛。

    见过了不少凶神恶煞为害一方的精怪,不管下场如何,刚抛头露面那会儿,大多一个比一个威风八面,就说鬼蜮谷,肤腻城范云萝的车辇,就连那与铜臭城鬼物对峙的精怪,都有一帮喽??锼?缸乓豢榇竽景澹?缕桨不拐婷患??矍罢饷聪鲁∑嗔沟目闪?妗?/p>

    湖上场景。

    看得仙师之外的湖边众人,一个个大口喝酒,喝彩不断,那些个顽劣孩子也躲在各自长辈身边,除了一开始大鱼跳出湖面,张嘴吃人的模样,有些吓人,现在倒是一个个都没怎么怕。宝相国一带,最大的热闹,就是仙师捉妖,只要瞧见了,比过年还热闹喜庆。

    当尽量离着湖面八卦阵法一尺高度的小女孩,飞奔闯入巽卦当中,立即一根粗如水井口的圆木砸下,黑衣小姑娘来不及躲避,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举过头顶,死死撑住了那根圆木,一脸的鼻涕眼泪,哽咽道:“那串铃铛是我的,是我当年送给一个差点死掉的过路书生,他说要进京赶考,身上没盘缠了,我就送了他,说好了要还我的,这都一百多年了,他也没还我,呜呜呜,大骗子……”

    陈平安信这小姑娘水怪看似荒诞的言语。

    这哑巴湖有此水面不增不减的异象,应该就要归功于这个真身模样不太讨喜的鱼怪小丫头,这么多年下来,商贾过客都在此驻扎过夜,从未有过伤亡,其实人也好,鬼也罢,说什么,任你天花乱坠,很多时候都不如一个事实,一条脉络。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当地百姓和过路商贾,其实应该感激她的庇护才对,无论她的初衷是什么,都该如此,该念她一份香火情。只不过仙师降妖捉怪,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陈平安哪怕在鱼怪一露头的时候,就知道她身上并无煞气杀心,多半是眼馋那串铃铛,加上起了一份戏谑之心,陈平安自然早已看穿那幂篱女子,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五境武夫……也可能是宝相国的六境?总之陈平安都没有出手拦阻。

    不过幂篱女子手上那串铃铛,本就是鱼怪小姑娘的物件,这一点,还是有些出乎陈平安的意料。

    当小姑娘道破真相后,那一拳退敌的幂篱女子站在碧绿小湖边上,笑道:“放心吧,捉你回去,不是要杀你,这是牵勾国国师的意思,那边缺了一个河婆,国师大人相中了你,需要你去坐镇水运,不全是坏事。不过事先说好,我也不愿蒙你,你是此湖水怪出身,天生亲水,塑造金身成为河婆的可能性,要比人死为英灵的那些存在,机会更大,但也不是板上钉钉就能成功的,没法子,我们与牵勾国朝廷世代交好,人家国师府又给了一大笔神仙钱,我这么做,强行将你从哑巴湖掳走,是有些不厚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我觉得你当年赠送铃铛的牵勾国书生,更太厚道,不但没有还你铃铛的意思,还珍藏起来,当了家传宝,铃铛也是他后人赠送的牵勾国国师,为此还得以官升一品,顺便帮着祖先要到了一个追赠谥号。你要骂,可以等当成了河婆再使劲骂。这会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省得继续吃苦头。”

    黑衣小姑娘还双手撑着那缓缓下坠的圆木,当她双脚就要触及湖面八卦阵的时候,愈发哀嚎道:“我都快要成为水煮鱼了,你们这些就喜欢打打杀杀的大坏蛋!我不跟你们走,我喜欢这儿,这儿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我才不要挪窝当个什么河婆,我还小,婆什么婆!”

    幂篱女子叹了口气,示意其余八位师门修士不用着急合拢阵法,对那水怪小丫头循循善诱道:“那我跟你打个商量?我可以帮你跟那位国师大人求个情,那笔神仙钱我就先不挣了,但是你必须跟我返回师门,还是要挪个窝,我不能白跑一趟,若是空手而返,师父会怪罪的。我师门附近有一条江河,如今就有水神坐镇,你先瞧瞧人家当水神是个什么滋味,哪天觉得当河婆也不错了,我再带你去登门国师府,如何?”

    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

    身为纯粹武夫的女子双手掐诀,念念有词,竟是也能驾驭灵气,撤掉了那根巽卦上空的圆柱。

    小姑娘在原地蹦跳了几下,双臂弯曲前后摇晃,然后眼珠子滴溜溜转。

    幂篱女子笑道:“别想跑啊,不然红烧鱼,清蒸鱼,都是有可能的。”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哭丧着脸道:“那你还是打死我吧,离了这里,我还不如死了算数。”

    幂篱女子有些无奈。

    其余仙师似乎也都觉得好玩,一个个都不急于收网抓妖。

    骤然之间,从天际极远处,亮起一抹耀眼剑光,转瞬即至,御剑悬停众人头顶,是一位身穿浅紫法袍的年轻剑修,发髻间别有一根断断续续有雷电交织的金色簪子,微笑道:“这头哑巴湖小妖极难捕捉,你们好手段。多少钱,我买了。”

    幂篱女子微笑道:“可是金乌宫晋公子?”

    年轻剑修笑道:“正是在下。”

    女子摇头歉意道:“这头妖物不能卖给晋公子。”

    年轻剑修皱了皱眉头,“我出双倍价钱,我那师娘身边刚好缺少一个丫鬟。”

    女子犹豫了一下,仍是摇头道:“抱歉,恕难从命。此物是师门答应牵勾国国师府的,我今夜做不得主。”

    那金乌宫宫主夫人,性情暴虐,本命物是一根传说以青神山绿竹炼制而成的打鬼鞭,最是嗜好鞭杀婢女,身边除了一人能够侥幸活成教习老嬷嬷,其余的,都死绝了,而且还会抛尸于金乌宫之巅的雷云当中,不得超生。但是金乌宫倒也绝对不算什么邪门魔修,下山杀妖除魔,亦是不遗余力,而且一向喜欢拣选难缠的鬼王凶妖。只是金乌宫的宫主,一位堂堂金丹剑修,偏偏最是畏惧那位大岳山君之女的夫人,以至于金乌宫的所有女修和婢女,都不太敢跟宫主多言语半句。

    不然这笔买卖,不是完全不可以谈。师门和牵勾国国师,想必都不介意卖一个人情给势力庞大的金乌宫。

    年轻剑修一挑眉,“好好讲理偏偏不听,非要我出剑才听话不成?你这青磬府的小婆姨,六境武夫,加一些符?手段,信不信我挑花了你这张本来就不咋的的脸庞,再买下那头小妖?”

    年轻剑修冷笑着补充了一句:“放心,我还是会,买!不过从今往后,我晋乐就记住你们青磬府了。”

    幂篱女子心中叹息,总不能因为自己连累整座师门,金乌宫修士一向爱憎分明,并且喜怒无常,一旦不讲理之后,那是难缠至极。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双手抱头骗自己的小姑娘水怪。

    在她正要点头答应的时候,落针可闻的哑巴湖边上,有一位早早摘了斗笠在书箱上的文弱书生,一袭白衣,手持折扇,缓缓起身,微笑道:“如果这也算讲理,我看还是一开始就不讲理的好,强买强卖便是,反正谁本事高谁大爷,不用脱裤子放屁拉屎。”

    黑衣小姑娘耳朵尖尖微颤,抬起头,疑惑道:“脱裤子放屁是不对,咱们黄风谷风大夜凉,露腚儿可要凉飕飕,可拉屎又么得法子喽,咋个就不要脱裤子啦?”

    那白衣书生以折扇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唉。”

    小姑娘眉开眼笑,悬停空中,盘腿而坐,双手抱胸,“读书人都愣头愣脑的。”

    只是一想到那串当好心好意送人当盘缠的铃铛,黑衣小姑娘便又开始抽鼻子皱小脸。

    都是骗人的,装的!当年那家伙,还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当官,是写一本脍炙人口的志怪小说呢,到时候一定会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而且一定篇幅极长,浓墨重彩,他当时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哑巴湖大水怪》,当时把她给憧憬的都快要流口水了,还专门提醒他一定要把自己描绘得凶神恶煞一些,道行高一些。那读书人答应得很爽快来着。

    怎的如今那串铃铛都见着了,却没能见到那篇眼巴巴等了百来年的文章呢?哪怕字数少一些,也没关系啊。

    年轻剑修弯腰前倾,凝视着那个人模狗样的白衣书生,笑呵呵道:“呦,跟这小妖一唱一和的,你们俩搁这儿唱双簧呢?”

