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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零六章 书上书外

    陈平安在陪着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庙“碰运气”之前,先安排好了书院里边的人手,以免给人莫名其妙就钻了空子,诱饵别人咬钩不成,反而白白送给敌人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先让裴钱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谢谢搭理的那栋宅院,与之作伴的,还有石柔,陈平安将那条金色缚妖索交给了她。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会在崔东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与陈平安聊过后,便干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子。

    陈平安再让朱敛和于禄暗中照看李宝瓶和李槐。

    朱敛,于禄,一个见着了女子就会笑眯眯的佝偻老人,一个脸上总是带着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谁能想象,竟是两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

    李宝瓶和裴钱晚上一起住崔东山的正屋,相信崔东山不会有意见,也不敢有。

    谢谢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间偏屋,石柔是阴物,可以担任守夜一职,李槐则与林守一挤一间屋子。

    朱敛不用住在院子,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

    但是于禄必须与石柔搭档,守半夜。

    陈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够应对一些突发状况。

    反观于禄,一直让人放心。

    而茅小冬的书院那边,巡夜的夫子先生当中,历来就有文武之分,像对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静,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老金丹修士,还有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更是不为人知的元婴地仙,与茅小冬一样,来自大骊,正是那位看守书院大门的梁姓老人,关键时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镇书院。

    最后陈平安单独将李宝瓶喊到一边,交给她那两件从李宝箴那边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龙宫”的玉佩,一张品秩极高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宝瓶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没有隐瞒,将自己与李宝箴在青鸾国遇上的事情经过,大致跟李宝瓶说了一遍,最后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以后我不会主动找你二哥,还会尽量避开他,但是如果李宝箴不死心,或是觉得在狮子园那边受到了奇耻大辱,将来再起冲突,我不会手下留情。当然,这些都与你无关。”

    李宝瓶有些情绪低落,只是眼神依旧明亮,“小师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规矩,恩怨分明……”

    李宝瓶说到这里,问道:“小师叔,那我可以给我大哥写封信吗,让他劝劝二哥收手?”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可行。”

    李宝瓶刚要说话,准备将玉佩和符?赠送给陈平安。

    小师叔此次下山之前,已经跟他们说了当下的处境。

    李宝瓶就想着让小师叔多两件东西傍身。

    陈平安已经笑道:“我在狮子园跟一位很厉害的法刀女冠,联手擒拿了一头极其罕见、相当于一只活的聚宝盆的妖物,收获颇丰,那位女冠独占了妖物,作为补偿和报酬,她给了我六十二颗谷雨钱。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不是买,是借,有点类似当铺,只是我们反一下,你将符?当给我,我给你这些谷雨钱。因为这张符?品秩极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种,能够反复使用,只要神仙钱支撑得起,那两尊日夜游神就可以一直存在于世,甚至被打散灵气金身后,只要画符之人,有本事为那符胆画龙点睛,依旧能够敕令两尊神?现身。说实话,六十二颗谷雨钱,是一笔很大的钱,但是购买这张价值连城的符?,仍是不太够。所以我不是买符……”

    憋了很久,李宝瓶实在忍不住,一本正经道:“小师叔,你这么跟我见外,我很伤心。”

    陈平安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跟你,还有你大哥,都不见外,但是跟整个福禄街李氏,还是需要见外一下的。你在小师叔这间临时当铺当掉符?后,那笔谷雨钱,可以让茅山主帮忙寄往龙泉郡,你爷爷如今是我们家乡土生土长的元婴神仙,各类法宝之类的,多半不缺,毕竟咱们骊珠洞天要说捡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长,可是神仙钱,你爷爷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虽说家中压箱底的法宝,也可以卖了换钱,肯定不愁卖,只是对于练气士而言,除非是与自身大道不符的灵器法宝,一般都不太愿意出手。”

    李宝瓶眉开眼笑,“原来小师叔还是为我着想啊,是我错怪小师叔了,失礼失礼,罪过罪过。”

    李宝瓶开始有模有样地向陈平安作揖赔礼。

    陈平安在李宝瓶站直后,伸出双手,捏住她的脸颊,笑着打趣道:“趁着小宝瓶还没长大,这会儿赶紧捏捏。”

    李宝瓶站着不动,一双灵动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儿。

    陈平安最后看着李宝瓶飞奔而去。

    去往书院山门那边,茅小冬等候已久。

    两人离开书院,走过大街,拐入那条白茅街,陈平安这才悄悄将那张符?交给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高大老人以心湖涟漪问话陈平安,“这张符?不曾见过,材质也古怪,有说法?”

    陈平安则以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回答道:“是一本《丹书真迹》上的古老符?,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书上说可以勾连神?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派敕神之法靠着一点符胆灵光,请出的神灵法相,形似多余神似,这张符?是神似居多,据说蕴含着一份神性。”

    之后陈平安详细解释了这张符?的驾驭之术和注意事项。

    茅小冬越听越惊讶,“这么宝贵的符?,哪里来的?”

    陈平安略过与李宝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说是有人托他送给李宝瓶的护身符。

    茅小冬笑问道:“你就这么交给我?”

    陈平安道:“在茅山主手上,物尽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没有学会那本《丹书真迹》最正宗法门,所以很容易伤及符胆本元,任何符?被我开山点灵光后,都属于涸泽而渔。”

    茅小冬说了一句奇怪言语,“好嘛,我算是亲身领教了。”

    陈平安有些莫名其妙。

    茅小冬也没有说破。

    不愧是给崔东山说成送财童子的小师弟,真是见人就送礼、散财啊?

    两人走在白茅街上,陈平安问道:“小宝瓶为了我这个小师叔,逃课那么多,茅山主不担心她的学业吗?”

    茅小冬说道:“李宝瓶才是我们书院学得最对的一个。学问嘛,山崖书院藏里那么多诸子百家的圣贤书籍,只是读书一事,极有意思,你不心诚,不开窍,书上的文字一个个娇气、傲气得很,那些文字是不会从书上自己长脚,从书本挪窝离开,跑到读书人肚子里去的,李宝瓶就很好,书上文字阐述的一些个道理,都不大,不但长了脚,住在了她肚子里,还有再去了心里,最后呢,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间,又从心扉间窜出,长了翅膀,去到了她给老翁推卖炭牛车上,落在了她观棋不语的棋盘上,给两个顽劣孩子劝架拉开的地方,跑去了她搀扶老妪的身上……看似皆是琐碎事,其实很了不起。我们儒家先贤们,不就一直在追求这个吗?读书三不朽,后世人往往对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学问。”

    茅小冬双手负后,抬头望向京城的天空,“陈平安,你错过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宝瓶每次出门游玩,我都悄悄跟着。这座大隋京城,有了那么一个风风火火的红衣裳小姑娘出现后,感觉就像……活了过来。”

    茅小冬说得比较感性,陈平安单纯就是有些开心,为小宝瓶在书院的求学有得,感到高兴。

    茅小冬突然说道:“你如今儒法两家书籍都在看,那我就要提醒你几句了,若是儒家学得杂而不精,就容易捣浆糊,仿佛所有事情都能从书上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让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会让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应当注意,为何遍观历史,从未有一个国家的君主,愿意公然宣扬,独尊法家?”

    不等陈平安说话,茅小冬已经摆手道:“你也太小觑儒家圣贤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圣人的实力了。”

    茅小冬轻声感慨道:“你知道圣人们如何看待某一脉学问的高低深浅吗?”

    陈平安笑道:“这我肯定不知道啊。”

    他下意识摘下了酒葫芦,茅山主这些肺腑之言,拿来下酒,滋味极好,可以让陈平安回味无穷。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上的人流,随便指指点点几下,微笑道:“打个比方,儒家使人相亲,法家使人去远。”

    陈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说道:“这只是我的一点感想罢了,未必对。你觉得有用就拿去,当佐酒菜多嚼嚼,觉得没用就丢了一边,没有关系。书上那么多金玉良言,也没见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这半桶水学问,真不算什么。”

    陈平安喝着酒,没有说话。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着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没来由想起某个小王八蛋的某句随口之言,“推动历史踉跄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错误、某种极端的思想和几个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绪飘远,等到回过神后,还是没有等到陈平安说话,老人转头讶异道:“这会儿不该说几句茅山主学问极好、不可妄自菲薄之类的客套话?”

    陈平安哑口无言。

    齐先生,剑仙左右,崔??。

    再到身边这位高大老人。

    陈平安总觉得文圣老先生教出来的弟子,是不是差别也太大了。

    只是回头一想,自己“门下”的崔东山和裴钱,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再加上藕花福地的曹晴朗,更是人人不同。

    记得一本蒙学书籍上曾言,百花齐放才是春。

    有道理。

    暮色里,陈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书院。

    崔东山的院子那边,头一回人满为患。

    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加上裴钱和石柔。

    林守一和谢谢坐在青霄渡绿竹廊道的两端,各自吐纳修行。

    束手束脚的石柔,只觉得身在书院,就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在这栋院子里,更是局促不安。

    关于李槐等人的身世来历、或是修为实力,陈平安断断续续大致提到过一些。

    李宝瓶的二哥李宝箴,石柔是见识过的,是个极有城府的狠人。

    李槐的父亲据说是一位十境武夫,曾经差点打死大骊藩王宋长镜,还一人双拳,独自登山去拆了桐叶宗的祖师堂。

    于禄的身份,陈平安没有说过,但石柔已经知道这个年纪不大的高大书生,是一位第八境的纯粹武夫。

    谢谢当下的身份,据说是崔东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谢谢曾经是一个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门口那边,有意无意与所有人拉开距离。

    石柔知道这些人第一次来大隋求学,一路上都是陈平安“当家作主”,按照陈平安和裴钱、朱敛闲聊时听来的言语,那会儿陈平安才是个二三境武夫?

    为何这些放在任何一个大王朝都是天之骄子的人物,好像对于陈平安一个初来驾到书院的外乡人,对于他的安排,觉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在崔东山的小书房那边抄书。

    裴钱和李槐趴在正屋门口那边的绿竹地板上,搬出了崔东山颇为喜爱的棋盘棋罐,开始下五子连珠棋。

    规矩是当初崔东山坑惨了裴钱的那种下法。

    于禄盘腿坐在两人之间,裴钱与李槐约好了,每个人都有三次机会找于禄帮忙出招。

    脚踏两条船、担任狗头军师的于禄,比经常斗嘴的裴钱和李槐还要聚精会神。

    石柔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人。

    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遗蜕的主人,大道可期,未来成就可能比院内所有人都要高。

    换成宝瓶洲任何一座宗字头山门,不应该将她供奉起来?

    而在这里,谁都对她客气,但也仅是如此,客气透着毫不掩饰的疏远冷淡。

    石柔想不明白。

    蔡府总算送瘟神一般将那位便宜老祖宗给礼送出门。

    从蔡京神到府上灶房的厨子,都如释重负。

    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机会伺候那位俊美神仙的俏丽婢女了。

    崔东山离开了州城,没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于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观内。

    道观一位主持斋仪、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门谱牒上缀以“法师”尊称的年迈道人,以论道玄谈的名义,登门拜访。

    魏羡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位安插在大隋境内的大骊谍子。

    这半点不奇怪,崔东山闲来无事的时候,还给魏羡看过一份名单,是大隋如今仍然蛰伏在大骊各地的死士、谍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来的谍子自然更多。上边许多以朱笔画圈的名字,崔东山说是专门贩卖情报的货色,属于两面谍子,最好玩,六亲不认,只认钱,跟他们打交道,比较提神。

    只是有些出乎魏羡意料,老道人虽是大骊谍子无疑,可简明扼要说完了一份谍报后,真开始与崔东山各自坐在一块蒲团上,坐而论道,谈天说地。

    听得魏羡打瞌睡。

    在老道人离开后,崔东山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说道:“趁着热乎,赶紧坐。”

    魏羡虽然坐下,却没有坐在蒲团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东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张古色古香的小案几,上边摆满了文房四宝,铺开一张多半是宫廷御制的精美笺纸,开始埋头写字。

    魏羡问道:“崔先生为何临时改变主意,离开蔡家,急匆匆往京城这边跑,但是又止步于此?”

    这是魏羡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崔东山没有抬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离题万里反问了一句:“你觉得人心复不复杂?”

    魏羡点头道:“自然。”

    崔东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认的书法大家,UU小说行云流水,哪怕是魏羡远观,仍是觉得赏心悦目。

    崔东山继续书写那份所有谍报汇总后的脉络梳理,缓缓道:“人心,看似难料。其实远远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复杂,世人皆贪生怕死,这是人之秉性,甚至是有灵万物的本性,之所以有异于禽兽,在于还有舔犊情深,儿女情长,香火传承,家国兴亡。对吧?越是出类拔萃之人,某一种情感就会越明显。”

    魏羡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还有那些模糊杂糅的均衡之人。”

    崔东山停下笔,放在瓷器笔架上,抖了抖手腕,讥笑道:“什么均衡,就是糊涂蛋,心性摇摆不定,随波逐流,见美人起色心,见钱财见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风,李宝箴,魏礼,吴鸢,这四人就属于聪明瓜子,可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担任龙泉郡太守的吴鸢,内心认同我的事功学说,更是我名义上的门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于那位在长春宫吃斋修道的娘娘,自认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赏赐而来,所以在私恩与国事之间,摇晃不已,活得很纠结。”

    “李宝箴所求,并不稀奇,也没有吴鸢那么符合儒家正统,就是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宝箴暂时还不懂,这会儿还是只知道装傻。可天底下所谓的聪明人,算个屁啊,不值钱。”

    “黄庭国魏礼,相对而言,四人中最是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苍生百姓。但是格局还是小,看到了一国之地和百年风俗,尚未习惯于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计。”

    “小小青鸾国县令的柳清风,在四人当中,我是最看好的。只可惜没有修行资质,最多百年寿命,实在是……天妒英才?”

    魏羡听到这里,有些惊讶。

    崔先生竟然愿意形容别人为“英才”?

    魏羡其实内心一直在咀嚼崔东山所谓的人心之论。

    崔东山从几案上抓起一摞被划分为末流的谍报,丢给魏羡,“是大骊和大隋两国科举士子最新的落第诗,我无聊时候用来解闷的法子之一。”

    魏羡接住后,崔东山说道:“你大概是想问我判定人心深浅、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实则世事难测,人心起伏不定,说不定一场变故,就会产生诸多临时改变,仍是麻烦至极,而且极难精准,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学问,对不对?”

    魏羡点头,没有否认。

    崔东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上山修行,除了长寿之外,这里也会跟着灵光起来。”

    崔东山随后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钱在几案上,“我先所说的几大人心划分,可以辅以诸子百家中术家的计数术算,从一到十,分别判定,你就会发现,所谓的人心起伏,并不会影响最终结果。”

    不等魏羡开口,崔东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够准确,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羡感慨道:“这术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视为小道,不是历来只被名声好不到哪里去的商家推崇吗?先生还能如此用?难道先生除了儒法之外,还是术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东山冷笑道:“术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东山站起身,“我连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间最细微处,都要探究,小小术家,纸上功夫,算个屁。”

    魏羡拿着那一摞写满两国士子落第诗的纸张,怔怔无言。

    崔东山绕了十万八千里,总算绕回魏羡最开始询问的那个问题,“书院那边里里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夫子。”

    魏羡疑惑道:“一个年迈书生,一个坐镇一座书院小天地的儒家圣人,双方对峙,前者还能掀起波澜?何况按照崔先生的说法,茅小冬并不是刻板酸儒,岂能出现纰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讲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灭亡,否则绝不敢对李宝瓶和李槐动手。”

    崔东山直愣愣看着魏羡,一脸嫌弃,“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过你的,站高些看问题。”

    魏羡心中一震。

    崔东山伸手搓着脸颊,冷笑道:“大隋皇帝在于国祚,可幕后人,会在乎大骊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吗?如果说刺杀一两个人,就可以决定一洲格局走势,你魏羡会不会心动?商家门生会乐见其成,打仗嘛,发死人财,赚得才多,至于……喜欢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后的纵横家高人,更会!”

    魏羡心情激荡,双手竟是有些颤抖。

    这才是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真正向往的世道!

    大乱大争!

    什么山上山下,帝王将相与仙师神?,全部都要被裹挟在大势洪流当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东山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抹了把脸,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和学问,这会儿却在做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蚊子腿上剐精肉,小本买卖。老王八蛋在乐呵呵谋取整座宝瓶洲,我只能在给他看家护院,盯着大隋这么个地方,螺蛳壳里做道场,家业太小,只能瞎折腾。还要担心一个办事不利,就要给先生驱出师门……”

    崔东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后魏羡看了看在屋内满地打滚的白衣少年,再低头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说成可见真性情的落第诗。

    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大隋高氏优厚善待文人,这是自开国以来就有的传统。

    更别提是章埭这样的新科状元郎,虽然暂时仍在翰林院,可已经在京城有了栋十间屋子的三进院落,是朝廷户部掏的钱。

    这天黄昏,章埭在空荡荡的宅院散步,喂过了大缸里边的几尾红鲤鱼,就去书斋独自打谱。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在县试乡试的制艺文章写得可圈可点,却算不得惊才绝艳,只是在殿试上一鸣惊人,得以鱼跃龙门。

    成为状元郎后,搬来了这栋宅子,唯一的变化,就是章埭聘请雇佣了一位车夫和一辆马车,除此之外,章埭并无太多的酒宴应酬,很难想象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是大隋新文魁,更无法想象会出现在蔡家府邸上,慷慨出声,最后又能与开国功勋之后的龙牛将军苗韧,同乘一辆马车离开。

    这一切,蔡丰也好,苗韧也罢,都认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拥有一个很值钱的状元身份,是名声传遍朝野的大隋四灵之一,身份卑微却清白,一腔热血,所以易于掌控,觉得此人愿意为了家国大义,身先士卒。

    章埭听到敲门声,停下围棋打谱,抬头说道:“进来。”

    是那位借住在宅院里边的老车夫。

    老人站在略显阴暗的书房门口,缓缓道:“茅小冬已经带着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离开了书院”

    “他们不是嚷着誓杀文妖茅小冬吗,只管杀去好了。”

    章埭面无表情道:“你让书院里边的内应找个由头,让赵轼和白鹿一起离开书院,找个僻静地方,打晕了藏匿起来,控制住那头白鹿后,你切记不要让看门的元婴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顺利进入书院,动手果断一点,一定要死一个,死两个更好。”

    老人点点头。

    章埭犹豫了一下,“我今晚就会离开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这桩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鹏程万里。”

    章埭不置可否。

    在老人离开后。

    章埭放下手中棋谱,俯瞰着棋局。

    纵横捭阖。

    宝瓶洲东南,青鸾国京畿之地的边缘,一处名声不显的私人宅邸。

    作为大骊绿波亭谍子头目之一的年轻人,脸色阴沉。

    堂上众人身份各异,都是青鸾国官场、文坛的笔刀高手,当然更是被大骊王朝拉拢的心腹。

    李宝箴看着地面,手指旋转一口茶水都没有喝的茶杯。

    众人战战兢兢。

    他们之所以汇聚在此,是做一件事。

    将青鸾国的斯文宗主、文坛领袖,那位已经归隐狮子园的老侍郎柳敬亭,凭借一支支笔,将柳敬亭打入泥泞中去,要让此人万劫不复,再难对那些仓皇迁徙的南渡衣冠们形成凝聚力。青鸾国依旧需要一座文风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独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声毁于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会分崩离析。

    大骊愿意见到这一幕,甚至就连青鸾国皇帝都会觉得各有利弊,不至于被那群分不清形势的外来户掣肘,天天被这群不懂入乡随俗的家伙,对青鸾国朝政指手画脚,每天吃饱了撑着在那儿针砭时事,到时候唐氏皇帝就可以与大骊坐地分赃,分别拉拢那些世族豪门。

    可是今夜在座十数人,动用了所有家世和势力,对柳敬亭大肆攻讦,几乎将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出来,诗词,公文,逐字逐句寻找漏洞。

    不曾想效果不显著不说,还引起了青鸾国士林绝大多数文人的公愤,一些个原本与柳敬亭政见不合的在朝官员,还有许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开始替柳敬亭发声说话。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愤,为柳敬亭四处奔走,以至于连柳敬亭即将重返庙堂中枢、升任礼部尚书的小道消息,都开始在京城蔓延开来。

    李宝箴抬起头,笑道:“大家不用紧张。这桩事情做得不好,开门没红反而一抹黑,摔了个大跟头,第一个挨刀的,是我李宝箴,之后才轮到你们。如果国师大人体谅,说不定会觉得我们情有可原,换个棋盘,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不说这些“安慰话”还好,李宝箴这么一讲,所有人都觉得背脊发凉。

    毛骨悚然。

    大堂内烛火摇晃。

    李宝箴当然恼火万分,一群酒囊饭袋!

    就在此时,大堂那边出现两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门外。

    看着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宝箴有些无奈,本以为绕开此人,自己也能将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里能想到是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缓缓道:“在座各位,已经做成了一半,接下来还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暂停向柳敬亭泼脏水的攻势,掉转过头,对老侍郎大肆吹捧,这一步中,又有三个环节,第一,诸位以及你们的朋友,先丢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对此事进行盖棺定论,尽量不让自己的文章全无说服力。第二,开始请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辞越肉麻越好,天花乱坠,将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嘘到可以死后搬去文庙陪祀的地步。第三,再作另外一拨文章,将所有为柳敬亭辩解过的官员和名士,都抨击一通。不分青红皂白。措辞越恶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须是将所有人形容为柳敬亭的帮闲之辈,比喻成帮腔走狗。”

    起先堂上众人听到此人的第一句话后,皆心中冷笑,腹诽不已。

    只是越听到后边,越觉得……章法新颖!

    那人继续道:“第二步,静等一段时日之后,重新调转矛头,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与根脚,一律在‘虽然’、“即便”这些措辞上,例如‘虽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所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门下弟子出了许多人才,然后你们可以一一列举出来,杀机在于那一个个令人眼红的显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绩平平,可到底还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动半洲的狮子园而已。”

    那人解释道:“为何要如此?因为对于旁观者而言,这些文章表面上还算心平气和,也是在为柳敬亭辩解,许多原本不掺和这场文坛笔战的中立之人,无形之中,都开始默认了那些假定事实,加上之后暗藏杀机的所谓辩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请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笔优劣,只需要噱头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风雨夜宿尼姑庵的艳事,又比如老汉扒灰,再比如狮子园与俏丽婢女的一枝梨花压海棠,顺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诗,编成说书故事,请说书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开去。”

    那人看到众人既震惊又不解,依然耐着性子解释道:“别觉得没有用处,没有功名的落魄读书人,爱看这个,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就爱听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处,聚蚊成雷。”

    那人最后笑了,掏出一张纸张,走到李宝箴身前,递过去,环顾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晓版刻一部艳情书籍的门路、价格,以及请那些说书先生应该支付多少银钱,种种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我都写在了纸上,免得诸位不小心当了冤大头,而且许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虽然位低,其实颇为狡黠聪慧,各有各的一套处世之道,一旦给他们在钱财上占了大便宜,说不定还要轻视诸位。”

    这人告辞离去。

    临近门口,他突然转身笑道:“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这显摆雕虫小技的机会,希望多少能够帮上点忙。”

    所有人怔怔看着那个人离去。

    李宝箴口干舌燥,死死攥紧手中纸张。

    其余诸位,更是头皮发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风。

    正是柳敬亭嫡长子。

第四百零七章 来者不善

    要去大隋京城文庙索要一份文运,这涉及到陈平安的修行大道根本,茅小冬却没有火急火燎带着陈平安直奔文庙,就是带着陈平安缓缓而行,闲聊而已。

    茅小冬一路上问起了陈平安游历途中的诸多见闻趣事,陈平安两次远游,但是更多是在深山大林和江河之畔,跋山涉水,遇到的文武庙,并不算太多,陈平安顺嘴就聊起了那位看似粗犷、实则才情不俗的好朋友,大髯豪侠徐远霞。

    这位当年离开行伍的汉子,除了记载各地山水,还会以工笔绘画各国的古木建筑,茅小冬便说这位徐侠士,倒是可以来书院作为挂名夫子,为书院学生们开课讲学,好好说一说那些山河壮美、人文荟萃,书院甚至可以为他开辟出一间屋舍,专门悬挂他那一幅幅工笔画手稿。

    陈平安便答应茅小冬,给已经返回故国家乡的徐远霞寄一封信,邀请他远游一趟大隋山崖书院。

    大隋规模最大、礼制最高的那座京城文庙,位于西北方位,所以两人从东华山出发,得穿过小半座京城,期间茅小冬请陈平安吃了顿午饭,是躲在陋巷深处的一座小饭馆,生意却不冷清,酒香不怕巷子深,饭馆自酿的米酒,很有门道。

    茅小冬说每次酿酒,除了主人家必然会精选糯米之外,还会带上儿子出城,赶往京城六十里外的松风泉挑水,父子二人轮流肩挑,晨出晚归,才酿造出了这份京城善饮者不愿停杯的米酒。

    陈平安离开酒馆的时候,买了一大坛米酒,到了无人巷弄,小心翼翼倒入已经见底的养剑葫内,再将空坛子收入咫尺物当中。

    咫尺物里边,“无奇不有”。

    衣衫书籍,文案清供,锅碗瓢盆,柴刀针线,草药火石,零零碎碎。

    见陈平安收起了不值几文钱的空酒坛,茅小冬提醒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是好事,只是不要钻牛角尖,事事处处吹毛求疵,不然要么心性很难澄澈皎然,要么劳心劳力,虽然筋骨雄壮,却早已心神憔悴。”

    陈平安笑道:“记下了。”

    茅小冬抚须而笑。

    实则吹毛求疵的,是他这个茅师兄罢了,但是不如此,不跟陈平安摆点小架子,怎么体现当师兄的尊严?自己先生不惦念、唠叨自己半句,他茅小冬总得在先生的关门弟子身上,找补一点回来不是。

    随后又行了将近半个时辰,已经到了那座所有大隋地方学子心中的圣地,京城文庙。

    文庙散落浩然天地各处,星罗棋布,像是大地之上的一盏盏文运灯火,照耀人间。

    除非是一些太过偏僻的地方,否则最小的郡县,按例都需要建造文武庙,所有郡守、县令在新官上任后,都需要去往文庙敬香礼圣,再去武庙祭奠英灵。

    所以哪怕是骊珠洞天内陈平安生长的那座小镇,闭塞阻绝,在破碎下坠、在大骊版图落地生根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大骊朝廷让首任县令吴鸢,立即着手准备文武两庙的选址。

    茅小冬站在文庙外边,陈平安与老人并肩而立。

    茅小冬问道:“先前喝米酒,如今看文庙,可有心得?”

    陈平安答道:“以上好糯米酿酒,买酒之人络绎不绝,可见京城百姓衣食无忧不说,还颇多闲钱。至于这座文庙,我还没有看出什么。”

    陈平安答对了一半,茅小冬点点头,只是这次倒真不是茅小冬故弄玄虚,给陈平安指点道:

    “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说明大隋文庙那些住在泥块里边的家伙们,并不看好你陈平安的文运。”

    说到这里,茅小冬有些讥讽,“大概是给香火熏了百年几百年,眼神不好使。”

    茅小冬继续道:“游学士子,心思虔诚,拜访文庙,若是身负文运盛者,文庙神?就会有所感应,悄悄分出些许增长文采的文运,作为馈赠。世人所谓的妙笔生花,文章天成,落笔时腕下犹如鬼神相助,就是此理,不过文庙先贤神?能做的,只是锦上添花,归根结底,还是读书人自家功夫深不深。”

    “愿意做这些小动作的,多是本国文臣成神的香火神?所作所为,各国京城文庙,供奉的至圣先师与陪祀七十二贤,就只是泥塑神像而已了。当然,事无绝对,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浩然天下九大王朝的京城文庙,往往会有一位大圣人坐镇其中。”

    听到此处,陈平安轻声问道:“现在宝瓶洲南边,都在传大骊已经是第十大王朝。”

    茅小冬笑道:“等到大骊新五岳全部出现后,再来谈这个,这会儿才一个北岳披云山,还算名正言顺,为时尚早。”

    茅小冬向前而行,“走吧,咱们去会一会大隋一国风骨所在的文庙圣人们。”

    陈平安尾随其后。

    文庙占地极大,来此的文人墨客、善男信女很多,却也不显得拥挤。

    但是当陈平安跟着茅小冬来到文庙主殿,发现已经四下无人。

    看来是文庙庙祝得到了授意,暂时不许游客、香客接近这座前殿祭祀天下、后殿供奉一国圣人的大殿。

    大院寂静,古木参天。

    一位大袖高冠的年迈儒士,腰间悬佩长剑,以金身现世,走出后殿一尊泥塑神像,跨过门槛,走到院中。

    茅小冬与这位大隋史书上的著名骨鲠文臣,相互作揖行礼。

    步入这座院子之前,茅小冬已经与陈平安讲述过几位如今还“活着”的京城文庙神?,生平与文脉,以及在各自朝代的丰功伟绩,皆有提及。

    眼前这位文庙神?,名为袁高风,是大隋开国功勋之一,更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儒将,弃笔投戎,跟随戈阳高氏开国皇帝一起在马背上打下了江山,下马之后,以吏部尚书、授衔武英殿大学士,殚精竭虑,政绩斐然,死后美谥文正。袁氏至今仍是大隋头等豪阀,英才辈出,当代袁氏家主,曾经官至刑部尚书,因病辞官,子孙中多俊彦,在官场和沙场以及治学书斋三处,皆有建树。

    袁高风本人,也是大隋开国以来,第一位得以被皇帝亲自谥号文正的官员。

    袁高风问道:“不知茅山主来此何事?”

    茅小冬反问道:“明知故问?”

    袁高风神色不变,“有请茅山主明言。”

    茅小冬缓缓道:“我要跟你们文庙取走一份文运,再借一份,一众文庙礼器祭器当中,我大致要暂时拿走?呛鸵惶妆囗啵?送夂?、簋各一,烛台两支,这是我们山崖书院本该就有的份额,以及那只你们后来从地方文庙搬来、由御史严清光出资请人打造的那只青花大罐,这是跟你们文庙借的。除了蕴含其中的文运,器物本身当然会如数归还你们。”

    袁高风问道:“你茅小冬怎么不去抢?”

    果然是儒将出身,单刀直入,毫不含糊。

    茅小冬笑道:“我要是抢得到,倒是不跟你们客气了。”

    袁高风讥讽道:“你也知道啊,听你开门见山的言语,口气这么大,我都以为你茅小冬如今已经是玉璞境的书院圣人了。”

    袁高风随即又道:“可是玉璞境似乎还不够,你茅小冬除非能够将整座东华山搬迁到文庙来,才能够得逞吧?境界不足是一难,以仙人移山神通、搬动东华山文运又是一难,难上加难,真是难为你茅大山主了。”

    茅小冬环顾四周,呵呵笑道:“怎么搬,山比庙大,难道一下子砸下来,覆盖文庙?大隋这座头把交椅的文庙,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袁高风厉色道:“茅小冬,你少给我在这里玩弄商家伎俩,要我袁高风陪着你在这边讨价还价,你可以不要脸皮,我还害怕有辱斯文!文庙底线,你一清二楚!”

    茅小冬浑然不觉。

    陈平安却感受到一股气势磅礴的浩然正气,隐隐约约,出现一条条七彩流光,聚散游荡不定,几乎有凝如实质的迹象。

    陈平安体内真气流转凝滞,温养有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水府,不由自主地大门紧闭,里边那些由水运精华孕育而生的绿衣小童们,战战兢兢。

    茅小冬没有出手阻拦袁高风的故意示威,由着身后陈平安独自承受这份浓郁文运的镇压。

    茅小冬伸出手掌,指了指大殿那边,“我们去后殿详谈。”

    袁高风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

    茅小冬让陈平安去前殿逛逛,至于后殿,不用去。

    在茅小冬和袁高风步入后殿,又有数位金身神?走出泥塑神像。

    陈平安则在肃穆庄严的前殿缓缓而行,这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一国京城的文庙主殿,当时在桐叶洲,没有跟随姚氏一起去大泉王朝蜃景城,不然应该会去看看,之后在青鸾国京城,由于当时盛行佛道之辩,陈平安也没有机会游览。至于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可没有祭祀七十二贤的文庙。

    走得再远,看得再细,终究会有这样那样的错过,不可能真正将风景看遍。

    光阴流逝,临近黄昏,陈平安独自一人,几乎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已经反复看过了两遍前殿神像,先前在神仙书《山海志》,各国文人笔札,散文游记,或多或少都接触过这些陪祀文庙“贤人”的生平事迹,这是浩然天下儒家比较让老百姓难以理解的地方,连七十二书院的山主,都习惯称呼为圣人,为何这些有大学问、大功德在身的大圣人,偏偏只被儒家正统以“贤”字命名?要知道各大书院,比起更加凤毛麟角的君子,贤人不在少数。

    茅小冬从后殿那边返回,陈平安发现老人脸色不太好看。

    身在文庙,陈平安就没有多问。

    两人走出文庙后,茅小冬主动开口道:“个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真是难聊。”

    陈平安点了点头。

    茅小冬抬头看了眼天色,“正大光明逛完了文庙,稍后吃过晚饭,接下来刚好趁着天黑,我们去其余几处文运集聚之地碰碰运气,到时候就不磨磨蹭蹭赶路了,速战速决,争取在明早鸡鸣之前返回书院,至于文庙这边,肯定不能由着他们如此吝啬,以后我们每天来此一趟。”

    两人横穿两条大街后,就近找了栋酒楼,茅小冬在等饭菜上桌之前,以心声告知陈平安,“文庙的氛围不对劲,袁高风如此不近人情,我还能理解,可其余两个今天跟着冒头、为袁高风摇旗呐喊的大隋文圣人,向来以性情温和著称于青史,不该如此强硬才对。”

    陈平安从养剑葫里倒了两碗米酒,问道:“会不会袁高风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京城文庙诸位神?,面对当下大隋的暗流涌动,必然早就看在眼中,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涉及大隋高氏国祚和文运,他们很难作出决定,就只好袖手旁观,但是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们被蒙在鼓里,坏了东华山书院的文脉,所以故意黑脸示人,以违反常理的言行,要我们小心文庙之外的形势?”

    茅小冬有些欣慰,微笑道:“答对喽。”

    茅小冬望向酒楼窗外,啧啧道:“本以为咱们这对抛竿入水的诱饵,对方总该再多观察观察,要么就是趁着晚上人少,先派遣一些小鱼小虾来啄几口,没有想到,这还没天黑,离着文庙也不远,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们就直接祭出了杀手锏,丧心病狂。什么时候大隋文人,如此杀伐果决了?”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那碗香醇米酒。

    茅小冬笑问道:“半点不紧张?”

    陈平安放下酒碗,道:“不瞒茅山主,我没少打打杀杀,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

    茅小冬又问,“多大的世面?”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打过蛟龙沟一条坐镇小天地的元婴老蛟,背过剑气长城那位老大剑仙的佩剑,挨过一位飞升境修士本命法宝吞剑舟的一击。”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陈平安忍着笑,补充了一句马屁话,“还跟茅山主同桌喝过酒。”

    茅小冬赶紧端起大白碗,“前边的不去说什么,这后边的,可得好好喝上一大碗酒。”

    陈平安喝完了碗中酒,突然问道:“大致人数和修为,可以查探吗?”

    茅小冬点头道:“我这几年陪着小宝瓶看似瞎逛荡,其实有些谋划,一直在争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么,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围千丈之内,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和九境之下的纯粹武夫,我一清二楚。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剑修一人,兵家龙门境修士一人,龙门境阵师一人,远游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可能帮不上大忙。”

    茅小冬笑着起身,将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从袖中取出,交还给跟着起身的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哪有当师兄的挥霍师弟家当的道理,收起来。”

    陈平安犹豫不决。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觉得敌人来势汹汹,是我茅小冬太自负了?忘了之前那句话吗,只要没有玉璞境修士帮着他们压阵,我就都应付得过来。”

    陈平安皱眉道:“万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就更放心了。出现在这里,打不死我的,同时又证明了书院那边,并无他们埋下的后手和杀招。”

    趁着茅小冬暂时没有出手的迹象。

    陈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奇问道:“干嘛?”

    陈平安正低头大口喝着酒,“学那朱敛,喝罚酒。”

    茅小冬笑骂道:“好小子,眼巴巴等着这儿出现一位玉璞境修士,对吧?!”

    陈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根玉簪子,没有说话。

第四百零八章 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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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奇怪,茅小冬明明已经离开,文庙主殿那边不但依旧没有对外开放,反而有一种戒严的意味。

    后殿,除了袁高风在内一众金身现世的文庙神?,还有两拨贵客和稀客。

    微服出宫大隋皇帝,他身站着一位身穿大红蟒服的白发宦官。

    还有两位男子,老者白发苍苍,在人间君主与文庙圣人之中,依旧气势凌人,还有一位相对年轻的儒雅男子,兴许是自认没有足够的资格参与密事,便去了前殿瞻仰七十二贤神像。

    老人并非宝瓶洲人氏,自称林霜降,只是有一口醇正的宝瓶洲雅言与大隋官话。

    林霜降多半是个化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现在大隋京城后,术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后的蟒服宦官,与一位皇宫供奉联手,倾力而为,都没有办法伤及老人丝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风和其余两位联袂现身与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神?,脸色不悦。

    视线偏移,一些开国功勋儒将身份的神?,以及在大隋历史上以文臣身份、却建立有开疆拓土之功的神?,这两伙神?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个庙堂山头,与袁高风那边人数寥寥的阵营,存在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界线。林霜降最后视线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军心、民心皆可用,庙堂有文胆,沙场有武胆,大势如此,难道还要一味忍辱负重?若说签订山盟之时,大隋确实无法阻挡大骊铁骑,难逃灭国命运,可如今形势大变,陛下还需要苟且偷生吗?”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个外乡人,给陛下说说看这几年里,大隋挂印辞官的京城官员、去山林逃禅的文人,到底有几百人?还有大隋从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庙气运的衰减有多严重,需要讲一讲吗?说是百年盟约,陛下以一人之青史骂名换大隋一国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当真确定,就算大骊宋氏蛮夷果真信守承偌,不对大隋动用一兵一卒,可你们大隋就真能安安稳稳支撑百年?然后眼巴巴望天,等着天上掉馅饼,大骊宋氏自取灭亡,然后由着你们戈阳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脸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骊宋氏是什么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长镜监国,武夫掌权,当初大骊皇帝连与高氏国祚戚戚相关的五岳正神,都能够算计,全部撤销封号,大隋东华山与大骊北岳披云山的山盟,当真管用?我敢断言,无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骊铁骑被阻滞在朱荧王朝,但给那大骊皇位继任者与那头绣虎,成功消化掉整个宝瓶洲北部,三十年后,大隋从百姓到边军、再到胥吏小官,最后到朝堂重臣,都会以大骊王朝作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

    林霜降厉色道:“等到大隋百姓从内心深处,将他国异乡视为比故国家乡更好,你这个一手促成此等亡国祸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脸面去见戈阳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风怒喝道:“林霜降,你放肆!我大隋国事,容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一位凭借制定国策、一举将黄庭国纳为藩属国的大隋文臣,轻声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说话。

    捭阖之术,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默。

    说了之后的留白,那些不说直言,更见功力,更能够蛊惑人心。

    在后殿沉默的时候,前殿那边,面容给人俊朗年轻之感的长衫男子,与陈平安一样,将陪祀七十二贤一尊尊神像看过去。

    大隋皇帝终于开口说话:“宋正醇一死,才有两位先生今日之拜访,对吧?”

