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剑来TXT下载剑来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剑来全文阅读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六章 收武运吃珠子

    窄窄的骑龙巷是一条斜坡,还有条长长的阶梯,草头铺子就在台阶底下,与压岁铺子,两家铺子都是当年那个扎羊角辫小女孩,石嘉春家的祖业,后来小丫头没有跟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去往大隋书院求学,也没有像董水井这样留在小镇,而是跟随家族,搬去了大骊京城,就将两间铺子卖了,后来在阮邛的帮忙下,辗转到了陈平安手上。陈平安每次返乡,董水井还能见着,石嘉春却在当年那次分开后,再没有见过了。

    草头铺子最早在石家手上,售卖杂物,其中也搁放了许多老物件,算是骊珠洞天最早的一处当铺了,后来搬迁的时候,石家拣选了些相对顺眼的古董珍玩,半数留在了铺子,由此可见,石家即便到了京城,也会是大户人家。一开始陈平安得了铺子后,尤其是知道那些物件的值钱后,第一次回到骊珠洞天那会儿,还有些愧疚,良心不安,总想着不如干脆关了铺子,哪天石家返回小镇探亲,就按照原价,将铺子和里边的东西原封不动,还给石家,只是当时阮秀没答应,说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陈平安虽然答应下来,可心里边总归有个疙瘩,只是如今与人做惯了生意,便不作此想了,但是如果石家舍得脸皮,派人来讨回铺子,陈平安觉得也行,不会拒绝,只是以后双方就谈不上香火情了,当然,他陈平安的香火情,值得了几个钱?

    铺子里边只有一个伙计看顾生意,是个老妇人,性情淳朴,据说阮秀在铺子当掌柜的时候,经常陪着唠嗑。

    陈平安自然认得妇人,出身杏花巷,按照小镇攀扯来蔓延去的辈分,哪怕岁数差了将近四十岁,也只需要喊一声陈姨,不过也算不得什么真正的亲戚。

    老妇人虽然上了岁数,但是做了一辈子的庄稼活,身体硬朗着呢,即便如今儿女都搬去了龙泉郡城,去住了几次,实在熬不出那边的宅子大,冷冷清清,连个吵架拌嘴的熟人都找不着,硬是回了小镇,儿女孝顺,也没辙,只是听说儿媳就有些闲话,嫌弃婆婆在这边丢人现眼,如今家里都买了好几个丫鬟,哪里需要一大把年纪的婆婆,跑出来挣那几颗铜钱,尤其是那个铺子的掌柜,还是当年是泥瓶巷最没钱的一个晚辈。

    陈平安带着裴钱到了铺子,一进门就喊了陈姨,问了身体如何,这些年庄稼地还做吗,收成如何。

    然后陈平安跟老妇人聊了好一会儿天,都是用小镇方言。老妇人健谈,聊到陈年旧事,再看着如今已经大出息了的陈平安,老妇人情难自禁,眼眶湿润,说陈平安娘亲若是瞧见了如今的光景,该有多好,一辈子光顾着吃苦了,没享着一天的福气,最后一年,下个床都做到,连那个冬天都没能熬过去,老天爷不开眼啊。说到伤心处,老妇人又埋怨陈平安的爹,说人好又有什么用,也是个作孽的,人说没就没了,连累媳妇儿子苦了那么多年。只是说到最后,老妇人轻轻拍了一下陈平安的手,说也别怨你爹,就当是你们娘俩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还清了旧账就好,是好事,说不定下辈子就该团圆,一块儿享福了。

    陈平安陪着这位陈姨乖乖坐在长凳上,给老妇人干枯的手握着,听着牢骚,不敢还嘴。

    裴钱端了根小板凳,坐在不远处,轻轻嗑着瓜子,安安静静看着有些陌生的师父。

    裴钱学各地言语都极快,龙泉郡的方言是熟稔的,所以两人闲聊,裴钱都听得懂。

    师父好像与老人聊着天,既伤心又开心唉。

    而且裴钱也很奇怪,师父是一个多厉害的人啊,不管见着了谁,都几乎从不会如此……恭敬?好像絮絮叨叨的老妇人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师父都会听进去,一个字一句话,都会放在心头。而且当下师父的心境,十分祥和。

    其实在师父下山来到铺子之前,裴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师父要在落魄山练拳,她不好去打搅。

    所以她就待在压岁铺子那边,踩在小板凳上发呆,一直闷闷不乐来着,实在提不起半点精神气儿,像以往那般出去四处逛荡。一想到小镇上那几只大白鹅,又该欺负过路人了,裴钱就更加火大。

    因为前些天她听到了小镇市井许多的碎嘴闲话。

    其实前些年,裴钱也有听到,只是零零碎碎,裴钱当时觉得自己是江湖人了,气量该大度些,便没当场收拾他们,只是偷偷记在了一部小账本上,悄悄藏在小竹箱的最底下,哪天在哪里,听到了哪个小崽子龟孙儿老婆姨的哪些话。

    可是当师父返回落魄山后,最近的坏话,尤其多,有不少吃饱了撑着竟然没被撑死的闲汉子,还有约莫与师父同龄的早年相熟之人,以及些长舌妇,聚在多是街巷拐角处的地方,一起嚼舌头。

    多是发生在泥瓶巷的陈年旧事,以及陈平安当龙窑学徒的一些风言风语。

    喜欢将陈平安小时候的那些可怜事,拿来当笑话讲,这都不算过分的,还有些更恶心人的话语,将师父的朋友刘羡阳,邻居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以及顾璨娘亲那个寡妇,甚至连阮秀姐姐都给拿出来编排是非,比如说师父当年是靠着对阮秀献殷勤,才能够有今天的风光,还说与顾璨娘亲有一腿,所以才会经常给那个寡妇帮忙,经常向宋集薪借钱还不还,太多了。

    裴钱都牢牢记住了,每次返回压岁铺子,背着石柔,将压箱底的账本拿出来,落笔的时候,咬牙切齿,所以墨迹特别重。如果不是师父如今就在落魄山,裴钱早就出手了,管你是几岁的小屁孩,还是几十岁的婆姨老妪。

    后来石柔有天察觉到了端倪,便开解裴钱,说市井坊间也好,庙堂江湖也罢,有几人是真正见得别人好的,有肯定有,却少。当面见着了,奉承你,说你的好话,转过头去,在背地里嚼舌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结果裴钱当时顶了一句,说我无所谓,说我师父,不行!

    石柔觉得棘手,真怕裴钱哪天没忍住,出手没个轻重,就伤了人。

    所以这次陈平安来到铺子,她其实想要将此事说一嘴,只是裴钱黏着自己师父,石柔暂时没机会开口。

    只是当裴钱今天见着了师父,听着那个老妇人有些烦人的念叨。

    突然之间,生气还说生气,委屈还是委屈,不过没那么多了。

    尤其是裴钱又想起,有一年帮着师父给他爹娘坟头去祭奠,走回小镇的时候,半路遇见了上山的老妇人,当裴钱回头望去,老妇人好像就是在师父爹娘坟头那边站着,正弯腰将装着糯米糕、熏豆腐的盘子放在坟前。

    裴钱嗑着瓜子,咧嘴一笑。

    就不把糟心事说给师父听了。

    再就是以后对这位师父都要喊陈姨的老婆婆,平日里多些笑脸。

    出了草头铺子,陈平安没有直接把裴钱送回压岁铺子,而是带着裴钱开始逛街,沿着骑龙巷那条台阶,一直走上去,然后绕路,走过大街小巷,去了刘羡阳家的祖宅,开了门,陈平安拿起扫帚开始清扫,裴钱对这里不陌生,当年在红烛镇分开,师父给了他一串钥匙,其中就有这儿,隔三岔五,就要跟着粉裙女童,一起来打扫一遍,那次离别,师父还专门叮嘱她不许乱动屋子里边的东西,当时她还有些小伤心来着,便询问粉裙女童有没有给师父这般说过,粉裙女童一犹豫,裴钱就知道没有了,便蹲坐在门槛上,惆怅了很久,由着粉裙女童独自忙活去,裴钱说自己翻看了黄历,今天她没力气。

    今儿不一样了,师父扫地,她不用翻黄历看时辰,就晓得今儿有浑身的气力,跑去灶房那边,拎了水桶抹布,从还剩下些水的水缸那边勺了水,帮着在屋子里边擦桌凳橱窗。陈平安便笑着与裴钱说了许多故事,早年是怎么跟刘羡阳上山下水的,下套子抓野物,做弹弓、做弓箭,摸鱼逮鸟捕蛇,趣事多多。

    裴钱在陈平安不说话的时候,闲来无事,就念叨一篇类似公序乡约、治家祖训的东西,朗朗上口,就连陈平安都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而且背诵了下来。

    “鸡鸣即起,洒扫庭院,内外整洁。关锁门户,亲自检点,君子三省……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器具质且洁,瓦罐胜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顺时听天。”

    陈平安听着她的背诵声,没有多问,只是看着在那儿一边劳作一边摇头晃脑的裴钱,陈平安满脸笑容。

    忙完之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门槛上休息。

    裴钱问道:“师父,你跟刘羡阳关系这么好啊?”

    陈平安点头道:“那可不,师父当年就是刘羡阳的小跟班,后来还有个小鼻涕虫,是师父屁股后头的拖油瓶,我们三个,当年关系最好。”

    裴钱转头看着瘦了许多的师父,犹豫了很久,还是轻声问道:“师父,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有人说你坏话,你会生气吗?”

    陈平安笑道:“当面说我坏话,就不生气。背后说我坏话……也不生气。”

    裴钱疑惑道:“师父唉,不都说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吗,你咋就不生气呢?”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的小脑袋,“因为生气没有用啊。”

    裴钱递了一把瓜子给师父,陈平安接过手后,师徒二人一起嗑着瓜子,裴钱闷闷道:“那就由着别人说坏话啊?师父,这不对唉。”

    陈平安慵懒坐在那儿,嗑着瓜子,望向前方,微笑道:“想听大一点的道理,还是小一些的道理?”

    裴钱笑道:“都想听。”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先说一个大道理。既是说给你听的,也是师父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你暂时不懂也没关系。怎么说呢,我们每天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真的就只是几句话几件事吗?不是的,这些言语和事情,一条条线,聚拢在一起,就像西边大山里边的溪涧,最后变成了龙须河,铁符江。这条江河,就像是我们每个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一条藏在我们心里边的主要脉络,会决定了我们人生最大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这条脉络长河,既可以容纳很多鱼虾啊螃蟹啊,水草啊石头啊,但是有些时候,也会干涸,但是又可能会发洪水,说不准,因为太多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你刚背诵的文章里边,说了君子三省,其实儒家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克己复礼,师父后来阅读文人笔札的时候,还看到有位在桐叶洲被誉为千古完人的大儒,专门打造了一块匾额,题写了‘制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这些,心境上,就不会洪水滔天,遇桥冲桥,遇堤决堤,淹没两岸道路。”

    裴钱问道:“那小的呢?”

    陈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简单了,穷的时候,被人说是非,唯有忍字可行,给人戳脊梁骨,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别给戳断了就行。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好了,别人眼红,还不许人家酸几句?各回各家,日子过好的那户人家,给人说几句,祖荫福气,不减半点,穷的那家,说不定还要亏减了自家阴德,雪上加霜。你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裴钱双臂环胸,皱紧眉头,使劲思考这个小道理,最后点点头,“没那么生气了,气还是气的。”

    陈平安笑道:“生气是人之常情,但是生了气,你不依仗本事动手打人,没有以大错对付别人的小错,这就很好了。”

    裴钱雀跃道:“师父,我听了那么多坏话,就没有动手打人!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那师父对你口头嘉奖一次。”

    裴钱笑嘻嘻道:“师父,给几颗铜钱,打赏一颗也行哩。”

    陈平安笑着摇头,“那可不行,做事需要讲究盈亏,做人可不能如此。既然跟了我这么个师父,就得吃这份苦头。”

    裴钱笑道:“这算什么苦头?”

    陈平安转头望去,看到裴钱嗑完后的瓜子壳都放在一直手心上,与自己如出一辙,自然而然。

    陈平安将自己手心的瓜子壳倒在裴钱手心,说道:“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些人,只要你随手将瓜子壳丢在小巷子的地上后,就对你指指摘摘,这些人,分两种,一种是出身世族豪门,从未在泥泞里摸爬滚打过,一种是你离开了骑龙巷、而他们却注定一辈子只能留在骑龙巷的人。你以后在江湖上,要更小心后者。因为前者是傲慢,后者却是心坏。”

    裴钱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随手丢把瓜子壳,还要给人骂?满地的鸡粪狗屎,不去骂?什么世道!”

    陈平安没有去说两种更极端的“因果”,例如文章圣人身上的道德瑕疵,穷凶极恶之徒偶然的良善之举。

    与裴钱说这些,还早,也太大,不会让裴钱变得更讲理,只会成为裴钱的负担。

    而且陈平安也不希望裴钱变成第二个自己。

    所以陈平安尽量让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个道理,说与裴钱听的时候,是碗小米粥,是个馒头,怎么吃都吃不坏,哪怕吃多了,裴钱也就是觉得有点撑,觉着吃不下了,也可以先放着,余着。在裴钱这边,陈平安希望自己不是递去一碗苦药,一碗烈酒,或是过于辛辣的一碟菜。

    陈平安笑道:“之所以跟你说这个,就是怕你以后又要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只是想让你知道,世上就是有这么些人。而且这些你未必喜欢的人,在某件事上做得不合你心意,可其它地方,可能就会做得比你更好。所以,我们先去尽量更多了解这个世道。”

    裴钱挠挠头,“师父,脑壳疼唉。”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知道个大致意思就成了,以后自己行走江湖,多看多想。该出手的时候也别含糊,不是所有的对错是非,都会含糊不清的。”

    裴钱怯生生道:“师父,我以后行走江湖,如果走得不远,你会不会就不给我买头小毛驴啦?”

    陈平安笑道:“当然不会。”

    裴钱这才放心。

    那就好,可以回落魄山赶上吃饭。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第一次游历江湖,走多远?”

    裴钱如临大敌,眼珠子急转,只是想不出好点子,又不愿意跟师父撒谎,就有些手足无措。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走到红烛镇吧?”

    裴钱如释重负,还好,师父没要求他跑去黄庭啊、大骊京城啊这么远的地方,保证道:“么的问题!那我就带上足够的干粮和瓜子!”

    陈平安一板栗砸下去。

    裴钱赶紧忍着疼,不忘捂住手,免得那些瓜子壳掉在地上。

    陈平安站起身,锁了门,带着裴钱一起离开巷子。

    在路边随便捡了根树枝。

    四下无人的时候,陈平安笑着要裴钱来一场“天女散花”。

    裴钱小鸡啄米,捂着双手里边的瓜子壳,“师父,我开始了啊!”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持树枝,点点头。

    裴钱轻喝一声,高高抛出手中的瓜子壳。

    陈平安人未动,手中树枝也未动,只是身上一袭青衫的袖口与衣角,却已无风自摇晃。

    陈平安一步踏出,原地瞬间只留下一抹青色残影。

    一颗颗瓜子壳被“剑尖”一点,纷纷砰然碎裂。

    当陈平安重新站定,方圆一丈之内,落在裴钱眼中,好像挂满了一幅幅师父等人高的出剑画像。

    裴钱以拳击掌,“师父,你这套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剑术,比我的疯魔剑法还要强上一筹!了不得,了不得!”

    陈平安丢了树枝,笑道:“这就是你的疯魔剑法啊。”

    裴钱眨了眨眼睛,“天底下还有不会打到自己的疯魔剑法?”

    陈平安忍俊不禁,想了想,难得有些玩心,笑道:“看好了,还有一招。”

    裴钱立即深呼吸一口气,双掌缓缓向下,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的架势,“师父请出招!”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的树枝,双指并拢,身形一个骤然拧转向前,大袖飘摇,地上那根树枝如飞剑被以气驾驭,画弧而掠,当陈平安站定后,手指向一处,“走你!”

    那根树枝如一把长剑,直直钉入远处墙壁上。

    裴钱捧腹大笑。

    师父这不还是学她嘛。

    哪有师父偷学弟子的看家本领唉。

    陈平安哈哈大笑,带着蹦蹦跳跳的裴钱返回骑龙巷,裴钱突然跑回去,从墙壁上拔出那根树枝,说这把神兵利器,她要好好珍藏起来。

    把裴钱送到了压岁铺子那边,陈平安跟老妇人和石柔分别打过招呼,就要返回落魄山。

    裴钱说要送送,就一起走在了骑龙巷。

    陈平安到了巷子口子上,让裴钱回去吧。

    裴钱一溜烟跑回去,到了铺子门口,看到师父还站在原地,就使劲摇手,看到师父点头后,她才大摇大摆走入铺子,高高举起手中的那根树枝,对着站在柜台后的石柔笑道:“石柔姐姐,瞧得出来是啥宝贝不?”

    石柔看着神采奕奕的黑炭丫头,不晓得葫芦里卖什么药,摇摇头,“恕我眼拙,瞧不出来。”

    裴钱眼神怜悯,哀叹道:“石柔姐姐,这都瞧不出来,就是一根树枝嘛。”

    石柔哭笑不得。

    她敢肯定自己如果说是树枝,裴钱又有其它说法。

    小巷尽头。

    在裴钱身影消失后,陈平安继续前行,只是突然回首望去。

    当年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也曾有一大一小并肩而行,只是相较于他和裴钱的师徒名分,那一次,什么都没有,只有下着雨。

    陈平安就这样看着小巷,好像看着当年那“两人”朝自己缓缓走来。

    “陈平安,赤子之心,不是一味单纯,把复杂的世道,想得很简单。而是你知道了很多很多,世事,人情,规矩,道理。最终你还是愿意坚持当个好人,哪怕亲身经历了很多,突然觉得好人好像没好报,可你还是会默默告诉自己,愿意承受这份后果,坏人混得再好,那也是坏人,那终究是不对的。”

    “听得懂吗?”

    “齐先生,听得懂!”

    “做得到吗?”

    “现在不敢说做得到。”

    “没关系,慢慢来。”

    此时此刻。

    换成了自己身穿一袭青衫的年轻人,突然说道:“道理之外,走得已经很慢了,不能再慢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

    选址建造在神仙坟那边的大骊龙泉郡武庙。

    神像震动。

    不仅如此,神仙坟的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开始摇晃起来。

    龙泉郡家家户户的大门上,只要是武门神,皆金光熠熠。

    小镇武庙内那尊巍峨神像似乎正在苦苦压抑,竭力不让自己金身离开神像,去朝拜某人。

    不合礼制!

    不顺本心!

    但是武庙之内,一股浓郁武运如瀑布倾泻而下,雾霭弥漫。

    而老瓷山的文庙神像,亦是怪事连连。

    若说龙泉郡武庙圣人是震撼和不甘,心生感应的文庙圣人就更是惊悚和不解了。

    披云山,与落魄山,几乎同时,有人离开山巅,有人离开屋内来到栏杆处。

    魏檗刹那之间出现在光脚老人身边。

    魏檗亦是疑惑,轻声问道:“这是?”

    崔诚板着脸道:“纯粹武夫的五境破境而已,芝麻绿豆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魏檗无奈,那你崔诚这位十境武夫,倒是把嘴角的笑意给彻底压下去啊。

    崔诚突然神色肃穆起来,自言自语道:“小子,千万别怕闹大,武夫也好,剑修也罢,无论你再怎么讲理,可这份心气总得有吧?”

    魏檗有些头疼。

    崔诚皱眉道:“愣着作甚,帮忙遮掩气机!”

    魏檗赶紧一挥袖子,开始流转山水气运。

    崔诚突然爽朗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栏杆上。

    魏檗也已经听说骑龙巷尽头那边的“言语”,愣愣无语,这还是印象中的那个陈平安?

    小巷尽头。

    陈平安背后那把剑仙已经自行出鞘,剑尖抵住地面,刚好竖立在陈平安身侧。

    陈平安睁眼后,手心放在剑柄上,望向远处,微笑道:“这份武运,要不要,那是我的事情,如果不来,当然不行!”

    心意微动。

    剑仙返回鞘内。

    当陈平安言语落定。

    神仙坟内,从武庙内平地生出一条粗如水井口的璀璨白虹,掠向陈平安这边,在整个过程当中,又有几处生出几条纤细长虹,在空中汇合聚拢,巷子尽头那边,陈平安不退反进,缓缓走回骑龙巷,以单手接住那条白虹,来多少收多少,最终双手一搓,形成如一颗大放光明的蛟龙骊珠,当光亮如琉璃的珠子诞生之际,陈平安已经走到压岁铺子的门口,石柔好似被天威压胜,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有裴钱愣愣站在铺子里边,一头雾水。

    陈平安跨过门槛,掌心托着那颗缓缓转动的光彩珠子,走到裴钱身前,弯腰笑道:“接住。”

    裴钱伸出双手。

    她那一双眼眸,仿佛福地洞天的日月争辉。

    陈平安将那颗武运凝聚而成的珠子放在裴钱手心,一闪而逝。

    天地归于寂静。

    裴钱突然打了个饱嗝,呆呆道:“师父,这是啥?”

    陈平安笑道:“师父的道理之一。”

    裴钱抹了把嘴,拍了拍肚子,笑容灿烂道:“师父,好吃唉,还有不?”

    陈平安再次弯腰,一把扯住裴钱的耳朵,笑问道:“你说呢?”

    裴钱嘿嘿一笑,“可以有,没有的话,也么的关系。”

    陈平安刚要说话,好似给人一扯,身形消散,来到落魄山竹楼,看到老人和魏檗站在那边。

    魏檗笑吟吟抱拳道:“可喜可贺。”

    崔诚面无表情道:“马马虎虎。”

    陈平安心中稍定,看来确实可以动身去往彩衣国和梳水国了。

    这会儿去,刚好可以吃上老嬷嬷的一碗冬笋炒肉,再请宋老前辈吃上一顿火锅。

    结果没等陈平安乐呵多久,老人已经转身走向屋内,撂下一句话,“进来,让你这位六境大宗师,见识见识十境风光。见过了,养好伤,哪天能下床走路了,再动身不迟。”

    魏檗二话不说就跑路了。

    只留下一个悲从中来的陈平安。

    裴钱其实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师父莫名其妙来了又走了,她双手负后,走到柜台后,看着那个还抱头蹲在地上的女鬼,裴钱跳上小板凳,有些无聊,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黄纸符?,拍在自己额头上,然后转头对石柔说道:“胆小鬼!”

第四百六十七章 飞鸟一声如劝客

    今天朱敛的院子,难得热闹,魏檗没有离开落魄山,而是过来这边跟朱敛下棋了。

    桌上摆放着两只精美棋罐,是陈平安在远游过程里,淘来的宫廷御制物件,价格倒不算捡漏,不过瞧着就讨喜,回了落魄山,就送给了朱敛,魏檗精于此道,便常来找朱敛对弈,朱敛当年喜欢看隋右边和卢白象下棋,假装自己是半只臭棋篓子,实则棋力相当不俗,这都不是什么藏拙,归根结底,还是朱敛从来不曾将隋、卢二人视为同道中人,不过想必他们二人,看待朱敛,更是如此。

    郑大风虽说在老龙城那边伤了体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经断绝,但是眼力和直觉还在,猜到多半是陈平安这家伙惹出的动静,所以屁颠屁颠从山脚那边赶过来。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观战,前者给老厨子瞎支招,朱敛也是个全无胜负心的,青衣小童说下在哪里,还真就捻子落子在那边,自然从均势变成了劣势,再从劣势变成了败局,这把恪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许青衣小童胡说八道,她身为芝兰曹氏藏的文运火蟒化身,开了灵智后,数百年间无所事事,可不就是成天看书解闷,不敢说什么棋待诏什么国手,大致的棋局走势,还是看得真切。

    岑鸳机走完拳桩的休息间隙,也过来凑热闹,她对那位神人气度的魏先生,观感很好,没办法,魏先生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岑鸳机这份亲近,非男女爱慕之情,岑鸳机只是觉得哪怕多看他一眼,自己都是赚的,就当是欣赏美景嘛,养眼!

    这位少女大概不知道,这座落魄山,除了年轻山主比较古怪吓人,她最信赖的朱老神仙,根本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而是一位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而那个比朱老神仙还佝偻驼背的汉子,所谓的大风兄弟,曾经是位山巅境的武夫,至于竹楼那个光脚老人,更是传说中的止境武夫。八,九,十,都全了。

    在青衣小童的帮倒忙之下,朱敛毫无悬念地输了棋,粉裙女童埋怨不已,青衣小童瞥了眼给屠了大龙的凄惨棋局,啧啧道:“朱老厨子,棋输一着,虽败犹荣。”

    朱敛点点头,抬起手臂,道:“确实如此,下回咱哥俩再接再厉,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青衣小童眉开眼笑,在朱敛抬手后,赶紧给朱敛揉着手臂,“老厨子,你可能不清楚,我这手,是有仙气的!对吧,魏檗?”

    遥想当年,他可是两巴掌拍在了掌教陆沉的肩膀上,这要是传到了那座白玉京,管你是什么仙人天君,谁敢不伸出大拇指,夸他一句英雄好汉?!

    魏檗微笑道:“又皮痒了?”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青衣小童对于魏檗这位不讲义气的大骊北岳正神,那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怨念,他当年为了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尝试着跟大骊朝廷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的事情,处处碰壁,尤其是在魏檗这边更是透心凉,所以一有下棋,青衣小童就会站在朱敛这边摇旗呐喊,不然就是大献殷勤,给朱敛敲肩揉手,要朱敛拿出十二分功力来,恨不得杀个魏檗丢盔弃甲,好教魏檗跪地求饶,输得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碰棋子。

    总之有他在场,朱敛与魏檗的对弈,是跟清闲雅致半点不沾边的。

    朱敛突然说道:“你俩真决定了?”

    青衣小童鼻孔朝天,冷哼一声,“再不抓紧,就得遭了陈平安的毒手!”

    粉裙女童轻轻点头。

    原来他们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本命名字,而是按照陈平安的说法,以后有可能需要放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

    青衣小童给自己取名为陈灵均,粉裙女童则是陈如初。

    郑大风调侃道:“陈灵均,什么个玩意儿?!我看叫你小青青得了,喊着还顺口。”

    青衣小童跟郑大风也不客气,“大风兄弟,你懂个屁。”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懂你。”

    青衣小童怒道:“别叨叨,有本事我们在棋盘上见真章!”

    魏檗讥笑道:“自取其辱。”

    郑大风跃跃欲试,搓手道:“小赌怡情,来点彩头?不过你棋力高,让先还不成,让子才行,就让我两子吧,不然我不跟你赌。”

    青衣小童将信将疑,皱了皱眉头,“让两子?这不是瞧不起你大风兄弟嘛,让一子如何?”

    魏檗哈哈大笑。

    朱敛一拍额头,郑大风挖了个这么明显的坑,还使劲往里边跳。

    郑大风忍着笑,不打算欺负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家伙,摆手道:“算了,以后再说。”

    郑大风的棋力如何,很简单,朱敛和魏檗对弈,郑大风帮谁谁胜。

    也许不能说郑大风是什么大智若愚,可要说当年骊珠洞天最聪明的人当中,郑大风肯定有资格占据一席之地。

    青衣小童瞥了眼粉裙女童,后者轻轻摇头。

    他这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郑大风这家伙也挺鸡贼啊,差点就坏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岑鸳机默默离去,继续去练拳。

    她在白天,就会拣选落魄山上的青山绿水,独自一人,六步走桩。

    在夜幕中,则会留在院子里,最少离着朱老神仙的住处近些,不用太担心给人轻薄的时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青衣小童看了眼天色,打算去小镇铺子找裴钱耍去,粉裙女童跟着与朱敛他们作揖拜别,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里瓜子不够了。

    在岑鸳机和两个小家伙走后,郑大风说道:“这一破境,就又该下山喽。年轻真好,怎么忙碌都不觉得累。”

    朱敛笑道:“大风兄弟也年轻的,人又俊,就是缺个媳妇。”

    郑大风伸手虚按了两下,“朱老哥,这种大实话,莫挂嘴边,容易招人恨。”

    “我看陈平安这么着急远游,你们俩功劳不小。”

    魏檗笑着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场夜游宴去了,再过一旬,就要闹哄哄,麻烦得很。”

    小院重归安静。

    朱敛开始收拾棋局,郑大风坐在原先魏檗位置上,帮着将棋子放回棋罐。

    朱敛说道:“猜猜看,我家少爷破境后,会不会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么开口?”

    郑大风道:“多半是要去山脚找我的,想着宽我的心,省得我心里头别扭嘛,不过应该不会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实我倒是希望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说这会儿落魄山才几个人?就这么劳心劳力,以后真要人多了,有了个山头门派,他顾得过来?还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劝人一事,你最擅长,你有机会找陈平安交交心。”

    朱敛收拾着棋子,惆怅道:“难。”

    郑大风没来由说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当。”

    朱敛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郑大风幸灾乐祸道:“陈平安这一破境,药铺里边,我那个心气高的师妹,估计又要遭罪了。”

    朱敛笑了笑,略带遗憾道:“岑鸳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郑大风贼兮兮道:“当时在披云山,陈平安如果真是那么说的,谢家长眉儿才是最糟心的那个。”

    朱敛点头道:“在藕花福地那里,稍微大一点的江湖门派,有几个男人,年轻时候没被师姐师妹伤透过心,看来浩然天下也差不多。”

    郑大风不知为何,想起了老龙城的灰尘药铺,在那儿光阴悠悠,无事翻翻书,晒晒日头。

    双手抱住后脑勺,郑大风想起某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像喝了一大坛子药酒,苦得不行,又忍不住不喝。

    只是最后思绪流转,当他顺便想起那个经常在自己眼光逛荡的女子,吓得郑大风打了个哆嗦,咽了口唾沫,双手合十,如同在跟人道歉,默念道:“姑娘你是好姑娘,可我郑大风真真无福消受。”

    朱敛望向竹楼那边。

    郑大风问道:“打个赌?陈平安是横着还是竖着出来的?”

    朱敛微笑道:“我家少爷武功盖世,英明神武……自然是横着离开屋子的。”

    郑大风无奈道:“那还赌个屁。”

    但是最终出乎朱敛和郑大风所料,陈平安是安然无恙地走出了竹楼。

    然后陈平安在崖畔石桌那边坐了一宿,直到天明,才回了一楼呼呼大睡。

    此后两天,朱敛继续去二楼享福,陈平安果真去找了郑大风,只是没见到郑大风,稍稍犹豫之后,陈平安就返回了山上。

    然后牛角山渡口剑房那边,陆续收到寄给陈平安的飞剑传讯。

    先是青峡岛刘志茂的回信,说了春庭府的红酥,如今已经不在府上当女官了,重新去了朱弦府当门房,刘老成对此只说顺其自然,青峡岛只保证她这辈子的无灾无厄就可以了。再就是横波府开始重建,但是章靥吃错了药,竟然离开了青峡岛,只跟他讨要了一块末等供奉玉牌,以及一部仙家秘籍和一件法宝,然后就跑去鹘落山那个籍籍无名的小门派,隐姓埋名,给人当起了客卿。最后刘志茂给了陈平安两个选择,当初他承诺安然度过难关后,便会有重礼馈赠,所以陈平安要么等着他,让人带着礼物拜访龙泉郡,要么就干脆将欠着青峡岛密库房的两笔账结清了。

    陈平安飞剑回信,简明扼要,就三个字,两清了。

    至于素鳞岛田湖君这拨人的下场,陈平安没有问。

    第二封信,来自珠钗岛刘重润,告诉陈平安一件秘事,那位金丹地仙的老嬷嬷,本就金丹腐朽,只靠这一口气强撑着,心弦紧绷太久了,等到书简湖大局已定,珠钗岛非但没有遭难,反而获利极多,那根心弦骤然松懈,大忧大喜过后,彻底油尽灯枯,在今年的入秋时分,就已经逝世了。刘重润在信上坦言,老嬷嬷劝她别斤斤计较那点水殿秘藏丹药的钱财了,所以她希望与陈平安再做一笔买卖,珠钗岛也要学一学那高高在上的玉圭宗,将一部分修士弟子迁徙到一洲最北方的大骊王朝龙泉郡,远离是非,安心修道,所以陈平安不管是租借一块风水宝地,还是卖给珠钗岛,尽管开价,她就算砸锅卖铁,也会答应下来,肯定一颗铜钱不少他陈平安的。

    陈平安回信一封,也很直截了当,说自己不卖山头,但是可以租借。不过哪怕她到信后立即动身赶来大骊,他那会儿多半已经离开龙泉郡,她只要找到落魄山一个叫朱敛的人,商议此事即可。

    顾璨也寄来了信。

    大致说了曾掖和马笃宜如今的修行进展,以及第一场周天大醮预计所需的神仙钱,各个环节,各需多少,写得清清楚楚。

    陈平安回信一封,说是第一笔神仙钱,会让人帮忙捎去书简湖,让他们三个安心游历,再就是忍不住多提醒了一些琐碎事情,写完信一看,陈平安自己都觉得确实絮叨了,很符合当年那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风格。

    去牛角山寄信之前,陈平安瞥了眼墙角那只竹箱,里边还搁放着一只从书简湖带回来的炭笼。

    然后是关翳然的来信,这位出身大骊最顶尖豪阀的关氏子弟,在信上笑言让那位龙泉郡的董半城来池水城的时候,除了带上他董水井独家酿造、远销大骊京畿的米酒,还得带上你陈平安的一壶好酒,不然他不会开门迎客的。

    陈平安得了这封信后,就去了趟风凉山,找到董水井,吃了一大碗馄饨,聊了此事,该说的话,不管好听不好听,都按照打好的腹稿,与董水井挑明了。董水井听得认真,一字不漏,听得觉得是关键的地方,还会与陈平安反复验证。这让陈平安更加放心,便想着是不是可以与老龙城那边,也打声招呼,范家,孙家,其实都可以提一提,成与不成,到底还是要看董水井自己的本事,不过思量一番,还是打算等到董水井与关翳然见了面,再说。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陈平安离开风凉山后,回到落魄山,凑巧远远看到沿着山路走桩的岑鸳机。

    陈平安没打招呼,怕一抬手,一出声,又给这位姑娘想多了。

    不曾想看似目不斜视、却以眼角余光看着年轻山主的岑鸳机,在陈平安故意在道路另外一边登山后,她松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身上那点若隐若现的拳意也就断了。

    陈平安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对她轻声说道:“岑姑娘,练拳养意一事,最忌讳断了一口纯粹真气外显的那根线……”

    岑鸳机伸出一只手,放在身后,似乎是想要尽量遮掩她的婀娜身段,大概觉得这个动作的意图,太过明显,担心惹恼了那个管不住眼神的年轻山主,她便缓缓侧过身,紧抿起嘴唇,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好默默转身登山。

    到了竹楼外,听动静,朱敛在屋内应该是正在倾力出拳,以远游境艰难对峙崔诚的金身境。

    时不时竹楼就会轰然震动。

    陈平安坐在石桌那边,都想要嗑瓜子了。

    黄昏时分,裴钱和正式取名为“陈灵均”和“陈如初”的两个小家伙,一起回到落魄山。

    石柔说她就在那边帮着看铺子好了,便没有跟着回来。

    粉裙女童坐在桌旁,低着脑袋,有些愧疚。

    青衣小童大大咧咧坐在陈平安对面,笑问道:“老爷,你觉得我这新名儿咋样?牛不牛气?霸不霸气?”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不错。”

    然后转头对粉裙女童说道:“你的也很好。”

    粉裙女童这才抬起头,腼腆一笑。

    她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就像希望自己和老爷的关系,一直这么好,长长久久,一如初见。

    裴钱却不太满意两个家伙的自作主张,埋怨道:“师父,家有家法,山有山规,我觉得他们就是欠收拾,算了,陈初见不说她了,傻乎乎的,情有可原,可是陈灵均这家伙,师父你是不知道,到了小镇压岁铺子那边,恨不得把桌子凳子啊都给刻上他的名字。”

    青衣小童双臂环胸,“这么敞亮的名儿,要不是你拦着,只要给我写满了铺子,保管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陈平安气笑道:“你少给我整幺蛾子。”

    青衣小童突然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陈平安想了想,“是不是因为黄庭国的一些山水神?,也会参加这场夜游宴?”

    青衣小童嗯了一声,张开双臂,趴在桌上。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陪着裴钱一起嗑瓜子。

    陈平安说道:“我回头跟魏檗打声招呼,让你去披云山,待在他身边,一起参加这场宴会。”

    青衣小童抬起头,满脸迷糊问道:“你为啥要白白浪费这么个人情,我就算装了回英雄好汉,又不是真的,只要一给人求着办事,就会立马露馅。”

    陈平安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可以让你出了风头,又不用烦心,只需要喝酒就行了。”

    青衣小童不太相信,“不骗我?”

    陈平安伸手抓了把瓜子,“不信拉倒。”

    青衣小童蹦跳起来,绕到陈平安身后,嬉皮笑脸道:“老爷,肩膀酸不酸?”

    陈平安说道:“肩膀不酸,脑壳疼。”

    青衣小童悻悻然收手,难得会有难为情的时候,随便找了个由头,去找那头黑蛇撒欢去了,美其名曰帮着老爷巡狩各大新山头。

    裴钱转头看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叹了口气,“长不大的孩子。”

    粉裙女童嘴角刚刚翘起,就给裴钱一瞪眼,吓得赶紧绷紧小脸蛋。

    陈平安笑道:“怎么都姓陈,是谁的主意?”

    粉裙女童指了指青衣小童离去的方向,“他的。”

    陈平安有些意外。

    粉裙女童笑问道:“老爷,本来打算给我们取名什么名字?可以说吗?”

    裴钱抢过话头,“你叫小迷糊蛋儿,他叫大傻蛋儿,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弹了一颗瓜子,击中裴钱额头。

    在裴钱揉额头的时候,陈平安笑眯起眼,缓缓道:“本来打算给他取名‘景清’,清澈的清,谐音青色的青,他喜欢穿青色衣服嘛,又亲水,而水以清澈为贵,我便挑了一句诗词,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取自那句‘景雨初过爽气清’,我觉得这句话,兆头好,也勉强算有些文气。你呢,就叫‘暖树’,来自那句‘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我觉得意境极美。两个人,两句话,都是首尾各取一字,善始善终。”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

    似乎觉得老爷的取名,更好。

    陈平安连忙安慰道:“你们现在的名字,更好啊。”

    粉裙女童一言不发站起身,与陈平安作揖拜别,然后走了,肯定是去自己住处偷偷哭鼻子了。

    陈平安抬起手,出声挽留,竟是没能留下这个娇憨丫头。

    陈平安瞪了眼在那儿没心没肺狂嗑瓜子的裴钱,“还不去跟着?!”

    裴钱哦了一声,追上了更希望自己名字是陈暖树的粉裙女童。

    陈平安叹了口气。

    这事闹的,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了。

    陈平安拍拍手,站起身,准备去趟披云山,跟魏檗说下关于青衣小童的事情,求人办事,总得有点诚意,再者也想好好逛一逛林鹿书院,看能否“凑巧”遇到高煊。

    但是清风拂面。

    一袭白衣已经站在陈平安身旁。

    这位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开始嗑瓜子。

    这大概能算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陈平安玩笑道:“既要炼化那件东西,又要忙着夜游宴,还天天往我这边跑,真把落魄山当家了啊?”

    魏檗摆摆手,“不耽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能忙绝不闲着,我是能闲着绝不忙。”

    不等陈平安开口,魏檗说道:“陈灵均的事情,交给我好了。”

    陈平安说道:“谢了。”

    魏檗笑容玩味。

    陈平安笑道:“就是跟你客气客气。”

    魏檗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陈平安有些惋惜,“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只能错过这场夜游宴。”

    魏檗淡然道:“没关系,可以隔个十年,我就再办一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别!我担不起这份骂名。这种宴席,大骊朝廷跟着兴师动众不说,还要那些山水神?和各路英灵,自个儿掏腰包,准备贺礼。稍微泄露出去一点风声,我以后就别想在龙泉郡待下去了。”

    魏檗摇头道:“跟你关系不大。”

    陈平安望向魏檗。

    魏檗微微点头。

    陈平安也就不再说什么。

    因为这意味着那块琉璃金身碎块,魏檗可以在十年内炼制成功。

    魏檗可以凭此契机,有望跻身上五境,只需要“有望”两个字,就可以在声势上,稳稳压过那先前那五尊大骊山岳正神,到时候就会更加名正言顺,大骊朝野和山上,自然再无半点异议。

    山岳正神,统辖地界山水,本就类似圣人坐镇小天地,可以天然拔高一境。

    若是给魏檗真的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境,意义之大,影响之深远,更是不可估量!

    陈平安觉得除了那块千载难逢的金身琉璃碎块,魏檗能够解开那个心结,或是某种新的期待,也至关重要。

    魏檗站起身,“陈平安,谢了。”

    不等陈平安说话,魏檗就笑眯眯补上一句:“与你客气客气。”

    一闪而逝。

    陈平安抬头望天,不知不觉,已是月明星稀。

    常时爱缩山川去,有夜自携星月来。

    魏檗便是如此神仙逍遥。

    真是羡慕。

    之后几天,好像约好了一样,落魄山来了一拨拨访客。

    都是邻近山头势力的修士,或者是留在仙家府邸里边修行,或是在这边以便更好联络大骊宋氏,多是金丹地仙,最不济也是龙门境修士。

    陈平安如今的待人接物,不敢说有多滴水不漏,终究能算是不会出大的纰漏了。

    但是之后来了两拨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客人,熟人,也可以说是朋友。

    分别从南北而来。

    从大骊京城来的,是师徒一行三人。

    找到了压岁铺子,刚好石柔在那边,结果双方都心怀戒备,相互试探了一番,后来石柔便回了趟落魄山,将消息禀告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带着石柔下山,去往小镇,身边当然跟着裴钱这个跟屁虫。

    到了骑龙巷铺子那边,对方师徒差点没认出陈平安。

    陈平安倒是半点不觉得陌生,那位目盲老道,还是老样子,背着把自己削砍出来的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的,道袍老旧,脚踩草鞋,就这副模样,当然很难有生意主动送上门。

    老道士道号玄谷子,会些道门雷法,带着两个“捡来”弟子的云游四方,不过当年在嫁衣女鬼那边,没讨到半点便宜,差点就身死道了。跟陈平安他们也算一场共患难,离别之际,目盲道人赠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陈平安则送了那个扛幡子的跛脚少年一颗蛇胆石。

    绰号酒儿的圆脸小姑娘,她的鲜血,可以作为符?派极为罕见的“符泉”,所以脸色常年微白。

    只是如今“小跛子”的个头,已经与青壮男子无异,酒儿小姑娘也高了许多,圆乎乎的脸蛋也瘦了些,脸色红润,是位苗条少女了。

    李宝瓶上次在山崖书院,还跟陈平安聊起了酒儿,说很想念她。当年红棉袄小姑娘和酒儿小姑娘,很投缘。

    小跛子和酒儿都没敢认陈平安。

    一方面是约莫七年没见,陈平安从手持柴刀开路的草鞋少年,变成了如今青衫负剑的年轻人,再就是哪怕在落魄山修养得当,还是略显消瘦,只是脸颊凹陷没像书简湖那般吓人了,不然老道人的两位弟子更不敢认。

    总算确定了陈平安的身份。

    目盲道人开怀不已,陈平安笑着问了他们有无吃饭,一听没有,就拉着他们去了小镇如今生意最好的一栋酒楼。

    酒桌上,老道人抿了口酒,抚须笑道:“陈公子,阮小姐为何如今不在铺子里边了?”

    当年离别,陈平安让他们来小镇的时候可以找骑龙巷和阮秀,只不过当时老道人没想要在小镇落脚儿,还是告辞离去,想要在大骊京城有一番大作为,搏一搏大富贵,没奈何在卧虎藏龙的大骊京城,师徒三人那点道行,老道人又不愿泄露弟子酒儿的根脚,故而根本闯不出名堂,混了这么些年,不过是挣了些真金白银,几千两,搁在市井坊间的寻常人家,还算一笔大钱,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几颗雪花钱算什么?实在是令人心灰意冷。在此期间,老道人又断断续续听到了龙泉郡的事情,当然不是通过那仙家客栈的神仙邸报,住不起,买不起,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风闻,一个个无需花钱的小道消息。

    结果老道人拼凑出一个让师徒三人面面相觑的真相,那个当年在铺子待客的阮秀,极有可能就是圣人阮邛的独女!一开始是老道人既没脸皮返回小镇,也不怎么敢,毕竟小跛子来路不正,就又在京城耗了几年,如今是真待不下去了,这才想要回龙泉郡碰碰运气,不曾想运气不错,把正主儿陈平安给碰着了。

    只是人心似水,双方本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萍水相逢,目盲道人也吃不准能否留在今非昔比的小镇上,就算留下了,真有锦绣前程?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天晓得陈平安变成了什么性格脾气,所以目盲道人看似喝酒尽兴,将当年那桩惨事当趣事来说,实则内心打鼓,不断默念:陈平安你赶紧主动开口挽留,哪怕是一个客气的话头都行,贫道也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了。我就不信你一个能够跟圣人独女攀扯上关系的年轻人,会吝啬几颗神仙钱,真舍得给那位你我皆高不可攀的阮小姐看轻了?

    只可惜从头到尾,叙旧喝酒,都有,陈平安唯独没有开那个口,没有询问老道人师徒想不想要在龙泉郡逗留。

    裴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几乎不说话。

    陈平安当时介绍她身份的时候,是说弟子裴钱,裴钱差点没忍住说师父你少了“开山大”三个字哩。

    石柔没跟他们一起来酒楼。

    由于陈平安的不谙世情,目盲老道人又委实是想给自己留下点脸皮,竟是酒足饭饱,就只好告别。

    双方站在酒楼外的大街上,陈平安这才说道:“我如今住在落魄山,算是一座自家山头,下次老道长再路过龙泉郡,可以去山上坐坐,我未必在,但是只要报上道号,肯定会有人接待。对了,阮姑娘如今常驻神秀山,因为她家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和本山,就在那边,我这次也是远游返乡没多久,不过与阮姑娘闲聊,她也说到了老道长,并未忘记,所以到时候老道长可以去那边看看聊聊。”

    目盲道人笑逐颜开,说一定一定。

    陈平安对那个当年就印象极好的小跛子和酒儿少女,微笑道:“一路保重。希望我们下次重逢,不用如此之久。”

    扛着大幡的小跛子点点头。

    酒儿微笑点头。

    裴钱抱拳,老气横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双方就此告别,老道人带着两个弟子离开小镇,往红烛镇那边缓缓而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

    裴钱轻声问道:“师父?”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师父内心当然愿意留下他们三个,但是讨生活不容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往往不会太珍惜。如果这点面子都拉不下来,说明不是真的必须要留在龙泉郡谋生。而且一旦留下来,那就意味着是一件长久事,朝夕相处,越是起头的时候,越捣不得浆糊,还不如一开始就双方心里有数,不然到最后我觉得是好心,对方觉得不是好事,双方各有各的理儿,那还怎么能够做到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陈平安叹了口气,“当然,也有可能是师父想错了,所以师父会让魏檗盯着点,若是对方真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或是真遇上了过不去的坎,走投无路了,却不想连累我,到了那个时候,师父就派你出马,去把请他们回来。”

    裴钱点点头,听不听明白不重要,反正师父都是对的,只是她又有疑惑,问道:“师父故意跟他们聊了秀秀姐姐,这是为啥?”

    陈平安微笑道:“师父还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啊。”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想着这个老费劲的事儿,仍是没能整明白里边的弯弯绕绕,最后哀叹一声,不想了,今天翻了黄历,不宜动脑子。

    裴钱突然压低嗓音道:“那个老道长的双眼,好像是给他肚子里边乱跑的一丢丢雷光给炸瞎的。”

    陈平安点点头,“雷法被誉为万法之首,只是我们宝瓶洲除了神诰宗和几个大仙家外,所谓的五雷正法,都是旁门左道中又属于很支离破碎的传承,所以修炼此法,就会有反噬,时间长了,或是生机衰竭,大道崩坏,或是剑走偏锋,以某一处窍穴作为消灾之地,例如眼睛失明,也有烂肚肠的,或是腐蚀某件本命物,诸多种种,修行旁门雷法之人,大多下场不好。”

    裴钱咋舌。

    陈平安说道:“修行之事,可不都是享福。”

    裴钱使劲点头,“所以我不修行,只习武!”

    陈平安一扯她的耳朵。

    裴钱哀嚎道:“师父,我一定更加勤勉走桩!多吃苦!”

    陈平安随后带着裴钱去了趟老旧学塾。

    陈平安站在窗外,裴钱踮起脚跟,将脑袋“搁放”在窗台上,望着里边。

    陈平安问道:“想的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

    裴钱一动不动,闷闷道:“如果师父想让我去,我就去呗,反正我也不会给人抱团欺负,不会有人骂我是黑炭,嫌弃我个儿矮……”

    陈平安哭笑不得,语气温和道:“你要真不想去,以后就跟着朱敛在山上读书,跟郑大风也行,其实郑大风学问很高。但是我建议你不管现在喜不喜欢,都去学塾那边待一段时间,说不定到时候拽你都不走了,可如果到时候仍是觉得不适应,再返回落魄山好了。”

    裴钱问道:“我去学塾能刀剑错不?”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读书就得有读书的样子。”

    这事情没得商量。

    他这个当师父的,再宠溺裴钱,该有的规矩,绝对不能少。

    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童心童趣,做长辈的,心里再喜欢,也不能真由着孩子在最需要立规矩的岁月里,信马由缰,无拘无束。

    裴钱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这事不急,在师父下山前想好,就行了。”

    裴钱还是一动不动,“我如果去学塾,师父能不离开吗?”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望向这座旧学塾里边,默不作声。

    孩子小小的忧伤,往往如风似雾。

    等到陈平安给裴钱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人一起走回落魄山,一路上裴钱就已经欢声笑语,问东问西。

    目盲道人心情大好,私底下与小跛子和酒儿说,咱们只需要再在外边逛个一年半载,就可以回龙泉郡出人头地了。

    在师徒三人离开龙泉郡没多久,落魄山就来了一对游历至此的男女。

    或是徒步游历名山大川,或是乘坐仙家渡船,走了五六年,他们总算是从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走到了一洲最北的大骊王朝。

    青鸾国狮子园,读书人柳清山。

    倒悬山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一把随身悬佩的法刀,名为獍神。在倒悬山师刀房排名第十七。本命之物,仍是刀,名为甲作。

    陈平安跟柳伯奇,算是不打不相识,当然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不算朋友。

    见到了柳清山,自然相谈甚欢。

    相较于狮子园那边柳伯奇的跋扈横行,在落魄山,柳伯奇还是收敛了许多。

    一是如今陈平安瞧着愈发古怪,二是那个名为朱敛的佝偻老仆,更加难缠。第三点最重要,那座竹楼,不但仙气弥漫,极其出彩,而且二楼那边,有一股惊人气象。

    柳伯奇这一点好,不扭捏,我比你形势强,那我就不跟你半点客气,若是风流轮流转,她倒也没有任何心里不痛快,她认。

    陈平安领着两人逛了落魄山,去了山巅的祠庙。

    柳清风说他们这次来,除了来看陈平安之外,再就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好看看那场声势壮大的神灵夜游宴,当然林鹿书院肯定是要去的。

    陈平安当然答应下来,说到时候可以在披云山的林鹿书院那边,给他们两个安排适宜观景的位置。

    柳清风比起当年在狮子园书斋,名士风流之外,又多了几分豪杰气,是好事。

    豪杰未必圣贤,可哪个圣贤不是真豪杰?