    那一袭雪白长袍犹有尘土的书生,手握折扇,抱拳道:“恳请金乌宫晋公子高抬贵手。”

    又有一抹剑光破空而至,悬停在晋乐身旁,是一位身姿曼妙的中年女修,以金色钗子别在发髻间,她瞥了眼湖上光景,笑道:“行了,这次历练,在小师叔祖的眼皮子底下,咱们没能斩杀那黄风老祖,知道你这会儿心情不好,可是小师叔祖还在那边等着你呢,等久了,不好。”

    晋乐点了点头,伸出手指,指指点点,“青磬府对吧,我记住了,你们等我近期登门拜访便是。”

    然后他指向那在偷偷擦拭额头汗水的白衣读书人,与自己对视后,立即停下动作,故意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晋乐笑道:“知道你也是修士,身上其实穿着件法袍吧,是个儿子,就别跟我装孙子,敢不敢报上名号和师门?”

    那人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陈名好人。”

    晋乐脸色阴沉,对身边中年妇人说道:“师姐,这我可忍不了,就让我出一剑吧,就一剑。”

    那金乌宫女修轻声提醒道:“小师叔祖兴许在看着咱们呢。”

    晋乐对那白衣书生冷哼一声,“赶紧去烧香拜佛,求着以后别落在我手里。”

    两位金乌宫剑修一起骤然拔高,就此御剑远去,拖曳出两条极长剑光。

    已经聚在幂篱女子身边的青磬府八位仙师,看到两道剑光消逝后,都松了口气,只是一想到那晋乐的登门说法,便俱是相识苦笑。尤其是幂篱女子,更是心情沉重。不过九人望向那个这会儿正在使劲擦拭额头的白衣书生,都有些心怀感激,若不是此人挺身而出,分摊了那金乌宫晋公子的注意力,不然他们九人更是麻烦,说不定今夜就难逃一劫,厮杀一场了。青磬府虽然势力逊色金乌宫一筹,可还真不至于见着了两位剑修就得跪地磕头。

    不管怎么说,这趟下山出门捉妖,委实是流年不利。

    将来师门挡住晋乐的登山问剑,以青磬府的底蕴,自然不难,可青磬府从此与金乌宫不对付,是在所难免。

    那幂篱女子抱拳笑道:“这位陈公子,我叫毛秋露,来自宝相国东北方桃枝国的青磬府,谢过陈公子的仗义执言。”

    那人笑道:“我不是什么仗义执言,只是想要与仙师们买下那头哑巴湖水怪。”

    黑衣小姑娘依旧双臂环胸,嚷嚷道:“大水怪!”

    陈平安转头笑道:“方才见着了金乌宫剑仙,你咋不自称大水怪?!”

    小丫头眼珠子一转,“方才我嗓子眼冒火,说不出话来。你有本事再让你金乌宫狗屁剑仙回来,看我不说上一说……”

    不等黑衣小姑娘说完话。

    只见天幕远处,出现了一条兴许长达千余丈的青色一线金光,直直激射向黄风谷某地深处。

    陈平安眯起眼,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呦,还是一位金丹境剑修。

    看来是金乌宫男女修士嘴中的那位小师叔祖亲自出手了?

    在这之后,天地恢复清明,那条剑光缓缓消逝。

    小丫头赶紧抱住脑袋,大喊道:“小水怪,我只是米粒儿小的小水怪……”

    那幂篱女子与一位师门老者苦笑道:“若是这人出手,向我们问剑,就大麻烦了。”

    老人摇头,轻声笑道:“这位剑仙性子冷清,倨傲是真,可是行事作风,全然不似这喜好抖搂威风的晋乐,还是很山上人的,目中无尘事,每次悄然下山,只为杀妖除魔,以此洗剑。这次估计是帮着晋乐他们护道,毕竟此地的黄风老祖可是实打实的老金丹,又擅长遁法,一个不小心,很容易遭殃身死。我看这一剑下去,黄风老祖几十年内是不敢再露头专吃僧人了。”

    那自称毛秋露的幂篱女子望向那白衣书生,摇头笑道:“一来国师府出价购买此妖,价格很高,二来如今惹到了金乌宫晋乐,陈公子你若是接受这烫手芋头,并不妥当。我们青磬府虽说不如金乌宫强势,可是因为这头哑巴湖水怪引起的纠纷,好歹占着理,还不至于对金乌宫太过畏惧。”

    陈平安收起折扇别在腰间,微笑道:“没事,我这一路往北远游,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来着,毛仙师只管开价。而且我是行踪不定如一叶浮萍的野修,金乌宫想要发火,也得找得着我才行,所以只要毛仙师愿意卖,我就可以买,”

    那黑衣小姑娘气呼呼道:“我才不要卖给你呢,读书人焉儿坏,我还不如去当跟着那姐姐去青磬府,跟一位江河水神当邻居,说不定还能骗些吃喝。”

    陈平安转头笑道:“不怕那金乌宫剑仙的剑光了?一旦给那晋大剑仙知晓了你的踪迹,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事,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每天提心吊胆,你这大水怪受得了?”

    小丫头皱起来,开始使劲想问题,想事情用不用心,只需要看她眉头皱得有多厉害了。

    陈平安对望向那拨青磬府仙师,笑道:“开价吧。”

    女子望向那位师门长者,后者轻轻点头。

    毛秋露仍是小声问道:“陈公子当真不怕那金乌宫纠缠不休?”

    陈平安点头道:“我躲着他们金乌宫便是。”

    毛秋露有些为难,说道:“可是国师府那边出价一颗谷雨钱,购买这头小鱼怪,其实平时卖不了这么高价格,但是勾连着那个河婆神位,所以……”

    小丫头怒道:“啥?才一颗?不是一百颗吗?!气死我了!那穿白衣服的读书人,快点,给这拳头恁软的小姑娘一百颗谷雨钱,你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英雄好汉!”

    陈平安懒得搭理这个脑子进水的小水怪,递出一颗谷雨钱。

    那毛秋露满脸惊讶,无奈道:“陈公子还真买啊?”

    就在此时。

    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僧飘然而至,站在坡顶那边,身后跟着十数位神色木讷的僧侣,年龄悬殊,老少皆有。

    人人身前悬挂佛珠,寻常材质,却是一串串皆是金光流转,在夜幕中极其瞩目。

    老僧站定后,沉声道:“金乌宫剑仙已远去,这黄风老祖受了重伤,狂性大发,竟是不躲在山根中修养,反要吃人,贫僧师伯已经与它在十数里外对峙,困不住他太久,你们随贫僧一起赶紧离开黄风谷地界,速速起身赶路,实在是拖延不得片刻。”

    陈平安将那颗谷雨钱轻轻抛给幂篱女子,笑道:“做完买卖,咱们就都可以跑路了。”

    毛秋露一咬牙,接住那颗谷雨钱,攥在手心,的确是一颗千真万确的谷雨钱。

    小水怪急匆匆喊道:“还有那串铃铛别忘了!你也花一颗谷雨钱买下来!”

    陈平安还是不理她。

    小丫头腮帮鼓鼓,这读书人忒不爽利了。

    幂篱女子笑着摘下手腕上那串铃铛,交给那位她一直没能看出是练气士的白衣书生。

    她的那位师门长者,一挥手,以整座湖面作为八卦的符阵,顿时收拢在一起,将那在银色符?大网中浑身抽搐的小丫头拘押到岸边,其余青磬府仙师也纷纷驭回罗盘。

    毛秋露笑道:“我们撤去符阵,陈公子可要看好了,千万别让她逃窜入湖水。”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自然。”

    符阵莹光瞬间消散。

    陈平安一步跨出,拎住那小丫头的后领,高高提起,她悬在空中,依旧板着脸,双臂环胸。

    山坡那边,那些走镖江湖客和过路商贾都已迅速收拾家当,开始在那些僧人的护送下,匆忙夜行赶路。

    而那拨青磬府仙师根本没有言语交流,就自行走入队伍当中,显然是要帮着那些宝相国僧人一起护送离开。

    陈平安大声喊道:“那位镖师!”

    一个骑马来到坡顶的年轻镖师,转过头望去。

    只见那白衣书生除了一手拎着那个小姑娘,手中还多出了一只酒壶,然后使劲一甩,往他高高抛来一壶酒。

    那年轻镖师只需坐在马背上,一伸手就接住了那壶酒。

    年轻人收起酒壶,露出笑容,抱拳致谢。

    江湖偶遇,萍水相逢。

    投缘便饮酒,无需寒暄,莫问姓名。

    毛秋露转头问道:“陈公子?不一起走?!”