    林霜降点头承认。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我哪天给一位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个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一飞剑戳死,又怎么算?”

    大隋皇帝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前殿位置,“若是许弱出手滥杀君王,许弱作为修道之人,多半会被那边的某位圣人责罚,许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帮忙打造的仿制白玉京遭受破坏,中土墨家主脉反而改变主意,押注、选中了大骊宋氏,许弱极有可能就是关键人物,所以许弱不一定愿意出手,跟我‘兑子’,墨家太亏本。可李二杀我,一个纯粹武夫,好像按照你们山上的规矩,儒家圣人们是不会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个李二,只要没有达到十境武夫中的‘神到’境界,我可以让他连大隋京城都进不来,前提是你们文庙到时候愿意配合我,启动护城大阵。”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没有被说动,继续问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到时候千日防贼,防得住吗?难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皱了皱眉头。

    这会儿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如果李二敢来大隋京城杀人,我负责出城杀他。我只能保证这一件事,其余的,我都不会插手。”

    袁高风讥笑道:“好嘛,中土神洲的练气士就是厉害,击杀一位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鸡崽儿似的。”

    林霜降没有多说,沉声道:“范先生说得出,就做得到。”

    大隋皇帝笑道:“当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传世,诚信为立身之本。”

    李槐按照裴钱说的那个法子下五子连珠棋,输得一塌糊涂。

    认输之后,气不过,双手胡乱抹掉密密麻麻摆满棋子的棋盘,“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这棋下得我头晕眼花肚子饿。”

    听着棋子与棋子间磕磕碰碰响起的清脆响声。

    在绿竹地板廊道一端修行的谢谢,睫毛微颤,有些心神不宁,只得睁开眼,转头瞥了眼那边,裴钱和李槐正各自拣选黑白棋子,噼里啪啦随手丢回身边棋罐。

    棋罐虽是大隋官窑烧制的器物,还算值几十两银子,可是那棋子,谢谢深知它们的价值连城。

    如果换成之前崔东山还在这栋小院,谢谢偶尔会被崔东山拽着陪他弈棋,一有落子的力道稍重了,就要被崔东山一巴掌打得旋转飞出,撞在墙壁上,说她如果磕碎了其中一枚棋子,就等于害他这藏品“不全”,沦为残缺,坏了品相,她谢谢拿命都赔不起。

    世间棋子,寻常人家,漂亮些的石子磨制而已,富裕人家,一般多是陶制、瓷质,山上仙家,则以特殊美玉雕琢而成。

    但是崔东山这两罐棋子,来历惊人,是天下弈棋者都要眼红的“彩云子”,在千年之前,是白帝城城主的那位师弟,琉璃阁的主人,以独门秘术“滴制”而成,随着琉璃阁的崩坏,主人销声匿迹千年之久,特殊的‘大炼滴制’之法,已经就此断绝。曾有嗜棋如命的中土仙人,得到了一罐半的彩云子,为了补全,开出了一枚棋子,一颗小暑钱的天价。

    然后这会儿,琉璃棋子在裴钱和李槐手上,比地上的石子好不到哪里去。

    谢谢心中叹息,所幸彩云子到底是物有所值,青壮男子使出全身气力,一样重扣不碎,反而愈发着盘声铿。

    李槐不愿意玩连珠棋,裴钱就提议玩抓石子的乡野游戏,李槐立即信心满满,这个他擅长,当年在学塾经常跟同窗们玩耍,那个叫石春嘉的羊角辫儿,就经常输给他,在家里跟姐姐李柳玩抓石子,更是从无败绩!

    两人分别从各自棋罐重新捡取了五颗棋子,玩了一场后,发现难度太小,就想要增加到十颗。

    谢谢听到那些比落子再枰更加清脆的声响,心肝微颤,只希望崔东山不会知道这桩惨事。

    时不时还会有一两颗彩云子飞出手背,摔落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然后给全然不当一回事的两个小家伙捡回。

    谢谢已经完全无法静心吐纳,干脆站起身,去自己偏屋那边翻看书籍。

    李宝瓶走出正屋书房,蹲在裴钱和李槐旁边观战,李槐还是被杀得丢盔弃甲。

    李宝瓶默默从另外一只棋罐抓出了五颗黑棋,将五颗白棋放回棋罐,地板上,黑白棋子各五枚,李宝瓶对面面相觑的两人解释道:“这么玩比较有趣,你们各自选取黑白一色,每次抓石头,比如裴钱你选黑棋,一把抓起七颗棋子后,里边有两颗白棋,就只能算抓起三颗黑棋。”

    裴钱怯生生道:“宝瓶姐姐,我想选白棋。”

    李宝瓶点点头,“可以。”

    李槐恼火道:“我也想选白棋!”

    李宝瓶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算了,黑棋瞧着更顺眼些。”

    石柔心思微动。

    这个穿红襦裙的小姑娘,似乎想法总是这般奇特。石柔在所有人当中,因为陈平安明显对李宝瓶对偏心的缘故,石柔观察最多,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言行举止,不能说她是故意老气横秋,其实还挺天真无邪,可偏偏很多想法,其实既在规矩内,又超乎于规矩之上。

    就在石柔暗中观察李宝瓶没多久,那边大战已落幕,按照李宝瓶的规矩玩法,李槐输得更惨。

    裴钱摇头晃脑,手心掂量着几颗棋子,一次次轻轻抛起接住,“寂寞啊,但求一败,就这么难吗?”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想要换个事情找回场子。

    裴钱丢了棋子,拿起脚边的行山杖,蹦跳到院子里,“宝瓶姐姐,手下败将李槐,我给你们耍一耍,啥叫手拄长杆,飞房越脊,我现在神功尚未大成,暂时只能飞檐走壁!看好了!一定要看好啊!”

    只见裴钱退到院落一边墙壁尽头,面朝对面墙头,深呼吸一口气,飞奔而去,猛然间将行山杖精准戳-入院落石板缝隙,裴钱双脚离地,长杆弯曲出一个大弧度,随着行山杖砰然绷直,裴钱高高跃起,娇小身躯在空中舒展,稳稳站在墙头,转过身,对着李宝瓶和李槐咧嘴大笑,“看吧!”

    李槐看得目瞪口呆,嚷嚷道:“我也要试试看!”

    裴钱身影轻盈地跳下墙头,像只小野猫儿,落地无声无息。

    大大方方将行山杖丢给李槐。

    李槐也学着裴钱,退到墙根,先以急促小步向前奔跑,然后瞥了眼地面,骤然间将行山杖戳-入石板缝隙,轻喝一声,行山杖崩出弧度后,李槐身形随之抬升,只是最后的身体姿势和发力角度不对,以至于李槐双腿朝天,脑袋朝地,身体歪斜,唉唉唉了几声,竟是就那么摔回地面。

    于禄瞬间一阵清风而去,将李槐接住以及扶正站姿。

    李槐大言不惭道:“功亏一篑,只差毫厘了,可惜可惜。”

    裴钱冷笑道:“那再给你十次机会?”

    李槐一本正经道:“我李槐虽然天赋异禀,不是一千年也该是八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可是我志不在此,就不跟你在这种事情上一争高低了。”

    李宝瓶从李槐手里拿过行山杖,也来了一次。

    结果这位红襦裙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但成功了,而且太过成功,直接飞出了墙头。

    墙外传来轻微声响。

    对这类事情熟门熟路的李宝瓶倒是没有摔伤,只是落地不稳,双膝逐渐弯曲,蹲在地上后,身体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宝瓶站起身,浑然无事。

    一位佝偻老人笑呵呵站在不远处,“没事吧?”

    李宝瓶笑道:“这能有啥事!”

    朱敛笑着点头。

    李宝瓶飞奔返回院子。

    朱敛身为远游境的武学宗师,眼光卓然,当然是清楚李宝瓶不会有事,才没有出手相助。

    朱敛继续在这栋院子周围散步。

    陈平安当时离开书院前,跟李宝瓶那场对话,朱敛就在不远处听着,陈平安对他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朱敛甚至替隋右边感到可惜,没能听到那场对话。

    之前他们画卷四人尚未分道,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边,那个早早相中隋右边“剑仙之资”的荀姓老人,很喜欢往药铺凑,一次观棋,隋右边和卢白象在院中对弈,老人寥寥几句,以弈棋之理,阐述剑道。

    横竖纵横,落子在点。

    精妙在于切割二字。这是剑术。

    棋形好坏,在于界定二字。占山为王,藩镇割据,山河屏障,这些皆是剑意。

    棋局结束,加上复盘,隋右边始终无动于衷,这让荀姓老人很是尴尬,还给裴钱笑话了半天,大吹法螺,尽挑空话大话吓唬人,难怪隋姐姐不领情。

    只是当晚隋右边就闭关悟剑,一天两夜,不曾离开屋子。

    如今隋右边去了桐叶洲,要去那座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洲仙家领袖的玉圭宗,转为一名剑修。

    魏羡跟着崔东山跑了。

    卢白象要独自一人游历山河。

    就只剩下他朱敛选择跟在了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在狮子园那边两次出手,一次针对作祟妖物,一次对付李宝箴,朱敛其实并未觉得太过出彩。

    但反而是陈平安与李宝瓶的一番谈话,让朱敛反复咀嚼,由衷佩服。

    李宝箴,李宝瓶,李希圣,福禄街李氏。

    四者之间,以血缘关系牵连,而陈平安虽然被李宝瓶称呼为小师叔,可到底是一个外人。

    陈平安如何处置李宝箴,极其复杂,要想奢望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伤李宝瓶的心,更难,几乎是一个做什么都“无错”,却也“不对”的死局。

    若是陈平安隐瞒此事,或是简单说明狮子园与李宝箴相逢的情况,李宝瓶当下肯定不会有问题,与陈平安相处依旧如初。

    可陈平安一旦哪天打杀了自寻死路的李宝箴,即便陈平安完完全全占着理,李宝瓶也懂道理,可这与小姑娘内心深处,伤不伤心,关系不大。

    这就是症结。

    于是就有了那番对话。

    朱敛缓缓而行,自言自语道:“这才是人心上的剑术,切割极准。”

    何谓切割?

    陈平安先不杀李宝箴一次,是守约,完成了对李希圣的承诺,本质上类似守法。

    又以李宝箴身上家族祖传之物,与李宝瓶和整个福禄街李氏做了一场“典当”,是情理,是人之常情。

    这就将李宝箴从整个福禄街李氏家族,单独切割出来,如同崔东山一手飞剑,画地为牢的雷池秘术,将李宝箴单独拘束在其中。

    李宝箴是李宝箴,李宝瓶和李希圣背后的李氏家族,是将李宝箴摘出后的李氏家族。

    陈平安做了一场圈画和界定。

    以及在悄无声息之间,给李宝瓶指出了一条心路轨迹,提供了一种“谁都无错,到时候生死谁都可以自负”的豁达可能性,以后回头再看,就算陈平安和李宝箴分出生死,李宝瓶就算依旧伤心,却绝不会从一个极端转入另外一个极端。

    这就是那位荀姓老人所谓的剑术。

    陈平安的出剑,恰好无比契合此道。

    是一场人心上的微妙拔河。

    所以那一天,陈平安同样在药铺后院观棋,同样听到了荀姓老人字字千金的金玉良言,但是朱敛敢断言,隋右边哪怕闭关悟剑一天两夜,隋右边学剑的天资再好,都未必比得上陈平安的得其真意。

    人人脚下大道有远近之分,却也有高低之别啊。

    还记得李宝瓶教给裴钱两句话。

    背竹箱,穿草鞋,百万拳,翩翩少年最从容。

    背仙剑,穿白袍,千万里,人间最好小师叔。

    朱敛喃喃自语:“小宝瓶你的小师叔,虽然如今还不是剑修,可那剑仙心性,应该已经有了个雏形吧?”

    朱敛突然停下脚步,看向通往小院的小路尽头,眯眼望去。

    那边出现了一位白鹿相伴的年迈儒士。

第四百零九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

    酒楼内外依旧喧闹。

    大隋王朝素来富饶,老百姓愿意花钱,也敢于花钱,毕竟坐龙椅的戈阳高氏,在这数百年间,打造了一个无比安稳的太平盛世。

    二楼窗口那边,茅小冬对望向窗外,对身后的陈平安提醒道:“记得护住自己,不用担心我。”

    九境金丹剑修,龙门境兵家修士,龙门境阵师,远游境武夫,金身境武夫。

    五名刺客。

    不管身份,无论立场,总之都齐聚在了一起,就隐匿在这栋酒楼方圆千丈之内。

    这种阵仗,别说是追剿围杀一名剑修之外的元婴地仙,恐怕玉璞境修士,都可杀。

    陈平安想起彩衣国城隍阁那场降妖除魔,那个手腕脚踝系有铃铛的少女,当时两人萍水相逢,身为郡守之女的她,虽然修为不高,但是每次出手帮忙,都恰到好处,让陈平安对她观感很好。

    之后游历两洲外加一座倒悬山,从来都是他陈平安或者独自与强者捉对厮杀,或是有画卷四人相伴后,一锤定音之人,仍是他陈平安。这次在大隋京城,变成了他陈平安只需要站在茅小冬身后,这种局面,让陈平安有些陌生。不过心底,还是有些遗憾,毕竟不是在“头顶有位老天爷以天道压人”的藕花福地,重返浩然天下,他陈平安如今修为仍是太低。

    茅小冬笑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岁数,要还是个没出息的元婴修士,看我不替先生骂死你。”

    陈平安无奈,拍了拍腰间养剑葫,以心声告诉飞剑初一和十五,随时准备刺客的出现。

    法袍金醴的那两只大袖内,右手指尖捻有一张以防偷袭的缩地方寸符,左手则是那张用以抵御强敌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茅小冬放心不少。

    小师弟那么远的江湖路,没白走。

    茅小冬突然在陈平安心湖上响起嗓音,问道:“之前有没有过走在光阴长河之畔的经历?比起先前在文庙感受浩然正气的镇压,更加难受。”

    陈平安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回答道:“走过两次,第一次尚未习武,在骊珠洞天小镇走过。第二次在藕花福地,被观道观的老观主拉着,大概看过最少两百余年的光阴流水,而且经常顺序颠倒,来回交错,所以我那会儿虽然已经是五境武夫,仍是觉得异常难熬,比当初在落魄山给人喂拳,滋味半点不差了。”

    茅小冬笑问道:“之前在书斋你我闲聊游历经过,怎么不早说,这么值得炫耀的壮举,不拿出来与人说道说道,等于苦头白吃了。就算是我这么个元婴修士,在成为山崖书院的坐镇之人前,都不曾领略过光阴长河的风光,那可是玉璞境修士才能接触到的画卷。”

    陈平安灵光乍现,一语道破天机,“茅山主真有搬山神通,暂时将此处作为一座书院小天地?!”

    茅小冬点头道:“对喽,这几年借着庇护小宝瓶,在大隋京城四处行走,瞒天过海,就是做成了这件密事。肩上挑着一座书院的文脉香火,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

    茅小冬气笑道:“你连一声茅师兄都没喊过,我要你理解?”

    陈平安自认理亏,不再说话。

    茅小冬一手负后,一手抬臂,以手指做笔,转瞬间就写了“山崖书院”四字,每一笔落成,便有金光从指间流淌而出,并不散去。

    写完之后,茅小冬一抖袖子,微笑道:“天地四方!”

    四个金色文字便向四方一闪而逝。

    茅小冬转头道:“坐着喝酒便是。”

    话音刚落,茅小冬已经消逝不见。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铭刻在心的熟悉感觉,如江水汹涌而至,陈平安仿佛一个不擅游泳的人,瞬间置身于水底。

    天地寂静。

    酒楼上下再无半点动静声响。

    那位龙门境阵师正在偷偷摸摸“排兵布阵”,当一身灵气骤然凝滞、运转不畅之际,猛然抬头,只见路上行人静止不动,眼角余光中的天空飞鸟,只只悬停。

    这位阵师顾不得会被那山崖书院茅小冬发现踪迹,立即不再遮掩气机,磅礴倾泻而出,手指间捻住一张金色符?,正要有所动作。

    一只手按住此人肩膀,笑道:“你这阵法,是脱胎于中土道君宁全真所传龙门阵一脉,对吧?”

    阵师愕然。

    竟是死活挣脱不开身后那人搁在肩头的那只大手,此人满脸涨红,希冀着其余四人有谁能够及时救援,帮助自己脱困。

    一名阵师,需要假借所布阵法牵引的天地之力,自身体魄的打磨淬炼,比起剑修、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差距极大。

    好在阵师没有彻底绝望。

    一抹起始于东北方向的璀璨剑光,像是一根白线,迅猛飞掠而至,剑尖所指,正是向阵师身后的茅小冬眉心处。

    这抹剑光身在小天地当中,轨迹并不完全笔直一线,剑尖出现微妙的颤抖,那把本命飞剑的剑身,起伏不定。

    呲呲作响,飞剑所到之处,摩擦溅射起一连串的电光火石,极为瞩目。

    这是那把凌厉飞剑,与这座小天地起了冲突。

    茅小冬没有躲避,根本没有任何调用一位元婴充沛灵气的迹象。

    那柄距离高大老人与阵师不足一丈距离的飞剑,蓦然激起一圈涟漪,如石投湖,一头撞入水中,就此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阵师七窍流血,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这一动,就又与小天地无所不在的光阴流水起了冲撞,愈发血流不止,更恐怖之处,在于体内气机絮乱不已不说,所有温养有本命物的关键气府,心扉以及一座座府门之上,像是被万针钉入,阵师竭力移动捻有那张保命符的双指,手指可动,但是体内浓稠如水银的灵气,结冰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茅小冬握住此人脖颈,随手丢向身后某处。

    那柄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在茅小冬身后激起一处流水漩涡,如恶客破门而入,迅猛刺出。

    可已经姗姗来迟。

    本就重伤濒死的阵师刚好拦阻那名飞剑的路线。

    远处那名九境剑修没有任何停下飞剑的意图,直接刺透阵师身躯,以心意驾驭飞剑,继续刺杀茅小冬!

    阵师就此当场毙命,死不瞑目。

    不是说茅小冬离开了东华山,就只是一名元婴修士吗?

    修行路上,三教诸子百家,条条大路,炼丹采药,服食养生,请神敕鬼,望气导引,烧炼内丹,却老方,一旦跨过大门槛,跻身中五境,成了凡俗夫子眼中的神仙,确实风光无限。

    可修道之人,在山上断绝红尘,不理俗世是非,不是没有理由的。

    因为山下同样有不信邪的练气士。

    更有儒家书院。

    茅小冬一步跨出,身形出现在数十丈外,转过身后,不晚不早,刚好以双指夹住那柄尾随至此的飞剑。

    虽然这一手以双指轻松定住飞剑的壮举,可谓惊世骇俗,传出去足够让一洲地仙吓掉大牙。

    可是当茅小冬在消磨剑意的同时。

    茅小冬坐镇的这座小天地,其实也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动。

    那名远游境武夫置身于别人天地中,已是无法做到御风远游,可仍是飞奔如雷,最后直接撞开两堵墙壁,穿过整座店铺,朝茅小冬一拳轰砸而来。

    店铺内有数人被他直接撞碎身躯,崩开的碎块,最后缓缓悬停在铺子里边的空中。

    此人一拳,汇聚了那一口纯粹真气的所有罡气,再无半点蓄力,竟是不惜以命换命的打法。

    茅小冬调动天地灵气,而成的一座碑文金字轻轻晃荡的石碑,以及一座同样是凭空出现的牌坊,都给远游境武夫这一拳打得化作齑粉。

    那名八境武夫的老者,大踏步而冲,势不可挡。

    另外那名跃上屋脊,一路蜻蜓点水而来的金身境武夫,没有远游境老者的速度,一身金身罡气,与小天地的光阴流水撞在一起,金身境武夫身上像是燃起了一大团火焰,最终一跃而下,直扑站在街上的茅小冬。

    双指被割裂出细微伤口的茅小冬,将那柄禁锢在指尖的飞剑,丢掷向那名金身境武夫。

    茅小冬伸出手掌,挡住那名远游境武学宗师的一拳。

    茅小冬大袖剧烈鼓荡,须髯飘拂。

    金身境武夫多半与那金丹剑修是挚友,不管那剑尖直指心口的飞剑,依旧杀向茅小冬。

    果不其然,剑修心湖,灵犀微动,竭尽全力,稍稍偏移剑尖,只是刺透那武夫肩头。

    茅小冬被本该是最弱之人的七境武夫,一拳砸在后背心。

    小天地随之震荡开来。

    拳头被阻、拳势与意气犹然壮烈的远游境武夫,借此机会,顺利出拳如擂鼓。

    流光掠影一般,茅小冬整个人一步步后退,远游境老者双臂肌肉虬结,渗出血丝,浸染衣衫,但是一拳比一拳更加悍勇无匹。

    一旁金身境武夫没有趁火打劫,跟着远游境宗师一起近身茅小冬厮杀,而是尽量跟上两人脚步。

    并非不想一鼓作气重创茅小冬,而是他知晓轻重利害。

    陈平安没有站在原地,而是掠出窗口,上了视野开阔的酒楼屋顶。

    他同样没有插手这场战局。

    远游境老者最后一拳,将茅小冬打得倒飞出去十数丈。

    老者立即停步,并且向后而掠,他要换上一口新气。

    金身境武夫则立即横移数步,挡在远游境身前,站在后者与茅小冬之间的那条线上。

    如此仍是不够稳妥。

    九境剑修的见缝插针。

    飞剑一掠而去。

    直刺茅小冬。

    速度之快,竟是已经超出这柄本命飞剑的第一次现身。

    既是茅小冬气机不稳,导致天地规矩不够森严的关系,更是这名老金丹剑修在这短短时间内,仅仅凭借数次飞剑运转,开始寻找出一些缝隙和捷径,三教圣人坐镇小天地内,被誉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一张渔网的网眼再细密,并且这张渔网一直在运转不定,可终究还有漏洞可钻。

    能够成为天底下最吃神仙钱的剑修,并且跻身金丹地仙,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

    茅小冬伸手握住腰间那把戒尺,顿时稳住身形。

    雪白胡须上,已经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面对那柄如同跗骨之蛆的纤细飞剑,茅小冬这次没有以双指将其定身。

    大袖一卷,直接将飞剑笼入袖中。

    随后只见大袖之中,绽放出丝丝缕缕的剑气,袖口翻摇,同时传出一阵阵丝帛撕裂的声响。

    远游境武夫已经换气完毕,一蹬地面,大街上裂出好似蛛网的痕迹,这名武道宗师裹挟风雷之势,再次要利用盟友创造出来的机会,与那茅小冬近身厮杀,不给这位出乎意料“跻身”为玉璞境的书院山主,拉开距离后以水磨功夫耗死他们的机会。

    被一位远游境宗师死死盯住。

    寻常地仙修士的气海都会为之牵引,容不得分心旁顾。

    一名身披银白甲胄的魁梧男子,接连使用了两张极其珍稀的高品秩方寸符、与遮掩身形气机的青蓑衣符,竟是让抓住一个光阴流水最为薄弱的地带,使得他从天而降,双手十指交错,合为一拳,对着茅小冬的头颅一砸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

    茅小冬袖中笼罩住的那把飞剑,即将破开跃出。

    远游境宗师马上就要一拳杀到。

    但是真正最凶险的杀招,还是那名以甲丸覆身为甲的龙门境兵家修士。

    除去那位几乎就没有派上用场的阵师不说,其余四名刺客,堪称配合得天衣无缝。

    很难想象,四人当中,只有九境剑修与金身境武夫是相识已久的熟人。

    茅小冬腰间悬挂的戒尺,自行脱落。

    如同一耳光拍在那兵家修士的脸颊上,整个人横飞出去,砸在远处一座屋脊上,瓦片粉碎一大片。

    茅小冬脚尖摩挲地面,抬起大袖,伸手向距离自己最远的剑修一指,“还你便是。”

    刹那之间,天地倒转且扭曲。

    就像一张被顽劣蒙童胡乱拧转、却又不曾揉成纸团的宣纸,说不出的怪诞荒谬。

    那名远游境武夫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茅小冬擦肩而过。

    而且茅小冬变成了“倒立”之姿。

    明明近在咫尺。

    却偏偏远在天边。

    而呈现出来的那一层纸面上,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一个个大小如拳,是一篇篇儒家圣贤教化苍生的经典文章。

    他转头怒吼道:“小心!”

    茅小冬看似缓缓自行,却是东边一个茅小冬的身影消失后,就出现在西边,随即变成北方,可不管方位如何,茅小冬始终在拉近他与金身境武夫的距离。

    那金身境武夫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躲避。

    就那样被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老人,一巴掌拍掉了整颗脑袋。

    而那名龙门境兵家修士,一直在被那块戒尺如雨点般砸在甲胄上。

    小天地重归正常秩序。

    茅小冬一手扶住那具失去头颅的身躯肩膀,不让尸体倒地,望向远处那个眼眶通红的九境老剑修,问道:“不给你的朋友报仇?”

    茅小冬猛然间一抖手腕,尸体横飞出去,撞在一间店铺墙壁上,变成一大摊烂肉。

    九境剑修和远游境武夫都看到天地间,无数更加细小的金色文字,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那高大老人的气府。

    两人神色悲壮,心中都有凄凉之意。

    这还怎么打?

    两人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之意。

    茅小冬环顾四周,从头至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那么应该没有玉璞境修士藏身其中。

    也就说这五名心存死志的刺客,没有后手。

    茅小冬抬起那只残破袖子,打量了一眼,抬头后说道:“你们这些剑修啊地仙啊,什么武道宗师啊,不都一直嚷嚷着书院修士,全是只会动嘴皮子的绣花枕头吗?”

    茅小冬笑道:“对,你们确实说得没错。”

    剑修和远游境老人心中一紧。

    茅小冬闲庭信步,如读书人在书斋沉吟。

    这座小天地的边境地带,随之飞旋起一把把宛如剑修本命物的飞剑。

    飞剑品秩虽然不高,大致相当于观海境、龙门境剑修的本命飞剑。

    可是数量如此之多,谁敢掉以轻心?

    不但如此,还有各处屋脊上,出现了一位位年龄悬殊或捧书、或佩剑的青衫儒士。

    一样修为不高。

    一样以数量取胜。

    大街小巷,涌出一拨拨身披铁甲的魁梧士卒。

    那些形制、大小各异的飞剑,纷纷掠向金丹剑修。

    屋脊上的儒士和地上的披甲武卒,则冲向了远游境武夫。

    茅小冬则来到了那个面对戒尺疲于应付的兵家修士身边,但是没有靠近,说道:“你才是真正的死士吧,以兵家甲丸作为遮掩,怀揣着一颗地仙修士的金丹,只要近我的身,就要跟我同归于尽,即便杀不死我,给你拼去少掉半条命,留给其余几名刺客,也够将我茅小冬留在这里了。”

    那名兵家龙门境修士眼神坚毅,对于茅小冬的言语,置若罔闻,只是一拳拳拦阻那戒尺,防止甲丸被它敲打到崩碎的地步。

    茅小冬伸出手,对着那名修士指指点点。

    修士四周的地面,升起一串串金色文字,如屋舍栋梁平地起。

    最终形成一座牢笼。

    那名兵家修士惨然一笑,脸色狰狞,无数条金色光线从身躯、气府绽放,整个人轰然粉碎。

    竟是杀不掉茅小冬,也要将那定然是关键本命物的戒尺毁去。

    只是一名龙门境兵家修士的自尽,加上一颗金丹的炸裂,虽然将那座圣贤文字的金色牢笼破坏殆尽。

    那戒尺却安然无恙,唯独上边篆刻的文字,灵性黯淡几分。

    它轻轻飘回茅小冬手中。

    茅小冬挂在腰间。

    九境剑修虽然险象环生,可性命无忧。

    远游境老者更是大杀四方,近身三丈内的儒士与甲士,悉数破碎,并且以雄浑罡气混淆其中,将那些傀儡蕴含灵气,硬生生打成茅小冬暂时无法驾驭的浑浊之气。

    茅小冬面无表情,任由最后两名刺客慢慢消耗自身灵气与真气。

    小天地内灵气终究会有极限。

    这直接关系到这座“山崖书院”的稳固程度和持续时间。

    所以当下这座天地,已经不知不觉缩小到方圆四百丈。

    若是在东华山,真正的山崖书院所在,茅小冬一样的出手,恐怕现在还能维持八百丈天地范围。

    这一手并非儒家书院正统的搬山秘术,让茅小冬一步跨入玉璞境,缺陷就在于山崖书院的形神不全,根本仍是留在了东华山那边。

    但是问题不大。

    那两名仅剩刺客,只要没有外人插手,还是要将命交待在这里。

    退一万步说,就算茅小冬此刻撤去小天地神通,将东华山暂时交还给看守书院大门的梁姓元婴。

    杀敌有些难,自保则不难。

    不过真出现那种状况,到底不是什么快意事。

    茅小冬皱了皱眉头。

    一把如金黄麦穗的飞剑,突兀地闯入这座小天地。

    骤然悬停在高空后,剑尖翘起又落下,如此反复,指了指一个方向。

    茅小冬二话不说就撤去神通,“跌境”回元婴修为。

    而一直站在屋顶上观战的陈平安,甚至无需茅小冬以心声通知。

    一拍养剑葫,初一十五掠出。

    陈平安袖中一张方寸符砰然燃烧,没有选择针对那位远游境老者,而是缩地成寸,直奔瞬间杀力、更为恐怖的九境剑修。

    若是有人旁观,一定会觉得陈平安选错了对手。

    与此同时,两尊身高一丈的日游神和夜游神“神性真身”,比先前兵家修士更加气势磅礴地从天而降,在陈平安出手之前,率先砸向那位武学大宗师。

    日游神披挂金甲,全身光芒四射,双手持斧。

    夜游神则身穿一副漆黑甲胄,手持一杆大戟。

    茅小冬会心一笑。

    同样一拍戒尺,然后向九境剑修掠去。

    那名已有决心死在此地的远游境武夫,在茅小冬打造出来的小天地中,并不惧战。

    等到茅小冬不知为何要将神通匆忙撤去,照理说只要他与金丹剑修精诚合作,说不定还会有些胜算。

    可就在形势好转、再不是必死境地的时候,远游境武夫一个犹豫之后,就拔地而起,远遁逃离。

    那名剑修先是微微讶异,随即二话不说,亦是倒掠而走。

    茅小冬开口道:“既然不是稳占上风,就穷寇莫追。”

    只是发现陈平安早已停步,根本就没有追赶的念头,但也没有立即收起那两尊日夜游神,任由神仙钱哗啦啦从钱袋子里溜走。

    茅小冬来到陈平安身边,“等我稍作休息,就带你返回书院。”

    陈平安点了点头,依旧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就连那只绕过肩头握住身后剑柄的手,都没有松开五指。

    任由手心灼烧,血肉模糊。

    小小年纪老江湖。

    那九境剑修,死了一位挚友在此,杀心更重。

    所以陈平安第一时间就选择此人作为厮杀对象。

    远游境武夫老者,则在有退路可走的时候,没有人可以预知一定会撤走,可最少比起金丹剑修,此人撇下盟友离开险地,自行退走的可能性,会更大。

    茅小冬撤去小天地,是一瞬间的事情。

    陈平安做出这个决定,同样是一瞬间而已。

    正因为如此。

    这个举动,才会让一名远游境武夫生出忌惮和猜测。比如为何对方拣选更为危险的剑修下手,是打算真正收网?还是又有陷阱在等待他们?

    陈平安松开握剑之手,同时将两尊散发出罕见天威的神?,收回那张真身符。

    天地恢复后,四周的惊恐尖叫声,此起彼伏。

    陈平安瞥了眼不远处,有一颗那位金身境武夫滚落在地的头颅。

    死了三个,跑了两个。

    生生死死,总归各有各的理由。

    “准备走了。”

    茅小冬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肩头,只说了一句话:“有些别人的故事,不用知道,知道作甚?”

第四百一十章 有些事情必须知道

    朱敛没有见过受邀拜访书院的老夫子赵轼,但是那头扎眼万分的白鹿,李宝瓶提起过。

    高冠博带的赵轼,行走时的脚步声响与呼吸快慢,与寻常老人无异。

    即便朱敛没有看出异样,可是朱敛却第一时间就绷紧心弦。

    这会儿,出现在院子附近的所有人物,都极有可能是大隋死士。

    仙家术法,千变万化,防不胜防。

    仙家斗法,更是斗智斗勇。朱敛领与崔东山切磋过两次,清楚修行之人一身法宝的诸多妙用,让他这个藕花福地曾经的天下第一人,大开眼界。

    如果不是跟随了陈平安,谱牒户籍又落在了大骊王朝,按照朱敛的本性,身在藕花福地的话,此刻早已经动手,这叫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不过拗着性子不去暴起杀人,不意味着朱敛没有手腕试探对方深浅。

    朱敛瞥了眼道路两旁的一棵梧桐树,一片翠绿梧桐叶的叶柄悄然断裂,如箭矢激射向那个拥有白鹿相伴的老夫子赵轼。

    赵轼浑然不觉,只是继续前行。

    桐叶在即将割掉老夫子头颅之际,骤然间失去驾驭,变成一片寻常落叶,飘飘荡荡,坠落在地。

    朱敛走过两洲之地,知道一座儒家书院山主的分量,即便不是七十二书院,而是各国大儒自建筹办的私立书院,就是一张最好的护身符。

    这种身份,与人间君主、宗室藩王差不多,会得到儒家庇护。

    修道之人,如果胆敢擅自刺杀,就会招来儒家书院的追捕,整座浩然天下都是儒家坐镇,能跑到哪里去?要么通过秘密渠道躲入一些名声不显的破碎洞天福地,要么干脆就只好远离世间。可若是奸臣宦官、藩将外戚之流残害君主,篡位也好,扶植傀儡也罢,七十二书院则不会插手。

    朱敛如果真这么削掉了一位私人书院山主的脑袋,万一赵轼不是什么死士,而是个货真价实的年迈硕儒,今天不过是心血来潮,来此拜访崔东山,那么朱敛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朱敛犹不罢休,以脚尖踢中一颗路边鹅卵石,击向赵轼小腿。

    将力度巧妙掌控在七境金身境修为。

    可怜老夫子哎呦一声,低头望去,只见小腿一侧被撕裂出一条血槽,满头冷汗。

    赵轼抬起头,咬牙切齿道:“你是谁?!为何要行凶伤人?知不知道这里是山崖书院!”

    朱敛一脸意外,略带一丝惶恐,先嘀嘀咕咕,骂骂咧咧,“不都说书院山主是那口含天宪的高明练气士吗,既然有白鹿这等通灵神物相伴,怎么如今不经打,竟是个废物,惨也,惨也……”

    然后赵轼就看到那人一路小跑而来,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神游万里,踢石子玩来着,不小心就挡了赵山主的大驾,真是罪该万死……”

    赵轼吃痛不已,不得不弯腰,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大概是不敢去看鲜血淋漓的伤口,狠狠瞪着那个战战兢兢佝偻老人。

    朱敛来到赵轼身边,伸手搀扶,“赵山主,我扶你去院子那边疗伤。”

    赵轼任由朱敛搭住手臂,哀叹道:“岂会有你这么毛毛躁躁的武人,既然学了一点技击之术,就更应该约束自己,稚子蒙童撒泼打滚,与青壮男子打架斗殴,能一样吗?侠以武乱禁,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

    朱敛连连点头称是。

    电光火石之间。

    本就习惯了佝偻弯腰的朱敛,身形顿时收缩,如一头老猿,一个侧身,一步重重踩地,凶狠撞入赵轼怀中。

    一把本该刺入朱敛眉心处的本命飞剑,在朱敛变作猿猴之身后,只是刺透了肩头。

    赵轼被朱敛势大力沉的一撞,倒飞出去,直接将身后那头白鹿撞飞。

    赵轼身形飘转,落地站稳,心情大恶。

    为何书院还有一位远游境武夫藏身在此!

    朱敛对于鲜血浸透的肩头伤势,竟是半点不理会,眼神炙热,咧嘴笑道:“总算领教了一名地仙剑修的能耐,爽哉!”

    院子里边,于禄跃上高墙,沉声道:“来了。”

    谢谢提醒道:“宝瓶,李槐,裴钱,你们三人退入正屋书房,记得关好门,除非我去开门,你们一步都可以走出!”

    三个孩子没有多问半句,飞奔进屋子。

    林守一轻声道:“我如今未必帮得上忙。”

    于禄盯着道路上对峙的朱敛和老夫子赵轼,“自己找机会。”

    谢谢来到院子,在心中默念法诀,双手掐诀,脚踩罡步,按照崔东山所授秘术,开始驾驭小院灵气,将此地临时打造成一座玲珑袖珍的小天地,而她就有机会尝一尝“一方圣人”掌控光阴长河的滋味,如果说茅小冬驾驭的光阴,是一条江河,那么谢谢就只能调动一条溪涧。

    所幸院子占地不大,不容易出现太大的漏洞。

    那个莫名其妙就成了刺客的老夫子,没有驾驭本命飞剑与朱敛分生死。

    那把飞剑在空中划出一条条长虹,一次次掠向院子。

    每次飞剑试图闯入院子,都会被小天地的天幕阻拦,炸出一团绚烂光彩,如同一颗颗琉璃崩碎。

    于禄已经退回院内,轻声问道:“能支撑多久?”