    一天过后,陈平安就发现有件事不对劲,柳伯奇竟然见着朱敛后,一口一口朱老先生,而且极为真诚。

    在不是通过魏檗、而是与黄庭国老蛟开口相求,将柳清风安置在林鹿书院后,陈平安和朱敛先返回落魄山,路上询问此事。

    朱敛呵呵一笑,“老奴就是随口一说,扯了句书上言语,柳伯奇便领情了。”

    陈平安愈发好奇,“怎么说?”

    朱敛随便指了一座青色郁郁的山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陈平安一愣之后,大为拜服。

    柳伯奇这婆娘可不就是只吃这一套吗?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朱敛肩膀,“老江湖!”

    朱敛正色道:“哪里哪里,雏凤清于老凤声。”

    陈平安突然有些感慨,下了山,尤其是去了北俱芦洲,大概又要有好几年,听不着落魄山的马屁声了。

    陈平安是一天大晚上,悄悄去的牛角山仙家渡口。

    裴钱其实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且比起第一次长久分别的那种魂不守舍,如今裴钱觉得其实还好,就是师父这一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她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黄历,发现师父离开落魄山的日子,宜远游。

    柳清风和柳伯奇暂住在林鹿书院。

    夜游宴即将举办。

    而在红烛镇那边,又有一场重逢。

    当年的红棉袄小姑娘和酒儿小姑娘,又见面了。

    原来大隋山崖书院安排了一场负笈游学,也是来观摩这场大骊北岳夜游宴的,正是茅小冬带头,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都在其中。

    目盲道人依旧没敢顺水推舟,沾着弟子酒儿的光,跟随书院众人一起返回龙泉郡。

    毕竟那位山崖书院茅圣人,身份太吓人。

    在棋墩山之巅。

    一位身材修长的红衣少女,怔怔出神。

    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

    这些年,她气质浑然一变,书院那个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宝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学问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少,当然,模样也长得越来越好看。

    头顶有飞鸟掠空声,她仰头望去。

    书上怎么说来着?

    过鸟一声如劝客,仙人呼我云中游。

    斜风细雨。

    宝瓶洲中部彩衣国,临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内,有一位青年青衫客,戴了一顶斗笠,背剑南下。

第四百六十八章 御剑去往祖师堂

    (嘿,意外不意外。)

    青衫背剑的年轻剑客,这次游历彩衣国,依旧是走过那片熟悉的低矮山脉,比起当年跟张山峰一起游历,好似生机断绝的鬼蜮之地,如今再无半点阴煞气息,不说是什么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终究青山绿水,远胜往昔。凭着记忆一路前行,终于在夜幕中,来到一处熟悉的古宅,还是有两座石狮子坐镇大门,并且略有变化,如今悬挂了春联,也张贴上了彩绘门神。

    敲门过后,耐心等待。

    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婆婆弯着腰,手持一盏灯笼,有些吃力地打开大门,见着了那个摘下斗笠、笑脸灿烂的年轻男子,个儿挺高,就是有些瘦,还背着把剑,瞧着像是位远游至此的外乡游侠儿。

    老妪脸色惨白,大晚上的,委实吓人。

    她尽量不吓着访客,毕竟如今宅子已经渡过难关不说,还因祸得福,便无需故意吓退凡俗夫子了,免得他们被牵连。

    老妪轻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借宿?”

    年轻人笑道:“不但要借宿,还要讨酒喝,用一大碗冬笋炒肉做下酒菜。”

    老妪愣了愣,然后一下子就热泪盈眶,颤声问道:“可是陈公子?”

    来者正是独自南下的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道:“老嬷嬷如今身体可好?”

    老妪赶紧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手,好像是怕这个大恩人见了面就走,手持灯笼的那只手轻轻抬起,以干枯手背擦拭泪水,神色激动道:“怎么这么久才来,这都多少年了,我这把身子骨,陈公子再不来,就真撑不住了,还怎么给恩人下厨烧菜,酒,有,都给陈公子余着呢,这么多年不来,年年余着,怎么喝都管够……”

    陈平安将那顶斗笠夹在腋下,双手轻轻握住老妪的手,愧疚道:“老嬷嬷,是我来晚了。”

    老妪赶紧转头喊道:“老爷,夫人,陈公子来啦,真的来了。”

    当年为了给妻子续命而不惜沦为伥鬼的男子,杨晃,身穿一袭儒衫,与一位神色光彩的妇人快步赶来门口。

    夫妇二人,见着了陈平安,就要跪地磕头。

    千言万语,都无以报答当年大恩。

    陈平安想要去阻拦两人,却被老嬷嬷死死攥紧手臂,显然是一定要陈平安受此大礼。

    陈平安只得作罢。

    杨晃和妻子莺莺站起身。

    老嬷嬷这才松开手。

    杨晃和妻子相视一笑。

    曾经的少年郎,好似眨眼功夫,如今竟是一位年轻公子了,就是瞧着有些清瘦憔悴,不过更像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仙了,真好。

    一行人走入宅子,陈平安自然而然帮着老婆婆关上大门,杨晃和妻子更是会心一笑,给抢了本分事的老妪还有些埋怨,说这些不用花费几两气力的粗活儿,哪里需要劳驾陈公子。

    老妪说要去灶房生火,做顿宵夜。陈平安说太晚了,明天再说。老妪却不答应,妇人说她也要亲手炒几个小菜,就当是招待不周,勉强算是给陈公子接风洗尘。

    杨晃拉着陈平安去了熟悉的厅堂坐着,一路上说了陈平安当年离去后的情景。

    都是好事。

    当年差点坠入魔道的杨晃,现在得以重返修行之路,虽然说大道被耽搁之后,注定没了锦绣前程,但是现在比起先前人不人鬼不鬼的伥鬼,实在是天地之别。需知杨晃原本在神诰宗内,是被当做未来的金丹地仙,而被宗门重点栽培,后来经此变故,为了一个情关,主动舍弃大道,此间得失,杨晃甘苦自知,从无后悔便是。

    至于原本被“拘押”在绣楼上的妻子,更是得以恢复容颜,并且修行路上,比丈夫杨晃还要幸运,还破了一境,于是如今已经能够将本体真身滞留后院绣楼,以阴神夜游,便是春游踏秋都无碍,与世俗妇人并无两样,再不用日日夜夜饱受天地罡风吹拂、神魂激荡的煎熬。

    杨晃问了一些年轻道士张山峰和大髯刀客徐远霞的事情,陈平安一一说了。

    陈平安也问了些胭脂郡城太守以及那个官宦子弟刘高华的近况,杨晃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讲了一遍,说刘太守前几年高升,去了彩衣国清州担任刺史,成了一位封疆大吏,可谓光耀门楣,再就是他的女儿,如今已经是神诰宗的嫡传弟子,刘郡守能够升任刺史,未必与此没有关系。

    至于刘高华,这些年里,还主动来了宅子两次,比起以前的浪荡,喜欢借口纵情于山水,不愿意考取功名,如今收了性子,只不过先前一场会试成绩不佳,还只是个举人身份,所以第二次来宅子,喝了不少愁酒,牢骚多多,说他爹发话了,若是考不中进士,娶个媳妇回家也成。

    陈平安还问了那位修道之人渔翁先生的事情,杨晃说巧了,这位老先生刚刚从京城游历归来,就在胭脂郡城里边,而且听说收取了一个名叫赵鸾的女弟子,资质极佳,不过福祸相依,老先生也有些烦心事,据说是彩衣国有位山上的仙师领袖,相中了赵鸾,希望老先生能够让出自己的弟子,许诺重礼,还愿意邀请渔翁先生作为山门供奉,只是老先生都没有答应。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到这里,问道:“这位仙师,风评如何,又是什么境界?”

    杨晃虽说成为伥鬼那么多年,伤了魂魄根本和修道根基,可毕竟是一位从神诰宗走出来的天之骄子,加上如今再无丝毫负担,故而论及彩衣国的一国仙师执牛耳者,仍是谈不上有什么忌惮,笑道:“大概是因为前几年跻身了龙门境,所以就有些得意忘形,山门上下,跟着浮躁起来,又大肆收取新进弟子,良莠不齐,本来还算口碑不错的门派,不比当年了。”

    陈平安点点头,“明白了,我再多打听打听。”

    杨晃笑道:“我这些说法,本就是道听途说而来,做不得准。”

    酒菜端上桌。

    酒是花费了很多心思的自酿醇酒,菜肴也是色香味俱全。

    妇人和老嬷嬷都落座,这栋宅子,没那么多古板讲究。

    兴许是想着陈平安多喝点,老嬷嬷给老爷夫人都是拿的彩衣国特色酒杯,唯独给陈平安拿来一只大酒碗。

    杨晃又毕恭毕敬起身,给陈平安敬酒,妻子莺莺和老嬷嬷一并起身。

    陈平安只得手持酒碗,跟着起身,无奈道:“再这样,我下次真不敢来做客了。”

    杨晃一饮而尽后,玩笑道:“等恩公下次来了再说。”

    陈平安一口喝完碗中酒水,老妪急眼了,怕他喝太快,容易伤身子,赶紧劝说道:“喝慢点,喝慢点,酒又跑不出碗。”

    陈平安笑道:“老嬷嬷,我这会儿酒量不差的,今儿高兴,多喝点,大不了喝醉了,倒头就睡。”

    老妪一边给陈平安碗里倒酒,一边依旧念叨道:“酒量再好,还是要喝慢些,喝慢些,就能多喝一些。”

    陈平安点头道:“好,那我喝慢点,听老嬷嬷的。”

    陈平安大致说了自己的远游历程,说离开彩衣国去了梳水国,然后就乘坐仙家渡船,沿着那条走龙道,去了老龙城,再乘坐跨洲渡船,去了趟倒悬山,没有直接回宝瓶洲,而是先去了桐叶洲,再回到老龙城,去了趟青鸾国后,才回的家乡。其中剑气长城与书简湖,陈平安犹豫之后,就没有提及。在这期间,拣选一些趣闻趣事说给他们听,杨晃和妇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出身宗字头山头的杨晃,更知道跨洲远游的不易,至于老妪,可能不管陈平安是说那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还是市井小巷的鸡毛蒜皮,她都爱听。

    这一晚陈平安喝了足足两斤多酒,不算少喝,这次还是他睡在上次借宿的屋子里。

    第二天陈平安多是陪着老嬷嬷晒太阳,闲聊。本该第三天就该动身启程的陈平安,又给老嬷嬷极力挽留,多待了一天。

    拂晓时分,秋雨绵绵。

    陈平安又戴上斗笠,在古宅门口与三人告别。

    拗不过老嬷嬷说秋雨瞅着小,其实也伤身子,一定要陈平安披上青蓑衣,陈平安便只好穿上,至于那枚当年泄露“剑仙”身份的养剑葫,自然是给老妪装满了自酿酒水。

    离别之前,老嬷嬷又站在屋檐下,握住陈平安的手,“别嫌老嬷嬷话多嘴碎,以后就不愿意来了。”

    陈平安轻声道:“怎么会,我好酒又嘴馋,老嬷嬷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想了多少次这儿的酒菜。”

    老嬷嬷低头抹泪,“这就好,这就好。”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轻声告辞,缓缓离去。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年轻剑客蓦然之间,转过身,倒退而行,与老嬷嬷和那对夫妇挥手作别。

    老嬷嬷喊道:“陈公子,下次可别忘了,记得带上那位宁姑娘,一起来这儿做客!”

    陈平安微微脸红,高声道:“好嘞!”

    雨幕中,竹斗笠,青蓑衣,年轻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老妪感伤不已,杨晃担心她耐不住这阵秋雨寒气,就让老妪先回去,老妪等到彻底看不见那个年轻人的身影,这才返回宅子。

    妇人莺莺嗓音轻柔,轻轻喊了一声:“夫君?”

    然后她便有些羞愧,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致歉道:“夫君莫怪莺莺俗气市侩。”

    她心中那个念头,随即烟消云散,喃喃道:“哪里好让陈公子分心这些琐事,夫君做得好,半点不提。我们确实不该如此人心不足的。”

    杨晃握住她的一只手,笑道:“你也是为我好。”

    妇人突然心情好了起来,笑道:“夫君,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对吧?”

    杨晃说道:“别的好人,我不敢确定,但是我希望陈平安一定如此。”

    妇人莺莺嫣然一笑,“突然觉得陈公子只是来家中做客喝酒,就很开心了。”

    杨晃嗯了一声,感慨道:“入秋时节,却如沐春风。”

    雨幕中。

    陈平安稍稍绕路,来到了一座彩衣国朝廷新晋纳入山水谱牒的山神庙外,大踏步走入其中。

    秋收时节,又是一大早,在一座淫祠废墟上建造出来的山神庙,便没有什么香客。

    陈平安摘了斗笠,甩了甩雨珠,跨过门槛。

    不再刻意遮掩拳意与气机。

    本地山神立即以现出金身,是一位身材魁梧披甲武将,从彩绘神像当中走出,惴惴不安,抱拳行礼道:“小神拜见仙师。”

    陈平安微笑道:“多有叨扰,我来此就是想要问一问,附近一带的仙家山头,可有修士觊觎那栋宅子的灵气。”

    既不是彩衣国官话,也不是宝瓶洲雅言,而是用的大骊官话。

    如今熟稔大骊官话,是所有宝瓶洲中部山水神?必须该有的,山神笑容尴尬,正要酝酿一番得体的措辞,不曾想那个气象吓人的年轻剑仙,已经重新戴上斗笠,“那就有劳山神老爷照拂一二。”

    这尊山神只觉得鬼关门打了个转儿,立即沉声道:“不敢说什么照拂,仙师只管放心,小神与杨晃夫妇可谓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小神心里有数。”

    陈平安抱拳离去前,笑着提醒道:“就当我没来过。”

    这位被彩衣国朝廷正统敕封,负责坐镇这块风水宝地的新山神,赶紧点头,心中了然。

    如果不够聪明,光靠生前功勋和死后阴德,是没本事争抢到这块香饽饽的,神?统辖一地山水,实则与官场攀爬无异。

    陈平安离开山神庙。

    山神在大殿内缓缓徘徊,最后打定主意,那栋宅子以后就不去招惹了,灵气再多,也不是他可以分一杯羹的。

    陈平安去了彩衣国胭脂郡,在城门那边递交关牒,是一份让魏檗弄来的崭新户籍谱牒,当然还是大骊龙泉郡人氏。

    一路询问,总算问出了渔翁先生的宅子所在地。

    是一条唯有雨声的静谧小巷。

    陈平安叩响门环。

    很快走出一位神色木讷的瘦高少年,见到了陈平安后,少年犹豫不决,似乎不敢确定陈平安的身份。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赵树下。”

    少年惊喜道:“陈先生!”

    陈平安点点头,打量了一下高瘦少年,拳意不多,却纯粹,暂时应该是三境武夫,但是距离破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虽然不是岑鸳机那种能够让人一眼看穿的武学胚子,但是陈平安反而更喜欢赵树下的这份“意思”,看来这些年来,赵树下“偷学”而去的六步走桩,没少练。

    少年正是当年那个手持柴刀死死护住一个小女孩的赵树下。

    赵树下关了门,领着陈平安一起走入宅子后院,陈平安笑问道:“当年教你那个拳桩,十万遍打完了?”

    赵树下有些赧颜,挠头道:“按照陈先生当年的说法,一遍算一拳,这些年,我没敢偷懒,但是走得实在太慢,才打完十六万三千多拳。”

    陈平安问道:“可曾有过对敌厮杀?或是高人指点。”

    赵树下摇头道:“不曾。”

    陈平安释然,若是赵树下有过多场生死一线的磨砺,拳意娴熟,打磨得没了棱角,出拳就会越来越快,这么多年下来,怎么都不该只有十六万拳,可如果没有,那就只能是缓缓出拳,滴水穿石,拳桩自然很难走得快起来。但是这种慢,陈平安不担心,拳意在身,就像老嬷嬷递过来的那碗酒,只要端得平,酒水怎么都跑不掉,点点滴滴,拳意都在身上。可如果是心思懈怠,那拳意就会轻浮,酒水四溅,浑然不觉,以后就很难熬过三境的那道大关隘,武夫破三境瓶颈,从炼体三境跻身炼气三境,极难,陈平安吃过大苦头,朱鹿当年就是自己熬不过去,靠着杨家药铺的药膏才堪堪破境,而杨老头新收的女弟子,就是全靠自己熬过去,然后同样是女子武夫,却有了云泥之别的武学前程。

    赵树下带着陈平安到了僻静后院,儒衫老人和一位眉眼灵秀的少女并肩站在檐下。

    赵树下笑道:“陈先生来了!”

    陈平安摘了斗笠,抱拳笑道:“见过渔翁先生。”

    然后望向岁数刚刚能算是少女的赵鸾,“鸾鸾,好久不见。”

    满头白发的老儒士一时间没敢认陈平安。

    变化是在太大了。

    虽说确实一别很多年,可老儒士还是很难将眼前这个身材修长、容貌清雅的年轻男人,与当初那个竹箱少年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倒是当年那个“鸾鸾”,满脸泪水,哭哭笑笑的,嗓音微颤喊了一声陈先生。

    对于陈平安。

    她如何感激和想念都不为过。

    这些年来,便一直想着那个他,心心念念,修行路上的所有枯燥、磨难和委屈、开心,她都会想起当年那个人。

    哥哥赵树下总喜欢拿着个笑话她,她随着年纪渐长,也就越来越隐藏心思了,省得哥哥的调侃越来越过分。

    赵树下性情沉闷,也就在无异于亲妹妹的鸾鸾这边,才会毫无掩饰。

    四人一起坐下,在古宅那边重逢,是喝酒,在这边是喝茶。

    茶水中孕育着丝丝缕缕的灵气,这也是为了赵鸾的修行,修道之人,天赋越好,行走越顺,衣食住行,越是消耗金山银山。

    当年一起在胭脂郡城内斩妖除魔的渔翁先生,姓吴,名硕文,是位儒家老修士。陈平安对其唯有敬重,不然也不敢将赵树下和鸾鸾托付给老人。

    看得出来,老儒士对待鸾鸾和赵树下,确实不负所托。

    而且陈平安这些年也有些过意不去,随着江湖阅历越来越厚,对于人心的险恶越来越了然,就越知道当年的所谓善举,其实说不定就会给老儒士带来不小的麻烦。

    只要涉足山上修行。

    就一样是身不由己。

    不在江湖,就少了许多极有可能涉及生死大事的争执和较劲,不在山上,即是不幸,因为一辈子无法领略证道长生路途上,那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精彩画卷,无法长寿不逍遥,但何尝不是一种安稳的幸运。

    而且赵鸾的天赋越好,这就意味着老儒士肩上和心头的负担越大,如何才能够不耽误赵鸾的修行?如何才能够为赵鸾求来与之资质相符的仙家术法?如何才能够保证赵鸾安心修道,不用忧愁神仙钱的耗费?

    以前,陈平安根本想不到这些。

    唯有行过万里路,见过百种人千件事,才可以真正知晓当一个“好人”的不容易,对于世间无数苦难,才能够更多感同身受。

    所以在进入彩衣国之前,陈平安就先去了一趟古榆国,找到了那位早已结下死仇的榆木精魅,古榆国的国师大人。

    因为担心这位身居高位的精怪,还会去找那栋古宅的麻烦。当年梳水国那场刺客偷袭,让陈平安记忆深刻。

    到了人家地盘的京城重地,很简单,陈平安找上门,见了面,三拳撂倒。

    打得对方伤势不轻,最少三十年勤勉修炼付诸流水。

    再问他要不要继续纠缠不休,有胆子派遣刺客追杀自己。

    以书生面貌示人的古榆国国师,当时已经满脸血污,倒地不起,说不敢。

    毕竟当时两把飞剑,一口悬停在他眉心处,一口飞剑剑尖直指心口。

    陈平安这才离去。

    并且故意在古榆国京城大门口外的一座茶水摊子上,陈平安就坐着那里,等待那位国师的后手。

    但是没有。

    陈平安这才去往彩衣国。

    陈平安喝了口热茶,开门见山道:“吴先生,听说彩衣国有修士想要收取鸾鸾为弟子?”

    吴硕文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若是那位大仙师真有心传授仙法给鸾鸾,我便是再不舍,也不会坏了鸾鸾的机缘,只是这位大仙师之所以执意鸾鸾上山修道,一半是看重鸾鸾的资质,一半……唉,是大仙师的嫡子,一个品行极差的浪荡子,在彩衣国京城一场宴会上,见着了鸾鸾,算了,这般腌?事,不提也罢。实在不行,我就带着鸾鸾和树下,一起离开宝瓶洲中部,这彩衣国在内十数国,不待了便是。”

    陈平安问道:“那座仙家山头与父子二人的名字分别是?距离胭脂郡有多远?大致方位是?”

    吴硕文虽然疑惑不解,仍是一一说清楚,其中那座朦胧山,距离胭脂郡一千两百余里,当然是徒步而行的山水路途。

    陈平安喝过了一碗茶水,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去趟朦胧山祖师堂,回来再叙,不用太久。”

    吴硕文起身摇头道:“陈公子,不要冲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朦胧山的护山大阵以攻伐见长,又有一位龙门境神仙坐镇……”

    陈平安神色从容,微笑道:“放心吧,我是去讲理的,讲不通……就另说。”

    有些话,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当下能讲的道理,一个人不能总憋着,讲了再说。例如朦胧山。那些暂时不能讲的,余着。比如正阳山,清风城许氏。总有一天,也要像是将一坛老酒从地底下拎出来的。

    至于如何讲理,他陈平安拳也有,剑也有。

    去了那座仙家祖师堂,唯独不用如何磨嘴皮子。

    先前在落魄山竹楼,见过了崔诚所谓的十境武夫风采,也听过了老人的一个道理,就一句话。

    与讲理之人饮醇酒,对不讲理之人出快拳,这就是你陈平安该有的江湖,练拳不光是用来床上打架的,是要用来跟整个世道较劲的,是要教山上山下遇了拳就与你磕头!

    陈平安对前半句话深以为然,对于后半句,觉得有待商榷。

    只是当时在竹楼没敢这么讲,怕挨揍,那会儿老人是十境巅峰的气势,怕老人一个收不住拳,就真给打死了。

    吴硕文显然还是觉得不妥,哪怕眼前这位少年……已经是年轻人的陈平安,当年胭脂郡守城一役,就表现得极其沉稳且出彩,可对方毕竟是一位龙门境老神仙,更是一座门派的掌门,如今更是攀附上了大骊铁骑,据说下一任国师,是囊中之物,一时间风头无两,陈平安一人,如何能够单枪匹马,硬闯山门?

    江湖上多是拳怕少壮,可是修行路上,就不是如此了。能够成为龙门境的大修士,除了修为之外,哪个不是老狐狸?没有靠山?

    赵树下倒是没太多担心,大概是觉得教他拳法的陈先生,本事再大都不过分。

    而赵鸾甚至比师父吴硕文还要着急,顾不得什么身份和礼数,快步来到陈平安身边,扯住他的衣角,红着眼睛道:“陈先生,不要去!”

    陈平安看了看老儒士,再看了看赵鸾,无奈笑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打不过就会跑的。”

    赵鸾一下子就眼泪决堤了,“陈先生方才还说是去讲理的。”

    陈平安哑口无言,给赵树下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帮着安慰赵鸾,不曾想这个愣小子也是个不开窍的,只是嘿嘿笑着,就是站着不挪步。

    陈平安叹息一声,“那就重新坐下喝茶。”

    赵鸾当下泪眼比那座常年水雾弥漫的朦胧山还要朦胧,“当真?”

    陈平安点点头,她这才松开陈平安的衣角,怯生生走回原位坐下。

    吴硕文也落座,劝说道:“陈公子,不着急,我就当是带着两个孩子游历山川。”

    陈平安问道:“那吴先生的家族怎么办?”

    吴硕文说道:“想必一位龙门境修士,还不至于如此厚颜无耻。”

    陈平安望向吴硕文。

    吴硕文低头喝茶。

    老儒士心中唯有叹息,他又如何不知道,所谓的远游,只是好让鸾鸾和树下不用心怀愧疚。

    陈平安轻轻放下手中茶杯。

    一瞬间。

    屋内已经没了陈平安的身影。

    吴硕文手持茶杯,目瞪口呆。

    赵鸾和赵树下更是面面相觑。

    只见那一袭青衫已经站在院中,背后长剑已经出鞘,化作一条金色长虹,去往高空,那人脚尖一点,掠上长剑,破开雨幕,御剑北去。

    老儒士回过神后,赶忙喝了口茶水压压惊,既然注定拦不住,也就只好如此了。

    赵鸾眼神痴然,光彩照人,她赶紧抹了把眼泪,梨花带雨,真真动人也。也难怪朦胧山的少山主,会对年纪不大的她一见钟情。

    赵树下挠挠头,笑呵呵道:“陈先生也真是的,去人家祖师堂,怎么跟着急出门买酒似的。”

    在一个多雨水的仙家山头,正午时分,大雨滂沱,使得天地如深夜沉沉。

    故而那一抹金色长线从天际尽头的出现,就显得极为扎眼,何况还伴随着轰隆隆如雷鸣的破空声响。

    对朦胧山修士而言,瞎子也好,聋子也罢,都该清楚是有一位剑仙拜访山头来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剑气如虹人在天

    动静太大,来势汹汹,关键是对方这副架势,可不像是来朦胧山叙旧的道上朋友。

    尴尬的是,朦胧山似乎真没有如此剑仙风采的朋友。

    朦胧山毫不犹豫就开启了护身阵法,以祖师堂作为大阵枢纽,本就大雨磅礴的黑幕景象,又有白雾从山脚四周升腾弥漫,笼罩住山头,由内往外,山上视野反而清晰如白昼,由外向内,寻常的山野樵夫猎户,看待朦胧山,就是白茫茫一片,不见轮廓。

    不但如此,有数缕长达十数丈的白光,从山巅祖师堂向外掠出,在山雾雨幕当中穿梭不定。

    严阵以待。

    许多朦胧山掌权修士都已离开各自府邸,前往祖师堂碰头,内心深处,自然希冀着那位气势如虹的御剑仙人,是友非敌。

    朦胧山,掌门修士吕云岱,嫡子吕听蕉,在彩衣国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一个靠修为,一个靠老爹。

    父子身边,聚拢着数十位朦胧山享誉一国的老修士、祖师堂嫡传弟子和客卿供奉,大多心情沉重。

    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条金色长线,越来越往朦胧山靠近。

    总不能出去跟人打招呼?

    天底下既是最穷也是最富的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一,而且位居榜首,就难缠在杀力大,出剑快不说,还跑得快,不过需要明白一件事,这种跑得快,绝大多数是杀人之后。

    若说以往,朦胧山兴许畏惧依旧,却还不至于这般如丧考妣,实在是形势不饶人,山下庙堂和沙场的脊梁骨给打断了,山上修士的胆子,差不多也都给敲碎了个稀巴烂。邻近山头的抱团御敌,与山水神?的呼应驰援,或是擅自动用山下兵马的鼓吹造势,都成了过眼云烟,再也做不得了。

    毕竟如今变了天。

    许多千百年来雷打不动的仙家规矩,突然就不管用了。

    由于如今时不时就要跟大骊本土修士打交道,彩衣国十数国的山上洞府,才发现自己的境界和势力,简直都是纸糊的。

    大骊铁骑那么一南下,可是戳破了许多的绣花枕头。

    如今山上山下,几乎人人皆是惊弓之鸟。

    沙场上,彩衣国先前所谓的兵马战力冠绝一洲中部诸国,古榆国的重甲步卒,松溪国的轻骑如风,梳水国的擅长山地战事,在真正面对大骊铁骑后,要么一兵未动,要么不堪一击,事后联系更南边石毫国、梅釉国等朱荧王朝藩属国的死战不退,大多给苏高山、曹枰两支大骊铁骑带来不小的麻烦,反观彩衣国在内十数国,边军疲软不堪,便成了一个个天大的笑话,据说梳水国还有一位原本功勋卓著的成名武将,惨败后,说是他的兵法其实全部学自大骊藩王宋长镜,奈何学艺不精,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面见一回宋长镜,向这位大骊军神虚心请教兵法精髓,于是便有了一桩认祖归宗的“美谈”。

    只是大哥莫笑二哥,彩衣国也好不到哪里去,号称甲兵最盛的彩衣国在这场战事中,一仗没打不说,此外彩衣国皇室一直喜欢对外宣称,有金丹地仙坐镇京城,经常散布些云里雾里的消息,藏藏掖掖,让人吃不准真假,所以以往彩衣国修士素来希望居高临下看待其余十数国山头。

    只是当大骊铁骑兵锋所至,古榆国好歹象征性在边境,调动万余边军,作为一股精锐野战实力,与一支大骊铁骑硬碰硬打了一架,当然结果毫无悬念,大骊铁骑的一根手指头,都比古榆国的大腿还要粗,古榆国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彩衣国见机不妙,竟是比古榆国还要更早投诚,大骊使节尚未入境,就派遣礼部尚书为首的使者车队,主动找到大骊铁骑,自愿成为宋氏藩属。这不算什么,大骊随之检索各国各山的诸多谱牒,世人才发现古榆国竟然水颇深,隐匿着一位朱荧王朝的龙门境剑修,给一拨大骊武秘书郎联手绞杀,厮杀得荡气回肠,反倒是彩衣国,如果不是吕云岱破境跻身了龙门境,稍稍挽回颜面,不然观海境就已是一国仙师的领头羊,除了古榆国朝野上下,瞧不起软蛋彩衣国,隔壁梳水国的山上修士和江湖豪杰,也差点没笑掉大牙。

    吕云岱是一位身穿华服的高冠老人,卖相极佳。

    吕听蕉则是一位眼眶微微凹陷的俊俏公子,皮囊不错,加上佛靠金妆人靠衣装,身穿一袭上品灵器的雪白法袍,名为“芦花”,而立之年,瞧着却是弱冠之龄,不管是靠神仙钱砸出来的境界,还是靠资质天赋,好歹明面上也是位五境修士,加上喜好游历山水,经常与彩衣国权贵子弟呼朋唤友,所以在彩衣国,不算差了,所以在世俗王朝,确实够得上年轻有为、风流倜傥这两个说法。

    但是在真正的修道之人眼中,尤其是彩衣国屈指可数的中五境神仙、五岳神?看来,这个吕听蕉,自然不算什么,问道之心不坚,喜好渔色,将大把光阴挥霍在山下的脂粉堆里,不成事,吕云岱以后若是真想要将朦胧山全盘交到儿子手中,说不定就会是一场内讧。

    不过近些年有个小道消息,悄悄流传,说是朦胧山之所以顺利傍上大骊宋氏一位实权武将,有望成为下任彩衣国国师,是吕听蕉帮着父亲吕云岱牵线搭桥,若是属实,那可就是真人不露相了。

    一位垂垂老矣、手持拐杖的老修士轻声问道:“掌门,恕老朽老眼昏花,瞧不出来者的真实境界,可是……传说中的地仙?”

    吕云岱神色坦然,笑着反道:“地仙剑修?”

    老修士似乎觉得自己太吓唬自己,既有阵法庇护,更在自家祖师堂大门口,不该如此乱了分寸,悻悻然道:“那也太惊世骇俗了,想必不会如此。”

    一位腰悬古剑的貌美妇人冷笑道:“便是中五境的过路剑修又如何,还敢硬闯朦胧山阵法不成?真当我们朦胧山是软柿子,任人拿捏?!”

    吕听蕉瞥了眼妇人高耸如山峦的胸脯,眯了眯眼,很快收回视线。这位女子供奉境界其实不算太高,洞府境,但是身为修道之人,却精通江湖剑师的驭剑术,她曾经有过一桩壮举,以妙至巅峰的驭剑术,伪装洞府境剑修,吓跑过一位梳水国观海境大修士。实在是她太过脾气火爆,不解风情,白瞎了一副好身段。吕听蕉惋惜不已,不然自己当年便不会知难而退,怎么都该再花费些心思。不过彩衣国形势大定后,父子谈心,父亲私底下答应过自己,只要跻身了洞府境,父亲可以亲自做媒,到时候吕听蕉便可以与她有道侣之实,而无道侣之名。说白了,就是山上的纳妾。

    一位天赋不错的年轻嫡传修士轻声问道:“那些眼高于顶的大骊修士,就不管管?”

    虽然今晚跻身此列,能够站在此处,但辈分低,所以位置就比较靠后,他正是那位佩剑洞府境妇人的高徒,背了一把祖师堂赠剑,因为他是剑修,只是如今才三境,几乎耗尽师父积蓄、竭力温养的那把本命飞剑,才有个剑胚子,如今尚且孱弱,所以眼见着那位剑仙裹挟风雷气势而来的风采,年轻修士既向往,又嫉妒,恨不得那人一头撞入朦胧山护山大阵,给飞剑当场绞杀,说不定剑仙脚下那把长剑,就成了他的私人物件,毕竟朦胧山剑修才他一人而已,不赏给他,难道留在祖师堂吃香灰不成?

    天幕尽头的那条金线,越来越清晰可见。

    对方御剑破空,雷声滚滚,声势实在太大,以至于牵连震动了朦胧山的山水灵气,那六把护阵飞剑竟是有些微微颤抖,原本按照天上星斗运行的严密轨迹,竟是开始絮乱起来。

    吕云岱轻声道:“若是愿意止步在阵法之外,就还好,多半不是寻仇来了。”

    众人点头附和。

    那个手持拐杖的老朽修士,尽量睁大眼睛远眺,想要分辨出对方的大致修为,才好看菜下碟不是?只是不曾想那道剑光,极其扎眼,让堂堂观海境修士都要感到双眼酸疼不已,老修士竟是差点直接流出眼泪,一下子吓得老修士赶紧转头,可千万别给那剑仙误认为是挑衅,到时候挑了自己当杀鸡儆猴的对象,死得冤枉,便赶紧换成双手拄着龙头红木拐杖,弯下腰,低头喃喃道:“世间岂会有此凌厉剑光,数十里之外,便是如此光彩夺目的气象,必是一件仙家法宝无疑了啊,帮主,不然咱们开门迎客吧,免得画蛇添足,本是一位过路的剑仙,结果咱们朦胧山凑巧开启阵法,于是视为挑衅,人家一剑就落下来……”

    越活越胆小的老修士,絮絮叨叨,嗓音细若蚊蝇,耳力差一点的,根本听不见。

    吕云岱身为龙门境修士,一国修士的领袖人物,当然将自家师叔那番试图两边讨好的言辞,清晰入耳,笑道:“洪师叔,对方就是冲着咱们朦胧山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位洪师叔尚且无法直视那道金色剑光,更别提少山主吕听蕉、洞府境妇人和她的得意高徒一行人。

    最后也就只剩下吕云岱能够凝望剑光。

    吕云岱既像是提醒众人,更像是自言自语道:“来了。”

    那道映照得天地雨幕如白昼的璀璨剑光,越是临近朦胧山,就越是风驰电掣,御剑而来的那位不知名剑仙,显然不将一座护山阵法放在眼中,没有半点凝滞和犹豫,剑光骤然间愈发大放光明,这一刻,就连吕云岱都不得不眯起眼,避开那抹炸裂开来的绚烂剑光。

    一剑就破开了朦胧山攻守兼备的护山阵法,刀切豆腐一般,笔直一线,撞向山巅祖师堂。

    那六把为朦胧山立下汗马功劳的的护山飞剑,竟是根本来不及拦阻,而且好似先天畏惧剑仙脚下长剑,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最可怕之处,在于御剑破开阵法之后,那条从天际蔓延到朦胧山的金色长线,依旧没有就此消逝。

    这份剑气之长,剑意之盛,简直骇人听闻。

    风雨被一人一剑裹挟而至,山巅罡风大作,灵气如沸,使得龙门境老神仙吕云岱之外的所有朦胧山众人,大多魂魄不稳,呼吸不畅,一些境界不足的修士更是踉跄后退,尤其是那位仗着剑修资质才站在祖师堂外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被师父偷偷扯住袖子,恐怕都要摔倒在地。

    这个时候,朦胧山才得以看清楚那位不速之客的尊荣,一袭青衫,身材修长,年纪轻轻。

    只见那人飘然落地,脚下长剑随之掠入背后剑鞘,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前行,瞥了眼还算镇定的吕云岱,以及眼神游移的白衣吕听蕉,微笑道:“今儿拜访你们朦胧山,就是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是你们彩衣国胭脂郡赵鸾的护道人,懂了吗?”

    手拄拐杖的洪姓老修士深居简出,早已认命,交出所有权柄,不过是仗着一个掌门师叔的身份,老老实实安享晚年,根本不理俗事,这会儿赶紧点头,管他娘的懂不懂,我先假装懂了再说。

    精通剑师驭剑术的洞府境妇人,口干舌燥,明显已经生出怯意,先前那份“一个外乡人能奈我何”的底气和气魄,此刻荡然无存。

    她身后那位与访客“同为剑修”的得意弟子,更是连正视敌人的勇气都没有。

    吕云岱眯起眼,心中有些疑惑,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剑仙前辈此话怎讲?”

    双方相距不过二十步。

    陈平安笑道:“你们朦胧山倒也有趣,不懂的装懂,懂了的装不懂。没关系……”

    略作停顿,陈平安视线越过众人,“这就是你们的祖师堂吧?”

    吕云岱内心犹在权衡,却是勃然大怒的脸色,“这位前辈,真要蛮不讲理,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就想着以势压人?”

    陈平安微微转头,吕云岱这副嘴脸,实在骗不了人,陈平安很熟悉,色厉内荏是假,先占据道德大义是真,吕云岱真正想说却不用说出口的话语,其实是如今的彩衣国山上,归大骊管辖,要自己好好掂量一番,如今大半个宝瓶洲都是大骊宋氏版图,任你是“剑修”又能嚣张几时。

    陈平安便以大骊官话对吕云岱说道:“我是大骊人氏,所以你们的靠山,如果不幸刚好是大骊铁骑的话,可就未必管用了。当然,信不信随你们,而且我跟大骊朝廷的关系,其实比较一般。”

    吕听蕉心中骂娘。

    你这虚虚假假的言语,就自家朦胧山上那一大帮子墙头草,还能有个屁的同仇敌忾,众志成城。

    他吕听蕉在修行一事上,确实废物,外界传言,半点不假,其实父亲对此也无可奈何。但他的志向,本就不在山上证道长生,太遥不可及了,可退而求其次,当个不用亲自打打杀杀的掌门山主,吕听蕉自认绰绰有余。

    陈平安接下来的言语,很开门见山,事实上准确说来是推门而入,见着了朦胧山,“我作为赵鸾的护道人,这趟拜访朦胧山,不与你们废话,只问你们父子,以后还要不要一个觊觎赵鸾的修道资质,一个贪图小姑娘的美色。你们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

    吕云岱沉下脸。

    他这辈子最烦这种直截了当的行事作风。

    吕听蕉正要说话回旋一二,尽量为朦胧山扳回一点道理和颜面。

    不料那个青衫剑客已经笑道:“最后一次提醒你们,你们那些油滑措辞和所谓的道理,什么不过是你吕云岱笃定赵鸾是修道的良才美玉,朦胧山必然以礼相待,倾心栽培,绝无非分之想,若是她实在不愿意上山,也不会强求,更不会拿吴硕文的亲人要挟,而且退一步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吕听蕉如今反正对赵鸾并无任何实质冒犯,如何能够定罪,又有大骊规定山上不可擅自启衅,不然就会被追责,这些乌烟瘴气的,我都懂。你们很空闲,可以耗着,我很忙。所以我现在,就只问你们先前那个问题,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陈平安从袖子里伸出手,揉了揉脸颊,自嘲道:“不行,这个打架爱唠叨的习惯不能有,不然跟马苦玄当年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静等片刻。

    点点头,陈平安说道:“那我明白了。”

    陈平安伸出手。

    背后鞘内剑仙铿锵出鞘,被握在手中。

    轻描淡写向前挥出一剑。

    出手随意,手中那把剑仙蕴含的剑气,可不随随便便。

    朦胧山祖师堂一分为二。

    不过总算没有全然倒塌。

    厮杀经验老道一点的,都没敢转头。

    只有像三境年轻剑修这样的山上雏儿,才会动作略显僵硬地转过头去,去看那一剑的结果。

    陈平安抬臂绕后,收剑入鞘。

    就在此时,吕云岱似乎察觉到什么端倪,想要涉险确定一二,所以一只手掌在大袖内微动。

    朦胧山山巅轰然一震,却不是建筑恢弘的祖师堂那边出了状况,而是那位青衫剑仙的原地,大地碎裂,但是已经不见了人影。

    在吕云岱想要有所动作的一瞬间,陈平安另外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捻出方寸符。

    二十步距离。

    你们朦胧山修士,个个挺豪气啊,就这么大摇大摆,跟一个天天与远游境宗师几乎算是换命厮杀的纯粹武夫,靠这么近?

    龙门境修士的体魄,就这么坚不可摧吗?

    砰然一声巨响过后。

    陈平安已经站在了吕云岱先前位置附近,而这位朦胧山掌门、彩衣国仙师领袖,已经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七窍流血,摔在数十丈外。

    陈平安视线所及,连同洪姓老修士和吕听蕉在内,全都开始后退。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早已跃跃欲试的飞剑初一十五,先后掠出,两缕流萤划破长空,分别钉入吕云岱的双掌,响起一阵哀嚎。

    在陈平安看来,想必是这位龙门境修士在彩衣国顺风顺水惯了,太久没有吃过苦头,才如此经不住这类小伤的疼痛。

    所以才会跟裴钱差不多?

    陈平安望向吕听蕉,问道:“你也是正主之一,所以你来说说看。”

    吕听蕉惶恐不安道:“既然剑仙前辈是那赵鸾的护道人,我们朦胧山修士,无论是谁,以后只要见着了赵鸾,就一定绕道而行!”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肯定口服心不服,想着还有杀手锏没拿出来,没事,我会在彩衣国胭脂郡等你们几天,要么来人,要么来信,总归给我个有诚意的答复,不然又得我回一趟朦胧山。”

    陈平安瞥了眼那座还能修补的祖师堂,眼神深沉,以至于背后剑仙剑,竟是在鞘内欢快颤鸣,如两声龙鸣相呼应,不断有金色光彩溢出剑鞘,剑气如细水流淌,这一幕,古怪至极,自然也就更加震慑人心。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缓缓说道:“别耽误我修行!”

    陈平安转过身去,一步跨出,身形如一缕青烟掠出了山巅,一个下坠,剑仙出鞘,然后骤然拔高,直冲云霄。

    朦胧山修士眼中,那位剑仙不知使了何种手段,一把把护山阵法的攻伐飞剑,七零八落,狼狈至极。

    这位一剑破开朦胧山阵法的陌生青衫客,御剑而来,御剑而返。

    剑仙已去,犹有丝丝缕缕的刺骨剑气,萦绕在祖师堂外的山巅四周。

    三境剑修的那位年轻俊彦,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洞府境妇人赶紧将他搀扶起来,她亦是满脸尚未褪去的仓皇神色,但依然安慰这位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压低嗓音道:“别伤了剑心,千万别乱了心神,赶紧安抚那把本命飞剑,不然以后大道之上,你会磕磕碰碰的……但是如果能够压得下来那份慌张和震颤,反而是好事,师父虽非剑修,但是听说剑修降服心魔,本就是一种砥砺本命飞剑的手段,自古就有于心湖之畔磨剑的说法……”

    弟子眼神恍惚,好在给师父点醒,这才没有浑浑噩噩,连温养飞剑的本命窍穴内异象都不去管,年轻剑修赶紧以朦胧山祖师堂嫡传口诀,心中默念,运转灵气,尽量平稳心境。

    这对师徒已经无人在意。

    因为所有人都围拢在了掌门吕云岱那边,吕云岱脸色惨淡如金箔,但是并未如何伤及根本,悉心调养几年便可恢复巅峰,这才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刚刚跻身龙门境,就给打得跌回观海境,再加上祖师堂被一劈为二,意味着的那份无形命理气数,那朦胧山就真要惊吓得肝胆欲裂了。

    吕云岱挥手道:“你们都先回去,关于今日风波,我们明天在祖师堂……在我雾霭府上议事。”

    众人纷纷退去,各怀心思。

    吕听蕉陪着父亲一起走向祖师堂,护山阵法还要有人去关闭,不然每一炷香就要耗费一颗小暑钱。

    道路上,有一条一指宽的线,一直蔓延出去,然后就将眼前这座朦胧山祖师堂给一分为二了。

    吕云岱在祖师堂大门外停步,问道:“你看出什么了吗?”

    吕听蕉摇摇头。

    吕云岱语气平淡,“那么重的剑气,随手一剑,竟有如此齐整的剑痕,是怎么做到的?一般而言,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无疑了,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事实证明,此人确实不是什么金丹剑仙,而是一位……很不讲不通常理的修行之人,身手是位武学宗师,气势却是剑修,具体根脚,目前还不好说,但是对付我们一座只在彩衣国作威作福的朦胧山,很够了。听蕉,既然与大骊那位马将军的关系,早年是你成功拉拢而来,所以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吕听蕉苦笑道:“请爹明言。”

    吕云岱捂住心口,咳嗽不断,摆摆手,示意儿子不用担心,缓缓道:“其实都是赌博,一,赌最好的结果,那个靠山是大骊上柱国姓氏之一的马将军,愿意收了钱就肯办事,为我们朦胧山出头,按照我们的那套说法,雷厉风行,以规矩二字,迅速打杀了那个年轻人,到时候再死一个吴硕文算什么,赵鸾便是你的女人了,我们朦胧山也会多出一位有望金丹地仙的晚辈。如果是这么做,你现在就跟姓洪的下山去找马将军。二,赌最坏的结果,惹上了不该招惹、也惹不起的硬钉子,咱们就认栽,火速派人去往胭脂郡,给对方服个软认个错,该掏钱就掏钱,不要有任何犹豫,首鼠两端,犹豫不决,才是最大的忌讳。”

    吕听蕉神色苦涩,“涉及到门派存亡,以及我们吕氏祖师堂的香火,爹,是不是由你来拿主意?”

    吕云岱摇头道:“我如今看不清形势了,就像当初你被我拒绝,只能背着朦胧山,只靠自己去押注大骊武将,结果如何,整座朦胧山都错了,唯独你是对的,我觉得现在的大乱之世,不再是谁的境界高,说话就一定管用。所以爹愿意再相信一次你的直觉。赌输全输,赌大赢大。输了,香火断绝,赢了,你才算与马将军成为真正的朋友,至于以前,不过是你借势、他施舍而已,说不定以后,你还可以借机攀附上那个上柱国姓氏。”

    吕听蕉轻声道:“如果那人真是大骊人氏?”

    吕云岱嗤笑道:“自己人又如何?咱们那洪师叔,对朦胧山和我马家就忠心耿耿了?他们大骊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就和和气气了?那位马将军在军中就没有不顺眼的竞争对手了?杀一个不守规矩的‘剑仙’,以此立威,他马将军就算在彩衣国站稳了,并且从几位品秩相当的数位‘监国’袍泽当中,脱颖而出,一样是赌!”

    吕听蕉试探性问道:“听父亲的口气,是倾向于第一种选择?”

    吕云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除了资质平平、修道无望之外,再一个缺点就是心眼太多,太聪明,更多时候当然是好事,可在某些时刻就难说了,可以锐意进取,也可以审时度势,但是人一聪明,往往就怕死,很怕担责任。吕云岱当初为何要憋着一口气,拼了性命也要破境跻身龙门境,就是担心以后吕听蕉无法服众,吕氏一脉,在朦胧山大权旁落,例如那个拥有剑修弟子的妇人,或者是突然哪天对权位又有了兴趣的洪师叔,当下许多新进的供奉客卿,好些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不然此次出现在祖师堂外的人数,应该多出七八人才对。

    吕云岱突然吐出一口淤血,瞧着吓人,其实算是好事。

    心胸仿佛随之开阔几分,体内气机也不至于那般凝滞不灵。

    吕云岱蓦然间瞪大眼睛,一掠至山崖畔,凝神望去,只见一把袖珍飞剑悬停在崖下不远处,一张符?堪堪燃烧殆尽。

    吕云岱一跺脚,终于开始手忙脚乱,极有可能是一张子母回音符!即便不是,世间符?千百种,多半是类似功效的符纸了。

    那厮真真用心险恶!

    果不其然,山水阵法之外的雨幕中,剑光破阵又至。

    那个刚刚走回自家府邸大门的拐杖老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以表敬意。

    洞府境妇人好不容易让弟子心神稳固,结果当那雷鸣与剑光重返朦胧山后,发现年轻弟子已经呼吸大乱,脸色比挨了一拳两飞剑的掌门还要难看。

    佩剑妇人一咬牙,按住佩剑,掠回山巅,想着与那人拼了!

    若是这位弟子坏了大道根本,从此剑心蒙尘,再无前程可言,她难道以后还真要给那吕听蕉当暖床小妾?!