    然后这位幂篱女子听到了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的理由,只听那人大大方方笑道:“我换个方向跑路,你们人多,黄风老祖肯定先找你们。”

    毛秋露气得说不出一个字来,转过身去,背对那人,高高举起手臂,伸出大拇指,然后缓缓朝下。

    可那人竟然还好意思说道:“回头有机会去你们青磬府做客啊。”

    幂篱女子收起手势后,置若罔闻,大步离去。

    被人拎在手中的小姑娘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读书人,你看不出来吧,她对你可是有点好感的,现在是半点都没有喽。”

    后领一松,她双脚落地。

    只见那白衣书生笑道:“没瞧出来,你挺有江湖经验啊。”

    黑衣小姑娘双手负后,瞪大眼睛,使劲看着那人手中的那串铃铛。

    陈平安将铃铛抛给她,然后戴好斗笠,弯腰侧身背起了那只大竹箱。

    小丫头愣在当场,然后转了一圈,真没啥异样,她伸长脖子,整张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表明她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问道:“嘛呢,你就这么不管我了?你是真不把一位大水怪当大水怪了是吧?”

    陈平安一手推在她额头上,“滚蛋。”

    小丫头怒道:“嘛呢嘛呢!”

    她蓦然张大嘴巴,小脸蛋顿时裂开大嘴,露出雪亮的锋利牙齿,就那么张大不合拢,“怕不怕?”

    陈平安背着竹箱,缓缓走向山坡,撂下一句,“怕死了。”

    山坡北边不远处,动静越来越大了。

    黑衣小姑娘犹豫了一下,随手将那串铃铛抛入湖中,然后捏着下巴,开始皱眉想问题,眼睁睁看着那个白衣书生走上了山坡。

    她冷哼一声,转身大摇大摆走向碧绿小湖,然后猛然站定转头,结果只看到那人已经站在了坡顶,脚步不停,就那么走了。

    小丫头使劲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唉。

    一个纵身飞跃,坠入水中,现出真身变作一条鱼怪,追着那串不断下坠的铃铛,摇头摆尾,往湖底游曳而去。

    山坡那边。

    当一袭白衣走出数里路。

    停步不前,他摘下了斗笠和竹箱。

    只见一位浑身浴血的老僧坐在原地,默默诵经。

    身边黄沙地上,插有一根锡杖,铜环相互剧烈撞击。

    老僧一身鲜血竟是淡金色。

    随着老僧入定诵经,周围方丈之地,不断绽放出一朵朵金色莲花。

    老僧四周有一道黄色龙卷风不断席卷,隐约可见有一袭黄袍藏匿其中。

    被那股黄沙龙卷疯狂冲击,那些金色莲花一瓣瓣凋零。

    老僧虽然双眼紧闭,却仍是一挥袖子,如今老僧只能依稀感知到身后出现了一位外人,有些着急,沉声道:“快走!抓紧老僧锡杖,它会助你远离此地,莫要回头!”

    那根锡杖斜飞出去,向那白衣书生飞掠出去,然后悬停在那人身边,锡杖环环相扣,似乎十分焦急,催促书生赶快抓住,逃离这处是非之地。

    老僧为了分心驾驭那根锡杖离地救人,已经出现破绽,黄沙龙卷愈发气势汹汹,方丈之地的金色莲花已经所剩无几。

    就在老僧就要彻底被黄沙裹挟、彻底消磨金身之际,耳畔有一个温醇嗓音轻轻响起,“大师只管入定说佛法,小子有幸聆听一二,感激不尽。”

    然后那年轻人一步前掠十数丈,同时出声道:“随我降妖!”

    只见竹箱自行打开,掠出一根金色缚妖索,如一条金色蛟龙尾随雪白身形,一起前冲。

    缚妖索钻入黄沙龙卷当中,困住那一袭黄袍。

    白衣书生则出拳如雷而已。

    只是拳罡如虹,声势惊人,读书人却闲庭信步,但是随便一袖子下去,往往整个冲天龙卷都要被当场打成两截。

    老僧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低头却不是诵经,而是呢喃道:“威德巍巍,住心看净。可惜无茶,不然上座。”

    那一袭白衣与那道龙卷,打得远去了。

    老僧缓缓起身,转身走到竹箱那边,抓回那根铜环已然寂静无声的锡杖,老僧佛唱一声,大步离去。

    这一天夜幕中。

    一位白衣书生背箱持杖,缓缓而行。

    脚上挂着一个黑衣小姑娘,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脚踝,所以每走一步,就要拖着那个牛皮糖似的小丫头滑出一步。

    陈平安也不低头,“你就这么缠着我?”

    身上还缠绕着一个包裹的小姑娘点头道:“我包裹里边这些湖底宝贝,怎么都不止一颗谷雨钱了。说好了,都送给你,但是你必须帮我找到一个会写书的读书人,帮我写一个我在故事里很凶、特别吓人的精彩故事。”

    陈平安无奈道:“你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啊。”

    小姑娘糊了一把眼泪鼻涕在那人腿上,哽咽道:“求求你了,就带我一起走江湖吧,你本事那么大,黄沙老祖都给你打杀了,跟着你混,我吃香喝辣不愁啊。我一定要找到那个读书人,写我的故事,我要名垂青史,家家户户都晓得我是一头哑巴湖的大水怪。”

    陈平安停下脚步,低头问道:“还不松手?”

    黑衣小姑娘打死不松手,晃了晃脑袋,用自己的脸庞将那人雪白长袍上的鼻涕擦掉,然后抬起头,皱着脸道:“就不松手。”

    陈平安一抬脚,“走你。”

    小姑娘被直接摔向那座碧绿小湖,在空中不断翻滚,抛出一道极长的弧线。

    片刻之后。

    陈平安转头望去。

    远远跟着一个跟屁虫,见到了他转头,就立即站定,开始抬头望月。

    陈平安叹了口气,“跟在我身边,说不定会死的。”

    小丫头屁颠屁颠往前跑,只是一见到那白衣读书人皱眉了,就赶紧一个急停,闷闷道:“谁不会死啊,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又不怕这个,我就是想要谁都知道我,知道了,死就死了。”

    陈平安继续前行。

    她便跟在后边。

    期间她蹲在地上,直愣愣盯着地面,歪着脑袋,然后蓦然张大牙齿锋利的嘴巴,一口将一条蜥蜴吞下。

    站起身后,背着个包裹的小姑娘眉开眼笑,“美味!”

    只是她突然发现那人转过头。

    她立即绷脸,视线游移不定,只是腮帮忍不住动了动。

    那人笑了笑,“那就跟着吧,争取到了春露圃,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半路反悔了,想要返回哑巴湖,你自己走,我不会管你。”

    她飞奔到那人身边,挺起胸膛,“我会反悔?呵呵,我可是大水怪!”

    那人嗯了一声,“米粒儿大小的大水怪。”

    她破天荒有些难为情。

    这件芝麻大小的糗事,是万万不能写到书里去的。

    在那之后,白衣书生身边便跟着一个经常嚷着口渴的黑衣小姑娘了。

    一起跋山涉水。

    小丫头觉得倍儿有意思。

    那人会带着他一起坐在一条街上的墙头,看着两家的门神相互吵架。

    是对门对户的两家门神,张贴文财神的那户人家,出了一位任侠仗义的好汉,贴有武财神的,却出了一位读书种子,美姿容,在当地县城素有神童美誉。

    当时那个至今还只知道叫陈好人的读书人,给她贴了一张名字很难听的符?,然后两人就坐在远处墙头上看热闹。

    此后他们还一起看到了山神嫁女给水神之子的场景,瞧着是锣鼓喧天的大排场,可其实寂静无声,那人当时让出道路,但是山神爷队伍那边的一位老嬷嬷,主动递了他一个喜钱红包,那人竟然也收了,还很客客气气地说了一通恭贺言语,真是丢人现眼,里边就一颗雪花钱唉。

    后来他们又见到了传说中的五岳山君巡游,金衣神人,身骑白马,身后是一条长长的尾巴,很是威风了。

    还在一座占地很大却破败不堪的某位娘娘祠庙旁边,亲眼见到了三位漂亮女子,从祠庙西廊一间帷幔敝损、人迹罕至的地方,姗姗走出,去与一位阳间书生私会,可惜那之后的羞人光景,身边那个家伙竟然不去看了,连她也不许去偷窥,只是白天时分,他们再去那边一瞧,只见祠庙那处,矗立有三尊彩绘斑驳的美姬泥像,相较之前,各自少了一块帕巾、一支金钗和一枚手镯。

    更好玩的还是那次他们误打误撞,找到一处隐匿在山林中的世外桃源,里边有几个妆扮成文人雅士的精魅,遇见了他们俩后,一开始还很热情,只是当那些山野精怪开口询问他能否即兴吟诗一首的时候,他傻眼了,然后那些家伙就开始赶人,说怎的来了一个俗胚子。他们俩只好狼狈退出那处府邸,她朝他挤眉弄眼,他倒也没生气。

    这些都是极有意思的事情,其实更多还是昼夜赶路、生火煮饭这么没劲的事情。

    不过有些时候这个怪人也是真的很怪。

    他有一次行走在山崖栈道上,望向对面青山崖壁,不知为何就一掠而去,直接撞入了山崖当中,然后咚咚咚,就那么直接出拳凿穿了整座山头。还好意思经常说她脑子进水拎不清?大哥别说二姐啊。

    他还会经常在夜宿山巅的时候,一个人走圈,能够就那么走一个晚上,似睡非睡。她反正是只要有了睡意,就要倒头睡的,睡得香甜,大清早睁眼一看,经常能够看到他还在那边散步逛圈圈。

    他也有不太正经的时候。

    有次路过郡城之外的水榭,是文人骚客的集会,暴雨时分,众人凉亭观雨如观瀑,一个个兴致颇高,然后那人就嗖一下不见了,不知怎么做到的,就只有那座水榭附近没有了大雨,凉亭里边的读书人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看得她躲在水里,捧腹大笑。

    每隔一段时间,在溪涧旁边,他就会一拍酒葫芦,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飞剑,刮胡子。他有次转头对她一笑。她可半点笑不出来,那可是仙人的飞剑!