    谢谢额头渗出汗水,嗓音微颤,惨笑道:“就算朱敛能够拖住这名剑修,不让他全力驾驭飞剑,我仍是最多只能撑住半炷香……飞剑攻势太迅猛,小院储藏的灵气,消耗太快了!”

    剑修,本就是世间最擅长破开种种屏障的存在。

    一剑可破万法,可不是天下剑修的自我吹嘘。

    谢谢无奈道:“可惜茅山主离开了东华山。”

    于禄摇头道:“茅山主不离开东华山,对手就会有不离开的其它对策,说不定茅山主和陈平安这会儿,已经成功诱使了敌人主力,比这里还要凶险。”

    院外小道之上,朱敛身形快到了只见一阵青烟影像,而那名剑修则尽量避开,将更多心神放在御剑破开小天地一事上,小院上空,一次次绽放出五彩琉璃色彩。

    面对一位占据地利、能够近身搏杀的远游境宗师,那名剑修老夫子应付得颇为吃力。

    若是原本实力相当的纯粹武夫与练气士,一旦给前者拉近距离,后者就要叫苦不迭了。

    可剑修之所以谁都不愿意招惹,就在于远攻近战,瞬间爆发出来的巨大杀力,都让人忌惮不已。

    朱敛一鞭腿扫得那名剑修脑袋撞在一棵梧桐树上,大树断折。

    朱敛也不好受,给对手本命飞剑一剑穿过腹部。

    朱敛不愧是武疯子,抹了把肚子上流淌鲜血,伸手一看,放声大笑,抹在脸上,一路而去,继续追杀剑修。

    大战正酣,生死一线,朱敛犹然有闲情逸致提醒小院那边,“小心这老家伙在隐藏修为,我觉得不是一般的元婴境界,万一再来点狗屁秘术……”

    那老夫子赵轼呕出一口鲜血,闻言后笑了笑,捏出一枚兵家甲丸,覆甲在身,竟是打算当起了缩头乌龟。

    然后转头望向那小院,怒喝道:“给我开!”

    一剑而去。

    一直以快示人的本命飞剑,剑身流溢飘荡起一股至精至粹的离火。

    撞在小天地屏障后,轰然作响,整座小院的光阴流水,都开始剧烈晃荡起来,于禄作为金身境武夫,尚且能够站稳身形,坐在绿竹廊道那边的林守一如今尚未中五境,便极为难熬了。

    谢谢嘴角渗出血丝,纹丝不动。

    作为这座小天地阵眼所在,谢谢毕竟修为太浅,不敢挪动脚步,否则整座小院的天地就会不稳,破绽更多。

    谢谢双手掐剑诀,眼眶都开始流淌出一滴血珠。

    老夫子赵轼穿上了兵家甲丸,与朱敛厮杀过程中,笑道:“打定主意要跟我缠斗,任由我那飞剑破开屏障,不去救上一救?”

    他这把离火飞剑,如果本命剑修炼到极致,再等到他跻身玉璞境剑修后,焚江煮湖都不难,一座名不副实的小天地,又是个连龙门境都没有的小丫头片子在坐镇,算什么?

    谢谢已是满脸血污,仍在坚持,只是人力有穷尽时,喷出一口鲜血后,向后晕厥过去,瘫软在地。

    飞剑不但一寸寸刺入那座小天地,看样子,被剑身蕴含的那股离火燃烧,还能牵扯出一个簸箕大小的窟窿。

    所以谢谢住持的这座小天地,不管清醒还是晕死过去,都已经意义不大。

    于禄高高跃起,一拳击中飞剑。

    拳罡炸碎,那把元婴地仙的飞剑直接穿透手指,再从手背“破土而出”,直接向正屋书房那边掠去。

    身处于光阴流水就已经遭罪不已,小天地蓦然撤去,这种让人措手不及的天地转换,让林守一意识模糊,摇摇欲坠,伸手扶住廊柱,仍是沙哑道:“挡住!”

    石柔身形出现在书房窗口那边,她闭上眼睛,任由那把离火飞剑刺入这副仙人遗蜕的腹部。

    一个响指声,轻轻响起,却清晰响彻于小院众人耳畔。

    东华山的山脚,院门口那边,姓梁的老夫子,交出一枚玉牌后,死死盯住那个身边飞旋有一柄金色飞剑的白衣少年,厉色道:“崔东山,我信你一回,暂时将书院交到你手上,如果出了任何问题……”

    那个站在门口的家伙攥紧玉牌,深呼吸一口气,笑眯眯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姓梁的话最多。”

    那把形若金色麦穗、名为“金秋”的飞剑,正是先前去茅小冬那边提醒东华山有变故的飞剑。

    崔东山一步跨过书院大门,闭眼抬头,满脸陶醉,“多少年没有以上五境神仙的身份,呼吸这浩然正气了?”

    崔东山睁开眼睛,打了个响指,东华山刹那之间自成天地,“先关门打狗。”

    然后一步跨出,下一步就来到了自己小院中,搓手笑呵呵,“然后是打狗,大师姐说话就是有学问,要打就打最野的狗。”

    谢谢已经昏死过去,突然又被丢入小天地中的林守一也是。

    于禄即便是金身境,竟是都无法挪步。

    石柔当下的情形最滑稽可笑,因为有着一副仙人遗蜕,相对而言,神魂不太容易收到小天地中光阴长河的冲刷。

    只是肚子里吃下那柄离火飞剑后,飞剑如入雷池牢笼,无头苍蝇一般疯狂乱窜。

    害得挡在窗口外的石柔在空中前扑后仰,颠来倒去。

    看到石柔这副德行,崔东山翻了个白眼,觉得太给自己丢人现眼,伸出一只手掌,轻轻虚空一拍。

    石柔整副仙人遗蜕给拍入绿竹廊道中,地板碎裂无数。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巴掌,直接将躲在遗蜕中的石柔神魂意识,都给拍晕过去。

    崔东山一脚踩在石柔腹部,被石柔误打误撞,让其“自投罗网”的离火飞剑,顿时消停安静下来。

    崔东山蹲下身,正要以秘术将那把品秩不错的飞剑,从石柔腹部给“捡取”出来。

    小院外道路那边,那名元婴剑修划出一道长虹,往东华山西边逃遁远去,竟是见机不妙,确认杀掉任何一人都已成奢望,便连本命飞剑都舍得丢弃。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亏得茅小冬不在书院里边,不然看到了接下来的画面,他这个书院圣人得羞愧得刨地挖坑,把自个儿埋进去。”

    东华山西边的书院小天地边缘地带,出现一位身高数十丈的金身神像,是一位儒家陪祀圣人法相。

    剑修吓得立即往北方飞掠而去。

    又有一位陪祀圣人的金身法相,屹立在天地间。

    大概是崔东山今天耐心不好,不愿陪着剑修玩什么猫抓耗子,在东方和南方两处,同时立起两尊神像。

    剑修一咬牙,蓦然笔直向书院小天地的天幕穹顶一冲而去。

    东华山之巅,出现最为高大的一尊神像,竟是大骊国师崔??的老儒形象,伸出金色大手,直接抓住那名元婴剑修,攥紧后,手心里边轰隆作响,如神人掌心有雷滚走。

    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年老绣虎法相的肩头上,丰神如玉,他揉着自己眉心那颗红痣,慢慢等待那个元婴剑修被东华山的充沛灵气一点点消磨道行。

    当然,那个老家伙愿意破釜沉舟,一举爆裂金丹和元婴,崔东山不拦着,反正折损的,也只是东华山的文运和灵气。

    只不过崔东山还是希望能够从这个元婴修士手上,挤出一点小彩头的,比如……那把暂时被隔绝在一副仙人遗蜕腹中的本命飞剑。

    崔东山转头看了眼小院那边。

    那头白鹿,的确是那个酸儒赵轼的身边灵物,只是被高人施展了秘术。

    至于被金身法相抓在手心的那个老夫子,自然不会是赵轼了。

    赵轼虽是一座世俗书院的山主,自身体魄却没有修行资质,学问又不至于达到天人感应的境界,在某天“读书读至与圣人一起会心处”,突然就可以自成一座小洞天,所以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变成一个极其稀少的元婴剑修。在宝瓶洲,元婴剑修,屈指可数。

    这个刺杀不成的可怜地仙,崔东山就算用屁股想、用膝盖猜,都知道不会是宝瓶洲的本土修士。

    多半是那个大隋新科状元“章埭”身边的随从死士了。

    纵横家嫡传子弟,以各种身份秘密行走天下,身边往往有一到两位大修士担任死士。

    崔东山盘腿坐下,啧啧道:“算你小子跑得快,一箭双雕,倒是好算计,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一起给你算计了,有我当年的风采嘛。咱们真该好好聊聊的,你想啊,差点坏了我的大事,不把你神魂塞进一个娘们的皮囊中去,我不跟你姓?嗯,还必须是个黄花闺女!要你晓得一个大老爷们流血不流泪,其实根本不算什么英雄好汉。”

    崔东山看似在絮絮叨叨,实则一半注意力放在法相手心,另一半则在石柔腹中。

    对于这类现身的死士,根本不用什么做什么严刑拷打,身上也绝对不会携带任何泄露蛛丝马迹的物件。

    崔东山可不就得小心翼翼盯着那把离火飞剑?

    他虽然法宝无数,可天底下谁还嫌弃钱多?

    那剑修元婴即便没有本命飞剑可以驾驭,可仍是战力极其不俗,以阳神身外身,打碎了金身法相的拳头,再阴神出窍,三者各自挑选一个方向逃窜。

    其中受伤惨重、跑得看似最慢的真身体魄,突然一个闪电画弧,急急下坠,落在小院,对于刺杀一事,仍是不死心。

    依旧坐在那尊法相肩头的崔东山叹了口气,“跟我比拼阴谋诡计,你这乖孙儿算是见着了老祖宗,得磕响头的。”

    远游阴神被一位对应方向的儒家圣人法相,双手合十一拍,拍成齑粉,那些激荡流散的灵气,算是对东华山的一笔补偿。

    那具阳神身外身则被另外一尊圣人金身法相打入书院湖水中,法相一脚踩踏而下,溅起巨浪,将那身外身踩得支离破碎。

    已是魂魄不全、又无飞剑可控的那名老元婴,就要将一颗金丹炸碎,想要拉上整个院子一起陪葬。

    只是老人突然僵住。

    那把崔东山当年与人下棋赌赢来的仙人飞剑“金秋”,钉入老人金丹,一搅而烂。

    随后老人身上“爬满”了一个个黑金色泽的古怪文字,与茅小冬坐镇小天地之时,浩然正气的金字,略有不同。

    崔东山站在这个“赵轼”身前,在老人脸上一抹,摘下一张鲜血淋漓的墨家秘制上乘“面皮”,再以指尖剥离掉原本就属于老人本来面目的那层皮肉,抖了几下,抖落鲜血和碎肉屑,收入袖中,抬头看着那张可见白骨的恐怖“脸庞”,笑道:“谢了啊,帮我小赚一笔。”

    老人已经无法开口言语,不但浑身肌肤碎裂如开片紧密的瓷器,就连眼珠子都是如此布满了裂纹,破碎不堪,老人唯有神魂深处剧烈激荡,充满了仇恨和不甘。

    崔东山瞪大眼睛,向前走出一步,与那人大眼瞪小眼,“干嘛,想用眼神杀死我啊?来来来,给你机会!”

    片刻后,崔东山在对方额头屈指一弹,其实生机已经彻底断绝的老人,倒飞出去,在空中就化作一团血雨。

    崔东山站在院中,走向正屋,期间路过倒地晕厥不起的谢谢,恼火道:“没用的玩意儿。”

    一脚踹得谢谢撞在墙壁上。

    于禄站在原地,有些苦笑。

    崔东山跟他擦肩而过,没好气道:“我都不稀罕说你。”

    临近台阶。

    崔东山一拍脑袋,想起自家先生马上就要和茅小冬一起赶来,赶紧随手一抓,将谢谢身形“搁放”在绿竹廊道那边,崔东山还跑过去,蹲在她身前,伸手在她脸摸来抹去。

    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坐着微笑的谢谢。

    崔东山看了看,比较满意的自己的手艺,只是越看越气,一巴掌拍在谢谢脸上,将其打醒,不等谢谢迷迷糊糊说话,又一把掌将其打晕,“还是刚才的笑脸顺眼一些。”

    又一阵捣鼓。

    谢谢继续保持那个微笑坐姿。

    崔东山确定昏迷中的石柔,她腹中那把离火飞剑在悲伤颤鸣,暂时没有挣脱牢笼的可能性。

    他这才高举双手,重重拍掌。

    撤去了东华山的书院小天地。

    朱敛返回院中,坐在石凳旁,低头看了眼腹部,有些遗憾,那元婴剑修束手束脚,自己受伤又不够重,估计双方都打得不够尽兴。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入正屋,去敲书房门,谄媚道:“小宝瓶啊,猜猜我是谁?”

    一场别说蔡丰苗韧等人、就连大隋皇帝都被蒙在鼓里的阴险刺杀,就这样落幕。

    书院上上下下,在茅小冬以心声告诉几位副山长和老夫子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书院门口那边,茅小冬和陈平安并肩走在山坡上。

    茅小冬微笑道:“总有一天,你也可以护着身边在意之人,将他们都护在那栋院子里边,外边的风雨飘摇,山河变幻,都伤害不到他们半点。当然了,长大之后,走出了那座院子,除非是有人太不讲理,不然晚辈们,该吃的亏,就让孩子们自己吃去,该哭哭,该流血就流血,不然岁数再高,其实一辈子都没真正长大。”

    茅小冬感慨道:“”为人父母者,为人师长者,尚未无法照顾谁一辈子,学问高如至圣先师,照顾得了浩然天下所有有灵众生吗?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点头道:“是这个理。”

    茅小冬一想到即将见到那个姓崔的,就气不打一处来。

    茅小冬沉默许久,走在小院外那条破碎不堪的道路上,突然说了一些让陈平安很意外的言语。

    “我觉得天底下最不能出问题的地方,不是在龙椅上,甚至不是在山上。而是在世间大大小小的学塾课堂上。如果这里出了问题,难救。”

    “那些穷酸秀才、功名无望、每天可能听得见鸡鸣犬吠的教书先生,决定了一国未来。”

    “崔东山,或者说崔??,在大骊王朝,台前幕后,做了无数厉害、或是龌龊的事情,在我看来,只有一件事,就连至圣先师都挑不出毛病。

    国师崔??在大骊王朝奉行‘国之将兴,必尊师重傅’之宗旨,为此推出了许多厚待教书匠的政策,并且亲自盯着地方官吏,将此事纳入决定官员升迁的地方考评中去。国师国师,这才有点国师的样子。”

    大隋输在绝大多数读书人相对务虚,所谓的蛮夷大骊,不但兵强马壮,更胜在连书生都尽力务实。

    最后茅小冬停下脚步,说道:“虽然有小人嫌疑,可我还是要说上一说,崔东山如今与你大道绑在一起,可是世间谁会自己坑害自己?他归根结底,都是要跟崔??更为亲近,虽然将来注定不会合二为一,但是你还是要注意,这对老王八蛋和小兔崽子,一肚子坏水,一天不算计别人就浑身不舒服的那种。”

    小院门口那边,额头上还留有印章红印的崔东山,跳脚大骂道:“茅小冬,老子是刨你家祖坟,还是拐你媳妇了?你就这么离间我们先生学生的感情?!”

    茅小冬一挥袖子,将崔东山藏藏掖掖的那块玉牌,驾驭回自己手中,“物尽其用,你跟我还有陈平安,一起去书斋复盘棋局,事情未必就这么结束了。”

    崔东山正要对茅小冬破口大骂,下一刻,三人就出现在了那座书斋。

    三人落座。

    崔东山竟是出奇没有纠缠不休,让茅小冬有些惊讶。

    茅小冬大致将文庙之行与那场刺杀说了一遍。

    陈平安偶尔会查漏补缺。

    听完之后,崔东山直愣愣看着茅小冬。

    茅小冬瞪眼道:“管好你的狗眼。”

    崔东山哀叹一声,“人家袁高风不都告诉你所有答案了吗?只是你茅小冬眼界太窄,比那魏羡好不到哪里去,袁高风用心良苦,胆子也大,只差没有直截了当告诉你真相了,你这都听不出来?那袁高风是怎么骂你来,讨价还价,商家伎俩,有辱斯文!”

    茅小冬皱眉道:“真有商家参与其中?唯恐天下不乱?”

    崔东山冷笑道:“还不止,有个以章埭身份现身大隋多年的家伙,多半是某位纵横家大佬的嫡传子弟,在参与一场秘密大考。”

    茅小冬疑惑道:“是两拨刺客?不是早就约定好的同一伙人?能够一步步走得如此隐蔽,并且将时间机会,拿捏如此之准?不说其它,只说我和陈平安出去当诱饵……”

    崔东山讥笑道:“还不许坏人里边有聪明人了?”

    茅小冬心情沉重,挥挥手,“轮到你了。”

    崔东山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转头问道:“小冬啊,就没有一杯茶水喝喝?”

    茅小冬理也不理,闭目沉思起来。

    崔东山叹息一声,笑望向陈平安,“劳烦先生,听学生唠叨一些粗鄙之见。”

    茅小冬实在是听不下去,怒喝道:“小王八蛋!你要点脸行不行,少在这里恶心人!”

    陈平安微笑道:“习惯就好。”

    崔东山洋洋得意,斜眼茅小冬,“看不出来啊,小冬从大骊到了大隋后,很有长进嘛,看来是与我相处久了,耳濡目染,沾了不少灵光,都知道早早着手准备搬山一事了,占尽了天时地利和先机不说,还知道第一个打杀最关键的阵师,不然那场偷袭,给那兵家修士藏着的金丹一炸,你肯定就要死翘翘了吧,你茅小冬死了拉倒,我家先生要是伤了一根汗毛,我可是要往你尸体上吐唾沫的……”

    结果崔东山挨了陈平安一脚踹,陈平安道:“说正事。”

    崔东山立即坐着作半揖,毕恭毕敬道:“听先生的。”

    茅小冬重新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崔东山稍稍酝酿后,站起身,绕过椅子,习惯性踱步,缓缓说道:“这场布局,大致分四层人物和境界。”

    崔东山伸出一根手指。“第一。”

    “大隋供奉蔡京神的子孙,蔡丰之流,官职不高,人多了之后,却能够把朝野上下的持舆论风评,鼓噪不已,寄希望于青史留名,内心仰慕那开国儒将风采。蔡丰在其中算是好的,有个元婴老祖宗,怀揣着极大野心,奔着有朝一日死后美谥‘文正’而去

    其余诸多书生意气,多是不谙庶务的蠢蛋。如果真能成就大事,那是走狗屎运。不成,倒也未必怕死,死则死矣,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嘛,活得潇洒,死得悲壮,一副好像生死两事、都很了不起的样子。”

    “至于会不会留下一个残局,以及烂摊子到底有多糜烂,他们可不会管,因为想不到这些。书上记载将人以两脚羊贩卖烹食的惨剧,看过就算,到底距离他们太远。”

    “我见过,还不少。”

    崔东山笑道:“当然,先生在藕花福地应该也见过了。”

    崔东山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

    “礼部左侍郎郭欣,龙牛将军苗韧之流,豪阀功勋之后,大隋承平已久,久在京城,看似风光,实则空有头衔,将京城和朝堂视为牢笼,渴望将先祖勇烈遗风,在沙场上发扬光大。加上外有相当数量的边军实权武将的世交将种,与苗韧之流遥相呼应。”

    “兵部右侍郎陶鹫,职掌京城治安的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相对务实,对于行伍之事,比较熟悉。正值壮年的大骊皇帝宋正醇‘暴毙’后,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不可错过,在此时撕毁盟约,趁着大隋举国上下憋着一口恶气,打算顺应民心,借助战力不俗的大隋边军,豪赌一场,不愿坐以待毙,被蒸蒸日上的大骊将来,以温水煮蛙的方式,换了国姓,彻底沦为宋氏藩属。这一类人,属于权衡利弊之后,得出的结论。比起郭欣、苗韧,要高明一些,但仍是大致在一个层次上。而大隋的底蕴,就在于这样的人,在庙堂,在边关,都有不少,这大概勉强能算一国国力所在了。”

    崔东山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接下来才是那位可怜兮兮的大隋皇帝。”

    “此人处境最为尴尬。本来做好了承担骂名的打算,力排众议,签订耻辱盟约,还把寄予厚望的皇子高煊,送往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质子。结果仍是小觑了庙堂的汹涌形势,蔡丰那帮崽子,瞒着他刺杀书院茅小冬,一旦成功,将其污蔑以大骊谍子,妖言惑众,告诉大隋朝野,茅小冬处心积虑,试图凭借山崖书院,挖大隋文运的根子。这等包藏祸心的文妖,大隋子民,人人得而诛之。”

    茅小冬没有反驳什么。

    文妖?

    他茅小冬都觉得是在夸他了。

    浩然天下曾经被骂为最大文妖的人物,是谁?

    他与崔??的先生。

    崔东山笑道:“当然,蔡丰等人的动作,大骊皇帝可能清楚,也可能不清楚,后者可能性更大些,毕竟如今他不太得人心嘛,不过都不重要,因为蔡丰他们不知道,文妖茅小冬死不死,大骊宋氏根本不在乎,那个大隋皇帝倒是更在乎些,反正不管如何,都不会破坏那桩山盟百年誓约。这是蔡丰他们想不通的地方,不过蔡丰之流,肯定是想要先杀了茅小冬,再来收拾小宝瓶、李槐和林守一这些大骊学子。不过那个时候,大隋皇帝不打算撕毁盟约,肯定会阻拦。但是……”

    崔东山笑意森森,“宋正醇一死,看来确实让大隋皇帝动心了,身为帝王,真以为他乐意给朝野上下埋怨?愿意寄人篱下,以至于国境四周都是大骊铁骑,或是宋氏的藩属兵马,然后他们戈阳高氏就躲起来,苟延残喘?陶鹫宋善都看得到机会,大隋皇帝又不傻,而且会看得更远些。”

    “此人坐在那张椅子上,看待蔡丰这些人的捣鼓。怎么说呢,喜忧参半吧,不全是失望和恼火。喜的是,戈阳高氏养士数百年,的的确确有无数人,愿意以国士之死,慷慨回报高氏。忧的是,大隋皇帝根本没有把握赌赢,一旦公然撕毁盟约,两国之间,就没了任何回旋余地。一旦落败,大隋版图必然要承受大骊朝野的怒火。”

    崔东山那只手始终保持三根手指,笑了笑,“当初我说服宋长镜不打大隋,是花费了不少气力的。为此宋长镜大怒,与皇帝陛下大吵了一架,说这是养虎为患,将外出征战的大骊将士性命,视为儿戏。好玩的很,一个武夫,大声训斥皇帝,说了一通文人措辞。”

    “那会儿,咱们那位皇帝陛下瞒着所有人,阳寿将尽,不是十年,而是三年。应该是担心墨家和阴阳家两位修士,当时恐怕连老王八蛋都给蒙蔽了,事实证明,皇帝陛下是对的。那个阴阳家陆氏修士,确实意图不轨,想要一步步将他制成心智蒙蔽的傀儡。如果不是阿良打断了咱们皇帝陛下的长生桥,大骊宋氏,恐怕就真要闹出宝瓶洲最大的笑话了。”

    崔东山眼神眯起,伸出第四根手指,“然后就轮到了幕后人物,又分两拨。”

    “那拨真正的高人,我猜测是出自商家与纵横家这两方,他们并无多余动作,不针对茅小冬,更不是针对先生你,不针对任何人,只是在顺势而为,对大隋皇帝诱之以利罢了,将大骊取而代之,不说大骊铁骑已经碾过的半洲之地,半洲的一半,也足够让大隋高氏先祖们在地底下,笑得棺材本都要盖不上了吧。”

    “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这拨山顶高人,而是那个打晕陆圣人一脉门生赵轼的家伙,以新科状元章埭的身份,隐藏在蔡丰这一层人物当中。之后连夜出城,大隋大骊双方恨不得刮地三尺,可竟是谁都找不到了。就像我先前所说,纵横家嫡传,以这桩谋划,作为学以致用的试练。”

    “这个章埭巧妙在何处呢?”

    “放过来说,只要大隋皇帝被第一拨幕后人说服,孤注一掷,山崖书院死不死人,无论是茅小冬还是小宝瓶他们,已经不会改变大局。若是还有犹豫,那么给章埭捅了这么大一个补都补不上的篓子后,大隋皇帝就真的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然后章埭拍拍屁股走人了,整个宝瓶洲的大势却因为他而改变。”

    “修行之人,自己出手滥杀人间君主,导致改换山河,那可是大忌讳,要给书院圣人们收拾的。但是操纵人心,培植傀儡,或圈禁架空皇帝,或是扶龙有术,凭此翻云覆雨等闲间,儒家书院就一般只会默默记录在档,至于后果严不严重,呵呵,就看那个练气士爬的多高了,越高摔越重,爬不高,反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崔东山收起那四根手指,轻轻握拳,笑道:“之所以铺垫了这么多,除了帮小冬解惑之外,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崔东山坐回椅子,正色道:“元婴破境跻身上五境,精髓只在‘合道’二字。”

    “我与先生细说这些,就是希望先生看待这个世界,更加全面且透彻,晓得如今天地运转的规矩,到底有哪些条条框框。哪些必须不去触碰,哪些可以破而后立,立起来,就是‘合道’!被浩然天下的正统所认可,哪怕儒家的学宫和书院圣人不认,都得乖乖捏着鼻子!因为至圣先师和礼圣,认!”

    陈平安陷入沉思。

    崔东山走到窗口那边,眺望山景,突然转头笑道:“先生,我也有个问题要问,希望先生为学生解惑。”

    陈平安抬起头,笑道:“说说看。”

    茅小冬看似打盹,实则如临大敌。

    崔东山问道:“若是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对还是不对?”

    陈平安笑了笑。

    他与柳清风聊过此事。

    崔东山又问,“那么以错误的方法,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错,有没有错?”

第四百一十一章 我要再想一想

    书斋内落针可闻。

    陈平安在思考这两个问题,下意识想要拿起那只装有小巷米酒的养剑葫,只是很快就松开手。

    崔东山没有催促。

    茅小冬手指摩挲着那块戒尺。

    陈平安说道:“现在还没有答案,我要想一想。”

    崔东山点点头,灿烂笑道:“这个,不急。学生随便问,先生随便答。”

    陈平安起身告辞,崔东山说要陪茅小冬聊会儿接下来的大隋京城形势,就留在了书斋。

    陈平安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身,伸手指了指崔东山额头,“还不擦掉?”

    崔东山一脸恍然模样,赶紧伸手擦拭那枚印章朱印,赧颜道:“离开书院有段时间了,与小宝瓶关系略微生疏了些。其实以前不这样的,小宝瓶每次见到我都特别和气。”

    陈平安关上门,廊道中脚步渐渐远去。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房门口,耳朵贴在房门上,蓦然大笑起来。

    只见崔东山直起身,横着伸出双臂,开始使劲摇晃,两只大袖如波浪翻摇,欢天喜地道:“不用挨骂挨揍喽。”

    茅小冬看着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疑惑道:“在先生门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鸟样的,在大骊的时候,听齐静春说过最早遇到你的光景,听上去你那会儿好像每天挺正儿八经的,喜欢端着架子?”

    崔东山一个蹦跳,高高悬在空中,然后身体前倾,摆出一个凫水之姿,以狗刨姿态开始划水,在茅小冬这座肃穆书斋游来荡去,嘴上念念叨叨,“我给老秀才坑骗进门的时候,已经二十岁出头了,如果没有记错,我光是从宝瓶洲家乡偷跑出去,游历到中土神洲老秀才所在陋巷,就花了三年时间,一路上坑坑洼洼,吃了不少苦头,没想到三年之后,没能苦尽甘来,修成正果,反而掉进一个最大的坑,每天忧心忡忡,饱一顿饿一顿,担心两人哪天就给饿死了,心态能跟我现在比吗?你能想象我和老秀才两个人,那会儿拎着两根小板凳,饥肠辘辘,坐在门口晒太阳,掰着手指头算着崔家哪天寄来银子的惨淡光景吗?能想象一次渡船出了问题,我们俩挖着蚯蚓去河边钓鱼吗,老秀才才有了那句让世间地牛之属感恩戴德的名句吗?”

    “所以说啊,老秀才的学问都是饿出来的,这叫文章憎命达,你看后来老秀才有了名声后,做出多少篇好文章来?好的当然有,可其实无论数量还是立意,大体上都不如成名之前,没办法,后边忙嘛,参加三教辩论,学宫大祭酒盛情邀请,书院山主哭着喊着要他去传道讲学,以本命字将一座大岳神?的金身都给压碎了,然后跑去天幕那边,跟道老二撒泼,求着别人砍死他,去光阴长河的水底捞取那些破碎洞天福地,这些还是大事,小事更是多如牛毛,去旧友的酒铺喝酒唠嗑,跟人书信往来,在纸上吵架,哪有功夫写文章呢?”

    茅小冬冷哼一声,“少跟在我这里显摆老黄历,欺师灭祖的玩意儿,也有脸缅怀追思以往的求学岁月。”

    崔东山悬在空中,绕着正襟危坐的茅小冬那把椅子,悠哉悠哉游荡了一圈,“小冬你啊,心是好的,害怕我和老王八蛋合伙算计我先生,所以忙着在心湖一事上,为先生求个‘堵不如疏’,只是呢,学问底子终究是薄了些,不过我还是得谢你,我崔东山如今可不是那种嘴蜜腹剑手笔刀的读书人,念你的好,就实实在在帮你宰了那个元婴剑修,书院建筑都没怎么毁坏,换成是你坐镇书院,能行?能让东华山文运不伤筋动骨?”

    茅小冬呵呵笑道:“那我还得感谢你爹娘当年生下了你这么个大善人喽?”

    崔东山翻转身体,变成仰面凫水的姿势,气呼呼道:“吵架就吵架,骂人就骂人,扯上爹娘祖宗算什么本事?”

    茅小冬啧啧道:“你崔东山叛出师门后,独自游历中土神洲,做了哪些勾当,说了哪些脏话,自己心里没数?我跟你学了点皮毛而已。”

    崔东山飘落在地,笑道:“小冬你又不是我弟子,学我作甚?你要是愿意花钱学,我倒是不介意教你。不然我告诉你,读书人偷学问那也是偷!”

    茅小冬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眉头紧皱,一闪而逝,崔东山随之一起消失。

    两人站在东华山之巅的那棵大树上,茅小冬问道:“我只能依稀通过大隋文运,模模糊糊感受到一点飘忽不定的迹象,但是很难真正将他们揪出来,你到底清不清楚到底谁是幕后人?能否指名道姓?”

    崔东山坐在高枝上,掏出那张墨家机关师辅以阴阳术炼制而成的面皮,爱不释手,真是山泽野修杀人越货的头等法宝,绝对能卖出一个天价,对于茅小冬的问题,崔东山嘲笑道:“我劝你别多此一举,人家没有刻意针对谁,已经很给面子了,你茅小冬又不是什么大隋皇帝,如今山崖书院可没有‘七十二之一’的头衔了,万一碰到个诸子百家里边属于‘上家’的合道大佬,人家以自身一脉的大道宗旨行事,你一头撞上去,自己找死,中土学宫那边是不会帮你喊冤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惨事。”

    茅小冬冷笑道:“纵横家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家之列’,可那商家,连中百家都不是,如果不是当年礼圣出面说情,差点就要被亚圣一脉直接将其从百家中除名了吧。”

    崔东山感慨道:“只见其表,不见其里,那你有没有想过,几乎从不露面的礼圣为何要破例现身?你觉得是礼圣贪图商家的供奉钱财?”

    茅小冬勃然大怒,“崔东山,不许侮辱功德圣人!”

    难得被茅小冬直呼其名的崔东山神色自若,“你啊,既然如此内心推崇礼圣,为何当年老秀才倒了,不干脆改换门庭,礼圣一脉是有找过你的吧,为何还要跟随齐静春一起去大骊,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开创书院,这不是咱们双方相互恶心吗,何苦来哉?换了文脉,你茅小冬早就是实打实的玉璞境了。江湖传闻,老秀才为了说服你去礼记学宫担任职务,‘赶紧去学宫那边占个位置,以后先生混得差了,好歹能去你那边讨口饭吃’,连这种话,老秀才都说得出口,你都不去?结果如何,如今在儒家内,你茅小冬还只是个贤人头衔,在修行路上,更是寸步不前,虚度百年光阴。”

    茅小冬喃喃道:“修道之人,境界高低,很重要吗?”

    茅小冬自问自答:“当然很重要。但是对我茅小冬小说,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取舍起来,半点不难。”

    崔东山唏嘘道:“痴儿。”

    茅小冬脸色不善,“小王八蛋,你再说一遍?!”

    崔东山掂量了一下,觉得真打起来,自己肯定要被拿回玉牌的茅小冬按在地上打,一座小天地内,比较克制练气士的法宝和阵法。

    所以崔东山笑嘻嘻转移话题,“你真以为这次参加大隋千叟宴的大骊使节里边,没有玄机?”

    茅小冬问道:“怎么说?”

    崔东山掏出一把正反两面皆有文字的折扇,轻轻摇动清风,“彻底打碎戈阳高氏的侥幸心,教大隋遵守盟约,安分守己龟缩百年。”

    茅小冬疑惑道:“这次谋划的幕后人,若真如你所说来头奇大,会愿意坐下来好好聊?即便是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也未必有这样的分量吧?”

    茅小冬很快点头道:“豪侠许弱。能够说服墨家主脉与他所在旁支摒弃前嫌,并且全力押注大骊,这个许弱果然很不简单。”

    崔东山哗啦啦摇晃折扇,“小冬,真不是我夸你,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果然是与我待久了,如那久在芝兰之室,其身自芳。”

    茅小冬瞥了眼崔东山,朝他这一面的折扇上边,写了“以德服人”四个大字。

    崔东山也瞥了眼茅小冬,“不服?”

    茅小冬笑眯眯道:“不服的话,怎么讲?你给说道说道?”

    崔东山手指拧转,将那折扇换了一面,上边又是四字,大概就是答案了,茅小冬一看,笑了,“不服打死”。

    茅小冬一袖子,将崔东山从山巅树枝这边,打得这个小王八蛋直接撞向山腰处的湖面。

    只见那故意不躲的崔东山,一袭白衣并未砸入湖水中去,而是滴溜溜旋转不停,画出一个个圆圈,越来越大,最后整座湖面都变成了雪白皑皑的场景,就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积雪压湖。

    崔东山飘出湖面,站在湖边,欣赏着眼前适值夏日却如寒冬雪后的人间美景,沾沾自喜,点头道:“干得漂亮!我是服气的!”

    陈平安来到崔东山院子这边。

    朱敛已经包扎完了伤口,除了散发出一身淡淡的血腥气,朱敛谈笑自若,坐在台阶上,正在跟李槐和裴钱两个小鬼头,说那场大战是如何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林守一正在平稳心神和气机,比较辛苦,只是三番两次进出于光阴长河当中,对于任何修道之人而言,只要不留下病根遗患,都会大受裨益,尤其有助于将来破境跻身金丹地仙。

    谢谢脸色惨白,受伤不轻,更多是神魂先前随着小天地和光阴流水的跌宕起伏,可她竟是没有坐在绿竹廊道上疗伤,而是坐在裴钱不远处,时不时望向小院门口。

    石柔被于禄从破碎地板中拎出来,平躺在廊道中,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腹内“住着”一把元婴剑修的离火飞剑,正在翻江倒海,让她腹部绞痛不已,眼巴巴等着崔东山返回,将她救出苦海。

    李宝瓶蹲在“杜懋”一旁,好奇询问道:“裴钱说我该喊你石柔姐姐,为什么啊?”

    石柔正要说话,李宝瓶善解人意道:“等你肚子里的飞剑跑出来后,我们再聊天好了。”

    石柔苦笑着点点头。

    于禄正在拿着扫帚打扫院落,那只受伤的手也已经包扎妥当。

    陈平安松了口气。

    来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了那头属于老夫子赵轼的白鹿,中了幕后人的秘术禁制后,仍是僵硬躺在那边。

    陈平安不敢胡乱搬动,只能留给崔东山处理。

    陈平安在于禄身边停步,抬起手,当初握住背后剑仙的剑柄,血肉模糊,涂抹了取自山野的止血草药,和山上仙家的生肉膏药,熟门熟路包扎完毕,这会儿对于禄晃了晃,笑道:“难兄难弟?”

    于禄笑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陈平安摇头道:“说出来丢人,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裴钱他们,“继续玩你们的,应该是没有事情了,不过你们暂时还是需要住在这边,住在别人家里,记得不要太不见外。”

    李槐说道:“陈平安,你这是说啥呢,崔东山跟我熟啊,我李槐的朋友,就是你陈平安的朋友,是你的朋友,就是裴钱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见外才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你这套歪理,换个人说去。”

    李槐猛然转过头,对裴钱说道:“裴钱,你觉得我这道理有没有道理?”

    裴钱果断道:“我师父说得对,是歪理!”

    李槐痛心疾首道:“裴钱,没有想到你是这种人,江湖道义呢,咱俩不是说好了要一起闯荡江湖、四处挖宝的吗?结果咱们这还没开始走江湖挣大钱,就要拆伙啦?”

    裴钱呵呵笑道:“吃完了拆伙饭,咱们再搭伙嘛。”

    李槐揉了揉下巴,“好像也挺有道理。”

    陈平安来到林守一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样?”

    林守一叹了口气,自嘲道:“神仙打架,蝼蚁遭殃。”

    陈平安不再说什么。

    林守一微笑道:“等到崔东山回来,你跟他说一声,我以后还会常来这边,记得注意措辞,是你的意思,崔东山师命难违,我才来的。”

    陈平安忍了忍,毕竟还有谢谢在场,就没有将当时是崔东山邀请林守一来此修行的真相给道破,说道:“你开口,一样没问题的。”

    林守一压低了嗓音,“欠他崔东山的人情,迟早要还,还得由他来定,不如欠你人情,也要还,但是好歹可以由我自己决定。”

    陈平安无奈道:“你这算欺软怕硬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这叫欺善不欺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里边的甘醇米酒。

    林守一问道:“书院的藏还不错,我比较熟,你接下来如果要去那边找书,我可以帮忙带路。”

    陈平安说道:“不太会去,吃不下那么多学问了。”

    林守一气笑道:“你好歹故意点头答应下来,让我先还你一个小人情啊,怎么这么不谙人情世故呢?”