    朦胧山之顶。

    青衫年轻人,再次落在山巅后,一拍养剑葫后,偷偷藏匿于山崖外的飞剑初一掠回葫芦中。

    这一次长剑根本就懒得回鞘了,缓缓抬升位置,最终悬停在陈平安身侧,刚要可以轻松伸手握住,剑尖直指祖师堂之前的吕云岱。

    陈平安微笑道:“马将军是吧?不与我与你们父子一同前往拜访?”

    双袖鼓荡不已,言语说得和颜悦色,可是气势一点不轻巧,尤其是那把剑尖,竟有金色剑气凝聚出一颗水珠,滴在地上,迅速扩散,光晕耀眼。

    没来由记起先前那句“不要耽误我修行”,吕听蕉腿一软。

    吕云岱双手抱拳,作揖到底,“剑仙前辈,我们认输,心悦诚服!前辈若是不信,我吕云岱可以去祖师堂,以三滴心头血,点燃三炷香,以列祖列宗的名义对天发毒誓。”

    陈平安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那也得有座祖师堂,才能烧香不是?”

    吕云岱自从跻身中五境以来,第一次如此感到恐惧。

    祖师堂可从来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存在,是所有山上仙家洞府的半条命!

    吕听蕉更是神色变幻不定,想要破解当下这个死局。

    陈平安突然死死盯住吕云岱,问道:“吕听蕉的一条命,跟朦胧山祖师堂的存亡,你选哪个?”

    吕听蕉心焦如焚,跪在地上,满脸泪水,求饶道:“爹,这是恶毒的离间计!不要轻易听信啊……”

    吕云岱与陈平安对视一眼,不去看儿子,缓缓抬起手。

    动作如此明显,自然不会是什么破罐子破摔的举措,好跟那位剑仙撕破脸皮。

    吕听蕉心头巨震,一个翻滚,向后疯狂掠去,竭力逃命,身上那件芦花法袍帮了不小的忙,速度之快,不输一位观海境修士。

    哪怕逃出生天的机会极小,可吕听蕉总不能束手待毙,而且还是在祖师堂外,给父亲活活打死。

    父亲的枭雄心性,他这个当儿子岂会不知,真的会通过杀他,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不济也要以此渡过眼前难关。

    再者,吕听蕉心存一丝侥幸,只要逃出了那位剑仙的视野,那么他父亲吕云岱就有可能失去出手的机会了,到时候就轮到心狠手辣的父亲,去面对一位剑仙的秋后算账。

    陈平安瞥了眼已经被吕云岱远远锁定气机的吕听蕉,面无表情道:“吕云岱,去祖师堂烧香吧,此事就此揭过。修道之人,还是要讲一讲阴德福报的,在事更在心。”

    吕云岱赶紧缩手,转过身,大踏步走向祖师堂,忍下心中悲苦,撤去了山水阵法,面对那些灵牌和挂像,滴出三点心头血,默默点燃三炷秘制神香,以传闻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仙家秘术,按约行事,祭奠先祖,手持清香,朗声发下毒誓。

    当那个洞府境妇人来到山巅。

    刚好耳畔是那朦胧山祖师堂的发誓。

    她眼中,则是看到那位头别玉簪、腰别葫芦的青衫剑仙,山雨阵阵,吹拂得年轻人发丝与衣袖飘摇不已。

    那人向后倒掠而去,轻轻踩在如影随形的脚下剑仙之上,一抹金光,在朦胧山的上空划出一个大圈,往南而去。

    如那远古仙人执笔在人间画了一个大圈。

    不光是这位心神摇曳的妇人,几乎所有朦胧山修士,心中都有一个类似念头,激荡不已。

    剑仙之姿,无以复加。

    可是在远方,一人一剑迅猛破开整座雨幕和厚重云海,骤然间天地光明,大日高悬。

    陈平安从站姿变成一个微微悬空的奇怪坐姿,与剑仙也有气机牵引,故而能够坐稳,但绝不是剑修御剑的那种心意相通,那种传说中剑仙仿佛“勾连洞天”的境界。

    是撼山谱上的一个新拳桩,坐桩,名为尸坐。

    因为拳谱上记载,上古神灵盘踞天庭如尸坐。

    陈平安能够“御剑”远游,其实不过是站在剑仙之上而已,要饱受罡风吹拂之苦,除了体魄异常坚韧之外,也要归功这个不动如山的坐桩。

    崔诚曾说拳桩是死的,不算高明,就看练拳之人的心境,能不能生出气魄来,养出气势来,一个普普通通的入门拳桩,也可直通武道尽头。

    大日照耀之下。

    青衫剑客坐在那把剑仙之上,人与剑,剑与心,清澈光明。

第四百七十章 没见过半仙兵?

    天微微亮,彩衣国胭脂郡城门那边,一伙远游而来的江湖豪侠,骑马等待门禁开放,其中一位梳水国大名鼎鼎的武林名宿高坐马背,手心缓缓摩挲着一块羊脂玉手把件,闲来无事,环顾四周,瞧见远处走来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游侠,神色疲惫,但是眼神并不浑浊,老者心想年轻人应该是位练家子,不过看脚步深浅,身手不会太高。老人便继续视线游曳,看了些妇人少女,只可惜大多是村野女子,肌肤枯燥,姿色平平,便有些失望,希望入城之后,胭脂郡的女子,可别都是如此啊。

    青衫年轻人看了眼人头攒动的城门外,便干脆走向一座早点摊子,已经没有椅凳可坐的落脚地儿,仍是跟摊主要了份白糖油糕,一碗白米粥,接过了糕点米粥,摊主本想提醒一声记得还碗筷,只是瞥见了客人背后的长剑,便将话语咽回肚子,江湖人,客气些。年轻游侠儿结账后就蹲在路边,油糕就粥,就算是解决了一顿早餐,只是吃喝极慢,等到背剑的年轻人将碗筷还给摊主,城门那边已经放行,便站在路边等着。

    老人收起手中那块美玉不雕的手把件,忍不住又瞥了眼那个江湖晚辈,会心一笑,自己这般岁数的时候,已经混得不再如此落魄了。

    陈平安没有理睬那个老人的审视视线,跟随着人流递交关牒入城,不是陈平安不想御剑返回那栋宅子,实在是精疲力竭,从胭脂郡到朦胧山往返一趟,再撑下去,就不是什么苦练尸坐拳桩,而是一具尸体从天而降了,虽然这个坐桩只要坐得住,就能够裨益魂魄,但是魂魄受益,体魄肉身受损,伤及元气,水满器碎裂,就成了过犹不及。

    不过以后以尸坐之姿御剑远游,确实是个好法子。

    但是在宝瓶洲可以如此作为,一旦到了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则未必可行,毕竟在那边,一个看人不顺眼,就只需要这么个看似荒诞滑稽的理由,便可以让双方出手打得脑浆四溅。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渔翁先生的宅子,而是先去了趟城隍阁,但是一问才知道城隍老爷已经换了,不再是那位金城隍沈老爷。陈平安叹息一声,这不算彩衣国朝廷过河拆桥,胭脂郡是一国重地,沈温金身消亡后,必然需要新城隍继承神位,负责监察一郡山水。

    陈平安便没有进去,而是循着当年走过的一条路线,来到一座依旧僻静的土地庙,庙太小,并无庙祝,即便来此烧香祈福,也是自带香火。当年就是在这里,自己与胭脂郡金城隍沈温作最后的道别。

    陈平安一思量,跨过门槛,趁着四下无人,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炷香,香味清新,是真正的山上物,莫说是点香驱蚊,于市井坊间辟邪消煞,都可以。

    当年青鸾国水神庙那边,去狮子园半路上,那位递香人追上自己一行人,转交了庙祝赠送的一只竹制香筒。事后清点,装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这次下山,将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带了香筒,只装了三炷香,以备不时之需,不曾想现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神?之间,有些犯忌讳,可是在城隍阁、文武庙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无妨。

    陈平安轻轻捻动香头,无火自燃。

    陈平安站定,举香过顶,心中默默言语。

    最后将三炷香插入一只铜炉,又闭眼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了那栋小巷宅子外,陈平安再次叩响门环。

    这次开门的不是赵树下,而是赵鸾,见着了陈平安,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好像会说话。

    渔翁先生吴硕文和赵树下站在院内影壁那边。

    陈平安与裴钱和粉裙女童相处久了,本想揉揉脑袋就对付过去,突然想起这个鸾鸾,到底是少女岁数和模样了,只好笑道:“没事了,朦胧山那边的修士,还算讲理。鸾鸾,以后就跟在师父身边安心修道。”

    赵树下偷偷一握拳,表示庆贺。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陈先生,无所不能!

    吴硕文虽然一肚子疑问,但是不好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询问什么,就只是对着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然后一起走回后院厅堂。

    不过这次赵树下和赵鸾依旧是喝茶,用以缓缓滋补魂魄。

    而陈平安则主动拿出两壶乌啼酒,与渔翁先生一人一壶。

    吴硕文遗憾道:“可惜鸾鸾和树下如今年纪还太小,不能喝酒。”

    吴硕文只是喝了一口,就舍不得再喝,笑道:“留着,我先留着,以后两孩子大了些,喝酒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我再拿出来。”

    陈平安赶紧又拿出一壶乌啼酒,起身放在吴硕文身前,无奈道:“吴先生骗酒喝的本事,真是不小,只管喝,酒水我还有。”

    吴硕文半点不客气,喝着陈平安的酒,半点不嘴软,“陈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陈平安笑着举起酒壶,吴硕文亦是,算是碰杯了,各自饮酒。

    陈平安没打算细说朦胧山之行的过程,但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渔翁先生,轻声道:“吴先生,朦胧山一事,彻底了结,若是还不放心,那就先去远游各国山河,也不差。毕竟树下和鸾鸾如今也到了开阔眼界的时候,多看看外边的天地,哪怕是积攒些江湖经验,终归是好事。”

    吴硕文点点头,“可以。”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脸上带着笑意,跟吴硕文拉家常,询问了一些彩衣国和梳水国的庙堂江湖形势,偶尔看一看似乎有些眼馋纯酿的少年,以及时不时偷瞄自己一眼的小姑娘,陈平安的心境,重归祥和,就像从一把尺子的两端,重新落回了中间位置。

    其实第一次在屋内,赵树下对于喝茶一事,十分熟稔,并无半点拘谨陌生,显然是喝习惯了的。

    这才是最让陈平安钦佩吴硕文之处。

    赵鸾有修道资质,这就已经无形中与赵树下有了天壤之别,而且赵鸾修行天赋极好,这就意味着按照常理,当年那个需要赵树下拼命保护的赵鸾,根本不用几年,就可以让只会憨傻练拳的赵树下,修行路上,很快连她的背影都看不见了。吴硕文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这种消耗神仙钱的仙家茶水,依旧是赵鸾喝,赵树下就一样有的喝,绝无亲疏、高低之别。

    这哪里是将兄妹二人当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当自家儿女养育了,说句难听的,许多门户之中的父母,对待亲生子女,都未必能够如此毫无偏私。

    陈平安觉得这位修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风。

    恰恰如此,乌啼酒也不敢多送。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比如以后赵鸾修行路上的神仙钱,该不该给?怎么给?给多少?吴先生会不会收?怎样才会收?便是收了,如何让吴先生心里全无疙瘩?

    这般兜兜转转,陈平安也觉得确实就像马笃宜所说,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陈平安突然歉意道:“吴先生,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我可能今天再教树下几个拳桩,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动身去往梳水国,会走得比较急,所以就算吴先生你们打算先去梳水国游历,我们还是无法一起同行。”

    吴硕文嗯了一声,“修行路上,不可被红尘俗事耽搁过多,这非贬义说法,实在是至理。”

    陈平安站起身,一边卷起袖管,一边对赵树下说道:“走,到院子,教你一门炼气的口诀,一个立桩和一个拳架,就这三样东西,别嫌少。”

    吴硕文为了避嫌,毕竟无论是拳法口诀,还是修道口诀,便是同门之间,也不可以随便听取,他就想要拉着赵鸾离去,可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却不愿意离开。

    老先生有些懵。

    陈平安也察觉到屋子里边的情况,犹豫了一下,笑道:“没事,旁听无碍,但是容我多嘴一句,千万不要外泄,只准我们四人知道。”

    吴硕文叹了口气,摇摇头,独自离去。

    赵鸾双手托着腮帮,坐在无门槛那边,轻声道:“陈先生,你只告诉我哥哥口诀好了,我不会偷听的,就是看你们打拳而已。”

    陈平安确实担心那道剑气十八停的口诀,会与赵鸾当下修行的秘法相冲,所以就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将口诀说给赵树下,重复了三遍,直到赵树下点头说自己都记住了,陈平安这才开始传授少年一个剑炉立桩,以及一个种秋校大龙、杂糅朱敛猿形意后的新拳架,加上六步走桩,都是武学根本,不管如何勤学苦练都不过分,相信还有吴先生在旁盯着,赵树下不至于练武伤身。

    陈平安不但亲自演练立桩与拳架,而且与赵树下讲解得极为耐心细致,一步步拆开,一句句讲明,再收拢起来,说清楚拳桩与拳架的各自宗旨大纲,最后才讲延伸出去的种种玄妙微意,娓娓道来,循序渐进。若有赵树下不懂的地方,就如拳法揉手切磋,反复阐述当下步骤。

    赵树下自然不笨,怎么比起曾掖要好不少。

    曾掖那个榆木疙瘩,都能够让陈平安耐心如此之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挠头,恨不得学竹楼老人喂拳的路子,不懂?一拳开窍!不够?那就两拳!

    赵鸾托着腮帮,望着院子里的两个人,嘴角挂满了笑意。

    其实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赵树下也罢,其实师父都一样,都会有好多的烦恼。

    例如自己会害怕许多外人视线,她胆子其实很小。比如哥哥见到了那些年同龄的修道中人,也会羡慕和失落,藏得其实不好。师父会经常一个人发着呆,会忧愁油米柴盐,会为了家族事务而愁眉不展。

    赵鸾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院子那边,比当年更像是一位读书人的陈先生,仍然卷着袖管,给哥哥传授拳法,他走那拳桩或是摆出拳架的时候,其实在她心目中,半点不比先前那种御剑远游差。

    可是与陈先生重逢后,他明显还是把她当个孩子,她很开心,也有点点不开心。

    午饭是赵树下下厨,陈平安也帮了忙。

    师父训了一句陈先生君子远庖厨,但是饭菜可没少吃,酒也没少喝,喝得满脸通红。

    下午,陈先生仍是不厌其烦,陪着哥哥练拳,一遍遍演示。

    临近黄昏的时候。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对赵树下笑道:“好了,到此为止。记住,六步走桩不能荒废了,争取一直打到五十万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摆拳架,觉得意思不到,有丁点儿不对劲,就不可出拳走桩。然后在走桩累了后,休息的间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诀,练习剑炉立桩,咱俩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实实用笨法子练拳,总有一天,在某一刻,你会觉得灵光乍现,哪怕这一天来得晚,也不要着急。”

    陈平安抹下袖管,轻轻抚平,然后拍了拍赵树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说这么多。”

    赵树下擦了擦额头汗水。

    赵鸾已经站起身。

    陈平安说道:“我去跟吴先生聊点事情,然后就走了。”

    找到了正在屋内练字的吴硕文,陈平安叹了口气,打算实话实说,事到临头,酝酿好的腹稿都没啥用处,“吴先生,鸾鸾是你的弟子,照理说我不该指手画脚,但是鸾鸾如今正值修道的关键,练气士早一天跻身洞府境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准备了一笔神仙钱……”

    吴硕文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还有几张符?,打算作为临别赠礼。当然,还有一部抄录的手稿《剑术正经》,连同一把购自仙家铺子的法剑,名渠黄,当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并送给树下,作为防身之用。只是树下练剑一事,我希望吴先生帮我把把关,觉得何时练拳小成了,再将《剑术正经》和渠黄仿剑交给赵树下。实不相瞒,如果吴先生答应,我很想要把树下收为记名弟子,以后如果有缘,树下又愿意,吴先生也不反对,我与树下再成为正式的师徒。”

    吴硕文伸手示意陈平安落座,等到陈平安坐下,这才微笑道:“怎么,担心我抹不开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树下和鸾鸾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吴硕文感慨道:“树下还好,无需我做太多,事实上我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你愿意收他为记名弟子,再看些年,决定是否正式收入门下,当然是树下他天大的幸运,我没有任何异议。可是说实话,领着鸾鸾这个丫头修行,我真可谓捉襟见肘,一文钱难道英雄汉,就是这个理儿。并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诉苦,这些年来,为了不耽误鸾鸾的修行,光是与山上朋友借钱,就不是几次了。”

    老先生唏嘘不已,然后哈哈笑道:“与你自曝家丑,说了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们师徒二人神仙钱了?多送些也无妨,我这把老骨头,与人打生打死没本事了,扛些神仙钱在身,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本手稿《剑术正经》,一把渠黄剑,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然后掏出一把神仙钱,轻轻搁放在书桌上。

    吴硕文一开始还是抚须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钱后,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在山上开钱庄的?小暑钱也就罢了,为何还有三颗谷雨钱?!”

    陈平安一脸错愕道:“这也嫌少?真要我砸锅卖铁啊?”

    吴硕文哭笑不得,没料到陈平安会如此“耍无赖”,老人将三颗谷雨钱拣选出来,斩钉截铁道:“拿回去,这个真不用,将来鸾鸾跻身了洞府境,你再多送几颗,我都不拦着,如今不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

    陈平安收起原本作为此次下山、压箱底家当的三颗谷雨钱,抱拳告辞道:“吴先生就不用送了。”

    吴硕文站起身,“那就只送到屋门口,这点礼数总得有。”

    出了屋子,来到院子,赵鸾已经拿好了陈平安的斗笠。

    赵树下笑道:“我和鸾鸾把陈先生送到城门口那边。”

    陈平安接过斗笠,摇头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赶路。”

    赵树下挠挠头。

    赵鸾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门口。”

    陈平安笑着点头。

    吴硕文走回屋内,看着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钱,笑着摇头,只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老先生看到那三张金色符纸,便释然。

    还是当年那个人嘛,不过是从少年变成了年轻人而已。

    吴硕文抚须而笑:“托鸾鸾的福,这辈子总算是见过一颗以上的谷雨钱喽。”

    宅子外边。

    陈平安戴上斗笠,准备直接御剑远去,前往梳水国剑水山庄,在那边,还欠了顿火锅。

    赵树下还好,对于离别,并没有什么流于表面的感伤。

    一直与陈平安聊天。

    小姑娘却一言不发。

    赵树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说先回了,让鸾鸾自己与陈先生告别。

    陈平安哑然失笑,你小子的聪明劲儿,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赵鸾低着头。

    仿佛不开口说话,就不用离别。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喊了声鸾鸾。

    赵鸾抬起头,脸微微红。

    陈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

    有些时候,喜欢两个字,哪怕嘴上不说,也会在眼睛里写着。

    所以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鸾鸾,我与你说些心里话,就当是一个我们之间的小约定,行不行?”

    赵鸾有些慌张,但是又有些期待。

    陈平安笑道:“你喜欢我,对吧?”

    赵鸾一下子涨红了脸。

    陈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欢你,但是呢,不太一样,因为我已经心里有了喜欢的姑娘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可以喜欢我,我觉得这不一定就是错的,只管喜欢你心目中的那个陈平安、陈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将来,你又长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也许就会在某天遇上一个你觉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轻人,那会儿,别怕,很认真想过之后,如果你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喜欢他,就千万不要错过他,好不好?”

    赵鸾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笑道:“好,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走了。”

    剑仙出鞘,御剑而去。

    赵鸾仰起头。

    一颗脑袋悄悄在大门那边探出来。

    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而且明显比他经验老道多了,老儒士已经悄然转身。

    赵鸾转过头,结果刚好看到了师父的背影和赵树下的脑袋。

    赵鸾脑袋低垂,双手捂着脸庞,飞快跑进宅子。

    赵树下一边跟着赵鸾跑,一边言之凿凿道:“鸾鸾,我可一句话都没听着!不然我跟你一个姓!”

    前边传来一个嗓音,“师父才是真没看见听着什么,身为儒家门生,自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可是树下嘛,就未必了,师父亲眼瞧见,他撅着屁股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来着。”

    赵树下一个急停,毫不犹豫就开始往大门那边跑,鸾鸾每次只要给说得恼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没轻没重了,他又不能还手。

    云海之上,陈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觉得比跑了两趟朦胧山还累。

    朱敛真是欠削,戴了顶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过后。

    陈平安以坐桩,坐在剑仙之上,会心而笑。

    说到底,还是将鸾鸾当做了小姑娘来着,喜欢谁,就像馋嘴的孩子,会喜欢一串糖葫芦,一块糕点,喜欢岂会不是真喜欢,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而已,更多还是依赖,信任,以及当年那场机缘巧合之下的悲欢相通吧。

    而这样被喜欢,干净单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哪怕将来不被喜欢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仪的男子,其实又是另一种美好。

    陈平安朗声道:“走!去往更高处!”

    脚下那把剑仙,却是一个急急下坠。

    在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边境的一条山野小路上。

    一袭青衫缓缓而行,背着一只大竹箱,手持一根随便劈砍出来的粗糙行山杖,已经步行百余里山路,最终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败古寺,满是蛛网,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旧一如当年,摔倒在地,依旧会有一阵阵穿堂风时不时吹入古寺,阴气森森。

    年轻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后闭上眼睛,打着瞌睡,似乎是担心书上的精魅鬼怪会出现,想睡就不敢真正睡去。

    约莫子时过后,又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响起,由远及近。

    好似负笈游学的青衫书生,低着头,嘴角翘起,只是抬起头向外张望的时候,已经是一副茫然和惊讶的模样。

    古寺占地规模颇大,故而篝火离着大门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有一位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有一位梳高椎髻的高挑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还有一位鬓蓬松如“闹花”而髻光润的丰腴妇人,她们嬉戏打闹,其中那位美妇人某处风景,尤其颤颤悠悠,一起笑着如彩蝶“飘进”进了古寺,然后见着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轻人,她们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停步,聚在一起,放慢了脚步,相互推搡着走向篝火和读书人。

    美妇人好像胆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看着那个年轻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视,似乎在确定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是个危险的浪荡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侧身而立,双手十指交错,低头凝视着那双露出裙摆的绣花鞋鞋尖。

    妇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为那个年轻读书人突然笑了起来,似乎绷不住先前那份“假正经”神色了。

    这位一直蹲着的丰腴妇人,她竟是直接从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块绣帕,轻轻扇风,嗓音柔腻道:“公子热不热?奴家可是突然觉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陈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觉得热,还用烤火吗?”

    妇人哑然,然后抛了一记妩媚白眼,笑得花枝乱颤,“公子真会说笑,想来一定是个解风情的男子。”

    陈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会儿。”

    如此一来,风韵妖娆的美妇人笑了会儿,便很快笑不出来了,只是不愿就这么败下阵来,舔了舔嘴角,眯眼笑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话也中听,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陈平安依然笑道:“大婶你也挺会说笑。”

    妇人笑脸僵硬起来。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陈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终望向那个最胆小的少女,开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细,先前我们打过交道。”

    三位女子,丰腴妇人茫然哀怨,以绣帕覆盖胸脯风光,高挑女子皱眉,少女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羞涩难当。

    陈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旧笑望向那个脚穿绣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长记,还是实在喜欢洁净,绣花鞋也好,裙摆也罢,依旧是走了山路不沾染丝毫尘土,缓缓道:“不记得了?那我帮着你回忆一下,大概七年前,有四个外乡人就坐在我这里,一个大髯豪侠,一个年轻道士,一个斯文书生,一个寒酸少年……嗯,后来在剑水山庄,我们又见过一次面。”

    杏眼少女不再侧身,面对陈平安,掩嘴而笑,“如何会记不得,那次可是在你们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亏的,如今奴家一想起这桩惨事,这小心肝儿还疼得厉害呢,你们这些臭男人啊,一个个不晓得怜香惜玉,将我那两个可怜丫鬟,说打杀就打杀了,如果我没有看错,公子你就是当年那个出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呦呦,真是越长大越俊俏啦,不晓得这次大驾光临,图个啥?”

    她双手负后,绕着篝火走了半圈,始终与陈平安保持一定距离,“怎么,该不会是公子不比当初年少无知,而是开始晓得女子的滋味,尝过了人间女子,有些腻歪了,便想要来此尝个鲜?试试看咱们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陈平安摆摆手,“不敢,我可是知道夫人喜欢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因为没有土腥味。”

    陈平安看了眼古寺门口那边,“看来当年被宋老前辈祭剑之后,一口气斩杀了你麾下不少伥鬼阴物,现在你已经没了当年的声势。”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火堆,“说吧,你这次诱使我们露面,想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剑水山庄一役过后,原先的梳水国四煞,伤亡惨重,死的死,跑的跑,还有……算了,不说这些,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过在彩衣国那边,我听说后来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旧山头顺势上位的?”

    她蹲下身,叹了口气,“死翘翘了两个,没享福的命,都是给大骊一个叫什么武秘书郎的修士,随手宰掉的。还剩下个,最早就是跑腿打杂被人找乐子的,差点没吓得直接搬家,我好说歹说才劝他别挪窝,人挪活,鬼活了还是鬼吗,亏得听我的劝,他是发达了,可我却悔青了肠子,前些年兵荒马乱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兴隆起来,聚拢了一大拨凶戾伥鬼,兵强马壮,又从不去触大骊蛮子的霉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痛快,还得了个让我眼红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国四煞的名号了,差点连我都给那头畜生掳了去当压寨夫人,这世道呦,人难活,鬼难做,到底要闹哪样嘛。”

    陈平安虽然一直盯着她,其实眼角余光也在打量着两头女鬼。

    少女模样的她,在梳水国属于道行不浅的鬼魅,不过这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年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面对她,翻出老黄历,说了一句“宜斋戒,宜求财”,然后女鬼掏出一颗小暑钱,宋老前辈竟然就放过了她。

    一开始陈平安真以为是老黄历的缘故,是这位在梳水国凶名赫赫的女鬼那晚上运气好,后来与宋老前辈去小镇酒楼吃火锅的时候,聊起,才知道原来梳水国四煞当中,这头女鬼是身世和作风最复杂的一个,属于那种杀了不冤枉、不杀也未必全是坏事的鬼魅。

    陈平安叹了口气,“说吧,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阳间男子?”

    她白眼道:“说甚残害,话真难听,你情我愿的,他们得了男女之欢,我这些姐妹们得了阳气,不用沦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欢喜。当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们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管不过来的家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几盘爆炒心肝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双手负后,啧啧道:“真没认出你,你要不说,打死我都认不出,当初你瞧着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说女大十八变,你们男人也一样?”

    陈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认不出来,那我可以考虑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这家伙身上的青衫,突然来气了。

    转头瞪了眼那个高挑女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跟那个穷书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着他有朝一日,帮你脱离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将你送到那头畜生手上,人家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爷了,山神纳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风光,也不差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杏眼少女双眼漆黑,浑身煞气萦绕,一双微微露出的绣花鞋更是猩红色彩缓缓流转,如鲜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一旁丰腴妇人满脸讥讽,兴许讥讽之中,亦有几分嫉妒。

    陈平安瞥了眼寺门那边,对三头女鬼挥挥手,“你们走吧。”

    片刻之后。

    杏眼少女模样的女鬼眉头紧皱,对那两位所剩不多的身边“丫鬟”沉声道:“你们先走!从后门那边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时,一阵夹杂有金光点点的浓郁黑风滚滚涌入寺庙,一位上半身裸露的魁梧大汉,有两根獠牙从嘴边露出,现身后,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谁都别走了!等这一天,可是好些日子了,一网打尽。你个小娘皮,真是难抓,老子几次派人当鱼饵,你竟然都没上钩,今儿怎么忍不住啦,有胆子跑出老巢了?真以为从你这边挑个腿长的小妾,就能填饱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这一口?”

    当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汉出现后,古寺内顿时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

    显然这头当了山神的精魅,伺机而动,有备而来。

    陈平安无奈道:“这位就是山神老爷吧,不忙着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们大可以先叙旧,该下聘下聘,该纳妾纳妾。”

    那位昔年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钱、总算得了个山神诰封的魁梧山怪,嘴角习惯性流着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这个看着就是个三脚猫武夫、或是个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轻人,转头看着那个身材矮小、腰肢纤细的杏眼少女,然后招了招手,那位丰腴美妇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妇人依偎在这位山神老爷的胸口“山林”当中,咯咯直笑,没敢望向自家主人的少女,而是狠狠盯着那个满脸错愕的高挑女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贱货,凭什么你能被纳妾,还敢拒绝这等美事?!”

    山怪笑声震天响,“今晚过后,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为几句言语伤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爷都会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后随意擦在怀中妇人的胸脯上,“老爷以后对你们三人,绝对不像对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说了,她们也委实是经不起折腾,可恨死了都无法做成鬼,不如你们幸运,不然你们还能多出些姐妹,老爷那座山神祠庙,该有多热闹?”

    最后他收起了那块交给妇人女鬼的绣帕,就是靠着这个,他才能够“捕风”而来,将那个垂涎已久的狡诈小婆娘堵在这里,否则在她府邸那边,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两头落空,需知他如今野心极大,是奔着梳水国的五岳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骊宋氏的藩属国,以后五岳神?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可瘦死骆驼比马大,在这梳水国一亩三分地,别说是乡野女子和几头艳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与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么东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陈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动作轻柔,还是有些响动。

    那位山神明摆着并不像表面那样粗犷鲁莽,第一时间就盯住了那个陌生面孔的远游书生。

    陈平安笑道:“抱歉,你们继续。”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晋梳水国山神,暂时压下心头古怪和狐疑,对那个杏眼少女笑道:“韦蔚,你就从了我吧?如何?我又不会亏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亲的规格,八抬大轿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开口,便是让县城城隍开道,土地抬轿,我也给你办成!”

    名为韦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只脚,晃了晃绣花鞋,“瞧见没,多干净,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开怀中美妇,掏了掏裤裆,嘿嘿笑道:“我就喜欢你这脾气,没法子,只好运用山神神通,先抢亲办了正事,将来再补上娶亲仪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这欠抽的脾气,中意归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韦蔚拍了拍胸脯,“呦,你可吓着我了。”

    那个站在她身边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战之后,走出一步,“我愿意当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过我家主人?”

    韦蔚神色不悦,一袖子打得这头女鬼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看力道和架势,会直接破墙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脚,山水迅猛流转。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之时,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华美彩衣,随着灰烟飘摇,其中有些灰烬散落,她蜷缩在墙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泻。

    山怪冷笑道:“韦蔚,今时不同往日了,还不肯认命吗?真当老子还是当年那个任你调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当初每调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给你这个小娘们记了一鞭子!我接下来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打是亲骂是爱!”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现出一根如浓稠水银的灵动长鞭,其中那一条纤细如发丝的金线,却彰显着他如今的正统山神身份。

    韦蔚没有转头,只是指了指身后的那个青衫书生,“你个毛都没褪干净的脏畜生,瞧见没,是我刚打算收入帐内的情郎,今儿老娘一头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内与一位读书人殉情,不亏!”

    陈平安笑道:“不许临死还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难怪今夜有此劫难。”

    韦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后那个必死无疑的可怜家伙。

    在这座山头,山神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经很对得住那个光长腿不长脑子的婢女了,为了个婢女,说些什么我韦蔚愿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过婢女之流的傻话,绝无可能,她韦蔚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至于身后那个要死不死自己送上门、害得自己沦落至此的年轻人,她更不会管他,活该他今夜一起死在这里,殉情,殉个屁的情,老娘几百年风光日子,就这么没了,那畜生不杀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给那些山中精怪剥皮抽筋下油锅,还得谢她给了个痛快死法。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位山神老爷,你能够被敕封山神,是走了大骊铁骑某位驻守文官的路子,还是梳水国官员收了银子,给帮着通融的?”

    那头山怪阴恻恻笑道:“等你死了,万一还能够成为伥鬼,再告诉你。”

    韦蔚畅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骊蛮子?估计如今一听到大骊两个字,就要三条腿发软吧。”

    陈平安点头道:“原来如此。”

    山怪厉色道:“韦蔚!你等着,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让你戒掉那个磨镜子的可怜癖好!”

    墙角那边的高挑女鬼,还有那位美妇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韦蔚倒是全然无所谓,开始琢磨着如何将以卵击石的下场,尽量争取变成一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运气不错,还有一头自己找上门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不过看先前黑烟气势与长鞭的那丝金线,应该是金身尚且不稳,香火不足的缘故。

    陈平安弯腰去翻书箱。

    山怪皱了皱眉头。

    韦蔚也忍不住后掠数步,这才转头望去,不知道那个当年一样背着竹箱上山入寺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见那人试图将那把原本搁放在书箱内的长剑,背在身后。

    看到韦蔚的探询视线后,陈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没见过?跋山涉水,没点傍身的宝贝,怎么行。”

    韦蔚给这个家伙的大言不惭气笑了,笑眯眯点头:“见过见过,见过几十上百件半仙兵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来,真正的得道修士,哪里需要装神弄鬼,虚张声势。

    陈平安环顾四周,“这一处佛门清净地,僧人经书已不在,可兴许佛法还在,所以当年那头狐魅,就因为心善,得了一桩不小的善缘,跟随那个‘柳赤诚’行走四方,那么你们?”

    看着那个背剑年轻人的讥讽笑意。

    韦蔚没来由有些心慌。

    陈平安手腕一抖,竹箱凭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当中。

    手腕一拧,手中又多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扶了扶。

    不知为何,那头已被纳入一国山水谱牒的神?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双膝发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仿佛如被无上仙法压胜,彻底运转不灵。

    只是比起当年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

    在落魄山竹楼练拳之后,陈平安开始神意内敛。

    虽未完全能够收放自如,却也不会像之前那么随意外泻,而自己浑然不觉。

    不然这趟古寺之行,陈平安哪里能够见到韦蔚和两位婢女阴物,早给吓跑了。

    下一刻。

    女鬼韦蔚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时,那个青衫年轻人已经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剑之外的地方。

    刚好一剑的距离。

    因为那人不知怎么就已经拔剑出鞘了,剑尖上挑,刺入那头山怪的下颚,竟是直接将其挑离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开始当场碎裂出无数条细缝。

    陈平安微微仰头,“当年杀了头为祸一方的黄鳝河妖,就有因果业障缠身,那么杀一位山水正神,应该只多不少。”

    韦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觉得天地寂静,唯有那个青衫剑客的话音,悠悠响起。

    “没关系,这份因果,我接了。”

    女鬼韦蔚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过了许久,才稍稍回过神来,能够动一动脑子,却又开始发呆,不知为何他没杀自己。

    当然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把剑,到底是不是真的一把半仙兵。

    古寺内,反而是那个丰腴女鬼,开始跪地砰砰磕头求饶。

    高挑女鬼则战战兢兢来到韦蔚身边,颤声说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师喊了一声没反应,便要奴婢转告主人,说以后这座古寺,咱们就别再来了,假若能够多积攒些阴德,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古寺这边的菩萨,都看着呢。”

    韦蔚也察觉到自己的怪诞境地,强行运转术法,好似强行从泥泞中拔出双脚一般,这才恢复神智清明,大口喘气,身为女鬼,都出了一身虚汗,她的衣裙和绣花鞋,不比身边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类粗劣的障眼法。

    韦蔚瞥了眼本该躺着一具山怪身躯却空荡荡的地面,连血迹都没有,皱眉问道:“那个人呢?”

    高挑女鬼摇头道:“说完就走了。”

    韦蔚刚想要一脚踹得那个磕头贱婢灰飞烟灭,只是猛然间收回绣花鞋,恼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罚!”

    她大手一挥,“走,赶紧走!”

    只是离开破败古寺之前,她在门槛那边停步转身,双手合十,这位从不信佛的女鬼恶煞,竟然低头呢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最后韦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灭的篝火,一团光亮。

    她们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韦蔚三头女鬼离去后。

    一袭青衫竟然没过多久,就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旧对着那对篝火,偶尔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期间起身一次,然后站在寺内一处,闭着眼睛,以虚握长剑之姿势,轻轻向前挥剑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庙大门,来到崖畔,缓缓走桩。

    出完拳后站定,转头一笑。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远眺。

    天高地阔,风景如画。

    相信明一年春,又会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第四百七十一章 听说你要问剑

    铁符江畔,几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带头走在前方,身后是儒衫的年轻男女,显然皆是儒家门生。

    队伍如同一条青色长蛇,人人高声朗诵《劝学篇》。

    江水潺潺,书声琅琅。

    队伍中,有位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腰间别有一只装满清水的银色小葫芦,她背着一只小小的绿竹书箱,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她曾经私底下跟茅山主说,想要独自返回龙泉郡,那就可以自己决定哪里走得快些,哪里走得慢些,只是老夫子没答应,说跋山涉水,不是书斋治学,要合群。

    期间经过铁符江水神庙,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杨花,一位几乎从不现身的神灵,破天荒出现在这些书院子弟眼中,怀抱一把金穗长剑,目送这拨既有大隋也有大骊的读书种子。照理说,如今山崖书院被摘掉了七十二书院的头衔,杨花身为大骊名列前茅的山水神?,完全无需如此礼遇。

    可搬迁到大隋京城东华山的山崖书院,曾是大骊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而山主茅小冬如今在大骊,依旧桃李盈朝,尤其是礼、兵两部,更是德高望重。

    而杨花曾经还是那位宫中娘娘身边捧剑侍女的时候,对于仍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仰慕已久,还曾跟随娘娘一起去过书院,早就见过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她才有今日的现身。

    在铁符江和龙须河接壤处的那处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几位山主,还有龙泉郡太守吴鸢,袁县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还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禄街李氏家主,李希圣、李宝箴、李宝瓶三兄妹的爷爷。元婴境修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骊头等供奉,只是一直没有对外宣扬而已。

    大骊宋氏当年对于掌握了绝大多数龙窑的四大姓十大族,又有不为人知的特殊恩赐,宋氏曾与圣人签订过密约,宋氏准许各个家族中“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历代坐镇此地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准许破例修行,并且能够无视骊珠洞天的天道压胜与秘法禁制,只不过修行之后,无异于画地为牢,并不可以擅自离开洞天地界,不过大骊宋氏每百年又有三个固定的名额,可以悄悄带人离开洞天,至于为何李氏家主当年明明已经跻身金丹地仙,却一直没能被大骊宋氏带走,这桩密事,想必又会牵扯甚广。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婴地仙,遥遥便见着了那位心爱孙女,顿时满脸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

    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孙女还是跟当年那般不合群,独来独往的模样,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宝瓶到底是长大了,就这样偷偷摸摸长大了啊,真的是,也不敢那么疼她的爷爷打声招呼,就这么悄悄长大了。

    隔代亲,在李家,最明显。尤其是老人对年纪最小的孙女李宝瓶,简直要比两个孙子加在一起都要多。关键是长孙李希圣和次孙李宝箴,哪怕两人之间,由于他们母亲偏袒太过显眼,在下人眼中,双方关系似乎有些微妙,可是两人对妹妹的宠溺,亦是从无保留。

    背着那只老旧小巧的小竹箱,李宝瓶独自走在水浅、声却比江水更响的龙须河畔。

    其实队伍不远处,与两个好友一起的李槐,还有与一位书院先生言语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着样式相仿的竹箱。

    三只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只不过李宝瓶那只做得最早,材质却最普通,只是最寻常的青竹,林守一和李槐是过了棋墩山之后,陈平安用魏檗的奋勇竹打造而成,反而这么多年过去,依旧颜色翠绿欲滴。

    至于最后在大骊关隘那边才第一次与陈平安相逢的于禄和谢谢,可就没有这份待遇了。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并未出现,圣人阮邛也没有露面。

    一位曾经与茅小冬拍过桌子、然后被崔东山谈过心的山崖书院副山主,有些皱眉,大骊此举,合理却不合情。

    真正分量最重的两位,都如此无视了山崖书院。

    关键是林鹿书院也好,郡城太守吴鸢也罢,好像都没有要为此解释一二的样子。

    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长心中难免唏嘘,说到底,还是双方国力的此消彼长使然,遥想当年,我大隋和那卢氏王朝山川版图上,有多少大骊读书人慕名而来?以与两国名士有过诗词唱和而沾沾自喜。

    队伍停步,书院老夫子们与大骊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宝瓶瞧见了自己爷爷,这才有点小时候的样子,轻轻颠晃着竹箱和腰间银色葫芦,撒腿飞奔过去。

    老人笑着嚷嚷道:“小宝瓶,跑慢些。”

    李宝瓶在老人身前一个急停站定,笑着,大声喊了爷爷,笑容灿烂,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话。”

    不远处,大隋豪阀出身的马濂见到了终于露出笑颜的那位姑娘,他松了口气,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刘观看到这一幕,摇头不已,马濂这只呆头鹅,算是无药可救了,在书院就是如此,几天见不到那个身影,就失魂落魄,偶尔路上遇见了,却从来不敢打招呼。刘观就想不明白,你马濂一个大隋头等世家子,世代簪缨,怎么到头来连喜欢一个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内幕的,先前书院收到了陈平安从龙泉郡寄来的书信,李宝瓶就打算告假返乡,只是当时书院夫子没答应,就在李宝瓶准备翻墙跑路的时候,突然传出个消息,茅山主要亲自领路,带着一部分书院弟子去往大骊披云山,一路游历,然后与林鹿书院切磋学问,此外,就是可以观看一场千百神灵携手夜游访山岳的稀罕事。

    还是怪李宝瓶自己,说是要给她的小师叔一个惊喜,先不告诉落魄山那边他们可以回乡了。

    结果走到半路,李宝瓶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书或是什么,然后就开始没有精气神了,越来越沉默寡言,恢复了前几年她在书院读书的光景。如今在山崖书院,随着李宝瓶的读书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跟人请教的次数,抛出来的问题,反而越来越少,起先书院几乎人人都被问倒的夫子先生们,竟是人人觉得寂寞了,没了那些刁难,还真不适应,怀念当年那个一本正经与他们问怪问题的红棉袄小姑娘。

    山崖书院学子需要先到了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接下来才有两天的自由行动,然后重新聚在林鹿书院,观看那场大骊北岳举办的山水夜游宴。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了小镇。

    李氏老人没有去往福禄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随小宝瓶一起入山,当然作为一位元婴修士和大骊头等供奉,本身儒家学问又深,老人没有陪在李宝瓶身边,那只会让孙女更加远离大隋同窗。

    在大隋书院学子刚刚离开小镇,路过那座真珠山后,一个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身边跟着一头身形矫健的黄狗,一起奔跑,她个儿矮,瞧不见队伍当中那一袭红色,就跑到了自家师父的山头上,这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使劲挥手,中气十足喊道:“宝瓶姐姐!我在这里,这里!”

    李宝瓶猛然转头,看到了裴钱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赶紧离开队伍,跑向那座小山头。

    李槐乐了,停步不前,留在队伍最后,然后大声嚷嚷道:“裴钱!我呢我呢?”

    裴钱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刘观和马濂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这些年,裴钱时不时会写信去往大隋书院,信上偶尔也会提及马濂和刘观这两个她心目中的马前卒,毕竟约好了以后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寻宝挖宝,五五分账。但是如果身边没有几个摇旗呐喊的小喽圆怀鏊?纳矸荩?礤ケ冉媳浚??侵倚墓9?豕坌难鄱啵?梢缘备龉吠肪?Α?/p>

    李宝瓶跑向真珠山,裴钱跑下真珠山,两人在山脚碰头。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脑袋,比划了一下,问道:“裴钱,你咋不长个儿呢?”

    裴钱如遭雷击,闷闷不乐。

    宝瓶姐姐,太不会说话了唉,哪有一开口就戳人心窝子的。

    李宝瓶突然说道:“没事,有志不在个儿高。”

    裴钱心情略好,“对对对,我志向高远,在落魄山人尽皆知,师父都认的。”

    说到这里,裴钱转头斜了一眼那条趴在不远处的土狗。

    后者耷拉着脑袋,不敢跟这个手持行山杖的家伙正视。

    说到师父,裴钱安慰道:“宝瓶姐姐,别伤心啊,我师父不晓得你们要来,这才自个儿跑去江湖了,千万别伤心啊,回头我见着了师父,我就帮你骂他……嗯,说他几句……一句好了。”

    已经快要比裴钱高出一个脑袋的李宝瓶笑问道:“你怎么在小镇待着,没在落魄山练习你那套疯魔剑法?”

    裴钱挺起胸膛,踮起脚跟,“宝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镇给师父看着两间铺子的生意呢,两间好大好大的铺子!”

    李宝瓶一脸讶异道:“你都已经这么厉害了?”

    裴钱使劲点头,“宝瓶姐姐如果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带你去骑龙巷!那儿的春联、门神,还有福字春字,都是我亲手张贴上去的。”

    李宝瓶嗯了一声,赞赏道:“不错,个儿不高,但是已经能够给小师叔分忧了。”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宝瓶姐姐可不轻易夸人的。

    李宝瓶回头看了眼队伍,对裴钱说道:“我要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等安置好了,我就下山找你玩儿。”

    裴钱看着个儿高高、脸蛋瘦瘦的宝瓶姐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刚才还满心欢喜的小丫头,突然一下子哭了起来,低着头,用手背擦拭眼泪,呜呜咽咽道:“宝瓶姐姐,师父这次回家,可瘦了!比你还瘦,瘦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师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师父在书简湖那边的五年时间,过得半点都不好。宝瓶姐姐,你读书多,本事大,胆儿大,师父又那么喜欢你,你这些年也不去看看师父,师父见着了你,肯定比见着了我还要高兴的……说不定就不会觉得那么累了。”

    李宝瓶笑了起来,转头远望南方,眯起一双眼眸,有些狭长,脸蛋儿不再如当年圆乎乎,有些鹅蛋脸的小尖了。

    她弯下腰,帮裴钱擦去泪水,轻声道:“好啦好啦,怨我怨我。”

    裴钱哭完鼻子之后,有些心虚,“对不起啊,宝瓶姐姐,我胡说八道哩。”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肩膀,笑道:“回见。”

    裴钱点点头,看着李宝瓶转身离去。

    宝瓶姐姐,背着那个小竹箱,还是穿着熟悉的红衣裳,但是裴钱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很担心明天或是后天再见到宝瓶姐姐,个头就又更高了,更不一样了。不知道当年师父走入山崖书院,会不会有这个感觉?当年一定要拉着他们,在书院湖上做那些当时她裴钱觉得特别好玩的事情,是不是因为师父就已经想到了今天?因为看似好玩,可人的长大,其实是一件特别不好玩的事儿呢?

    裴钱挠挠头,一跺脚,懊恼不已,自己如今好歹是两间铺子的三掌柜,怎么就不记事呢,她从袖子里掏出两串用油纸包好的糖葫芦,忘了给宝瓶姐姐了!

    她唉声叹气,放回袖子一串糖葫芦,留下一串,自顾自啃咬起来,滋味真不错,至于买糖葫芦的钱,是石柔出的,她也真是的,自己不过就是在压岁铺子里边,多念叨了几句糖葫芦的事情,多问了石柔几句,听没听见小贩走街串巷叫卖糖葫芦的声音,一来二去,石柔就主动塞了一把铜钱给她了,说请她吃的,不用还钱。这多不好意思,她裴钱又不是那种馋嘴的孩子了,就使劲盯着石柔手心的铜钱,然后摇着头摆手,说不用不用。不过最后她还是收下了,盛情难却。

    吃完了糖葫芦,袖子里那串就留着好了,毕竟钱是石柔出的,回去送给她,至于宝瓶姐姐那份,明儿她自己出钱好了。

    江湖人行事,就是如此豪爽。

    裴钱挥了一通行山杖,瞥见远远躲开的那条土狗,一瞪眼,土狗立即夹着尾巴跑到她身边趴着。

    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它的嘴,怒道:“小老弟,你怎么回事,个儿这么矮,你是矮冬瓜吗?丢不丢人?嗯?开口说话!”

    它莫名其妙得了一桩大福缘,实则早已成精,本该在龙泉郡西边大山乱窜、好似撵山的土狗一动不动,眼神中充满了委屈和哀怨。

    它如今开窍通灵,靠山又是龙泉剑宗,在西边群山之中,也算一头谁都不会招惹的山水精怪了,可是距离开口人言与化为人形,其实还差了些道行。

    裴钱使劲攥着土狗嘴巴不松手,她瞪大眼睛,“不说话就是不服气喽?谁给你的狗胆?!”

    它一动不敢动。

    裴钱手腕一拧,狗头跟着扭转起来,土狗立即呜咽起来,裴钱气呼呼道:“说,是不是又背着我去欺负小镇上的大白鹅了?不然为何我只要每次带上你,它们见着了就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拳高莫出?!气死我了,跟着我混了这么久江湖,半点不学好。”

    那条土狗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

    当年是谁骑着一只大白鹅在小巷子乱窜?

    裴钱好不容易放过了土狗,松开手,站起身,拍拍手,突然她使劲眨了眨眼睛,伸手揉着。

    上次在骑龙巷吃过师父递过来的那颗珠子后,就经常这样,双眼发酸,倒是不疼,就是有些心烦,害她好几次抄书的时候,一个眨眼,笔画就歪斜了,没写得工整,就得重新写过,这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规矩之一,她一直照做,哪怕如今已经没人管她的抄书了。

    而且她偶尔望向写满字的纸面,总觉得有些字会动,只是当她定睛一看,又很正常,一个一个字规规矩矩躺在纸上。

    裴钱打算借着之后带宝瓶姐姐去落魄山的机会,问一问成天在山上游手好闲的朱老厨子,反正他什么都懂,实在不行,就问问山神老爷魏檗,再不行,唉,就只能去竹楼二楼那座龙潭虎穴,请教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教她拳法的老先生了,老先生不就是仗着岁数大,气力比师父多几斤几两而已,懂什么拳法?能有她师父懂吗?老头儿懂个屁嘞!

    裴钱开始大摇大摆走向小镇,仰着脑袋不看路,高高挺起胸膛,大声道:“走路嚣张,敌人心慌!若是朋友,宰了土狗,我吃肉来你喝汤!”