    他也曾经帮着庄稼汉子下地插秧,那会儿,摘了书箱斗笠,去往田间忙碌,好像特别开心。

    一开始乡野村夫们还害怕这个读书人是瞎胡闹,帮倒忙,不曾想真正上手了,比他们半点不生疏,等到劳作之后,村民们想要邀请他们去吃饭,可他又笑着离开了。

    只不过这些鸡毛蒜皮事儿,都不太威风赫赫就是了,让她觉得半点不过瘾,跟着他这么久,半点没有闯出名堂来,还是谁都不知道她是一头哑巴湖大水怪,见着了谁,他都只会介绍她姓周,然后啥都没啦。

    唯独一次,她对他稍稍有那么丁点儿佩服。

    一条大河之上,一艘逆流楼船撞向躲避不及的一叶扁舟。

    然后便有白衣人御剑而至,飘落在在一叶扁舟上,伸出一手撑住楼船,一手持酒壶,仰头喝酒。

    后来他们俩一起坐在一座人间繁华京城的高楼上,俯瞰夜景,灯火辉煌,像那璀璨星河。

    他总算说了一句有那么点书生气的言语,说那头顶也星河,脚下也星河,天上天下皆有无声大美。

    她见他喝了酒,便劝他多说一点。

    他便又说月色入高楼,烦,它也来,恋,它也去。

    她便有些忧伤,就只是莫名其妙有些米粒大小的伤感,其实不是她怀念家乡了,她这一路走来,半点都不想,只是当她转头看着那个人的侧脸,好像他想起了一些想念的人,伤心的事,可能吧。谁知道呢,她只是一只年复一年、偷偷看着那些人来人往的大水怪,她又不真的是人。

    这么一想,她也有些伤感了。

    那人转过头,膝上横着那根行山杖,他抱着酒壶,却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一刻。

    她觉得他可能真的就叫陈好人吧。

第五百一十章 前辈我让你三拳吧

    这一路逛荡,经过了桃枝国却不去拜访青磬府,黑衣小姑娘有些不开心,绕过了传说中经常剑光嗖嗖嗖的金乌宫,小丫头心情就又好了。www.uu234.netwww.uu234.net

    小姑娘的心情,是那天上的云。

    这天在一座处处都是新鲜事儿的仙家小渡口,终于可以乘坐腾云驾雾的渡船,去往春露圃了!这一路好走,累死个人。

    黑衣小姑娘站在大竹箱里边,瞪圆了眼眸,她差点没把眼睛看得发酸,只可惜双方事先约好了,到了修士扎堆的地方,她必须站在箱子里边乖乖当个小哑巴,大竹箱里边其实没啥物件,就一把从没见他拔出鞘的破剑,便偷偷踹了几脚,只是每次当她想要去蹲下身,拔出鞘来看看,那人便要开口要她别这么做,还吓唬她,说那把剑忍你很久了,再得寸进尺,他可就不管了。

    这让她有些憋屈了好久,这会儿便抬起一只手,犹豫了半天,仍是一板栗砸在那家伙后脑勺上,然后开始双手扶住竹箱,故意打瞌睡,呼呼大睡的那种,书生一开始没在意,在一座铺子里边忙着跟掌柜的讨价还价,购买一套古碑拓本,后来小姑娘觉得挺好玩,卷起袖子,就是砰砰砰一顿敲板栗,白衣书生走出铺子后,花了十颗雪花钱买下那套总计三十二张碑拓,也没转头,问道:“还没完了?”

    黑衣小姑娘一条胳膊僵在空中,然后动作轻柔,拍了拍那书生肩膀,“好了,这下子纤尘不染,瞧着更像是读书人喽。姓陈的,真不是我说你,你真是榆木疙瘩半点不解风情唉,大江之上拦下了那艘楼船,上边多少达官显贵的妇人良家女,瞧你的眼神都要吃人,你咋个就登船喝个茶酒?她们又不是真吃人。”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说道:“你打了我十六下,我记在账本上,一下一颗雪花钱。”

    小丫头双手环胸,踮起脚跟站在书箱中,嗤笑道:“小钱钱,毛毛雨!”

    陈平安带着她一起登上了那艘渡船。

    这么背着个小精怪,还是有些引人注目。

    不过瞧来的视线多轻视讥讽,出门在外,修道之人,能够以一头山中君作为坐骑翻山越岭、骑着蛟龙入水翻江倒海,那才是大豪杰,真神仙。

    陈平安觉得挺好。

    谷雨时节,经常昼晴夜雨,雨生百谷,天地万物清净明洁,其实适合徒步赶路欣赏沿路山水。

    只是陈平安还是希冀着能够赶上春露圃那场集会的尾巴,自己这个包袱斋,不能总是游手好闲。

    黑衣小姑娘还是依依不饶,“上楼船那边喝个茶水也好啊,我当时在岸边可是瞧得真切,有两位妙龄衣裙华美的女子,模样真是不差,这可是红袖添香的好事唉。”

    陈平安轻声笑道:“你要是个男的,我估摸着在哑巴湖那边待久了,你迟早要见色起意,为祸一方,若是那个时候被我撞见,青磬府抓你去当河婆,或是给金乌宫掳去当丫鬟,我可不会出手,只会在一旁拍手叫好。”

    黑衣小姑娘气得一拳打在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肩头,“胡说,我是大水怪,却从不害人!吓人都不稀罕做的!”

    陈平安不以为意,“又是一颗雪花钱。”

    小丫头就要给那后脑勺来上一拳,不曾想那人说道:“打头的话,一下一颗小暑钱。”

    小姑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家底,刨开那颗算是给自己赎身的谷雨钱,其实所剩不多了。

    难怪那些路过哑巴湖的江湖人,经常念叨那钱财便是英雄胆啊。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姓陈的,你借我一颗谷雨钱吧?我这会儿手头紧,打不了你几下。”

    陈平安干脆就没搭理她,只是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先前在那郡城,要买一坛酸菜吗?”

    小姑娘疑惑道:“我咋个知道你想了啥。是这一路上,腌菜吃完啦?我也吃得不多啊,你恁小气,每次夹了那么一小筷子,你就拿眼神瞧我。”

    陈平安笑了笑,“听说酸菜鱼贼好吃。”

    小姑娘觉得自己真是聪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泫然欲泣,蹲在竹箱中默默擦拭眼泪,她又机灵又命苦啊。

    只是到了渡船底层房间,那家伙放下竹箱后,她便一个蹦跳离开,双手负后,一脸嫌弃,啧啧道:“寒酸!”

    陈平安摘了斗笠,桌上有茶水,据说是渡口本地特产的绕村茶,别处喝不着,便倒了一杯,喝过之后,灵气几无,但是喝着确实甘甜清冽。相传在渡口创建之前,曾有一位辞官隐士想要打造一座避暑宅邸,开山伐竹,见一小潭,当时只见朝霞如笼纱,水尤清冽,烹茶第一,酿酒次之。后来慕名而来者众,其中就有与文豪经常诗词唱和的修道之人,才发现原来此潭灵气充裕,可都被拘在了小山头附近,才有了一座仙家渡口,其实离着渡口主人的门派祖师堂,相距颇远。

    陈平安开始双手剑炉走六步桩,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摇晃双腿,闷闷道:“我想吃渡口街角店铺的那个龟苓膏了,凉凉苦苦的,当时我只能站在竹箱里边,颠簸得头晕,没尝出真正的滋味来,还不是怪你喜欢乱逛,这里看那里瞧,东西没买几件,路没少走,快,你赔我一份龟苓膏。”

    陈平安置若罔闻。

    小姑娘其实也就是闷得慌,随便聊点。

    可是当那白衣书生又开始来回瞎走,她便知道自己只能继续一个人无聊了。

    她跳下椅子,一路拖到窗口那边,站上去,双臂环胸。渡船有两层楼,那家伙吝啬,不愿意去视野更好的楼上住着,所以这间屋子外边,经常会有人在船板上路过,栏杆那边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待着,也是让她心烦,这么多人,就没一个晓得她是哑巴湖的大水怪。

    渡船缓缓升空,她摇摇晃晃,一下子心情大好,转头对那人说道:“飞升了飞升了,快看,渡口那边的铺子都变小啦!米粒小!”