    陈平安一阵咳嗽,抹了抹嘴角,转过头,“林守一,你进了一个假的山崖书院,读了好几年假的圣贤书吧?”

    林守一哈哈大笑。

    裴钱以手肘撞了一下李槐,小声问道:“我师父跟林守一关系这么好吗?”

    李槐头也不抬,忙着撅屁股摆弄他的彩绘木偶,随口道:“没有啊,陈平安只跟我关系最好,跟其他人关系都不咋样。”

    李宝瓶默默来到李槐身后,一脚踹得李槐趴在地上。

    李槐坐起身,哭丧着脸,“李宝瓶,你再这样,我就要拉着裴钱自立门户了啊,再不认你这个武林盟主了!”

    李宝瓶撇撇嘴,一脸不屑。

    如今李槐和裴钱,前者捞了个龙泉郡总舵辖下东华山分舵、某某学舍小舵主,只是给开除过,后来陈平安来到书院,加上李槐死皮赖脸,保证自己下次课业成绩不垫底,李宝瓶才法外开恩,恢复了李槐的江湖身份。

    至于裴钱,李宝瓶说要公私分明,裴钱资历还浅,只能暂时靠挂在最底层的学舍小分舵,记名弟子而已。裴钱觉得挺好,李槐觉得更好,比裴钱这位流亡民间的公主殿下,都要官高一级,以至于如今刘观和马濂两个,都一起成为了武林盟主李宝瓶麾下的记名弟子,不过李槐两个同窗,醉翁之意不在酒,鬼精鬼精的刘观,是冲着裴钱这位公主殿下的天潢贵胄身份去的,至于出身大隋顶尖豪阀的马濂,则是一看到李宝瓶就脸红,连话都说不清楚。

    崔东山大摇大摆走入院子,手上拽着那头可怜白鹿的一条腿,随手丢在院中。

    白鹿似乎已经被崔东山破去禁制,恢复了灵性神物的本真,只是精神气尚未恢复,略显萎靡,它在院中滑出一段距离,发出一阵哀鸣。

    毫无书上记载呦呦鹿鸣的那种美好。

    李槐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这就是赵老夫子身边的那头白鹿?崔东山你怎么给偷来抢来了?我和裴钱今晚的拆伙饭,就吃这个?不太合适吧?”

    裴钱差点流口水,抹了把嘴,赶紧给李槐使眼色。

    李槐咳嗽了几下,“吃烤鹿肉,也不是不行,我还没吃过呢。”

    李槐转头对陈平安大声嚷嚷道:“陈平安,油盐带着的吧?!”

    陈平安笑骂道:“吃鹿肉?想不想被书院夫子让你吃一整年的板子戒尺?”

    李槐眨了眨眼睛,“崔东山偷的,朱老厨子杀的,你陈平安烤的,我就只是禁不住嘴馋,又给林守一怂恿,才吃了几嘴鹿肉,也犯法?”

    崔东山突然咦了一声,蹲在地上,瞅着那头白鹿,发现它正盯着李槐。

    李槐也发现了这个情况,总觉得那头白鹿的眼神太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便有些心虚。

    白鹿摇摇晃晃站起,缓缓向李槐走去。

    吓得李槐屁滚尿流,转头就向正屋那边手脚并用,飞快爬去。

    白鹿一个轻灵跳跃,就上了绿竹廊道,跟着李槐进了屋子。

    陈平安疑惑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不用担心,是李槐这小子天生狗屎运,坐在家中,就能有那福从天降的好事发生。这头通灵白鹿,对李槐心生亲近。等到赵轼被大隋找到后,我来跟那家伙说说这件事情,相信以后山崖书院就会多出一头白鹿了。”

    陈平安摸了摸额头。

    不愧是李槐。

    片刻之后,李槐骑白鹿身上,哈哈大笑着离开正屋,对李宝瓶和裴钱炫耀道:“威风不威风?”

    李宝瓶懒得搭理他,坐在小师叔身边。

    裴钱点点头,有些羡慕,然后转头望向陈平安,可怜兮兮道:“师父,我啥时候才能有一头小毛驴儿啊?”

    陈平安笑道:“以后等到了龙泉郡,我帮你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

    裴钱眉开眼笑。

    崔东山走到石柔身边,石柔已经背靠墙壁坐在廊道中,起身仍是比较难,面对崔东山,她很是畏惧,甚至不敢抬头与崔东山对视。

    崔东山蹲下身,挪了挪,刚好让自己背对着陈平安。

    正要嘴上说着安慰人的话,然后做些让石柔生不如死又发不出声音的小动作。

    石柔惊骇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看到了崔东山那张阴恻恻泛着冷笑的脸庞。

    所幸远处陈平安说了一句落在石柔耳中、无异于天籁之音的言语,“取剑就取剑,不要有多余的手脚。”

    崔东山皱着脸,唉了一声。

    陈平安坐在那边慢慢喝着酒,看着略显拥挤的小院,比起当年大隋求学游历,这次多了朱敛和裴钱,还有石柔,就是少了个头戴斗笠挎着刀的剑客。

    陈平安收起思绪,突然望向崔东山的背影,说道:“我要再想一想。”

    崔东山正专心致志,降伏那柄开始在仙人遗蜕内东躲西藏的离火飞剑,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

第四百一十二章 出城和上山

    山崖书院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自然不能不彻查,而祸端起始于被书院某位副山长邀请讲学的赵轼,所以茅小冬与那位大隋世族出身的副山长聊了聊,不欢而散,那位副山长觉得茅小冬这是排除异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干脆就撂挑子,说副山长不做了,就在自家书斋待着,是书院直接动用私刑,还是茅小冬让大隋朝廷抄家灭族,他都受着,最后大声嚷嚷了句你茅小冬少在这里狗血喷人。

    茅小冬着实给那迂腐老古董气得不轻,于是真就放狗咬人了,让崔东山出马。

    崔东山开心得很,蹦蹦跳跳就去找人谈心,不到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屁颠屁颠去茅小冬书斋邀功,说那位副山长没问题,赵轼也没问题,的的确确是一场无妄之灾。茅小冬不太放心,总觉得崔东山的神色,像是偷吃了一只大肥鸡的黄鼠狼,不得不提醒一句,这涉及到李宝瓶他们的安危,你崔东山如果有胆子假公济私,摆弄那些鬼蜮伎俩……不等茅小冬说完,崔东山拍胸脯保证,绝对是秉公办事。

    茅小冬将信将疑。

    然后崔东山很快就大摇大摆走出了书院,用上了那张刚刚从元婴剑修脸上剥下的面皮,加上一点不同寻常的障眼法,大大方方走入了京城一座大骊新设驿馆,是大骊使节下榻的地方。

    茅小冬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山没有尾随崔东山。

    陈平安炼化金色文胆的天材地宝,最后差的那两样,还需要通过私谊关系去想办法。

    大隋京城文庙那边,还得去。

    不过目前还要先看看大隋皇帝的表态,对于蔡丰、苗韧具体参与刺杀的这拨人,是以雷霆手段打入牢狱,给山崖书院一个交待,还是捣浆糊,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茅小冬对此,很简单,如果大隋朝廷含糊应付,那么书院既然已经建在了东华山,山崖书院教学依旧,茅小冬绝不会用书院去留兴废来威胁戈阳高氏,可他茅小冬也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在你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我茅小冬给五名刺客围杀,又有一位元婴剑修闯入书院杀人,这座京城难道是一栋八面漏风的破茅庐?

    蟊贼和匪寇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那茅小冬就不介意去文庙,还有其余几处文运汇聚之地,不择手段,好好搜刮一通了,至于茅小冬要不要搬了东西在墙壁上留下一句“茅小冬到此一游”,看心情,反正是戈阳高氏不要脸在先。

    崔东山并没有在驿馆逗留太久,很快就返回书院。

    陈平安在茅小冬书斋那边探讨修炼本命物一事,尤其是跟大隋“借取”文运一事,需要重新计划。林守一去大儒董静那边讨教修行难题,李宝瓶李槐这些孩子开始继续上课,裴钱被李宝瓶拉着去听课,说是夫子答应了,允许裴钱旁听,裴钱嘴上跟宝瓶姐姐道谢,其实心里苦兮兮。

    朱敛继续一个人在书院逛荡。

    所以当下院子里,只剩下谢谢和石柔。

    当崔东山笑眯眯返回院子,谢谢和石柔都心知不妙,总觉得要遭殃。

    石柔腹中那把离火飞剑,已经被崔东山以秘法剥离出仙人遗蜕,石柔当初只觉得跟妇人生了孩子一般,十分难熬,怀疑崔东山是故意如此,只是石柔不敢有半点质疑。

    崔东山踢了靴子,走上台阶,躺在廊道里,埋怨道:“能者多劳,苦了你家公子。”

    谢谢和石柔坐在廊道不远处,大气都不敢喘。

    崔东山坐起身,“你们去将我的两罐彩云子和棋盘取来。”

    谢谢心中一紧,脸色发白,和石柔去搬来棋盘和两只青瓷棋罐。

    崔东山打开棋罐后,捻起一颗,呵了一口气,小心擦拭,突然瞪大眼睛,双指捻住那枚得自于白帝城琉璃阁“滴水”大炼而成的的彩云子,高高举起,在太阳底下映照,熠熠生辉,双指轻轻捻动,不知为何,在崔东山指尖的那颗彩云子四周,云烟氤氲,水雾升腾,就像一朵名副其实的白帝城彩云。

    崔东山转过头,盯着谢谢。

    谢谢心中惊骇,这颗彩云子,难道给李槐裴钱他们给磕碰出了瑕疵?

    崔东山蓦然大笑,“这事儿做得好,给公子涨了不少颜面,不然就凭你谢谢这次坐镇阵法中枢的糟糕表现,我真要忍不住把你扫地出门了,养了这么久,什么卢氏王朝百年难遇的修道天才,板上钉钉的上五境资质,比林守一好到哪里去了?我看都是很寻常的所谓天才嘛。”

    谢谢怯生生道:“公子不怪我任由裴钱李槐他们那般糟践彩云子?”

    崔东山一拍额头,“你可是真蠢啊,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若是谢谢表现得小家子气了,岂不是就是他崔东山家教不严、教导无方?到最后自家先生埋怨谁?

    两罐彩云子,比得上李宝瓶、裴钱和李槐在先生心中,一根发丝儿那么重要吗?

    崔东山心情大好,随手将彩云子丢回棋罐,清脆一声,似乎触动了某种秘术禁制,那只棋罐竟然生出一幅海市蜃楼之境,棋罐上方彩云飘荡,隐约可见一座袖珍白帝城的轮廓,更有彩虹挂空,一颗颗米粒大小的雪白仙鹤长鸣于天。

    石柔都看得心神摇曳,这个崔东山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崔东山第一次对谢谢露出真诚的笑意,道:“不管如何,这件事是你做的好,公子历来赏罚分明,说吧,想讨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

    谢谢看着那个令她倍感陌生的白衣大魔头,百感交集。

    崔东山叹息一声,站起身,伸手点了点谢谢,教训道:“大人物,随随便便一句嘘寒问暖,就能让很多人感恩戴德,铭记于心。这样真的好吗?”

    谢谢如坠冰窟。

    崔东山走到谢谢身边,后者四肢僵硬,崔东山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倒是不重,“没关系,比起一开始,你还是有很大长进的,这就行。”

    崔东山抬起手,摊开手心,那把品秩不俗的离火飞剑在手掌上方缓缓旋转,通体鲜红的飞剑,萦绕着一股股湛然莹莹的精粹火苗。

    崔东山笑道:“这把已经无主的本命飞剑,送你了,好好修行,不奢望将其淬炼为本命物,太难,你只需偷偷温养在某座气府,可以拿来当做压箱底的杀手锏,到时候你虽非剑修,与人对敌,胜算更大。别给你家公子丢人现眼,别看如今林守一境界不高,那是董静故意压着林守一境界的缘故,你如果不多用点心,迟早会被林守一追赶上。”

    谢谢见崔东山不像是在开玩笑,小心翼翼调用灵气,驾驭那把离火飞剑飞掠到自己手心。

    一位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位元婴剑修的所有家当和毕生心血,几乎全在这件小东西里边了。

    如果一定要折算成神仙钱,那最少都是一百枚谷雨钱往上走!

    卢氏王朝覆灭之前的鼎盛之时,一国的一年赋税才多少?

    崔东山看着泪流满面的谢谢,覆有面皮的关系,一张黑丑黑丑的脸庞。

    崔东山双脚并拢,往后一跳,大骂道:“长得这么辟邪,还要哭哭啼啼,你是想要吓死你家公子吗?!”

    谢谢羞赧不已,赶紧转过头,擦拭泪水。

    崔东山身体歪斜,对石柔勾了勾手指,“老妹儿,过来,咱们谈谈心。你这一路护着我家先生,没有功劳,还算有些苦劳,这次又帮我抓住了一把离火飞剑,我得犒劳犒劳你。”

    石柔-毛骨悚然,使劲摇头。

    直觉告诉她,走过去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崔东山咧嘴一笑,手腕猛然翻转,只见谢谢腹部砰然绽放出一朵血花,一颗困龙钉被他以蛮横手法拔出窍穴,再一手虚抓,将石柔拽到身前,一巴掌拍在石柔额头,将那颗困龙钉扎入杜懋眉心、石柔魂魄之中的幽光。

    谢谢瘫软在地,坐着捂住腹部,虽然痛彻心扉,不过到底是天大的好事,神色萎靡,却也满心欢喜。

    崔东山五指抓住石柔脑袋,低头俯瞰着内里神魂哀嚎不已、却没有半点嗓音发出的石柔,微笑道:“滋味如何?”

    受石柔的魂魄牵扯,杜懋那副仙人遗蜕都开始剧烈颤抖。

    崔东山凝视着石柔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眸,轻声问道:“需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吗?”

    石柔神智趋于涣散,如果崔东山继续下去,说不定就要魂飞魄散,世间再无石柔,那颗道脉最后一点灵光的金色种子,恐怕就要随着石柔“心田”的枯萎干裂,而彻底消亡。

    崔东山冷哼一声,轻轻向下一按,将石柔摔在绿竹廊道上,“敢说出去,你将来的下场,比这还要惨千万倍。”

    石柔身躯在廊道上,一下子一下子抖动抽搐。

    一旁谢谢不明就里,只是根本不敢探究。

    崔东山一脚将石柔踹得画弧飘荡摔入正屋,然后转头对谢谢说道:“准备待客。”

    不久之后,李槐和一位老夫子出现在院门口,身后跟着那头白鹿。

    正是大儒赵轼,不过眼前这位,是货真价实的那位私人书院山主,南婆娑洲陆大圣人一脉鹅湖书院的门生。

    崔东山光脚站在台阶上,幸灾乐祸道:“赵轼啊,你这趟出门没看黄历吧?给人一棍子打晕了套麻袋不说,连用来士林养望、沽名钓誉的看家宝都弄丢了。”

    额头还有些红肿的赵轼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崔东山故作讶异,“怎么,真舍得将这头白鹿送给李槐?”

    赵轼点头道:“不管如何,这次有人拿我作为刺杀的铺垫环节,是我赵轼的失职,本就应该赔礼道歉,既然白鹿本就相中了李槐,我于情于理,都不会挽留白鹿。”

    崔东山拉长尾音哦了一声,笑道:“我很好奇,你给人打晕丢在了哪里?大隋官府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赵轼虽然养气功夫极好,不然也做不到让朱荧王朝极为推崇的私人书院山主,可崔东山哪壶不开提哪壶,终究有些神色不太自然。

    崔东山哈哈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赵轼你不愧是有福之人。”

    李槐有些听不下去,瞪眼道:“崔东山,你怎么跟赵老山主说话呢?!岂可直呼名讳,信不信我回头就跟陈平安告状去?”

    崔东山气笑道:“李槐,你良心给狗吃了吧,是谁帮你找来这桩福缘?再说了,你到底跟谁更熟,胳膊肘往外拐?信不信我让李宝瓶将你除名?”

    李槐偷偷朝崔东山使眼色,示意自己是害怕那老夫子反悔,将白鹿带走,你崔东山赶紧配合一点。

    “那就请赵山主喝个茶。”崔东山走下台阶,谢谢立即往石桌那边搬动茶具。

    崔东山抬头看了眼天色。

    许弱差不多应该已经见到幕后人了。

    聊得好,万事好说。聊不好,估计大隋京城能保住一半,都算戈阳高氏老祖宗积德了。

    只不过好与不好,跟山崖书院关系都不大。

    崔东山如今已不是崔??。

    他会想要一块净土,想要在心中有一座世外桃源。

    在崔东山与老夫子赵轼喝茶的时候。

    一位高大老人与人谈完了事情,去到那位范先生身边,一起出城。

    瞧着年纪轻轻的范先生笑问道:“谈妥了?”

    老人点头道:“大致谈妥了,就是私事方便,有些闹得不痛快。”

    范先生好奇问道:“怎么说?”

    老人笑道:“一笔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不敢脏了范先生的耳朵。”

    范先生微笑不语。

    脏话?

    要知道他被骂了这么多年,而且骂他之人,不是儒家圣人,就是诸子百家其他的老祖宗,换成寻常人,真早就给活活骂死了。

    老人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不再藏掖,笑道:“范先生,应该知道许弱那小子一直跟那人有私交吧?”

    范先生点头道:“听说过,许弱对那人很推崇。”

    老人哈哈笑道:“我就偏偏要当着那许弱的面,说那阿良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没有外界传闻那么夸张!”

    范先生疑惑道:“为何你会有此说?”

    老人似乎想起了人生最值得与人吹嘘的一桩壮举,意气风发,得意笑道:“当年我们十人设局围杀他,还不是给我一人溜掉了?!”

    范先生愣了一下,无奈道:“我无话可说。”

    山崖书院的山脚门外。

    两位主仆模样的年轻男女,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他想要进去看看,说不知道比起家乡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会不会更好。她则不太愿意,说书院这种地方,她比学塾还要更不喜欢。

    最后只好他一人登山进了书院。

    她就独自留在门口。

    姓梁的那位书院看门人,始终在眯眼打盹,对两人从头到尾,故意视而不见。

    好重的龙气。

    竟是女子身上更重。

第四百一十三章 炼制

    年轻人来到了湖边,看得出来,戈阳高氏为这座书院花了不少心血和财力,而大骊的山崖书院旧址,即将成为大骊京城新文庙所在地。

    年轻人转过头,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陌生是因为那人的相貌、身高和装束,都有了很大变化,之所以还有熟悉感觉,是那人的一双眼睛,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从当年的两个隔壁邻居,一个沸沸扬扬的窑务督造官私生子,一个孤苦无依的泥腿子,各自变成了如今的一个大骊皇子宋睦,一个远游两洲千万里山河的读书人?游侠?剑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听茅山主说你们到了书院,我就来看看你。”

    宋集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陈平安,据说背着把半仙兵的剑仙,是老龙城苻家的赔罪礼,至于腰间酒壶,是当初购买几座大山的彩头,北岳正神魏檗帮陈平安精心拣选的一枚养剑葫,宋集薪笑呵呵道:“我们当邻居那会儿,总觉得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家伙,有钱有势,没有想到现在看来,还是咱们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更有出息一些。杏花巷就靠一个真武山的马苦玄撑着,反观我们泥瓶巷,你,我,稚圭,还有小鼻涕虫,不知道几十年后,外人看待我们那条当初连条狗都不爱撒尿的泥瓶巷,会不会视为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

    陈平安正要说话。

    宋集薪摆摆手,“好歹听我讲完,不然就你陈平安那种不会讲话的脾气,我怕咱们这场难得的异乡重逢,会不欢而散。”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边走边说。”

    两人沿着湖边杨柳依依的幽静小径,并肩散步。

    宋集薪笑道:“你这趟出远门,走得真远,也久,你大概不知道这会儿的小镇是怎么个光景吧?自从老百姓知道骊珠洞天的大致渊源后,又对外打开了大门,无论是福禄街桃叶巷这些有钱人家,还是骑龙巷杏花巷这些鸡粪狗屎满地的穷地儿,家家户户在翻箱倒柜,把祖传之物,还有所有上了年头的物件,一样有小心翼翼搜出来,吃饭的瓷碗,喂猪的石槽,腌菜的大缸子,墙壁上扣下来的铜镜,都特别当回事,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很多人开始上山下水,特别是那条龙须河,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人满为患,都在捡石头,神仙坟和瓷山也没放过,全是搜宝的人,然后去牛角山那座包袱斋请人掌眼,还真有不少人一夜暴富。以前无比稀罕的银子金子算什么,如今比拼家底,都开始按照兜里有多少颗神仙钱来算。”

    陈平安问道:“庄稼地都荒废了吧?龙窑那些烧瓷的窑口也停了不少?”

    宋集薪点头道:“可不是,谁还在乎这点收成。”

    陈平安叹了口气,这是人之常情,换成他陈平安如果没有那些经历,留在了骊珠洞天泥瓶巷,当了个普普通通的窑工,上山下水只会更加殷勤,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不会忘记手头的本分事,如果有庄稼地,舍不得丢下不管,如果当了正儿八经的窑工,手艺舍不得废。

    当年被陆沉提醒了一句,陈平安一听说有可能换钱,当晚就去了龙须河,背着大箩筐,寻觅那些尚未灵气消散的蛇胆石,那叫一个撒腿飞奔和废寝忘食。

    只不过那次陈平安翻翻捡捡,恨不得将整条龙须河搜刮殆尽,当然收获颇丰,可事实上马苦玄只是一次下水,就找到了那颗最值钱的蛇胆石,拿着出水之时,那块石头便如明月升空。

    宋集薪停下脚步,“你恨不恨我?”

    陈平安摇头道:“谈不上恨,就想着跟你敬而远之。”

    宋集薪疑惑道:“那位娘娘都派人杀你了,你还不恨我?”

    陈平安问道:“是你说服她来杀我的?”

    宋集薪自嘲道:“我可没这份本事。所谓的母子之情,我在宗人府档案将名字改为宋睦后,有当然有,不过亲疏有别,不过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如今才知道,帝王家事,虽然都比较大,可本质上跟咱们早年那些街坊邻居,没什么两样,一户人家只要有多个子女,爹娘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偏袒。”

    陈平安说道:“这不就得了。以后有机会,我找她就行了,没必要恨你宋集薪。”

    宋集薪在折柳,打算编织柳环,陈平安轻声道:“她跟国师崔??一样,是大骊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可我不觉得这就是大骊的全部。大骊有最早的山崖书院,有红烛镇的繁华热闹,有风雪中主动要我去烽燧遮挡风寒的大骊边军斥候,有我在青鸾国凭借关牒户籍就能让掌柜笑脸相迎,甚至有她亲手创建绿波亭的局外人谍子,愿意为了大骊亲身涉险来给我捎信,我觉得这些也是大骊王朝。”

    陈平安转头对宋集薪继续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以后如果还是决定要面对面一拳打死她,我可以做到清清爽爽,两个人的恩怨,在两个人之间了结,尽量不波及其他大骊百姓。”

    宋集薪笑道:“她可不会这么想。”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道理我已经有了,甚至儒家规矩都挑不出毛病,我还管她怎么想?”

    宋集薪再次打量起陈平安,“你是不是看了某些法家书籍?”

    陈平安仍是反问,“齐先生留给你的那些书,有些你留在了小镇屋子里,有些带走了,带走的书,你看没看?”

    宋集薪编制了一个小柳环,套在手臂上,轻轻晃动,“你管我啊?”

    陈平安也不愿多聊这些,问了个与恩怨、公私无关的问题,“你怎么跑到大隋来了?”

    宋集薪双手抱住后脑勺,“当年高煊跑去咱们那儿寻找机缘,有人说我不如他,我就来这边逛逛。”

    陈平安笑道:“能一样吗?你这是来大隋耀武扬威来了,当时高煊才算名副其实的深入敌国腹地。再说了,现在高煊又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当质子,你也学学?”

    宋集薪哑然失笑,“陈平安,现在你可比以前强太多,都知道说些怪话了。难道是跟我学的?”

    陈平安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宋集薪蹲下身,捡起石子丢入湖中,“求你一件事,怎么样?”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答应。”

    宋集薪抬起头,满脸委屈道:“为啥?陈平安,你扪心自问一下,除了骗你去当龙窑学徒那次,我其它事情,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陈平安说道:“你看我不爽,我看你就爽了?何必假装是朋友?”

    宋集薪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捧腹大笑,“陈平安啊陈平安,现在的你,比以前那个性格死板的木头人,可要顺眼多了,早是这么个脾气,当年我肯定诚心诚意跟你做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宋集薪,其实你清楚,我们两个是做不成朋友的,只要别成为仇人,你我就都知足吧。”

    宋集薪摘下柳环,丢入湖中,然后捡起石子,试图往柳环中央丢掷,“落魄山的山神庙,如今处境不太好,魏檗对在你家山头上的这位山神很……有芥蒂,我先前就是想要你帮着在魏檗那边说几句话,不奢望魏檗能够提携那座山神庙,只求尽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换了山神庙里边的神像。”

    陈平安欲言又止。

    如今的落魄山山神,正是曾经的窑务督造官宋煜章。

    宋集薪看着那只渐渐飘荡远去的柳环,轻声道:“你想说什么,我其实一清二楚,他之所以会被过河拆桥,被卢氏降将王毅甫割掉头颅,除了遮掩那座廊桥的皇室丑闻内幕之外,其实也有皇帝陛下的私心,毕竟谁乐意自己的亲生儿子,心中会有个‘便宜老爹’?王毅甫私底下告诉我,他死之前,祈求过王毅甫,捎一句话给我,说他那么多年,一直想要我给他写一副春联来着。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死,谁死?”

    陈平安想了想,“我本来就要返回龙泉郡,这件事,我会与魏檗说说看,但是我不会要求魏檗做什么,也没这本事去对一位北岳正神指手画脚,这点,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清楚。甚至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宋煜章将来多半会站在你娘亲那边,身为落魄山山神,却要来对付我,到时候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会将宋煜章的金身打成粉碎,再无拼凑成一尊神像的可能性,绝不含糊。”

    宋集薪笑道:“这一来一去的两笔账,怎么觉得我都不用谢你了?”

    陈平安冷笑道:“就没想过你宋集薪这辈子会感谢我。”

    宋集薪哎呦一声,发出一连串啧啧啧的声响,站起身拍拍手,“陈平安,你这会儿的言行举止,真像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极有神仙心性了。”

    陈平安无动于衷。

    宋集薪笑问道:“见过了你,求过了事情,我就要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对了,稚圭就在山脚那边的书院门口等着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了。”

    宋集薪又道:“如今的真武山马苦玄,闭关之后破关,破境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就像凡夫俗子吃坏了东西拉肚子一样,所以如今已经被誉为第二个风雪庙魏晋,你说杏花巷就靠他一个,在名声上,就跟能我们整条泥瓶巷掰手腕,气不气?”

    陈平安默不作声。

    宋集薪伸出两根手指,弯曲其中一根手指后,“本来想要告诉你两件事情,作为报答你关于落魄山山神庙一事,现在我发现还是看你不爽,就只说一件事好了,如今龙泉郡西边大山,随着形势变幻,好像咱们大骊宋氏有翻船的迹象,不少买下山头、打造府邸的别国势力,不太看好我们,尤其是一些靠近宝瓶洲中部的山门,都有了贱卖山头的打算,以免将来被谁拿捏把柄。已经有一两笔买卖秘密交易成功,其中阮邛就一口气收了三座山头,其中就有包袱斋出手的牛角山,你如果早点赶回去,说不定还能抢到一两座,如今只需要谷雨钱就行。”

    陈平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宋集薪白眼道:“来的路上,我刚听许弱说的,约莫就是一旬前的事情。在那之前,谁舍得将山头转手?一个个恨不得将整座山门都搬迁到龙泉郡的架势,据说魏檗所在的披云山,这几年热闹得一塌糊涂,全是溜须拍马之辈。亏得魏檗来者不拒,愿意一个个笑脸应付过去,换成我,早给恶心得反胃了。”

    陈平安点点头,“我会试试看。”

    宋集薪笑道:“不用送我。”

    陈平安道:“那就不送。”

    宋集薪哈哈大笑,“这点没变,还是没劲。”

    宋集薪离开湖边,向山脚走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目送此人缓缓离去。

    宋集薪到了书院门口,对稚圭笑道:“走了。”

    稚圭问道:“公子心情不错?”

    宋集薪笑嘻嘻道:“见到了陈平安,混得风生水起,公子特别开心。”

    稚圭哦了一声。

    宋集薪回头看了眼山崖书院,好奇问道:“真不逛逛?想的话,公子可以陪你再走一趟。”

    稚圭摇摇头,“没兴趣。”

    宋集薪哀叹一声,“你说两位国师会不会都站在我那弟弟那边?”

    稚圭掩嘴而笑,“公子,你都问了我很多遍了啊。”

    宋集薪无奈道:“公子这不是心里没底嘛。叔叔又不肯跟我交个底,两位国师大人又是那么高深莫测,公子在京城那边毫无根基,比起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还要一清二白,他好歹还有个祖宅,公子可是什么都没有,文臣武将,山上山下,除了一些个信奉赌大赢大的家伙,谁愿意真正看好你公子?”

    稚圭安慰道:“还有奴婢陪在公子身边呀。”

    宋集薪笑了起来,高高举起手臂,摊开手掌,手背朝向天空,手心朝向自己,“公子反正就是个傀儡,他们爱怎么摆弄都随他们去。陈平安都能有今天,我为什么不能有明天?”

    稚圭还是丫鬟婢女的装束打扮,只是相比泥瓶巷那会儿,衣饰多了些富贵气而已,身材愈发出挑,她笑道:“公子拿自己跟他比,好像有些……丢人?”

    宋集薪收起手,以拳击掌,转头称赞道:“这句安慰话,中听!”

    大隋京城,在千叟宴即将举办之际,这段时日氛围有些云波诡谲。

    蔡丰已经向钦天监告假,只是蔡家府邸也没有了蔡丰的身影。

    新科状元郎章埭不知为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最为清贵、培养储相之才的翰林院。

    据说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还去串门了一趟刑部衙门。

    小道消息在京城官场和市井满天飞。

    那位名义上的山崖书院山主,大隋礼部尚书在一天深夜莅临书院,单独拜访了副山长茅小冬,见面地点,不在书斋,而是在祭祀尊奉有三位儒家圣人的夫子堂。

    当晚后半夜,茅小冬没有跟陈平安细说此事,只是喊上陈平安离开书院,去了趟大隋京城文庙,比起第一次的狮子大开口,茅小冬从文庙带走了更多承载文运的礼器、祭器。

    返回东华山后,茅小冬带着陈平安来到山巅,拿出那枚玉牌,以圣人姿态坐镇书院。

    陈平安取出三十余件茅小冬帮忙准备的天材地宝,姗姗来迟的最后两件,一件是千年水牛角,一件是宝瓶洲中部某国京城武庙、一位武圣人生前佩刀,蕴含着浓郁的金戈肃杀之气。茅小冬关于收集炼化材料一事,没有故作清高,而是从一开始,就跟陈平安讲述过这些天材地宝的来历、价格与独到之处。

    由于第一次在老龙城炼化水字印,筹备一事,是范峻茂帮忙,所以陈平安这才真正了解为何练气士炼化本命物一事,为何耗钱以及耗费光阴,寻常练气士,想要成功,除了依靠钱袋子,还要拼运气,运气不好,欠缺了关键之物,就会直接导致炼制一直停滞不前,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这里边的无形损失,让练气士都要心焦抓狂。

    运气稍好一些,也要伤筋动骨,打个比方,得到一件适合的炼化之物,之后对于辅助材料的价格,大致心里有数,原先计划花费一颗谷雨钱,这是所需天材地宝的真实价格,可即便所有材料都能够遇到,但是如何变成自己手中物?山泽野修多半靠抢,喜欢推崇杀人越货金腰带,美其名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谱牒仙师多半靠买,靠香火情,以神仙钱跟人购买,或是以物易物,若是没有交情,就能在倒悬山灵芝斋、龙泉郡牛角山包袱斋、青蚨坊这类各大神仙店铺,砸下神仙钱,这还不算什么,最费钱的一种状况,是那些供不应求的天材地宝,神仙店铺会有专门的袖里乾坤楼,喊上一些个有购买意向的金主,各自出价,自有一套让人割肉、心头滴血的商家手法,一旦走到这一步,最终成交价格,比起一位练气士的最早估价,翻上一番都很正常,甚至还专门有人喜欢拆台抬杠,一旦看准了某人势在必得,便故意坏事恶心人,一颗小暑钱的物件,硬生生哄抬到三颗四颗小暑钱的价格,苦主买还是不买?不买,许多好东西就会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耽搁了本命物的炼制,如何是好?

    何况一座座仙家山头之间,一般来说越是邻近,越是勾心斗角,谁乐意眼睁睁看着别家山头多出一位中五境,尤其是一位呼风唤雨的地仙修士?打生打死未必有,可暗中相互下绊子肯定层出不穷。

    所以当茅小冬收集完所有天材地宝后,陈平安在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些揪心。

    第三件本命物如何炼制?

    按照既定计划,那会儿自己应该已经身在北俱芦洲。

    难道改变主意,将老龙城一役剩余的大骊赔偿收拢,砸锅卖铁,在落魄山炼制完第三件后,再去游历那座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

    陈平安微微叹息,只能告诉自己明日愁来明日愁。

    这还没有炼制成功金色文胆,就开始想那第三件本命物,不妥。今日事今日毕,先将今日事做得尽善尽美,才是正途大道。

    陈平安收敛思绪,凝神屏气,最后取出了那只来自桐叶洲青虎宫的炼物之器,五彩-金匮灶。

    然后开始在心中默念一遍埋河水神娘娘相赠的那套炼物道诀。

    茅小冬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多说无益。

    修行是自己事。

    即便是传道人,解惑几句,指点几句,就已经差不多了。

    哪怕是护道人,对此更是不会插手,最多就是那人不幸炼制失败,尽量保住那人的大道根本,竭力追求一个被护道之人的“留得青山在”而已。

    陈平安身前已经摆满了各异天材地宝,突然抬起头,望向坐在对面的茅小冬,问道:“茅山主,我其实有个疑惑,一直想不明白。”

    茅小冬点头道:“问。”

    陈平安问道:“我们浩然天下,既然有七十二书院坐镇九洲,为什么不是七百二十座?是中土文庙做不到,还是至圣先师不愿意这么做?”

    茅小冬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缓缓道:“我只说我个人见解,你拿去参考,未必正确,但是可以作为你理解这个世道的一种可能性,如何?”

    陈平安点头,“好!”

    茅小冬这才说道:“关于此事,我曾经与人探讨过。如今可能已经不太有俗世人记得,很早之前,嗯,要在三四之争之前,北方皑皑洲,在昔年四大显学之一的某位老祖宗提议下,刘氏的鼎力支持下,以及亚圣的点头答应之下,曾经出现过一座被当时誉为‘无忧之国’的地方,人口大概是千万余人左右,没有练气士,没有诸子百家,甚至没有三教。人人衣食无忧,人人读书,夫子先生们所传学问所教道理,皆是四大显学与诸子百家的精粹内容,但是尽量不涉各自学问根本宗旨,不过主要是以儒家典籍为主,其余百家为辅。”

    说到这里,茅小冬缓了一缓。

    说得极慢,极其认真。

    以至于茅小冬此刻身为书院圣人,都显得有些吃力。

    陈平安开口问道:“学塾先生,是那精心挑选的书院贤人君子?”

    茅小冬摇头道:“当然不是,不然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即便成功,一国风俗最多演变成一洲,可却会饿死其余八洲,以八洲文运支撑一洲安乐,意义何在?所以皑皑洲刘氏在各方监督下,为此前期秘密筹备了将近四十年,方方面面,都必须得到到场的许多诸子百家代言人的认可,只要一人否定,就无法落地实施,这是礼圣唯一一次露面,提出的唯一要求。”

    陈平安好奇问道:“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

    茅小冬点点头,“不然就不会有后来的三四之争了。”

    陈平安陷入沉思,思考为何会失败。

    一团乱麻。

    茅小冬轻声道:“从至圣先师到礼圣,一位阐述仁义道德,一位具体制定规矩框架,为什么?”

    茅小冬自问自答:“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曾请教那人,为何至圣先师和礼圣,在奠定浩然天下的独尊和正统地位后,依旧容得下诸子百家?为何不干脆只留下儒家学问,教化苍生?那个人的回答,让我这榆木疙瘩,豁然开朗,才知道原来天地如此之大,那人说,道祖在看那个一,所以当初那场作乱余孽,才得以迁徙去往剑气长城。而我们浩然天下,也没有对妖族斩尽杀绝。佛祖也只是留下了一句,预言那末法时代终会到来,‘从是以后,于我法中,虽复剃除须发,身着袈裟,毁破禁戒,行不如法’。”

    茅小冬反问道:“你觉得这三位,在求什么?”

    陈平安摇头不知。

    茅小冬说道:“那人告诉我,他也不知道答案,但也许是希望给世间所有有灵众生,一种趋近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一种你不需要付出额外代价就能够达到的自由。”

    茅小冬问道:“可曾明白?”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不懂。”

    茅小冬笑了,“陈平安,你没有必要现在就去追问这种问题的答案。”

    茅小冬站起身,抬起一只脚,离地寸余,悬停空中,然后往上抬高两次,“当下种种所学,知其根本与真意,循序渐进,步步登高,那么一个人无论站在怎么样的高位,心都稳。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最少我们读书人,都应该是这样的。”

    陈平安想起自己在大泉王朝山巅与姚近之所说之事,关于一个个从里到外、从小到大的圈子,会心笑道:“这个我懂。”

    茅小冬坐回原位,笑问道:“真懂?”

    陈平安点头道:“真懂!”

    茅小冬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具,那就可以炼物了。”

    陈平安先闭上眼睛,轻轻呼吸一口气。

    一颗金色文胆,安安静静悬停在他身前。

    陈平安依旧没有急于以一口纯粹武夫真气,去“开灶生火”,反而没来由想起自己年少时在泥瓶巷祖宅的那件事。

    二月二,龙抬头,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那大概才是陈平安行走江湖的最开始。

    那会儿,很多人都还没有遇到。

    但是就那么一步步走,一个一个遇到了。

    练拳不辛苦。读书很值得。
    坚持与人讲道理,原来是一件未必次次痛快、却不会后悔的事情。

    原来我陈平安也能有今天。

    原来宁姑娘的眼光这么好啊?

    茅小冬怒喝道:“心境过于快意了,停一停!”