    那条土狗夹着尾巴,乖乖跟在裴大女侠身后。

    小镇愈发热闹,因为来了许多说着一洲雅言的大隋书院学子。

    李槐带着刘观和马濂去了自家宅子,破落不堪,刘观还好,本就是寒苦出身,只是看得马濂目瞪口呆,他见过穷的,却没见过这么家徒四壁的,李槐却毫不在意,掏出钥匙开了门,带着他们去挑水打扫屋子,小镇自然不止铁锁井一口水井,附近就有,只是都不如铁锁井的井水甘甜而已,李槐娘亲在家里遇上好事、或是听说谁家有不好事情的时候,才会走远路,去那边挑水,跟杏花巷马婆婆、泥瓶巷顾氏寡妇在内一大帮婆娘,过招切磋。

    刘观是个懒鬼,不愿动,说他来烧火起灶负责做饭,李槐就带着马濂去挑水,结果马濂那细皮嫩肉的肩头,苦不堪言,看得水井旁的女子笑话不已,容貌清秀的马濂满脸涨红。

    李宝瓶到了小镇,先回了趟家,娘亲的眼泪就没停过,李宝瓶也没忍住。

    李宝瓶离开了福禄街,去那条骑龙巷,熟稔得很,如今变成小师叔的那两家铺子,当年本就是那个羊角辫儿的祖传产业,李宝瓶小时候没少去,何况李宝瓶在小镇内外从小跑到大,大街小巷,闭着眼睛都能逛下来。只是这次走得慢,不再风风火火了。果然在压岁铺子那边看到了坐在板凳上苦等自己的裴钱,李宝瓶这才加快步子,在铺子待了一会儿,就和裴钱去泥瓶巷,发现小师叔的祖宅干干净净,都不用打扫,李宝瓶就带着裴钱回福禄街。

    裴钱蹲在那口小水池旁边,瞪大眼睛看看石子,看看据说养在里边很多年了的金色过山鲫,是小师叔当年送给她的,以及更久的一只金色小螃蟹,则是宝瓶姐姐自己抓的,其实事情的真相,准确说来,是红棉袄小姑娘当年给它夹了手指,一路流着眼泪跑回家,给大哥李希圣掰开螃蟹的钳子。

    裴钱看了半天,那两个小家伙,不太给面子,躲起来不见人。

    小水池是李宝瓶当年很小的时候一力打造而成,石子都是她亲自去溪水里捡来的,只捡花花绿绿好看的,一次次蚂蚁搬家,费了很大劲,先堆在墙角那边,成了一座小山,才有后来的这座水池,如今那些作为“开国功勋”的石子,大多已经褪色,没了光泽和异象,但是还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子,依旧晶莹剔透,在阳光映照下,光华流转,灵气盎然。

    林守一去了趟窑务督造衙署,故地重游,小时候他经常在这边游玩。

    林家是小镇的大族,却不在四大姓十大族之列,而且林家人也很不出名,不太喜欢与街坊邻居打交道,就像林守一父亲,就只是督造衙署品秩不高的官吏而已,在当时小镇唯一衙门当差的时候,搬迁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先后辅佐过三任窑务督造官,但是好像谁都没有要提拔他的意思。

    林家迁往大骊京城,可老宅子还在,没有卖,但是只剩下了几个老仆。

    林守一对于家族,自打懂事起,就没什么大的念想。

    家族对他,似乎也是如此。

    两看相厌。

    哪怕如今林守一在书院的事迹,已经陆陆续续传入大骊,家族好像依旧无动于衷。

    林守一不觉得奇怪,父亲历来如此,只要是父亲认定的事情,旁人的言行,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便都是错的。而娘亲在父子之间,永远只会站在自己丈夫那边,看待自己儿子的眼神,从来都是冷冷清清的,就像看待一个只是帮着她留在林家的人,不是外人,也不是什么亲人,反正不像是一个娘亲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客客气气,藏着疏远。

    林守一认得那些父亲当年的衙署同僚,主动拜访了他们,聊得不多,实在是没什么好聊的,而且与人热络寒暄,从来不是林守一的长项。

    据说今天的督造官大人又出门溜达去了,按照衙署胥吏的说法,不用怀疑,曹大人就是喝酒去了。

    林守一难免有些奇怪,好像无论官员还是胥吏,聊起那个他们本该小心措辞的督造官,一个比一个笑脸由心,言语随意。

    刚好于禄带着谢谢,去了那栋曹氏祖宅,当年于禄和谢谢身份各自败露后,就都被带到了这里,与那个名为崔赐的俊美少年,一起给少年容貌的国师崔??当奴仆。

    大骊上柱国曹氏的嫡孙,也就是如今龙泉郡的曹督造,如今就住在这边。

    今天喝酒上头了,曹大人干脆就不去衙署,在那儿他官最大,点个屁的卯。他拎着一只空酒壶,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返回祖宅,打算眯一会儿,路上遇见了人,打招呼,称呼都不差,无论男女老幼,都很熟,见着了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还一脚轻轻踹过去,小孩子也不怕他这个当大官的,追着他狂吐口水,曹大人一边跑一边躲,街上妇人女子们见怪不怪,望向那个年轻官员,俱是笑颜。

    这位曹大人好不容易摆脱那个小王八蛋的纠缠,刚好在半路碰到了于禄和谢谢,不知是认出还是猜出的两人身份,风流倜傥醉悠悠的曹大人问于禄喝不喝酒,于禄说能喝一点,曹大人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便丢了钥匙给于禄,转头跑向酒铺,于禄无可奈何,谢谢问道:“这种人真会是曹氏的未来家主?”

    于禄笑道:“这样才能是吧。”

    谢谢冷哼一声。

    相较于温文尔雅、勤于政务的袁县令,曹督造是出了名的风流人,各大龙窑,只是走马观花逛了一遍,就再也没有去过。

    倒是在小镇或是郡城两处,经常两头跑,喜欢买酒,请人喝酒,更喜欢跟人瞎扯,几乎每次露面,手里边都拎着只酒壶,唯一的差别,只是壶里有无酒水而已。小镇男人都喜欢跟这个京城来的官老爷喝酒聊天,每次曹大人一露面,就会立即围拢一大帮爱喝酒的闲汉,听着曹大人在那边说京城那边的趣事,真真假假的,谁在乎,不就是图个热闹嘛,再说了,只要喝高,曹大人经常会撂下一句,今儿酒钱我包了!

    妇人和小娘子,都喜欢这位笑容迷人的年轻官老爷。

    在小镇女子心目中的欢迎程度,不比当年那个摆算命摊子的年轻道士逊色了。

    披云山上。

    茅小冬开了口,跟林鹿书院打了声招呼,出身大隋的夫子们,才算见着了在此求学的皇子高煊。

    不然谁都不敢开这个口,不是他们自己怕惹祸上身,能够成为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哪个没这点担当和书生意气?他们是担心自己会连累了身在异国他乡的高煊,那位自己要求顶替哥哥来此担任质子的大隋戈阳子弟!

    茅小冬在双方见面后,这才离开。

    那位十一境的戈阳高氏老祖,并未出现。

    高煊看着那些一个个对自己作揖后,老泪纵的大隋学问最高的老书生,原本不觉得来此有何天大委屈的年轻人,也有些眼眶湿润。

    高煊向那些白发苍苍的大隋读书人,以晚辈儒生的身份,毕恭毕敬,向前辈们作揖还礼。

    老夫子们一个个正衣襟,肃然而立,受这一礼。

    林鹿书院那座被命名为“浩然亭”的观景点,陪同高煊一起来到大骊的戈阳高氏老祖,此刻身边站着茅小冬和老蛟程水东。

    高氏老祖闲聊几句就离去。

    他在林鹿书院并未担任副山长,而是隐姓埋名,寻常的教书匠而已,书院弟子都喜欢他的讲课,因为老人会说书本和学问之外的事情,闻所未闻,例如那小说家和白纸福地的光怪陆离。只是林鹿书院的大骊本土夫子,都不太喜欢这个“不务正业”的高老先生,觉得为学生们传道授业,不够严谨,太轻浮。可是书院的副山长们都未曾对此说些什么,林鹿书院的大骊教书先生,也就只能不再计较。

    浩然亭内只剩下两位来自不同书院的副山长,程水东似乎与茅小冬是旧识,言谈无忌。

    老蛟与茅小冬说了许多书院事,也聊到了落魄山陈平安,其中说到一件小事,关于让一双外乡男女住在林鹿书院的请求,不是让魏檗捎话给书院,而是亲自登门,求了他这位副山长帮忙。

    茅小冬板着脸道:“总算稍微懂了点人情世故。”

    老蛟哈哈大笑。

    在披云山之巅,一男一女登高望远,欣赏群山风光。

    正是狮子园柳清山和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柳清山说道:“去过了大骊京城和宝瓶洲最北的大海之滨,我们就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去看看父亲,也看看我大哥。”

    柳伯奇轻轻点头,有些脸红。

    按照最早的约定,返乡回家之日,就是他们俩成亲之日。

    书生柳清山,在她眼中,就是一座青山,四季常青,春山苍苍,春水漾漾。

    他饱读诗书,他忧国忧民,他待人真诚,他名士风流……没有缺点。

    可是她却是个修道之人,姿色平平,只会打打杀杀,说话不文雅,喝茶如饮酒,不会琴棋书画,没有半点柔情,好像她只有缺点。

    其实这一路相伴远游,她一直担忧,将来的那场离别,不是柳清风作为凡俗夫子,终有老死的那一天。

    而是柳清风哪天就突然厌烦了她,觉得她其实根本不值得他一直喜欢到白发苍苍。

    柳伯奇忧愁不已。

    直到去了那座落魄山,那个朱老先生一句话就点破了她的心结。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柳伯奇是如何看待柳清山,有多喜欢柳清山,柳清山便会如何看我,就有多喜欢我。

    可是柳伯奇还想亲口确认,鼓起勇气,可事到临头,还是十分紧张,忍不住死死握住了腰间那把佩刀獍神的刀柄,转头道:“清山,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许觉得我傻,更不许笑话我……”

    只是不等柳伯奇继续言语,柳清山就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握刀的手,双手捧住,微笑道:“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好看吗,是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好看。”

    柳伯奇微微低头,睫毛微颤。

    柳清山轻声道:“怪我,早该告诉你的。如果不是朱老先生提醒,惊醒梦中人,我可能要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回到狮子园,才会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柳伯奇抬起头,打开了心结,她的眼神就再没有半点羞赧,唯有脸上微微漾开的红晕,才显露出她方才的那阵心湖涟漪。

    柳伯奇轻声道:“朱老先生竟然沦落到给陈平安看家护院,真是可惜了。”

    柳清山哑然失笑。

    便想要帮着陈平安说几句,只是没来由记起朱老先生的一番教诲。

    大是大非寸步不让,就足够了,小事上与心爱女子掰扯道理作甚?你是娶了个媳妇进门,还是当教书先生收了个弟子啊。

    柳清山顿时觉得那位朱老先生,真是高山巍巍,句句金玉良言。这次离开龙泉郡之前,一定要再与老先生讨教讨教。

    杨家铺子,既是店里伙计也是杨老头徒弟的少年,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铺子风水不好,跟银子有仇啊。

    总这样生意冷清也不是个事吧,名叫石灵山的少年就得好歹认了师父,就得做点孝敬事儿,于是自作主张,跑去跟那个在督造衙署当差的舅舅,询问能不能帮着拉拢点客人登门,结果给舅舅一顿臭骂,说那铺子和杨家如今名声臭大街了,谁敢往那边跑。

    少年灰溜溜回到铺子,结果看到师兄郑大风坐在大门口啃着一串糖葫芦,动作特别腻人恶心,若是平常,石灵山也就当没看见,可是师姐还跟郑大风聊着天呢,他立即就火冒三丈,一屁股坐在两根小板凳中间的台阶上,郑大风笑眯眯道:“灵山,在桃叶巷那边踩到狗屎啦?师兄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啊。”

    石灵山没好气道:“你管不着,回落魄山看你的大门去。”

    郑大风一脸慈祥地摆师兄架子,揉着少年的脑袋,一通晃荡,给少年一巴掌拍掉,郑大风啃着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道:“师兄如今阔气了,在落魄山那边又有了栋宅子,比东大门那边的黄泥房子,可要大多了,啥时候去做客?”

    石灵山说道:“去什么去,铺子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郑大风惋惜道:“真是可惜,新宅子有两间屋子,床都特别大,特结实,怎么打滚都不出半点声儿,本来想着邀请你和苏丫头一块去过夜的,新宅子嘛,得找人添点人气,吃顿开灶饭,喝点小酒啥的,唉,嫌路远就算了,苏丫头倒是答应了,也好,两个人两间屋子,不用挤床铺了。”

    石灵山张大嘴巴,后悔不已。

    那个被郑大风称呼为苏丫头的女子,一言不发,哪怕郑大风先前根本就没与她说这一茬,她也不反驳什么。

    方才与郑师兄询问武学疑惑,郑师兄虽然武道废了,但是见识还在,她没有半点轻视之心。

    比起尚未真正修行的桃叶巷少年,她要更早接触到诸多内幕和隐情,眼界大开,即是天地一变,自然而然就会对一间药铺生意的蝇营狗苟,浑然不上心。

    只是当她刚想询问郑师兄,先前那桩冥冥之中、让她生出微妙感应的怪事,就给石灵山打岔了。

    郑大风说道:“石灵山,愣着干什么,去拿点吃食过来,孝敬孝敬你师兄。”

    石灵山坐在师兄和师姐中间,屁股不抬。

    女子倒是去店里拿吃食了。

    郑大风一巴掌拍过去,“真是个蠢蛋,你小子就等着打光棍吧。”

    石灵山站起身,气愤道:“小心我跟你急啊。”

    郑大风揉着下巴,“苏丫头长得这般水灵,以后肯定会有很多男人争着抢着想要娶回家,唉,不知道以后哪个王八蛋有这福分,跟苏丫头大晚上过招,我这个师兄,一想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真是有些心累。还好,苏丫头一直听我这师兄的话,想必以后挑花了眼,还是会由我这个师兄把把关,帮着一锤定音……”

    石灵山立即纠结得一塌糊涂,好像被这个师兄糊了一脸的黄泥巴。

    石灵山转头望向店里边,师姐在柜台那边,正踮起脚跟去药柜里边拿东西,铺子里边有些药材,是能直接吃的。

    师姐一踮脚,一伸腰,身姿便愈发苗条了。

    石灵山很快转过头,一屁股坐回台阶。

    师姐真名叫苏店,小名胭脂,据说师姐早年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售卖胭脂水粉的小店铺,名字也是她叔叔取的,昵称也是她叔叔喊的,特别不上心。

    就在这个时候,小镇那边跑来一个背了个包裹的少年。

    郑大风一抹脸,完蛋,又碰到这个从小就没良心的崽子了。想当年,害得他在嫂子那边挨了多少的不白之冤?

    李槐跑到铺子门口,嬉皮笑脸道:“哎呦喂,这不是大风嘛,晒太阳呢,你媳妇呢,让婶婶们别躲了,赶紧出来见我,我可是听说你娶了七八个媳妇,出息了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大风没好气道:“滚你的蛋!”

    李槐哈哈笑着跑进药铺,直接往后院去,嚷嚷道:“杨老儿,杨老儿,你猜我给你带来了啥?!”

    坐在后院的杨老头抬起头,望向李槐。

    李槐先摘下那个包裹,竟是直接跑入那个郑大风、苏店和石灵山都视为禁地的正屋,随手往杨老头的床铺上一甩,这才离了屋子,跑到杨老头身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罐子,“大隋京城百年铺子购买的上等烟草!足足八钱银子一两,服不服气?!就问你怕不怕吧。以后抽旱烟的时候,可得念我的好,我爹我娘我姐,也不能忘了!

    少年递过了那罐烟草,他抬起双手,伸出八根手指头,晃了晃。

    郑大风搬了板凳来到后院坐下,看好戏。

    石灵山也跟着,好奇这个家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怎么没大没小,跟郑大风随便也就罢了,怎的连自己师父都毫无尊重。

    苏店犹豫了一下,也站在竹帘子那边。

    杨老头皱巴巴的沧桑脸庞,破天荒挤出一丝笑意,嘴上依旧没什么好话,“烟草留下,人滚一边待着去。小崽儿,岁数不大,倒是不穿开裆裤了?不嫌拉屎撒尿麻烦?”

    李槐屁颠屁颠绕到老头子身后,一巴掌拍在杨老头的后脑勺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本事当我娘亲的面儿,说这些遭雷劈的混账话?找削不是?”

    杨老头竟是也不生气,只是在那儿娴熟装了烟草,开始吞云吐雾,然后脸色阴沉,呸了一口,骂道:“回头砸那家铺子的招牌去,什么破烂货色,不值那个价儿。”

    李槐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敢,八钱银子一两的镇店之宝,我可买不起,还在人家铺子那边摆着呢,我倒是想买,人家不卖啊。我就量力而行,给你买了便宜些的,礼轻情意重嘛,带着这些烟草,我这都走了多远的路了?杨老儿你一个喜欢趴窝不动的家伙,哪里晓得那千山万水,到底有多远?杨老儿,真不是我说你,趁着还有点气力,多出去走走,别整天待这儿,万一出了门,就瞅见了对眼的老妪,那可了不得,**的,我还不得喝你的喜酒?”

    杨老头瞥了眼李槐,正要开口骂人。

    李槐双手捂住耳朵,摇头晃脑,“杨老王八爱念经,李槐大爷不听不听。”

    这一幕,看得郑大风眼皮子和嘴角一起颤。

    实在是太多年没领教嫂子的骂声和李槐的满地乱撒尿了。

    苏店和石灵山更是心肝颤,少年还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个虎了吧唧的儒衫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毕竟石灵山如今只知道小镇这边,就只有郑大风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师兄,至于李二,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但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儒衫少年,是真敢讲啊。

    石灵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份胆识。

    这还是石灵山岁数小,没见过当年药铺的光景,不然更觉得匪夷所思。

    当年李二还在药铺当伙计的时候,李槐就喜欢背着娘亲,一个人来这边疯玩,一磕碰就撒泼打滚,满身泥污,回去后只要给他娘亲瞅见,多半是要心疼得不行,既心疼衣服,更心疼灰不溜秋的儿子,就要带着儿子来这边骂街,骂天骂地,没她骂不出口的。这都不算什么,李槐穿开裆裤那会儿,一天到晚憋不住尿,就在药铺后院杨老头的山头这边,各处洒水。

    连李二这么个八杆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都觉得真是对不住师父,开口与师父道了几次歉。只不过杨老头从来没计较罢了,李二也就随着去了。杨老头最多就是拿着烟杆敲打一下那个小王八蛋的小鸡崽儿。李槐倒也奇怪,自己摔跤什么的,哭得山崩地裂,给杨老头骂了或是拿烟杆“打”了,偏偏不记仇,还喜欢傻乐呵,当然把自己折腾累了后,才会安静下来,自己去搬根小板凳,坐在一旁,托着腮帮,看着杨老头在那边吞云吐雾,一看能看大半天。

    李槐蹲在杨老头身边,在老人耳边低声道:“杨老儿,有没有啥值钱的传家宝,送我几件?反正你也不像是打算娶妻生子的,可不就是留给我的,早给晚给,不都一样?”

    杨老头摇摇头,“留给你的,有倒是有几样,但是以后再说。”

    李槐唉声叹气道:“可别太晚啊,天晓得我姐哪天就要结婚成亲了,咱家穷,说不定就要给我姐未来婆家瞧不起,我可是都靠你撑场面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

    李槐突然转过头,“杨老儿,以后少抽点吧,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晓得注意身体,多吃清淡的,多出门走走,成天闷在这儿等死啊,我看你这副身子骨,挺硬朗啊,爬个山采个药,也没问题啊。行了,跟你聊天最没劲,走了,包裹里边,都是新买的衣衫、布鞋,记得自己换上。”

    李槐说走就走。

    当然没忘记骂了一句郑大风,再就是与石灵山和苏店笑着告辞一声。

    亲疏远近,显而易见,反着来就是了。

    古寺距离梳水国剑水山庄,大概是七百里山路。

    当年是徒步而行,自然走得慢,只是当陈平安御剑远游,就很快了。

    没有直去山庄,甚至不是那座繁华小镇外,相距还有百余里,陈平安便御剑落在了一座高山之上,先前俯瞰山河,依稀看出一些端倪,不单单是山清水秀,有云雾轻灵,如面纱笼罩住其中一座山峰。当陈平安刚刚落在山巅,收剑入鞘,就有一位应该是一方土地的神?现身,作揖拜见陈平安,口呼仙师。

    陈平安摘了斗笠,赶紧抱拳还礼,笑道:“我只是路过,土地爷无需如此。”

    在龙泉郡家乡那边的习俗,亲人死后上山选墓开山破土,需要先以石头压纸钱,搁放在山上某些特定位置,相当于与土地公租借山头,到出殡抬棺入土,沿途都会抛洒纸钱,按照当年老人的说法,这是通过土地老爷,为亲人买路钱引行,以便顺顺利利通过鬼门关和走过黄泉路。

    陈平安对于此事,极为记忆深刻。只不过第一次离开小镇,遇到的土地公,是当时还被“拘押”在棋墩山的魏檗,那会儿陈平安其实失落了很久。

    当下,那位中年男子模样的土地公不敢多逗留,神色恭敬,寒暄几句后,这位负责一方山脉土地就要告辞离去。

    委实是因为对方分明是一位剑仙,小小土地,攀附不起。如果只是一位中五境修士,他自然不愿错过。

    陈平安拿出一壶乌啼酒,递给那位有些拘谨的土地老爷,“这壶酒,就当是我冒昧拜访山头的见面礼了。”

    那位都没有资格将名讳载入梳水国山水谱牒的末流神灵,顿时惶惶恐恐,赶紧上前,弓腰接过了那壶仙家酿酒,光是掂量了一下酒瓶,就知道不是人间俗物。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古宅老嬷嬷自酿的土烧,问道:“土地爷,我此行去往剑水山庄拜访朋友,不知道这十年来,庄子近况如何?”

    土地公小心酝酿,不求有功但求无错,缓缓道:“回禀仙师,剑水山庄如今不再是梳水国第一大门派了,而是换成了刀法宗师王毅然的横刀山庄,此人虽是宋老剑圣的晚辈,却隐约成了梳水国内的武林盟主,按照当下江湖上的说法,就只差王毅然跟宋老剑圣打一架了。一来王毅然成功破境,真正成为第一流的大宗师,刀法已经出神入化。二来王毅然之女,嫁给了梳水国的豪阀之子,再就是横刀山庄在大骊铁骑南下的时候,最早投靠。反观我们剑水山庄,更有江湖风骨,不愿依附谁,声势上,就渐渐落了下风……”

    说到这里,土地公犹豫了一下,似乎有难言之隐。

    陈平安说道:“土地爷但说无妨。”

    那男子压低嗓音说道:“朝廷那边,打算让剑水山庄搬一搬,要在那边建造一座五岳之下、规格最高的山神庙,听说是大将军楚濠想要促成此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笑道:“就是那个在兵法上,跟大骊藩王认祖归宗的楚濠,楚大将军?”

    王毅然也好,楚濠也罢,都是熟人。

    王毅然人不差,虽然女儿王珊瑚远远不如他,但是王毅然当年在那场风波中的言行举止,其实当得起豪杰二字。

    至于当年与宋老前辈并肩作战,在沙场上与对方分过生死的楚濠,陈平安不至于去寻什么仇,沙场和江湖,恩怨都在两处了。

    不过这会儿言语提及,陈平安自然不会客气。

    土地公嘿嘿一笑,言多必失,自己的意思到了就行,他毕竟还是梳水国的小小土地,楚濠却是如今梳水国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当然要刨去那拨“梳水国太上皇”的大骊驻守文官。

    陈平安戴上斗笠,别好养剑葫,再次抱拳致谢。

    土地公赶紧捧着那壶酒弯腰,“仙师大礼,小神惶恐。”

    陈平安御剑离开这座山头。

    土地公压下心中惊惧,疑惑道:“宋雨烧终究不过一介武夫,如何能够结识这般剑仙?”

    在与剑水山庄毗邻的小镇外,一座僻静小山头,陈平安收剑入鞘,下了山,走到官道上,缓缓而行。

    过了小镇,来到剑水山庄大门外。

    陈平安摘下斗笠,与山庄一位上了岁数的门房老人笑道:“劳烦告诉一声宋老剑圣,就说陈平安请他吃火锅来了。”

    老门房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年轻人,背剑挂酒壶,应该也是位江湖中人,只不过面生,名字也没听过,应该不是庄子的故人朋友,而且会在这个时候拜访庄子,实在不巧,更不应该,所以老人歉意道:“这位公子,我们庄子最近不见客,公子还是回了吧。”

    陈平安只好解释自己与宋老前辈,真是朋友,当年还在庄子住过一段时间,就在那座山水亭的瀑布那边,练过拳。

    剑水山庄规矩重,老门房守着一亩三分地,不爱打听事儿,加上先前陈平安在瀑布练拳,宋雨烧当时就将山水亭那边,列为了禁地,所以老门房还真没听说过陈平安,关键是老人自认虽然年纪大了,可是眼力好,记性更不差,若是见过了几眼的江湖朋友,都能记住。眼前这个年轻人,老门房是真认不出,没见过!

    所以老门房悄悄挪步,刚好挡住侧门,免得这个嘴上言语不太牢靠的江湖晚辈,硬闯进去,如今庄子可不太平,外患大得吓人。不过老门房相信这次,还会跟上次朝廷大军压境差不多,只要老庄主在,总能逢凶化吉。

    但是内心深处,其实老人还是忧虑重重,毕竟就喜欢跟庄子较劲的楚濠,不但升了官,而且相较当年还只是个寻常边关出身的武将,如今已是权倾朝野,再就是那个迅猛崛起的横刀山庄,本来该是剑水山庄的朋友才对,可江湖便是如此无奈,都喜欢争个第一,那个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一举击杀古榆国剑法宗师林孤山,那把被苏琅悬佩在腰间的神兵“绿珠”,就是明证,如今苏琅自恃剑术已经登峰造极,便要与老庄主在剑术上争第一,而王毅然则要与老庄主争个梳水国武学第一人,至于两个庄子,相当于两个门派之间,也是如此。

    可即便是自家庄子,上上下下,都不好说那青竹剑仙苏琅,还有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就是什么坏人。

    反正已经到了剑水山庄大门口,陈平安就没那么急了,耐着性子,与老门房磨嘴皮子。

    一来二去,老门房大概是确认这个江湖后生,除了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的糊弄人言语之外,其实不是什么坏人,就堵住门口,跟对方攀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老人有些腹诽,这个年轻人,没啥伶俐劲儿,跟自己聊了半天,拿着酒壶喝了好多口酒,也没问自己要不要喝,哪怕是客气一下都不会,他又不会真喝他一口酒,如今他还守着门当着差,自然不可以喝酒。再说了,自己庄子酿造的酒水,好得很,还贪你那破酒壶里边的酒水?闻着就不咋地。可喝不喝是一回事,你这年轻人问不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嘛。

    陈平安当然也有苦衷,养剑葫只是施展了障眼法,老人一接手就会露出马脚,他陈平安总不能从咫尺物中“凭空变出”一壶乌啼酒来,何况也是真不舍得,双方无亲无故的,哪有逢人就送仙家酒酿喝的道理,他陈平安的抠门吝啬,那可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

    老门房闲来无事,便一边嫌弃年轻人不上道,一边顺着对方的言语,跟对方说了些整座梳水国都知道的事情。

    庙堂上,楚濠已经放出话来,若是一月之内剑水山庄再不搬迁出此地,后果自负。

    而王毅然,还算厚道,没有来山庄这边闹事,只是即将举办武林大会,邀请各方豪杰去横刀山庄做客,共襄盛举。

    至于那个青竹剑仙苏琅,最近就会来此“问剑”于老庄主,来者不善啊,若是真没有几分把握,哪敢在这种事情上儿戏。

    老门房还说已经明明拒绝了苏琅的挑战,可是那青竹剑仙还算年轻气盛,放话给梳水国江湖,说他是一定要走一遭剑水山的。

    陈平安听过之后,沉默不语。

    他与那个苏琅,曾经有过两次厮杀,只是最后苏琅不知为何临阵倒戈,反过来一剑削掉了本该是盟友的林孤山头颅。

    老门房感慨道:“你这个外乡后生,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让你进门了吧,若是平时,也就让你进去了,我们剑水山庄,不差几壶待客的好酒,只是这会儿可不是以往的太平日子,天晓得小镇那边有无朝廷谍子盯着,你这一走进门,再走出门,可就说不清楚了,年轻人,你好好想一想,为了点江湖虚名,惹祸上身,值当吗?何苦来哉,还是走吧。”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门内,老门房便跟着转头,以为是府上什么人来门口这边了。

    结果也没个人影。

    等到老门房收回视线,那个年轻人已经向他递过一壶酒,笑道:“老先生是老江湖,就凭这番好心言语,就该收下这壶酒。”

    老人正疑惑为何年轻人有那么个探望视线,便没有多想什么,心想这后生还算有点混江湖的资质,不然愣头愣脑的,武功好,人品好,也未必能混出个大名堂啊。老人仍是摇头道:“拿了你的酒,又拦着你大半天了不让进门,我岂不是亏心,算了,看你也不是手头宽裕的,自个儿留着吧,再说了,我是门房,这会儿不能喝酒。”

    陈平安揭开泥封,晃了晃,“真不喝?”

    老门房一闻,心动,却没有去接,酒再好,不合规矩,何况人心隔肚皮,也不敢接。

    但是那个年轻人突然戴上了斗笠,一下子将酒壶塞给他,转身走了台阶,笑道:“好像有人要来,多半是我这样的,我去替老先生去打声招呼,要他不用来庄子沽名钓誉了。”

    老门房捧着酒壶,举目望去,目力所及,道路之上,并无人影。

    而那个年轻人依旧缓缓远去。

    老门房哭笑不得,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脸皮薄,吃过了闭门羹,然后就找了这么个蹩脚理由,给自己台阶下?

    老人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人在江湖,就是如此,原本还打算告诉那个假装自己是剑客的年轻人一句,等到庄子风平浪静了,再来登门,自己肯定不拦着了。

    只是犹豫之后,老门房还是把那些言语咽回肚子。

    年轻人出门走江湖,碰碰壁不是坏事。

    靠近剑水山庄的那座热闹小镇,一座客栈的天字号雅间内,一位真实年纪早已不惑之年,却越来越面如冠玉的“年轻人”,十年前面相仿佛而立之年,如今更是如同弱冠之龄的公子哥。

    他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正在动作极为细致地擦拭一把出鞘长剑,剑鞘横放在膝,篆文为“绿珠”二字,曾是古榆国第一剑客林孤山的心爱佩剑,当年林孤山被斩去头颅后,这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就成了他的佩剑。

    此人腰间,还悬挂着一截光泽幽莹的青竹,长两尺六寸,与剑等长。

    在一位头戴斗笠背负长剑的青衫剑客离开小镇的时候。

    与这位低头细心擦剑之人,一路随行离开松溪国来到这座小镇的貌美女子,就脚步轻盈,来到门外,敲响了屋门,她既是剑侍,又是弟子,柔声道:“师父,终于有人拜访剑水山庄了。”

    既是师徒也是主仆的二人,来此已经将近一旬光阴,男子吩咐她,等到哪天有谁去往那座门可罗雀的剑水山庄,就是自己的出剑之时。

    她这些天就一直在小镇最高处,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她都等着有些烦了,因为她无比相信,师父此次问剑于宋雨烧,一战之后,必然会扬名于梳水、松溪、彩衣诸国!

    只是苦等将近一旬,始终没有一个江湖人去往剑水山庄。

    屋内男子微笑道:“很好。”

    那位女子剑侍退下。

    掠上一座屋脊翘檐,心情激动,等待师父的问剑和出剑。

    那一剑,必然是冠绝江湖的绝世风采!

    因为屋内那个男人,是青竹剑仙苏琅!

    苏琅在屋内没有急于起身,依旧低着头,擦拭那把“绿珠”剑。

    擦拭剑锋,本就是在养育剑意,不断积蓄剑意。

    女子剑侍只觉得度日如年,看一看剑水山庄,生怕那个宋雨烧突然跑路了,再看一看客栈那边,希冀着师父的身影赶紧出现。

    终于,重新换上了一袭青绿长袍的青竹剑仙苏琅,走出了客栈大门,站在那条可以直通剑水山庄的熙攘大街中央。

    腰间悬佩那一截彰显其超然身份的青竹,苏琅手持绿珠。

    大街之上,剑气充沛如潮水汹汹。

    大街行人吓得纷纷作鸟兽散。

    然后不知是谁率先喊出青竹剑仙的名号,接下来一惊一乍的言语,此起彼伏。

    然后就是无数好事之徒,或者登楼,或是学那位苏琅的剑侍,爬上屋顶观战。其中有些神色严肃的男女,在小镇位置各异,相较于那些闹哄哄一个个面红耳赤的看客,更加沉默,他们便是梳水国安插在此处的谍子和死士。

    女子站在视野最为开阔的屋脊翘檐上,冷笑不已。

    苏琅开始向前跨出第一步。

    剑气纵横四面八方。

    第二步,一步便跨出一丈。

    一些不知和死还留在大街两侧路人,开始感到窒息,纷纷躲入铺子,才稍稍能够呼吸。

    当这位名震数国的江湖大剑仙跨出第三步,一步就是数丈之远。

    那些被楚大将军安插在小镇的谍子死士,即便远远旁观,内心亦是震撼不已,天底下竟有如此凌厉的剑气。

    苏琅第四步,刚好离开小镇牌楼。

    一身剑意与气势,已经攀升到毕生武学的巅峰。

    可就在此时,苏琅竟然停步了。

    远处走来一位头戴斗笠的青山剑客。

    苏琅之所以停步,没有顺势去往剑水山庄,问剑宋雨烧。

    就在于眼前这个突兀出现的不速之客,因为此人的出现,有过一刹那,刚好是苏琅要拔出手中绿珠的瞬间,让苏琅原本自认无瑕心境和圆满气势,好像出现了一丝尘垢和凝滞。

    所以苏琅选择停步不前。

    但是任由那人“一步”就来到自己身前。

    苏琅从来不惧与人近身厮杀,尤其对方如果是山上修士,更好。

    那个斗笠客瞧着很年轻。

    “听说你要问剑?”

    那人开口问道:“可宋老前辈不是已经明明拒绝你的比试了吗?对于宋老前辈这样的江湖前辈而言,已经意义很大,你还要得寸进尺?”

    苏琅觉得这些个幼稚问题,一个比一个可笑,不该是一个能够暂时阻挡自己前行的人物,会问出来的。

    那人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只要有个理由,不管对不对,就可以随心所欲行事?”

    苏琅微笑道:“那你也找一个?”

    那人竟然真在想了,然后扶了扶斗笠,笑道:“想好了,你耽误我请宋老前辈吃火锅了。”

    苏琅已经重归圆满无垢的剑心境界,缓缓道:“那你试试看,能否挡住我出剑。”

    一拳过后。

    都没能让陈平安使出一张缩地方寸符。

    那位鼎鼎大名的青竹剑仙,笔直一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摔在了他先前走出的小镇客栈那边。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边,转身走回剑水山庄,自言自语道:“应该是刚刚到的七境?难怪跟纸糊似的。”

    重新回去剑水山庄那边。

    老门房一头雾水,因为不但老庄主出现了,少庄主和夫人也来了。

    人人神情凝重。

    难道是那个青竹剑仙露面了?

    可是老门房只看到那个去而复返的青衫剑客,老人乐了,哎呦,这小子脸皮挺厚啊,算了,看在那壶好酒的份上,不与这后生计较。再者,混江湖,有些时候,脸皮厚也有厚的好处。

    老门房视野中,那个身形不断靠近大门的年轻人,一路小跑,已经开始遥遥招手,“宋老前辈,吃不吃火锅?”

    老门房抹了把脸,年轻人,这就有些太不要脸了吧?

第四百七十二章 关于一把竹剑鞘的小事

    陈平安来到大门口,摘了斗笠。

    宋老前辈依然是身穿一袭黑色长衫,只是如今不再佩剑了,而且老了许多。

    这位梳水国剑圣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以浓重口音问道:“瓜娃儿?”

    陈平安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还是点头。

    宋雨烧爽朗大笑,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好家伙,个头窜得真快,都认不出了。咋不穿草鞋背竹箱了?说不定一眼就认得你小子。”

    陈平安笑问道:“吃火锅去?”

    宋雨烧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小镇那边怎么回事,苏琅的剑气突然就断了,跟你小子有关系?”

    陈平安点头道:“给我拦下了,将那个苏琅打回了小镇,应该不会再来找老前辈的麻烦。”

    他没有随便编个理由,毕竟宋老前辈是他极其佩服的老江湖,很难糊弄。

    只是世事往往真话很假,假话很真。

    老门房就不信,宋雨烧的嫡孙宋凤山,与他妻子柳倩,也不太信。

    唯独宋雨烧就相信了,拉着陈平安的手臂,“既然事情已了,走,去里边坐,火锅有什么好着急的,吃完了火锅,你小子还清了账,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我好意思拦着不让你走?再说也拦不住嘛。”

    宋凤山和柳倩面面相觑。

    老门房更是偷偷咽了口唾沫。

    陈平安与老门房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停下脚步,后退一步,笑道:“看吧,就说我跟你们庄子很熟,下次可别拦着我了,不然我直接翻墙。”

    老门房哭笑不得,抱拳告罪,“陈公子,先前是我眼拙,多有冒犯。”

    陈平安做了个仰头饮酒的手势。

    老门房心领神会,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

    宋雨烧拉着陈平安就走。

    宋凤山没有立即跟上,轻声问道:“老祁,怎么回事?”

    老门房便将先前的笑话事,给说了一遍,把一桩自己的糗事说得很乐呵。

    宋凤山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柳倩笑道:“不挺好的,传出去就是一桩天大的江湖美谈了。”

    老门房笑得很不含蓄。

    在山庄厅堂那边,纷纷落座,柳倩亲自倒茶。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好奇问道:“当年楚濠没死?”

    宋凤山摇头道:“死得不能再死了,只是被韩元善顶替了身份,韩元善一向擅长易容。”

    陈平安恍然。

    当年最早的梳水国四煞,古寺女鬼韦蔚,韩元善,那位被书院贤人周矩杀死于剑水山庄的魔教人物,最后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宋凤山的妻子,柳倩。

    柳倩是为了丈夫宋凤山,为了将剑水山庄的江湖声誉,推向更高处。

    至于那位小重山韩氏贵公子,韩元善却是野心勃勃,城府深厚,手段更是不差,想要挟一国江湖之势,跻身庙堂中枢,再往后韩元善到底想要做什么,无法想象。

    韩元善能够做成这么大的事情,以楚濠的面容和身份,当下在梳水国庙堂和江湖只手遮天,陈平安并不奇怪,但是宋凤山、柳倩夫妇,既然掌握着这么大的把柄,韩元善不是真的楚濠,如此咄咄逼人针对剑水山庄,剑水山庄为何毫无还手之力?韩元善真不怕山庄这边彻底撕破脸皮,揭穿其身份?

    宋凤山似乎看穿了陈平安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演戏给人看而已,是一桩买卖,‘楚濠’要靠这个给投靠他的横刀山庄铺路,统一江湖。韩元善知道我们剑水山庄,不会去做朝廷的走狗,就开始大力扶植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对此我们并无异议,江湖第一大门派的头衔,王毅然在乎,我们不在乎。我们就想着借此机会,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远离俗世纷扰。作为交换,韩元善会以梳水国朝廷的名义,划出一块山上地盘给我们建造新的庄子,那里是爷爷早就相中的风水宝地,韩元善会争取给我妻子谋得一个河神的敕封诰命。我会推掉所有应酬,谢绝所有江湖上的人情往来,安心练剑。”

    柳倩可不是寻常女子,身份与才智都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平安嗯了一声,“退一步海阔天空,宋大哥能够专心剑道,大嫂也能谋个长长久久的前程。而且祖业之地,被选址为山神庙,也算一桩不小的功德,会有祖荫阴德庇护子孙。但是唯一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老前辈和宋大哥,你们将来需要时不时来这边瞅瞅,如果新山神的香火不净,就要早做切割,当然那是最坏的结果了。”

    宋雨烧与宋雨烧相视一笑。

    陈平安心中了然,想必是自己多嘴了,确实,宋老前辈也好,宋凤山也罢,其实都算熟稔山上事,尤其是老前辈更是喜好仗剑云游四方,不然当初也无法从地龙山的仙家渡口,为宋凤山购买佩剑。

    陈平安便默默告诉自己,万事不急,还要在山庄待上几天。

    终究是宋家自己的家务事,陈平安其实初来乍到,不好多说多问什么。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别人是如何行走江湖,他的江湖,不会是我今天一拳打退了苏琅,明天与宋雨烧吃过了火锅,后天就御剑北归,在此期间,万事不思量,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有最快的出拳,最快的御剑,喝酒快活,吃火锅畅意,学了拳法与剑术,有了些成就,人生就该如此简单,越来越省心省力。

    不该如此。

    也许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俱芦洲,会不太一样,就会没有那么多顾虑。

    所以见了面后,只能多问些别人事,来侧面推敲一些宋家事。

    但是有一点,陈平安无比清楚,能够舍去山庄在此的祖业,魄力不算小,事情更不小。

    尤其是宋老前辈愿意点这个头,更不轻松。

    对于老一辈江湖人而言,面子比天大,宋老前辈就是老江湖,其实王毅然也能算,松溪国那位青竹剑仙苏琅,就不太算了。

    别的不说,就说苏琅此次露面,在小镇出剑,就很不合规矩。

    因为按照江湖上一辈传一辈的老规矩,梳水国宋老剑圣既然公开拒绝了苏琅的邀战,并且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更没有说类似延后几年再战之类的余地,其实就等于宋雨烧主动让出了剑术第一人的头衔,类似对弈,棋手投子认输,只是没有说出“我输了”三个字而已。对于宋雨烧这些老江湖而已,双手奉送的,除了身份头衔,还有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和面子,可以说是交出去了半条命。

    宋雨烧只是笑望着陈平安,当年的小瓜皮,如今可以啊。就是不知道酒量长了没有,吃不吃得辣了?还信不信喝酒能解辣味的话了?老人尤其好奇,当年陈平安那个心心念念的姑娘,见了面后,到底成了没有?还是真给自己乌鸦嘴,一句“你是好人”给打发喽?

    听了宋凤山还算合乎情理的解释,陈平安又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那么苏琅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他在小镇那边准备出剑的气势,千真万确,是想要跟老前辈分出生死,而不仅仅是分个剑术的高低而已。”

    这次是宋雨烧亲自来为陈平安解惑:“当年我最尊敬的那位彩衣国剑神,恐怕也就是如今苏琅的境界。苏琅天资高绝,破镜之后,想要寻找一块磨剑石,助他稳固境界。看遍十数国,我宋雨烧刚好用剑,名气也够,又差了他苏琅一境……就算是半境吧,当然是拿来磨剑的最佳对象。”

    宋雨烧其实对喝茶没啥兴趣,只是如今喝酒少了,只有逢年过节还能破例,孙子孙媳妇管的宽,跟防贼似的,没法子,就当是喝了最寡淡的酒水,聊胜于无。

    老人继续说道:“只是苏琅这一闹,这就让我有些两难,若是答应与之一战,输也好,死也罢,都不算什么,可是却会坏了我们与韩元善的那桩买卖。”

    说到这里,宋雨烧喝了口茶,柳倩赶紧起身续了一杯茶。

    宋雨烧有些埋怨,“就算喝几斤茶水,不还是没个酒味儿,如今陈平安都来了,以茶待客,不好吧。”

    柳倩刚要落座,既然爷爷问话,就继续站着,微笑道:“爷爷,这事,凤山说了算。”

    宋凤山板着脸道:“今年中秋节,爷爷连立冬和小年的酒水都喝完了。”

    宋雨烧叹了口气,也没坚持。

    陈平安有些高兴,看得出来,如今爷孙二人,关系融洽,再不是最早那般各有心中死结,神仙难解。

    宋雨烧继续先前的话题,有些自嘲神色,“我输了,就如今梳水国江湖人的德行,肯定会有无数人落井下石,以后即便搬家,也不会消停,谁都想着来踩我们一脚,最少也要吐几口唾沫。我若是死了,说不定韩元善就会直接反悔,干脆让王毅然吞并了剑水山庄。什么梳水国剑圣,如今算是半文钱不值。只可惜苏琅锋芒毕露,得了虚的,还想捞一把实在的。人之常理,就是有些不合老一辈的江湖规矩,但是现在再谈什么老规矩,笑话而已。”

    宋凤山欲言又止。

    宋雨烧摆摆手,笑道:“不用多想,也就是当着陈平安的面,牢骚几句,爷爷我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真要放不下这些虚头巴脑的,一早就不会答应韩元善做买卖。说来说去,还是技不如人,一辈子破不开那道瓶颈,这才给了苏琅后来者居上的机会。学剑之人,谁不想要独占鳌头,身边无人比肩?”

    宋雨烧主动给苏琅说了一些话,接下来又给所在的那座江湖,说了些可惜已经无人听的话,“以往十数国江湖,彩衣国剑神老前辈最德高望重,即便古榆国林孤山不会做人,哪怕我宋雨烧才不配位,喜欢游历四方,苏琅满身锐气,志向远大,不管怎么说,江湖上还是朝气勃勃的,不管是学谁,都是条路。如今老剑神死了,林孤山也死了,我算数半死,就只剩下个苏琅,苏琅想要上位,只要他剑术到了那个高度,没人拦得住,我就是怕他苏琅开了个坏头,以后江湖上练剑的年轻人,胸中都少了那么一口气,只觉着我剑术高了,规矩就是个屁,想杀谁杀谁,这就像……你陈平安,或是宋凤山,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只要愿意,当然可以去青楼一掷千金,多漂亮多昂贵的花魁,都可以拥入怀中,可是这不意味着你们走在路上,瞧见了一位正经人家的女子,就可以以钱辱人,以势欺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没去过青楼。”

    瞥见了柳倩低头喝茶、嘴角的似笑非笑,宋凤山赶紧附和道:“我也没有,绝对没有!”

    姜到底是老的辣,坑人不商量,宋雨烧转过头,笑眯眯对柳倩提醒道:“若是一个男人真没去过青楼,或是全然没这份花心思,是不会如此信誓旦旦的,只会一笑而过,云淡风轻。”

    柳倩轻轻点头,柔声道:“好像是唉。”

    陈平安和宋凤山面面相觑,只是宋凤山的眼神中除了哀怨委屈,还有埋怨,都是你陈平安带的好路!

    好意思怪我?你宋凤山混了多少年江湖,我陈平安才几年?陈平安眨了眨眼睛,话只说半句,“我反正是真没去过。”

    宋凤山愣在当场。

    这家伙焉儿坏!

    柳倩掩嘴而笑。

    宋雨烧哈哈大笑道:“看来这些年,你这瓜娃儿江湖没白混。”

    宋凤山摇头不已,转头对妻子说道:“还是拿些酒来吧,不然我心里不痛快。”

    柳倩去起身拿酒了。

    宋雨烧沾了光,说话嗓门都大了些。

    宋凤山喝得不多,柳倩更是只象征性喝了一杯。

    那两坛子庄子自酿并且窖藏了五年多的好酒,都给宋雨烧和陈平安喝了去。

    一听说陈平安打算后天就走,宋雨烧一挥手,“再去拿两坛过来,只要这瓜皮喝倒我,别说后天,允许他喝完酒立即滚蛋!”

    柳倩毫不犹豫就起身拿酒去。

    陈平安无奈道:“那就大后天再走,宋老前辈,我是真有事儿,得赶上一艘去往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错过了,就得最少再等个把月。”

    宋雨烧瞪眼道:“那你咋个不现在就走?一两天功夫也耽误不得?是我宋雨烧面儿太小,还是你陈平安如今面子太大?”

    陈平安嘀咕道:“都说酒桌上劝酒,最能见江湖道义。”

    宋雨烧一拍桌子,“喝你的酒!叽叽歪歪,我看那个姑娘,除非她眼神不好使,不然万万喜欢不上你这种喝个酒还磨蹭的男人!咋的,没戏了吧?”

    陈平安一听这话,心情大好,眼神熠熠,豪气十足,就是说话的时候有些舌头打结,“喝酒喝酒,怕你?这事儿,宋老前辈你真是坑惨了我,当年就因为你那句话,吓了我半死,但是好在半点不打紧……来来来,先喝了这碗再说,说实话,老前辈你酒量不如当年啊,这才几碗酒,瞧你把脸给喝红的,跟涂抹了胭脂水粉似的……”

    宋雨烧吹胡子瞪眼睛,“有本事喝酒的时候手别晃啊,端稳喽,敢晃出一滴酒,就少一点江湖情分!”

    宋凤山和柳倩偷着乐,还是年轻,老江湖桌上劝酒的本事,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一老一年轻,喝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最后在宋凤山和柳倩眼中,两人都已经脱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

    好在宋凤山管着,如何都不肯再给酒了,两人这才没彻底尽兴,不然估计就能喝到吐,还是吐完再喝的那种。

    陈平安还是住在当年那栋宅院,离着山水亭和瀑布比较近。

    倒头就睡。

    宋雨烧也好不到哪里去,摇摇晃晃回了住处,很快就鼾声如雷。

    陈平安是真醉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

    宋老前辈的心气,出了问题。

    不然以当年初次遇到的梳水国老剑圣,便是因为顾虑晚辈的前程,不得不答应韩元善,然后碍于形势,又需要拒绝苏琅的比试,可是即便如此,今天见到他陈平安,也绝不是那般心态。

    不会那般服老,认命。

    可是陈平安却没有直接问出口,喝了再多的酒,也没有提这一茬。

    不是关系好,喝酒喝高了,就真的可以言行无忌。

    多少最亲近之人的一两句无心之言,就成了一辈子的心结。

    喝到最后。

    宋雨烧突然瞥了眼搁放在几案上的那顶斗笠,再就是陈平安背在身后的长剑,问道:“背着的这把剑,好?”

    陈平安点头道:“好。”

    宋雨烧笑道:“那就好。”

    陈平安一头雾水,没有多想什么,顾不上了,打着酒嗝。

    宋凤山和柳倩却有些神色落寞,只是掩饰很好,一闪而逝。

    陈平安喝得实在头疼,喃喃入睡。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倒我即是神仙。明日愁来明日忧,万般忧愁还有酒。

    一大清早,陈平安睁开眼睛,起床一番洗漱过后,就沿着那条幽静小路,去瀑布。

    当然不是练拳,而是想要去看一看当年被他偷偷刻在石壁上的字。

    结果在山水亭那边,看到了宋凤山,而不是宋雨烧。

    陈平安快步走去,宋凤山起身相迎。

    宋凤山笑道:“爷爷难得如此喝酒没个节制,还没起呢。”

    陈平安有些愧疚,沉默片刻,环顾四周,“就要搬离这里,真不可惜吗?”