    这可是这辈子头回乘坐仙家渡口,不晓得天上的云海能不能吃,在哑巴湖水底待了那么多年,一直疑惑来着。

    那人只是在屋子里边来回走。

    渡船栏杆那边的人不少,聊着许多新近发生的趣事,只要是一说到宝相国和黄风谷的,小姑娘就立即竖起耳朵,格外用心,不愿错过一个字。

    有人说那黄风谷的黄袍老祖竟然身死道消了,却不是被金乌宫宫主的小师叔一剑斩杀,好像黄袍老祖是因此受了重伤,然后被宝相国一位过路的大德高僧给降服了,但是不知为何,那位老僧并未承认此事,却也没有透露更多。

    小姑娘气得摇头晃脑,双手挠头,如果不是姓陈的白衣书生告诉她不许对外人胡乱张嘴,她能咧嘴簸箕那么大!

    她真的很想对窗户外边大声嚷嚷,那黄袍老祖是给我们俩打杀了的!

    小姑娘委屈得转过头,压低嗓音,“我可以现出真身,自己剐下几斤肉来,你拿去做水煮鱼好了,然后你能不能让我与那些人说上一说啊,我不会说你打杀了黄袍老祖,只说我是哑巴湖的大水怪,亲眼瞧见了那场大战。”

    那人却不近人情,“急什么,以后等到有人写完了志怪小说或是山水游记,版刻出书了,自然都会知道的。说是你一拳打死了黄袍老祖都可以。”

    小姑娘想了想,还是眼神幽怨,只不过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好在那人还算有点良心,“渡船这边一楼房间,不附赠山上邸报,你去买一份过来,如果有先前没卖出去的,也可以买,不过如果太贵就算了。”

    小姑娘哦了一声,只要能够在渡船外边多走几步,也不亏,跳下椅子,解下包裹,自己掏出一只锦霞灿烂宝光外泻的袋子,那人已经一拂袖,关上了窗户,并且丢出了一张龟驼碑符?,贴在窗户上。小姑娘见怪不怪,从小袋子取出一把雪花钱,想了想,又从袋子里边捡出一颗小暑钱,这个过程当中,袋子里边叮当作响,除了神仙钱外,还装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巧物件,如那串当年送人的雪白铃铛一样,都是她这么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宝贝,然后她将袋子放回包裹,就那么随便搁在桌上,出门的时候,提醒道:“行走江湖要老道些啊,莫要让蟊贼偷了咱们俩的家当,不然你就喝西北风去吧!”

    陈平安笑道:“呦,今儿出手阔气啊,都愿意自己掏钱啦。”

    走到屋门那边黑衣小姑娘一挑眉,转头道:“你再这样拐弯说我,买邸报的钱,咱俩可就要对半分了!”

    那人果然立即闭嘴。

    黑衣小姑娘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你这样走江湖,怎么能让那些山上仙子喜欢呢。”

    陈平安走桩不停,笑道:“老规矩,不许胡闹,买了邸报就立即回来。”

    约莫一炷香后,小姑娘推开了门,大摇大摆回来,将那一摞邸报重重拍在了桌上,然后在那人背对着自己走桩的时候,赶紧呲牙咧嘴,然后嘴巴微动,咽了咽,等到那人转头走桩,她立即双臂环胸,端坐在椅子上。

    陈平安停下拳桩,取出折扇,坐在桌旁,瞥了她一眼,“有没有买贵了?”

    她讥笑道:“我是那种蠢蛋吗,这么多珍贵的山上邸报,原价两颗小暑钱,可我才花了一颗小暑钱!我是谁,哑巴湖的大水怪,见过了做买卖的生意人,我砍起价来,能让对方刀刀割肉,揪心不已。”

    陈平安有些无奈,翻翻捡捡那些邸报,有些还是前年的了,若是按照正常市价,总价确实需要一颗小暑钱,可邸报如时令蔬果,往往是过期作废,这么多邸报瞧着是多,可其实半颗小暑钱都不值。这些都不算什么,生意是生意,只要你情我愿,天底下就没有只有该我赚的买卖。可是有些事情,既然不是买卖了,那就不该这么好说话。

    眼前这个小姑娘,其实很好。

    确实一根筋,傻乎乎的,但是她身上有些东西,千金难买。就像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坐在马背上递出的那只水囊,陈平安哪怕不接,也能解渴。

    小丫头在外边给人欺负得惨了,她似乎会认为那就是外边的事情,踉踉跄跄返回开了门之前,先躲在廊道尽头的远处,蹲在墙根好久才缓过来,然后走到了屋子里边,不会觉得自己身边有个……熟悉的剑仙,就一定要如何。

    大概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江湖?自己在江湖里边积攒下来的未来书上故事之一,有些必须写在书上,有些糗事小事就算了,不用写。

    陈平安背靠椅子,手持折扇,轻轻扇动阵阵清风,“疼,就嚷嚷几声,我又不是那个帮你写故事的读书人,怕什么。”

    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垮了脸,一脸鼻涕眼泪,只是没忘记赶紧转过头去,使劲咽下嘴中一口鲜血。

    陈平安笑问道:“具体是怎么个回事?”

    小丫头抬起双手,胡乱抹了把脸,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微笑道:“怎么,怕说了,觉着好不容易今天有机会离开竹箱,一个人出门短暂游玩一趟,结果就惹了事,所以以后就没机会了。”

    其实一起走过了这么多的山山水水,她从来没有惹过事。

    就只是睁大眼睛,她对这个离开了黄风谷和哑巴湖的外边广袤天地,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病恹恹的。

    陈平安合起折扇,笑道:“说说看。这一路走来,你看了我那么多笑话,你也该让我乐呵乐呵了吧?这就叫礼尚往来。”

    小姑娘趴在桌上,歪着脑袋贴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擦拭桌面,没有心结,也没有愤懑,就是有些米粒儿大小的忧愁,轻轻说道:“不想说唉,又不是啥大事。我是见过好多生生死死的大水怪,见过很多人就死在了哑巴湖附近,我都不敢救他们,黄袍老祖很厉害的,我只要一出去,救不了谁,我自己也会死的,我就只能偷偷将一些尸骸收拢起来,有些,会被人哭着搬走,有些就那么留在了风沙里边,很可怜的。我不是怕死,就是怕没人记得我,天下这么多人,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呢。”

    陈平安身体前倾,以折扇轻轻打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再不说,等会儿我可就你说了也不听的。”

    小姑娘坐直身,嘿了一声,摇头晃脑,左摇右摆,开心笑道:“就不说就不说。”

    然后她看到那个白衣书生歪着脑袋,以折扇抵住自己脑袋,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很多时候的很多人,爹娘不教,先生不教,师父不教,就该让世道来教他们做人?”

    小姑娘又开始皱着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他在说个啥,没听明白,可是自己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不明白,好像不太好,那就假装自己听得明白?可是假装这个有点难,就像那次他们俩误入世外桃花源,他给那几头身穿儒衫的山野精怪要求吟诗一首,他不就完全没辙嘛。

    那人站起身,也没见他如何动作,符?就离开窗户掠入他袖中,窗户更是自己打开。

    他站在窗口那边,渡船已在云海上,清风拂面,两只雪白大袖飘然摇晃,她有些生气,个儿高了不起啊!

    她犹豫了一下,站在椅子上,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行走江湖遇上些许凶险,岂不是更显得她见多识广?

    她立即眉开眼笑,双手负后,在椅子那么点的地盘上挺胸散步,笑道:“我掏钱买了邸报之后,那个卖我邸报的渡船人,就跟一旁的朋友大笑出声,我又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就转头对他们笑了笑,你不是说过吗,无论是走在山上山下,也无论自己是人是妖,都要待人客气些,然后那个渡船人的朋友,刚好也要离开屋子,门口那边,就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一个没站稳,邸报撒了一地,我说没关系,然后去捡邸报,那人踩了我一脚,还拿脚尖重重拧了一下,应该不是不小心了。我一个没忍住,就皱眉咧嘴了,结果给他一脚踹飞了,但是渡船那人就说好歹是客人,那凶凶的汉子这才没搭理我,我捡了邸报就跑回来了。”

    她双臂环胸,神色认真道:“可不是蒙你,我当时吃不住疼,就咧嘴了一丢丢!”

    她害怕那家伙不信,伸出两根手指,“最多就这么多!”