    茅小冬差点一戒尺打过去,气呼呼教训道:“就算有了喜欢的姑娘,也在炼制成功了本命物再去想!到时候谁管你想几个时辰,是不是乐开了花?!没轻没重!”

    陈平安悻悻然,赶紧抹了把脸,将脸上笑意敛起,重新凝心静意。

    茅小冬看似恼火万分,实则自己心中乐呵着,默默念叨,先生,这件事,弟子做得可还行?跟先生讨要一句嘉奖不过分吧?

    在东华山之巅,茅小冬与陈平安对坐之时。

    书院内还有两人相对而坐,精通雷法的大儒董静,与半个弟子林守一。

    当天地寂静停滞,光阴流水出现显化迹象,董静皱了皱眉头,看到林守一的一点秉性灵光即将随之停歇,一挥衣袖,隔绝出一方小天地,只是这位大儒略显吃力。

    董静沉声道:“不要分心,与读书一事一样,见着了妙不可言的圣贤文章,心神能够沉浸其中,是本事,拔得出来,更见功力。不然一辈子就是书呆子,谈什么与圣贤共鸣?!”

    林守一点点头。

    董静继续先前的话题,“不要急。争取再多开辟出两座本命气府。破境不迟。我们儒家门生炼气修行,自身体魄的修道资质,算不得最重要,儒家已是浩然天下正统,儒生修行,归根结底就是修学问二字,我问你,林守一,为何有许多世人明明晓得那么多书上道理,却依旧浑浑噩噩,甚至会立身不正?”

    林守一沉声道:“不知某个道理、某种学问的根脚所在,自然不知如何去以道理为人处世,故而字字千钧重的金玉良言,到手之后,已是破败棉絮,风吹即飘荡,无法御寒,到头来埋怨道理非道理,大谬矣。”

    “你只说对了一半,错的那一半,在于许多圣贤道理,本就不是让世人双手抓住诸多实在之物,而是心有一处所安歇之地罢了。”

    董静欣慰点头,“那么我今日就只与你说一句圣贤言语,我们只在这一句话上做文章。”

    林守一正襟危坐,“愿听先生教诲。”

    董静问道:“圣人有云,君子不器。何解?礼记学宫作何解?醇儒陈氏做何解?鹅湖书院作何解?青鸾国昔年桐城派又是作何解?你自己更是作何解?”

    林守一胸有成竹,正要回答这一连串问题。

    突然发现董先生转过头,望向窗外,比他林守一要分心多了。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见董先生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就跟着转头望去。

    结果看到一颗脑袋挂在窗外。

    董静怒道:“崔东山,你在做什么?!”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这不是怕林守一问到了你董静回答不上的道理,太过尴尬,我好帮你解围嘛。”

    董静伸出手指,怒目相视,“你赶紧走!”

    传道一事,何等庄重肃穆,结果给这颗臭名远扬的书院老鼠屎在这里瞎捣乱。

    崔东山始终用双手扒住窗台,双脚离地,眨了眨眼睛,“我如果不走,你会不会动手打我?”

    董静平稳了一下心神,正打算对这个家伙晓之以理,然后搬出书院茅山主威胁此人几句,不曾想崔东山已经松开双手,那颗碍眼的脑袋终于消失不见。

    董静冷哼一声。

    结果崔东山又一个蹦跳,胳膊搁在窗台上,哈哈笑道:“我又来了。”

    董静怒斥道:“崔东山,你一个元婴修士,做这种勾当,无聊不无聊?!”

    崔东山理直气壮道:“我就是快无聊死了,才来你这儿找有聊啊,不然我来干嘛。”

    董静站起身,“打一架?!”

    崔东山摇摇头,“君子动口不动手。”

    董静气得大踏步走去。

    修行雷法之人,尤其是地仙,有几个是脾气好的。

    崔东山脚尖在墙壁上一点,向后飘荡而去,挥手作别。

    林守一满脸苦笑。

    董静站在窗口那边,确定崔东山远去后,依旧等了许久,才返回原位。

    崔东山倒是没有继续纠缠,大摇大摆去了几座学堂和几间学舍,见到了正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李槐,崔东山打赏了这小崽子好几颗板栗,将一位在光阴长河中静止不动的大隋豪阀年轻女子,坐在她身前的那张学堂几案上,为她更换了一个他觉得更符合她气质的发髻样式,去见了一位正在学舍,偷偷翻看一本才子佳人小说的漂亮少女,取了笔墨,将那本书上最精彩的几处羞人描写,全部以墨块涂抹掉……

    由此可见,崔东山确实是无聊得很。

    逛荡来游荡去,最后崔东山瞥了眼东华山之巅的景象,便返回自己小院,在廊道中呼呼大睡。

    石柔“穿着”一副仙人遗蜕,能够行走自如。

    没了最后一颗困龙钉禁锢修为的谢谢,想要行走比较艰难,但是坐在台阶上感受光阴长河的玄妙,还算可以。

    崔东山一个毫无征兆的鲤鱼打挺,猛然站起身,吓了谢谢和石柔一大跳。

    崔东山突然想起前些年那个名叫李柳的少女,在书院门口那边,对自己所做的那个恐吓手势。

    少女看似不谙世事,不知天高地厚。

    崔东山后仰倒地,扑通一声,嘴上哼哼哈哈,一次次出拳,啧啧道:“江湖共主啊,难怪心比天高。”

    崔东山闭眼睡去。

    谢谢和石柔几乎同时转头望向东华山之巅。

    那边的光阴流水,不知为何仿佛染上了一层浩浩荡荡的金黄色彩。

    只是石柔一瞬间,就转头飞快瞥了眼崔东山。

    那天当陈平安说出“再想一想”之后,她分明看到背对着陈平安的崔东山,满脸泪水。

    崔东山明明已经酣睡,却打了个响指。

    石柔顿时腹部如雷鸣,已经数百年不曾有过的感觉。

    崔东山转过头,笑眯眯提醒道:“可别在我院子里啊,赶紧去找个茅厕,不然要么你熏死我,要么我打死你!”

    石柔悲愤欲绝,飞奔离去。

    崔东山在廊道不断翻滚,嘴上说道:“谢谢,你上哪去找一个会帮你擦拭廊道的公子,对不对啊?”

    谢谢只得附和道:“谢谢谢过公子。”

    崔东山趴在廊道上,以凫水姿势,从一头游到了另一端,然后掉转身形,再来一遍,重复哼唱着“蛤蟆不吃水,太平年呦太平年……”

第四百一十五章 人间最得意

    大隋高氏皇帝出席了千叟宴,大骊使节是当年那位莅临龙泉郡的礼部侍郎,陈平安如果看到,肯定可以一眼认出。

    处处是白发苍苍的盛宴上,坐在大骊侍郎左右的分别是宋集薪和许弱,都用了化名,稚圭没有露面。

    许弱依旧是横剑在身后的游侠装扮。

    大概除了那头少年绣虎,没有人知道许弱做了一桩多大的事情。

    直面范先生,替大骊宋氏允诺商家其中一脉,可以半路杀入这场席卷一洲版图的饕餮盛宴,任其蓬勃发展,三十年内大骊宋氏将毫不干涉。

    许弱喝着酒,想着的不是这些大势大事,而是思量着如何将那位依然每天买馄饨的董水井,培养成真正的赊刀人。

    宋集薪看着那个大隋高氏皇帝,再环顾四周,只觉得大隋朝野上下,暮气沉沉。

    稚圭,或者说王朱,独自留在了冷清的驿馆。

    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道士,施展了障眼法,隐去了真实相貌,带着两名真武山修士,悄无声息来到了驿馆内,找到了正在檐下斜靠栏杆、听风铃声的稚圭。

    中年道士撤去术法,露出真容,仙气缭绕,头顶鱼尾冠,只是站在院中,就有一种与天地共存的大道邈邈气息,人如一座大岳屹立天地间。

    稚圭只是瞥了眼这位神诰宗道君,宝瓶洲道统之主祁真,至于真武山那位负剑修士,更是瞧也不瞧,她更多注意力,还是那个肩头蹲着只黑猫的青年,文文静静,与记忆中的那个杏花巷傻子差不多,比较秀气,他脸色微白,望着她,充满了和煦笑意,以及藏在眼神深处的,一股炙热的占有**。

    稚圭不太喜欢这个家伙,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而是这个马苦玄的奶奶,实在是太让她憎恶了,天底下市井妇人该有不该有的陋习,好像全给那个老妪占尽了,每次去铁锁井那边打水,只要碰到那个老婆娘,少不了要听几句阴阳怪气的酸话,如果当初稚圭不是被骊珠洞天的规矩压胜得死死的,她有一百种法子让那个长舌老妪生不如死,后来杨老头失心疯,竟然送了老妪一场造化,变成了小镇那条龙须河的河婆,稚圭只好继续等待时机,总有一天,她要将那个本名马兰花的老婆姨,尝一尝人间炼狱的滋味。

    至于马苦玄到时候会如何,她在乎?全然不在乎。

    祁真微笑道:“稚圭姑娘,陆掌教嘱咐贫道做的事情,已经做到了。如今神诰宗刚刚获得一座崭新的破碎福地,贫道欢迎稚圭姑娘进入其中寻求机缘,贫道愿意一路保驾护航。”

    追本溯源,祁真虽是那位道老二一脉,可陆沉本就是三大掌教之一,如今更是负责坐镇白玉京,祁真能够为陆沉做件事,自然欣喜万分,能够入了陆掌教的法眼,祁真确信不疑,自己将来跻身飞升境,不再是奢望。在祁真年少时,就曾得到世外高人一句“仙人也要望梅止渴”的谶语,十二境之前,自是大吉之言,等到祁真跻身天君,几乎就是行至尽头、慢慢等死的晦气预言了。而掌教陆沉,恰好是数座天下最喜欢为顺眼人改命的大人物之一,相传陆掌教最喜欢做四大闲事,其中就有雕琢朽木之说。

    马苦玄眼中只有她,望着那位喜欢已久的姑娘,微笑道:“不用劳烦天君,我就可以。”

    稚圭理也不理一位道家天君,甚至没有摆正坐姿,依旧慵慵懒懒歪着脑袋,望向马苦玄,“你就是陆沉答应送给我的那桩福缘?是不是以后都听命于我?”

    当年陆沉摆算命摊子,见过了大骊皇帝与宋集薪后,独自去往泥瓶巷,找到她,说是靠点小算计,得了宋正醇一句正合他陆沉心意的“放过一马”,因此能够名正言顺,顺势将马苦玄收入囊中,他陆沉打算将马苦玄赠予稚圭。

    稚圭不在意那些来龙去脉,一开始也没太上心,因为没觉得一个马苦玄能折腾出多大的花头,后来马苦玄在真武山名声大噪,先后两次势如破竹,一路接连破境,她才觉得可能马苦玄虽然不是五人之一,但说不定另有玄机,稚圭懒得多想,自己手中多一把刀,反正不是坏事,如今她除了老龙城苻家,没什么可以自由调用的喽/p>

    马苦玄点头道:“都听你的。你想杀谁,说一声,只要不是上五境的老王八,我保证都把他的脑袋带回来。至于上五境的,再等等,以后一样可以的,而且应该不需要太久。”

    因为喜欢稚圭的缘故,当年在杏花巷祖宅,马苦玄没少被奶奶埋怨唠叨。

    只有这件事上,最宠溺他的奶奶才会说他几句不是。

    稚圭问道:“那你能杀了陈平安吗?”

    那名真武山护道人心中一紧,沉声道:“不可。”

    稚圭只是盯着马苦玄。

    马苦玄笑道:“在山崖书院,有圣人坐镇,我可杀不了陈平安。但是你可以给我一个期限,比如一年,三年之类的。不过说实话,如果传言是真的,现在的陈平安并不好杀,除非……”

    稚圭哦了一声,直接打断马苦玄的言语,“那就算了。看来你也厉害不到哪里去,陆沉不太厚道,送给天君谢实的后代,就是那个傻乎乎的长眉儿,一出手就是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珑宝塔,轮到我,就这么小家子气了。”

    那名真武山兵家修士生怕马苦玄听到这番言语后,会恼火。不曾想当他以秘法观其心湖,竟是平静如镜,甚至镜面中还有些象征喜悦的流光溢彩。

    马苦玄灿烂笑道:“王朱,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最好的。什么价值连城的仙兵,什么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到时候回头再看,都是破烂和蝼蚁罢了。”

    稚圭有些奇怪,“你喜欢我什么?在小镇上,我跟你又没怎么打过交道,记不太清楚了,说不定连话都没有说过。”

    如此被忽略和冷落,马苦玄依旧表现得足以让所有真武山老祖宗瞠目,只见他破天荒有些羞赧,却没有给出答案。

    稚圭蓦然笑了起来,伸手指向马苦玄,“你马苦玄自己不就是如今宝瓶洲名气最大的天之骄子吗?”

    马苦玄嘴角翘起,一瞬间,就恢复了世人熟悉的那个跋扈修士,天资卓绝,令同龄人心生绝望,让老修士只觉得数百年岁月活在了狗身上,关键是马苦玄数次下山磨砺,或是在真武山与人擂台对峙,杀伐果决,残忍血腥,转瞬间就分生死,而且喜好斩草除根,无论得理、不占理都从不饶人。

    马苦玄缓缓道:“我可不是什么天之骄子。”

    那只蹲在他肩头的黑猫,身躯蜷缩,抬起爪子舔了舔,尤为温顺。

    稚圭打量了他一眼,撇撇嘴,“随你。”

    马苦玄问道:“如果我哪天打死了宋集薪,你会生气吗?”

    稚圭似乎有些恼火,瞪眼道:“马苦玄,拜托你没什么本事之前,少说点大话,不然这样很让人厌烦的。”

    马苦玄笑道:“我听你的。”

    一路看着马苦玄一步步成长起来的那位真武山护道人,心情复杂。

    天君祁真对于这些,则是漠不关心。

    不过是出于对那位重返白玉京的陆掌教那份敬意,才耐着性子站在这里,看这些晚辈过家家一般闲聊。

    不管稚圭和马苦玄各自的身份,只要他们一天不跻身上五境,就都是两件说碎就碎的精美瓷器。

    马苦玄遗憾道:“我这就要去趟朱荧王朝,杀几个地仙剑修作为破境契机。”

    稚圭漫不经心道:“我管你去哪儿。”

    马苦玄哈哈大笑,转头对祁真说道:“那就有请天君带我们出城吧。”

    祁真点点头,对稚圭说了句后会有期,三人身影消逝不见。

    大隋京城大阵,毫无察觉异样。

    如出入无人之境。

    整座宝瓶洲的山下世俗,恐怕也就大骊京城会让这位天君有些忌惮。

    稚圭趴在栏杆上,泛起些许睡意,闭上眼睛,一根纤细手指的指甲随意划抹栏杆,吱吱作响。

    她翻转过身,背靠栏杆,脑袋后仰,整个人曲线玲珑。

    她弯曲手指,一次次屈指而弹,檐下的那串风铃,随之叮叮咚咚。

    暮色里。

    她睁着那双瞳孔竖立的金色眼眸。

    异象消散。

    她站起身,亭亭玉立,笑望向院门那边。

    宋集薪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入院子。

    她问道:“千叟宴好玩吗?”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哀叹道:“宴席上那些老家伙们,恨不得将我们到场三人抽筋剥皮,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吓死我了。”

    稚圭好奇问道:“不是缔结了百年盟约吗?与公子无冤无仇的,咱们大骊铁骑都没经过他们家门口,就直接往南走了,他们为何这般不友善?”

    宋集薪瘫靠着栏杆,想了想,回答道:“好日子过习惯了呗,受不得半点委屈。”

    稚圭一脸恍然道:“这样啊,那奴婢可比他们脾气好多了。”

    宋集薪误以为她是说当年附近几条街巷的狗屁倒灶事情,笑道:“等公子出息了,肯定帮你出气。”

    稚圭嗯了一声,问道:“那三本书,公子还没能看出门道吗?”

    宋集薪有些疲惫,闭上眼睛,双手揉着脸颊,“说不定就只是些普通书籍,害我疑神疑鬼这么久。”

    宋集薪突然伸手入袖子,掏出一条貌似乡野时常可见的土黄色四脚蛇,随手丢在地上,“在千叟宴上,它一直蠢蠢欲动,如果不是许弱用剑意压制,估计就要直扑大隋皇帝,啃掉人家的脑袋当宵夜了。”

    婢女蹲下身,摸出一颗谷雨钱,放在手心。

    那条四脚蛇畏畏缩缩,愣是不敢一口吞掉美食。

    宋集薪弯下腰,看着那条额头生出虬角模样的小家伙,无奈道:“瞧你那怂样,再看看书简湖你那条水蛟,真是天壤之别。”

    宋集薪不再管它,打着哈欠,去屋子里边睡觉。

    稚圭晃了晃手掌,四脚蛇仍是不敢上前。

    “算你识趣。”

    稚圭笑眯眯将手心谷雨钱丢入自己嘴中,小家伙仿佛有些委屈,轻轻嘶鸣。

    稚圭手握拳头,一拳砸在它脑袋上,“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都不懂?”

    她站起身,将那条四脚蛇一脚踹得飞入院子,“本事半点没有,还敢奢望国师的那副上古遗蜕,偷偷流口水也就罢了,还给人家抓了个正着,怎么摊上你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稚圭坐在台阶上,脱下一只绣鞋,朝它招招手。

    小家伙乖乖来到她脚边,还生着气的她便拿起绣鞋,一下一下拍打小家伙。

    龙泉郡披云山上,新建了林鹿书院,大隋皇子高煊就在这里求学,大隋和大骊双方都没有刻意隐瞒这点。

    这是高煊第二次进入龙泉郡,不过一次在天上,是需要走过一架通天云梯的骊珠洞天,这次在地上,在实实在在的大骊版图上。

    披云山如今是大骊北岳,山是新的,书院也是新的,从传道授业的夫子先生,到求学闻道的年轻士子,也算是新的。

    林鹿书院是大骊朝廷筹办,没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山主副山长名气都不大,其中还有一个昔年大隋藩属的黄庭国老侍郎,不过谁都知道,林鹿书院肯定是要奔着“七十二”去的,大骊宋氏对此志在必得。

    高煊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书院,肯定会有许多冲突,最少也该有一些白眼冷落,不然就是心怀叵测的试探,就像李宝瓶和于禄他们到了东华山的山崖书院差不多,怎么都要挨上些被欺生的苦头。但是高煊在林鹿书院待了几个月后,有些失落,因为好像从夫子到学生,对他这个敌国皇子的学生或是同窗,并没有太重视,几乎没有人流露出明显的敌对情绪。

    高煊为此疑惑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来被那位在披云山结茅修行的戈阳高氏老祖宗,一番话点醒。

    大骊王朝短短百年,就从一个卢氏王朝的附属国,从最早的宦官干政、外戚专权的一块烂泥塘,成长为如今的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期间战乱不断,一直在打仗,在死人,一直在吞并周边邻国,就算是大骊京城的百姓,都来自四面八方,并没有大隋朝廷那种许多人当下的身份地位,现在是如何,两三百年前的各自祖辈们,也是这般。

    高煊一点就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不过那位曾经在大隋京城,以说书先生混迹于市井的高氏老祖宗,感慨了一句,“流水?流血才对吧。”

    高煊一有闲暇,就会背着书箱,独自去龙泉郡的西边大山游历,或是去小镇那边走街串巷,要不然就是去北方那座新建郡城逛荡,还会专程稍稍绕路,去北边一座拥有山神庙的烧香路上,吃一碗馄饨,店主姓董,是个高个子年轻人,待人和气,高煊一来二去,与他成了朋友,若是董水井不忙,还会亲自下厨烧两个家常小菜,两人喝点小酒儿。

    高煊偶尔会去一栋已经无人居住的宅子,据说家主是一个名叫李二的男人,如今给他媳妇的娘家人霸占了,正想着怎么卖出一个高价,只不过好像在县衙户房那边碰壁了,毕竟没有地契。

    高煊的书箱里边,有一只龙王篓,

    每天都会按照高氏老祖传授的秘术,将一颗颗小暑钱小炼灌注其中,使得里边灵气浓稠如水。

    竹编小鱼篓内,有条缓缓游曳的金色鲤鱼。

    那是高煊第一次见到李二,当然还有陈平安。

    高煊其实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某天就需要将龙王篓和金色鲤鱼,交给大骊王朝的某位权势人物,作为自己在林鹿书院安稳求学的代价。

    但是至今连袁县令和吴郡守都没有来见过他。

    高煊这天正蹲在溪涧旁洗脸,突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位身穿雪白长袍、耳边垂挂有一只金色耳环的俊美男子。

    高煊赶紧站起身,作揖行礼道:“高煊拜见北岳正神。”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笑道:“不用这么客气,见你逛了很多地方,总这么背着龙王篓也不是个事儿,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打开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水,养在这活水之中。以灵气作水,那是死养,久而久之,会丧失灵性的,短时间会境界攀升很快,可是会被堵死在元婴境瓶颈上,虽说放它入水,每天汲取灵气会逊色许多,修为进展相对缓慢,可长远来看,还是利大于弊。”

    魏檗指了指远方,“从这里到龙须河,再到铁符江,它可以自由游动,我会跟两位河婆、江神打声招呼,不会拘束它的修行。”

    高煊其实有些犹豫。

    他与这位大骊山岳正神,从未打过交道,哪里放心?

    鱼篓内那条金色鲤鱼,是被老祖宗誉为将来有望跳过中土那座龙门、化作一条真龙的存在。

    大道之上,人心幽微,种种算计,层出不穷。

    被人强取豪夺这桩天大机缘,高煊既然已经寄人篱下,那就得认,认的是大势,自己的道心反而会愈加坚定,逆境奋发,最能砥砺心性。

    可若是被人算计,失去已经属于自己的手上福缘,那折损的不止是一条金色鲤鱼,更会让高煊的大道出现纰漏和缺口。

    魏檗微笑道:“没关系,等你哪天想通了,再放养它不迟。”

    魏檗就要转身离去。

    高氏老祖突然从披云山一掠而来,出现在高煊身旁,对高煊说道:“就听魏先生的,百利而无一害。”

    高煊见自家老祖宗现身,也就不再犹豫,打开竹箱,取出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涧之中。

    金鲤一个欢快摆尾,往下游一闪而去。

    高煊蹲在水边,手持空荡荡的鱼篓,喃喃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赵繇当年坐着牛车离开骊珠洞天,是按照爷爷的安排,去往宝瓶洲中部靠近西边大海的一座仙家门派修道。

    只是在半路上他遇到了那位眉心有痣的少年,自称绣虎。

    赵繇最终交出了那枚先生赠送的春字印,因为对方是大骊国师崔??。

    小镇学塾当中,这一辈人里,就数他赵繇陪伴先生最多,李宝瓶那些孩子,宋集薪这个让赵繇佩服不已的同龄人,在这件事上,都不如他。

    赵繇一路游历,靠着崔??作为交换,赠送给他的一门修道秘法,以及两件仙家器物,总能够逢凶化吉。

    只是最后赵繇临近那座仙家洞府,牛车已经到了山脚,形神憔悴的赵繇却突然改变主意,弃了牛车,为那头水牛打开束缚,独自继续往西边大海而去,最后寻了一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孤悬海外的神仙岛屿,再换乘渡船,继续前往中土神洲方向,毕竟整个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而且多是倒悬山的商船,因此宝瓶洲练气士,想要去往中土神洲,就只能用赵繇这种法子,一次次利用海上仙家门派的中短途渡船。

    只是行程大半之后,赵繇乘坐的那艘仙家渡船遇上了一场浩劫,被铺天盖日、如同蝗群的某种飞鱼撞烂渡船,赵繇跟绝大多数人都坠海,有些当场就死了,赵繇靠着一件护身法宝逃过一劫,可是大海茫茫,似乎还是死路一条,迟早要葬身鱼腹。

    渡船上两名金丹修士想要御风远遁,一个试图向上冲破飞鱼阵型,结果绝望死于没有尽头的飞鱼群,粉身碎骨,一个见机不妙,精疲力尽,只得赶紧落下身形,遁入海水中。

    赵繇坐在一块渡船残骸的巨木上,身上死死系着那只包裹,不知道飘荡了多久,容貌枯槁,生不如死。

    终于支撑不住,赵繇昏死过去,从巨木跌入海水中,靠着护身法宝的最后一点灵光,随波逐流。

    当赵繇浑浑噩噩睁开眼睛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猛然惊醒,坐起身,是一座还算宽敞却简陋的茅屋,家徒四壁书侵坐,满满当当的泛黄书籍,几乎要让人难以步行。

    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的赵繇起身后,发现那只包裹就放在床头,打开后,里边的东西一样没少,如释重负。

    沿着半人高的“书山”小径,赵繇走出茅屋,推门后,山野豁然开朗,发现茅屋建造在在一座山崖之巅,推门便可以观海。

    赵繇还看到山顶斜插有一把无鞘剑,锈迹斑斑,黯淡无光。

    赵繇走到悬崖边上,怔怔看着深不见底的上边。

    就在赵繇准备一步跨出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天无绝人之路,你就这么对自己失望吗?”

    赵繇泪眼朦胧,转过头,看到一位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远眺大海。

    当时犹然少年的赵繇抹去眼泪,突然问道:“先生定然是世外高人,能否收我为弟子?我想学习仙家术法!”

    那个男人摇头笑道:“我这个人,从未拜师,也从不收取弟子,怕麻烦。你在这边调养好身体,我就将你送走。”

    赵繇问道:“这里是哪里?”

    男人笑道:“人间,还能是哪里。”

    赵繇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又是心性最为绝望脆弱之际,很不客气追问道:“我想知道,这是人间的哪里?!”

    男人倒也不生气,微笑道:“不是我故意跟你打机锋,这就是个没有名字的普通地方,不是什么神仙府邸,灵气稀薄,距离中土神洲不算远,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打渔人或是采珠客。”

    之后赵繇就在这边住下来,修养身体,相处久了,就会发现那个男人,除了脚力不俗,其实很普通。

    即便山顶几座茅屋都藏书颇多,可男人平时没有半句高深言语,每天也要吃饭,经常走下山去海边散步。

    赵繇每天就是翻书看书,要不然就是坐在崖畔发呆。

    只有某天赵繇闷得发慌,想要试图拔出地上那把剑的时候,男人才站在自己茅屋那边,笑着提醒赵繇不要动它。

    赵繇好奇问道:“这把剑有名字吗?”

    青衫男人摇头道:“不曾有过。”

    赵繇又问,“先生可是科举失意人?或是逃避仇家,所以才离开陆地,在这儿隐居?”

    男子还是摇头:“都不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比较认可一句话,人生实难,大道多歧,既然路难走,就停下来,偷个懒,好好想一想。”

    赵繇试探性问道:“先生真不是那世外高人,比如是一位金丹、元婴境界的陆地神仙?”

    男人笑着反问道:“我自然不是什么地仙,再者,我是与不是,与你赵繇有什么关系?”

    赵繇在这边住了将近两年,海岛不算太大,赵繇已经可以独自逛完,也确实如男人所说,运气好的话,可以遇上出海打渔的渔夫,还有风险极大、却能够一夜暴富的采珠客。

    赵繇的心境趋于平稳,就主动开口,跟男人说想要去中土神洲游历了。

    男人笑着点头,“路上小心些,记得不要再对自己失望了,也许这才是最让人失望的。”

    赵繇有些赧颜,最后取出那只木雕螭龙镇纸,“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想要把它送给先。”

    男人摆摆手,似乎有些无奈,“什么时候外边的天下,已经变得力所能及去救人,都是一件道德多高的事情了?”

    赵繇倔强道:“可先生救我不图回报,被救之人,却不能不在乎!这已是我身上最重要的物件,拿来报答先生,正好。”

    男人展颜一笑,“那说明天下总算没有变得太糟糕。”

    只是男人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件镇纸。

    赵繇乘坐一张自制木筏,去往陆地,站在木筏上,赵繇向岸上的男人,作揖告别。

    在那之后,男人依旧是这般闲适生活。

    有一天,山顶那把长剑微微颤鸣。

    男人站在长剑旁边,望向宝瓶洲那个方向,微笑道:“老黄历就不要去翻它了。”

    长剑颤鸣渐渐停歇。

    之后,有两位访客凭空出现在海岛,一位酒糟鼻子的老道人,一位年轻道士,后者赶紧蹲在地上呕吐。

    从宝瓶洲东南方那个村子的巷子开始,到宝瓶洲西海之滨,再到海上某座宗字头仙家坐镇的孤岛,最后到这里,年轻道士已经吐了一次又一次。

    老道人赶紧蹲下身,轻轻拍打自己徒弟的后背,愧疚道:“没事没事,这次吐完……再吐一次,呃,也可能是两次,就熬过去了。”

    年轻道士吐得差点胆汁都给呕出来,红着眼睛问道:“师父,次次你都这么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话?”

    一身古怪道袍双袖如有火龙游走的老道人,笑脸尴尬。

    年轻道士站起身,问道:“师父,你说要带我见见你最佩服的人,你又不愿说对方的来历,为什么啊?”

    老道人微笑不语,抬头问道:“开个门,我们师徒跟你讨杯茶水喝,行不行?”

    男人叹了口气,出现在海边,就站在师徒二人一丈外,“我一个读书人,你一个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却要与我比拼雷法和符?两道?”

    老道人早已使用神通,不至于让自己徒弟听闻此人言语。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瞒着这个傻弟子。

    矮小老道人笑问道:“连门都不让进?怎么,算是已经答应了与我比拼道法?进得去,就算我赢,然后你就借我那把剑?”

    男人摇头道:“你真要这么纠缠不休?”

    年轻道士张山峰根本听不到师父与那个青衫男子在说什么。

    事实上,张山峰惊骇发现,那青衫男子的面容,自己看一眼,就会忘记先前那一眼所见。

    老道人哈哈笑道:“哎呦,生气啦,有本事你出来打我啊?”

    男人扯了扯嘴角。

    张山峰蓦然听见了自己师父这种臭不要脸的言语,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师父,你虽然一直自诩为修真得道之人,可身为山上练气士,登门拜访,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礼数和风度吧。”

    老道人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对那男人瞪了一眼,“使用这等伎俩,算什么英雄好汉!”

    男人说道:“那把剑,你都拔不出来,借什么?”

    老道人神色凝重,“贫道当下境界,依然拔不出来?”

    男人点头道:“任你再高一层境界,也一样无法驾驭。”

    老道人喟然长叹。

    当年龙虎山曾经有过一桩密事。

    老道人答应过上代大天师,只有斩杀了那头飞升境妖魔,才可以名正言顺地重返龙虎山。

    如今胜负是八二开,他稳操胜券,可若是分生死,则只在五五之间。

    老道人看了眼身边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决意要去试一试!

    男人突然望向年轻道士,“你这份拳意?”

    张山峰当下背着一把龙虎山寻常桃木剑,和一把篆刻有“真武”二字的破损古剑,听到那青衫男子的问话后,张山峰一头雾水。

    老道人引以为傲道:“怎样,很了不起吧?是我这弟子自创的!”

    青衫男子破天荒露出一抹赞赏神色,“说不定可以再为天下武学开出一条大路,还可以演化出诸多功德,嗯,更难得是其心赤诚,你收了个好弟子。”

    老道人笑得合不拢嘴,开始胡说八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我这样的弟子,其实没有一打也有七八个。”

    张山峰倒是没觉得师父在说大话,更没有为此而失落,当年在山上修行,他确实是最资质平平的那个人,远远不如师兄师姐,甚至还不如一些辈分只是他师侄的小道童……

    男子笑道:“龙虎山当年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你想要带这名弟子上山祭祖师,难如登天。刚好那头妖魔,确实过界了。”

    男人想了想,“等我一炷香。”

    转身走上山巅。

    青衫男子随手一抓,插在山巅的那把长剑被他握在手中。

    这位只愿意承认自己是读书人的世外人,没有任何意气风发的神色,甚至拔出那把一位外姓大天师都拔不出来的长剑后,没有引发半点天地异象。

    就像世间任何一位寒窗苦读的穷酸士子,坐在书斋,拎起了一支笔,想要写点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而已。

    去了一座中土神洲无人敢入的万丈深渊,一剑将那头盘踞在深渊之底的十三境妖魔,形神俱灭。

    返回山巅,重新将锈迹斑斑的长剑插回地面,走下山,对老道人说道:“现在你们可以登上龙虎山了。”

    老道人嬉皮笑脸道:“这难为情的,大恩不言谢,咱们就先走了啊,以后再来。”

    拉着一脸茫然的张山峰的胳膊,以脚画符,直接缩地千万里,去了中土神洲内陆一座高山。

    青衫男人也不介意,站在原地,继续观海。

    赵繇当时年少无知,曾经询问他是不是一位失意人。

    这个问题,实在有趣。

    因为这个读书人,一直被誉为人间最得意。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

    (第二章。)

    天上悬着三个月亮。

    这是浩然天下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素洁月辉尽情洒落在天地间,照耀得那十万大山如同铺上了厚雪。

    只是绵延不绝的大山之间,簌簌作响,声音可以轻松传遍数百里。

    若是有仙人能够逍遥御风于云海间,向下俯瞰,就可以看到一尊尊高如山峰的金甲傀儡,正在搬动一座座大山缓缓跋涉。

    也有一些身躯长达千丈的远古遗种凶兽,浑身伤痕累累,无一例外,被手持长鞭的金甲傀儡驱使,担任苦役,任劳任怨,拖拽着大山。

    偶尔有些得以休憩片刻的蛮荒遗种,精疲力竭地以一些山峰作为枕头,困顿酣睡,身上早已没有半点先天而生的凶悍之气,都被无止境的艰难岁月消磨殆尽。

    这幅画面,在这座天下,只能是口口相传、以讹传讹,距离真相,相差很远了。

    因为没有人胆敢在这十万大山上空擅自掠过。

    漫长历史上,确实有过一些上五境的大妖偏不信邪,然后就被不计其数的金价傀儡拖拽而下,最终沦为那些苦力大妖的其中一员,变成永久长眠于大山中的一具具巨大骸骨,甚至无法转世。

    在那群山之巅,有栋破败茅屋,屋后边是一块菜圃,有着难得的绿意,茅屋围了一圈歪歪斜斜的木栅栏,有条瘦骨嶙峋的看门狗,趴在门口微微喘气。

    一个身材瘦弱的老人站在门外的空地上,面对大山,伸手挠了挠腮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条瘦狗蓦然起身,飞窜出去,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咆哮。

    一股形若龙卷的磅礴罡风,浩浩荡荡席卷而去,直接将一大片遮蔽其中一轮明月的乌黑云海给炸碎。

    老人依旧无动于衷。

    当云海破去后,围绕这座大山四周的大地之上,站起一尊尊金甲傀儡,手持各种与身形匹配的夸张兵器,其中不乏有远古凶兽的雪白骸骨作为长枪。

    其中一尊金甲傀儡便将手中白骨长矛,朝天空丢掷而出,雷声滚滚,仿佛有那开天辟地之威。

    长矛直扑天上极远处的两点米粒大小身影。

    那两位远道而来的访客,皆以人身示人。

    其中一位高大老者,身穿鲜红长袍,袍子表面涟漪阵阵,血海滚滚,袍子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张狰狞脸孔,试图伸手探出海水,只是很快一闪而逝,被鲜血淹没。

    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系有一根不知材质的漆黑腰带,镶嵌有一块块长剑碎片。

    老人身边是一位年轻面容的晚辈,腰间两侧各自悬挂一把长剑,背后还斜背着一只雪白剑匣,露出三把长剑的剑柄。

    眼见着那根长矛就要破空而至,年轻人眼神炙热,却不是针对那根长矛,而是大山之巅那个背对他们的老人。

    那根气势如虹的长矛不过被红袍老者瞥了一眼,便化作齑粉,四处飘散。

    其余飞掷而来的利器,如出一辙,皆是不等近身就已经崩碎。

    红袍老人有些恼火,不是被这拨攻势拦阻的缘故,而是气愤那个老家伙的待客之道,太小瞧人了,只是让这些金甲傀儡出手,好歹将地底下牢笼中的那几头老伙计放出来,还差不多。

    红袍老人冷笑道:“老瞎子,你莫不是在别人地盘住久了,就真忘了主人是谁?就拿这些给我挠痒痒吗?!”

    只见他一巴掌拍去,地上一具金甲傀儡被瞬间砸入地下,尘土飞扬。

    之后出手不停,大地上出现一连串爆竹声般响声,一尊尊巍峨如山的金甲傀儡全部给拍得不见踪迹。

    山巅那个矮小老人转过头,“望向”那两头站在这座天下顶点的大妖。

    他的眼眶竟是空的,如同两座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这个被称呼为老瞎子的矮小老人,还在那边挠腮帮。

    照理来说,若是同样的十三境修士,或是那些个屈指可数的隐秘十四境,在自家打架,除非外人带着不太讲理的兵器,当然,这种玩意儿,同样是几座天下加在一起,都数的过来,除了四把剑之外,比如一座白玉京,或是某串佛珠,一本书,除此之外,在家天下,一般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甚至打死对方都有可能。

    尤其是跻身失传二境的第一层境界后,如果吃饱了撑着,去往别处天下撒欢,被那座天地的大道规矩压制,那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是天大地大的,总有那么几个例外,有何奇怪。

    比如这个老瞎子,蛮荒天下的外来户,却硬生生活得比主人家还逍遥。

    又比如浩然天下那个臭牛鼻子。

    老瞎子沙哑开口道:“换那个家伙来聊还差不多,至于你们两个,再站那么高,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那个身上带了五把剑的“年轻人”,笑了笑。

    作为年纪最轻的一位上五境剑修大妖,参加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甚至还赢了剑气长城的剑仙,使得对方不得不沦为倒悬山看门人之一。

    他觉得脚底下那个老瞎子确实是很厉害,却也不至于厉害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红袍老者脸色阴晴不定,一身凶悍戾气几乎要使得四周的光阴长河都要停滞。

    可最后他只是冷哼一声,转身而走。

    那位战功彪炳的年轻剑仙大妖稍稍犹豫,心湖间就响起略显焦急的话语,“快走!”

    蓦然之间,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席卷这位剑修大妖。

    剑仙大妖正要借此机会出剑,会一会那个老瞎子,却发现红袍老者怒吼一声,抓住他的肩头,使劲往天幕抛去。

    然后红袍老者一挥大袖,滚出一条汹汹血河,试图打断那股已经盯上晚辈剑修的气机。

    天地翻转,气机絮乱。

    感受到一阵大道压肩窒息感觉的红袍老者脸色微变,使劲挥动大袖,一条条鲜血长河几乎要汇聚成一座巨湖,厉色道:“老瞎子,你信不信我将你这十万大山就此毁去?!”