    宋凤山嗯了一声,“当然会有些舍不得,只不过此事是爷爷自己的主意,主动让人找的韩元善。其实当时我和柳倩都不想答应,我们一开始的想法,是退一步,最多就是让那个爷爷也瞧得上眼的王毅然,在刀剑之争当中,赢一场,好让王毅然顺势当上梳水国的武林盟主,剑水山庄绝对不会搬迁,庄子毕竟是爷爷一辈子的心血。可是爷爷没答应,说庄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什么放不下的。爷爷的脾气,你也清楚,拗不过。”

    陈平安点头道:“老前辈就是这样,不然当年就不会一个人去拦阻梳水国的千军万马。”

    宋雨烧对陈平安而言。

    很重要。

    有些人,只要他还身在江湖,那他每做一件事,就像手持江湖这酒壶,给旁人倒出了一杯酒,杯中满是侠气,能让人接过酒杯,只管畅饮便是。

    宋凤山笑道:“爷爷也是对如今的江湖,没有半点念想了,总说如今找个喝酒的朋友都难,才会如此。”

    似乎说得有些沉重了,然后宋凤山很快打趣道:“陈平安,可别因为爷爷这么灌你的酒,以后就不敢来我们的新庄子喝酒。说真的,也怪你,说什么马上就要走,咱们爷爷自然不会真误了你的事情,但是酒桌上嘛,老人都这样,还当着家里晚辈的面,不好说半句软话,就只能拉着你多喝一杯是一杯了。”

    陈平安笑道:“这个我懂。”

    宋凤山说道:“实不相瞒,韦蔚昨夜突然飞剑至山庄柳倩手中,不过只是询问你如今在不在庄子里,看样子,如果如实回复,她就会赶来这边。我让柳倩就假装没收到飞剑,等你离开了,再回信说确实来过,只是找我爷爷喝酒而已。”

    陈平安抱拳感谢。

    昨夜喝酒多了后,陈平安大致说了些与梳水国四煞中韦蔚的重逢,只不过没提后边那位山神的事情。

    那是需要陈平安自己去收拾烂摊子的。

    比如去往地龙山的仙家渡口后,找个机会,飞剑传讯给披云山魏檗,询问此事的大小,以及一般情况下,大骊驻守官员和当地朝廷的一些正常反应。

    魏檗是大骊北岳正神,远在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自然并非北岳地界,也正因为如此,陈平安才会出剑那么直截了当,不然还真就手下留情了,换种更加含蓄的行事法子。

    宋凤山指了指小镇方向,“苏琅已经带着那位捧剑侍女离开了。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传遍十数国江湖,苏琅与一位真正的山上剑仙,死战一场,虽败犹荣。”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笑道:“我一直不太了解,为何会有剑侍的存在。”

    以前那位宫中娘娘是如此,青竹剑仙苏琅也是这样。

    宋凤山有些神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宋大哥也有这份心思?”

    宋凤山低声道:“就只敢在心里边想想而已。”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只是当他设身处地一琢磨,立即就理解了宋凤山。

    反正他陈平安是想都不会想的。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这个苏琅,实在有些纠缠不休了。

    就在此时,那位姓楚的老人管家快步而来,站在小亭外,苦笑道:“青竹剑仙苏琅秘密而来,在大门外那边,求见陈公子,说要斗胆麻烦陈公子一件事,将来必有厚报。”

    宋凤山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关节,冷笑道:“两次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笑了笑,摆摆手道:“没关系,一登门,就喝了庄子那么多好酒。”

    宋凤山摇摇头,“两回事!”

    陈平安玩笑道:“宋大哥,你可拦不住我。”

    宋凤山微笑道:“十个宋凤山都拦不住,可是你都喊了我宋大哥……”

    不等宋凤山说完。

    “走!”

    陈平安已经双指并拢,往剑鞘出轻轻一抹,“记得别伤人,动静可以大一些。”

    剑仙出鞘。

    绕出了山水亭,直冲云霄,金线挂空。

    剑气所致,雷声震动,剑气山庄上空的云海稀碎。

    偶尔那条金线会飞快靠近山主,只是很快就会继续升空。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笑道:“回了。”

    那把如蛟龙翻云覆雨的长剑,如被仙人敕令,迅猛坠地,重新归鞘。

    宋凤山呆呆无言。

    知道如今的陈平安,武学修为肯定很吓人,不然不至于打退了苏琅,但是他宋凤山真没有想到,能吓死人。

    陈平安手腕翻转,递过一壶乌啼酒,忍着笑,“喝过了庄子的好酒,也喝喝我的,我可不是老前辈,骗人喝酒能解辣,这酒真的能够以酒解酒。”

    宋凤山揭开泥封,闻了闻,“地道的仙家酿,这才是好酒。”

    陈平安摇摇头,“这样的酒,也就只是好喝而已,我从不挂念,能喝就喝,没有就不去想,但是宋大哥你们剑水山庄的酒,我想了好多年。”

    宋凤山提起酒壶,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异口同声道:“走一个!”

    宋凤山喝了半了壶酒,就不再喝,陈平安起身说要去瀑布那边看看。

    宋凤山没有同行。

    一起离开山水亭,宋凤山往回走,手里又多了壶据说是来自书简湖的乌啼酒,将酒壶递给了去了又来的老管家楚爷爷,说是陈平安送的,还要回头再聊,喝完了再送,千万别留着。当年就与陈平安关系很好的老管事,笑逐颜开,接过了酒壶,只要是当年那个少年送的酒,好坏都接,不用客气。老管家说那青竹剑仙已经走了,苏琅临行前,对着山庄大门持剑揖,行了一个大礼。

    柳倩与宋凤山和老管事半路相逢,喊了声楚爷爷,老人笑着离去。

    夫妇二人刚散步没多久,宋雨烧就走了过来。

    见着了自己爷爷,宋凤山笑道:“爷爷你放心,我不会多嘴。”

    宋雨烧这才拍了拍自己孙子肩膀,继续前行,走向那座离着瀑布还有段路程的山水亭,坐下后,开始追忆往昔,上了岁数的老人,就容易如此,晚睡早起,年轻人总是不明白,其实一个老人想来想去,都是那些故人和故事,年轻人往往不爱听,老人就只好自己想着念着。

    陈平安在那边水榭内,一拳打断了瀑布,见到了那些字,会心一笑。

    转头望去,便很快离开瀑布这边,来到了小亭子外。

    宋雨烧已经走出凉亭,“走,吃火锅去。”

    陈平安有些震惊,“这一大清早的,酒楼都没开门吧。”

    宋雨烧笑道:“梳水国剑圣的名号,再不值钱,在家门口吃顿火锅还是可以的吧,再说了,是你这瓜儿请客,又不是不给钱,事后掌柜在肚子里骂人,也是骂你。”

    两人没有像先前那般如飞鸟远掠而去,当是散步行去,是宋雨烧的主意。

    走到一半,楚老管家就追上了二人,带上了陈平安留在屋内的那顶竹斗笠。

    陈平安问道:“赶人啊?”

    宋雨烧笑道:“早点走,下次就可以早点来,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似不似个撒子?”

    陈平安无言以对。

    到了小镇那边,尚无炊烟,唯有三两声鸡鸣犬吠,显得愈发寂静。

    宋雨烧使劲敲开了酒楼大门,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熟悉的老掌柜,而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汉子,只是见到了宋老剑圣,笑道:“老庄主这是?”

    宋雨烧指了指身边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这家伙说要吃火锅,劳烦你们随便来一桌。”

    汉子脸上和心里,都没有半点埋怨,酒楼与庄子的交情,是他父辈就传下来的,虽说如今他爹过世了,据说庄子也要搬迁,可是汉子还是念着庄子和老庄主的好,便笑道:“得嘞,这就给老庄主准备去,刚好,这会儿二楼可清净,没别的客人。”

    宋雨烧带着陈平安依旧去往那个二楼靠窗位置落座。

    酒楼这边熟悉宋老剑圣的口味,锅底也好,荤菜蔬菜也罢,都熟门熟路,挑最好的。

    很快桌上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火锅开始热气腾腾。

    宋雨烧跟酒楼要了两壶酒,一人一壶,对陈平安说道:“今天咱俩就意思一下,少喝酒,多吃菜。”

    陈平安点点头,宋雨烧瞥了眼桌对面陈平安调配出来的那只调料碗碟,挺鲜红啊,光是剁椒就半碗,不错,瓜娃儿很上道。

    陈平安比起昨天,更加言语无忌讳,多聊了些山上事。

    其中就有彩衣国那边朦胧山之行。

    宋雨烧今天喝酒很节制,多是小口抿酒,听完了陈平安在朦胧山那边的破山水阵,拆祖师堂,微笑点头,“如此一来,祖师堂才是真断了香火,父子从此反目成仇,即便一时半会儿不会翻脸,说不定还要各诉苦衷,事后脸上笑呵呵,假装那父慈子孝,但是那吕云岱和吕听蕉,双方实则心知肚明,再难父子同心了,你这一手,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师堂更管用。瓜娃儿,可以啊,不杀人只诛心,跟谁学的?”

    陈平安也抿了口酒,“跟山上学了点,也跟江湖学了点。”

    陈平安又聊了那渔翁先生吴硕文,还有少年赵树下和少女赵鸾,笑着说与他们提过剑水山庄,说不定以后会登门拜访,还希望山庄这边别落了他的面子,一定要好好款待,省得师徒三人觉得他陈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其实与那梳水国剑圣是个屁的忘年交朋友,一般的点头之交而已,就喜欢胡吹法螺,往自己脸上贴金不是?

    宋雨烧哈哈大笑,帮着涮了一块牛毛肚,放在陈平安碗碟里。

    一顿火锅的配菜吃了个精光,一壶酒也已喝完。

    宋雨烧再次将陈平安送到小镇外,只是这一次陈平安酒量好了,也能吃辣了,再不像当年那么狼狈,这让老人有些失望啊。

    陈平安戴着斗笠,站定抱拳道:“前辈,走了。”

    宋雨烧点点头,最后来了一句,“长得也不英俊,斗笠遮掩什么。”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一本正经道:“这可说不准,男子相貌如何,得女子说了才算。”

    宋雨烧笑骂道:“算个锤儿的算,么椽子!”

    陈平安笑着转身离去。

    宋雨烧一直到陈平安走出去很远,这才转身,沿着那条冷冷清清的街道,返回山庄。

    老人独自走过那座原先苏琅一掠而过、打算向自己问剑的牌坊楼。

    有些话呢,陈平安想问又不好问,那小子就在饭桌上歪来弯去,说了些看似题外话的言语,比如他在朦胧山的风光。

    他宋雨烧剑术不高,可这么多年江湖是白走的?会不知道陈平安的秉性?会不知道这种多多少少有显摆嫌疑的话语,绝不是陈平安平时会说的事情?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要他这个老家伙宽心,告诉他宋雨烧,若是真有事情,他陈平安如果真开口问了,就只管说出口,千万别憋在心里。可是从头到尾,宋雨烧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等于告诉了陈平安,自己就没有什么心事,万事都好,是你这瓜娃儿想多了。

    宋雨烧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日高万里,晴朗无云,今儿是个好天气。

    希望那个小子,以后的江湖路上,天天如此。

    这天正午时分,已是陈平安离去山庄的第三天。

    剑水山庄来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踩着双绣花鞋。

    见着了柳倩和宋凤山,一听那个陈平安竟然走了,顿时哀怨不已,说他们夫妇不厚道,也不知道帮着挽留几天。

    柳倩觉得有些奇怪,问她山头那边,是不是出了事情,想要让陈平安帮着解决?然后柳倩正色道:“你与山神之间的恩怨,只要你韦蔚开口,我们剑水山庄可以出力,但是山庄却绝对不会让陈平安出手。”

    韦蔚脸色古怪,“这位大剑仙,就没跟你说古寺那边的事儿?”

    柳倩疑惑道:“说了啊,说了你还敢重操旧业,当年在我们爷爷手上吃了苦头,还是不长记性,又去古寺那边拐骗男人的阳气。怎么,其实你们碰头后,还有什么隐情?”

    韦蔚嘿嘿笑道:“没有隐情,就是他对我看上了眼,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其实也有些心动,就想着让宋老爷子帮着说媒……”

    宋凤山嘴角翘起,什么混账话,真是骗鬼。你韦蔚真正喜好什么,在座谁不知道。再者就陈平安那脾气和如今的修为,当时没一剑直接斩妖除魔,就已经是你韦蔚命大了。

    柳倩更是笑着直接拆穿韦蔚:“行了,这种嫌命大的玩笑话少说,真给我们爷爷或是陈平安听了去,有你罪受!”

    柳倩瞥了眼神色轻松的夫妇二人,皱眉问道:“苏琅该不会是一个走路不留神,在半路挂了吧,不来找你们山庄麻烦啦?不然你们还笑得出来?难道不该每天以泪洗面吗?你柳倩给宋凤山擦眼泪,宋凤山喊着娘子莫哭莫哭,回头帮你擦脸……”

    宋凤山受不了这头梳水国女鬼的调侃,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

    柳倩便将苏琅被打退一事、以及后来登门求见又一事,都大致说给了韦蔚。

    事实上,这些年剑水山庄都是她在勤勤恳恳打理事务,所以该说不该说的,她心里有数。

    不然爷孙二人,不会如此放心她持家。

    韦蔚哦了一声,竟是半点没有奇怪,瞧见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视线,韦蔚这才哎呦一声,捧住心口,“原来陈公子已是如此剑术超神了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吓死我了,我了个乖乖,早知道在古寺那边,我就该自荐枕席的,哪怕不喜欢男子,眼一闭,也就过去了。”

    柳倩丢了一把瓜子过去,“少说些不知羞的下流话!”

    韦蔚突然说道:“我本该昨天就可以到,唉,咱们鬼魅勉强御风远游,真是比不得一位剑仙御剑的风驰电掣,算了,不提这些,老娘苦苦修行几百年,还不如一个男人游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伤心事。倩儿,我之所以晚了一天到你这里,是跑了趟州城,打算谋划一桩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详细的,就不与你说了,反正你迟早会知道,但是在这个过程里边,我发现了横刀山庄的身影,王珊瑚那个小婆娘,如今可是真趾高气昂,隔着几里路,我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儿。”

    “应该是这边苏琅一吃亏,韩元善丢在小镇的谍子,就飞剑传讯了,所以横刀山庄才会马上有所动作。”

    韦蔚一手揉着心口,故作幽怨脸色,“你们可得早做准备,我那情郎陈平安如果还在山庄,自然无所谓,可如今这个……负心郎跑路了,万一韩元善也跟着来了,到时候我可不会偏袒你们,最多两边不帮,姐妹情归姐妹情,韩元善真要收拾你们,我就只好暗自饮泣了。”

    其实韦蔚很奇怪,为何韩元善如此不讲情面,不顾大体,非要跟剑水山庄过意不去,逼着宋雨烧搬离山庄,要在此建造山神庙,那个给陈平安一剑挑死的山怪,就一直做春秋大梦,想着能够一步登天,挪个位置,成为剑水山庄这儿的新山神。至于她没有说的那件大事,当然就是筹划着自己顶替坐上那头畜生的山神座椅,她韦蔚可是一直与柳倩暗中较劲来着,世间姐妹,多是如此,好归好,谁的日子过得更好,也要比,半点不含糊,韦蔚和柳倩曾经都是梳水国四煞之一,你柳倩作为山泽精怪,都当上了剑水山庄的少夫人,我韦蔚凭什么不能当个山神,反过来高你一头?

    关于剑水山庄和韩元善的买卖,很隐蔽,柳倩自然不会跟韦蔚说什么。

    掏心窝的话语,除了能够少说就少说,也得看人。

    不然掏出后,一副心肝,可就再放不回去了。

    柳倩思量一番,小心酝酿措辞,缓缓道:“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多半是陈平安的出手,让韩元善心生忌惮了,以他的谨小慎微,多半不会亲临,只是让他扶持起来的傀儡王毅然,来山庄回旋一二,不至于让三方闹得太僵。”

    韦蔚一想,多半是如此了。

    在当年曾有一老一少面对千军万马的那座战场上。

    有个戴斗笠的青衫剑客,在他离开小镇,却不是立即去往地龙山仙家渡口,而是问过了附近一位即将“升官”的山神,这才终于明白了一件宋雨烧、宋凤山和柳倩都不愿说出口的事情。

    为何宋雨烧会坠了那一口剑道宗师和纯粹武夫的气。

    这是一桩剑水山庄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密事。

    只是这位被梳水国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因为统辖一地气数,当时又运用了本命神通,才得以知道。

    事情说大不大,没有一个人死了。

    事情说小?就小了吗?

    不小。

    曾经有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土武夫,到了剑水山庄,跟宋雨烧要走了一把竹剑鞘。

    一开始说是买,用大把的神仙钱。

    宋雨烧不肯。

    理由很简单,剑鞘要送给一个朋友,不卖。

    然后那个武学境界高到无法想象的外乡人,说让宋雨烧考虑三天,三天后,就不是买了。

    走的时候,那个男人瞥了眼宋凤山和柳倩,满是山巅之人看待蝼蚁的冷笑,与宋雨烧换了措辞,两条命,也还是算买。

    宋雨烧沉默了三天。

    宋凤山和柳倩打定主意,竟是劝说他们爷爷,不卖就是不卖!

    但是宋雨烧最后那一天,交出了竹剑鞘,也没收下那神仙钱。

    在那之后。

    老人就真的老了。

    可是老人在孙子和孙媳妇那边,主动找他们两个晚辈喝了顿酒,甚至还给孙媳妇柳倩敬了一杯酒,说自己孙子,这辈子能找了你这么个媳妇,是咱们老宋家祖上积德了,以前是他这个当爷爷的,对不住她,太小看了她。柳倩含泪喝下了那杯酒。最后老人安慰两个晚辈,说没事,真没事,要他们不要放在心上,不就是一把竹剑鞘嘛,反正从来就没跟陈平安那小子提过此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

    此时此刻。

    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朝那个青衫剑客缓缓驶来。

    陈平安收起思绪,当时见过了本地山神后,要山神不用去山庄那边提过双方见过面了。

    山神自然不敢,不过能够与那位年轻剑仙坐在山巅,一起喝酒,这位梳水国山神老爷,还是觉得与有荣焉。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立即离去,又没有返回剑水山庄,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又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就一直在这边打转,一个人想着事情。

    然后就又遇到了熟人。

第四百七十三章 放入壶中洗剑去

    陈平安只是打量了几眼,就让出道路。

    行走江湖久了,山上修行的千奇百怪,人间王朝的世间百态,见多了,眼力也就有了,见怪便不怪。

    这支车队既有梳水国的官家身份,轻骑护卫,背弓挎刀,箭囊尾部如白雪攒簇,也有气势沉稳的江湖子弟,反向挂刀。

    横刀山庄独特的佩刀方式,让人记忆深刻。

    其中一位背负巨大牛角弓的魁梧汉子,陈平安更是认得,名为马录,当年在剑水山庄瀑布水榭那边,这位王珊瑚的扈从,跟自己起过冲突,被王毅然大声呵斥,家教门风一事,横刀山庄还是不差的,王毅然能够有今日风光,不全是依附韩元善。

    陈平安既然知道了剑水山庄与韩元善的买卖,加上苏琅问剑受挫,其实山庄大局已定,所以即便认出了对方,依旧没有多做什么,不但让出了道路,而且缓缓走向远处山林,就像那些见官矮一头的江湖游侠。

    扈从马录克忠职守,瞥了眼那个过路客,仔细审视一番后,便不再放在心上。

    一辆马车内,坐着三位女子,妇人是楚濠的原配妻子,上任梳水国江湖盟主的嫡女,这辈子视剑水山庄和宋家如仇寇,当年楚濠率领朝廷大军围剿宋氏,便是这位楚夫人在幕后推波助澜的功劳。

    还有两位女子要年轻些,不过也都已是出嫁妇人的发髻和装饰,一位姓韩,娃娃脸,还带着几分稚气,是韩元善的妹妹,韩元学,作为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学嫁了一位状元郎,在翰林院编修三年,品秩不高,从六品,可毕竟是最清贵的翰林官,而且写得一手极妙的步虚词,崇尚道家的皇帝陛下对其青眼相加。又有小重山韩氏这么一座大靠山,注定前程似锦,

    另外一位满身英气的年轻妇人,则是王毅然独女,王珊瑚,相较于世族女子的韩元学,王珊瑚所嫁男子,更加年轻有为,十八岁就是探花郎出身,据说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不喜少年神童,才往后挪了两个名次,不然就会直接钦点了状元。如今已经是梳水国一郡太守,在历代皇帝都排斥神童的梳水国官场上,能够在而立之年就成位一郡大员,实属罕见。而王珊瑚夫君的辖境,刚好毗邻剑水山庄的青松郡,同州不同郡而已。

    这次三位女子之所以碰头,楚夫人是专程从京城赶来凑热闹的,为的就是想要亲眼目睹苏琅问剑后,剑水山庄的声誉,在梳水国江湖上的一落千丈。王珊瑚本就跟随丈夫待在附近,而韩元善的那位状元郎夫君,即将补缺,有些特例,有可能不是留在京城六部衙署,而是去往地方州城担任首县县令,作为衙门所在地与州郡府衙同城的附廓县父母官,不管会不会做人,都是一桩劳心劳力的差事。

    这次韩元善南下拜访王珊瑚,当然是希望王珊瑚的丈夫,将来就会是自家男人的顶头上司,能够帮着照拂一二,不然一旦刺史不待见,太守又刁难,这个万众瞩目的首县县令,能够让人冷板凳坐出个窟窿来,到了地方为官,原先的自身名望与家世背景,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官场上有一点其实挺像小孩子过家家,谁穿了新靴子,就要被你一脚他一脚,踩脏了后,大家都一样了,就是所谓的和光同尘。

    楚夫人有些愁眉不展,惹人怜爱,哪怕岁数不年轻了,可是保养得体,依旧风韵犹存,丝毫不输王珊瑚和韩元善这样的年轻妇人。

    由不得楚夫人不自怨自艾,本来一场好戏,已经敲锣打鼓拉开帷幕,不曾想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这个废物,竟然出手打了两架,都没从剑水山庄那边讨到半点便宜,如今反而让宋雨烧那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王八蛋,白白挣了不少名声。

    她哀愁不已,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心口,自己真是命苦,这辈子摊上了两个负心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为了顾全大局,得了她的人,还得了那笔相当于小半座梳水国江湖的丰厚嫁妆,竟然是个怂包,死活不愿与宋雨烧撕破脸皮,总要她一等再等,好不容易等到楚濠觉得大局已定,结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鸠占鹊巢的韩元善,比楚濠这个窝囊废还不要脸,当年得了她的身心后,竟然直接告诉她,这辈子就别想着报仇了,说不定以后两家还会经常走动。

    好在这次苏琅要问剑,韩元善倒是没拒绝她的离京看戏,但是要她承诺不许趁火打劫,不许有任何擅自行动,只准隔岸观火,不然就别怪他不念这些年的鱼水之欢和夫妻情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韩元善这些年靠着楚濠的身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今都是梳水国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男人了,还是对她如此刻薄无情。

    不过独处的时候,偶尔想一想,若是韩元善没有这般枭雄无情,大概也走不到今天这个煊赫高位,她这个楚夫人,也没法子在京城被那些个个诰命夫人在身的官家妇们众星拱月。

    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韩元学见着了楚夫人的心情不佳,就轻轻掀开车帘,透透气。

    自从哥哥当年失踪后,小重山韩氏其实被殃及池鱼,遭了一场大罪,风声鹤唳,父亲下令所有人不许参加任何宴席,家族闭门思过了两年,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觉得家里男子又开始在朝堂和沙场上活跃起来,甚至比起当年还要更加风生水起,她只知道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楚濠,好像对韩氏很亲近,她也曾见过几面,总觉得那位大将军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可又不是那种男人相中女子姿色,反而有些像是长辈看待晚辈,至于在京城最风光八面的的楚夫人,更是经常拉着她一起踏春郊游,十分亲昵。

    这次听闻苏琅问剑失败后,楚夫人其实第一时间就想要返京,但是她和郡守府各自得了一封京城密信,于是才有这趟出门。

    楚夫人收到的那封家书,韩元善措辞凌厉,在信上要她主动去拜访剑水山庄,不然以后就别想着在京城当那脂粉堆里的“诰命班头”了。既然当初从江湖里来,那么就滚回江湖去。

    楚夫人又惊又俱,肝肠寸断,如何能够不愁绪满怀。

    好在王珊瑚和韩元学两个晚辈,对她一直敬重有加,总算心里稍稍好受些。

    陈平安突然停步,很快山林之中就冲出一大拨江湖人士,兵器各异,身形矫健,蜂拥而出。

    车队那边也察觉到山林这边的动静,那队披挂制式轻甲的梳水国精骑,立即如撒网而出,取下背后弓箭。

    横刀山庄子弟更是丝毫不惧,围在那辆马车四周,严阵以待。

    陈平安不知这拨“刺客”的根脚,大致掂量了一下双方,不好说是什么以卵击石,但是必败无疑。

    可能是“楚濠”这个认祖归宗的梳水国大将,窃据庙堂要津,口碑实在不好,给江湖上的侠义之士认为是那祸国之贼,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杀楚濠难如登天,杀楚濠身边亲近之人,多少有点机会。“楚濠”能够有今日的庙堂气象,尤其是梳水国成为大骊宋氏的藩属后,在梳水国朝野眼中,楚濠为了一己之私,帮着大骊驻守文官,打压排挤了许多梳水国的骨鲠文官,在这个过程中,楚濠当然不介意拿捏分寸,顺便假公济私,这就愈发坐实了“楚濠”的卖国贼身份,自然也结仇无数,在士林和江湖,清君侧,就成了一股理所当然的风气。

    楚夫人抬起手,打了个哈欠,显然对于这类飞蛾扑火,早已习以为常。

    韩元学埋怨道:“这些个江湖人,烦也不烦,只知道拿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撒气,算不得英雄好汉。”

    这些年里,小重山韩氏子弟遇袭,已经不是一两起。就连珊瑚姐姐的夫君,就因为与楚濠和大骊蛮子走得近,也遭遇过一次江湖刺杀,如果不是有大骊武秘书郎的护卫,珊瑚姐姐可就要变成寡妇了。所以韩元学一想到自己夫君也要离开京城,同样有可能遇到这类莫名其妙的仇怨,就十分忧心。

    王珊瑚眼神熠熠,跃跃欲试,只是下意识一探腰间,却落个空,十分失落,嫁为人妇后,父亲便不许她再习武佩刀。

    上次她陪着夫君去往辖境水神庙祈雨,在打道回府的时候遭遇一场刺杀,她如果不是当时没有佩刀,最后那名刺客根本就无法近身。在那之后,王毅然仍是不准她佩刀,只是多抽调了数位庄子高手,来到青松郡贴身保护女儿女婿。

    那些立誓要为国杀贼的梳水国仁人志士,三十余人之多,应该是来自不同山头门派,各有抱团。

    陈平安的处境有些尴尬,就只能站在原地,摘下养剑葫假装喝酒,以免大战一起,两边不讨好。

    至于阻拦这些人舍身取义的事情,陈平安不会做。

    大概是陈平安的一动不动,十分识趣,那些江湖豪客倒也没有与他计较,有意无意改变前进路线,绕路而过。

    突然一名已经越过陈平安的中年剑客大声喊道:“剑水山庄在此诛杀楚党逆贼!”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是明摆着要将剑水山庄和梳水国老剑圣逼到死路上去,不得不重出江湖,与横刀山庄拼个鱼死网破,好教楚濠无法一统江湖。

    既是阴谋,也是阳谋。

    只要今天这边双方死了人,剑水山庄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死人越多,剑水山庄就会被架到江湖这座大火堆上去,与整座梳水国朝廷站在对立面。梳水国的江湖和士林,到时候一定会打了鸡血似的,为剑水山庄和宋老前辈拼了命鼓吹造势。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身形微微后仰,瞬间倒滑而去,刹那之间,陈平安就来到了那名江湖剑客身侧,抬起一掌,按住那人面门,轻轻一推,直接将其摔出十数丈外,倒地不起,竟是直接晕厥过去。

    然后陈平安继续倒掠而去,最终刚好身形飘落在双方之间,无形中既拦阻身后车队的精骑,也拦住了那伙江湖义士的慷慨赴死。

    数枝箭矢破空而去,激射向为首几位江湖人。

    陈平安一挥袖子,三枝箭矢一个不合常理地急急下坠,钉入地面。

    一位少年停步后,以剑尖直指那个斗笠青衫的年轻人,眼眶布满血丝,怒喝道:“你是那楚党走狗?!为何要阻挡我们剑水山庄仗义杀贼!”

    陈平安叹了口气,“回吧,下次再要杀人,就别打着剑水山庄的旗号了。”

    一位老者突然高声道:“楚越意,你身为楚老管家养子,更是宋老剑圣的不记名弟子,为何不愿与我们一起杀敌?罢了,你楚越意志在剑道登顶,我们可以体谅,可是我们不惧一死,所以今日不求你与我们并肩作战,只要让出道路即可!”

    陈平安哭笑不得,老前辈好手段,果不其然,身后骑队一听说他是那剑水山庄的“楚越意”,第二拨箭矢,集中向他疾射而至。

    尤其是策马而出的魁梧汉子马录,没有废话半句,摘下那张极其扎眼的牛角弓后,高坐马背,挽弓如满月,一枝精铁特制箭矢,裹挟风雷声势,朝那个碍眼的背影呼啸而去。

    那位曾与“剑仙”有幸喝酒的本地山神,在山神庙那边,一头汗水,都有些后悔自己运转巡狩山河的本命神通了。

    当年那次也差不多,那位大驾光临剑水山庄的中土武夫,从头到尾,完全不在意他的窥探,只是那位境界高深莫测的纯粹武夫,在拿到手了那把竹剑鞘后,御风远游之际,毫无征兆地一拳落下,将山神庙周边的一座山头峰顶,直接打了个碎裂,吓得这位梳水国神位不低的山神,差点没破了胆。

    在这位神位仅次于梳水国五岳的山神看来,大将军楚濠的家眷和亲信,加上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双方都是不知死活的玩意儿,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谁。

    苏琅如今是梳水、彩衣在内十数国的江湖第一高手,又如何?真当自己是剑仙了?难道就不知道山外有山?切记这世上,还有那冷眼俯瞰人间的修道之人!

    所以结果如何,在小镇牌坊那边,面对青竹剑仙,就是人家一拳的事情。这位年轻剑仙甚至都没出剑,至于之后苏琅跑去剑水山庄补救,放低身架,好不容易求来了那么大的动静,不过是年轻剑仙卖了个天大面子给苏琅罢了,不然苏琅这辈子的名声就算毁了。

    山神打定主意,坚决不趟这浑水。

    娃娃脸的韩元学扯了扯王珊瑚的袖子,轻声问道:“珊瑚姐姐,是高手?”

    王珊瑚点头道:“说不定有资格与我爹切磋一场。”

    王珊瑚斩钉截铁补充了一句:“当然,肯定无法让我爹出全力,但是一个江湖晚辈,能够让我爹出刀七八分气力,已经足够吹嘘一辈子了。”

    韩元学很当真,惊讶道:“可是那人瞧着如此年轻,到底是怎么来的本事?难道就如江湖演义小说那般所写,是吃过了可以增长一甲子内功的奇花异草吗?还是坠下山崖,得了一两部武学秘籍?”

    王珊瑚哑口无言。

    真正的纯粹武夫,可没有这等美事。

    山上的修道之人,才会有这些羡煞旁人的无理机缘,所以才会如此盛气凌人,一个比一个鼻孔朝天,小觑江湖。

    便是她爹这般气度的大英雄,提及那些红尘外的神仙中人,也颇有怨言。

    韩元学的幼稚言语,楚夫人听得有趣,这个韩氏闺女,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唯一的本事,就是命好,傻人有傻福,先是投了个好胎,然后还有韩元善这么个哥哥,最后嫁了个好丈夫,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于是楚夫人眼神游移,瞥了眼聚精会神望向那处战场的韩元学,真是怎么看怎么惹人心里不痛快,这位妇人便琢磨着是不是给这个小娘们找点小苦头吃,当然得拿捏好火候,得是让韩元学哑巴吃黄连的那种,不然给韩元善知道了,胆敢陷害他妹妹,非要扒掉她这个“元配夫人”的一层皮。

    楚夫人哈欠不断,瞥了眼那些江湖豪杰,嘴角翘起,喃喃道:“真是容易咬钩的蠢鱼儿,一个个送钱来了。夫君,如我这般持家有道的良配,提着灯笼也难找啊。”

    双方阵营也不见那年轻游侠如何出手,三枝箭矢就给他握在了手中。

    横刀山庄马录的箭术,那是出了名的梳水国一绝,听闻大骊蛮子当中就有某位沙场武将,曾经希望王毅然能够割爱,让马录投身军伍,只是不知为何,马录依旧留在了刀庄,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一桩泼天富贵。

    一名轻骑头领高高抬臂,制止了麾下武卒蓄势待发的下一轮攒射,因为毫无意义,当一位纯粹武夫跻身江湖宗师境界后,除非己方兵力足够众多,不然就是处处添油,处处失利。这位精骑头目转过头去,却不是看马录,而是两位不起眼的木讷老者,那是梳水国朝廷按照大骊铁骑规制设立的随军修士,有着实打实的官身品秩,一位是陪同楚夫人离京南下的扈从,一位是郡守府的修士,相较于横刀山庄的马录,这两尊才是真神。

    其中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修士,这一路骑马,好像骨头随时都会散架,骤然间气势如爆竹炸开,腰间长剑颤鸣不已。

    与车队“隔岸”对峙的江湖众人当中,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满脸绝望,颤声道:“是那山上的剑仙!”

    只见那人不可貌相的老人轻轻一夹马腹,不着急让剑出鞘,铮铮而鸣,震慑人心。

    老者策马缓缓向前,死死盯住那个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老夫知道你不是什么剑水山庄楚越意,速速滚开,饶你不死。”

    陈平安微笑道:“神仙下了山,那就入乡随俗,好好说人话。”

    老者哈哈大笑,“着急投胎?”

    一个小小梳水国的江湖,能有几斤几两?

    若是松溪国苏琅和剑水山庄宋雨烧亲至,他还愿意敬重几分,眼前这么个年轻后生,强也强得有数,也就只够他一指弹开,只是既然对方不领情,那就怪不得他出剑了。只要不是剑水山庄子弟,那就没了保命符,杀了也是白杀。楚大将军私底下与他说过,此次南下,不可与宋雨烧和剑水山庄起冲突,至于其他,江湖宗师也好,四处捡漏的过路野修也罢,杀得剑锋起卷,都算军功。

    陈平安转过头,对那些江湖摆摆手,耐着性子说道:“走吧,想必你们也看出来,这里已经不是你们能掺和的了。我还是那些话,以后再要行侠仗义,诛杀什么楚党,是不是会殃及无辜,你们多半不愿意多想一想,那就奉劝你们别扯上剑水山庄,江湖道义还是要讲一讲的,不是自认占了道德大义,就可以事事随心。”

    那位始终骑马缓行的修行老者,已经越过骑队,距离那青衫剑客已经不足三十步,嗤笑道:“这些江湖爬虫想走,也得能走才行,老夫点头了吗?知不知道这些家伙,他们一颗头颅能换多少银子?给你小子帮忙打晕的那个,就最少能值三颗雪花钱。那个眼力不错,晓得敬称老夫为剑仙的女子,你总该认得出来吧,不知道多少江湖儿郎,做梦都想着成为她屁股底下的那匹马,给她骑上一骑,这个小寡妇,丈夫是位所谓的大英雄,仅凭一己之力,亲手杀死过大骊两位随军修士,故而男人死后,她这个小寡妇,在你们梳水国极有威望,估摸着她怎么都该值个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听着那老人的絮絮叨叨,轻轻握拳,深深呼吸,悄然压下心中那股急于出拳出剑的烦躁。

    离开落魄山之前,老人崔诚在二楼最后一次喂拳,除了向陈平安展现十境巅峰武夫的实力之外,还有一句分量极重的言语。

    “陈平安,你该修心了,不然就会是第二个崔诚,要么疯了,要么……更惨,入魔,今天的你有多喜欢讲理,明天的陈平安就会有多不讲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环首四顾,天也秋心也秋,就是个愁。

    总得有个破解之法。

    陈平安收回视线,望向那个山上老剑修,“既然有剑,那就出剑。”

    老者瞥了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游侠,然后将视线放得更远些,看到了那个享誉一国江湖的女子,“老夫这就是剑仙啦?你们梳水国江湖,真是笑死个人。不过呢,对于你们而言,能这么想,似乎也没有错。”

    长剑铿锵出鞘。

    势如奔雷。

    而老者依旧双手握住马缰绳,意态闲适。

    一剑而去,以至于敌我双方,耳膜都开始嗡嗡作响,心神震颤。

    只是另外那名出身梳水国本土仙家府邸的随军修士,却心知不妙。

    只见那青衫剑客脚尖一点,直接踩住了那把出鞘飞剑的剑尖之上,又一抬脚,好似拾阶而上,以至于长剑倾斜入地小半,那个年轻人就那么站在了剑柄之上。

    出剑的老修士毫不犹豫抱拳道:“恳请前辈原谅在下的冒犯。”

    出剑快,低头认错也快。

    其中玄妙,恐怕也就只有对敌双方以及那名观战的修士,才能看破。

    陈平安一脚跨出,重新落地,踩下长剑贴地,向前一抹,长剑剑尖指向自己,一路倒滑出去,轻轻跺脚,长剑先是停滞,然后直直升空,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拧转一圈,以剑师驭剑术将那把长剑推回剑鞘之内。始终双手抱拳的老剑修继续说道:“前辈还剑之恩……”

    陈平安驭剑之手已经收起,负于身后,换成左手双指并拢,双指之间,有一抹长约寸余的刺眼流萤。

    陈平安笑道:“必有厚报?”

    老剑修面无表情,双袖一震。

    能够成为一位观海境剑修,哪怕在天才辈出的剑修当中,属于资质鲁钝之辈,可剑修就是剑修,心性,天赋,厮杀的手段,都必然是修道之人当中的翘楚。在山下,都讲穷学文富学武,在山上,更有穷学百家富炼剑、一口飞剑吃金山的说法,世间剑修的本命飞剑,几乎每一把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而这位观海境剑修的那把本命飞剑,强不在一剑破万法的锋锐,甚至都不在飞剑都该有的速度上,而在轨迹诡谲、虚幻不定,以及一门好似飞剑生飞剑的拓碑秘术。

    一瞬间。

    那个以双指夹住一把本命飞剑的青衫剑客四周,浮现出十二把一模一样的飞剑,构成一个包围圈,然后悬停位置,各有升降,剑尖无一例外,皆指向青衫剑客的一座座关键气府,不知道到底哪一把才是真,又或者十二把,都是真?十二把飞剑,剑芒也有强弱之分,这便是拓碑秘术唯一的不足之处,无法完完全全令其余十一把仿剑强如“祖宗”飞剑。

    观战修士皱了皱眉头,这一手,同僚从未展露过,应该是压箱底的本事了。

    他作为更擅长符?和阵法的龙门境修士,设身处地,将自己换到那个年轻人的位置上,估计也要难逃一个最少重创半死的下场。

    明知自己是与一位剑修为敌,还敢如此托大,以双指禁锢飞剑,那个年轻人实在是过于自负了。

    他们这两位随军修士,一个龙门境神仙,一个观海境剑修,各自侍奉楚濠和青松郡太守,其实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尤其是后者,不过是一地郡守,简直就是蒙学稚童的教书先生,是位学究天人的儒家圣人,但是如今大将军楚濠权倾朝野,这可不是一位大公无私的人物,几乎所有拔尖的随军修士,都秘密安排在了楚濠自己和楚党心腹身边,待遇之高,已经远远超出梳水国皇室。

    老剑修微微一笑,成了。

    但是下一刻,老剑修的笑容就僵硬起来。

    那年轻人负后之手,再次出拳,一拳砸在看似毫无用处的地方。

    老剑修嘴角渗出血丝。

    十二把飞剑,其中十把只靠神意牵连的飞剑,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下两把,一把依旧被牢牢约束在那人左手双指间,还有一把真正隐藏杀机而非障眼法的飞剑,却被一身倾泻流转的拳意罡气阻滞,而那个年轻剑客所穿青衫,分明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灵气凝聚在剑尖所指地带,更是让飞剑颤颤巍巍,拒之门外。

    陈平安低头看着指间那把本命飞剑,自言自语道:“是该去北俱芦洲见识真正的剑修了。听她说,那处苦寒之地,自古多豪杰。”

    陈平安一甩手指,将手指中的那柄飞剑丢入养剑葫。

    世间养剑葫,除了可以养剑,其实也可以洗剑,只不过想要成功清洗一口本命飞剑,要么养剑葫品秩高,要么被洗飞剑品秩低,刚好,这把“姜壶”,对于那口飞剑而言,品秩算高了。

    当那把关键飞剑被收入养剑葫后,第二把如古画剥下一层宣纸的附庸飞剑也随之消失,重新归一,在养剑葫内瑟瑟发抖,毕竟里边还有初一十五。

    陈平安对那个老剑修说道:“别求人,不答应。”

    然后转过头去,对那些梳水国的江湖人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跑?给人砍下脑袋拿去换钱,有你们这么当善财童子的?”

    那拨原本视死如归的江湖豪侠,顿时作鸟兽散,退回山林中去。

    陈平安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无聊。

    想必就算说给了宋老前辈听,那位心气已坠的梳水国老剑圣也不会在意了,多半会像上次酒桌上那样,笑言一句:天底下就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壶酒。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一直袖手旁观的随军修士。

    后者点头致意,并无半点出手的意思。

    陈平安最后也没多做什么,就只是跟他们借了一匹马,当然是有借无还的那种。一人一骑,离开此地。

    那名丢了本命飞剑的老剑修,不知为何,没敢开口,任由那个年轻人带走自己的半条命,好像只要自己开口,仅剩半条命就会也没了。

    龙门境修士更是不会开口求情。

    在山上,那些梳水国江湖人拼命狂奔。

    也有些窃窃私语,有说那人高深莫测,莫不是驻颜有术的山上神仙?

    也有些人腹诽不已,什么神仙,就算是,又如何,还不是跟那个给抢了飞剑的老剑仙一路货色,黑吃黑罢了,这种人便是本事高了又如何,称得上英雄好汉吗?

    但也有位少年,心生崇敬和憧憬,少年依然不喜欢那个人,但是向往那个人的风采。

    还有位女子,幽幽叹息。

    有数人掠上高枝,查探敌人是否追杀过来,其中眼力好的,只看到道路上,那人头戴斗笠,纵马飞奔,双手笼袖,没有半点志得意满,反而有些萧索。

    有人歪头吐了口唾沫,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恨,狠狠骂了句脏话。

    结果就发现那位青衫剑客似乎心生感应,转头看来,吓得枝头那人一个站立不稳,摔下地面。

    陈平安突然转头说道:“韦蔚,帮我捎句话给宋老前辈,就说那把被带去中土神洲的剑鞘,以后我会用对方在剑水山庄讲理的方式,还回去。”

    一抹浅淡青烟凝聚现身,跟随一人一骑,她御风而行,正是脚踩绣花鞋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女鬼韦蔚。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再加一句,可能要等很久,所以只能劳烦宋老前辈等着了,我将来去中土神洲之前,一定会再来找他喝酒。”

    韦蔚嫣然一笑。

    她悬停在空中,不再跟随。

    目送那一骑绝尘而去。

第四百七十四章 江湖还有陈平安

    女鬼韦蔚御风远游,如缩地山河,自然要早于车队到达剑水山庄。

    韦蔚的去而复还,重返山庄做客,宋雨烧依旧没有露面,依旧是宋凤山和柳倩接待。

    宋雨烧当年在古寺放过韦蔚一马,不意味着这位梳水国老剑圣就待见她,即便是梳水国四煞之一的柳倩,作为自家的孙媳妇,宋雨烧当年何尝就没有心结了?只是当一位恪守老规矩的老江湖,年纪大了,将那家国天下,原路折返,走回家中,再有些自省,尤其经历过那次剑鞘的买卖一事,宋雨烧才彻底认可了柳倩“这个人”,由着柳倩持家,甚至还愿意为她将来成为山水神?一事而奔波,主动与韩元善往来。不然宋雨烧已经得了书院的青眼,本该板上钉钉的破境一事,也成了一场镜花水月。

    宋雨烧其实这次与陈平安重逢,尤为高兴。不光光是亲眼看到陈平安成为一位山上剑仙,更是陈平安的江湖路,像他宋雨烧。

    一条路上,行人寥寥,偶然相逢,风雨之中,并肩而行,该有醇酒。

    若说第一次相逢,宋雨烧还只是将那个背着书箱、远游四方的少年陈平安,当做一个很值得期待的晚辈,那么第二次重逢,与头戴斗笠背负长剑的青衫陈平安,一起喝茶饮酒吃火锅,更像是两位同道中人的心有灵犀,成了惺惺相惜。不过这是宋雨烧的切身感受,事实上陈平安面对宋雨烧,还是一如既往,无论是言行还是心态,都以晚辈礼敬前辈,宋雨烧也未强行拧转,江湖人,谁还不好点面子?

    在听闻宋凤山和柳倩再次接待韦蔚议事后,宋雨烧就来到了瀑布那边的水榭独坐。

    已经多年不曾佩剑练剑的宋雨烧,今天将那位老伙计横放在膝上,剑名“屹然”,当年就无意中捞取于眼前这座深潭的砥柱石墩机关当中,那把青竹剑鞘亦是,只不过当年宋雨烧就有些疑惑,似乎剑与剑鞘是遗落之人拼凑在一起的,并非“原配”。

    屹然当然是一把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宋雨烧一生喜好游历,拜访名山,仗剑江湖,遇到过不少山泽精怪和魑魅魍魉,能够斩妖除魔,屹然剑立下大功,而材质特殊的竹鞘,宋雨烧行走四方,寻遍官家私家的古籍,才找了一页残篇,才知道此剑是别洲武神亲手铸造,不知哪位仙人跨洲游历后,遗落于宝瓶洲,古籍残篇上有“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的记载,气魄极大。

    只是那把竹鞘的根脚,宋雨烧曾经问遍山上仙家,依旧没有个准信,有仙师大致推测,兴许是竹海洞天那座青神山的灵物,但是由于竹剑鞘并无铭文,也就没了任何蛛丝马迹,加上竹鞘除了能够成为“屹然”的剑室、而内部毫无磨损的异常坚韧之外,并无更多神异,宋雨烧之前就只将竹鞘,当做了屹然剑主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不曾想原来竟是委屈了竹鞘?

    宋雨烧低头望去,古剑屹然,依旧锋芒无匹,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光华流转,水榭这处水雾弥漫,却半点遮掩不住剑光的风采。

    宋雨烧伸出手掌,轻轻拍打剑身,重新抬头望向那条飞流直下的瀑布,如仙人雪白长发从天上垂挂而下,喃喃道:“老伙计,咱们啊,都老啦。”

    议事堂那边,韦蔚说过了那处战场的首尾,以及陈平安要她帮忙捎的话,宋凤山神色凝重。

    柳倩是喜怒不露的沉稳性情,双重身份使然,只是听过了陈平安的那番言语后,知晓其中的分量,亦是有些感慨,“爷爷没有看错人。”

    宋凤山轻声道:“这个理,难讲。”

    柳倩点点头,她毕竟是大骊安插在梳水国的死士谍子,眼界其实相较于一般的武学宗师和山上仙师,还要更高。

    所以她甚至要比宋凤山和宋雨烧更加清楚那位纯粹武夫的强大。

    梳水国、松溪国这些地方的江湖,七境武夫,就是传说中的武神,事实上,金身境才是炼神三境的第一境而已,此后远游、山巅两境,更加可怕。至于之后的十境,更是让山巅修士都要头皮发麻的恐怖存在。

    那位来自中土神洲的远游境武夫,到底有多强,她大致有数,源于她曾以大骊绿波亭的公事门路,为山庄帮着查探虚实一番,事实证明,那位武夫,不但是第八境的纯粹武夫,而且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远游境,极有可能是世间远游境中最强的那一撮人,类似围棋九段中的国手,能够荣升一国棋待诏的存在。理由很简单,绿波亭专门有高人来此,找到柳倩和本地山神,询问详细事宜,因为此事惊动了大骊监国的藩王宋长镜!若非那个强买强卖的外乡人带着剑鞘,离开得早,说不定连宋长镜都要亲自来此,不过真是如此,事情倒也简单了,毕竟这位大骊军神已是十境的止境武夫,只要愿意出手,柳倩相信即便对方靠山再大,大骊和宋长镜,都不会有任何忌惮。

    这已经不纯粹是谁的拳头更硬,而是那天下大势使然。

    大骊王朝,如今已经将半洲版图作为疆土,未来独占一洲气运,已是大势所趋,这才是大骊宋氏最大的底气和凭仗。

    说不定到时候一跃成为整座浩然天下前五的王朝,都不是什么难事。

    韦蔚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坐在椅子上,晃荡着那双绣花鞋,“楚夫人可是要来登门拜访,到时候是直接打出门去,还是来者即客,笑脸相迎?除了那个蛇蝎心肠的楚夫人,还有横刀山庄的王珊瑚,韩元善的妹妹韩元学,三个娘们凑一对,真是热闹。”

    柳倩微微一笑,“小事我来当家,大事当然还是凤山做主。”

    宋凤山无奈道:“还是得听爷爷的,我天生不适合处理这些庶务。”

    韦蔚望着柳倩,笑嘻嘻道:“据说那个王珊瑚当年偷偷痴情于你夫君?”

    宋凤山无动于衷。这类话题,沾不得。不谙庶务,只是他不愿分心,希望在剑道上走的更远,并不意味着宋凤山就真不通人情。

    柳倩笑道:“一个好男人,有几个爱慕他的姑娘,有什么稀奇。”

    韦蔚没来由说道:“那个姓陈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还是你们爷爷眼睛毒,我当年就没瞧出点端倪。只不过呢,他跟你们爷爷,都没劲,明明剑术那么高,做起事来,总是拖泥带水,半点不痛快,杀个人都要思来想去,明明占着理儿,出手也一直收着力气。瞧瞧人家苏琅,破境了,二话不说,就直接来你们庄子外,昭告天下,要问剑,便是我这么个外人,甚至还与你们都是朋友,内心深处,也觉着那位青竹剑仙真是潇洒,行走江湖,就该如此。”

    宋凤山冷笑道:“结果如何?”