    那人转过头,笑问道:“你说时时刻刻事事处处与人为善到底对不对,是不是应该一拆为二,与善人为善,与恶人为恶?可是对为恶之人的先后顺序、大小算计都捋清楚了,可是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责罚大小,若是出现前后不对称,是否自身就违背了先后顺序?善恶对撞,结果恶恶相生,点滴累积,亦是一种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气象,只不过却是那阴风煞雨,这可如何是好?”

    小姑娘用力皱着脸,默默告诉自己我听得懂,可我就是懒得开口,没吃饱没气力呢。

    那人笑眯眯,以折扇轻轻敲打自己心口,“你不用多想,我只是在扪心自问。”

    黑衣小姑娘不想他这个样子,所以有些自责。

    与其他这样让人云遮雾绕看不真切,她还是更喜欢那个下田插秧、以拳开山的他。

    好在那人蓦然而笑,一个身形翻摇跃过了窗户,站在外边的船板上,“走,咱们赏景去。不唯有乌烟瘴气,更有山河壮丽。”

    他趴在窗口上,伸出一只手,打趣道:“我把你拎出来。”

    小姑娘怒道:“起开!我自己就可以!”

    她自己跃出窗户,只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畏畏缩缩抓住他的袖子,竟是觉得站住书箱里边挺好的。

    她转头看了眼打开的窗户,轻声道:“咱俩穷归穷,可好歹衣食无忧,要是给人偷了家当,岂不是雪上加霜?我不想吃酸菜鱼,你也别想。”

    那人却说道:“那也得看他们偷了东西,有没有命拿得住。”

    她眨了眨眼睛,使劲点头,“霸气!”

    结果那人用折扇一敲她脑袋,“别不学好。”

    她抱住脑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

    那人笑道:“这就很好。”

    最后她死活不敢走上栏杆,还是被他抱着放在了栏杆上。

    然后她走着走着,就觉得倍儿有面子。

    好多人都瞧着她呢。

    她低头望去,那个家伙就懒洋洋走在下边,一手摇扇,一手高高举起,刚好牵着她的小手。

    她然后说不用他护着了,可以自己走,稳当得很!

    那一刻的渡船,很多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都瞧见了这古怪一幕。

    一个黑衣小姑娘,双臂晃荡,仰头挺胸大步走着。

    脚下栏杆那边,有个手持折扇的白衣书生,面带笑意,缓缓而行。

    小姑娘随口问道:“姓陈的,有一次我半夜睡醒,见你不在身边唉,去哪儿了。”

    陈平安笑道:“随便逛逛。装作差点被人打死,然后差点打坏……没什么了,就当是翻书翻到一个没劲的书上故事好了。看到一半,就觉得困了,合上书以后再说。”

    小姑娘皱眉道:“你这样话说一半,很烦唉。”

    那家伙微笑道:“一起行走江湖,多担待些嘛。”

    小姑娘双臂环胸,走在栏杆上,“那我要吃龟苓膏!一碗可不够,必须两大碗,邸报是我花钱买的,两碗龟苓膏你来掏钱。”

    那人点头道:“行啊,但是下一座渡口得有龟苓膏卖才行。”

    小姑娘皱眉道:“没了龟苓膏,我就换一种。”

    话一说出口,她觉得自己真是贼精贼聪明,算无遗策!

    那人犹豫了半天,“太贵的,可不行。”

    小姑娘一脚轻轻缓缓递去,“踹你啊。”

    那人也慢悠悠歪头躲开,用折扇拍掉她的脚,“好好走路。”

    看客当中,有渡船管事和杂役。

    也有那个站在二楼正与朋友在观景台赏景的汉子,他与七八人,一起众星拱月护着一对年轻男女。

    他住着这艘渡船的天字号房隔壁,一样价格不菲,属于沾光,不用他自己掏一颗雪花钱。

    这就是师门山头之间有香火情带来的好处。

    呼朋唤友,山上御风,山下历练,傲视王侯,睥睨江湖。

    一位姿容平平但是身穿珍稀法袍的年轻女修笑道:“这头小鱼怪,有无跻身洞府境?”

    她身边那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修士点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刚好是洞府境,还未熟稔御风。如果不是渡船阵法庇护,一不小心摔下去,若脚下恰好是那江河湖泊还好说,可要是岸上山头,必死无疑。”

    那汉子轻声笑道:“魏公子,这不知来历的小水怪,先前去渡船柳管事那边买邸报,很冤大头,花了足足一颗小暑钱。”

    被称为魏公子的俊美青年,故作讶异,“这么阔绰有钱?”

    那女子掩嘴娇笑,望向身边的年轻人,她眼神脉脉含情,一览无余。

    其余人等,更是附和大笑,好像听到了一句极有学问的妙言佳话。

    帮闲,可就不是察言观色,帮着将那独乐乐变成众乐乐。

    年轻女修又问道:“魏公子,那个白衣读书人,瞧着像是那小脏东西的主人?为何不像是中五境的练气士,反而更像是一位粗鄙武夫?”

    魏公子笑了起来,转过头望向那个女子,“这话可不能当着我爹的面讲,会让他难堪的,他如今可是咱们大观王朝头一号武人。”

    年轻女修赶紧歉意笑道:“是青青失言了。”

    魏公子无奈笑道:“青青,你这么客气,是在跟我见外吗?”

    被昵称为青青的年轻女修立即笑颜如花。

    她来自春露圃的照夜草堂,父亲是春露圃的供奉之一,而且生财有道,单独经营着春露圃半条山脉,世俗王朝和帝王将相眼中高高在上的金丹地仙,下山走到哪里,都是豪门府邸、仙家山头的座上宾。此次她下山,是专程来邀请身边这位贵公子,去往春露圃赶上集会压轴的那场辞春宴。

    东南沿海有一座大观王朝,仅是藩属屏障便有三国,年轻公子出身的铁艟府,是王朝最有势力的三大豪阀之一,世代簪缨,原来都在京城当官,如今家主魏鹰年轻的时候弃笔投戎,竟然为家族别开生面,如今手握兵权,是第一大边关砥柱,长子则在朝为官,已是一部侍郎,而这位魏公子魏白,作为魏大将军的幼子,从小就备受宠溺,而且他自己就是一位修道有成的年轻天才,在王朝内极负盛名,甚至有一桩美谈,春露圃的元婴老祖一次难得下山游历,路过魏氏铁艟府,看着那对大开仪门相迎的父子,笑言如今见到你们父子,外人介绍,提及魏白,还是大将军魏鹰之子,可是不出三十年,外人见你们父子,就只会说你魏鹰是魏白之父了。

    大将军魏鹰开怀大笑,由不得他不畅快,毕竟春露圃的祖师爷可轻易不夸人。

    魏白得了一位元婴老祖的亲口嘉奖,认可其修行资质,更是惹来无数朝野上下的艳羡,就连皇帝陛下都为此赐下了一道圣旨和一件秘库重宝给铁艟府,希望魏白能够再接再厉,安心修行,早早成为国之栋梁。

    她与魏白,其实不算真正的门当户对了。

    两人最早见到的时候,铁艟府就有意撮合他们,大将军魏鹰当着她的面,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只是那会儿春露圃老祖还未下山去过大观王朝,她爹便不太乐意,觉得一个尚未跻身洞府境的魏白,前程难测,毕竟成为练气士之后,洞府境才是第一道大门槛。

    之后随着魏白在修行路上的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是有望破开洞府境瓶颈,又得了春露圃老祖师毫不掩饰的青睐,铁艟府也随之在大观王朝水涨船高,结果就成了她爹着急,铁艟府开始处处推脱了,所以才有了她这次的下山,其实不用她爹催促,她自己就百般愿意。

    她没有携带扈从,在东海沿海一带,春露圃虽说势力不算最顶尖,但是交友广泛,谁都会卖春露圃修士的几分薄面。

    例如那座金乌宫的小师叔祖,每隔几年就会去孑然一身,一人一剑去往春露圃僻静山脉当中汲水煮茶。

    但是魏白却身边却有两位扈从,一位沉默寡言的铁艟府供奉修士,据说曾经是魔道修士,已经在铁艟府避难数十年,还有一位足可影响一座藩属小国武运的七境金身武夫!

    魏白转过头,望向站在人群后边的一位壮硕老者,问道:“廖师父,看得出那白衣书生的根脚吗?”