    老瞎子停下挠腮帮的动作。

    就在此时,一个威严嗓音传入这座极大的“小天地”,“够了。”

    红袍老者愤愤然停下手,收起神通,鲜血长河返回大袖。

    老瞎子伸手一抓,将那剑仙大妖一把拽在脚边,蹲下身,满脸惊骇的年轻大妖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矮小老人伸手从他眼眶中抠出一颗眼珠子,放入嘴中咀嚼,转头呸了一声,吐在地上,结果给那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流着口水,飞奔而至,一口吞下。

    老瞎子站起身,用脚尖一挑,将那少了一颗眼珠子的剑仙大妖踢向空中,“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天地重归寂静。

    老瞎子双手负后,走向院门,看着那条老狗,嗤笑道:“狗改不了吃屎。”

    又开始抬手挠腮帮,转身走向山崖畔,总觉得这幅画卷上有些地方的“笔墨”,还需要删减或是增加。

    就这么一直站着。

    老瞎子突然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动,那些再度起身的金甲傀儡重新落座。

    这次的客人,是一位老人和一位年轻女子,来自剑气长城。

    老瞎子对那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露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笑意,恐怕谁见到了,都只会觉得阴森恐怖。

    然后他转头望向那个老头子,怒道:“陈清都,别来烦我!这次我谁也不帮!”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问道:“你还是个人吗?”

    老瞎子答道:“你扪心自问,我们还是人吗?”

    陈清都点头道:“我是。”

    老瞎子沉默片刻,问道:“两座天下打得再厉害,能有当年厉害?撑死了不过是将那个一,打得更加破碎而已,当年是如此,一千年一万年之后,能变到哪里去?世道还不照样是这么个鸟样?意义何在?说不定彻底掀翻了打烂了才好,重新归一。”

    陈清都说道:“活该你眼瞎。”

    老瞎子突然笑了,“总好过你这条替人卖命的看门狗吧。狡兔死走狗烹,一次不够,还要再尝一尝滋味?我看你们这些刑徒遗民,当初之所以落了个今日田地,就是陈清都你们这些人连累的。我在这边待了这么久,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往北边瞧吗,我是怕一看到你们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会把我活活笑死。”

    老瞎子指了指院门口那条瑟瑟发抖的老狗,“你瞧瞧你陈清都,比它好到哪里去了?”

    老瞎子偏转视线,对那个年轻女子沙哑笑道:“宁丫头,你可别恼,与你无关,你还是很不错的。”

    宁姚默不作声。

    陈清都很快就带着宁姚离去。

    老瞎子轻轻叹息一声,再无心情去欣赏那幅尚未完工的山河画卷,走向院门,看到那条谄媚抬头吐舌头的老狗,老瞎子骤然间伸出一脚,重重踩在老狗的背脊上,它立即呜咽求饶,老瞎子直接将这头生命力无比顽强的远古大妖,踩断了整条脊梁骨,反正靠着那颗年轻大妖的眼珠子,它很快就可以恢复。

    老瞎子嘀嘀咕咕,步入院子。

    剑气长城那边的墙头上。

    老大剑仙盘腿而坐,宁姚在喝酒。

    陈清都淡然道:“不用替我打抱不平,老瞎子才是当初最受伤的那个人,所以不是外界传闻那般,跟蛮荒天下的祖妖大战一场,输了才丢掉的双眼,而是很早之前,他自己伸手剐出的眼珠子,一颗丢在了浩然天下,一颗摔在了青冥天下。我这次去找他,为的就是想要亲耳听到他那句‘谁也不帮’,已经很好了。”

    宁姚点点头。

    宁姚喝过了半壶酒,转头望向老大剑仙。

    陈清都气笑道:“宁丫头,我不是说你,你倒是回自己家瞧去啊,这儿可陈爷爷我的地盘,哪有被你赶人的道理?”

    虽然嘴上这么说,老人仍是跳下墙头,走回自己茅屋。

    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那个小子曾经在这墙头上打过拳嘛。

    宁姚从袖中拿出一支卷轴,将酒壶放在一边,然后趴在墙头上,摊开那幅光阴长河走马灯,这已经是第三遍还是第四遍了?

    画卷上,场景是在那个她也去过的神仙坟,一群孩子正在放纸鸢,有个黝黑干瘦的孩子,一个人远远坐在别处,显得形单影只,有同龄人放飞纸鸢的奔跑过程中,路过那个家伙身边,拽了拽纸鸢,然后蹲下身,捡起一块泥巴,狠狠丢掷过去,看到那个转身就跑的身影,手有纸鸢的高大孩子,哈哈大笑。

    宁姚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幅画卷上敲了敲,刚好戳在那个高大孩子的脑门上,她嘀嘀咕咕了一些。

    她然后收回手,就这么安安静静看完这幅画卷。

    咫尺物当中,其实还有不少,不过她每次都只会看一幅。

    她翻转身,双手叠放在后脑勺下边,轻轻摇晃一条腿。

    喜欢他,与画卷无关。

    看过了一幅幅画卷,只是从喜欢,变成了更喜欢。

    她宁姚,喜欢谁,与天地无关。

    陈平安可以为了她,傻乎乎练习一百万拳。

    可这很了不起吗?

    宁姚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哪怕死一百万次,都可以继续喜欢他。

    茅小冬告诉陈平安,大隋京城的暗流涌动,已经不会影响到山崖书院,最开心的当然是李宝瓶,拉着陈平安开始逛荡京城四方。请小师叔吃了她经常光顾的两家陋巷小饭馆,看过了大隋各处名胜古迹,花去了足足大半个月的光阴,李宝瓶都说还有小半有趣的地方没去,但是通过崔东山的闲聊,得知小师叔如今刚刚跻身练气士二境,正是需要日夜不休汲取天地灵气的关键时期,李宝瓶便打算按照家乡规矩,“余着”。

    陈平安开始真正修行。

    以白天特定时辰的纯正阳气,温煦脏腑百骸,抵御外邪、浑浊之气的侵蚀气府。

    以夜间某些时刻汲取的清灵阴气,着重滋润两座已经开府、安放本命物的窍穴。

    由于金色文胆的炼化,很大程度上涉及到儒家修行,茅小冬就亲自拿出一部诗集,指点陈平安,通读历史上上最著名的百余首塞外诗。

    得知陈平安这么遥远的游历,竟然在两洲版图上,连一座古战场遗址都不曾亲临观摩,只有在那小小的藕花福地,看过一群僧人在一座战场诵经念佛,所以又将陈平安教训了一通。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被茅小冬“关门”,不然符?品秩再高,灵气流逝速度再慢,都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开门之法,则是崔东山在陈平安详细讲述真身符的来历后,崔东山回去揣摩、捣鼓一番,真就成了。

    崔东山舔着脸说想要翻翻那本《丹书真迹》,他愿意每翻一页书,支付给先生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没答应。

    裴钱陪着陈平安和李宝瓶逛了几次,实在是觉得在书院更舒服些,每天走来走去,晨出晚归,累个半死,哪里有在崔东山院子那边跟李槐吹牛打屁、玩五子棋,后来就找借口留在书院,陈平安也觉得裴钱走了这么远的路,一步不比他们少,

    就由着裴钱在书院嬉戏打闹,不过每天还会检查裴钱的抄书,再让朱敛盯着裴钱的走桩和练刀练剑,关于习武一事,裴钱用不用心,不重要,陈平安不是特别看重,但是一炷香都能不少。

    茅小冬经常会与陈平安闲聊,其中有说到一句“法令,只是治国工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

    应该是茅小冬担心陈平安这位小师弟,不小心在法家一途上越走越远,不得不出声提醒。

    茅小冬当时笑道:“这句话可不是我们儒生所说,不是故意贬低法家而抬高儒学,而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土法家酷吏,他自己说的。”

    陈平安点头认可。

    在崔东山的院子里,裴钱经常和李槐凑在一起,翻来覆去,看那几本江湖侠客的演义小说,看得有快有慢,所以经常会为了该不该翻书页而争吵,偶尔李宝瓶也会陪着看一会儿,不过裴钱和李槐喜欢看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荡气回肠的生生死死。

    李宝瓶也看这些,只是更喜欢看那些可能连名字都没有的人物,瞎琢磨,为何此人会在书上此地、说此话行此事。

    朱敛有天拿出一摞自己写的文稿,是写书中一位位侠女纷纷落难、惨遭江湖名宿和无名小辈欺辱的桥段,于禄偷偷看过之后,惊为天人。

    朱敛觉得于禄不愧是自己的知己,极为投缘。

    崔东山书房那边,堆满了仙气缥缈的古画,一幅幅画卷上有鸟语花香,有空山新雨,还有老叟寒江垂钓图。

    结果当晚就给李槐和裴钱“画蛇添足”,在这些传世名画上边,擅自勾勾画画,大煞风景。

    比如在裴钱为鸟雀画上鸟笼,歪歪扭扭,灵感来自青鸾国那位柳氏小姐的那只鸾笼。

    李槐在孤舟蓑笠翁的船边,画了条比小舟还要巨大的怪鱼。

    崔东山见到之后,也不生气。

    崔东山某天拿出一幅怪癖的宫廷画作,骷髅鬼怪消暑图,怡然自得,说是要给裴钱长长见识。

    裴钱看得仔细,结果一具骷髅刹那之间变大,几乎要冲破画卷,吓得裴钱差点魂魄飞散,甚至只敢呆呆坐在原地,无声哭泣。

    一直到见着了陈平安也只是抿起嘴巴。

    结果崔东山就被陈平安追着打,连拳带脚,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连龙泉郡家乡方言都从嘴里蹦出来了。抓起一扫帚,砸在崔东山后脑勺上,崔东山飞扑出去,倒地装死,才算勉强逃过一劫。

    崔东山偶尔也会说些正经事。

    这天一堆人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人之寿命一事,崔东山笑道:“应该知道蛇蜕皮吧?先生生长在乡野之地,应该看到过不少。”

    陈平安点点头,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也点头。

    崔东山笑眯眯道:“若说人之魂魄为本,其余肌肤、骨肉为衣,那么你们猜猜看,一个凡夫俗子活到六十岁,他这辈子要更换多少件‘人皮衣裳’吗?”

    裴钱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让她毛骨悚然。

    崔东山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

    裴钱瞪大眼睛,“十件?”

    李宝瓶皱眉道:“一百?”

    李槐纯粹是为了拆台,他就喜欢跟李宝瓶和裴钱抬杠,大大咧咧道:“一千!”

    崔东山点头道:“人这辈子,在不知不觉间,要更换一千件人皮衣裳。”

    崔东山继续道:“再加上那些冥冥之中无比契合天地的气府窍穴,所以世间有灵众生,成为精魅之后,都愿意化作人形。”

    “你们家乡龙窑的御制瓷器,明明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最怕磕碰,为何皇帝陛下还要命人烧造?不直接要那山上的泥巴,或是‘体魄’更结实些的陶罐?”

    李槐笑呵呵道:“好看呗,值钱啊。崔东山你咋会问这种没脑子的问题?”

    崔东山骂道:“对对对,就你有脑子,长得就虎头虎脑,虎了吧唧的。”

    李槐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会心一笑。

    陈平安有天坐在崔东山院子廊道中,摘了养剑葫却没有喝酒,手心抵住葫芦口子,轻轻摇晃酒壶。

    小院暂时四下无人,难得片刻清静。

    在炼出水、金两件本命物后,炼制第三件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就成了绕不过的一道坎。

    但是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寻常练气士,三件就本命物够了,一攻一防,最后一件帮助练气士更快汲取灵气,已是地仙之下修士相当不俗的成就。

    关于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能否炼制为陈平安自己的本命物,崔东山说得语焉不详,只说那把元婴剑修的离火飞剑,赠送给谢谢后,即便被她成功炼制为本命物,可相较于剑修的本命飞剑,看似相差不大,实则云泥之别,比较鸡肋,不过所谓的鸡肋,是相较于上五境修士而言,寻常地仙,有此机遇,能够剥夺一位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化为己用,还是可以烧高香的。

    火,土,木。

    剩余三件本命物。

    以大骊王朝五色社稷土,作为本命物的想法,早前陈平安就已经彻底打消。

    观道观的老观主,曾经让那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捎话,其中提及过阮秀姑娘的火龙,可以拿来炼化,可陈平安又没有失心疯,别说是这种丧心病狂的勾当,陈平安光是一想到阮邛那种防贼的眼神,就已经很无奈了。恐怕这种念头,只要给阮邛知道了,自己肯定会被这位兵家圣人直接拿铸剑的铁锤,将他锤成一滩肉泥。

    那就先不去想五行之火。

    所以最后剩下的,就是木。

    陈平安其实有些打算,就是那棵被砍倒的老槐树,不过当时就给老百姓们瓜分殆尽,那把留在剑气长城的槐木剑,就是当年他让小宝瓶去扛回来的槐枝之一。

    宋集薪说过家乡的变化,显然如今小镇百姓一个比一个精明,牛角山的包袱斋眼力又不差,未必会留给陈平安捡漏的机会了。

    陈平安愁得直挠头。

    向后躺去。

    如今是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

    二境练气士,万事开头难,陈平安自己最清楚这个二境修士的来之不易。

    背着把半仙兵的剑仙,只是除非拼死一搏,否则拔剑都不易。

    养剑葫有两把飞剑,本命小酆都的十五还好,初一已经快要造反了,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几乎每天都要嚷嚷着吃那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块长条状斩龙台。

    穿着法袍金醴,好在七境之前穿着都无碍,反而能够帮忙快速汲取天地灵气,很大程度上,等于弥补了陈平安长生桥断去后,修行天资方面的致命缺陷,不过每次以内视之法巡游气府,那些水运凝结而成的绿衣小童,仍是一个个眼神幽怨,显然是对水府灵气经常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害得它们身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地,所以它们特别委屈。

    倒是那个金色文胆显化的儒衫小人儿,让陈平安有些意外之喜,骑着那条纯粹真气凝聚而成的火龙,每天耀武扬威,逍遥快活,帮着陈平安巡狩自身小天地,此举能够裨益魂魄,帮助陈平安拓展筋脉,而且一些一次次大战死战后遗留下来的沉疴杂质,隐匿在魂魄深处的浑浊污秽之气,被小人儿骑乘那条火龙,好似一位大将军,单枪匹马在那边攻城拔寨,勤勤恳恳,清扫躲藏在深山老林的反贼余孽。

    不过它和火龙,与水府那拨同样勤勉持家的绿衣童子,明显不太对付,双方已经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成为一位练气士后,陈平安其实头一遭有些茫然。

    要做取舍。

    为了活命,练拳走桩吃苦头,陈平安毫不犹豫。

    可是如今性命无忧,只要愿意,今天立即跻身六境都不难,如那富裕门户之人,要为挣金子还是银子而烦恼,这让陈平安很不适应。

    p>骨子里当惯了穷光蛋,总觉得死死握在手里的一袋子铜钱,或是米缸里的那薄薄一层米,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身边即便有了座金山银山,仍是觉得它们今天即便是自己的,一觉醒来,明天就会是别人的了。

    陈平安知道这样不对,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在这件事上,不能说寸步不前,可终究是进展缓慢。

    陈平安其实在几年中,知道许多事情已经改了许多,比如不穿草鞋、换上靴子就别扭,差点会走不动路。比如穿了法袍金醴、头别玉簪子,总觉得自己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沐猴而冠。又比如为了那个曾经与陆台说过的梦想,会买许多破费银子的无用之物,想要有朝一日,在龙泉郡有个家大业大的新家。

    陈平安翘起腿,轻轻摇晃。

    莲花小人儿鬼鬼祟祟从地底下探头探脑,一溜烟儿飞奔上台阶,最后爬到了陈平安脚背上坐着。

    陈平安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不要说话。

    自从崔东山第一次出现在青鸾国那座村庄,莲花小人儿就几乎不露面了,这是陈平安要它做的,它虽然不明白,却也照做。

    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伸手捂住嘴,笑着使劲点头。

    陈平安晃着腿,小家伙像是在荡秋千,如果不是始终捂着嘴,它早就要咯咯笑出声了。

    一看到欢快的莲花小人儿,陈平安就心境祥和了许多,那些杂念和烦忧,一扫而空。

    陈平安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发现脚背一轻,转头睁眼望去,小家伙学着他躺着翘腿呢。

    给陈平安发现后,它笑眯起了眼。

    陈平安侧身而卧,它也有样学样。

    陈平安开始摇头晃脑,看似念念有词,却不发出声音。

    小家伙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

    一大一小,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个什么。

    陈平安并不知道。

    崔东山就在小院院墙外,脑袋靠着墙壁,身体像是一座……斜坡。

    崔东山知道陈平安,为何故意让莲花小人儿躲着自己。

    因为在陈平安眼中,当下无忧无虑的莲花小人儿,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他甚至都不想、也不愿意去知道莲花小人儿,是不是其实很稀罕,是不是很价值连城,是不是大有用处。

    所以崔东山憋得有些难受。

    因为他很想告诉陈平安,那个小家伙,真的真的很不简单。

    但是崔东山不知为何,琢磨来琢磨去,虽然明知道告不告诉,在陈平安那边,最后都会是一样的结果,但是崔东山就这么思来想去,突然觉得不说就不说吧,其实也挺好的。

    崔东山一想通这点后,便满脸笑意,恢复常态,脑袋往后轻轻一磕,站直身体,悄无声息地向前飘荡而去。

    人生若有不快活,只因未识我先生。

    崔东山当下十分快活,因为只要拿这句话去小宝瓶那边邀功,说不定以后可以少挨一次拍印章。

    于是崔东山飞奔而去,到了学堂窗台外,对着红襦裙小姑娘挤眉弄眼。

    结果被教书先生一声怒喝。

第四百一十七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乐

    不知不觉,由夏入秋。

    陈平安经过这段时间的温养,以勤补拙,两件搁放本命物的气府,灵气饱满。

    关于练拳和炼气一事,陈平安尽量不太过厚此薄彼,但是随着真正成为练气士,近期每天必须耗费最少四个时辰去呼吸吐纳,陈平安对于未来那个瓶颈的到来,就愈发清晰,总有一天,成为七境纯粹武夫,再跻身练气士中五境,就需要他再做出一次选择。

    茅小冬有天玩笑道:“你在崔东山院子里修行的时候,也没见你心疼书院的灵气,为何当初在东华山之巅,半点灵气都不愿多占,是不是过于矫情了?”

    陈平安答道:“大规矩守住之后,就可以讲一讲入乡随俗和人之常情了,崔东山,谢谢,林守一,在这座院子,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境界,汲取灵气,且书院默认为无错之举,那么我自然也可以。这大概就像……小院外边的的东华山,就是浩然天下,而在这座院子,就变成了一国一地,是一座小天地。没有出现某种有违本心、或是儒家礼仪的前提下,我就是……自由的。”

    陈平安说得断断续续,因为经常要思量片刻,停下想一想,才继续开口。

    茅小冬点点头。

    看来当初在东华山之巅炼物之时,自己用心良苦的那番话,没白说。

    茅小冬又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觉得道理在哪里?”

    陈平安答道:“本意应该是告诫君子,要懂得藏拙,去适应一个不那么好的世道,至于哪里不好,我说不上来,只觉得距离儒家心目中的世道,相差甚远,至于为何如此,更是想不明白。而且我觉得这句话有点问题,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一味害怕木秀于林,不敢行高于人,反而让很多人觉得摧秀木、非高人,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既然大家都做,我做了,就是与俗同理,反正法不责众。可一旦深究此事,似乎又与我说的入乡随俗,出现了纠缠,虽说其实可以细分,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然后再去厘清界线,但我总觉得还是很费劲,应该是尚未找到根本之法。”

    这一次,陈平安仍是说得磕磕碰碰,于是陈平安忍不住好奇问道:“这类被世人推崇的所谓金玉良言,不否认,也确实能够免去许多困苦,就像我也会经常拿来自省,但它们真能够被儒家圣贤认可为‘规矩’吗?”

    茅小冬哈哈大笑,却没有给出答案。

    茅小冬然后转移话题,“白马非马,你怎么看?”

    陈平安答道:“崔东山曾经说过此事,说那是因为圣人最早造字之时,不够完善,大道难免不全,属于无形中带给世人的‘文字障’,时过境迁,后世创造出越来越多的文字,当时是难题,如今就很好解决了,白马自然是马的一种,但白马不等同于马,可怜古人就只能在那个‘非’字上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按照崔东山的说法,这又叫‘脉络障’,不解此学,文字再多,还是白搭。例如别人说一件正确事,旁人以另外一件正确事去否认先前正确事,旁人乍一听,又不愿意刨根问底,细细掰碎,就会下意识觉得前者是错,这就算犯了脉络障,还有诸多以偏概全,顺序混淆,皆是不懂来龙去脉。崔东山对此,颇为愤愤,说读书人,甚至是贤人君子和圣人,一样难逃此劫,还说天底下所有人,年幼时最该蒙学的,就是此学,这才是立身之本,比任何高高低低的道理都管用,崔东山更说诸子百家圣贤文章,最少有半数‘拎不清’。懂了此学,才有资格去领悟至圣先师与礼圣的根本学问,不然寻常读书人,看似苦读圣贤书,最终就只是造出一栋空中阁楼,撑死了,不过是飘在彩云间的白帝城,不着边际。”

    茅小冬细细咀嚼后,笑道:“不全是那个小王八蛋的泄愤之言,还是有那么点嚼劲的。”

    陈平安笑道:“崔东山愿意说,我只管听,毕竟文圣老先生曾经说过,让我万事多想想,总是好的,哪怕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否定,可那看似多走的一圈心路,其实不是冤枉路。”

    茅小冬拍掌而笑,“先生高妙!”

    然后茅小冬一脸期待,希冀着这个小师弟好歹有点悟性。

    陈平安忍着笑,懂了,道:“下次如果能够见到文圣老先生,我会多聊聊茅山主。”

    茅小冬轻声道:“切记切记,莫要含蓄,我家先生不吃这一套,比如我说了这句‘先生高妙’,你到时候就原原本本照实说,哪怕添油加醋都无妨,却绝对不能弯弯肠子。”

    陈平安说自己记下了。

    最后茅小冬拿给陈平安一封来自大骊龙泉郡披云山的飞剑传信。

    茅小冬离开。

    山崖书院如今管事的那拨人,有些人心摇晃,都需要他去安抚。

    时不时与陈平安闲聊,既是摆一摆师兄的架子,也算是忙中偷闲的散心事,当然也有为陈平安心境一事查漏补缺的师兄本分职责。

    陈平安打开后,是北岳正神魏檗的熟悉字迹。

    先前陈平安给魏檗寄去了一封信,询问关于西边大山转手贱卖山头一事。

    陈平安对于魏檗这位最早、也是唯一残存的神水国山岳正神,怀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魏檗在信上告诉陈平安,先前连同清风城许氏在内,有总计九座山头在寻找下家,阮邛、福禄街李氏等几家都各有接手,暂时还剩下两座,如果陈平安想要,他可以出面帮忙谈价,而且魏檗建议剩余两座虽然是给别人捡剩下的,其实陈平安买了还是不亏,还埋怨为何陈平安不早些寄信,不然他完全可以将那座牛角山吃下来,哪怕陈平安兜里神仙钱不够,他魏檗可以先垫上,两人瓜分牛角山,牛角山可是拥有一座包袱斋等于半卖半送的仙家渡口!

    陈平安又看了一遍书信,确保没有遗漏什么隐藏玄机后,收入方寸物当中。

    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灵气充沛不输宝瓶洲顶尖仙家府邸,这不假,可是山水气运被分割得厉害,再者,地盘还是太小。对于那些动辄方圆百里、甚至是千里的仙家门派、宗字头而言,那些单个拎出来,大多方圆十数里的龙泉山头,实在是很难形成气候。当然,供奉一位金丹地仙,绰绰有余。

    陈平安觉得买山一事,可行。

    就去茅小冬书房那边,提笔写了一封信,请魏檗先商量个价格。

    让裴钱跑腿,去交给一位书院专门负责此事的老夫子。

    坐在古色古香的书房内,陈平安想起最近一次闲聊,崔东山又随口说起了青鸾国的佛道之辩,之前他给陈平安提及过关于诸子百家的“正经”书籍,其实不多,所以顺嘴就让陈平安可以去书院藏找出那几本佛道两家经典。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离开书房,等待林守一炼气告一段落,拉着他去了一趟藏。

    路上,林守一笑问道:“那件事,还没有想出答案?”

    陈平安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是在书院第一次拜访林守一,后者所说的感激。

    陈平安苦笑道:“我是真猜不出来,好奇得很,你就别跟我打哑谜了。你要再不说,我离开书院之前,肯定要直接问你。”

    林守一微笑道:“还记得那次山路泥泞,李槐满地打滚,所有人都感到厌烦吗?”

    陈平安想了想,“依稀记得,后来我是答应给李槐也做一只书箱,他才破涕为笑,不再捣蛋了,不然估计我们一时半会儿别想赶路。不过这几年,李槐懂事太多了。”

    林守一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跟我说了什么?”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林守一微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记得。”

    陈平安感慨道:“那么点小事,你还真上心了?”

    林守一点头道:“当时我最不合群,李宝瓶喊你小师叔,李槐与你最亲近,就算是阿良,都喜欢跟他们两个聊天打屁,朱鹿和朱河更是父女,唯独我林守一,好像最不合时宜,虽然我表现得无所谓,可要说内心半点不失落,怎么可能呢?所以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就不该跟你们一起去大隋求学。”

    林守一聊起这些,这位在书院不苟言笑的修道美玉,竟然有些温暖笑意,“然后你蹲在泥路上,转头对我说了两句话,‘给你也做一只?’“反正也是顺手随便的”。”

    林守一缓缓而行,“所以我当时答应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不这么说,你肯定不会要。可到时候我给李槐做了书箱,就只有你没有,我担心你会因此而疏远小宝瓶和李槐,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我有考虑你的心情,但更多还是想着三人当中,你林守一岁数最大,性情又稳重,以后到了书院,我要离开,就想着你能够多照顾一些他们。”

    林守一点头道:“这些,我其实当时在路上就明白,但是我这个人有一点做得还算不错,那就是别人对我的善意,我不会因为他对别人善意更多,而心有不平。”

    林守一笑容愈多,道:“后来在过河渡船上,你是先给李槐做的小书箱,我那只就成了你最后做的,自然而然,也就是你陈平安最熟手的那只竹箱,成了事实上最好的一只。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平安这个家伙,话不多,人其实还不错。所以到了书院,李槐给人欺负,我虽然出力不多,但我到底没有躲起来,知道吗,那时候,我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修道之路,所以我当时是赌上了所有的未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给人打残,断了修道之路,然后继续一辈子当个给爹娘都瞧不起的私生子,但是也要先做到一个不让你陈平安瞧不起的人。”

    陈平安点头道:“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林守一笑道:“所以那次元婴剑修刺杀小院过后,你陈平安到了院子里,最后故意坐在了我林守一身边,我知道,你陈平安也知道,其实除了李槐那个缺心眼的,就算是裴钱,院子里所有人也都知道,你为何会独独坐在我身边,是怕我早早涉足修行而且心高气傲,却在那场战事中只能从头到尾旁观,所以肯定会感到失落,怕我林守一与你们愈行愈远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没有否认这些,笑问道:“那你知道我最感激你什么吗?现在轮到你猜猜看了。”

    林守一直接摇头道:“我这个人,比较认死理,其余不去多想,这点跟你陈平安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肯定猜不到。”

    陈平安也没有卖关子,说道:“你曾经告诉我,天底下不是所有父母,都像我陈平安的爹娘这样。”

    林守一有些疑惑。

    陈平安伸出拳头,伸出一根手指,笑道:“首先,我很高兴你林守一愿意说这样的话,说明你把我当朋友了,毕竟你的身份,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结。”

    陈平安伸出第二根手指,“这句话,我一直牢牢记住,以至于我在藕花福地那趟游历结束后,和裴钱一直能够走到这里,都要归功于你这句话。”

    陈平安最后伸出第三根手指,“而且听过这句话后,我就像……一个穷光蛋,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原来是继承了好大一笔家产的有钱人!一想到这个,我见着了再有钱的同龄人,比如后来成了朋友的范二,或是始终没有成为朋友的皑皑洲刘幽州,我与他们相处,我都在有钱没钱这种事情上,不觉得有什么好自惭形秽的。”

    林守一笑了笑,然后一语道破天机,“我估计宋集薪最记恨你这点。”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在藏前停下脚步,抬头仰望高楼,“林守一,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被你这么重视和珍惜,我很高兴,特别高兴。”

    林守一则说道:“这个世道,连好人也喜欢苛求好人,所以你也要珍惜我这么个朋友啊。”

    陈平安笑道:“我会的!”

    林守一问道:“那么你送我东西,我将来回不回礼,是不是就不用斤斤计较了?”

    陈平安大手一挥,搂过林守一肩头,“休想!”

    林守一微微巧劲,弹开陈平安,正了正衣襟,埋怨道:“要是给书院女子瞧见了这一幕,指不定就要少掉几个仰慕者。我自然是不会喜欢她们,可也不讨厌她们喜欢我啊。”

    陈平安笑道:“我看在书院这些年,其实就你林守一鬼鬼祟祟,变化最大。”

    林守一与陈平安相视一眼,都想起了某人,然后莫名其妙就一起爽朗大笑。

    这大概就是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

    两个同乡人,谈笑风生,一起大步走入藏。

    无数书上的道理,在等着他们去翻阅和撷取。

    落魄山竹楼那边,青衣小童刚刚从小镇酒楼与朋友吃过了一场送行酒。

    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发现他好像有些兴致阑珊,她问道:“没跟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喝尽兴?还是酒水钱太贵?”

    青衣小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竹椅上,双手托着腮帮,“江湖事,你不懂。”

    粉裙女童伸过手,给他倒了些瓜子,青衣小童倒是没拒绝。

    之前那位黄庭国御江水神,通过青衣小童,顺利得到了一块无比值钱的太平无事牌。

    然后得了黄庭国朝廷礼部许可关牒,离开辖境,过关大骊边境,拜访落魄山。

    青衣小童带着那位最要好的江湖兄弟,逛了不少地方,粉裙女童估计这家伙没少在那水神面前吹牛皮。

    青衣小童磕完了瓜子,一阵愁闷哀嚎,一通抓耳挠腮,然后瞬间平静下来,双腿笔直,没个精神气,瘫靠在竹椅上,缓缓道:“江河正神,分那三六九等,喝酒的时候,我这位兄弟说来的路上,见着了铁符江那位品秩最高的江神,很是羡慕。就想要让我跟大骊朝廷美言几句,将一些支流江河,划入他的御江辖境。”

    “那他给你打点关系的神仙钱了吗?”

    “没呢。”

    粉裙女童眼神古怪。

    青衣小童瞪了一眼她,恼火道:“可不是我这兄弟小气,他自己说了,兄弟之间,谈这些银钱来往,太不像话。我觉得是这个理儿。我现在只是愁该进哪座庙烧哪尊菩萨的香火。你是知道的,魏檗那家伙一直不待见我,上次找他就一直推托,半点义气和情谊都不讲的。咱们家山顶那个长了颗金脑袋的山神,说话又不顶用。郡守吴鸢,姓袁的县令,之前我也碰过壁。倒是那个叫许弱的,就是送我们一人一块太平无事牌的剑客,我觉得有戏,只是找不到他啊。”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小声问道:“就算找着了庙,你有那供奉钱吗?”

    青衣小童有些底气不足,“那个许弱,不一定跟我收钱的。你看许弱跟我们老爷关系那么好,好意思收我钱吗?实在不行,我就先欠着,回头跟老爷借钱还给许弱,这总行了吧?”

    粉裙女童难得发火,怒道:“你怎么回事?!怎么总惦念着老爷的钱?”

    青衣小童嘟囔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什么稀奇,谁还没有个落魄时候,再说了,咱们这儿不就叫落魄山嘛。得怪老爷,挑了这么座山头,名字取得不吉利。”

    粉裙女童更加生气,“你这都能怪到老爷身上?你良心是不是给狗吃了?!”

    要是换成其它事情,她敢这么跟他说话,青衣小童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青衣小童连生气都不太想,提不起劲儿。

    就在此时,最近一年已经极少莅临落魄山的魏檗,出现在道路上,缓缓走来。

    青衣小童一个蹦跳起来,飞奔过去,无比谄媚道:“魏大正神,怎么今天得空儿来我家做客啊,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坐在竹椅上,我给你老人家揉揉肩捶捶腿?”

    魏檗伸手按住那个家伙的脑袋,“一边凉快去。”

    青衣小童双手抱住魏檗的一只袖子,结果给魏檗拖拽着往竹楼后边的池塘。

    粉裙女童摇摇头,实在是丢尽了自家老爷的脸。

    魏檗蹲在池水清澈见底的小塘旁边,那颗金莲种子已经开始抽芽。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魏老神仙,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魏檗凝视着那颗极其珍贵的种子,毕竟是道家掌教陆沉在这座天下的“遗物”之一。这也是神水国国祚断绝那么久,却依旧藕断丝连、气数未尽的根源所在,更是他魏檗盯上了铁符江那位江河正神杨花的理由。作为神水国仅存的神?余孽,在当年那场浩劫中,魏檗能够逃出生天,苟延残喘至今,直到一举成为大骊王朝的北岳正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然魏檗自己的隐忍,也至关重要,人不自救天不救。

    魏檗语气淡漠,一句话直接打消了青衣小童的那点侥幸心,“那御江水神,把你当傻子,你就把傻子当得这么开心?”

    青衣小童愤懑起身,走出几步后,转头见魏檗背对着自己,就在原地对着那个碍眼背影一通乱拳脚踢,这才赶紧跑远。

    魏檗最后离开落魄山之前,对坐在竹椅上的两个小家伙笑道:“你们老爷,很快就会回来了。”

    魏檗扬长而去。

    粉裙女童无比雀跃,只是不知为何,转头发现本该跟她一样惊喜高兴的青衣小童,怔怔坐在竹椅上,神色恍惚。

    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喃喃道:“你已经那么傻了,结果我还给魏檗说成了傻子,你说我们老爷这次见到了我们,会不会很失望啊。”

    粉裙女童气呼呼站起身,不再理睬这个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家伙,她去提了一桶水拿了抹布,开始仔仔细细擦拭竹楼。

    青衣小童弯着腰,托着腮帮,他曾经无比憧憬过一幅画面,那就是御江水神兄弟来落魄山做客的时候,他能够理直气壮地坐在一旁喝酒,看着陈平安与自己兄弟,相见恨晚,称兄道弟,推杯换盏。那样的话,他会很自豪。酒宴散去后,他就可以在跟陈平安一起返回落魄山的时候,与他吹嘘自己当年的江湖事迹,在御江那边是何等风光。

    可是才发现好像有点难。

    青衣小童有些失落,低头看见地上的瓜子壳,好像还有几颗漏网之鱼,百无聊赖的青衣小童便拣选捡起,吃了起来,好像滋味比平时更好一些?

    正在擦拭竹楼阶梯的粉裙女童凑巧撞见这一幕,惊讶问道:“你已经穷到这份上了吗?该不会是将所有家底,都送给你的御江水神兄弟了吧?”

    青衣小童已经心情好转不少,朝她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媳妇本都不知道留点?我可不想成为老崔这样的老光棍!年少不知钱珍贵,老来乖乖打光棍,这个道理,等到咱们老爷回家后,我也要说上一说的,省得他还是喜欢当那善财童子……”

    砰然一声。

    青衣小童整个人飞向崖外。

    粉裙女童已经见怪不怪,并不担心他的安危。

    一条青色长蛇蓦然现身,腾云驾雾,然后沿着峭壁攀岩而上,恢复青衣小童的模样,大摇大摆走向竹楼,“忠言逆耳啊,难怪自古忠臣良将难善终……”

    又是砰然一声。

    青衣小童再次倒飞出去。

    他第二次返回山顶后,看到一位儒衫却光脚的老者站在竹楼二楼,青衣小童立即嚷嚷道:“老崔,这次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了啊!”

    又给打得坠入山崖。

    粉裙女童已经在二楼擦拭栏杆,有些疑惑不解。

    崔姓老人微笑道:“皮痒欠揍长记性。”

    粉裙女童无法反驳,便不再为青衣小童求情了。

    落魄山山路上,青衣小童骂骂咧咧一路飞奔上山。

    中土神洲附近的那座海外孤岛上。

    儒衫男子这天又拒绝了一位访客,让一位亚圣一脉的学宫大祭酒吃了闭门羹。

    若是之前,儒衫男子哪怕不愿意“开门”,到底还是会露个面。这一次直接就见也不见了。

    那位学宫大祭酒只得失望而去,内心深处,难免还有些惴惴。

    不知为何这次那位读书人,如此不近人情。

    儒衫男子一直站在当年赵繇居住的茅屋内,书山有路。

    他站在其中一处,正在翻看一本随手抽出的儒家书籍,撰写这部书籍的儒家圣人,文脉已断,因为年纪轻轻,就毫无征兆地死于光阴长河之中,而弟子又未能够真正掌握文脉精髓,不过百年,文运香火就此断绝。

    他放下书本,走出茅屋,来到山顶,继续远观沧海。

    当年赵繇是怎么来的这里,是因为一缕残余魂魄的庇护。

    不然连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和一位学宫大祭酒,都要先叩门才能进入,赵繇怎么可能随波逐流,就那么巧合地到达这里。

    他收回视线,望向崖畔,当初赵繇就是在那里,想要一步跨出。

    他当然无所谓。

    只是当时有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在对自己使眼色。

    他这才开口劝下了赵繇。

    在赵繇离开海岛后,他与那个将赵繇送到这里的儒士,有过一次对话。

    他问:“既然如此在意,为何不现身见他。”

    人答道:“赵繇年纪还小,见到我,他只会更加愧疚。有些心结,需要他自己去解开,走过更远的路,迟早会想通的。”

    他问道:“那你齐静春就不怕赵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想法?赵繇资质不错,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不难。你将自身本命字剥离出那些文运气数,只以最纯粹的天地浩然气藏在木龙镇纸之中,等着赵繇心境枯木逢春犹再发的那一天,可你就不怕赵繇为别的文脉、甚至是道家作嫁衣裳?”