    身材娇小玲珑的女鬼韦蔚,慵懒靠着椅子,道:“苏琅只是差了点运气,我敢断言,这个家伙,哪怕这次在庄子这边碰了一鼻子灰,但这位松溪国剑仙,肯定是未来几十年内,咱们这十数国江湖的魁首,毋庸置疑。你宋凤山就惨喽,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吃灰尘,无论是剑术,还是名声,就是要不如那个行事霸道、自私自利的苏琅。”

    宋凤山一笑置之,各人有各命,何况剑客的最终成就高低,还是要靠手中的剑来说话。就像以前,在剑水山庄风头最盛的时候,世人都说梳水国剑圣宋雨烧的剑术之高,已经超过垂垂老矣的彩衣国老剑神,后者之所以退隐封剑,就是畏惧宋雨烧的挑战,害怕宋雨烧有朝一日要问剑,不敢应战,便主动退让示弱。而事实上呢,哪怕彩衣国老剑神遭遇意外,落败身死,以一种极不光彩的方式落幕,却仍是自己爷爷此生最敬重的剑客,没有之一。

    柳倩却有些怒容。

    韦蔚赶紧双手合十,故作哀怜,求饶道:“好好好,是我头发长见识短,说话不过脑子,柳倩姐姐你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气。”

    宋凤山不愿跟这个女鬼过多纠缠,就告辞去往瀑布那边,将陈平安的话捎给爷爷。

    女鬼韦蔚占山为王,兴许称不上恶贯满盈,可是宋凤山实在不喜,只不过自己妻子与之交好,又有一层盟友关系,才可以坐下来喝茶。比如韦蔚跟韩元善之间的那笔风流账,宋凤山便心有厌恶,私底下劝过柳倩,结盟归结盟,利益往来,那是在商言商,但是柳倩与韦蔚的双方私谊,还需点到为止。这是宋凤山寥寥无几与妻子“拿捏一家之主”的身份“讲道理”,正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宋凤山道理讲的少,这个道理,才会显得重。

    所幸柳倩听了,也是这般做的。

    所以柳倩那句大事夫君做主,并非虚言。

    这也是柳倩的聪明所在,当然也是宋氏的家教所长。不然柳倩就只能顶着一个剑水山庄少夫人的空头衔,一辈子得不到宋雨烧的真正认可。到时候最难做人的,其实正是宋凤山。如果宋凤山真的万事由她,到时候自讨苦吃,怨不得爷爷宋雨烧不近人情,也怨不得什么柳倩,所谓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归根结底,不是讲理难,而是难在如何讲理,何况一家之内,也讲那位卑言轻,故而难是真难。

    在宋凤山路过山水亭的时候,浩浩荡荡的车队已经通过小镇,来到山庄之外。

    柳倩犹豫了一下,仍是没有让人去通知宋雨烧和宋凤山这对爷孙。

    一来是对方,来的都是妇道人家,楚夫人,王珊瑚和韩元善,皆是女子,剑水山庄若是宋雨烧亲自出门迎接,太过兴师动众,柳倩也开不了这个口,其实宋凤山与她携手相迎,刚刚好,只是柳倩并不愿意打搅爷孙二人。二来对方为何会苏琅前脚跟才走,她们后脚跟就来了,意图明显,剑水山庄看似日薄西山的处境,本就只是假象,无需对谁刻意逢迎,哪怕是大将军“楚濠”亲临,又如何?她柳倩,身为大骊绿波亭谍子的梳水国头目,分量够不够?礼数够不够?

    韦蔚躲了起来,在庄子里边随便逛荡。

    最后坐在那座靠近瀑布的山水亭,闲来无事,思来想去,总觉得匪夷所思,当年一个貌不惊人的泥腿子少年,怎么就突然发迹了?关键是怎么就从一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摇身一变,成了传说中的山上剑仙?吃错药了吧?如果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可以的话,给她韦蔚来个一大把,撑死她都不后悔。

    瀑布水榭那边,宋雨烧已经将古剑屹然重新放回深潭石墩,关闭了那座前人打造的机关后,站在那座小小的“中流砥柱”上,双手负后,仰头望去,瀑布倾泻,任由水雾沾衣。当宋凤山临近水榭,黑衣老人这才回过神,掠回水榭内,笑问道:“有事?”

    宋凤山便将韦蔚捎来的言语复述一遍。

    宋雨烧神色怡然。

    宋凤山疑惑道:“爷爷好像半点不感到奇怪?”

    宋雨烧满脸笑意,颇为自得,道:“那瓜娃儿撅个屁股,我就晓得要拉什么屎,有什么惊讶的。要是不这么说,不这么做,我才觉得奇怪。”

    宋凤山如今与宋雨烧关系融洽,再无拘束,忍不住打趣道:“爷爷,认了个年轻剑仙当朋友,瞧把你得意的。”

    宋雨烧微笑道:“不服气?那你倒是随便去山上找个去,捡回来给爷爷瞧瞧?若是本事和为人,能有陈平安一半,就算爷爷输,如何?”

    宋凤山有些哀怨,“爷爷,到底谁才是你亲孙子啊?”

    宋雨烧笑道:“当然是出息不大的,才是亲孙儿。”

    宋凤山哑口无言。

    宋雨烧爽朗大笑,拍了拍宋凤山肩膀,“本事再不大,也是亲孙子,再说了,人品又不比那瓜娃儿差。”

    宋雨烧停顿片刻,“再说了,如今你已经找了个好媳妇,他陈平安八字才一撇,可不就算输了你。你要是再抓个紧,让爷爷抱上曾孙出来,到时候陈平安即便成亲了,依旧输你。”

    宋凤山还是无言以对。

    听着是夸人的好话,可好像也开心不起来。

    但是宋凤山心底,松了口气,爷爷见过了陈平安,已经心情大好,如今听说过陈平安那些话,更是打开了心结,不然不会跟自己如此玩笑。

    宋雨烧一琢磨,揉了揉下巴,“生个曾孙女就挺好,修道之人求长生,说不定你小子,还有机会当陈平安的老丈人。”

    宋凤山终于忍不了,“爷爷!这就过分了啊!”

    宋雨烧收敛笑意,只是神色安详,似乎再无负担,轻声道:“行了,这些年害你和柳倩担心,是爷爷死脑筋,转不过弯,也是爷爷小看了陈平安,只觉得一辈子尊奉的江湖道理,给一个尚未出拳的外乡人,压得抬不起头后,就真没道理了,其实不是这样的,道理还是那个道理,我宋雨烧只是本事小,剑术不高,但是没关系,江湖还有陈平安。我宋雨烧讲不通的,他陈平安来讲。”

    宋凤山轻声道:“如此一来,会不会耽搁陈平安自己的修行?山上修道,节外生枝,沾染尘事,是大忌讳。”

    宋雨烧很是欣慰,这些年从未如此眼神明亮,“好,很好,你宋凤山能这么想,就不输陈平安!这才是我们剑水山庄的那一口气!”

    宋雨烧停顿片刻,压低嗓音,“有些话,我这个当长辈的,说不出口,那些个好话,就由你来跟柳倩说了,剑水山庄亏欠了柳倩太多,你是她的男人,练剑专一是好事,可这不是你漠视身边人付出的理由,女子嫁了人,事事劳心劳力,吃着苦,从来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宋凤山正要说话。

    宋雨烧瞪眼道:“爷爷的道理,会差了?你小子听着便是,瞧瞧人家陈平安,恨不得把爷爷的话记下来,学着点!”

    宋凤山笑道:“我不敢跟爷爷顶嘴,这笔账就记在陈平安头上了,下次他再来,就他那点酒量,一个宋凤山最少能喝倒两个陈平安。”

    宋雨烧点头,“这个我不拦着。”

    宋雨烧突然说道:“你准备见一见韩元善,我就不搭理他了,没什么好聊的。”

    宋凤山问道:“难道是藏在车队之中?”

    宋雨烧点头道:“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打个赌。”

    宋凤山摇头道:“必输的赌局,赌什么。我这就去柳倩那边。”

    宋雨烧将宋凤山送到了山水亭那边,女鬼韦蔚还在那边双腿荡秋千。

    宋凤山快步离去。

    宋雨烧步入凉亭。

    韦蔚转过头,可怜兮兮道:“老剑圣可别从袖子里掏出一部老黄历来。”

    宋雨烧笑了笑,“不走江湖好多年,老黄历就真是老黄历了。”

    韦蔚叹了口气,“老剑圣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咱们这些祸害,都巴不得老前辈你早死早好,省得每天提心吊胆,给老前辈你翻出黄历一瞧,来一句今日宜祭剑。如今回头再看,没了老前辈,其实也不全是好事。就像那个山怪出身的,如果老前辈还在,哪里敢行事百般无忌,处处害人,还差点掳了我去当压寨夫人。”

    宋雨烧说话那叫一个直截了当,毫不留情,“你们这些贱骨头的恶人恶鬼,也就只有同行来磨,才能稍微长点记性。”

    韦蔚给逗得咯咯直笑,花枝招展。

    宋雨烧瞥了眼,“骚气熏天,坏我庄子的风水,找削?”

    韦蔚赶紧坐好,轻声问道:“老前辈,能不能跟你老人家请教一个事儿?”

    宋雨烧讥笑道:“老前辈?你这婆娘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没点数?”

    摊上这么个死板老东西,韦蔚真是气得牙痒痒,只是如今梳水国形势诡谲,剑水山庄这边又处处透着古怪,柳倩又是个没良心的女子,半点不为她韦蔚着想,处处惦念着这个即将改为山神庙的破烂庄子,至于宋凤山,韦蔚更不敢去撩骚,不小心给柳倩记仇上了,肯定是亏本买卖,所以就只好来宋雨烧这边讨个好卖个乖。

    韦蔚硬着头皮问道:“韩元善这能够用楚濠这张皮,一直霸占着梳水国朝堂权柄吗?”

    宋雨烧啧啧道:“你不是他姘头吗?不去问他来问我,难怪你韦蔚还比不上一个山怪豪猪精。”

    韦蔚苦笑道:“韩元善是个什么东西,老前辈又不是不清楚,最喜欢翻脸不认账,与他做买卖,哪怕做得好好的,还是不知道哪天会给他卖了个一干二净,前些年着了道的,还少吗?我委实是怕了。哪怕这次离开山头,去谋划一个自家山头的小小山神,一样不敢跟韩元善提,只能乖乖按照规矩,该送钱送钱,该送女子送女子,就是担心好不容易借着那次书院贤人的东风,事后与韩元善撇清了关系,如果一不留神,主动送上门去,让韩元善还记得有我这么一号女鬼在,掏空了我的家底后,说不定此地新山神,升了神位,就要拿我开刀立威,反正宰了我这么个梳水国四煞之一,谁不觉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宋雨烧说道:“你倒是不蠢。”

    韦蔚哀叹道:“当年我本就是蠢了才死的,如今总不能蠢得连鬼都做不成吧?”

    宋雨烧似乎早有腹稿,“关于你谋划获得山神身份一事,我可以让凤山和柳倩帮你运作,作为交换,除了一笔该你支付的神仙钱之外,你还要帮着我们看着点这边,本地山神,我们信不过,万一坏了这块风水宝地的山水根本,我们就算搬了家,还是会被牵连一二。”

    韦蔚试探性问道:“是不是我不开口求,你们庄子也会主动帮我?”

    宋雨烧冷笑道:“那当我方才这些话没讲过,你再等等看?”

    韦蔚神色尴尬,轻轻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瞧我这张破嘴,老前辈你可是大英雄大豪杰,说出来的话,一个唾沫一颗钉!不然那陈平安能够如此敬重老前辈?老前辈你是不知道,在我那山头古寺,好家伙,只是递出了一剑,就将那畜生的山神金身给打了个碎透,好歹是位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真真是死不见尸的可怜下场,事后还没有半点山水反噬,如此了不起的年轻剑仙,还不是一样对老前辈你恭敬有加,说来说去,还是老前辈你厉害。”

    宋雨烧抚须而笑,“虽然都是些虚情假意的应景话,但应景是真应景。”

    韦蔚嫣然而笑。

    不料宋雨烧又说道:“过犹不及,不然就只剩下恶心人了。”

    韦蔚悻悻然。

    沉默片刻,韦蔚问道:“老前辈不去瞧瞧那边的明枪暗箭?”

    宋雨烧说了一句怪话,“喝茶没味儿。”

    韦蔚顺杆子笑道:“那回头我来陪老前辈喝酒?”

    结果宋雨烧就说了一个字:“滚。”

    韦蔚羞恼也无用。

    议事堂那边。

    其实没什么打机锋。

    因为大将军正妻的楚夫人也好,王珊瑚和韩元学也罢,都说不上话了。

    进了庄子,一位眼神浑浊、有些驼背的年迈车夫,将脸一抹,身姿一挺,就变成了楚濠。

    让人大出意外。

    楚夫人,且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身为韩元善的枕边人,尚且认不出“楚濠”,自然不用提别人。

    显然,韩元善面对柳倩,要比面对一个痴心于剑的宋凤山,更加郑重其事。

    楚夫人最是哀怨愤懑,当初韩元善将一位传说中的龙门境老神仙放在自己身边,她还觉得是韩元善这个负心汉难得深情一次,不曾想说到底,还是为了他韩元善自己的安危,是她自作多情了。

    娃娃脸的韩元学每次见到大将军“楚濠”,仍是总觉得别扭。

    至于王珊瑚,相对而言,心思最为单纯,就是想来这边看一眼宋凤山,想要这个曾经仰慕的江湖俊彦,剑术翘楚,知道自己如今过得很好,嫁了一个远远比任何江湖人氏更好的男人,一地郡守,未来的梳水国中枢重臣,你宋凤山即将被赶出祖宅,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如何能比?

    只可惜宋凤山见到了她,依然客客气气,仅是如此。

    这让王珊瑚有些挫败。

    柳倩对于这些,心知肚明,从来不会多想,只是觉得王珊瑚从来不懂自己夫君而已,便是没有她柳倩,凤山也不会喜欢这个王珊瑚,太娇气了,女子不是不能骄傲,可是时时刻刻,处处争强好胜,跟一只小刺猬似的,兴许世上会有好这一口的男子,反正凤山不在此列。

    议事堂没有外人。

    就连那两位山上老神仙都没有被喊过来,只是在各自宅院闭门修行,修道之人,哪怕下山涉足红尘,更要静心,不然就不是砥砺心境,而是消磨道行、荒废道心了。

    柳倩与韩元善聊过了一些三位妇人在场也可以聊的正事,就主动拉着三人离开,只留下宋凤山和梳水国朝廷第一权臣。

    四位女子在山庄内散步,这是韩元学第二次来访,还是觉得新鲜,性子娇憨,说话无忌,在那儿惋惜不已,说这样的地儿,搬走了不住,多可惜。柳倩拉着这位为人妇后依旧天真的世家女,有说有笑,楚夫人置身于死敌剑水山庄的地盘,浑身不自在,只是自己男人不给她撑腰,如今剑水山庄又因祸得福,由于一个外人的横插一脚,硬生生挡住了苏琅问剑不说,更让整座梳水国江湖,知晓剑水山庄有这样一位山上朋友,以后她再想要给剑水山庄和宋雨烧穿小鞋,就更难了。

    王珊瑚有些心不在焉。

    虽说嫁了一位仕途远大的儒雅书生,样样不差,夫妻关系也融洽,可对于一位自幼喝惯了江湖水的女子而言,难免会有一丝遗憾,深埋心底,每当夜深人静,或是独处时分,或是听到了娘家人的刀庄心腹,随口一提新近的江湖恩怨,王珊瑚都会心生涟漪。

    当韩元学说到了路上遇到的刺杀,以及那位横空出世的青衫剑客。

    楚夫人和王珊瑚几乎同时竖起耳朵。

    柳倩没有藏掖,笑道:“那人便是我们爷爷的朋友。”

    柳倩突然卖了个关子,话说一半,“其实珊瑚和元学都认识的。”

    韩元学瞪大一双水润眼眸,伸手指着自己,“我认识这样的神仙?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王珊瑚心中狐疑,却不开口询问什么,好像一问,就矮了柳倩一头。

    倒是楚夫人心思活络,笑问道:“该不会是当年那个与宋老剑圣一起并肩作战的外乡少年吧?”

    柳倩点点头,“就是他。”

    王珊瑚眉头一皱,脸色微白。

    韩元学愣了一下,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当年跟珊瑚姐姐切磋过剑术的寒酸少年?”

    柳倩无奈,这般痴憨的女子,也亏得是有福气的,不然离了家族,怎么活?

    柳倩却不好在王珊瑚心头雪上加霜,笑道:“可不是,那人此次拜访庄子,打退了苏琅后,与我们爷爷喝酒的时候,说了横刀山庄的佩刀方式,让他记忆犹新,山上山下,都不曾见过。当我爷爷提起王庄主刀法,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的候,他也认可。”

    王珊瑚虽然明知是客气话,心里边还是好受不少,毕竟他父亲王毅然,一直是她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存在。

    但是韩元学又在她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迷迷糊糊问道:“珊瑚姐姐,当时你不是说那个年轻剑仙,不是王庄主的对手吗?可是那人都能够打败青竹剑仙了,那么王庄主应该胜算不大唉。”

    王珊瑚置若罔闻,一言不发。

    心中对韩元学口无遮拦的恼火之外,以及对那个当年仇人的愤恨之余。

    犹有心悸和畏惧。

    当年那个满身泥土气和穷酸味的少年,已是山上最快意的剑仙了。

    这可如何是好?

    她再不愿意相信,不敢相信,也知道那就是事实和真相。

    父亲辛苦经营出来的横刀山庄,会不会被自己当年的意气用事,而受牵连?她听说山上修道之人的行事风格,素来是有仇报仇,百年不晚,绝无江湖上找个声望足够的和事佬,然后双方落座举杯、一笑泯恩仇的规矩。

    柳倩轻声说道:“珊瑚,放心吧,那人是我爷爷的朋友,而且他不像是传说中的那种修道之人,反而更像是个江湖人。”

    王珊瑚挤出笑容,点了点头,算是向柳倩致谢,只是王珊瑚的脸色愈发难看。

    在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的地龙山,仙家渡口。

    有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牵马而行。

    一路行来,有两事沸沸汤汤,传遍梳水国朝野,已经有那擅长生意经的说书先生,开始大肆渲染。

    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问剑于宋雨烧,在山庄外的小镇,偶遇一位山上修道的绝顶仙人,接连两场荡气回肠的厮杀,尤其是第二次交手,相传那一天的剑水山庄,剑气冲霄,铺天盖地,风云变幻,堪称江湖百年最巅峰之战,便是彩衣国老剑神再世,顶替苏琅出战,都未必有此壮举,更别提一旁袖手观战的老剑圣宋雨烧了,再无人质疑未来甲子,苏琅都会是十数国江湖的武学第一人。

    再就是萧女侠为首的江湖义士,与一拨楚党逆贼血战一场,伤亡惨重,血性激发,尽显梳水国豪侠气概,仙气未必能比苏琅,可是论侠气,不遑多让。

    陈平安没有计较这些,只是专程去了一趟青蚨坊,当年与徐远霞和张山峰就是逛完这座神仙店铺后,然后分别。

    拴马在楼高五层的青蚨坊外,两侧楹联还是当年所见内容,“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陈平安步入其中,很快就有一位妙龄女子来迎客,措辞还是一般无二,重器鉴赏买卖在一楼,灵器在二楼,法宝在三楼。

    陈平安询问了某位老人是否还在二楼负责掌眼,女子点头说是,陈平安便婉言拒绝了她的陪同,登上二楼。

    敲开门后,那位老人见这个客人身边没有青蚨坊女子相伴,便面有疑惑。

    陈平安看着大桌案上,装饰一如当年,有那香气袅袅的精美小香炉,还有绿意盎然的古柏盆栽,枝干虬曲,横向蔓延极其曲长,枝干上蹲坐着一排的绿衣小人儿,见着了有客登门后,便纷纷站起身,作揖行礼,异口同声,说着喜庆的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摘下斗笠,大笑不已。

    开心得很。

第四百七十五章 水堵不如疏

    陈平安笑过之后,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老人一如当年,精神瞿烁,修道之人,数年时光,确实是弹指一挥间,容颜衰减得并不明显。

    见着了那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剑客,名为洪扬波的青蚨坊老人,愈发纳闷,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人来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钱更多是在一楼那边打转,走上二楼这边的客人不多,坐下来做过买卖的就更少,若是老人经手的贵客,理应记得,可是瞧着眼前这位一身游侠装束的年轻人,实在面生,却为何如此不见外?

    只不过来者是客,又喊了自己一声老先生,洪扬波便坐着抱拳还礼,然后伸手示意自己落座,笑问道:“不知客人是要买还是要卖?”

    陈平安搬了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坐下,这些本该是青蚨坊领路女子的活计,当然她们端茶送水,穿针引线,事情都不会白忙活,生意成交后,会有抽成。尤其是将客人做成了回头熟客后,青蚨坊另有一笔赏金。陈平安记得当年那位妇人名叫翠莹,只是这次陈平安并没有买卖物件的打算,不然在楼下就会询问翠莹在不在了,相逢是缘,更何况回头来看,当年的生意,他们三人与这座青蚨坊,做得皆大欢喜,属于开门见喜,这就算是一份香火情了。修行之人,都信这些。

    陈平安刚要落座,就想要去关上门,老人摆手道:“无需关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然顺着老人的吩咐,坐回位置,笑道:“我这趟来地龙山渡口,就是顺便来看看洪老先生。老先生可能不记得了,当年我,还有一个大髯汉子,一个年轻道士,三个人在老先生这间铺子,卖出几样东西的……”

    老人一拍桌子,笑道:“记起来了,那双竹筷,就是你们卖给老夫的!好家伙,你们可算是圆了老夫早年一桩大心愿。平时没事情就拿出来把玩,摸着了那双竹筷,就像是摸着了青神山竹夫人的那头青丝……”

    老人没继续说下去,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太不见外了。

    张山峰当年在这里卖出一双青神山的竹筷,给老先生高价收入囊中,由于是老人的心头好,有不少的溢价。

    老人开怀不已,记起一事,起身喊道:“情采,赶紧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着色彩绮丽的宫锦长裙女子,从铺有彩衣国地衣的廊道那边姗姗而来,为两人递上一杯热腾腾的好茶,身材婀娜的女子离了屋子,也未远去,就在门口候着。

    老人是青蚨坊老人,半百光阴都交待在这儿了,若是遇上没眼缘的客人,往往没个好脸,爱买不买爱卖不卖,可对于自己顺眼之人,就是个性情豁达和热情熟络的,不然当年不会聊到最后,还跟徐远霞打了个小赌。

    老人笑眯眯问道:“那个眼光独到的大髯汉子呢,怎么没来?当年打的赌,是老夫输了,那次买下你那只古榆国的五岳碗,害得青蚨坊亏了些钱,不过这些不重要,做生意难免有盈有亏,再说了,老夫擅长鉴定青铜器、字画和美木良材三物上,杂项一途,偶尔打眼,不足为怪。只是欠了那汉子一顿酒,不能总欠着吧,什么是个头儿?老夫可不喜欢欠人,多少是个心头的小挂念,不如老夫请你去青蚨坊外边找个好地方,喝顿酒?就当是还上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酒,还是等以后我朋友自己来跟洪老先生讨要吧。”

    老人有些无奈,突然眼睛一亮,“上次你们在这铺子,只是卖,其实有些老夫平时不愿拿出来示人的俏货、开门货,想不想过过眼瘾?不用非要买,老夫不是那种人,就是难得碰到愿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来显摆显摆,也让宝贝们透透气,又不是金屋藏娇,见不得人。”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就已经起身,开始东翻西找,很快将大小不一的三只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开后,分别是一块御制松烟墨,一尊戴幂篱泥女俑,和一幅草书字帖。

    老人满脸得意,“这三样东西,在青蚨坊二楼,也是稀罕物,灵气充沛,不说泥俑,其余两件文气还重,别说是送给世俗王朝识货的达官显贵,便是送给观湖书院的儒生,都不用觉得礼轻!”

    老人以手指向松烟墨,“这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不但取自一棵千年古松,而且大有来头,被朝廷敕封为‘木公先生’,古松又名为‘未醉松’,曾有一桩典故传世,大文豪醉酒山林后,遇见‘有人’拦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可惜神水国覆灭后,古松也被毁去,故而这块松烟墨,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

    老人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热,“这是老夫早年从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购得,属于捡了大漏,当时只花了两百颗雪花钱,结果经过三楼一位前辈鉴定,才知道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计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惊才绝艳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后世誉为‘十二绝色’仙女俑,妙在那顶幂篱,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珑的法器,唯有触发机关,才可以得见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无法完全验证泥俑身份,不然此物,都能够成为整个青蚨坊的压堂货,当之无愧的镇店宝!需知世间收藏,最难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

    最后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较于前两者,此物不算值钱,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修道之前的书法,虽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蝉遗蜕,几乎不输真迹,名为《惜哉贴》,源于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剑术疏’。这幅字帖,书法极妙,内容极好,可惜岁月久远,早年保存不善,灵气流逝极多,如英雄迟暮,风烛残年,真是一语中的,惜哉惜哉。”

    陈平安对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都兴趣一般,看过也就算了,但是最后这幅摹本草书帖,仔细端详,对于文字或者说是书法,陈平安一直极为热衷,只不过他自己写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没有灵气,中规中矩,十分呆板。但是字写得不好,看待别人的字写得如何,陈平安却还算有些眼光,这要归功于齐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东山随手写就的许多字帖,以及在游历途中专门买了本古印谱,之后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阴中,见识过诸多身居庙堂之高的书法大家的墨宝,虽是一次次浮光掠影,惊鸿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陈平安记忆深刻。

    所以没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钱的陈平安,有些心动,反正听洪老先生的口气,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灵气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独这幅字帖,应该不算太贵。

    陈平安便问了价格,老人伸出一手掌,晃了晃。

    五颗小暑钱。

    当年那双青神山竹筷,也就这个价格。

    陈平安摇摇头,“买不起。”

    不是不喜欢,是不舍得五颗小暑钱,搁在世俗市井,可就是五十万两银子!

    当年在梅釉国那座县衙内,跟那个疯癫酒鬼县尉购买了一大摞草书字帖,才五壶仙家酿酒而已,满打满算,也不到一颗小暑钱。

    买卖一事,就怕货比货!

    若是没有跟那落魄县尉以酒沽贴的经历,陈平安说不定就跟老先生遇见了竹筷差不多,一咬牙也就买下。

    老人也不强求,知道对方是在价格上犯了难,不管如何,这个背剑游侠儿,能够真心喜欢这幅草书,就已经不枉费他拿出字帖来。

    就在此时,门外那位彩衣女子轻声道:“洪老先生,怎么不拿出这间屋子最压箱底的物件?”

    老人气笑道:“情采,人又不是你领来的,就算我这屋子卖出去了东西,也没你半颗铜钱的事儿,瞎起什么哄!”

    女子明显与老人关系不错,玩笑道:“沾客人的光,多看几眼宝贝也是好的嘛。”

    她对陈平安笑道:“这位公子,来了这间屋子,一定要瞧瞧洪老先生的压堂货,不看白不看。”

    陈平安其实没有这个意图,但是洪扬波却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胳膊肘往外拐,赶紧找个汉子嫁了,省得每天吃饱了撑着,在青蚨坊坑我们这些老头子。行了,反正已经看过了三样好东西,不差一件压堂货。”

    老人最终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缠金丝锦盒,打开后,顿时有一股沁凉寒气扑面而来,却无半点阴煞之感,如隆冬大雪,堂堂正正。

    陈平安定睛一看,里边搁放着四枚天师斩鬼背花钱,如出一辙。

    老人陆续将四枚大花钱一一翻过来,微笑道:“分别是雷公、电母、雨师、火君,各自捉妖降魔。这是一套花钱压胜的珍稀法宝,好看,也中用。曾经有位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想要出钱购买,只是出价稍稍低于老夫的预期,本来倒也不是能卖,就是那家伙太过气势凌人,见着了老夫的压堂货,哪怕内心窃喜,也摆出一脸故作镇定的虚伪模样,老夫瞅着就心烦,这点小伎俩,搁在市井坊间卖弄也就罢了,到老夫跟前来丢人现眼,真是丢尽了朱荧王朝的颜面,就找了个借口,不卖了。”

    老人笑道:“哪怕不买,也可以上手,又不是什么寻常瓷器,摔不坏。”

    陈平安捻起其中一枚花钱,将正反两面仔细凝视,收起视线后,问道:“怎么卖?”

    老人说道:“一套四枚,不拆分卖。”

    老人还是抬起一只手掌,晃了晃。

    当然不是五颗小暑钱了,而是那谷雨钱。

    陈平安笑问道:“没得商量了?”

    老人摇摇头,“绝不杀价,不然对不住这套从皑皑洲流传过来的珍贵花钱。”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个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是不是压价到了四颗谷雨钱?”

    老人笑着点头。

    陈平安苦着脸道:“那我好像跟他没两样啊。”

    他也想砍价到四颗谷雨钱,也爱不释手,很想要一鼓作气收入囊中。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陈平安在将那桐叶咫尺物交给魏檗后,下山之前,让魏檗取出了两笔谷雨钱,一笔是五颗,陈平安自己随身携带,想着下山游历,五颗谷雨钱怎么都足够应付一些突发状况,至于另外一笔,则是让人送往书简湖,交给顾璨筹办两场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

    真要是真遇上类似青羊宫陆雍手上的五彩-金匮灶,动辄五十颗谷雨钱,只要不涉及大道根本,陈平安就当与自己有缘无分了。

    毕竟如今都是开销花钱,除了骑龙巷两间市井铺子能够每月赚几十两银子,落魄山在内所有山头,暂时都没有一颗神仙钱进账。

    实在是不能再只花钱不挣钱了。

    老人爽朗笑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老夫看你小子顺眼多了。你只管随便砍价,反正老夫都不答应。”

    陈平安刹那之间,心有灵犀,试探性问道:“敢问青蚨坊每年给洪老先生的供奉薪水,是多少?”

    龙泉郡的牛角山包袱斋,人是走了,可那些耗费巨资打造的建筑和店面都还在,而且作为拥有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只此一家,确实适宜做买卖。

    屋门口那位女子掩嘴而笑,依旧还是有笑声传出,由此可见,陈平安的这个问题,是何等滑稽。

    若是买下了那四枚法宝品秩的斩鬼背花钱,也就罢了,买不起,还敢挖地龙山青蚨坊的墙脚?知不知道青蚨坊作为地龙山仙家渡口的地头蛇,已经传承十数代人,包袱斋曾经都在这边碰过壁,最终还是没有选址开店。

    洪扬波也给逗乐,摆摆手,“此事休提。”

    老人就要收起那只金丝缠绕以遮花钱寒气的灵器锦盒,不曾想陈平安手腕翻转,已经将五颗谷雨钱放在桌上,“洪老先生,我买了。”

    老人诧异道:“真要买?不后悔?出了青蚨坊,可就钱货两清,不许退还了。”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刚好一根手指抵住一颗谷雨钱,一触即松开,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山上谷雨钱,灵气盎然,流转有序,做不得假。

    老人再次询问,“确定?”

    陈平安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其余三只盒子,笑问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屋门口的女子,忍不住噗嗤一笑,赶紧扭头。

    老人半真半假道:“若是帮我还上那顿酒,就可以,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这个不行。买卖归买卖。”

    老人摇头道:“那就算了,买卖就是买卖,公道价格,没彩头了。”

    “行,没添头就没添头,细水长流,以后再说。”

    陈平安微微挪步,背影遮住屋门那边的视线,将缠丝锦盒收入咫尺物。

    最后老人亲自将陈平安送到屋门口,不是不可以送到青蚨坊一楼大门,只是犯忌讳,容易招惹没必要的揣测和窥探。

    老人突然问道:“若是先前你答应喝酒,你打算选取哪件东西作为彩头?《惜哉贴》?”

    陈平安摇摇头,“是那件幂篱泥女俑。”

    老人笑道:“眼光不错,但不算最好,最值钱的,其实是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市价九颗小暑钱,按照这么算,你原本只要答应喝酒,其实一套法宝花钱,就当是给你砍价到了四颗谷雨钱,那我至多能赚个半颗谷雨钱。现在嘛,就是一颗半谷雨钱喽,即便扣去青蚨坊的抽成,我这辈子可谓喝酒不愁了。”

    陈平安笑道:“那下次我朋友来青蚨坊,洪老先生记得请他喝顿好酒,怎么贵怎么来。”

    老人点点头,“自当如此。”

    陈平安跨过门槛后,与那女子说一声不用相送,然后抱拳告辞,“洪老先生,后会有期。”

    老人点头致意,“恕不远送,希望咱们能够常做买卖,细水流长。”

    陈平安就此下楼离去,在青蚨坊外的大街上牵马缓行。

    那套花钱,之所以买下,是打算送给太平山的钟魁。

    挣钱的事情,急不来,怪不得他陈平安。

    只是陈平安很快转头望去,发现那名彩裙女子快步走来,怀抱着一只锦盒。

    陈平安停步后,名为情采的女子将锦盒递给他,笑道:“洪老先生终究是过意不去,忍痛割爱,将这泥俑赠送给公子。公子是不知道,我接过盒子的时候,扯了半天,才从老先生手中扯出来。”

    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只是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含糊,结果女子也没立即松手,陈平安轻轻一扯,这才得手。

    女子看着那个背影,抬起双掌,两手空空。

    她笑着摇摇头,返回青蚨坊,一楼那边的几位女子见着了她,纷纷低头。

    到了二楼洪扬波屋子外,老人毕恭毕敬站在门口,苦笑道:“东家,先前见你亲自来端茶,吓了我一跳。”

    女子笑容恬淡,道:“后来那个客人想挖你,更吓了一跳吧?”

    老人苦笑不已。

    女子走入屋子,弯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那些站在古柏枝干上的绿衣小人,洪扬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东家为何要我送出那只幂篱泥女俑?”

    女子戏耍着那些讨喜的绿衣童子,“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在剑水山庄出现的那位年轻剑仙。”

    老人一脸匪夷所思,“不会吧?就算能够一口气掏出五颗谷雨钱,买下那套吃灰百年的斩鬼背花钱,可是我当年就见过此人,那会儿还是位至多三境的纯粹武夫……”

    女子淡然道:“宝瓶洲这么大,难道就只有一个真武山马苦玄?”

    老人仍是将信将疑,不觉得那个年轻人,就是让松溪国苏琅铩羽而归的那位青衫剑仙。

    女子突然道:“别忘了,我也是一位剑修。”

    老人笑道:“东家是天纵奇才,年幼时就得了‘地仙剑修’的四字谶语,商贾之术,小道而已。”

    女子直起身,拍拍手掌,“方才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楼,我正巧在三楼‘寒气’屋子里擦拭古剑,我的剑心,出现了一丝不稳,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千真万确。”

    女子随意打开桌上一只锦盒,摊开那幅草书字帖,手指顺着墨迹扭转不定,缓缓道:“我猜那人其实早就看出来,我不是什么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懒得掩饰他怀揣着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实。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别之际,我故意看了眼他背后长剑,他当时……”

    女子仰起头,双手负后,“怎么说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这样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几颗小暑钱的泥女俑,算得了什么?人家愿意收,领我这份人情,青蚨坊就该烧高香了。”

    说到这里,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从上往下一划,心想那人对她,对洪扬波,细细琢磨,真是判若两人。

    老人擦了擦额头汗水,自己当时岂不是差点错过一桩天大福缘?非要难为人家喝一顿酒才肯有件添头。

    女人突然问道:“你说那人不答应你喝酒,是身为山顶剑仙,不屑与你洪扬波同桌饮酒,还是真希望他的朋友亲自与你喝酒?”

    老人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前者。”

    女子笑了起来,“那套斩鬼背花钱的抽成,青蚨坊今儿就不要了,洪扬波,下次请人喝酒,请贵的,嗯,‘怎么贵怎么来’。”

    老人笑逐颜开,“这感情好!”

    陈平安牵马而行,付账之后,还需个把时辰,便在渡口耐心等待渡船的启程,仰头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异常。

    这座渡口,似乎比起当年还要更加财源滚滚。若是牛角山将来能有一半的忙碌,想必也能日进斗金。

    天下金银也好,神仙钱也罢,就怕不挪窝,钱财此物,自古喜动不喜静。

    这是崔东山当年的一句无心之语,曾经听来毫无感觉,陈平安如今才嚼出些余味来,回味无穷。

    崔东山留下那封信,见过了他爷爷崔诚,离开落魄山后,便杳无音讯,泥牛入海一般。

    信上除了溜须拍马的言语,可以忽略不计,也讲了三件大事,一件事是关于宝瓶洲的格局大势,其中涉及炼化新山岳五色土作为本命物一事。

    一件是关于李希圣和福禄街李氏,崔东山希望陈平安这位先生,能够依旧关爱小宝瓶外,便无需觉得太过亏欠李家,最好双方关系维持在一个点头之交的份上,莫要再锦上添花了。

    最后一件则是说得没头没尾,一笔带过,只说让先生再等等,撼大摧坚,唯有徐徐图之。

    陈平安却知道崔东山在说什么。

    是他的本命瓷一事。

    陈平安思绪飘远,秋末时分,悲风绕树,天地萧索。

    突然之间,有人从后方快步走来,差点撞到陈平安,给陈平安不露痕迹地挪步躲开,对方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个停顿,快步向前,头也不回。

    陈平安也没有追究,肯定是离开青蚨坊后,给那位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赠送了一只锦盒,惹来了旁人的觊觎。

    野修求财,可不管半点江湖道义。

    陈平安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所杀中五境的邪修鬼修,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最后还与一位不算结下什么死仇的金丹野修,换伤而过,在那之后双方就相安无事,陈平安既没有上门寻仇,对方也没有不依不饶,靠着占据地利人和,折腾出什么围剿狩猎。

    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两个灰不溜秋的男孩女孩,面黄肌瘦,个儿都矮,怯生生站在不远处,仰着脑袋望向牵马的陈平安,眼神充满了希冀。两个孩子各自手捧打开的木盒,兜售一些类似瓷瓶、小铜像和画片儿的山上小物件,谈不上什么灵气,其实被富贵人家拿来当文房杂项清供,还算不错,多是一两颗雪花钱的东西,但是相比市井店铺的价格,也算相当昂贵了,这大概算是天底下最小的包袱斋了,不过这些孩子背后大多盘踞着一股当地势力,孩子们多是求个温饱而已。

    陈平安很用心挑选了几件小东西,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用十二颗雪花钱买了三样小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老坑黄冻老印章,朱红沁色比较喜人,一只色泽润透的红料浅碗。打算回了落魄山,就送给裴钱,反正这丫头对一件东西的价格,并不太在意,只求多多益善。

    陈平安从袖子里掏出的雪花钱,再将三件东西放入袖中。

    两个孩子致谢后,转身飞奔离去,大概是害怕这个冤大头反悔吧。

    步伐轻盈,欢天喜地,到了远处,才放缓脚步,窃窃私语。

    遥遥看着两个孩子的稚嫩侧脸,充满了希望。

    陈平安会心一笑。

    当年在骊珠洞天,每多跑一趟多送出去一封信,就能从郑大风那边多拿一颗铜钱,想必那个时候,自己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脚步,只会比这两个孩子还要匆匆。

    看了眼天色,陈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壶龙筋酒,没有去往屋内,就在路边坐着,相较于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都要逊色许多,当然价格也低,据说酿酒之水,来自地龙山一处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龙山的灵气来源,传闻是当年真龙在那条地底走龙道破土现身之后,给一位大剑仙削落的一截龙筋,融入山脉后,山水灵气如泉涌。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酒,难得如此优哉游哉,此次南下重游故地,其实都在赶路,又扳手指算着归程的时日,其实极少有这么闲散的心境。

    那匹马即便没了缰绳束缚,依旧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偶尔抬起马蹄,轻轻敲击石板。

    陈平安其实一直留心着,不会给它任何闯祸的机会。

    带去了落魄山,好给那匹被自己取名为渠黄的骏马作伴。

    渡口这边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贵,陈平安喝着酒,默默看着他们的言行举止,不过蜻蜓点水,视线一闪即逝。

    光阴悠悠。

    陈平安放下酒碗,牵马去往渡口。

    登船后,安置好马匹,陈平安在船舱屋内开始练习六步走桩,总不能输给自己教了拳的赵树下。

    似乎每次乘坐渡船,都是打拳复打拳。

    陈平安在一天夜深人静时分,来到渡船船头,坐在栏杆上,圆月当空。书上说月是故乡明,只是浩然天下的书上好像都没有说,在另外一座天下,在城头之上,举目望去,是那三月悬空的奇异景象,外乡人只需要看过一眼,就能记住一辈子。

    不远处,走来一双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卿卿我我。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如今喝酒,再没有最早时候的那种感觉,愁也喝得,不愁也喝得,却也没有什么瘾头,自然而然,就像年少时喝水。

    那双年轻情侣,脸皮薄,没料到深夜时分,还会有那么大一盏灯笼挂在栏杆那边,只得绕路,去了更远的地方,诉说衷肠,男子手上小动作不断,女子羞赧,涨红了脸,时不时瞥了一眼那盏碍眼的灯笼,见那人似乎浑然不觉,这才松了口气,由着情郎上下其手,毕竟这次师门下山游历,多是两人同屋,难得有此独处机会,他们是早早约好了时辰,偷偷溜出的屋子。

    陈平安干脆后仰躺下,翘着二郎腿,双手抱着养剑葫。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瞥见远处,站着一个神色落寞的年轻人,相貌平平,确实不如那个正与女子耳鬓厮磨的男人。

    陈平安不再多看。

    在那个失意人离开后,很快船板这边就走出一位怒气冲冲的老妪,那双情侣顿时分开而立。

    先前胆大包天的男子后退一步,低下头去,娇羞难耐的女子反而向前一步,她与师门长辈直视。

    老妪一番狠狠训斥,挥袖离去。

    女子捂脸饮泣,男子好言安慰。

    陈平安根据老妪的只言片语,才知道这拨松溪国仙家修士,是要去往云霞山观礼,在那边,有人刚刚跻身成为金丹地仙。老妪作为山门祖师堂长老,一气之下,让那位女子不许登山,只允许她在云霞山的山脚等候,言语之中,老妪多有偏袒那个男子。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外人在场,相信老妪就不是骂句“狐媚子”就结束了。

    老妪一走,男子是个会说话的,女子很快就破涕为笑,女子梨花带雨之后的笑脸,如雨过天青,最最痴情动人。

    陈平安轻轻叹息,始终没有转移视线,就只是看着那月明星稀的天幕。

    在男女返回各自屋子后,又有一人来到船栏附近,失魂落魄,他偷偷摸摸与师门长辈告了状后,不知是愧疚还是心虚,趴在栏杆那边,怔怔望着夜空。

    那人突然转过头,“劝你别多嘴。”

    光阴长河,川流不息,人生多过客。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那个年轻仙师的威胁。

    那人勃然大怒,“你是聋子吗?!”

    陈平安轻轻点头,“对,我是聋子。”

    那人一愣,厉色道:“你找死?!”

    陈平安缓缓道:“你跟一个聋子聊天,傻吗?”

    那人气得七窍生烟,大踏步前行,只是走到一半,猛然间停下脚步,一想到那些师门教诲和江湖传闻,这个年轻人还是放弃了意气用事。

    只是如此一来,就显得自己太过色厉内荏,年轻修士举棋不定,不知是继续言语挑衅,还是就此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真的成功拆散了那对鸳鸯,你觉得自己就能够赢得美人心吗?还是觉得哪怕退一步,抱得美人归就够了?”

    年轻修士默不作声。

    陈平安坐起身,转头笑道:“她是你师姐吧?那么你师姐喜欢的男子,和喜欢她的男子,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这样一个女子,惨不惨?还是说你可以等,等着哪天你师姐被辜负了,伤透心,你就可以趁虚而入?得手之后,再弃若敝屣,作为你的报复?”

    年轻修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陈平安微笑道:“人心细究之下,真是无趣。难怪你们山上修士,要时常扪心自问,心田之间,不长庄稼,就长杂草。”

    年轻修士眼神微微变化。

    听口气,此人不是修士?

    那就只是一位江湖剑客?

    然后他只是给那人瞥了一眼,一瞬间如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古怪至极。

    年轻修士仓皇离去,在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反正此次一别,注定再无相逢。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书简湖之后,自己想出来的那个破解之法,仍是用处不大。当时崔诚一语道破天机,人之心魔,无善恶之分,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更可怕的地方,用崔诚的话说,就是在于他陈平安记性太好,太习惯推敲细节,以前得了多大便宜,以后就得吃多大的苦头。

    水堵不如疏。

    自己真要早点去北俱芦洲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江清月近人

    不知不觉,渡船已经进入山高水深的黄庭国地界。

    陈平安来到船头赏景,渡船这边很贴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时候就直接与险峻高峰擦肩而过,飞鸟作伴。

    作为古蜀之地分裂出来的版图,除了许多大山头的谱牒仙师,会联络各方势力一起循着各类地方志和市井传闻,付点钱给当地仙家和黄庭国朝廷,然后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河床干涸裸露出来,寻找所谓的龙宫秘境,也经常会有野修来此试图捡漏,碰碰运气,目盲老道人师徒三人当年也曾有此想法,只不过福缘一事,虚无缥缈,除非修士财大气粗,有本事打点关系,然后一掷千金,广撒网,不然很难有所收获。

    渡船目的地在大骊京畿以北的长春宫,会路过龙泉郡牛角山,陈平安没有打算在那边下船,按照既定路线,想要先去趟旧属于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顾璨父亲,然后沿着绣花江、红烛镇、棋墩山和铁符江这条熟悉路线,以坐桩御剑姿态,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骑乘马匹还是太慢,会误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芦洲的渡船。

    由于一艘渡船不可能单独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陈平安已经跟渡船这边打过招呼,将那匹马放在牛角山便是,要他们与牛角山渡口那边的人打声招呼,将这匹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那边面有难色,毕竟光是渡船飞掠大骊版图上空,就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栏外边吐了口痰,然后落在了大骊仙家的山头上,就要被大骊修士祭出法宝,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尸骨无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为这条航线的倒数第二站,是一拨大骊铁骑专职驻守,他们哪有胆子去跟那帮武夫做些货物装卸之外的交道。

    陈平安便多解释了一些,说自己与牛角山关系不错,又有自家山头毗邻渡口,一匹马的事情,不会招惹麻烦。

    老管事哭丧着脸,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后来还是陈平安偷偷塞了几颗雪花钱,观海境老修士这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贪图那几颗雪花钱,而是这个年轻人的大骊身份,不敢太过得罪。既然坐拥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头蛇了,这条航线是本家老祖耗费了大量人情和财力,才开辟出来的一条新财路,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涉险帮个忙,就当混个熟脸,具体经营一桩买卖,越是长久,就越是琐碎,万一在哪个场合就用得着人情呢?

    所幸那个年轻人也是个识趣的,得了便宜后,投桃报李,说了句以后停船时分,一有得闲,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陈平安,山上酒茶都有。

    老管事这才有了些由衷笑脸,不管真情假意,年轻剑客有这句话就比没有好,生意上很多时候,知道了某个名字,其实不必真是什么朋友。落在了别人耳朵里,自会多想。

    之后某天,渡船已经进入大骊国土,陈平安俯瞰大地山水,与老管事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让剑仙率先出鞘,翻栏跃下。

    踩着那条金色丝线,急急画弧坠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栏杆,满脸惊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听一下,这个“陈平安”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隐藏如此之深,下山游历,竟然只带着一匹马,寻常仙家府邸里走出的修士,谁没点神仙派头?

    陈平安落在那条已经十分熟稔的道路上,这次再也无需阳气挑灯符带路,直接来到一处山壁,屈指轻弹如叩门,没有用一张破障符强行“破门而入,擅闯府邸”。先前如此做,事后被那位手臂缠绕青蛇的绣花江水神冷言嘲讽,以大骊山上律法训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为例,虽然看似对方跋扈,实则确实是陈平安不占理,既然如此,别说今天陈平安还不是什么真正的剑仙,就算将来哪天是了,也一样需要在此“敲门”。

    涟漪阵阵,山水屏障骤然打开,陈平安步入其中,视野豁然开朗。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缓缓而行,环顾四周,此地气象,远胜往昔,山水形势稳固,灵气充沛,这些都是好事,应该是顾璨父亲作为新一任府主,三年之后,修补山根有了成效,在山水神?当中,这就是实打实的功劳,会被朝廷礼部负责记录、吏部考功司负责保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顾璨父亲今天却没有出门迎接,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关于这座“秀水高风”楚氏府邸,陈平安详细询问过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别作为魏檗这位北岳大神的下辖地界和属官,魏檗所知甚是详细,但是魏檗也说过,大骊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会专门负责几条朝廷亲手“牵扯”的隐线,就算是魏檗,也只拥有知情权,而无干涉权,而这座楚氏旧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才刚刚划分过去,等于是单独摘出了北岳山头,上次陈平安跟大骊朝廷在披云山签订契约的时候,礼部侍郎又与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释一二,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没有异议,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义上的北岳地界视为禁脔,那么连大骊京城都算他的地盘,难道他魏檗还真能去大骊京城吆五喝六?

    关于顾氏阴神,按照官方的说法,顾韬在最近三年当中,始终深居简出,勤勤恳恳修补山水气运,苦劳甚高,朝廷即将对其另有嘉奖和任命。据说关于顾韬的任命就职一事,魏檗和朱敛还打了个赌,各自将答案写在一张纸条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那边,谁输了谁请喝酒。魏檗当时让陈平安猜猜看双方所写的职务,陈平安哪里猜得出这些,何况当时还有二楼的教拳喂拳等着自己,头大得很,陈平安这会儿倒是有些后悔,不然现在就能多些心理准备。魏檗也提了一嘴,顾璨娘亲在搬回小镇泥瓶巷祖宅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顾韬,不过她虽然进了山水辖境,可似乎阴阳相隔的夫妻二人,却没能见到面。

    今天依旧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绣花江水神,在府邸大门口等待陈平安。

    不过相较于上次双方的剑拔弩张,这次这尊品秩略逊色于铁符江杨花的老资历正统水神,脸色和缓许多。

    陈平安抱拳致礼道:“见过水神老爷。”

    绣花江水神点头致意,“是找府主顾韬叙旧,还是跟楚夫人报仇?”