    那人原本正在闭目养神,听到铁艟府小公子的问话后,睁眼笑道:“听呼吸和脚步,应该相当于咱们大观王朝边境上的五境武夫,比起寻常的江湖五境草包,还是要略强一筹。”

    壮硕老者身边一位面容天然阴鸷狠厉的老嬷嬷,沙哑道:“小公子,廖小子说得差不离。”

    老者冷哼一声。

    按照双方悬殊的岁数,给这老婆娘说一声小子,其实不算她托大,可自己毕竟是一位战阵厮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老婆姨仗着练气士的身份,对自己从来没有半点敬意。

    那个来自一个大观王朝江湖大派的汉子,搓手笑道:“魏公子,不然我下去找那个沐猴而冠的年轻武夫,试试他的深浅,就当杂耍,给大家逗逗乐子,解解闷。顺便我壮胆讨个巧儿,好让廖先生为我的拳法指点一二。”

    他所在门派,是大观王朝南方江湖的执牛耳者,门中杂七杂八的帮众号称近万人,掌握着许多与漕运、盐引有关的偏财,财源滚滚,其实都要归功于铁艟府的面子,不然这钱吃不进肚子,会烫穿喉咙的,门中亦是有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只不过私底下说过,自称对上了那个姓廖的,输多胜少。北方江湖则有一位人人用剑的帮派,宗主加上弟子不过百余人,就能号令北方武林群雄,那位喜好独自行走江湖的老宗主,是一位传说中已经悄悄跻身了远游境的大宗师,只是已经小二十年不曾有人亲眼见他出剑,可是南方江湖中人,都说老家伙之所以行踪不定,就是为了躲避那些山上地仙、尤其是骄横剑修的挑衅,因为一座江湖门派胆敢带个“宗”字,不是欠收拾是什么?

    听到了那汉子的殷勤言语,魏白却摇头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们山下武夫,不比我们铁艟府的沙场将士,一个比一个好面子,我看那年轻武夫也不容易,应该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一桩本该属于修道之人的机缘,让那小水怪认了做主人,所以这趟出门游历,登上了仙家渡船,还是忘不了江湖脾气,喜欢处处显摆,由着他去了。到了春露圃,鱼龙混杂,还敢这么不知收敛,一样会吃苦头。”

    那汉子一脸佩服道:“魏公子真是菩萨心肠,仙人气度。”

    魏白笑着摇头,“我如今算什么仙人,以后再说吧。”

    他突然转过头,“不过你丁潼是江湖中人,不是我们修道之人,只能得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像那位行踪飘忽不定的彭宗主,才有机会说类似的言语了。”

    与壮硕老者并肩而立在众人身后门口的老嬷嬷,嗤笑道:“那姓彭的,活该他成了远游境,更要东躲西藏,若是与廖小子一般的金身境,倒也惹不来麻烦,一脚踩死他,咱们修士都嫌脏了鞋底板,如今偷偷摸摸跻身了武夫第八境,成了大只一点的蚂蚱,偏偏还耍剑,门派带了个宗字,山上人不踩死他踩谁?”

    姓廖的壮硕老者冷笑道:“这种话你敢当着彭老儿的面说说看?”

    老嬷嬷啧啧道:“别说当面了,他敢站在我跟前,我都要指着他的鼻子说。”

    金身境老者懒得跟一个老婆姨掰扯,重新开始闭目养神。

    那个武夫身份的汉子半点不觉得尴尬,反正不是说他。便是说他又如何,能够让一位铁艟府老供奉说上几句,那是莫大的荣幸,回了门派中,就是一桩谈资。

    魏白伸手扶住栏杆,感慨道:“据说北方那位贺宗主,前不久南下了一趟。贺宗主不但天资卓绝,如此年轻便跻身了上五境,而且福源不断,作为一个宝瓶颈那种小地方的修道之人,能够一到咱们北俱芦洲,先是找到一座小洞天,又接连降服诸多大妖鬼魅,最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造出一座宗字头仙家,并且给她站稳了脚跟,还凭借护山阵法和小洞天,先后打退了两位玉璞境,真是令人神往!将来我游历北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值了。”

    那春露圃照夜草堂的年轻女修,难免有些心情郁郁。

    只是很快就释然。

    因为魏白自己都一清二楚,他与那位高不可攀的贺宗主,也就只是他有机会远远看一眼她而已了。

    魏白突然凑近身边女子,轻声道:“青青,天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眼前人,我心里有数的。”

    年轻女修顿时愁眉舒展,笑意盈盈。

    一楼船栏那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脏东西还在栏杆上欢快飞奔。

    至于那个一袭白袍微有泥垢尘土的年轻人,依旧在那边附庸风雅,摇动折扇。

    魏白突然会心一笑。

    二楼别处,竟然有人终于觉得碍眼,选择出手了。

    魏白皱了皱眉头。

    那一缕灵气凝聚为袖箭的偷袭,本该打在那黑衣小丫头的腿上,击碎膝盖后,被那股穿透骨头的袖箭劲头一带,刚好能够破开渡船飞掠的那点浅薄阵法屏障,外人瞧着,也就是小丫头一个没站稳,摔出了渡船,然后不小心摔死而已。这艘渡船那边,都不用担责任,自己走栏杆摔死,渡船一没晃二没摇的,怪得着谁?

    只可惜那一道隐蔽的灵气袖箭,竟然被那那白衣书生以扇子挡住,但是瞧着也不轻松好受,快步后撤两步,背靠栏杆,这才稳住身形。

    魏白摇摇头。

    原来真是个废物啊。

    先前幸好没让身边那个狗腿子出手,不然这要是传出去,还不是自己和铁艟府丢脸。这趟春露圃之行,就要糟心了。

    那白衣书生一脸怒容,高声喊道:“你们渡船就没人管管,二楼有人行凶!”

    黑衣小姑娘赶忙停下,跳下栏杆,躲在他身边,脸色惨白,没忘记他的叮嘱交待,以心湖涟漪询问道:“比那黄袍老祖还要厉害?”

    白衣书生没有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点头轻声道:“厉害多了。”

    只不过厉害不在道行修为,人心坏水罢了。

    小姑娘有些急眼了,“那咱们赶紧跑路吧?”

    白衣书生突然变了神色,一手轻轻放在她脑袋上,合起折扇,微笑道:“我们今天跑了,由着这帮祸害明天去害死其他人?世道是一锅粥,那些苍蝇屎,就该钓上钩来,丢出去,见一颗丢一颗。还记得我们在江湖上遇到的那拨人吗?记得我事后是怎么说的吗?”

    小姑娘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当灾难真的事到临头了,好像人人都是弱者。在这之前,人人又好像都是强者,因为总有更弱的弱者存在。”

    先前他们一起缓缓登山,据当地百姓说那座山上最近有古怪,他们就想去瞅瞅。

    在僻静山路上,遇到了一拨快马饮酒的江湖豪侠,意气风发,言语高声,说要宰了那头精怪才好扬名立万。

    不知为何,当时走在道路中间的白衣书生没有让路,然后就被一匹高头大马给直接撞飞了出去,骑马之人人人放声大笑,马蹄阵阵,扬长而去。

    不过当时她倒是没担心。

    一个能活活打死黄袍老祖的剑仙唉。

    而且当时都没使出被他养在酒壶里的飞剑来着。

    可她就是觉得生气。

    她当时忍不住张开了嘴巴,结果已经被白衣书生站在身边,轻轻按住了她的脑袋,笑着说没关系。

    之后他们两人就看到那拨江湖武人,给一位身高两丈獠牙精怪给堵住了路,它当时嘴上还大口嚼着一条胳膊,手中攥着一位男子血肉模糊的尸体。

    黑衣小姑娘大致瞧出死了的,正是那个一马当先撞飞白衣书生的那个坏蛋。

    最后她躲在白衣书生的身后,他就伸出那把合拢的折扇,指向那头暴戾吃人的魁梧精怪,笑道:“你先吃饱了这顿断头饭再说。”

    那头拦路精怪竟是丢了手中尸体,想要往密林深处逃窜。

    那些早先吃饱了撑着要上山杀妖的江湖人,开始跪地磕头,祈求救命。

    小姑娘不太喜欢这个江湖故事。

    从开头到结尾,她都不太喜欢。

    渡船二楼那边的一处观景台,亦是成群结队。

    瞧着那白衣书生挡下了那一手后,便觉得没劲了。

    让过那一大一小便是。

    而那个白衣书生也没胆子兴师问罪,似乎就那么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了。

    这处观景台众人哄然大笑。

    毫不忌惮给那一大一小知晓是谁出手。

    一位渡船伙计硬着头皮走到那白衣书生身边,他不是担心这个渡船客人絮叨,而是担心自己被管事逼着来这边,不小心惹来了二楼贵客们的厌弃,此后这趟春露圃之行,可就套不着半点赏钱了。

    那年轻伙计板着脸站在那白衣书生身前,问道:“你瞎嚷什么嚷?你哪里狗眼看到有人行凶了?”

    白衣书生转头望向黑衣小姑娘,“是他卖给你的邸报,还劝说另外那位客人不要打死你,当了一回大好人?”