    齐静春答道:“没关系,我这个学生能够活着就好。继不继承我的文脉,相较于赵繇能够一辈子安稳求学问道,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他感慨道:“齐静春,你可惜了。”

    齐静春当时只是笑而不语。

    此时此刻,这位曾经一剑劈开黄河洞天的中土读书人,觉得人生知己,又少一人。

    宝瓶洲云霞山。

    已经独自占据一峰府邸的蔡金简,今日在蒲团上独坐修道,睁眼后,起身走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修道路上一路高歌猛进、性情随之愈发冷清的蔡仙子,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泛起笑意。

    当年有一位她最钦慕敬重的读书人,在交给她第一幅光阴长河画卷的时候,做了件让蔡金简只觉得翻天覆地的事情。

    那位在她心目中学究天人、毫无瑕疵的齐先生,竟然像一位学生请教先生,诚心问她:“你如果将这副画卷送往剑气长城,会不会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蔡金简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那份心情,简直就是元婴修士渡劫差不多,五雷轰顶。

    齐先生见她流露出那般呆滞神色后,笑道:“世间男女之事,我委实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是也。”

    蔡金简板着脸,使劲绷着。

    齐静春无奈道:“想笑就笑吧。”

    蔡金简最后也没有笑出来,内心深处,反而有些伤心,痴痴看着那位齐先生,回过神后,蔡金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是不喜欢,做这些,未必有用。是不是画蛇添足,就不重要。若是原本就有些喜欢,看了这些,说不定会更加喜欢。”

    那个时候,听过了蔡金简的言语后,齐先生好像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一下子就笑了。

    齐先生当时的笑容,会让蔡金简觉得,原来这个男人,学问再高,仍在人间。

    蔡金简趴在栏杆上,笑眯起了眼,明明在远眺,可其实观景台外的壮观景色,其实都不在她眼中。

    偷偷喜欢这么一个男人,哪怕明知道他不会喜欢自己,蔡金简都觉得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修行路上,以后不管百年千年,蔡金简都愿意在四下无人的安静寂寥时刻,想一想他。

    宝瓶洲中部,一个与朱荧王朝南方边境接壤处的仙家渡口。

    柳清山买了一大壶酒,坐在河边,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喝酒。

    柳伯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有想到比想象中更快一些。

    先是一场与练气士的冲突,这还是小事一桩,然后是一个更大的噩耗,关于青鸾国的那场闹剧。

    她夺过柳清山手中酒壶,沉声道:“我几乎没读过书,说不出大道理,你又是读书人,所以未必听我的,但是不管如何,我希望你必须知道一件事!”

    柳伯奇这位师刀房女冠,一手持酒壶,一手按住腰间佩刀獍神,神色间锋芒毕露,“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极其之多,跟他们读过多少书根本没有关系。遇见一点点好的人和事,就恨得牙痒痒,要么占有,要么毁掉。今后这类人,你愿意与他们说你的道理,只管说,只是最后如果说不通了,我来讲。”

    柳清山只是一直摇头,使劲摇头,“这些我都想得明白,我只想知道,为何大哥要那么做。为人子的道理,我想跟我最敬重的大哥说,怎么办?我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大哥,我就只想回家,跟他讲这个,可以吗?”

    柳伯奇破天荒摇头,事事都顺着柳清风的她,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迁就柳清风,“别去讲这个。你还是忍着受着吧。”

    柳清山喃喃道:“为什么?”

    柳伯奇说道:“这件事情,缘由和道理,我是都不清楚,我也不愿意为了开解你,而乱说一气。但是我知道你大哥,当下只会比你更痛苦。你要是觉得去他伤口上撒盐,你就痛快了,你就去,我不拦着,但是我会看轻了你。原来柳清山就是这么个窝囊废。心眼比个娘们还小!”

    柳清山一脸呆滞。

    柳伯奇有些忐忑,直截了当问道,“我是不是说重了?”

    柳清山呆呆看着她半天,蓦然而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胡乱抹了抹,“还好。”

    柳伯奇这才将酒壶还给柳清山,“这会儿可以喝了。”

    柳清山也不客气,接过了酒壶,大口灌酒。

    一直喝到他趴在河边呕吐。

    柳伯奇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果还想喝,我再去给你买。”

    柳清山轻轻摇头。

    最后柳伯奇在众目睽睽之下,背着柳清山走在大街上。

    青鸾国一座县城外的道路上,大雨过后,泥泞不堪,积水成潭。

    一辆车夫是位县衙老人的马车,放慢速度,片刻之后,又加快马蹄赶往县城。

    与那位柳县令一同坐在车厢内的王毅甫,瞥了眼那个正在闭目养神的柳清风。

    王毅甫是国师崔??秘密派遣进入青鸾国的两人之一,如今名义上是县尉,其实是作为柳清风身边的武秘书郎,防止一些刺杀。

    以此可见,崔??对于这个一个小国的小小县令,是何等器重。

    王毅甫知道,马车身后的道路上,有几位妇孺蹒跚而行。

    王毅甫也闭上眼睛。

    他这位卢氏王朝的亡国大将,终于开始有些期待这个青鸾国文官,以后在那大骊朝廷,可以走到什么高位。

    朱荧王朝北方边境。

    乱象横生。

    一条山路上,有几位小门派的谱牒仙师,隐瞒身份,假扮山泽野修,早早盯上了一支往南逃难的官宦车队。

    被马苦玄刚好遇上,其中一位练气士正拽着位衣裳华美妇人的头发,将她从车厢内拖拽而出,说是要尝一尝郡守夫人的滋味。

    马苦玄一开始没想插手,继续走自己的路,结果给一位练气士拦阻,马苦玄便两拳打死了一个半,最后一人仓皇逃窜,马苦玄没有理睬。

    剩下半条命的那个可怜练气士,被马苦玄一脚踩在胸口,马苦玄微笑道:“坏人是这么当的吗?当了坏人,好歹得有点眼力吧,这还要我来教你?”

    马苦玄一脚踩穿那人胸膛。

    马苦玄继续赶路。

    不曾想那位衣衫不整的妇人亲人当中,有一位倍感羞辱的少年,愤而质问马苦玄为何不杀了最后一人,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马苦玄便一拳打死了那少年,这才穿过噤若寒蝉的车队,只是撂下一句,“蠢人犯蠢,比坏人更该死。”

    远去之后,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现身,皱眉道:“那个无知少年,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本来所有人都要死的,难道不该感谢我难得行侠仗义一次?”

    那个妇人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嚎啕大哭,对那个草菅人命的疯子年轻人,她充满了仇恨,以及畏惧。

    距离大骊京城最近的那座仙家门派,长春宫。

    戒备森严。

    皇子宋和与他娘亲站在山顶,笑问道:“皇叔这是要篡位?”

    宋和很快就自己摇起了头,道:“可是需要这么麻烦吗?直接弄出一桩刺杀不就行了?大隋的死士,卢氏王朝的余孽,不都可以?娘亲,我估计这会儿,别说大骊边军,就算朝堂上,也有不少人在撺掇着皇叔登基吧。向着我和娘亲的,多是些文官,不顶用。”

    那位失去了所有权势的大骊妇人,微笑道:“和儿,别这么小觑你皇叔。人家心大着呢,瞧不上一张龙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谁还会嫌弃龙椅硌屁股?

    妇人安慰道:“大骊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转过头,“民心?娘亲,你不是一直说那些都是愚昧无知的蝼蚁吗?”

    妇人掩嘴娇笑,“这种话,我们母子谈心无妨,可是在别的场合,切记,知道了就知道了,却不可说破。以后等你当了君临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学会装傻。跟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满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问道:“那么跟山上人呢?”

    妇人竟是有些犹豫。

    宋和说道:“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父皇为何一直要跟那些神仙较劲,换成我是练气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谁乐意被一个人间君主束手束脚?如果以后我真当了皇帝,如果改变既定国策,你说会不会有更多的仙家势力向我投诚,一个个围绕在我那张龙椅四周?说不定我就可以凭借这个,逐渐制衡国师与皇叔?”

    身材矮小却极其玲珑动人的宫装妇人,叹了口气,“和儿,这种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声,“行吧,听娘亲的便是。”

    妇人嫣然一笑。

    这一点和儿最讨喜,乖巧听话,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于另外那个。

    她刻意不让自己去多想。

    龙泉剑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里,吃着从骑龙巷买来的糕点。

    院子里边,鸡崽儿长成了老母鸡,又生出一窝鸡崽儿,老母鸡和鸡崽儿都越来越多。

    那条成精开窍的土狗,有了占山为王的迹象,在西边大山里四处撒野,所幸曾经吃过苦头,不敢太过放肆,在市井间见着了人,它就乖乖夹着尾巴。

    阮秀吃完了糕点,收起绣帕,拍拍手。

    一掠而起。

    来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开神秀”四个大字的峭壁,她从峭壁之巅,向下行走而去。

    走到了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这天陈平安带着李宝瓶和裴钱去大隋京城逛荡。

    崔东山站在自己书房内,瞥了眼那些随便堆放的仙家卷轴,又看了看那几本陈平安从藏借来的书籍。

    书桌上还有陈平安的刻刀和几片竹简,都是为了方便摘抄那些书上的文字,都没有收起来。

    崔东山有些开心。

    李宝瓶裴钱和李槐将这里当做自己地盘。

    陈平安何尝不是有这么个迹象?

    但是崔东山,今天还是有些心情不那么畅快,无缘无故的,更让崔东山无奈。

    能做的,他明里暗里都做了。

    可好像还是很难。

    他便离开书房,来到绿竹廊道那边盘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家伙,出来吧。”

    随着崔东山猛然一抬袖子。

    一个小家伙给拽出,晕头晕脑,摇摇晃晃。

    莲花小人儿发现是崔东山后,便想要逃回地下。

    结果发现不管它怎么蹦跳,都没办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边试试看。

    只是它好似一头撞在墙壁上,跌回廊道。

    崔东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莲花小人儿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看着它。

    便想起了自己。

    当年求学,陪着个穷酸老秀才在那尚未发迹的贫穷陋巷,当年的自己虽说算不得什么高人,可其实也已经是位练气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开始就订立了那么多繁琐规矩,他们师徒二人,何至于混得那么惨?连饭都吃不饱?然后终于有一天,他想要去挣点钱回来,至于会不会被老秀才按照约定,驱逐出师门,顾不上了,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只是当他拿着一大袋子银子回来后,老秀才面无表情,就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从此之后,不再是师徒。第二句话,是希望不管那些银子从哪里来,就送回哪里去,因为这些银子,是他弟子的不义之财,但是在那之后,你崔??爱坑蒙拐骗还是打家劫舍,他老秀才连开山大弟子都教不好,管不着了,没这么大本事。

    那个时候,年轻崔??,就像现在这个莲花小人儿一样,闷着,低头不说话。

    可能心态大不一样,但是可怜模样,如出一辙。

    崔东山记得那个年轻崔??,没有哭闹,求着老秀才不要赶他离开师门,也只说了两句话,银子我可以还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两颗银锭,本来就欠着一笔半年的求学钱,就当是两清了。第二句话,是年轻崔??告诉老秀才,拿着这点银子,去买几支好些的毛笔,一杆杆光秃秃还舍不得丢的笔杆子,就算肚子里有点学问,你又怎么写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让崔??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边等着。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里边偷偷唉声叹气一番之后,最后舔着脸跟一个街坊邻居借了些钱,给本就看不惯他穷酸样的泼妇,骂了个狗血淋头,阴阳怪气说了一大箩筐的混账话。老秀才也不还嘴,只是赔着笑。老秀才花光了所有钱,去买了半只油纸包裹的烧鸡,大摇大摆回到屋子,再也不提那赶崔??离开的言语,只是招呼崔??坐下吃烧鸡。

    两人在那张破烂桌子上相对而坐,崔??吃了一会儿,问老秀才为何不吃。

    老秀才说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腻的。

    年轻崔??继续低头吃,问那个老秀才,借了钱,买毛笔了吗?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说都在这儿呢,跑不掉,晚些写又有什么关系,还可以一口气写更多文章。

    年轻崔??其实知道,说着豪言壮语的穷酸老秀才,是在掩饰自己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老秀才最后轻声道,小??,这半只烧鸡,先生也好,你也罢,咱们都只能用钱去买。但是先生肚子里这点不合时宜的学问,你只管拿去,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用花钱,当然好像也不太值钱。我们读书人,只要一天不饿死,还是要讲一天道理的。

    其实那一天,才是崔??第一次离开文圣一脉,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短暂光阴。

    只是后来的师弟左右和齐静春,所有的文圣门生、记名弟子,都不知道这件事。

    崔??不说,老秀才也不说。

    今天,崔东山拿手指敲了敲莲花小人儿的脑袋,微笑道:“与你说点正经事,跟我家先生有关,你要不要听?”

    小家伙犹豫了很久,点点头。

    崔东山缓缓道:“我家先生有座山头,叫落魄山,那边有座池塘,里边有颗金莲种子。极有可能是你的证道机缘,比如说,成为一头打破元婴瓶颈,成为宝瓶洲跻身上五境的第一头精魅。到时候,落魄山也会因此而大受裨益,可以通过你,稳固、凝聚大量的灵气和机缘。修行一事,某些关隘,想来是先到先得。晚了,连蹲茅坑的机会都没有。”

    莲花小人儿眨眨眼睛,然后抬起手臂,紧握拳头,大概是给自己鼓气?

    崔东山却摇头,“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在将来的某天,我家先生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人与你说了这些,你又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的时候,觉得应该为何我家先生做点什么的时候……”

    崔东山沉声道:“不要去做!”

    莲花小人儿愈发迷糊了。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指了指小家伙,笑道:“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小家伙歪着脑袋,表示自己听不明白。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高处,“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心目中这座天地最美好的景象,嗯,最少也是之一。怎么说呢,你就像我家先生回头看待自己年少时遭受的所有苦难,结出了一朵花儿。看到了你,先生就会心安。原来天底下,他不是孤单的,也有跟他一样的傻瓜,一模一样。然后运气那么好,你们相遇了。甚至有一天,我家先生因为复杂的世道,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也会变了,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变,先生就还能略微心安一些,变得少一些,慢一些。”

    崔东山收回视线,“可是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会失去一桩天大的机缘。”

    莲花小人儿使劲摇头。

    像是在说没关系。

    崔东山笑容灿烂,身体前倾,伸出小拇指,“那咱们拉钩。”

    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便抬起那条胳膊,与崔东山拉钩,双方手指大小悬殊,十分有趣。

    崔东山一直弯着腰,微笑道:“上吊一百年不变,嗯,可以的话,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变。”

    小家伙使劲点头。

    崔东山突然凶神恶煞道:“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大卸八块,煮汤喝,加上葱蒜,撒上油盐……”

    说到一半,崔东山自己乐呵起来,做了个鬼脸。似乎还不过瘾,伸出双手,掰开嘴巴,顶住鼻子,做了个怪脸。

    莲花小人儿咯咯而笑,干脆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崔东山也开怀大笑。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

    落魄山,就一直有这么一头小精魅。

    它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陈平安无论未来成就有多高,每次出门远游返回家乡,都会与小家伙独处一段时间,简简单单,说些心里话。

第四百一十八章 几座天下几个人

    大概是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有些起伏。

    茅小冬没有将陈平安喊到书斋,而是挑了一个夜深人静无书声之际,带着陈平安逛起了书院。

    随便走随便聊,茅小冬总是这般,无论是为人行事,还是教书育人,恪守一点,我教了你的书上学问,说了的自家道理,书院学生也好,小师弟陈平安也罢,你们先听听看,当做一个建议,未必当真适合你,但是你们最少可以借此开阔视野。

    陈平安就与茅小冬这么走过了悬挂三位圣贤挂像的夫子堂,偶有星星点点烛火光亮的藏,一栋栋或鼾声或梦呓的学舍。

    最后两人就走到东华山之巅,一起俯瞰大隋京城的夜景。

    有钱处,灯火辉煌,连绵成片,仿佛距离这么远都能感受那边的莺歌燕舞。

    贫寒处,也有月辉相伴,也有柴米油盐。

    陈平安突然说道:“茅山主,我想通了,炼化五件本命物,凑足五行之属,是为了重建长生桥,但是我还是更想好好练拳,反正练拳也是练剑,至于能不能温养出自己的本命飞剑,成为一位剑修,先不去想它。所以接下来,除了那几座有可能适合五行本命物搁放的关键窍穴,我依旧会给予体内那一口纯粹武夫真气,最大程度的放养。”

    茅小冬点头道:“这么打算,我觉得可行,至于最后结果是好是坏,先且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而已。”

    陈平安嗯了一声。

    茅小冬其实没有把话说透,之所以认可陈平安此举,在于陈平安只开辟五座府邸,将其余版图双手奉送给武夫纯粹真气,其实不是一条绝路。

    人身本就是一座小天地,其实也有洞天福地之说,金丹之下,所有窍穴府邸,任你经营打磨得再好,不过是福地范畴,结成了金丹,方可初步领略到洞天靖庐的玄妙,某部道家典籍早有明言,泄露了天机:“山中洞室,通达上天,贯通诸山,遥相呼应,天地同气,合而为一。”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这句话之所以能够风靡天下,被所有练气士奉为圭臬,自然有其根脚渊源。

    茅小冬不说,是因为陈平安只要步步前行,迟早都能走到那一步,说早了,蓦然蹦出个美好愿景,反而有可能动摇陈平安当下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境。

    传道授业,从来不易,岂可不慎之又慎。雕琢美玉,更是要刀刀去芜存菁,务必不伤其筋骨神气,何其难也,怎敢不推敲复推敲?

    退一步说,陈平安对待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不一样是如此?

    只不过陈平安暂时未必自知罢了。

    茅小冬轻声道:“关于先生提出的人性本恶,我们这些门下弟子,早年各有所悟。有些人随着先生沉寂,自己否定了自己,改弦易调,有些踟蹰不前,自我怀疑。有些以此沽名钓誉,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号称要逆大流,绝不同流合污,继承我们先生的文脉。凡此种种,人心多变,我们这一支已经几乎断绝的文脉,内部便已是众生百态的纷乱景象。试想一下,礼圣、亚圣各自文脉,真真正正的门生遍天下,又是怎样的复杂。”

    陈平安肩膀被茅小冬轻轻拍了一巴掌,“任重而道远啊。”

    陈平安苦笑道:“肩膀就两只。”

    茅小冬哈哈笑道:“我这叫看人挑担不吃力,岸上观潮嫌水小。”

    陈平安会心一笑,前半句是家乡老话。

    今天晚上,裴钱和李槐两人躲在小院外,两人约好了一起蒙上黑巾,假扮杀手,偷偷摸摸去“刺杀”喜欢睡绿竹廊道的崔东山。

    那么多江湖演义小说,可不能白读,要学以致用!

    裴钱大大方方借了一把竹剑给李槐。

    两人在李槐学舍那边一番商量,觉得还必须不能够走院门,而是翻墙而入,不这样显不出高手风范和江湖险恶。

    刘观和马濂想要加入,为裴钱这位公主殿下担任马前卒,只可惜被裴钱义正辞严地果断拒绝了,说他们只算初出茅庐的少侠,学艺不精,杀不得大魔头,只能送死。

    两人来到了小院墙外的寂静小道,还是之前拿杆飞脊的路数,裴钱先跃上墙头,然后就将手中那根立下大功的行山杖,丢给眼巴巴站下边的李槐。

    李槐跃上墙头倒是没有出现纰漏,裴钱投以赞赏的眼光,李槐挺起胸膛,学某人捋了捋头发。

    只是两人落地的时候,裴钱如猫儿无声无息,李槐却直不隆冬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裴钱怒道:“李槐,你怎么回事,这么大声响,敲锣打鼓啊?那叫沙场打仗,不叫深入龙潭虎穴秘密刺杀大魔头。重来!”

    李槐自认理亏,没有还嘴,小声问道:“那我们怎么离开院子去外边?”

    裴钱瞪眼道:“走大门,反正这次已经失败了。”

    两人从那本就没有拴上的院门离开,重新来到院墙外的小道。

    躺在廊道那边的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裴钱手持行山杖,念叨了一句开场白,“我是一位铁血残酷的江湖人。”

    李槐有样学样,“我是一位么得慈悲心肠的杀手,我杀人不眨眼,我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

    裴钱有些不满,“唠叨这么多干嘛,气势反而就弱了。你看书上那些名气最大的侠客,绰号最多就四五个字,多了,像话吗?”

    李槐觉得有道理,假装自己戴了一顶斗笠,又学某人伸手扶了扶斗笠,一手扶住腰间竹剑,“我是一位么得慈悲心肠的杀手和剑客。”

    两人先后登上墙头,这次两人落地都没有纰漏。

    然后裴钱和李槐一前一后,在院子里做了个翻滚。

    这是两人“早有预谋”的步骤,不然直愣愣跑上台阶,给崔东山一刀一剑,两人都觉得太乏味了。

    翻滚起身后,两人蹑手蹑脚猫腰跑上台阶,各自伸手按住了竹刀和竹剑,裴钱正要一刀砍死那恶名昭彰的江湖“大魔头”,冷不丁李槐嚷了一句“魔头受死!”

    裴钱猛然间停下脚步,转头对李槐怒目相向,李槐随之愣在当场,“咋了?”

    裴钱问道:“你不是一名来去无踪不留名的杀手吗,刺客杀人前嚷嚷个啥?”

    李槐恍然大悟。

    裴钱一跺脚,“又要重来!”

    李槐道歉不已。

    两人浑然不将那“魔头”放在眼里。

    两人再次跑向院门那边。

    崔东山坐起身,无奈道:“我这个束手待毙的大魔头,比你们还要累了。”

    出了院子,裴钱教训道:“李槐,你再胡来,我以后就不带你闯荡江湖了。”

    李槐保证道:“绝对不会出错了!”

    裴钱突然问道:“如今我才记名弟子,在帮派内的地位比你都不如。立下这桩名动江湖的功劳之后,你说宝瓶姐姐会不会提拔我当个小舵主?”

    李槐点头道:“肯定可以!如果李宝瓶赏罚不明,没关系,我可以把小舵主让贤给你,我当个副手就行了。”

    裴钱老气横秋道:“不曾想李槐你武艺一般,还是个古道热肠的真正侠客。”

    李槐反驳道:“杀手,剑客!”

    结果两人脑袋上一人挨了一颗板栗,“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裴钱一见是陈平安,立即踹了李槐一脚,李槐豪气干云道:“是我邀请裴钱,与我一起为民除害,刺杀大魔头崔东山。”

    陈平安笑道:“行了,大魔头就交给武功盖世的大侠客对付,你们两个如今本事还不够,等等再说。”

    裴钱从李槐那边要回竹剑,就去院子的偏屋睡觉了,之前都是跟李宝瓶睡在学舍,只是今天例外。

    陈平安带着李槐返回学舍。

    遇见了一位书院巡夜的夫子,恰好熟悉,竟是那位姓梁的看门人,一位籍籍无名的元婴修士,陈平安便为李槐开脱,找了个逃避责罚的理由。

    老夫子好说话,对此根本不介意,反而拉着陈平安闲聊片刻。

    李槐特别觉得有面子,恨不得整座书院的人都看到这一幕,然后羡慕他有这么一个朋友。

    陈平安与老夫子告别后,摸了摸李槐的脑袋,说了一句李槐当时听不明白的话语,“这种事情,我可以做,你却不能认为可以常常做。”

    李槐说道:“放心吧,以后我会好好读书的。”

    陈平安便说道:“读书好不好,有没有悟性,这是一回事,对待读书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比读书的成就更重要,是另外一回事,往往在人生道路上,对人的影响显得更长远。所以年纪小的时候,努力学习,怎么都不是坏事,以后哪怕不读书了,不跟圣贤书籍打交道,等你再去做其他喜欢的事情,也会习惯去努力。”

    李槐似懂非懂。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在身前随手画出一条线,“打个比方,这我们每个人人生道路的一条线,来龙去脉,我们所有的心性、心境和道理、认知,都会不由自主地往这条线靠拢,除了书院夫子和先生,绝大部分人有一天,都会与读书、书籍和圣贤道理,表面上愈行愈远,但是我们对于生活的态度,脉络,却可能早就存在了一条线,之后的人生,都会按照这条脉络前行,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但是这条线对我们的影响,会伴随一生。”

    然后陈平安在那条线的前端,周围画了一个圆圈,“我走过的路比较远,认识了很多的人,又了解你的心性,所以我可以与老夫子说情,让你今晚不遵守夜禁,却免去责罚,但是你自己却不行,因为你现在的自由……比我要小很多,你还没有办法去跟‘规矩’较劲,因为你还不懂真正的规矩。”

    李槐直愣愣盯着陈平安,突然哭丧着脸,“听是听不太懂的,我只能勉强记住,陈平安,我怎么觉得你是要离开书院了啊?听着像是在交代遗言啊?”

    两人已经走到李槐学舍附近,陈平安一脚踹在李槐屁股上,气笑道:“滚蛋。”

    李槐揉着屁股走到学舍门口,转头望去。

    陈平安还站在原地,朝他挥了挥手。

    总是这样。

    陈平安回到崔东山院子,林守一和谢谢都在修行。

    练气士一旦走上修道之路,跻身金丹地仙之前,往往不分昼夜。

    由不得修行之人不断绝红尘,清心寡欲。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

    开始在院子里练习天地桩,倒立行走。

    以一口纯粹真气,温养五脏六腑,经脉百骸。

    传说跻身武夫第七金身境后,行气既九,便可以达到鼻中无出入之气的绝佳境界。

    到了武夫十境,也就是崔姓老人以及李二、宋长镜那个境界的最后阶段,就可以真正自成小天地,如一尊远古神?莅临人间。

    善用气者,嘘水,可使得江水逆流,嘘水,焚湖煮海。亦可身处大疫之中,而不染纤毫,万邪不侵。

    即是此理。

    陈平安突然想起那趟倒悬山之行,在街上偶遇的一位高大女子。

    当时陈平安眼力浅,看不出太多门道,如今回想起来,她极有可能是一位十境武夫!

    武夫合道,天地归一。

    崔东山不在院子。

    出现在了东华山之巅。

    与茅小冬站在一起。

    崔东山说了一些不太客气的言语,“论教书传道,你比齐静春差远了。你只是在对房屋窗户四壁,缝缝补补,齐静春却是在帮学生弟子搭建屋舍。”

    茅小冬罕见没有跟崔东山针锋相对。

    崔东山缓缓道:“赵繇从小衣食无忧,天资聪慧,性情温良,就得教他放弃一些东西,理解这个世道的艰难困苦,才真正知晓心中所学、手中所有的珍贵。宋集薪貌似跋扈、锋锐,实则内心自卑、软怯,必须以某些近儒的法家学问,让其内心强大,规矩分明,治国一事,务必弃小聪明而取大智慧,既不偏离儒家太远,又最终走向正途。而我家先生,习惯了一无所有,内心极其坚硬,但是又无所依,恰恰得让他学会拿起了一些东西,然后不断去读书识人,然后将那些自己不断琢磨出来的道理,当做一叶扁舟泛苦海的压舱石。这就叫因材施教,有教无类。”

    茅小冬终于开口说道:“我不如齐静春,我不否认,但这不是我不如你崔??的理由。”

    崔东山笑道:“跟我这种货色比,你茅大山主也不嫌磕碜?”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不屑言语。

    崔东山笑呵呵道:“啥时候正式跻身上五境?我到时候给你备一份贺礼。”

    茅小冬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心情沉重,“剑气长城那边,会不会出现大问题?诸子百家现在如此活跃,纷纷押注九大洲的各个世俗王朝,大大的违反常理,我怎么觉得……”

    茅小冬不再继续说下去。

    崔东山感慨道:“浩然天下都觉得那拨刑徒抵御妖族,是我们九大洲习以为常和剑修职责所在、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真相和结果如何,拭目以待吧。”

    茅小冬转头望向他。

    崔东山眺望远方,“设身处地,你若是遗留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想不想要落叶归根?你若是画地为牢的刑徒遗民,想不想要跟背转过身,跟浩然天下讲一讲……憋了无数年的心里话?”

    茅小冬皱眉道:“剑气长城一直有三教圣人坐镇。”

    崔东山笑了,“不说一座蛮荒天下,便是半座,只要愿意拧成一股绳,愿意不惜代价,打下一座剑气长城,再吃掉浩然天下几个洲,很难吗?”

    茅小冬说道:“我觉得不算容易。”

    崔东山没有否认,只是说道:“多翻翻史书,就知道答案了。”

    茅小冬犹豫了一下,“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一个肩挑日月的陈淳安!”

    崔东山缓缓道:“史书上也有一些人,早死,流芳千古,晚死,遗臭万年。”

    茅小冬正要再说什么,崔东山已经转头对他笑道:“我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还当真啊?”

    茅小冬说道:“如果事实证明你在胡说八道,那会儿,我请你喝酒。”

    崔东山笑道:“不愧是即将跻身玉璞境的读书人,修为高了,度量都跟着大了。”

    茅小冬放眼望去。

    浩然天下,版图辽阔,各洲各处自然也有战乱纷飞,可大体上还是如大隋京城这般,歌舞升平,孩子们只在书上看得到那些血流长河、饿殍千里,大人们每天都在斤斤计较柴米油盐,寒窗苦读的读书人,都在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许多已经当了官的文人,哪怕已经在官场大染缸里物是人非,可偶尔夜深人静翻书时,兴许依旧会愧对那些圣贤教诲,向往那些山高月明、朗朗乾坤。

    崔东山看着这个他曾经一直不太看得起的文圣一脉记名弟子,突然踮起脚跟,拍了拍茅小冬肩膀,“放心吧,浩然天下,终究还有我家先生、你小师弟这样的人。再说了,还有些时间,比如,小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都会成长起来。对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茅小冬说了一句自己先生的传世名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东山咳嗽一声,“实不相瞒,当年老秀才能够说出这句话,我功莫大焉,不妨与你说一说此事的缘由趣闻,那会儿我与老秀才经过一座染坊,遇上一位身姿曼妙的秀气小娘子……”

    茅小冬一把抓住崔东山的肩膀,使劲一甩,将崔东山随手抛下东华山之巅,怒骂道:“小王八蛋,胡说八道还上瘾了?”

    蛮荒天下,三月悬空。

    一座形若古井的巨大深渊。

    被这座天下誉为英灵殿。

    相传此地曾是远古时代,某位战力通天的大妖老祖,与一位远游而来的骑牛小道士,大战一场后的战场遗址。

    在这座天下将那场战事描绘得荡气回肠,只有屈指可数的大妖知晓真相,事实上,大战是真,却不是大妖与那位骑青牛来此游历的道士,而是更为遥远悠的一桩惨烈战事,只是当时有头辈分极高的大妖攀爬数千年,好不容易能够挣脱束缚,历经千辛万苦爬出井底、来到井口,又给那道士站在井口上,一根手指轻轻按下,将其打落回井底。

    如今这座“水井”四壁的上空,有排列成一圈的一个个巨大座位。

    总计十四个,座位高低不平。

    既有一座破碎倒悬的山岳如高台,也有好似传说中上古天庭的一部分琼楼玉宇,更有飘浮在无尽虚空的巨大尸骸。

    有一座白骨累累而成的宏大枯骨王座,有一副莹白如玉的白骨大妖,正在持杯饮酒,脚底下踩着一颗头颅,轻轻捻动。

    有一根高达千丈的圆柱,篆刻着古老的符文,屹立在虚空之中,有条猩红长蛇盘踞,一颗颗黯淡无光的蛟龙之珠,缓缓飞旋。

    一件破碎的灰色长袍,空无一物,无风飘荡。

    一位身穿金甲、覆有面甲的魁梧身形,不断有金光如流水,从甲胄缝隙之间流淌而出,像是一团被拘束在深井的烈日骄阳。

    有一位头戴帝王冠冕、墨色龙袍的女子,人首蛟身,长尾笔直拖拽入深渊。无数相对她巨大身形而言,如同米粒大小的缥缈女子,怀抱琵琶,五彩丝带萦绕在她们婀娜身姿身旁,数百之多。女子百无聊赖,一手托腮帮,一手伸出两根手指,捏爆一粒粒琵琶女子。

    一位身穿雪白道袍、看不清面容的道人,身高三百丈,相较于其余王座之上的“邻居”,依旧显得无比渺小,只是他背后浮现有一轮弯月。

    有袒胸露腹、三头六臂的魁梧巨人,盘坐在一张由金色书籍叠放而成的蒲团上,胸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是由剑气长城那位老大剑仙一剑劈出。

    在座大妖,没有任何一位,参加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剑气长城厮杀。

    绝大部分的隐蔽存在,都是从无尽长眠中被喊醒。

    一小部分,已经声名显赫千万年,却从来不理会剑气长城的那场战事,一直选择冷眼旁观。

    当初去十万大山拜访老瞎子的那两头大妖,同样没有资格在这里有一席之地。

    十四个座位围绕着正中央的一块悬停石块。

    当一位老者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正中,又有两头远古大妖匆匆忙忙现身,似乎绝对不敢在老者之后。

    老人环顾四周。

    还剩下一个座位空着,只留了一把刀在那边。

    那个座位,是最新出现在这座深渊英灵殿的,也是除了老人之外第三高的王座。

    老人没有说什么。

    在这座蛮荒天下,比任何地方都敬重真正的强者。

    那把刀的主人,曾经与剑气长城的阿良偷偷打过两次生死大战,却也称兄道弟一起喝酒,也曾闲来无事,就跑去十万大山为老瞎子帮忙搬动大山。

    仅次于老人的位置上,是一位身穿儒衫、正襟危坐的“中年人”,并未现出妖族真身,显得小如芥子。

    此人位置,比那把刀还要高。

    连同那位儒衫大妖在内,在座所有大妖纷纷起身,对老人以示敬意。

    老人说道:“不用等他,开始议事。”

    众妖这才缓缓落座。

    老人望向那位儒衫大妖,“接下来你说什么,在座所有人就做什么,谁不答应,我来说服他。谁答应了,事后……”

    儒衫大妖微笑补充道:“阳奉阴违。”

    老人点头道:“那么还是我亲自找他聊。”

    蛮荒天下,一个魁梧汉子身后跟着位好似背剑童子的少年。

    汉子衣衫洁净,收拾得清清爽爽,身后那个蹒跚而行的少年,衣衫褴褛,少年双眼各异,在这座天下会被讥讽为杂种。

    这座贫瘠、瘴气横生的广袤天地,能够以人身形象行走四方,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象征。

    这个汉子,与阿良打过架,也一起喝过酒。少年身上绑缚着一种名为剑架的墨家机关,一眼望去,放满长剑后,少年背后就像孔雀开屏。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曹慈,被朋友刘幽州拉着游历四方,曹慈从来不去武庙,只去文庙。

    游行路上,赤手空拳斩妖除魔,锤杀金丹邪修,刘幽州只需要在一旁看戏,拍手叫好。

    当年在穿过剑气长城和倒悬山那道大门之时,破境跻身第五境的曹慈,在经过中土一座小国的时候,像往常那般练拳而已,就无声无息地跻身了第六境。

    一身浩浩荡荡的浓郁武运,流散四方,邻近一座武庙给撑得摇摇欲坠,武运继续如洪水流淌,竟然就直接使得这一国武运壮大无数。

    青冥天下,一位伤痕累累的少年,悲愤欲绝,登山敲天鼓。

    天地寂静片刻之后,一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笑眯眯出现在少年身旁,代师收徒。

    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上上下下,震动不已

    从此之后,道祖多出了一位关门弟子。

    宝瓶洲,大隋王朝的山崖书院。

    裴钱和李宝瓶两个小姑娘坐在山巅高枝上,一起看着树底下。

    陈平安在练拳。

第四百一十九章 湖上剑仙,陌上花开

    三天后的清晨,陈平安就要离开山崖书院。

    李宝瓶发现李槐裴钱他们最近经常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就连小师叔都时不时失踪,这让李宝瓶有些失落。

    这天李宝瓶一大早就来到崔东山院子,想要为小师叔送行。

    昨天裴钱也没跟她睡在一起,但是跟她借了狭刀祥符和银色小葫芦。

    李宝瓶发现整座院子,空无一人。

    难道小师叔又偷偷走了?

    李宝瓶转过身,正要飞奔向山脚。

    却发现崔东山打着哈欠从远处小路走来,李宝瓶在原地飞快踏步,她随时可以如箭矢一般飞出去,她火急火燎问道:“小师叔呢,走了多久?”

    崔东山一脸茫然,“早走了啊。昨晚半夜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李宝瓶一下子停下脚步,皱着那张大体上还是圆乎乎、唯有下巴开始微尖的脸庞。

    崔东山哀叹一声,一看小姑娘就是要洪水决堤了,连忙安慰道:“别多想,肯定是我家先生害怕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上次不也这样,你小师叔明明已经换上了新衣衫新靴子,也一样没去书院,当时只有我陪着他,看着先生一步三回头的。”

    李宝瓶抽了抽鼻子。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不然我陪你去湖边散散心,聊聊我家先生?”

    李宝瓶想了想,点点头。

    两人去往那座湖。

    天蒙蒙亮,四下无人,若是以往,已经会有一些稀稀疏疏的书院学子,在这里朗诵圣贤诗篇,今天显得格外寂静。

    崔东山带着李宝瓶走到湖边一座高台上,崔东山突然问道:“小宝瓶,我觉得你小师叔不辞而别,太不厚道了,放心,只要你不认他这个小师叔,我就陪着你也不认这个先生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讲义气?”

    李宝瓶瞪眼道:“你说什么呢,天底下只有不要李宝瓶的小师叔,没有不要小师叔的李宝瓶!”

    崔东山故作恍然状,哦了一声,托着长长的尾音,“这样啊。”

    崔东山打了一个响指。

    湖水四周岸边小道,骤然间亮起一条光彩绚烂的金色光环。

    是以那把仙人飞剑金穗画出的一座雷池,此刻崔东山撤去了其中一部分障眼法。

    只见那李槐在远处湖边小路上,蓦然现身。

    只见这家伙手牵白鹿,学某人戴了一顶斗笠,悬佩狭刀祥符,腰间又晃荡着一枚银色小葫芦。

    李宝瓶愣了愣。

    李槐走了一段路后,朗声开场白,“我李槐闭关三天,终于学成了一身好武艺,这次下山闯荡江湖,要好好领教五湖四海各路豪杰的能耐。”

    崔东山又打了个响指。

    只见那高台不远处出现了两个身影,可怜朱敛和石柔,扮演那剪径匪寇,正在分别暴揍两位“文弱书生”于禄和林守一。

    李槐大声道:“住手!”

    朱敛拦住李槐去路,大喝一声,“你一样要留下过路钱,交出买命财!”