    陈平安笑道:“找顾叔叔。”

    书简湖一事,既然已经落幕,就无需太过刻意了。谁都不是傻子。这尊忠心耿耿的绣花江水神,当年分明就是得了国师崔??的暗中授意。说不定当年自己跟顾叔叔那场演戏,瞒天过海,自己毫不犹豫更改路线,提前去往书简湖,使得那个死局不至于多出更大的死结,不然再晚去个把月,阮秀跟那拨粘杆郎一旦与青峡岛顾璨起了冲突,双方是水火之争,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牵引,一旦任何一方有所死伤,对于陈平安来说,那简直就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

    所以这位当年监督不利的水神,说不定已经在崔??那边吃过了挂落。

    水神轻轻摸了摸盘踞在胳膊上的青蛇头颅,微笑道:“陈平安,我虽然至今还是有些恼火,当年给你们两个联手蒙骗戏耍得团团转,给你偷溜去了书简湖,害我白白耗费光阴,盯着你那个老仆看了许久,不过这是你们的本事,你放心,只要是公事,我就不会因为私怨而有任何泄私愤之举。”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能够出现在这里,水神老爷就一定会有这份气魄,我信。以后我们算是山水邻居了,该是如何相处,就是如何。”

    这位身材魁梧的绣花江水神目露赞赏,自己那番措辞,可不算什么中听的好话,言下之意,十明显,既然他这位毗邻龙泉郡的一江水神,不会因公废私,那么有朝一日,双方又起了私怨间隙?自然是双方以私事方式了结私怨。而这个年轻人的应对,就很得体,既无撂下狠话,也无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后方向,笑道:“修补山根一事,任重道远,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难你和顾韬,不许你们叙旧,实在是他暂时无法脱身,不过你要是愿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来代替顾韬请你喝杯酒,事实上,至于……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语,想要与你说一说,很多前尘往事,注定是不会被记录在礼部档案上,但是喝醉之后,说些无伤大雅的酒话,不算违例僭越。怎么样,陈平安,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陈平安点头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拼酒量,实在是不太明智,那我就硬着头皮,自讨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并肩而行,陈平安问道:“披云山的神灵夜游宴已经散了?”

    绣花江水神嗯了一声,“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骊旧五岳正神都赶去披云山赴酒宴了,加上诸多藩属国的赴宴神?,我们大骊自立国以来,还不曾出现过这么盛大的夜游宴。魏大神这个东道主,更是风姿卓绝,这不是我在此吹嘘顶头上司,委实是魏大神太让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绝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神?,对我们这位北岳大神一见倾心,夜游宴结束后,依旧恋恋不舍,盘桓不去。”

    提及魏檗这位并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爷”,这位绣花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悦诚服。

    陈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头,竟然还会有给人当做色胚浪荡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

    在灯火辉煌的大堂入座后,只有几位鬼物婢女侍奉,给水神挥手退去。

    水神拿出两壶蕴含绣花江水运精华的酒酿,抛给陈平安一壶,各自饮酒。

    水神显然与府邸旧主人楚夫人是旧识,之所以有此待客,水神言语并无含糊,开门见山,说自己并不奢望陈平安与她化敌为友,只是希望陈平安不要与她不死不休,然后水神详细说过了关于那位嫁衣女鬼和大骊书生的故事,说了她曾经是如何与人为善,如何痴情于那位读书人。关于她自认被负心人辜负后的暴虐行径,一桩桩一件件,水神也没有隐瞒,后花园内那些被被她当做“花卉草木”种植在土中的可怜尸骸,至今不曾搬离,怨气萦绕,阴魂不散,十之七八,始终不得解脱。

    提及那个可怜书生在观湖书院的惨剧,水神亦是心有戚戚然,神色肃穆沉重,喝了一口酒,“大骊兴盛之前,稍有志向的读书人,哪个没在外边挨过冷眼,受过委屈,才华越高,被打压得就越厉害,这位书生就是例子,当年坑害他的书院士子,其中一人,就是大隋豪阀子弟,如今仍然位居庙堂中枢!”

    水神望向大堂门外,感慨道:“一笔糊涂账,怎么讲理?”

    陈平安喝过了一口酒,缓缓道:“如果真要讲,也不是不能讲,顺序而已,然后一步步走。只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那个讲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讲理的代价。”

    水神笑道:“你来试试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其实你陈平安是最好,半个局中人,半个旁观者。你要是愿意,就当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陈平安摇摇头,“我没那份心气了,也没理由这么做。”

    水神本就没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遗憾,举起酒壶,“那就只饮酒。”

    陈平安跟着举起酒壶,酒是好酒,应该挺贵的,就想着尽量少喝点,就当是换着法子挣钱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实双方没什么好聊的,所以陈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辞,绣花江水神亲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门口”。

    眼见着陈平安抱拳告别,然后背后长剑铿锵出鞘,一人一剑,御风升空,逍遥远去云海中。

    虽然来的时候,已经通过水幕神通领略过这份剑仙风采,可当绣花江水神如今近距离亲眼相见,难免还是有些震惊。

    陈平安落在红烛镇外,徒步走入其中,路过那座驿馆,驻足凝望片刻,这才继续前行,先还远远看了敷水湾,然后去了趟与观山街十字相错的观水街,找到了那家书铺,竟然还真给他见着了那位掌柜,一袭墨色长衫,手持折扇,坐在小竹椅上闭目养神,手持一把玲珑小巧的精致茶壶,悠悠喝茶,哼着小曲儿,以折叠起来的扇子拍打膝盖,至于书铺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相貌英俊的年轻掌柜,睁眼都不愿意,懒洋洋道:“店内书籍,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你情我愿,全凭眼力。”

    陈平安当年在这里掏钱,帮本李槐买了本看似刊印没几年的《大水断崖》,九两二钱,结果其实是本老书,里边竟然有文灵精魅孕育而生,李槐这小子,真是走哪儿都有狗屎运。

    在地龙山渡口的青蚨坊,其实陈平安第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幂篱泥女俑,因为看手工样式,极有可能,与李槐那套泥人玩偶是一套,皆是出自洪扬波所说的白帝城神仙之手。就算最后那个一身剑意遮掩得不够妥当的“青蚨坊婢女情采”,不送,陈平安也会想法子收入囊中。至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当时陈平安是真没那么多神仙钱买下,准备回到落魄山后,与当年曾是神水国山岳正神的魏檗问一问,是否值得购买入手。

    不过这不是陈平安来此的缘由,事实上这位冲澹江水中精怪化为人形的年轻掌柜,如今已经一步登天,从一头出水登岸悠游人间市井的山泽精怪,高升为了大骊朝廷敕封的冲澹江江水正神,不但如此,这还是大骊自立国以来冲澹江的首任正统水神,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鲤鱼跳龙门”了。

    与绣花江水神一样,如今都算是邻居,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这点山水距离,不过是泥瓶巷走到杏花巷的路程。

    陈平安倒也不会刻意拉拢,没有必要,也没有用处,但是路过了,主动打声招呼,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落魄时,一定要把自己当回事,发迹后,一定要把他人当回事。

    这些个在泥瓶巷泥泞里就能找到的道理,总归不能走路远了,登山渐高,便说忘就忘。

    陈平安挑了几本品相大致可算善本的昂贵书籍,突然转头问道:“掌柜的,如果我将你书铺的书给包圆了买下,能打几折?”

    好似俊俏世家子的年轻掌柜睁开眼,没好气道:“我就靠这间小店铺歇脚吃饭的,你全买了,我拿着一麻袋银子能做什么?去敷水湾喝花酒吗?就凭我这副皮囊,谁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准呢,你说打几折?十一折,十二折,你买不买?!”

    陈平安点头笑道:“我买。”

    年轻掌柜将手中茶壶放在一旁的束腰香几上,啪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微笑道:“不卖!”

    陈平安只得作罢,付了三十多两银子,买下那几部古书。

    银子到手,掌柜笑眯眯将陈平安送到铺子门口,“欢迎客人再来。”

    陈平安一看他脸色,就知道自己买亏了。

    在陈平安离开观水街后,掌柜坐回椅子闭眼片刻,起身关了铺子,去往一处江畔。

    红烛镇是龙泉郡附近的一处商贸枢纽重地,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汇流之地,如今朝廷大兴土木,处处尘土飞扬,十分喧嚣,不出意外的话,红烛镇不但被划入了龙泉郡,而且很快就会升为一个新县的县府所在,而龙泉郡也即将由郡升州,如今山上忙,山下的官场也忙,尤其是披云山的存在,不知道多少山水神?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边凑,需知山水神?可不止是靠着一座祠庙一尊金身就能坐镇山头,从来都有自己交好的山上仙师、朝廷官员和江湖人士,以及由此不断延伸出来的人脉枝蔓,所以说以当下披云山和龙泉郡城作为山上山下两大中心的大骊新州,迅猛崛起,已是势不可挡。

    黑衣年轻人来到江畔后,使了个障眼法,走入水中后,在江水最“柔”的绣花江内,闲庭信步。

    三条江水,水性迥异,绣花江之水,柔和绵长,灵气最为充沛,冲澹江激流湍急,水性最烈,与江水名字截然相反,玉液江河道最短,水性最无常,灵气分布多寡悬殊,其中江神水府所在地,最为风水宝地。别小看这一点,若真有一位欠缺修道结茅之地的金丹地仙,凑巧想要在三条江水当中拣选一处,自然会选择担任玉液江的供奉客卿,在山上,这就叫万金难买小洞天。

    绣花江是同僚辖境,除非是拜访水府,不然照理说他这属于越界,只不过负责巡狩江河的水中精怪,见着了黑衣江神,不但不觉得奇怪,反而笑意盈盈,一个个上前套近乎,这倒不是这位新任冲澹江水神好说话,而是故意恶心人罢了,黑衣水神也不跟它们一般见识,没怎么恶脸相向,反正言语不多,只说自己要去那座两条支流交汇处的馒头山,等到他离远了又不至于太远,那帮披挂甲胄、手持器械的精怪便立即一个个哄然大笑起来,言语无忌,多是讥讽这位昔年精怪的德不配位,靠着傍大腿歪路子,才侥幸登上神位,比起自家靠着生前、死后一桩桩功勋才坐稳位置的绣花江水神老爷,一条摇尾乞怜的鲤鱼,算个什么玩意儿。

    黑衣水神来到那座位于江心孤岛的土地庙,玉液江和绣花江的虾兵蟹将,都不待见此处,岸上的郡县城隍爷,更是不愿搭理,馒头山这个在一国山水谱牒上最不入流的土地爷,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小祠庙依旧香火凋零,朝不保夕,本地百姓都不爱这里烧香,需要乘坐渡船才能登岸礼敬,太费劲,加上如今三江地界,神灵祠庙众多,求谁不是求,再说了哪个品秩神位不比这小小土地公更高?

    黑衣年轻人跨过门槛,一个五短身材的邋遢汉子坐在神台上,一个身穿朱衣的香火童子,正在那只老旧的黄铜香炉里鬼哭狼嚎,一屁股坐在香炉之中,双手使劲拍打,满身香灰,大声诉苦,夹杂着几句对自家主人不争气不上进的埋怨。黑衣江神对此见怪不怪,一座土地祠庙能够诞生香火小人,本就奇怪,这个朱衣童子胆大包天,从来没有尊卑,没事情还喜好出门四处逛荡,给城隍庙那边的同行欺负了,就回去把气撒在主人头上,口头禅是下辈子一定要找个好香炉投胎,更是当地一怪。

    明知道一位江水正神大驾光临,那汉子仍是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倒是那个巴掌大小的朱衣童子,赶紧跳起身,双手趴在香炉边缘,大声道:“江神老爷,今儿怎么想起咱们两可怜虫来啦,坐坐坐,别客气,就当是回自己家了,地儿小,香火差,连个果盘和一杯热茶都没有,真是怠慢江神老爷了,罪过罪过……

    汉子一巴掌按下,将朱衣童子直接拍入香灰之中,省得它继续聒噪烦人。

    黑衣江神从大老远的墙角那边搬来一条破烂椅子,坐下后,瞥了眼香炉里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问道:“这么大事,都没跟相依为命的小家伙说一声?”

    汉子面无表情道:“不是什么都还没定嘛,说个屁。”

    黑衣江神掏出折扇,轻轻拍打椅把手,笑道:“那也是大喜事和小喜事的差别,你倒是沉得住气。”

    这汉子坐了好几百年冷板凳,从来升官无望,显然是有理由的,不然怎么都该混到一个县城隍了,许多当年的旧识,如今混得都不差,也怪不得朱衣香火童子整天怨天尤人,没事就趴在祠庙屋顶发呆,眼巴巴等着天上掉馅饼砸在头上。汉子神色淡然来了一句:“这么多年来,吃屎都没一口热乎的,老子都没说什么,还差这几天?”

    这种话,搁谁听了会心里舒服?

    朱衣童子翻了个白眼,拉倒吧,喜事?喜事能落在自家老爷头上?就这小破庙,接下来能保住土地祠的身份,它就该跑去把所有山神庙、江神庙和城隍庙,都敬香一遍了。它现在算是彻底死心了,只要不用给人赶出祠庙,害它扛着那个香炉四处颠簸,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如今几处城隍庙,私底下都在传消息,说龙泉郡升州之后,上上下下,大小神?,都要重新梳理一遍。这次它连磕头的苦肉计都用上了,自家老爷仍是不肯挪窝,去参加那场北岳大神举办的夜游宴,这不最近都说馒头山要完蛋了。害得它现在每天提心吊胆,恨不得跟自家老爷同归于尽,然后下辈子争取都投个好胎。

    黑衣江神无奈道:“别人不说,你不鸟他们也就罢了,可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说是患难之交,不过分吧?我祠庙建成那天,你也不去?”

    汉子说道:“我去了,你更念我的好?不还是那点屁大交情。登门祝贺总得有点表示吧,老子兜里没钱,做不来打肿脸充胖子的事。”

    朱衣童子怒了,站起身,双手叉腰,仰起头瞪着自家老爷,“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跟江神老爷讲话的?!不知好歹的憨货,快给江神老爷道歉!”

    汉子斜了它一眼。

    朱衣童子泫然欲泣,转过头,望向黑衣江神,卯足劲才好不容易挤出几滴眼泪,“江神老爷,你跟我家老爷是老熟人,恳请帮我劝劝他吧,再这么下去,我连吃灰都吃不着了,我命苦啊……”

    黑衣江神玩笑道:“又不是没有城隍爷邀请你挪窝,去他们那边的豪宅住着,香炉、匾额随你挑,多大的福气。既然知道自己命苦,怎么舍了好日子不过,要在这里硬熬着,还熬不出头。”

    朱衣童子一拍掌使劲拍在胸口上,力道没掌握好,结果把自己拍得喷了一嘴的香灰,咳嗽几下后,朗声道:“这就叫风骨!”

    说完了大话,肚子开始咕咕叫,朱衣童子有些难为情,就要爬出香炉,老喝西北风去,不碍你们俩狐朋狗友的眼。

    不曾想那汉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支山水香,双指一搓,一粒火光亮起,当然是最劣质廉价的那种,然后随手丢入香炉,朱衣童子一个飞扑过去,埋怨了一句猪吃得都比这个好,但是赶紧坐在香灰堆里,捧着那支香火,啃甘蔗似的,摇头晃脑,满脸幸福笑意。

    黑衣江神哈哈大笑,打开折扇,清风阵阵,水雾弥漫,沁人心脾。

    汉子犹豫了一下,正色道:“劳烦你跟魏檗和与你相熟的礼部郎中大人捎个话,如果不是州城隍,只是什么郡城隍,县城隍,就别找我了,我就待在这里。”

    黑衣江神皱了皱眉头,“真要如此?”

    汉子挠挠头,神色恍惚,望向祠庙外的江水滔滔,“”

    黑衣江神打趣道:“你跟魏檗那么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又有大恩于他和那个可怜女子,怎么不自己跟他说去?”

    汉子冷笑道:“不过是做了点不昧良心的事情,就算什么恩德了?就一定要别人回报?那我跟那些一个个忙着升官发财添香火的家伙,有什么两样?新城隍这桩事情,又不是我在求大骊,反正我把话放出去了,最终选谁不是选?选了我未必是好事,不选我,更不是坏事,我谁也不为难。”

    黑衣江神点点头,“行吧,我只帮你捎话。其余的,你自求多福。成了还好说,不过我看悬乎,难。一旦不成,你少不了要被新的州城隍穿小鞋,可能都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到时候郡县两城隍就会一个比一个殷勤,有事没事就敲打你。”

    汉子一脸无所谓。

    毕竟文武庙不用多说,必然供奉袁曹两姓的老祖宗,其余大大小小的山水神?,都已按部就班,龙须河,铁符江。落魄山、风凉山。那么依旧空悬的两把城隍爷座椅,再加上升州之后的州城隍,这三位尚未浮出水面的新城隍爷,就成了仅剩可以商量、运作的三只香饽饽。袁曹两姓,对于这三个人选,势在必得,必然要占据之一,只是在争州郡县的某个前缀而已,无人敢抢。毕竟三支大骊南征铁骑大军中的两大主将,曹枰,苏高山,一个是曹氏子弟,一个是袁氏在军队当中的话事人,袁氏对于边军寒族出身的苏高山有大恩,不止一次,而且苏高山至今对那位袁氏小姐,恋恋不忘,所以被大骊官场称为袁氏的半个女婿。

    这其中就要涉及到复杂的官场脉络,需要一众地方神?去各显神通。

    一直光顾着“啃甘蔗”填肚子的朱衣童子抬起头,迷迷糊糊问道:“你们刚才在说啥?”

    汉子没好气道:“在寻思着你爹娘是谁。”

    江水正神开始说起先前的书铺客人,说了自己的猜测。

    汉子脸色凝重。

    朱衣童子肚子一饱,心情大好,打了个饱嗝,笑呵呵道:“你还真别说,我刚认识了个龙泉郡的朋友,我前不久不是跑去红烛镇那边耍嘛,走得稍微远了点,在棋墩山那边,遇见了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说是在那儿等人,一个长得真是俊,一个长得……好吧,我也不因为与她关系亲近,就说昧良心的话,确实不那么俊了,可我还是跟她关系更好些,贼投缘,她非要问我哪里有最大的马蜂窝,好嘛,这个我熟悉啊,就带着她们去了,井口那么大一个马蜂窝,都快成精了的,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两小姑娘给一大窝子马蜂追着撵,都给叮成了两只大猪头,笑死个人,当然了,当时我是很痛心的,抹了好些眼泪来着,她们也讲义气,非但不怪我带路,还邀请我去一个叫啥落魄山的地儿做客,跟我关系好的那个小黑炭,特仗义,特威风,说她是她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只要我到了落魄山,好吃好喝好玩着呢。”

    汉子一下子就抓住重点,皱眉问道:“就你这点胆子,敢见生人?!”

    朱衣童子悻悻然道:“我当时躲在地底下呢,是给那个小黑炭一竹竿子打出来的,说再敢鬼鬼祟祟,她就要用仙家术法打死我了,事后我才知道上了当,她只是瞧见我,可没那本事将我揪出去,唉,也好,不打不相识。你们是不知道,这个瞧着像是个黑炭丫头的小姑娘,见闻广博,身份尊贵,天赋异禀,家缠万贯,江湖豪气……”

    朱衣童子一脸崇敬仰慕,猛然间想起一事,蹲在香灰堆里,使劲抛出一颗市井铜钱,“瞧见没,这是她送我的带路犒劳,出手阔绰不阔绰?你们有这样的朋友吗?”

    汉子讥笑道:“是小暑钱还是谷雨钱?你拿近些,我好看清楚。”

    朱衣童子重新藏好那颗铜钱,白眼道:“她说了,作为一个一年到头跟神仙钱打交道的山上人,送那些神仙钱太俗气,我觉得就是这个理儿!”

    黑衣江神摇晃折扇,微笑道:“是很有道理。”

    汉子懒得理睬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小东西。

    夜幕中。

    铁符江畔。

    青衫剑客一人独行。

    在昔年的骊珠小洞天,如今的骊珠福地,圣人阮邛订立的规矩,一直很管用。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临近那座江神祠庙。

    一位怀抱金穗长剑的女子出现在道路上,看过了来者的背负长剑,她眼神炙热,问道:“陈平安,我能否以剑客身份,与你切磋一场?”

    陈平安看了一眼她,当年那位宫中娘娘身份的捧剑侍女,如今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之一,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怕打死你。”

第四百七十七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

    铁符江水神杨花没有动怒,不过她那双金色眼眸流溢出来的审视意味,有些肆无忌惮,再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剑客。

    夜幕沉沉,杨花作为神灵,以金身现世,素雅衣裙外流溢着一层金光,使得本就姿色出众的她,愈发光彩夺目,一轮江上月,宛如这位女子江神的首饰。

    反观她对面的那个年轻人,远远没有她这般“遗世独立”。

    当年杨花也用这种视线打量过陈平安,当时是位草鞋少年,她只看出一股穷酸味来,以及淡淡的拳意。

    此时此刻,除了几件外物,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例如腰间那枚被魏檗选中的养剑葫,一袭称不上法袍的青衫法袍,当然,重中之重,还是陈平安身后那把剑。

    杨花一直对自己的剑术造诣,极为自负,怀中所捧金穗长剑,更不是凡俗之物,是差点被放入那座仿制白玉京中的神兵利器。

    看不出来,才是麻烦。

    当然对杨花而言,正是出剑的理由。

    两人之间,毫无征兆地荡漾起一阵山风水雾,一袭白衣耳挂金环的魏檗现身,微笑道:“阮圣人不在,可规矩还在,你们就不要让我难做了。”

    魏檗一来,杨花那种耀眼风采,一下子就给压了下去。

    杨花目不斜视,眼中只有那个常年在外游历的年轻剑客,说道:“只要订下生死状,就合乎规矩。”

    陈平安缓缓说道:“可惜你家主子,不像是个喜欢讲规矩的。”

    杨花终于露出一丝怒容,主辱臣死,娘娘对她有活命之恩,之后更有传道之恩,不然不会娘娘一句话,她就抛弃俗世一切,拼着九死一生,受那形销骨立的煎熬,也要成为铁符江的水神,即便内心深处,她有些话语,想要有朝一日,能够亲口与娘娘讲上一讲,但是一个外人,胆敢对娘娘的为人处世去指手画脚?一个泥瓶巷的贱种,骤然富贵,骨头就轻了!

    魏檗似乎有些讶异,不过很快释然,比对峙双方更加耍无赖,“只要有我在,你们就打不起来,你们愿意到最后变成各打各的,剑剑落空,给旁人看笑话,那么你们尽情出手。”

    陈平安对魏檗笑道:“我本来就没想跟她聊什么,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把我送到裴钱身边。”

    魏檗点点头。

    杨花来了一句,“陈平安,怎么不直接劳驾魏山神,将你送到落魄山竹楼那边,躲在一位武道老宗师眼皮子底下,岂不是更安稳,我肯定不敢追过去。”

    陈平安回了一句:“怎么,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非要死缠烂打?”

    杨花脸若冰霜,一身浓郁水气萦绕流转,她本就是一江水神,原本水深沉稳几近无声的铁符江,顿时江水如沸,隐约有雷鸣于水下。

    魏檗一阵头大,二话不说,迅速运转本命神通,赶紧将陈平安送去骑龙巷。

    不然恐怕自己加上圣人阮邛,都未必拦得住这两个一根筋的男女。

    杨花这才微微转移视线,凝视着这位气质越来越“离世出尘”的山岳正神,她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敬意。

    魏檗苦笑道:“两边不是人,我跑这趟,何苦来哉。”

    杨花直接问道:“当年你与许弱他们一起骑乘精怪路过此地,看我的时候,眼神古怪,到底是为什么?”

    魏檗笑道:“别忘了我当时虽然还是个棋墩山土地,可毕竟是做过一国山岳正神的,自然看得出,你的金身品秩太高,不同寻常,就忍不住多瞥了几眼。”

    杨花摇摇头,“你在说谎。”

    魏檗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跟她过多纠缠,轻声笑道:“陪我走走?”

    魏檗率先挪步,走出几步后,转头道:“活人混官场,咱们这些死人混香火,不都要讲一点规矩?阮邛明明不在,那陈平安为何要还舍了更加省心省力的御剑,选择徒步走回小镇?”

    杨花这才开始挪步,与魏檗一前一后,一山一水两神灵,行走在趋于平稳的铁符江畔。

    魏檗双手负后,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拦下陈平安,就只是好胜心使然,究其根本,还是舍不得阳间的剑修身份,如今你金身未曾稳固,进食香火,年份尚浅,还不足以让你与绣花、玉液、冲澹三江水神,拉开一大段与品秩相当的距离。所以你挑衅陈平安,其实目的很纯粹,真的就只是切磋,不以境界压人,既然如此,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为何就不能好好说话?真以为陈平安不敢杀你?你信不信,陈平安就算杀了你,你也是白死,说不定第一个为陈平安说好话的人,就是那位想要冰释前嫌的宫中娘娘。”

    杨花默不作声。

    山高于水,这是浩然天下的常识。

    一国五岳正神的品秩神位,要高于任何一位水神。

    不过杨花显然对魏檗并无太多敬意。

    魏檗对此不以为意,就像是在自说自话:“一个念头与一个念头之间,距离多近?你这边一起念,隔着千山万水,就会有人心生感应,可通碧落与黄泉。有些时候,一个念头与一个念头之间,又有多远?”

    杨花停下脚步,冷笑道:“我没心情听你在这里打机锋。只要是铁符江水神职责所在,我并无丝毫懈怠,你如果想要显摆北岳正神的架子,找错人了。你如果想要像打压落魄山宋山神一样,排挤我和铁符江,只管来,我接招便是。”

    魏檗转头笑道:“将‘心情’二字替换成‘功夫’就更好了,就显得更婉转些,言下之意,就不是冥顽不灵,对上司大不敬,而是你要塑造金身,汲取香火精华,落在我耳朵,就只是你不谙世情,还算情有可原。”

    杨花停下脚步,“教训完了?”

    魏檗点点头,笑容迷人,“今夜到此为止,以后我还会找你谈心的。”

    杨花脸色阴沉。

    魏檗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一些已经跑到嘴边的伤人话,能不说就不说,切记切记。”

    杨花不愧是做过大骊娘娘近侍女官的,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直截了当道:“你真不知道一些大骊本土高位神?,例如几位旧山岳神灵,以及位置靠近京畿的那拨,在背后是怎么说你的?我以前还不觉得,今夜一见,你魏檗果然就是个投机钻营的……”

    魏檗笑着摆摆手,“知道要讲什么,只不过别人说了什么,我就得是?真当自己是口含天宪的圣人、一语成谶的天君?那陈平安方才说你瞧上他了,所以才要纠缠不休,真是如此?”

    魏檗收起手,“不用试图用这种方式激怒我,然后你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你好讨个清静。我以后与你聊天,次数不会多,也会有的放矢,绝不耽搁你的修行。”

    杨花无可奈何,心头犹有火气,忍不住讥笑道:“你对那陈平安如此谄媚,不害臊?你知不知道,且不说知道些真相的,有多少不明就里的山水神?,大骊本土也好,藩属也罢,道听途说了些风言风语,暗地里都在看你的笑话。”

    魏檗做了个一个很幼稚的举动,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张开后,按住脸颊,轻轻往上一扯,扯出个笑脸,“只要见着我的面,一个个乖乖笑脸,就很够了。至于背地里说什么,脑子里想什么,我没兴趣知道。”

    杨花扯了扯嘴角,捧剑而立,她显然不信魏檗这套鬼话。

    魏檗感慨道:“你虽然成就神?金身的时候,吃过一些苦头。可是等你哪天有了我这些人生起伏,就会明白,现在的这些人之常情,也就只是人之常情了。”

    魏檗最后说道:“大道漫长,修行不易,遇人遇事多思量,天下事之成败,归根结底,还是跟人打交道。”

    杨花依旧针锋相对,“这么爱讲大道理,怎么不干脆去林鹿书院或是陈氏学塾,当个教书先生?”

    魏檗突然歪着脑袋,笑问道:“是不是好好说的道理,从来都不是道理?就听不进耳朵?”

    杨花心知不妙。

    魏檗抬起双手,轻轻抖袖,大袖翻动,如两团雪花纷飞,妙不可言。

    江神祠庙那边的香火精华,以及铁符江的水运精华,分别凝聚成两团金黄、碧绿颜色,被魏檗收入囊中。

    魏檗扬长而去。

    杨花站在原地,呆呆站在原地,这算是那位北岳山神泥,菩萨也有火气,所以恼羞成怒了?

    不曾想那白衣神人脚步不停,却转过头,微笑解释道:“我可没生气,真心话,骗人是小狗。”

    陈平安轻轻敲响骑龙巷压岁铺子。

    既然魏檗将自己送到这里,说明裴钱应该就夜宿于此。

    也不奇怪,裴钱就不爱跟崔诚打交道,在人数寥寥的落魄山上,哪里有小镇这边热闹,自己店铺就有糕点,嘴馋了,想要买串糖葫芦才几步路?陈平安对此从来不说什么,只要抄书依旧,不太过顽劣,也就由着裴钱去了,何况平日里看顾店铺生意,裴钱确实上心。就是不知道,去学塾读书一事,裴钱想的如何了。

    开门的是石柔,阴物鬼魅也不是全然无需睡眠休憩,只不过跟活人恰好相反,昼伏夜出,而且就算是那裨益魂魄的酣睡,往往只需要三两个时辰就足够,据说这是阴物阴物魂魄远比活人精粹,毕竟罡风吹拂,阳光曝晒大地,等等,既是苦难,也是一种无形的修行。

    石柔笑道:“公子,回来了啊。”

    陈平安点点头,“裴钱在这边睡觉?”

    石柔轻声道:“跟福禄街的李姑娘一起抄完书,熄了灯,又聊了很久才入睡,前些天去了趟棋墩山,给马蜂叮咬得厉害,哪怕找杨家铺子那边抓了草药敷上,平时还是比较难入睡。”

    一起关上店铺门板的时候,石柔问道:“我这就去把她们俩喊醒?”

    石柔有些为难,虽然压岁铺子后院有三间屋子,可正屋给裴钱和李宝瓶占了,一间偏屋装满了货物,仅剩下一间,名义上算是她石柔的住处,摆了不少从市井坊间购买而来的私人物件,见不得人,没办法,如今寄居在一副男子仙人遗蜕当中,然后桌上摆着胭脂水粉,偶尔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裴钱这个死丫头,还故意送了一柄铜镜给她当礼物。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不用,我在院子里对付着坐一宿,就当是练习立桩了。等下你给我聊聊龙泉郡的近况。”

    在靠近石柔偏屋的檐下,一坐一站,石柔给陈平安搬了条长凳过来,椅子还有,可她就不坐了。

    石柔说了些夜游宴和落魄山的大小事情。

    山崖书院的学子继续北游,会先去大骊京城,游览书院旧址,然后继续往北,直到宝瓶洲最北边的大海之滨。只是李宝瓶不知用了什么理由,说服了书院圣人茅小冬,留在了小镇,石柔猜测应该是李氏祖宗去茅夫子那边求了情。

    柳清山和柳伯奇已经离开龙泉郡,临行之前,这双已经携手游历半洲之地的神仙眷侣,专程找朱敛喝了顿酒,拜了把子。

    陈平安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柳清山不像是会跟人斩鸡头烧黄纸的人啊,又不是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

    石柔笑着揭破谜底,原来是柳伯奇认了朱敛做大哥,说了是一定要朱敛跑趟青鸾国,参加她和柳清山的婚宴。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此外还有几件不算小的正事,石柔说得不多,还是希望陈平安能够与朱敛闲聊,她不得不承认,朱敛做事,无论大小,还是稳重的,就是那张破嘴,招人烦,还有那眼神,让她觉得身为女鬼都?人。

    一件是书简湖珠钗岛的刘重润并未亲至,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弟子,携礼拜访落魄山,当时魏檗还主动露了面,让那位不过洞府境的年轻女子,吓得不轻,到后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再就是黄庭国的御江和白鹄江两位水神,先后拜访落魄山,还是朱敛和郑大风负责接待。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陈平安听完石柔有条不紊的讲述后,指了指正屋那边,笑问道:“那两个家伙的脸怎么样了?”

    石柔愣了一下,无奈道:“裴钱顽皮也就罢了,不曾想李姑娘也是个由着裴钱瞎胡闹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铺子见着她们俩那可怜模样的时候,我心情就跟珠钗岛那个丫头差不多。不过她们自己倒是挺乐呵。还约好了下次各自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再去闯一闯龙潭虎穴。”

    陈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为何,好像在铺子这边落脚后,好像比在落魄山那边要更自在,竟然还打趣起了陈平安,“公子这次出门游历,是不是又给谁带礼物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手腕翻转,掏出那三件地龙山渡口买来的小物件,递给石柔红料浅碗和瓦当砚,自己拿着出自东南某国篆刻大家之手的对章,放在耳边,轻轻敲击,听着清脆声响,歪头笑道:“三样东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你如果有喜欢的,可以挑一样,回头我就跟裴钱说只买了两样。”

    石柔眼神多瞧了几眼那只可爱可亲的红料浅碗,还是摇头道:“算了吧。”

    陈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双成对的,单数不好。我很快就要出远门,短时间内回不来,你就当是明年春节的红包了。”

    石柔轻轻举起手心那只红料浅碗,“那就这件?”

    陈平安点点头,提醒道:“以后别说漏嘴了,小丫头喜欢记账本,她不敢在我这边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给她念叨好几年的。”

    石柔收起那只小碗,再将那“永受嘉福”瓦当砚递还给陈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这么喜欢送人礼物啊?”

    陈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从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别喜欢挣钱和攒钱,当时是辛辛苦苦存下一颗颗铜钱,有些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拿起小陶罐,轻轻晃动,一小罐子铜钱敲击的声音,你肯定没听过吧?后来郑大风还在小镇东边看大门的时候,我跟他做过一笔买卖,每送出一封信去小镇人家,就能赚一颗铜钱,每次去郑大风那里拿信,我都恨不得郑大风直接丢给我一个大箩筐,不过到最后,也没能挣几颗,再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就离开家乡了。”

    石柔笑着摇头。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不是说我现在有钱了,就变得大手大脚,不是这样的,而是我当年之所以那么财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计较,不用到了每次该花钱的时候,还要束手束脚。比如给我爹娘上坟的时候,置办物品,就可以买更好一些的。过年的时候,也不会买不起春联,只能去隔壁院子那边的大门口,多看几眼春联,就当是自家也有了。那种自己都习惯了的窘迫,还有那份苦中作乐,可能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很幼稚的。”

    石柔已经不知道如何接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有些话可能比较煞风景,但是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龙泉郡,你就当拗着听几句,反正听过之后,估计最少三年之内都不会给我烦了。”

    石柔笑道:“公子请说。”

    陈平安指了指石柔,“这副仙人遗蜕,我从来不觉得是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气,过了家门,如那风水兜转一圈,更多还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这桩机缘,首先心里边别有芥蒂,怎么拿稳了,才是本事。当然,不管你信不信,觉得我是不是故意说些卖人情的言语,我都要说,我不图你石柔靠着这副遗蜕,将来一定要为落魄山做什么,我只是希望石柔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骑龙巷这间小铺子也好,都与人融融恰恰,不要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别人的问题,要学会入乡随俗,当然这并不轻松,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儿,可是我们活着,不都是这样吗?对吧?”

    石柔思量一番,“公子说得真诚厚道,我会多想想的。”

    陈平安收起了对章和瓦当砚,摘下养剑葫喝着酒,“你有没有发现,在落魄山,或者说是泥瓶巷祖宅,如今这么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关系亲疏,不是靠这个来定的。我与你石柔说这些,不是一定要你变成我心目中的那种人,而是不希望你心里边觉着委屈,委屈是实实在在的,却想岔了真相。”

    石柔问道:“陈平安,以后落魄山人多了,你也会次次与人这么交心吗?”

    陈平安摇摇头,“如果将来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门派,动辄几十上百人,我到时候肯定顾不过来的,但是没关系啊,我有你们在,而且我一直觉得道理不一定要说,立身正,心态好,你和朱敛郑大风他们,一个个各有千秋,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陈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就像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比我这个连读书人都不算的家伙,在那儿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视着年轻人的侧脸,她怔怔无言。

    之后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现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睁开眼,叹了口气,“久等了。”

    魏檗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无奈道:“其实我当年登上宫柳岛,见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听过他亲口讲述关于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觉,自己的心境,其实是拔苗助长了,后来崔老前辈也说我在那场书简湖问心局,本该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婴修士,才会经历的扪心扣关,最大的麻烦,在于我当年本命瓷碎了后,心境也跟着支离破碎,几次游历,一路上所见所闻所学所悟,虽然在拼凑,可是距离重建起一座经得起风吹雨打的长生桥,还是很有差距,结果在青峡岛,我自碎文胆,雪上加霜。我虽然最终在书简湖,说服了自己,可是说服自己的过程里,又有诸多负担在身。问题的症结,在于事与理,起了根本冲突,此事与书简湖无关,只是自家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一次是真的借酒浇愁,“我曾经坚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剑,都可以更快,越来越快。”

    陈平安喃喃道:“但是当我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和人心善恶难定,了解得越来越多之后,一心希望着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对方的一条线,或是几条线,去尽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坏的,然后再以剑术进行切割和圈定,如此一来,才能达到我自认的无错,那个时候出手,才可以快。”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可是一旦事发突然,必须要立即分出对错、生死,由不得我以顺序学说,去慢慢细究人心和真相,我怎么办?”

    魏檗点头道:“世间道理越对,就越重,你作为纯粹武夫,是在作茧自缚。因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遥想当年,你陈平安在最贫穷的时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轻松的,因为那个时候,你无比确定,自己必须坚守的道理,就那么几个,所以能忍,不能忍,就拼命,故而面对蔡金简、苻南华也好,之后对敌正阳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马苦玄也罢,你拳意有几斤几两,那就递出几斤几两,问心无愧,拳意纯粹,生死且看轻,由我先出拳。”

    陈平安沉声道:“对!”

    魏檗斜靠廊柱,“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芦洲,希望无拘无束,希冀着那边的剑修和江湖武夫,真正不爱讲理,只会跋扈行事,这是你离开书简湖后琢磨出来的破解之法,可是当你离开落魄山,故地重游,见过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待世界,结果发现,你自己动摇了,认为即便到了北俱芦洲,一样会拖泥带水,因为说到底,人就是人,就会有各自的悲欢离合,可怜之人会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会有可怜之处,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陈平安默不作声,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轻声道:“看来又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要么变成另外一个陈平安,要么就只能蹒跚前行,练拳练剑,即便可以随着境界攀升,可注定都无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种‘最快’。”

    魏檗换了一个话题,“是不是突然觉得,好像走得再远,看得再多,这个世界好像终究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就只能憋着,而这个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没用,甚至没法跟人聊。”

    陈平安瞪大眼睛,魏檗这番话,一语中的!

    魏檗却依旧是那么个慵懒姿势,仰头望向明月,“一个人心中,必须有日月。”

    魏檗眯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陈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转头笑道:“既然大方向无错,无非是难熬,怕什么?你陈平安还怕吃苦?怎么,不比当年的一无所有,仿佛人生突然有了盼头之后,开始有强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来审视自己,第一,讲理,从来不是坏事。好好讲理,更是难得。第二,如今觉得道理阻碍了你的出拳和出剑,别怀疑自己的‘第一’是错的,只能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好,道理还不够通透,并且你当下的出拳和出剑,依旧不够快。”

    陈平安眼神明亮了几分,只是苦笑道:“说易行难啊。”

    魏檗摊开手,“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嘛。”

    陈平释然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魏檗啧啧道:“不愧是马屁山的山主。”

    陈平安哈哈大笑,“你也这么看待落魄山?”

    陈平安赶紧压下笑声,以免吵到正屋那边。

    魏檗突然说道:“关于顾璨父亲的升官一事,其实大骊朝廷吵得厉害,官不大,礼部最初是想要将这位府主阴神擢升为州城隍,但是袁曹两位上柱国老爷,自然不会答应,于是刑部和户部,破天荒联手一起对付礼部。现在呢,又有变故,关老爷子的吏部,也掺和进来趟浑水,没有想到一个个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牵扯出了那么大的庙堂漩涡,各方势力,纷纷入局。显而易见,谁都不愿意那位藩王和国师崔??,最多加上个宫中娘娘,三个人就商量完了。”

    陈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长凳,试探性问道,“为了那个空悬的位置?”

    魏檗点点头,“实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礼制。所以宝瓶洲中部那边的三支大骊铁骑,已经有些人心波动。”

    陈平安摇摇头,“我不关心这些。”

    魏檗笑道:“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好教你晓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止你陈平安难熬。”

    陈平安道:“你少在那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陈平安,“你一个坐着的家伙,好意思说我一个站着的?”

    魏檗站直身体,“行了,就聊这么多,铁符江那边,你不用管,我会敲打她。”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想起一事,说了地龙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开价五颗小暑钱,很划算了,青蚨坊还是眼窝子浅了,不识货,不过不能怪他们,此物妙处,如今恐怕真没几个人知道。回头我赶紧让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陈平安说道:“这一趟来回,也会有开销的,这笔神仙钱,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问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需要我掏钱。你猜现在北岳地界,想要为我跑这一趟原路、花这笔冤枉钱的家伙,有多少,几十?一百?反过来说,花五颗小暑钱也好,十颗也罢,我送出去这么份人情,等于一颗定心丸,对方怎么都是大赚特赚的。”

    如今的陈平安,自然一点就透。

    魏檗一闪而逝,走之前提醒陈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别误了时辰。

    来到披云山之巅那座巍峨壮观的山岳祠庙,魏檗躺在屋檐上,以天为被,酣睡过去。

    大江大河齐到处,曲水大转,高山相依,千里龙来住。

    渊深鱼聚,林茂鸟栖。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天微微亮。

    裴钱睡眼惺忪推开门,手持行山杖,大摇大摆跨过门槛后,直接仰头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爷,我跟你打个赌,我要是今儿不练出个绝世剑术,师父就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咋样?敢不敢赌?”

    裴钱自顾自点头,“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如果赌输了就赖账,可不是一个好的老天爷!”

    裴钱一个蹦跳进入院中,结果愣在当场。

    石柔偏屋那边的屋檐下,师父好像就坐在那儿瞧着自己?

    陈平安看着那张黝黑脸庞,果然还肿得跟馒头似的,这还是敷药消肿了一些,可想而知,刚刚从棋墩山跑回龙泉郡那会儿,是怎么个可怜光景。

    裴钱揉了揉眼睛,“师父?我该不会是做梦吧?”

    陈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个耳光。”

    裴钱眨了眨眼睛,嘿了一声,“我又不傻。”

    她转头往正屋那边高声喊道:“宝瓶姐姐,我师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红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脸上红肿得比裴钱还厉害,所以乍一看,就没那么漂亮了。

    而且她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脸庞,有任何扭捏,甩开胳膊,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这边,骤然站定,笑容灿烂,“小师叔!”

    陈平安站在两个同龄人身前,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个头。

    裴钱哭丧着脸。

    怎么宝瓶姐姐这样,师父也这样啊。

    陈平安其实第一眼看到小宝瓶后,有些不敢相信。

    当年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怎么就一个眨眼功夫,就长得这么高了?

    石柔搬了两条椅子出来,裴钱想要跟师父一起坐在长凳上,给已经坐在椅子上的李宝瓶看了一眼,裴钱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宝瓶身边。

    陈平安看着两个家伙的红肿脸庞,忍着笑,问道:“李槐他们已经跟着茅山主去北方了?”

    李宝瓶使劲点头,“回头我爷爷会亲自带我赶上大队伍,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陈平安问道:“董水井见过吧?”

    李宝瓶笑道:“我和裴钱去过风凉山那边了,铺子里边的馄饨,还行吧,不如小师叔的手艺。”

    裴钱板着脸,一动不动。

    这黑炭丫头心里犯嘀咕,记得当时在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宝瓶姐姐可是吃了两大碗。

    只不过这些她哪敢当着宝瓶姐姐的面说,万一将来宝瓶姐姐嫌弃她多嘴,不带她玩儿啦,咋个办?

    陈平安叮嘱道:“路过京城的时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宝瓶嗯了一声,“已经写信寄去了,羊角丫头正等着我呢。”

    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去学塾念书?”

    裴钱耷拉着脑袋,“想好了,宝瓶姐姐要我去学塾念书,还拽着我去了趟学塾那边,去了好几天哩,说是查探虚实,要知己知彼,每一个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气,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后才能少挨板子和罚抄书。宝瓶姐姐还不许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只书箱,也不许我在额头上贴着符纸去上学,还有好多好多的规矩,宝瓶姐姐都抄在了纸上,要我每天都要对着抄一遍的。”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的脑袋,“这叫先难后易。到了学塾,不用害怕教书先生,有问题就问,然后在同窗那边,如果受了欺负,也不要只知道哭着回来跟石柔姐姐告状,一定要在学塾那边,就靠着自己的本事解决。到了学塾,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什么?”

    裴钱病恹恹道:“是与夫子们学那做人的道理,书上的具体内容,只是术,不是道,两者兼备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术,万万不能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李宝瓶这才满意点头。

    裴钱抬起头,皱着一张脸,可怜兮兮望向陈平安,委屈巴巴道:“师父。”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挤出笑脸,“宝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记性好得很!”

    陈平安取出那瓦当砚和对章,交给裴钱,然后笑道:“路上给你买的礼物。至于宝瓶的,没有遇到合适的,容小师叔先欠着。”

    裴钱欢天喜地,犹豫了一下,一手持砚台,一手攥对章,转头对李宝瓶问道:“宝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宝瓶摇头道:“不用,我就爱看一些山水游记。”

    裴钱哦了一声,有些失落。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书,递给李宝瓶,“在红烛镇观水街那边挑的,不贵,别嫌弃。”

    李宝瓶神采奕奕,捧在怀中,咧嘴笑道:“小师叔你骗人唉。”

    笑得很不淑女。

    倒是跟小时候差不多。

    陈平安开始摆师父和小师叔的架子了,“以后不是不让你们去捅马蜂窝,但是事先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线,若是实在不行,也该随身草药。”

    李宝瓶双臂环胸,重重点头。

    裴钱哀叹一声,以行山杖戳地,“都怪我,我这套疯魔剑术还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经在在铺子那边,开门迎客,走入后院,发现陈平安已经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石柔见怪不怪。

    我家少爷,擅长于细微处见心性和功夫,心境壮阔如山河,视野所及,却见芥子。

    这是朱敛的马屁话。

    石柔觉得不全是溜须拍马。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宝瓶,你爷爷来了。”

    李宝瓶跟着站起身,蹦跳了一下,“小师叔,下次见面,我就该有这么高了。”

    裴钱张大嘴巴,这类话题,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陈平安取出那只幂篱泥女俑,笑道:“这个交给李槐。”

    李宝瓶小心翼翼收好。

    陈平安带着她们走到铺子门口,见到了那位元婴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见过李爷爷。”

    老人笑着点头,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边都以为咱们骊珠洞天,就只出了个马苦玄这种狼崽子,岂不是让人笑话!”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摇头道:“不着急,慢慢来,门户宅邸,有大小之分,但是家风一事,只讲正不正,跟一家大门的宽窄高低,没关系,我们两家的家风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们双方酒都怎么舒心怎么来,日后一旦有事相求,无论是你还是我,到时候只管开口。”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如此对于双方都是最好。

    李宝瓶与自己爷爷一起离开,不过她倒退而走,挥手作别。

    陈平安笑着轻轻挥手。

    裴钱没来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聚散离合,真是愁得让人揪头发啊。”

    陈平安一板栗下去。

    这下子顾不上愁不愁了,裴钱呲牙咧嘴直喊疼。

    在陈平安带着裴钱去落魄山的时候。

    裴钱悬好刀剑错,手持行山杖,绕着师父跑来跑去,一边说着自己最近的丰功伟绩,当然捅马蜂窝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边,朱敛正在画一幅美人图,画中女子,是当初在夜游宴上,他无意间瞥见的一位小小神?。

    一旁郑大风笑容古怪。

    朱敛带上山的少女,则只觉得朱老神仙真是什么都精通,愈发崇拜。

    黄庭国南方边境,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白衣胜雪,风流倜傥,腰佩一柄狭刀,身边跟着一对双胞胎姐弟,十二三岁的模样,皆眉眼灵秀,只不过模样相似的姐弟二人,姐姐眼神凌厉,少女整个人,锋芒毕露,斜背着一杆自制木枪。她身边的少年则更像是个性情温厚的读书郎,背着书箱,挎着水壶。

    这双姐弟,是男人在游历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练武良才。

    桐叶洲。

    玉圭宗。

    一处尚未“开峰”的僻静山头,山高入云,一位绝色女子背负长剑,观看云海。

    邻近此峰的一座山头,一座仙雾缭绕的仙家府邸中,有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轻男子,他在玉圭宗内身份尊贵,此刻扶着栏杆,遥遥望向那位女子,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道侣,就是她了,只能是她。

    宝瓶洲中部,一条去往观湖书院的山野小路。

    一个身材精壮的汉子,走在一头黄牛身后,男人有些想念那个古灵精怪的黑炭丫头。

    而那头长了一对水牛长角的黄牛,一根牛角上挂着字帖画卷书籍,至于另外那边,挂着一个双腿蜷缩、双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风流蕴藉,皮囊之好,更是宛如天庭谪仙人,不过这会儿,白衣少年郎一脸无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劲哀嚎道:“魏羡,我好想先生啊,怎么办啊,一想到先生没有我在身边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羡没说话。

    习惯就好,隔三岔五就要来这么一出,他魏羡就算再仰慕钦佩此人,也要觉得烦。

    这一路行来,除了正事之外,闲来无事的光阴里,这家伙就喜欢没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让魏羡都觉得背脊发凉,只是夹杂其中的一些个话语事情,让魏羡都觉得一阵头大,比如早先路过一座隐蔽极好的鬼修门派,这家伙将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团团转不说,从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层层慢慢攀升到元婴境,每次厮杀都假装命悬一线,然后几乎将一座门派给硬生生玩残了。

    鸠占鹊巢之后,临时当起了山大王,大摆宴席,广邀群雄,在酒宴上又开始胡说八道,结果一提起他先生,撂下了一句,害得劫后余生的满堂众人,都不知道如何谄媚答话,结果冷场之后,又给他随手一巴掌拍死两个。什么叫“实不相瞒,我若是不小心惹恼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让先生求我别被他打死”?