    她摇摇头。

    是个年纪更老的。

    白衣书生以折扇轻轻拍打心口,自言自语道:“修道之人,要多修心,不然瘸腿走路,走不到最高处。”

    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一只手挡在嘴边,仰着脑袋悄悄与他说道:“不许生气,不然我就对你生气了啊,我很凶的。”

    白衣书生仰头望向二楼,“不行,我要讲讲道理,上次在苍筠湖没说够。”

    那年轻伙计伸手就要推搡那个瞧着就不顺眼的白衣书生,装什么斯文,一手伸去,“你还不消停了是吧?滚回屋子一边凉快去!”

    然后他目瞪口呆。

    自己的手掌,怎的在那人身前一寸外就伸不过去了?

    那白衣书生也不看他,笑眯眯道:“压在四境,就真当我是四境武夫了啊。”

    年轻伙计突然一弯腰,抱拳笑道:“客人你继续赏景,小的就不打搅了。”

    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还真给他跑掉了。

    跑到船头那边,转头一看,白衣书生已经没了身影,只剩下一个皱着眉头的黑衣小姑娘。

    渡船二楼一处离着魏白他们不远的观景台。

    七八位联袂游历历练的男女修士一起齐齐后退。

    眼睛一花,那个挡下一记灵气袖箭都很吃力的白衣书生,就已经莫名其妙站在了栏杆上,在那儿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摇扇,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当一个人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身灵气运转骤然凝滞,如背负山岳,竟是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那个白衣书生微笑道:“我讲道理的时候,你们听着就行了。”

    啪一声,合拢折扇,轻轻一提。

    那个出手袖箭的练气士被悬空提起,给那白衣书生抓住头颅,随手向后一丢,直接摔出了渡船之外。

    折扇又一提,又是一人被勒紧脖子一般悬高,被一袖子拍向渡船外。

    全部给那人下了饺子。

    观景台上已经空空荡荡,就除了那位腰挂朱红色酒壶的白衣书生。

    他一个后仰,竟是跟着倒飞出了渡船之外,两只雪白大袖猎猎作响,瞬间下坠,不见了踪迹。

    片刻之后。

    他又出现在了渡船栏杆上,仰头望向天字号房那边的观景台,笑眯眯不言语。

    魏白扯了扯嘴角,“廖师父,怎么说?”

    壮硕老者已经大步向前,以罡气弹开那些只会吹嘘拍马的山上山下帮闲废物,老人凝视着那个白衣书生,沉声道:“不好说。”

    魏白转头瞥了眼那个脸色微白的江湖汉子,收回视线后,笑道:“那岂不是有些难办了?”

    老嬷嬷也站在了魏白身边,“这有什么麻烦的,让廖小子下去陪他玩一会儿,到底有几斤几两,掂量一下便晓得了。”

    魏白没有擅作主张,寄人篱下的家奴供奉也是人,尤其是确实有大本事的,他一向不吝啬自己的亲近与尊敬。所以魏白轻声道:“廖师父你不用强出头。”

    壮硕老者一手握拳,浑身关节如爆竹炸响,冷笑道:“南边的绣花枕头经不起打,北边彭老儿的剑客又是那位相国护着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敢挑衅我们铁艟府的,管他是武夫还是修士,我今儿就不错过了。”

    铁艟府金身境老者没有气势如虹,一拳直去,而是单手撑在栏杆上,轻轻飘落在一楼船板上,笑道:“小子,陪我热热手?放心,不打死你,无冤无仇的。”

    那人仰起头以手指折扇抵住下巴,似乎在想事情,然后收起折扇,也飘落在地,“让人一招的下场都不太好……”

    白衣书生停顿片刻,然后笑容灿烂道:“那就让人三招好了。”

    他一手负后,手握折扇,指了指自己额头,“你先出三拳,之后再说。生死自负,如何?”

    两人极有默契,各自站在了渡船两侧,相距约莫二十步。

    渡船所有乘客都在窃窃私语。

    魏白那边更是觉得匪夷所思。

    唯独一个从宝相国更南边动身,逃难向春露圃的一楼渡船客人,面色惨白,嘴唇发抖。

    他欲哭无泪。

    我怎么又碰到这个性情难测、道法高深的年轻剑仙了。

    年轻剑仙老爷,我这是跑路啊,就为了不再见到你老人家啊,真不是故意要与你乘坐一艘渡船的啊!

    姓廖的金身境武夫老者,嗤笑道:“小子,真要让我三拳?”

    那白衣书生一脸讶异道:“不够?那就四拳?你要觉得把握不大,五拳,就五拳好了,真不能更多了。多了,看热闹的,会觉得乏味。”

    老人竖起大拇指,笑道:“三拳过后,希望你还有个全尸。”

    他不再言语,拳架拉开,罡气汹涌,拳意暴涨。

    一楼二楼竟是人人大风扑面的处境。

    一些个道行不高的练气士和武夫,几乎都要睁不开眼睛。

    轰然一声。

    屋舍房间那一侧的墙壁窗户,竟是出现了一阵持续不绝的龟裂声响。

    那壮硕老者站在了白衣书生先前所站位置,再一看,那个白衣书生竟然被瞬间粉碎个四分五裂,而是站在了船头那边,一身白袍与大袖翻滚如雪飞。

    这让一些个认出了老人铁艟府身份的家伙,只得将一些喝彩声咽回肚子。

    那人喉结微动,似乎也绝对没有表面那么轻松,应该是强撑着咽下了涌到嘴边的鲜血,然后他仍是笑眯眯道:“这一拳下去,换成别人,最多就是让六境武夫当场毙命,老前辈还是厚道,心慈手软了。”

    廖姓老者眯眼,年轻人身上那件白袍这会儿才被自己的拳罡震散尘土,但是却没有丝毫裂缝出现,老者沉声道:“一件上品法袍,难怪难怪!好心机,好城府,藏得深!”

    那人依旧手持折扇,缓缓走向前,“我砸锅卖铁好不容易买了件法袍,埋怨我没被你一拳打死?老前辈你再这样,可就不讲江湖道义了啊。行行行,我撤去法袍功效便是,还有两拳。”

    老人一步踏地,整艘渡船竟是都下坠了一丈多,身形如奔雷向前,更是毕生拳意巅峰的迅猛一拳。

    这一下子,那个白衣书生总该要么直接身体炸开,最少也该被一拳打穿船头,坠入地面了吧?

    没有。

    不但如此。

    那人还站在了原地,依旧一手持扇,但是抬起了原本负后的那只手掌而已。

    这一次换成了壮硕老者倒滑出去,站定后,肩头微微倾斜。

    二楼那边,魏白脸色阴沉。

    那个老嬷嬷更是面沉如水,心思晃荡不定。

    白衣书生半天没动,然后哎呦一声,双脚不动,装模作样摇晃了身躯几下,“前辈拳法如神,可怕可怕。所幸前辈只有只有一拳了,心有余悸,幸好前辈客气,没答应我一口气让你五拳,我这会儿很是后怕了。”

    所有渡船客人都快要崩溃了。

    他娘的这辈子都没见过明明这么会演戏、又这么不用心的家伙!

    那壮硕老者笑了笑,“那就最后一拳!”

    深呼吸一口气。

    老者一身雄浑罡气撑开了长衫。

    下一刻,异象突起。

    堂堂铁艟府金身境武夫老人,竟是没有直接对那个白衣书生出拳,而是半路偏移路线,去找那个一直站在栏杆旁的黑衣小姑娘,她每次见着了白衣书生安然无恙,便会绷着脸忍着笑,偷偷抬起两只小手,轻轻拍掌,拍掌动作很快,但是无声无息,应该是刻意让双掌不合拢来着。

    又是一瞬间。

    如同光阴长河就那么静止了。

    只见一袭白衣站在了黑衣小姑娘身边,左手五指如钩,掐住那铁艟府武学宗师的脖子,让身体前倾的后者咫尺都无法向前走出,后者脖颈处血流如注,白衣书生一手握有折扇,轻轻松开手指,轻轻推在老者额头上,砰然一声,一位在战阵上厮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直接撞开船尾,坠出渡船。

    白衣书生转头望向二楼那边,左手在栏杆上轻轻反复擦拭了几下,眯眼笑问道:“怎么说?”

    二楼观景台那边,魏白没说话,老嬷嬷没说话。

    片刻之后。

    所有人都听到了远处的类名声响。

    渡船后方,有一粒金光炸开,然后剑光骤然而至,有一位少年模样、头别金色簪子的御剑之人,望向栏杆这边,问道:“就是你一剑劈开了我金乌宫那座雷云?”

    那个白衣书生一脸茫然,问道:“你在说什么?”

    那少年剑仙无奈一笑,“到了春露圃,我请你喝茶。”

    剑光远去。

    黑衣小姑娘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样的山上故事,是很豪气壮举了,但是她就是开心不起来,低下头,走到那白衣书生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不起。”

    那人蹲下身,双手扯住她的脸蛋,轻轻一拽,然后朝她做了个鬼脸,柔声笑道:“嘛呢嘛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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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