    “秋将去,冬便至,夔怜??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先生可怜可怜学生呦……”

    少年还挂在牛角山,双腿乱踹,依旧在那边嚎叫不已,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第四百七十八章 山中鹧鸪声

    昔年的西边大山,人烟罕至,唯有樵夫烧炭和挖土的窑工出没,如今一座座仙家府邸占据山头,更有牛角山这座仙家渡口,陈平安不止一次看到小镇的当地孩子,一起端着饭碗蹲在墙头上,仰头等着渡船的掠过,每次凑巧瞧见了,就要大呼小叫,雀跃不已。

    这次返回落魄山的山路上,陈平安和裴钱就遇到了一支去往衣带峰的仙师车队。

    在这边落脚,打造洞府,有点不好,就是阮邛立下规矩,不许任何修士肆意御风远游,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阮邛建立龙泉剑宗后,不再仅是坐镇圣人,已经是需要开枝散叶、人情往来的一宗宗主,开始略微开禁,让金丹地仙的弟子董谷负责筛选出几条御风蹈虚的路线,然后跟龙泉剑宗讨要几枚袖珍铁剑样式的“关牒”腰牌,在骊珠福地便可以稍稍自由出入,只不过迄今为止还留在龙泉郡的十数股仙家势力,能够拿到那把小巧铁剑的,寥寥无几,倒不是龙泉剑宗眼高于顶,而是铸剑之人,不是阮邛,也不是那几位嫡传弟子,是阮邛独女,那位秀秀姑娘铸剑出炉的速度,极慢,磨磨蹭蹭,一年才勉强打造出一把,只是谁好意思登门催促?即便有那脸皮,也未必有那胆识。如今山上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前些年,礼部清吏司郎中亲自带队的那拨大骊精锐粘杆郎,南下书简湖“讲理”,秀秀姑娘几乎凭借一人之力,就摆平了一切。

    当初掏出金精铜钱选址衣带峰的仙家门派,山门祖师堂位于云霞山所在的梦粱国,属于宝瓶洲山上的二流势力垫底,当初大骊铁骑形势不妙,委实不是这座门派不想搬,而是舍不得那笔开辟府邸的神仙钱,不愿意就这么打了水漂,何况祖师堂一位老祖师,作为山上硕果仅存的金丹地仙,如今就在衣带峰结茅修行,身边只跟了十余位徒子徒孙,以及一些仆役婢女,这位老修士与山主关系不和,门派此举,本就是想要将这位脾气执拗的祖师爷送神出门,省得每天在祖师堂那边拿捏架子,吹胡子瞪眼睛,害得晚辈们谁都不自在。

    陈平安走得不急,马车却不慢,就带着裴钱让出道路,不曾想车队也跟着停下。

    车队两辆马车,二十余人,真正的衣带峰谱牒仙师才三人而已,其余皆是峰上的杂役扈从。

    有一位年轻修士与两位貌美女修分别走下马车,其中一位女修怀抱一头慵懒蜷缩的年幼白狐。

    年轻修士是衣带峰老祖师的几位嫡传之一,来到陈平安身边,主动打招呼笑道:“陈山主,我是衣带峰宋园,先前师父带我去拜访落魄山,站得靠后,陈山主兴许没有印象了。”

    这话说得圆而不滑腻,很漂亮。

    陈平安其实认得宋园,自己本就记性好,又从来不是那种鼻孔朝天的人,想当年青蚨坊翠莹都记得住,更别提邻居山头一位金丹地仙的嫡传弟子了,事实上那天衣带峰地仙拜访落魄山,宋园非但没有站得靠后,反而是几位师兄师姐站在后排,宋园就站在师父身侧,毕竟是闭关弟子,最受宠,皇帝也爱幺儿,就是这么个理。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问道:“小宋仙师这是从外地回来?”

    宋园有些讶异,衣带峰上,有位师叔也姓宋,所以这位落魄山山主,一口喊出小宋仙师,就很讲究和嚼头了。

    宋园点头道:“我与刘师妹刚刚从云霞山那边观礼回来,有朋友当时也在观礼,听说我们骊珠福地是一洲少有的钟灵毓秀之地,便想要游历我们龙泉郡,就与我和刘师妹一起回了。”

    宋园不露痕迹后退两小步,朝两位年轻女修伸出手掌,“给陈山主介绍一下,这位是刘师妹,我师父最宠溺的孙女,陈山主喊她润云便是。这位是南塘湖青梅观的周仙子,与刘师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刚刚从陈氏学塾那边过来,打算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看看,再回衣带峰。”

    陈平安喊了两声刘姑娘、周仙子,然后笑道:“那我就不耽误小宋仙师赶路了。”

    宋园微笑点头,没有刻意客套寒暄下去,关系不是这么拢来的,山上修士,只要是走到山腰的中五境仙家,大多清心寡欲,不愿沾染太多红尘俗事,既然陈平安没有主动邀请去往落魄山,宋园就不开这个口了,哪怕宋园知道身旁那位青梅观周仙子,已经给他使了眼色,宋园也只当没看见。

    这一路北游行来,这位靠着镜花水月一事让南塘湖青梅观颇多收益的仙子,十分执拗,不愿错过任何人脉经营和山水形胜,几乎每到一处仙家府邸或是山河秀美的景观,周仙子都要以青梅观秘法“截留”一幅幅画面,然后将自己的动人身姿“镶嵌”其中,逢年过节时分,就可以寄给一些财大气粗、为她一掷千金的相熟看客。宋园一路陪同,其实是有些郁闷的,只不过周仙子与刘师妹关系素来就好,刘师妹又无比憧憬以后自家的衣带峰,也能打开镜花水月的禁制,学一学这位八面玲珑的周姐姐,宋园就不多说什么了。师父对这个孙女很宠爱,唯独此事,不愿答应,说一个女子妆扮得花枝招展,抛头露面,成天对着一大帮心怀不轨的登徒子搔首弄姿,像什么话,衣带峰又不缺这点神仙钱,坚决不许。

    那位周仙子也不愿陈平安已经挪步,捋了捋鬓角发丝,眼波流转,出声说道:“陈山主,我听宋师兄说起过你多次,宋师兄对你十分仰慕,还说如今陈山主是骊珠福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呢。不知道我和润云一起拜访落魄山,会不会唐突?”

    宋园一阵头皮发凉,苦笑不已。

    其实他与这位青梅观周仙子说过不止一次,在骊珠福地这边,不比其它仙家修道重地,形势复杂,盘根交错,神人众多,一定要慎言慎行,想必是周仙子根本就没有听入耳,甚至说不定只会更加斗志昂扬,跃跃欲试了。只是周仙子啊周仙子,这大骊龙泉郡,真不是你想象那般简单的。

    陈平安对宋园微微一笑,眼神示意这位小宋仙师不用多想,然后对那位青梅观仙子说道:“不凑巧,我近期就要离山,可能要让周仙子失望了,下次我返回落魄山,一定邀请周仙子与刘姑娘去坐坐。”

    衣带峰刘润云正要说话,却被宋园一把悄悄扯住袖子。

    周仙子咬了咬嘴唇,“是这样啊,那不知道陈山主会何时返乡,琼林好早做准备。”

    陈平安摇头笑道:“暂时真不好说。”

    婷婷袅袅的青梅观仙子,侧身施了个万福,直起那纤细腰肢后,娇娇柔柔道:“很高兴认识陈山主,欢迎下次去南塘湖青梅观做客,琼林一定会亲自带着陈山主赏梅,我们青梅观的‘草堂梅坞春最浓’,久负盛名,一定不会让陈山主失望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如果有机会路过,一定会叨扰青梅观。”

    周琼林瞧见了那个手持行山杖的黑炭丫头,微笑道:“小姑娘,你好呀。”

    裴钱指了指自己还红肿着的脸庞,一副憨憨傻傻的笨模样,“我不太好哩。”

    周琼林还要试图在这个瞧着很不讨喜的小丫头身上迂回一番,陈平安已经牵起裴钱的手告辞离去。

    刘润云似乎想要为周姐姐打抱不平,只是宋园不但没有松手,反而直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吃痛的刘润云,极为讶异,这才忍着没有说话。

    虽然从小到大,都在爷爷的庇护下,无忧无虑,性情娇憨,少有城府,可刘润云到底是一位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哪怕至今尚未跻身洞府境,却也不是真傻。

    车队缓缓而过,驶出去很远后,事先得了吩咐的车夫才敢加快马蹄赶路。

    车帘子掀开,周琼林看着那走在道旁的一大一小,只是那两人只是埋头赶路,让她有些无奈,自个儿精通蛊惑男子心思的十八般武艺,竟然遇上了个不解风情的瞎子。

    宋园独坐前边马车的车厢,唉声叹气。

    这个周仙子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回头上了衣带峰,一定要私底下跟师父说两句,省得润云给带偏了。

    道路上,裴钱吭哧吭哧耍了一套疯魔剑法后,笑眯眯问道:“师父,你猜那三个人里边,我最顺眼哪个?”

    陈平安随口答道:“衣带峰刘润云?”

    裴钱摇摇头,“再给师父猜两次的机会。”

    陈平安笑道:“跟师父一样,是宋园?”

    不料裴钱还是摇头跟拨浪鼓似的,“再猜再猜!”

    陈平安有些奇怪,“为何是周琼林?”

    对于善于钻营的周琼林,陈平安谈不上反感,但是更说不上喜欢。

    主要是她那种拉拢关系,太不得体妥当了,很容易给宋园惹上麻烦,万一惹来了恶感,周琼林可以返回南塘湖青梅观,继续当她的仙子,但是作为她半个朋友的宋园,以及宋园所在的衣带峰,可都走不掉,这一点,才是让陈平安不愿给周琼林半点面子的关键所在。

    裴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了两下,示意她要与师父说些悄悄话。

    陈平安笑着弯下腰,裴钱一只手掌遮在嘴边,对他小声说道:“那个周仙子,虽然瞧着狐媚狐媚的,当然啦,肯定还是远远不如女冠姐姐和姚近之好看的,但是呢,师父我跟你说,我瞧见她心里边,住着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儿哩,就跟当年我差不多,瘦不拉几的,都快饿死了,而她呢,就很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他们。”

    陈平安内心一震,猛然间抬头望去,车队已经远去,陈平安喃喃说了句先前那位仙子说过的一句话:“是这样啊。”

    陈平安缓缓而行。

    裴钱挥着行山杖,有些疑惑,扬起脑袋,“师父,不开心吗?是不是我说错话啦?”

    裴钱想了想,很快就想出了补救之法,她张大嘴巴,然后摇晃脑袋,做了一个狼吞虎咽的样子,“好了,师父我已经把话都吃回肚子啦,师父赶紧开心起来!”

    陈平安笑容灿烂,轻轻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晃得她整个人都左摇右晃起来,“等师父离开落魄山后,你去衣带峰找那个周姐姐,就说邀请她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如果周姐姐要你帮着去拜访龙泉剑宗之类的,就不要答应了,你就说自己是个小孩子,做不得主。自家山头,你们随便去。如果有些事情,实在不敢确定,你就去问问朱敛。”

    裴钱哦了一声,“放心吧,师父,我如今待人接物,很滴水不漏的,压岁铺子那边的生意,这个月就比平时多挣了十几两银子!十四两三钱银子!在南苑国那边,能买多少箩筐的雪白馒头?对吧?师父,再给你说件事情啊,挣了那么多钱,我这不是怕石柔姐姐见钱起意嘛,还故意跟她商量了一下,说这笔钱我跟她偷偷藏起来好了,反正天不知地不知,就当是姑娘家家的私房钱啦,没想到石柔姐姐竟然说好好想想,结果她想了好多好多天,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到师父你回家前两天,她才说来一句还是算了吧,唉,这个石柔,幸好没点头答应,不然就要吃我一套疯魔剑法了。不过看在她还算有点良心的份上,我就自己掏腰包,买了一把铜镜送给她,就是希望石柔姐姐能够不忘本,每天多照照镜子,哈哈,师父你想啊,照了镜子,石柔姐姐看到了个不是石柔的糟老头子……”

    裴钱像只小麻雀围绕在陈平安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陈平安摸着额头,不想说话。

    真不知道压岁铺子这俩,到底是谁逗谁,好像谁也没占着便宜。

    “师父为什么不自己邀请周琼林?算了,由我这个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亲自出马,她也应该觉得很荣幸了,倍儿有面子!”

    “我只是认可她那些不为人知的作为善举,不是认同她在经营关系一事上的不周密,所以师父就不能出面。不然在龙泉郡,拜访了落魄山,一旦误以为处处山头皆如我们落魄山,就她那种行事风格,兴许在青梅观那边顺风顺水,可到了这边,迟早要碰壁吃苦头。能够在这里买下山头的修道仙师,一旦起了冲突,可不会管什么南塘湖青梅观,到最后,可不就是我们害了她?”

    “师父,你说得弯来绕去,我又用心好学,喜欢认真想事情,结果我脑壳疼哩。”

    “那就别想了,听听就好。”

    “可是左耳进右耳出,不是好事唉,朱老厨子就总说我是个不开窍的,还喜欢说我既不长个子也不长脑子,师父,你别千万信他啊。”

    “不许在背后说人闲话。”

    “哦,晓得嘞。”

    “其实不是什么都不能说,只要不带恶意就行了,那才是真正的童言无忌。师父之所以显得不近人情,是怕你年纪小,习惯成自然,以后就拧不过来了。”

    “但是如果我自己并不知道是恶意,但其实又是真的恶意,结果就做了错事,办了坏事,怎么办?”

    “有师父在啊。”

    到了落魄山,郑大风还在忙着监工,不稀罕搭理陈平安这位山主。

    朱敛的宅子里,墙壁上已经挂满了画卷,皆是仕女图样式。

    竟然全部是北岳地界的女子神?,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光是发髻就多达十余种。

    陈平安憋了半天,问道:“岑鸳机就没说你为老不尊?”

    朱敛笑呵呵道:“小姑娘只称赞老奴是丹青圣手。”

    当时陈平安手持斗笠,无言以对。

    三人一起去往竹楼。

    朱敛问道:“少爷就这么走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艘跨洲渡船最近几天就会到达牛角山。”

    身形佝偻的朱敛揉着下巴,微笑不语。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个说法?有话直说。”

    朱敛挠挠头,“没事,就是没来由想起咱们这大山之中,鹧鸪声起,离别之际,有些感触。”

    陈平安一头雾水。

    朱敛说是去瞅瞅岑鸳机的练拳,走了。

    陈平安到了竹楼那边,没有着急登楼,在崖畔石凳那边坐着,裴钱很快就带着已经名为陈初见的粉裙女童,一起飞奔过来。

    陈平安娴熟伸手,结果一把瓜子。

    陈初见是文运火蟒化身,其实读书极多,所以陈平安忍不住问道:“古诗词和文人笔札,关于鹧鸪,有什么说头?”

    陈初见赶忙停下嗑瓜子,坐好后,讲了一大通关于鹧鸪的诗词篇章,娓娓道来,听得裴钱直打瞌睡,赶紧多嗑瓜子提神。

    陈平安觉得也没能真正琢磨出朱敛的言下之意,多是类似山深闻鹧鸪、阐述离别之苦,只不过陈平安懒得多想了,稍后还要登楼,多担心自己才是。

    小丫头突然笑道:“还有一句,溪流湍急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裴钱灵光乍现,“哦,老厨子是说秀秀姐姐呢。”

    陈平安放手中下还有大半的瓜子,默默起身,去了二楼,被喂拳挺好。

第四百七十九章 自古饮者最难醉

    二楼内,老人崔诚依旧光脚,只是今日却没有盘腿而坐,而是闭目凝神,拉开一个陈平安从未见过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陈平安没有打搅老人的站桩,摘了斗笠,犹豫了一下,连剑仙也一并摘下,安静坐在一旁。

    崔诚睁开眼,姿势不变,缓缓道:“天下拳法,无非刚柔,我之拳法,可谓至刚,当年行走四方,柔拳见过不少,可从未有拳种当得起至柔二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除了拳谱和桩架,心性也要契合,与老前辈的拳法相比,如果不争什么双方拳法高低、拳意轻重,只说想要练到至柔境界,应该更难,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愿意转为练拳,可能性会更大一些,纯粹的江湖武夫,很难很难,架从下往上走,意由内及外发,心意不到,休想登顶。”

    崔诚收起拳架,点头道:“这话说得凑合,看来对于拳理领悟一事,总算比那黄口小儿要略强一筹。”

    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想要从这个老人那边讨到一句话,难度之大,估摸着跟当年郑大风从杨老头那边聊天超过十个字,差不多。

    崔诚跟着坐下,凝望着这个年轻人。

    从书简湖返回后,经过先前在此楼的练拳,外加一趟游历宝瓶洲中部,已经不再是那种双颊凹陷的形神憔悴,只是目为人之神气凝聚所在,年轻人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么井水干涸,唯有漆黑一片,那么就是井水满溢,更难看破井底景象。

    崔诚问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光阴倒流,心境不变,你该如何处置顾璨?杀还是不杀?”

    陈平安答道:“仍是不杀。”

    崔诚皱眉道:“为何不杀?杀了,无愧天地,那种手刃亲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里,却极有可能让你在未来的岁月里,出拳更重,出剑更快。人唯有心怀大悲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摆钝刀,磨损意气。杀了顾璨,亦是止错,而且更加省心省力。事后你一样可以补救,之前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难道顾璨就能比你办得更好?陈平安!我问你,为何别人作恶,在你拳下剑下就死得,偏偏于你有一饭之恩、一谱之恩的顾璨,死不得?!”

    老人的语气和措辞越来越重,到最后,崔诚一身气势如山岳压顶,更怪之处,在于崔诚分明没有任何拳意在身,别说十境武夫,当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个正襟危坐、身着儒衫的书院老夫子。

    “无愧天地?连泥瓶巷的陈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剑行走天下,替她与这方天地说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讥笑,“在书简湖大义灭亲?杀了顾璨,一走了之,难吗?难。可有我在书简湖耗费三年光阴那么难吗?没有。我的选择,最终有没有让书简湖的世道,变得有一点点更好?有。顾璨活下来之后,弥补他欠下的恶果恶业之后,会不会禀性难移,再行恶事,以至于对未来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坏事?我不确定,可我在看。哪怕我远游北俱芦洲,远远不止曾掖和马笃宜会看,青峡岛刘志茂,宫柳岛刘老成,池水城关翳然,都在看。”

    老人对这个答案犹然不满意,可以说是更加恼火,怒目相向,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眯眼沉声道:“难与不难,如何看待顾璨,那是事,我现在是再问你本心!道理到底有无亲疏之别?你今日不杀顾璨,以后落魄山裴钱,朱敛,郑大风,书院李宝瓶,李槐,或是我崔诚行凶为恶,你陈平安又当如何?”

    陈平安神色自若:“到时候再说。”

    崔诚问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么?”

    “与魏檗聊过之后,少了一个。”

    陈平安答道:“所以现在就只是想着如何武夫最强,如何练出剑仙。”

    崔诚要是摇头,“小稚童背大箩筐,出息不大。”

    陈平安笑道:“那就恳请老前辈再活个百年千年,到时候看看谁才是对的?”

    崔诚瞥了眼陈平安有意无意没有关上的屋门,嘲讽道:“看你进门的架势,不像是有胆子说出这番言语的。”

    陈平安拍了拍肚子,“有些大话,事到临头,不吐不快。”

    崔诚点点头,“还是皮痒。”

    陈平安突然问道:“老前辈,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崔诚点头,“是。”

    为气任侠之外,施恩不图报,自然可算好人。

    陈平安又问道:“觉得我是道德圣人吗?”

    崔诚瞥了眼年轻人,“像。”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来这个世道的聪明人,确实是太多了。”

    崔诚哈哈大笑,十分畅快,似乎就在等陈平安这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东海观道观的老道人,处心积虑灌输给我的脉络学,还有我曾经专门去精读深究的佛家因明之学,以及儒家几大脉的根?学问,当然为了破局,也想了国师崔??的事功学问,我想得很吃力,只敢说偶有所悟所得,但是依旧只能说是略懂皮毛,不过在此期间,我有个很奇怪的想法……”

    说到这里,陈平安从咫尺物随便抽出一支竹简,放在身前地面上,伸出手指在居中位置上轻轻一划,“如果说整个天地是一个‘一’,那么世道到底是好是坏,可不可以说,就看众生的善念恶念、善行恶行各自汇聚,然后双方拔河?哪天某一方彻底赢了,就要天翻地覆,换成另外一种存在?善恶,规矩,道德,全都变了,就像当初神道覆灭,天庭崩塌,万千神灵崩碎,三教百家奋起,稳固山河,才有今天的光景。可修行之人证道长生,得了与天地不朽的大造化之后,本就全然断绝红尘,人已非人,天地更换,又与早已超然物外的‘我’,有什么关系?”

    崔诚指了指陈平安身前那支纤细竹简,“兴许答案早就有了,何须问人?”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支泛黄竹简上写着自己亲自刻下的一句话: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陈平安喃喃道:“可是一个山下的凡夫俗子,哪怕是山上的修行之人,又有几人能看得到这‘千秋万古’。凭什么做好人就要那么难,凭什么讲道理都要付出代价。凭什么此生过不好,只能寄希望于来生。凭什么讲理还要靠身份,权势,铁骑,修为,拳与剑。”

    崔诚笑道:“想不明白?”

    陈平安默不作声。

    崔诚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想不明白,那就亲自去问一问可能已经想明白的人,比如学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称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能够请来道祖佛祖落座,你陈平安有双拳一剑,不妨一试。”

    陈平安抬起头。

    崔诚收回手,笑道:“这种大话,你也信?”

    陈平安笑了笑。

    崔诚问道:“一个太平盛世的读书人,跑去指着一位生灵涂炭乱世武夫,骂他即便一统山河,可仍是滥杀无辜,不是个好东西,你觉得如何?”

    陈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恶,只是个蠢坏。关键在于哪怕他说了对方的功劳,实则心中并不认可,之所以有此说,不过是为了方便说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坏。”

    崔诚指了指屋外,“凭这个答案,来了落魄山,见与不见在两可之间的一个人,估摸着是愿意见你了,接下来就看你愿不愿意见他了。见了该怎么谈,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出门之后,记得关上门。”

    陈平安转头望去,老书生一袭儒衫,既不寒酸,也无贵气。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屋外,轻轻关门,老儒士凭栏而立,眺望南方,陈平安与这位昔年文圣首徒的大骊绣虎,并肩而立。

    崔??率先下楼,陈平安尾随其后,两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巅的那座山神祠庙。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离开了那栋竹楼,两人依旧是并肩缓行,拾阶而上。

    崔??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句题外话,“魏檗不跟你打招呼,是我以势压他,你无需心怀芥蒂。”

    陈平安说道:“当然。”

    崔??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陈平安说道:“说客气话,就是还好,虽然混得惨了点,但不是全无收获,有些时候,反而得谢你,毕竟坏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话,那就是我记在账上了,以后有机会就跟国师讨债。”

    崔??嗯了一声,浑然不上心,自顾自说道:“扶摇洲开始大乱了,桐叶洲因祸得福,几头大妖的谋划早早被揭露,反而开始趋于稳定。至于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陈淳安在,想必怎么都乱不起来。中土神洲阴阳家陆氏,一位老祖宗拼着耗光所有修行,终于给了儒家文庙一个确切结果,剑气长城一旦被破,倒悬山就会被道老二收回青冥天下,南婆娑洲和扶摇洲,极有可能会是妖族的囊中之物,所以妖族到时候就可以占据两洲气运,在那之后,会迎来一个短暂的安稳,此后主攻中土神洲,届时生灵涂炭,万里硝烟,儒家圣人君子陨落无数,诸子百家,同样元气大伤,所幸一位不在儒家任何文脉之内的读书人,离开孤悬海外的岛屿,仗剑劈开了某座秘境的关隘,能够容纳极多的难民,那三洲的儒家书院弟子,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将来的迁徙一事。”

    崔??略微停顿,“这只是一部分的真相,这里边的复杂谋划,敌我双方,还是浩然天下内部,儒家自身,诸子百家当中的押注,可谓一团乱麻。这比你在书简湖拎起某人心路一条线的线头,难太多。人心各异,也就怨不得天道无常了。”

    陈平安面无表情,下意识伸手去摘养剑葫喝酒,只是很快就停下动作。

    崔??步步登高,缓缓道:“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崔??说道:“崔东山在信上,应该没有告诉你这些吧,多半是想要等你这位先生,从北俱芦洲回来再提,一来可以免得你练剑分心,二来那会儿,他这个弟子,哪怕是以崔东山的身份,在咱们宝瓶洲也阔气了,才好跑来先生跟前,显摆一二。我甚至大致猜得出,那会儿,他会跟你说一句,‘先生且放心,有弟子在,宝瓶洲就在’。崔东山会觉得那是一种令他很心安的状态。崔东山如今能够心甘情愿做事,远远比我算计他自己、让他低头出山,效果更好,我也需要谢你。”

    陈平安没有说话。

    崔??瞥了眼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玉簪子,“陈平安,该怎么说你,聪明谨慎的时候,当年就不像个少年,如今也不像个才刚刚及冠的年轻人,可是犯傻的时候,也会灯下黑,对人对物都一样,朱敛为何要提醒你,山中鹧鸪声起?你若是真正心定,与你平时行事一般,定的像一尊佛,何必害怕与一个朋友道声别?世间恩怨也好,情爱也罢,不看怎么说的,要看怎么做。”

    “再者,你就没有想过,老龙城一役,出手之人是飞升境杜懋,是他的本命物吞剑舟,所以连她赠送给你的咫尺物玉牌都毁了,若是寻常的簪子,还能存在?”

    崔??双手负后,仰起头,“见微知著。一直看着光明璀璨的太阳,心如花木,向阳而生,那么自己身后的阴影,要不要回头看一看?”

    陈平安伸手摸了一下玉簪子,缩手后问道:“国师为何要与说这些诚挚之言?”

    崔??洒然笑道:“半个我,如今是你弟子,我爷爷,还在你家住着,身为大骊国师,要不要讲一讲公私分明?”

    陈平安信,只是不全信。

    崔??走上台阶顶部,转身望向远方。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举了举,说了句我喝点酒,然后就坐在台阶上。

    崔??问道:“你觉得谁会是大骊新帝?藩王宋长镜?放养在骊珠洞天的宋集薪?还是那位娘娘偏爱的皇子宋和?”

    陈平安摇摇头。

    崔??笑道:“宋长镜选了宋集薪,我选了自家弟子宋和,然后做了一笔折中的买卖,观湖书院以南,会在某地建造一座陪都,宋集薪封王就藩于老龙城,同时遥掌陪都。这里头,那位在长春宫吃了好几年斋饭的娘娘,一句话都插不上嘴,不敢说,怕死。现在应该还觉得在做梦,不敢相信真有这种好事。其实先帝是希望弟弟宋长镜,能够监国之后,直接登基称帝,但是宋长镜没有答应,当着我的面,亲手烧了那份遗诏。”

    陈平安喝着酒,抹了把嘴,“如此说来,皆大欢喜。”

    崔??问道:“你当年离开红烛镇后,一路南下书简湖,觉得如何?”

    陈平安说道:“死人很多。”

    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补充道:“很多!”

    崔??轻轻抬脚,轻轻踩下,“世间的悲欢离合,自然无贵贱之分,甚至分量的轻重,都差的不多,但位置,其实有高下之别。”

    崔??问道:“知道我为何要选择大骊作为落脚点吗?还有为何齐静春要在大骊建造山崖书院吗?当时齐静春不是没得选,其实选择很多,都可以更好。”

    陈平安说道:“我只知道不是跟传闻那般,齐先生想要掣肘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师兄。至于真相,我就不清楚了。”

    崔??微笑道:“齐静春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怕我在宝瓶洲折腾出来的动静太大,大到会牵连已经撇清关系的老秀才,所以他必须亲自看着我在做什么,才敢放心,他要对一洲苍生负责任,他觉得我们不管是谁,在追求一件事的时候,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只要用心再用心,就可以少错,而改错和补救两事,就是读书人的担当,读书人不能只是空谈报国二字。这一点,跟你在书简湖是一样的,喜欢揽担子,不然那个死局,死在何处?直截了当杀了顾璨,未来等你成了剑仙,那就是一桩不小的美谈。”

    陈平安一言不发。

    崔??笑道:“知道你不信。没关系。我与你说这些,是私事,便有私心。”

    崔??问道:“有没有想过,阿良与齐静春关系那么好,当年在大骊京城,仍是为何不杀我,连大骊先帝都不杀,而只是坏了那座仿造白玉京,更留了先帝三年寿命?”

    陈平安摇摇头,“不知道。”

    崔??微笑道:“不妨依循某个臭牛鼻子的脉络学,多想一想你已经看在眼中的既定事实,推算一二,其实不难。”

    陈平安缓缓道:“大骊铁骑提前火速南下,远远快过预期,因为大骊皇帝也有私心,想要在生前,能够与大骊铁骑一起,看一眼宝瓶洲的南海之滨。”

    崔??伸手指向一处,“再看一看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皱眉道:“那场决定剑气长城归属的大战,是靠着阿良力挽狂澜的。阴阳家陆氏的推衍,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终究是出了大纰漏。”

    崔??偏移手指,“桐叶洲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看似气运庇护一洲,使得妖族谋划过早浮出水面,得以逃过一劫,如果假定妖族真的能够攻破长城,桐叶洲就不适合作为第一个攻打方向,危机倾向于南婆娑洲和扶摇洲,尤其是后者。”

    崔??指了指地面,“我们宝瓶洲,版图如何?”

    陈平安喝了口酒,“是浩然天下九洲当中最小的一个。”

    崔??又问,“版图有大小,各洲气运分大小吗?”

    陈平安摇头,并无。

    崔??指向地面的手指不断往南,“你即将去往北俱芦洲,那么宝瓶洲和桐叶洲相距算不算远?”

    陈平安攥紧养剑葫,说道:“相较于其余各洲间距,可谓极近。”

    崔??抬起手,指向身后,“先前北俱芦洲的剑修遮天蔽日,赶赴剑气长城驰援,是不是你亲眼所见?”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艰难点头。

    崔??笑了笑,“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这些所谓的天下大势,那么现在,这条线的线头之一,就出现了,我先问你,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是不是一心想要与道祖比拼道法之高下?”

    陈平安点头。

    崔??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为何世人喜欢笑称道士为臭牛鼻子老道?”

    陈平安说道:“因为传言道祖曾经骑青牛,云游各大天下。”

    崔??轻声感慨道:“这就是线头之一。那位老观主,本就是世间存活最悠久之一,岁数之大,你无法想象。”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双手揉着脸颊,手心皆是汗水。

    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的真实身份,原来如此。

    崔??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带给桐叶洲最好结果的线头一端,那个无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谋划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笔?那少年自己当然是无心,可老道人却是有意。”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以剑炉立桩定心意。

    杂念絮乱,如雪花纷纷。

    即便不管桐叶洲的存亡,那些认识的人,怎么办?

    “劝你一句,别去画蛇添足,信不信由你,本来不会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祸得福的,给你一说,大半就变得该死必死了。先前说过,所幸我们还有时间。”

    崔??显然对此不太上心,陈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当年也曾游历天下,而我的根本学问之一,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学说之外,还在细微二字之上。所以我在踏足宝瓶洲之前,就已经坚信两件事,妖族攻破剑气长城,是必然之势!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叶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叶洲,小小宝瓶洲能算什么?顶尖剑修被抽调半数的北俱芦洲,又算什么?!一个商贾横行的皑皑洲,面对强敌,又有几斤骨气可言?”

    崔??大手一挥,“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转瞬之间,尽在手中!一旦皑皑洲审时度势,选择不战而降,即便退一步说,皑皑洲选择中立,两不相帮,此消彼长,谁损失更大?如此一来,妖族占据了几洲实地和气运?这算不算站稳脚跟了?浩然天下总共才几个洲?妖族然后对西北流霞洲,徐徐图之,当真是某些自诩聪明之人以为的那样,妖族只要一进来,只会被关门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机会一鼓作气,趁势占据蛮荒天下?”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为何崔东山当初在山崖书院,会有那个问题。

    也明白了阿良当年为何没有对大骊王朝痛下杀手。

    崔??放声大笑,环顾四周,“说我崔??野心勃勃,想要将一人学问推广一洲?当那一洲为一国的国师,这就算大野心了?”

    崔??满脸讥笑,啧啧摇头,“一拳打破一座山岳,一剑砍死千万人,厉害吗?爽快吗?大势之下,你陈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着手指头算一算,那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恶,到最后还能留下几座山头,活下几个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涌入桐叶洲岸上的妖族,收不收钱,讲不讲理。”

    崔??嘴角翘起,“一切都是要还的。”

    崔??伸出一只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阿良当初在大骊京城,未曾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当时就更加确定,阿良相信那个最糟糕的结果,一定会到来,就像当年齐静春一样。这与他们认不认可我崔??这个人,没有关系。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还有蛮荒天下那帮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一洲资源转化为一国之力,以老龙城作为支点,在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条铜墙铁壁的防御线!”

    崔??一挥衣袖,风云变幻。

    落魄山之巅,顿时云雾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陈平安发现脚下,逐渐浮现出一块块山河版图,星星点点,依稀如市井万家灯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宝瓶洲,东南桐叶洲,抢走北字前缀的俱芦洲,位置正北的皑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终才是被众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圆地方。

    这不奇怪,因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蛮荒天下,也都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因为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你崔??为何不将此事昭告天下。

    说了没人听,听了未必信。

    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随之会有应对之策。

    崔??岔开话题,微笑道:“曾经有一个古老的谶语,流传得不广,相信的人估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年少时无意间翻书,凑巧翻到那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这句谶语是‘术家得天下’。不是阴阳家支脉术士的那个术家,而是诸子百家当中垫底的术算之学,比低贱商家还要给人看不起的那个术家,宗旨学问的益处,被讥笑为商家账房先生……的那只算盘而已。”

    “我们三教和诸子百家的那么多学问,你知道缺陷在哪里吗?在于无法计量,不讲脉络,更倾向于问心,喜欢往虚高处求大道,不愿精确丈量脚下的道路,故而当后人奉行学问,开始行走,就会出问题。而圣人们,又不擅长、也不愿意细细说去,道祖留下三千言,就已经觉得很多了,佛祖干脆不立文字,我们那位至圣先师的根本学问,也一样是七十二学生帮着汇总教诲,编撰成经。”

    崔??转头望向目眩神摇的陈平安,“你陈平安在书简湖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见过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顺序学说,差?我看未必吧。”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

    反而问道:“为何要跟我泄露天机?”

    崔??微笑道:“书简湖棋局开始之前,我就与自己有个约定,只要你赢了,我就跟你说这些,算是与你和齐静春一起做个了断。”

    陈平安问道:“赢了?你是在说笑话吗?”

    崔??点头道:“就是个笑话。”

    崔??一震衣袖,山河版图瞬间消失散尽,冷笑道:“你,齐静春,阿良,老秀才,还有将来的陈清都,陈淳安,你们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聪明人眼中,难道不都是一个个笑话吗?”

    崔??转过头,望向这个青衫玉簪养剑葫的年轻人,剑客,游侠,读书人?

    崔??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书简湖棋局已经结束,但人生不是什么棋局,无法局局新,好的坏的,其实都还在你这里。按照你当下的心境脉络,再这么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会让一些人失望,但也会让某些人高兴,而失望和高兴的双方,同样无关善恶,不过我确定,你一定不愿意知道那个答案,不想知道双方各自是谁。”

    陈平安看着这位大骊国师。

    确实与少年崔东山,很相似,却的的确确已经是两个人了。

    崔??笑道:“连你陈平安都像是个道德圣人了,这世道真是妙,说实话,我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天下兴亡,关我屁事?”

    崔??似乎有感而发,终于说了两句无关大局的自家言语。

    “豪门府邸,百尺高楼,撑得起一轮月色,市井坊间,挑水归家,也带得回两盏明月。”

    “自古饮者最难醉。”

    陈平安重新坐在台阶上,摘下养剑葫,却几次抬手,都没有喝酒。

    崔??说道:“在你心中,齐静春作为读书人,阿良作为剑客,好似日月在天,给你指路,可以帮着你昼夜赶路。现在我告诉了你这些,齐静春的下场如何,你已经知道了,阿良的出剑,畅快不畅快,你也清楚了,那么问题来了,陈平安,你真的有想好以后该怎么走了吗?”

    陈平安沉默不语。

    崔??便走了。

    因为答案如何,崔??其实并不感兴趣。

    陈平安后仰躺下,将养剑葫放在身边,闭上眼睛。

    没来由想起刻在倒悬山黄粱酒馆墙壁上的那句话,字迹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写给齐先生的。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条金色长线从落魄山竹楼处掠出,来到山巅,被陈平安握在手心,剑尖向下,轻轻挑起养剑葫,最终伸臂持剑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够够的了。”

    陈平安持剑下山,连连喝酒,放开了喝之后,是真醉了,身形踉跄,路过朱敛他们宅子那边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练拳的岑鸳机。

    她发现他一身酒气后,眼神畏缩,又停下了拳桩,断了拳意。

    陈平安一笑而过,摇摇晃晃走远之后,脚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转头道:“岑鸳机,你的拳,真不行。”

    岑鸳机闭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说话。

    砰然一声。

    陈平安应声倒地。

    岑鸳机心中哀叹一声,装什么高手说什么大话啊。

    只见那位年轻山主,连忙捡起剑仙和养剑葫,脚步快了许多。

    瞅瞅,先前分明是装醉来着。

    岑鸳机转头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愤愤不平,摊上这么个没轻没重的山主,真是误上贼船了。

    在崖畔那边,陈平安趴在石桌上,滚烫脸颊贴着微凉桌面,就那么遥望远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龙泉郡,还有人胆敢这么急哄哄御风远游?

    极远处,一抹白虹挂空,声势惊人,想必已经惊动很多山头修士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不去管了。

    在落魄山还怕什么。

    就这么昏睡过去。

    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窍地就为了见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宝尽出,匆匆北归,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将已经酣睡的青衫先生,轻轻背起,脚步轻轻,走向竹楼那边,喃喃低语喊了一声,“先生。”

第四百八十章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最为高耸的几座山头之一,本就是赏月的绝佳地点。

    一身白衣的崔东山轻轻关上一楼竹门,当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归来月色和云白。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二楼,老人崔诚已经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栏杆。崔东山喊了声爷爷,老人笑着点头。

    爷孙二人,老人负手而立,崔东山趴在栏杆上,两只大袖子挂在栏外。

    崔诚不愿与崔??多聊什么,倒是这个魂魄对半分出来的“崔东山”,崔诚兴许是更加符合早年记忆的缘故,要更亲近。

    崔诚问道:“怎么跑回来了?”

    崔东山轻声道:“在外边逛荡来晃荡去,总觉得没啥劲。到了观湖书院地界,想着要跟那些教书匠碰面,鸡同鸭讲,心烦,就偷跑回来了。”

    崔诚笑道:“既然做着无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恒心,不能总想着有趣无趣。”

    崔东山用下巴当抹布,来回擦拭着栏杆,“知道啦。”

    崔诚问道:“今夜就走?”

    崔东山点点头,“正事还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欢较真,愿赌服输,这会儿我既然自己选择向他低头,自然不会耽搁他的千秋大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就当小时候与家塾夫子交课业了。”

    崔诚没有多说什么,老人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当年他就是迂腐教训得多,死板道理灌输得多,又喜欢摆架子,小崽子才负气离家,远游他乡,一口气离开了宝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认了个穷酸老秀才当先生。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当初每次崔??寄信回家,索要银钱,老人是既恼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孙,陋巷求学,能学到多大多好的学问?这也就罢了,既然与家族服软,开口讨要,每个月就这么点银子,好意思开口?能买几本圣贤书?就算一年不吃不喝,凑得齐一套稍稍像样的文房清供吗?当然了,老人是很后来,才知道那个老秀才的学问,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诚说道:“方才崔??找过陈平安了,应该兜底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并不奇怪,崔??将他看得透彻,其实崔东山看待崔??,一样相差无几,到底曾经是一个人。

    崔东山转过头,“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诚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拦得住?除了小时候把你关在阁楼念书之外,再往后,你哪次听过爷爷的话?”

    崔东山说道:“这次就听爷爷的。”

    崔诚道:“行吧,回头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东山笑逐颜开,娴熟爬上栏杆,翻身飘落在一楼地面,大摇大摆走向朱敛那边的几栋宅子,先去了裴钱院子,发出一串怪声,翻白眼吐舌头,张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过来的裴钱吓得一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黄纸符?,贴在额头,然后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台那边,闭着眼睛就是一套疯魔剑法,瞎嚷嚷着“快走快走!饶你不死!”

    崔东山怒喝道:“敲坏了我家先生的窗户,你赔钱啊!”

    裴钱愣在当场,伸出双指,轻轻按了按额头符?,防止坠落,万一是妖魔鬼怪故意变幻成崔东山的模样,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她试探性问道:“我是谁?”

    崔东山笑眯眯道:“大师姐呗。”

    裴钱如释重负,看来是真的崔东山,屁颠屁颠跑到窗台,踮起脚跟,好奇问道:“你咋又来了?”

    崔东山反问道:“你管我?”

    裴钱摘下符?放在袖中,跑去开门,结果一看,崔东山没影了,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结果一个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家伙倒挂在屋檐下,吓得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裴钱眼眶里已经有些泪莹莹,刚要开始放声哭嚎,崔东山就像那大雪天挂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锥子,给裴钱一行山杖戳断了,崔东山以一个倒栽葱姿势从屋檐滑落,脑袋撞地,咚一声,然后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这一幕,裴钱破涕为笑,满腔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崔东山爬起身,抖着雪白袖子,随口问道:“那个不开眼的贱婢呢?”

    裴钱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压岁铺子那边忙生意哩,帮着我一起挣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不许再欺负她了,不然我就告诉师父。”

    崔东山嗤笑道:“告状?你师父是我先生,明摆着跟我更亲近些,我认识先生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裴钱可不愿在这件事上矮他一头,想了想,“师父这次去梳水国那边游历江湖,又给我带了一大堆的礼物,数都数不清,你有吗?就算有,能有我多吗?”

    崔东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称多宝大爷的我比家当?”

    裴钱认真道:“自己的不算,我们只比各自师父和先生送咱们的。”

    崔东山双手摊开,“输给大师姐不丢人。”

    裴钱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崔东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钱眉心,“你就可劲儿瞎拽文,气死一个个古人圣贤吧。”

    裴钱一巴掌拍掉崔东山的狗爪子,怯生生道:“放肆。”

    崔东山给逗乐,这么好一词汇,给小黑炭用得这么不豪气。

    崔东山开始往院子外边走,“走,找猪头耍去。”

    裴钱已经不犯困了,乐呵呵跟在崔东山身后,与他说了自己跟宝瓶姐姐一起捅马蜂窝的壮举,崔东山问道:“自己淘气也就罢了,还连累小宝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没揍你?”

    裴钱白眼道:“尽说傻话。”

    崔东山哀叹一声,“我家先生,真是把你当自己闺女养了。”

    裴钱乐开了怀,大白鹅就是比老厨子会说话。

    至于大白鹅,是裴钱私底下给崔东山取的绰号,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宝瓶姐姐说过。

    路过一栋宅子,墙内有走桩出拳的闷闷振衣声响。

    崔东山蹈虚凌空,步步登高,站在墙头外边,瞧见一个身材苗条的貌美少女,正在练习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桩,裴钱将那根行山杖斜靠墙壁,后退几步,一个高高跃起,踩在行山杖上,双手抓住墙头,双臂微微使劲,成功探出脑袋,崔东山在那边揉脸,嘀咕道:“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钱压低嗓音说道:“岑鸳机这人心不坏,就是傻了点。”

    崔东山点头道:“看得出来。”

    岑鸳机终究是朱敛相中的练武胚子,一个有望跻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这种鬼怪神仙乱出没的地方,才半点不显眼,不然随便丢到梳水国、彩衣国,一旦给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宗师,走那水浅的江湖,就是山林蟒?池塘,水花炸裂。

    只是岑鸳机刚刚练拳,练拳之时,能够将心神全部沉浸其中,已经殊为不易,所以直到她略作休憩,停了拳桩,才听闻墙头那边的窃窃私语,瞬间侧身,脚步后撤,双手拉开一个拳架,抬头怒喝道:“谁?!”

    当她看到那个俊美“少年郎”的脑袋后,皱了皱眉头,怎么冒出这么个仿佛谪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一旁裴钱正在咧嘴笑,岑鸳机这才松了口气。

    崔东山双肘搁放在墙头上,问道:“你是猪头……哦不,是朱敛挑选上山的落魄山记名弟子?”

    岑鸳机没有答话,望向裴钱。

    裴钱笑嘻嘻介绍道:“他啊,叫崔东山,是我师父的学生,咱俩辈分一样的。”

    岑鸳机开始犯嘀咕。

    那个年轻山主的学生弟子?

    眼前这个瞅着十分灵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啊?找谁不好,非要找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先生?一年到头就知道在外边瞎逛,当甩手掌柜,偶尔回到山头,听说不是胡乱应酬,就是她亲眼所见的大晚上喝酒卖疯,你能从那家伙身上学到什么?那家伙也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敢给人当先生,就这么缺钱?

    岑鸳机心中叹息,望向那个白衣俊美少年的眼神,有些怜悯。

    崔东山轻声道:“是真傻,不是装的。”

    裴钱嗯了一声,“我没骗你吧。”

    大小两颗脑袋,几乎同时从墙头那边消失,极有默契。

    岑鸳机听不真切,也懒得计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东山没去找朱敛,带着裴钱去了落魄山之巅,一跺脚,怒斥道:“还不滚出来。”

    落魄山的山神宋煜章赶紧现出真身,面对这位他当年就已经知晓真实身份的“少年”,宋煜章在祠庙外的台阶底下,作揖到底,却没有称呼什么。

    崔东山脸色阴沉,浑身煞气,大步向前,宋煜章站在原地。

    裴钱见势不妙,崔东山又要开始作妖了不是?她赶紧跟上崔东山,小声劝说道:“好好说话,远亲不如近邻,到时候难做人的,还是师父唉。”

    崔东山叹了口气,站在这位神色自若的落魄山山神之前,问道:“当官当死了,好不容易当了个山神,也还是不开窍?”

    宋煜章虽然敬畏这位“国师崔??”,但是对于自己的为人处世,问心无愧,故而绝对不会有半点怯懦,缓缓道:“会做官做人的,别说我大骊不缺,从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到苟延残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黄庭国这类见风使舵的藩属小国,何曾少了?”

    崔东山问道:“那我问你,当官也好,做山神也罢,你被大骊宋氏放在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圆满,还是在一心为国为民?”

    宋煜章问道:“国师大人,难道就不许微臣两者兼具?”

    崔东山挥挥袖子,不耐烦道:“懒得跟你废话。”

    宋煜章作揖拜别,一丝不苟,金身返回那尊泥塑神像,并且主动“关门”,暂时放弃对落魄山的巡视。

    崔东山带着裴钱在山巅随便散步,裴钱好奇问道:“干嘛生气?”

    “哪有生气,我从不为蠢人生气,只愁自己不够聪明。”

    崔东山摇摇头,双手摊开,比划了一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学问,道理,老话,经验,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给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就像泥瓶巷、杏花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像桃叶巷福禄街那边的府邸,如今各大山头的仙家洞府,甚至还有那人间皇宫,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稳固之分,大而不稳,就是空中阁楼,反而不如小而坚固的宅子,经不起风吹雨摇,苦难一来,就大厦倾塌,在此之外,又看门户窗户的多寡,多,并且时常打开,就可以快速接受外边的风景,少,且常年关门,就意味着一个人会很犟,容易钻牛角尖,活得很自我。”

    裴钱点点头,“我就喜欢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这些话,我听得懂。那个不怕你的山神老爷,明显就是心扉紧闭的家伙,一根筋,认死理呗。”

    崔东山转过头,瞥了眼裴钱的双眸,笑道:“可以啊,贼机灵。”

    裴钱双臂环胸,捧着那根行山杖,“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学塾读书的人啦。”

    崔东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栋宅子地方有限,装了这个就装不下那个的,很多读书人为什么读傻了?就是一种脉络上的书读得太多,每多读一本,就多遮住窗户、大门一分,所以越到最后,越看不清这个世界。眨眼功夫,白发苍苍了,还在那儿挠头发蒙,为啥老子读书那么多,还是活得猪狗不如。到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风日下,非我之过。”

    裴钱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这才小声道:“我去学塾,就是好让师父出远门的时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念书,念个锤儿的书,脑壳疼哩。”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然后哈哈大笑,一路飞奔下山,“告状去喽。”

    裴钱一愣,然后泫然欲泣,开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赶那只大白鹅。

    崔东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处台阶下,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黑炭丫头,为了追上自己,顾不得会不会摔伤自己,她在山巅一脚蹬地,高高跃起,像极了当年泥瓶巷的那个草鞋少年,如鹰隼跃涧而飞。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学生,弟子。原来我们三个都一样,都那么怕长大,又不得不长大。”

    骤然间,有人一巴掌拍在崔东山后脑勺上,那个不速之客气笑道:“又欺负裴钱。”

    话音未落,刚刚从落魄山竹楼那边迅猛赶来的一袭青衫,脚尖一点,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钱,将她放在地上,崔东山笑着弯腰作揖道:“学生错了。”

    裴钱眼抹了把满脸汗水,珠子一转,开始帮着崔东山说话,“师父,我和他闹着玩呢,咱们其实什么话都没有说。”

    崔东山小鸡啄米,“对对对。”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己相信吗?”

    裴钱和崔东山异口同声道:“信!”

    陈平安没有刨根问底,反正都是瞎胡闹。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5666/ 第一时间欣赏剑来最新章节! 作者:烽火戏诸侯所写的《剑来》为转载作品,剑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剑来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剑来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剑来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