    李槐哈哈大笑,“不长眼的小小蟊贼,也敢打劫我李大侠,我今天就要路见不平一声吼,你们有本事就只管来取。”

    朱敛飘荡出一串碎步,好似凌波微步,极见宗师风采,一拳一拳轻飘飘砸在李槐胸膛,李槐岿然不动,仰天大笑。

    朱敛就像给雷劈了一般,震动不已,身体就跟筛子似的,以颤音开口道:“这这这位……少侠……好深的内力!”

    然后一个倒飞出去,抽搐了两下,大概算是死了,就跟游侠演义小说中的喽??畈欢啵?芄辉诖笙栏?八瞪险饷匆痪浠埃?丫?阆贩趾茏懔恕?/p>

    石柔扭扭捏捏跟上,轻轻一掌拍向李槐。

    李槐遥遥一挥手,哈哈笑道:“滚开!”

    石柔好像被罡气所伤,在空中旋转几圈,摔在远处,趴在地上,抬起一手,指向李槐,强忍心中羞赧和悲愤,“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你这样深不可测的高手!”

    李槐伸出一只手掌,竖在胸前,学那僧人言语道:“罪过罪过。实在是我武功太高,一下子没有收住手。”

    李槐收起了动作,来到高台附近,环顾四周,“记住了,我就是龙泉郡总舵、东华山分舵、学舍小舵舵主李槐!江湖人称双拳无敌手、两脚踏山岳的‘拳脚双绝’李大侠,我们的总舵主,便是威震天下、一统千秋的当代武林盟主李!宝!瓶!”

    李宝瓶双臂环胸,轻轻点头。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李槐白鹿与朱敛石柔,还有于禄林守一,都消逝不见。

    与此同时,接下来,只见于禄和谢谢出现在左右两侧的湖边,一人站而吹笛,一人坐而抚琴,像是那江湖上的神仙侠侣。

    笛声幽幽,琴声悠扬。

    越来越激昂慷慨。

    李宝瓶所在高台正对面的湖岸那边,在崔东山微微一笑后,有一个黑瘦身影刹那之间出现,一路狂奔,以行山杖支撑在地,高高跃起,扑向湖中,在空中双手分别抽出腰间的竹刀竹剑,身形旋转落地,有模有样,十分霸气。

    每次裴钱落在湖面上,脚下就会出现一朵金色花朵,故而不用担心落水。

    裴钱先以竹刀表演了一记白猿拖刀式,一鼓作气势如虎,笔直一线,奔出十数丈后,向崔东山这边高台大喝一声,重重辟出一刀。

    然后脚尖一点,踩在崔东山帮忙驾驭而出的金色花朵上,身形猛然拧转,将竹刀别回腰间,落地后,以那套她自创的疯魔剑法继续向前狂奔。

    为了能够将来能够打最野的狗,裴钱觉得自己习武可用心了。

    这套独门绝学,她更是觉得天下无双。

    这一套剑法,裴钱打得酣畅淋漓,一气呵成。

    一个站定,收起竹剑。

    裴钱站在距离高台不过七八丈外的湖面上,手腕翻转,突然变出那个手捻小葫芦,高高举起,大声道:“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酒呢,来来来!谁来与我共饮这江湖酒?”

    崔东山爽朗大笑,大袖飘摇,掠向裴钱那边,双手分别一探臂,一弹指,一边将银色小葫芦抓入手中,一边从湖水中汲出两股水运精华做酒,一股萦绕银色养剑葫,一股飘荡在裴钱手捻葫芦四周。

    两人并肩而立,一大一小,皆摆出仰头饮酒状。

    然后崔东山和裴钱好似演练了无数遍,开始醉酒踉跄,摇摇晃晃,之后两人像只螃蟹,横着走,摊开双臂,大袖如浪花翻涌,最后两人学那红襦裙小姑娘,原地踏步,蹦蹦??。

    这幅画面,看得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的李宝瓶,笑得合不拢嘴。

    崔东山蓦然坐下,大袖翻摇,不知哪里变出的东西,竟然开始击缶而歌。

    是陈平安和裴钱以龙泉郡一首乡谣改编而成的吃臭豆腐歌谣。

    崔东山高歌道:“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裴钱已经收起了手捻葫芦,挺起胸膛,高高抬起脑袋,绕着崔东山画圈圈而走,“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呦!”

    “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吓得我赶紧吃块臭豆腐压压惊呦!”

    “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吃臭豆腐呦,臭豆腐跟兰花一样香呦!”

    “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爬树摘下小纸鸢,回家吃臭豆腐喽!”

    “坟前烧香神仙若少年,坟中子孙白骨已百年,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是崔东山在胡说八道呢,裴钱便愣了愣,反正不管了,随口胡诌道:“唉?臭豆腐到底给谁吃呦?”

    “你讲你的理,我有我的拳,江湖纷纷扰扰,恩怨到底何时了?”

    崔东山还在胡乱篡改歌谣,裴钱便再次假装小酒鬼,左右摇晃,“臭豆腐下酒,我又饱又不渴,江湖么得意思无所谓呦。”

    “世人都道神仙好,我看山上半点不逍遥……”

    裴钱对没完没了瞎改乡谣的崔东山怒目相向,也瞎嚷嚷哼唱道:“你再这样,我可连臭豆腐也要吃撑了呦!”

    崔东山不再为难裴钱,站起身,问道:“吃过了臭豆腐,喝过了酒,剑仙呢?”

    裴钱也是一脸讶异,反问道:“对啊,酒有了,剑仙在哪呢?”

    两人望向高台那边,异口同声道:“喊一声试试看?”

    李宝瓶深呼吸一口气,朗声道:“小师叔!”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李槐众人都现出身形。

    所有人都望向东华山之巅。

    李宝瓶也转头望去。

    一抹雪白身影从山顶一掠而来。

    气势如虹,落在了湖面之上。

    一身金醴法袍飘荡不已,如一位白衣仙人站在了幽幽镜面。

    陈平安并没有背负那把剑仙,只有腰间挂了一只养剑葫。

    陈平安一伸手。

    崔东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把长剑,双指一抹,学那李宝瓶的口头禅,“走你!”

    长剑出鞘,划破长空。

    陈平安伸手握住,剑尖画弧,持剑负于身后,双指并拢在身前掐剑诀,朗声笑道:“世人皆言那积雪为粮、磨砖作镜,是痴儿,我偏要逆流而上,撞一撞那南墙!饮尽江湖酒,知晓世间理,我有一剑复一剑,剑剑更快,终有一天,一剑递出,便是天下头等风流快活剑……”

    陈平安开始如蜻蜓点水,在湖面上翩翩而行,手中剑势圆转如意,如风扫秋叶,身躯微向右转,左步轻盈前落,右手握剑随身而转,稍向右侧再后拉,眼随剑行。骤然间右脚变作弓步,剑向上画弧而挑,眼看眼尖,“仙人撩衣剑出袖,因势采剑画弧走,定式眉眼看剑尖,剑尖之上有江山。”

    陈平安大踏步而走,长剑随身,剑意绵连,有急有缓,突然而停,抖腕剑尖上挑,剑尖吐芒如白蟒吐信,之后长剑离手,却如小鸟依人,次次飞扑旋绕陈平安,陈平安以精气神与拳意浑然天成的六步走桩前行,飞剑随之一顿一行,陈平安走桩最后一拳,刚好重重砸在剑柄之上,飞剑在陈平安身前圈圈飞旋,剑光流转不定,如一轮湖上皎月,陈平安伸出一臂,双指精准抹过飞剑剑柄,大袖向后一挥,飞剑飞掠十数丈外,随着陈平安缓缓而行,飞剑随之绕行画出一个个圆圈,从小到大,照耀得整座大湖都熠熠生辉,剑气森森。

    “夜游水神庙,日访城隍阁,一叶扁舟蛟龙沟,仙人背剑如列阵……世人皆说道理最无用,我却言那书中自有剑仙意,字字有剑光,且教圣贤看我一剑长气冲斗牛!”

    李宝瓶使劲拍掌,满脸通红。

    陈平安摘下了养剑葫,随手一抛,伸手驭剑在手,一剑递出,剑尖刚好抵住酒葫芦。

    挥剑竟是比裴钱那套疯魔剑法更随心所欲。

    但是不管如何出剑,养剑葫始终停在剑尖,纹丝不动。

    陈平安并不知道,崔东山早已撤去了那座金色剑气造就的雷池。

    外人虽然不可听闻言语声,书院许多人却可见到他的御剑之姿。

    一行人站在书院门口。

    陈平安已经背好长剑剑仙和那只大竹箱。

    裴钱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悬刀剑错。

    朱敛和石柔站在一旁。

    李槐与裴钱一番窃窃私语、约好了以后一定要一起闯荡江湖后,对陈平安轻声道:“到了龙泉郡,一定记得帮忙看看我家宅子啊。”

    陈平安点头笑道:“没问题。”

    然后对李宝瓶和林守一李槐一行人说道:“你们都去学堂上课吧,不用送了,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估计夫子们以后不太愿意在看到我。”

    李宝瓶没有一定要送小师叔到大隋京城大门,点点头,“小师叔,路上小心。”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师叔还要你说。”

    李宝瓶展颜一笑。

    陈平安对茅小冬作揖告别。

    茅小冬点头致意,抚须而笑,“以后常来。”

    最后是崔东山说要将先生送到那条白茅街的尽头。

    裴钱与宝瓶姐姐也说了些悄悄话,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最后裴钱眉开眼笑,得嘞,小舵主捞到手了!

    陈平安与崔东山缓缓而行在最前边,一直走出了这条大街拐入白茅街,最后在白茅街的尽头,崔东山终于停步,缓缓道:“先生,我没有觉得如今世道,就变得比以前就更坏了。山上的修道人越来越多,山下的丰衣足食,其实更多。你觉得呢?”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这样的。”

    崔东山抬起头,望向天空,喃喃道:“但是不可否认,高出大地的山峰,像一把把剑一样,直指天幕的那些山峰,每百年千年之间,它们出现得次数,确实越来越少了。所以我希望我们所有的悲欢离合,不要都变成鸡笼外边的啄食,麻雀窝的叽叽喳喳,枝头上的那点寒蝉凄切。”

    崔东山伸手指向高处,“更高处的天空中,总要有一两声鹤唳嘶鸣,离地很远,可就是会让人感到悲伤。仰头见过了,听过了,就让人再难忘记。”

    陈平安笑道:“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好。”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先生读书还不多,学识浅薄,暂时给不了你答案,但是我会多想想,哪怕最后还是给不出答案,也会告诉你,先生想不明白,学生把先生给难住了,到了那时候,学生不要笑话先生。”

    这大概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承认,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

    崔东山笑脸灿烂,突然一揖到底,起身后轻声道:“故乡垄头,陌上花开,先生可以缓缓归矣。”

    陈平安无奈道:“这都入秋了。”

    崔东山使劲摇头,“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

第四百二十张 山水依旧

    (让大家久等了。14000字章节。)

    从大隋京城走回大骊龙泉郡的返乡路,陈平安无比熟稔。

    依然是尽量拣选山野小路,四下无人,除了以天地桩行走,每天还会让朱敛帮着喂拳,越打越动真格,朱敛从压境在六境,到最后的七境巅峰,动静越来越大,看得裴钱忧心不已,如果师父不是穿着那件法袍金醴,在衣服上就得多花多少冤枉钱啊?第一次切磋,陈平安打了一半就喊停,原来是靴子破了道口子,只好脱了靴子,赤脚跟朱敛过招。

    离开大隋边境后,陈平安就换上了草鞋,看得裴钱乐不可支,然后陈平安就也给她做了一双,小黑炭便笑不出来了,草鞋结实,上山下水其实反而比寻常靴子更加可靠,可终究磨脚,好在陈平安也没坚持让裴钱一直穿着。裴钱拿针挑破脚底水泡的时候,朱敛就在旁边说着风凉话,这一老一小,习惯了每天嘴上斗法。

    陈平安当时就坐在溪涧旁,脱了草鞋,踩在水里,思绪飘远。

    近乡情怯谈不上,可是比起第一次游历返乡,到底多了许多挂念,泥瓶巷祖宅,落魄山竹楼,魏檗说的买山事宜,骑龙巷两座铺子的生意,神仙坟那些泥菩萨、天官神像的修缮,林林总总,许多都是陈平安以前没有过的念想,经常心心念念想起。至于回到了龙泉郡,在那之后,先去书简湖看看顾璨,再去彩衣国探望那对夫妇和那位烧得一手家常菜的老嬷嬷,还有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也必要见见的,还欠老前辈一顿火锅,陈平安也想要跟老人显摆显摆,心爱的姑娘,也喜欢自己,没宋老前辈说得那么可怕。

    崔东山,陆台,甚至是狮子园的柳清山,他们身上那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名士风流,陈平安自然无比向往,却也至于让陈平安一味往他们那边靠拢。

    这叫喜新不厌旧,所以家当越攒越多。

    陈平安觉得这是个好习惯,与他的取名天赋一样,是寥寥几样能够让陈平安小小得意的“拿手好戏”。

    陈平安突然转头对裴钱说道:“以后你和李槐他们一起走江湖,不用太拘束,更不用处处学我。”

    裴钱羞赧道:“我倒是想要学师父,可是想学师父也学不来嘞。”

    朱敛笑道:“裴钱啊,以后我编撰一部马屁宝典,一定在江湖上大卖,到时候挣来的银子,必须跟你平分才行。”

    裴钱一本正经道:“可不许反悔,咱俩五五分账!”

    朱敛伸手点了点裴钱,“你啊,这辈子掉钱眼里,算是爬出不来了。”

    裴钱学那李槐,摇头晃脑做鬼脸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会心一笑,“听李槐说你们决定以后要一起四处挖宝?”

    朱敛打趣道:“哎呦,神仙侠侣啊,这么小年纪就私定终身啦?”

    裴钱怒道:“我跟李槐是投缘的江湖朋友,么得情情爱爱,老厨子你少在这里说混账的荤话!”

    然后裴钱立即换了嘴脸,对陈平安笑道:“师父,你可不用担心我将来胳膊肘往外拐,我不是书上那种见了男子就发昏的江湖女子。跟李槐挖着了所有值钱宝贝,与他说好了,一律平分,到时候我那份,肯定都往师父兜里装。”

    陈平安一笑置之。

    之后一行人顺顺当当走到了那座黄庭国郡城,位于御江畔,当时陈平安和崔东山结伴而行至此,见过数位御剑过街的剑修,鸡飞狗跳,当时陈平安并没有阻拦,仅凭当时的自身实力,管不了,只能冷眼旁观。

    应了那句老话,庙小妖风大。

    不提大骊南方疆土,就说那大隋国境,还有青鸾国京城,似乎练气士都不敢如此横行无忌。

    倒是这些藩属小国的州郡大城,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十分放纵,就连老百姓被祸事殃及,事后也是自认倒霉。因为无处可求一个公道。朝廷不愿管,吃力不讨好,地方官府是不敢管,便是有侠义之士激愤不平,亦是有心无力。

    正是这座郡城内,崔东山在芝兰曹氏的藏,收服了文气孕育出真身为火蟒的粉裙女童,还在御江水神辖境作威作福的青衣小童。

    粉裙女童,属于那些因世间著名文章、脍炙人口的诗词曲赋,孕育而生的“文灵”,至于青衣小童,按照魏檗在书信上的说法,好像跟陆沉有些渊源,以至于这位如今负责坐镇白玉京的道家掌教,想要带着青衣小童一起去往青冥天下,只是青衣小童并未答应,陆沉便留下了那颗金莲种子,同时要求陈平安将来必须在北俱芦洲,帮助青衣小童这条水蛇走江渎化为龙。

    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甚至没有太多怀疑。

    郡城依旧热闹,似乎对于纳贡上国从大隋高氏变成大骊宋氏,对于黄庭国百姓来说,并无太多感触,日子依旧悠哉。

    不过听说大骊铁骑当时南征,其中一支骑军就沿着大隋和黄庭国边境一路南下。

    谈不上秋毫不犯,可是并未在黄庭国朝野引发太大的波澜。

    这一路深入黄庭国腹地,倒是经常能够听到市井坊间的议论纷纷,对于大骊铁骑的所向披靡,竟然流露出一股身为大骊子民的自豪,对于黄庭国皇帝的英明抉择,从一开始的怀疑观望,变成了如今一边倒的认可赞赏。

    与此同时,黄庭国紫阳府,御江,寒食江,五岳,成为率先被大骊朝廷认可的仙家府邸与山水神?,风头一时无两。

    临近黄昏,进了城,裴钱无疑是最开心的,虽说离着大骊边境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可终究距离龙泉郡越走越近,仿佛她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回家,最近整个人焕发着欢快的气息。

    朱敛倒是没有太多感觉,大概还是将自己视为无根浮萍,飘来荡去,总是不着地,无非是换一些风景去看。不过对于前身曾是一座小洞天的龙泉郡,好奇心,朱敛还是有的,尤其是得知落魄山有一位止境宗师后,朱敛很想见识见识。

    唯独石柔,充满了忐忑。

    陈平安断断续续的闲聊,加上崔东山给她描述过龙泉郡是如何的藏龙卧虎,石柔总觉得自己带着这副副仙人遗蜕,到了那边,就是羊入虎口。

    尤其是崔东山故意调侃了一句“仙人遗蜕居不易”,更让石柔揪心。

    陈平安入城先购买了一些零散物品,然后选了家闹市酒楼,与朱敛小酌了几杯,顺便买了两坛酒水,然后就去找家落脚的客栈。

    当陈平安再次走在这座郡城的繁华街道,没有遇上游戏人间的“潇洒”剑修。

    不然陈平安不介意他们肆意伤人之时,直接一拳将其打落飞剑。

    至于有无后续风波,牵连出几个山上祖师爷,陈平安不介意。

    走过倒悬山和两洲版图,就会知道黄庭国之类的藩属小国,一般来说,金丹地仙已是一国仙师的执牛耳者,高不可攀。再说了,真遇上了元婴修士,陈平安不敢说一战而胜之,有朱敛这位远游境武夫压阵,还有能够吞掉一把元婴剑修本命飞剑而安然无恙的石柔,跑路总归不难。

    比如那位当年一行人,借宿于黄庭国户部老侍郎隐于山林的私人宅邸,程老侍郎,著有一部享誉宝瓶洲北方文坛的《铁剑轻弹集》,是黄庭国的大儒。

    那位陈平安事后得知,老侍郎其实在黄庭国历史上以不同身份、不同相貌游历世间,当时老侍郎盛情款待过偶然路过的陈平安一行人。

    幽雅宅院附近有大崖,是形胜之地,游人络绎,风景奇绝。

    后来崔东山泄露天机,老侍郎是一条蛰伏极久的古蜀国遗留蛟种,当初经由他这位学生亲自引荐,已经被大骊朝廷招徕为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而老蛟的长女,便是黄庭国第一大山上门派紫阳府的开山鼻祖,幼子则是寒食江水神。其中老蛟的长女,便是一位金丹雌蛟,受限于自身资质,试图以旁门道法的修行之法,最终破开金丹瓶颈,跻身元婴,只可惜还是差了点意思,百年之内,休想更进一步。

    蛟龙之属,修行路上,得天独厚,只是结丹后,便开始难如登天。

    骊珠洞天当年最大的五桩机缘,大隋皇子高煊的那尾金色鲤鱼,那条死活不愿意留在陈平安祖宅的四脚蛇,化作手镯盘踞在阮秀手腕上的火龙,赵繇那暂时休眠的木雕螭龙镇纸,再加上陈平安当年亲自钓出、却赠送给顾璨的泥鳅,它们之所以令人垂涎,就在于它们会毫无阻滞地跻身元婴,谁能豢养其中之一,就等于必须可以拥有一位战力相当于玉璞境修士的扈从。

    在本土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的宝瓶洲,哪个修士不眼红?

    而且这五条距离真龙血统很近的蛟龙之属,一旦认主,相互间神魂牵连,它们就能够不断反哺主人的肉身,无形中,相当于最终给予主人一副相当于金身境纯粹武夫的浑厚体魄。

    当陈平安刚要带头走入一座客栈的时候,与朱敛一起转头望向大街。

    一位面容冷漠的高挑女子姗姗而来,走到了陈平安他们身前,露出微笑,以字正腔圆的大骊官话说道:“陈公子,我父亲与你们大骊北岳正神魏檗是好友,如今担任林鹿书院副山长,而且当年曾经招待过陈公子,离开黄庭国之前,父亲交待过我,若是以后陈公子路过此地,我必须尽一尽地主之谊,不可怠慢。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封从披云山寄来的家书,故而在附近一带等候已久,若是这些窥探,冒犯了陈公子,还希望见谅。在这里,我诚心恳请陈公子去我那紫阳府做客几日。”

    陈平安问道:“因为着急赶路,如果我今天婉拒了前辈,会不会给前辈带来麻烦?”

    正是老蛟长女、以及紫阳府开山老祖的高挑女子笑道:“自然不会,不过我是真希望陈公子能够在紫阳府逗留一两天,那边风景还不错,一些个山头特产,还算拿得出手,若是陈公子不答应,我不会被父亲和山岳正神责骂,可若是陈公子愿意给这个面子,我肯定能够被赏罚分明的父亲,与魏正神记住这点小小的功劳。”

    陈平安稍作犹豫,点头笑道:“好吧,那我们就叨扰前辈一两天?”

    上古蜀国蛟龙之属遗种的高挑女子,取出一只小如女子手指的核雕小舟,往地上一丢,水雾弥漫间,蓦然变出一艘雕栏画栋的袖珍楼船,高三层,乘坐四五十人不在话下,好在在抛掷这枚核雕法宝之际,女子已经默默挥袖,将街上行人轻飘飘扯到街道两旁。

    与此同时,她从袖中捻出一叠色彩不一的符纸,松手后,符纸飘落在地,出现了一位位亭亭玉立、姿容秀美的少女,顾盼生辉,根本认不出她们片刻之前还是一叠符?纸人。

    她们手脚伶俐,迅速从楼船上搬出一条登船木板。

    高挑女子笑道:“请公子登船。”

    裴钱看得目不转睛,觉得以后自己也要有楼船和符纸这么两件宝贝,砸锅卖铁也要买到手,因为实在是太有面子了!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脑袋,带着她跟随那位高挑女修,一起登船。

    在众目睽睽之下,楼船缓缓升空,御风远游,速度极快,转瞬十数里。

    站在这艘紫阳府老祖宗的仙家渡船上,脚底下就是那条蜿蜒近千里的御江。

    陈平安站在栏杆旁,跟裴钱一起眺望地面上风景如画的山山水水。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家乡,以及去往龙泉郡一路上的郡县、小镇集市,那些陈平安走过了就被牢牢记在心头的高山秀水。

    又想起了一些家乡的人。

    当时跟随学塾马夫子一起离开骊珠洞天的同窗当中,李槐和林守一最终还是跟上了陈平安和李槐。

    董水井和石春嘉一个选择留在家乡,一个跟随家族迁往了大骊京城。

    其实陈平安对他们观感也很好,一个性情淳朴,大概是出身相似的缘故,当年最让陈平安心生亲近,一个扎着羊角辫子,活泼可爱,瞧着就灵秀聪慧。

    陈平安不觉得他们的选择就是错的。

    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家乡的山水依旧,不管是董水井、石春嘉这样留在家乡的,或是刘羡阳、顾璨和赵繇这样已经远离家乡的,他们心扉间,依然是故乡的青山绿水。

    当然,在这次返乡路上,陈平安还要去一趟那座悬挂秀水高风的嫁衣女鬼府邸。

    当年憋在肚子里的一些话,得与她讲一讲。

    暮色里,董水井给馄饨铺子挂上打烊的牌子,却没有着急关上店铺门板,做生意久了,就会知道,总有些上山时与铺子,约好了下山再来买碗馄饨的香客,会慢上一时半刻,所以董水井哪怕挂了打烊的木牌,也会等上半个时辰左右,不过董水井不会让店里新招的两个伙计跟他一起等着,到时候有客人登门,便是董水井亲自下厨,两个贫苦出身的店里伙计,便是要想着陪着掌柜同甘共苦,董水井也不让。

    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名气越大越大,许多龙泉郡新建郡城的有钱人,都邀请董水井去郡城那边多开两家铺子,只是董水井一一婉拒。

    除了这座山顶有山神庙的半山腰馄饨铺子,董水井当年凭借卖出小镇其中一栋祖宅的大笔银子,早早在新郡城那边买了半条街的宅子,除了留下一栋宅院,其余都租了出去。

    董水井还是最早一拨四处捡漏的当地人,两座祖宅的街坊邻居中,有不少小镇土生土长的孤寡老人,性子执拗,哪怕外人出天价购买他们的祖传物件,仍是死活不卖,说是晚上能够住银子堆里啊,还是死后塞满棺材就能带到下辈子啊?那些山上的仙家子弟耐着性子,与那堆指不定几年后就是泥土里一堆白骨的老家伙们磨嘴皮子,只觉得不可理喻,可又不敢强买,只得带着大笔神仙钱失望而归。

    可董水井登门后,不知是老人们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念旧情,还是董水井巧舌如簧,总之老人们以远远低于外乡人买家的价格,半卖半送给了董水井,董水井跑了几趟牛角山包袱斋,又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进账,加上他自己辛勤上山下水的一点意外收获,董水井分别找到了陆续光临过馄饨铺子的吴太守、袁县令和曹督造,无声无息地买下诸多地皮,不知不觉,董水井就成为了龙泉新郡城屈指可数的富贵大户,隐隐约约,在龙泉郡的山上,就有了董半城这么个吓人的说法。

    今天董水井与两位年轻伙计聊完了家长里短,在两人离去后,已经长成为高大青年的店掌柜,独自留在店铺里边,给自己做了碗热腾腾的馄饨,算是犒劳自己。暮色降临,秋意愈浓,董水井吃过馄饨收拾好碗筷,来到铺子外边,看了眼去往山上的那条烧香神道,没看见香客身影,就打算关了铺子,不曾想山上没有返家的香客,山下倒是走来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公子哥,董水井与他相熟,便笑着领进门,又做了碗馄饨,再端上一壶自酿米酒,两人从头到尾,故意都用龙泉方言交谈,董水井说的慢,因为怕对方听不明白。

    客人是个怪人,叫高煊,自称是来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的外乡游子,大骊官话说得不太顺畅,却还要跟董水井学龙泉方言。

    等高煊吃完馄饨,董水井倒了两碗米酒,米酒想要甘醇,水和糯米是关键,而龙泉郡不缺好水,糯米则是董水井跟那位姓曹的窑务督造官讨要,从大骊一处鱼米之乡运来龙泉,远远低于市价,在龙泉郡城那边于是出现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米酒酿造处,如今已经开始远销大骊京畿,暂时还算不得日进斗金,可前景与钱景都还算不错,大骊京畿酒楼坊间已经逐渐认可了龙泉米酒,加上骊珠洞天的存在与种种神仙传闻,更添酒香,其中米酒销路一事,董水井是求了袁县令,这桩薄利多销的买卖,涉及到了吴鸢的点头、袁县令的打开京畿大门,以及曹督造的糯米转运。

    郡守吴鸢,袁县令与曹督造,三人当中,吴鸢品秩最高,虽然正四品的郡守官位,还不算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可是作为大骊现任太守中最年轻之人,吴鸢是大骊朝廷不太愿意小觑的存在,毕竟吴鸢的授业先生,正是大骊国师崔??。只可惜如今吴鸢升了官后,口碑反而比起离京前差了许多,因为据说在龙泉尚未由县升郡期间,这位被国师寄予厚望送到此地的吴县令,给那些地方大族排挤得很是欲仙欲死,磕磕碰碰,碰了一鼻子灰。

    可是人家吴鸢有个好先生,旁人羡慕不来的。

    不过吴鸢在大骊京城朝廷,已经是个不小的笑话。

    反而是后两位,袁县令和曹督造,更被大骊官场看好。不单单是两位年轻俊彦是两大上柱国姓氏的嫡系子弟,在于两人在龙泉郡,在各自领域风生水起。袁县令担负着一部分西边山头仙家洞府的建造,神仙坟与老瓷山的文武庙顺利开工与完工,也是他的功劳,留在龙泉郡的大姓豪族,不认吴鸢这个太守,却愿意认这个官帽子更小的县令。

    至于曹督造所在的窑务督造官署,明面上是管着那些龙窑烧造宫廷御用瓷器的清水衙门,实则肩负着监督所有龙泉郡山上势力的秘密任务。

    而袁、曹两个大骊最尊贵的姓氏,势同水火,大骊铁骑南下分兵三路,其中两路铁骑的幕后,就分别站着两大上柱国姓氏的身影。

    董水井能够通过一桩不起眼的小买卖,同时拉拢到三人,不能不说是一桩“误打误撞”的壮举。

    事实上这米酒买卖,是董水井的想法不假,可具体谋划,一个个环环相扣的步骤,却是另有人为董水井出谋划策。

    董水井事后询问那人,为何袁县令和曹督造这般出身煊赫的世家子弟,一样不拒绝这点蝇头小利,比如去年末三家分红,董水井挣了七万两银子,袁曹两人相加不过十四万两白银,相较于市井商贾,可算暴利,未来分红,也确实会稳步递增,可董水井知晓袁曹两姓的大致家业后,委实是想不明白。

    那人便告诉董水井,天底下的买卖,除了分大小、贵贱,也分脏钱买卖和干净营生。

    在一些杀头的买卖挣着了大钱,是本事,在干干净净的小买卖里边,挣到了细水流长的银子,也是能耐。何况许多小买卖,做到了极致,那就有机会成为一条真正的钱路,成为能够夯实豪阀底蕴的百年营生。

    最后那人摸出一颗普普通通的铜钱,放在桌上,推向坐在对面诚心求教的董水井,道:“便是浩然天下的财神爷,皑皑洲刘氏,都是从第一颗铜钱开始发家的。好好想想。”

    那个依旧是横剑在身后的家伙,扬长而去,说是要去趟大隋京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够见着商家的祖师爷,那位看着面嫩的老先生,曾以降落一根通天木的合道大神通,取信于天下,最终被礼圣认可。

    董水井思量半天,才记起那人吃过了两大碗馄饨、喝过了一壶米酒,最后就拿一颗铜钱打发了店铺。

    不过那次做买卖习惯了锱铢必较的董水井,非但没觉得亏本,反而是他赚到了。

    高煊见董水井喝着酒,有些神游物外,笑着问道:“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帮不上忙,听董掌柜发几句牢骚,还是可以的嘛。”

    董水井摇摇头,玩笑道:“胡乱想了些以后的事情,没有牢骚。每天回了郡城宅子,累得半死,数完钱,倒头就能睡,一睁眼就是新的一天,忙忙碌碌,很充实。”

    高煊感慨道:“真羡慕你。”

    董水井哑口无言,他倒是没有觉得高煊是在无事强说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跟钱多钱少关系不大,董水井便没有接话,喝了口自酿米酒,馄饨铺子这边的酒壶上,都撕去了董家坊的红纸,不然容易惹来是非,让一座用来修养心性的简单铺子,很快变得乌烟瘴气,如今知晓董水井到底有多少家底的人,整座各路神仙鱼龙混杂的龙泉郡,依然是寥寥无几。

    高煊结账后,说要继续上山,夜宿山神庙,明天在山顶看看日出,董水井便将店铺钥匙交给高煊,说如果反悔了,可以住在铺子里,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高煊拒绝了这份好意,独自上山。

    董水井则下山去,结果碰到了应该是刚从大隋京城返回的许弱,说要吃碗馄饨,垫垫肚子,再去牛角山渡口继续赶路去大骊京城,董水井只得返回,打开铺子大门,直接给这位墨家豪侠做了两大碗,没拿米酒,懒得跟此人客气,董水井坐在对面,看着许弱狼吞虎咽。

    许弱含糊不清道:“你猜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董水井原本没多想,与高煊相处,并未掺杂太多利益,董水井也喜欢这种往来,他是天生就喜欢做生意,可生意总不是人生的全部,不过既然许弱会这么问,董水井又不蠢,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戈阳高氏的大隋皇子?是来咱们大骊担任质子?”

    许弱点点头。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别在高煊身上做买卖?”

    许弱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之所以说这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

    董水井正色道:“先生请说。”

    只有这种时候,董水井愿意以先生称呼许弱。

    许弱瞥了瞥店铺柜台,董水井立即去拿了一壶米酒,放在许弱桌前,许弱喝了口余味绵长的米酒,“做小本买卖,靠勤勉,做大了之后,勤勉当然还要有,可‘消息’二字,会越来越重要,你要擅长去挖掘那些所人都不在意的细节,以及细节背后隐藏着的‘消息’,总有一天能够用得到,也不必对此心怀芥蒂,天地宽阔,知道了消息,又不是要你去做害人生意,好的买卖,永远是互利互惠的。”

    董水井点了点头。

    许弱又问:“你觉得吴鸢、袁县令和曹督造,还有这高煊,展现给你的性情,如何?”

    董水井缓缓道:“吴太守温和,袁县令严谨,曹督造风流。高煊散淡。”

    许弱再问:“为何如此?”

    董水井早有腹稿,毫不犹豫道:“吴太守的先生,国师崔??如今锋芒毕露,吴太守必须守拙,不可以得意忘形,很容易惹来不必要的眼红和攻讦。袁氏家风素来谨小慎微,如果我没有记错,袁氏家训当中有藏风聚水四字,曹氏家族多有边军子弟,门风豪迈,高煊作为大隋皇子,流落至此,难免有些心灰意冷,即便内心愤懑,最少表面上还是要表现得云淡风轻。”

    许弱说道:“这些是对的,可其实仍是流于表面,你能想到这些,很多人一样可以,因此这就不属于能够生财的‘消息’,你还要再往更深处、更高处推敲,多想想更加深远的庙堂格局,王朝走势,对你当下的生意未必有用,可一旦养成了好习惯,能够受益终身。”

    董水井点头道:“明白了。”

    许弱笑道:“我不是真正的赊刀人,能教你的东西,其实也浅,不过你有天赋,能够由浅及深,以后我见你的次数也就越老越少了。再就是我也是属于你董水井的‘消息’,不是我自夸,这个独门消息,还不算小,所以将来遇上过不去的坎,你自然可以与我做生意,不用抹不下面子。”

    董水井嗯了一声。

    许弱拿出一枚太平无事牌,“你如今的家业,其实还没有资格拥有这枚大骊无事牌,但是这些年我挣来的几块无事牌,留在我手上,纯属浪费,所以都送出去了。就当我慧眼独具,早早看好你,以后是要与你讨要分红的。明天你去趟郡守府,之后就会在本地衙门和朝廷礼部记录在册。”

    董水井没有拒绝,当场收起了那枚无事牌,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这块太平无事牌,如今用价值连城来形容都不过分。

    整个宝瓶洲的北方广袤版图,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将相、谱牒仙师、山泽野修和山水神?,希冀着能够拥有一块。

    许弱打趣道:“听说你的未来老丈人,去了趟桐叶洲,返回北俱芦洲途中,在这座家乡小镇出现过,你没有趁机去探望?”

    董水井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李叔叔已经离开小镇了。”

    许弱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你的那个劲敌,林守一如今在山崖书院混得如何?”

    董水井点头道:“想知道。”

    许弱笑而不语。

    董水井直截了当问道:“多少钱?”

    许弱一伸手,将柜台后边一壶米酒招入手中,说道:“尚未跻身中五境,但是在大隋京城名声鹊起,你要是不努力,给林守一成为中五境神仙后,就会有大把大把的机缘涌向他,可能动动手指头,就是动辄几十万两真金白银的丰厚收入,很容易让他后来者居上。”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我当然不愿意输给林守一,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挣多挣少的事。”

    许弱笑了笑,拎着酒壶站起身,说道:“有比无好,多比少好,很多看似钱无法解决的事,归根结底,还是钱不够多。”

    董水井跟着起身,“先生为何至今为止,还不与我说赊刀人的真正意义所在,只是教了我这些商家之术?”

    许弱笑呵呵反问道:“只是?”

    董水井懵懂不解。

    许弱却不再多说什么,离开店铺。

    董水井收拾了桌上残局,关上了店门,下山去往龙泉郡新城。

    自认一身铜臭气的年轻人,夜幕中,披星戴月。

    龙泉剑宗,宗主阮邛新收了十多位记名弟子,总算让冷冷清清的几座山头多了些人气。

    关于圣人阮邛最后会收取几人作为入室弟子,一时间议论纷纷。

    之所以会有这些暂时记名在龙泉剑宗的弟子,归功于大骊宋氏对阮邛这位铸剑大师的重视,朝廷专门挑选出十二位资质绝佳的年少孩童和少年少女,再专程让一千精骑一路护送,带到了龙泉剑宗的山头脚下。

    阮邛当时在开炉铸剑,并未露面,是一位刚刚跻身金丹没多久的黑袍青年负责待人接物,得知这位黑袍青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地仙后,那些孩子们眼中都流露出炙热的眼神,其实阮邛的圣人名头,以及大骊朝廷的精锐甲士担任扈从,再加上龙泉剑宗的宗字头招牌,早就让这些孩子心中生出了深刻印象。

    传说中修行之路,成为山上仙人,其实充满了未知和凶险,若是能够投身于龙泉剑宗,被阮圣人相中,最终成为入室弟子,就意味着最少跻身中五境神仙,将会无比顺遂。

    十二人队伍中,其中一人被鉴定为极其罕见的先天剑胚,必然可以温养出本命飞剑。

    之后三人有地仙资质,其余八人,也都是有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良材。

    由此可见,大骊宋氏,对阮邛的扶持,可谓不遗余力。

    十二人住下后,阮邛由于铸剑期间,只抽空露了一次面,大致确定了十二人修行资质后,便交由其余几位嫡传弟子各自传道,接下来会是一个不断筛选的过程,对于龙泉剑宗而言,能否成为练气士的资质,只是一块敲门砖,修道的天赋,与根本心性,在阮邛眼中,更加重要。

    这些人上山后,才知道原来阮宗主还有个独女,叫阮秀,喜欢穿青色衣裳,扎一根马尾辫,让人一眼看见就再难忘记。

    一些个少年更是内心雀跃不已,只是不敢将这些心思流露出来罢了。

    这些龙泉剑宗的后进之辈,都喜欢称呼阮秀为大师姐。

    对谁都和和气气、却也对谁都不特别亲近的阮秀,与他们说了几次,还是没办法改变,便随意别人称呼她为大师姐。

    久而久之,那些有些已经脱颖而出、有些已经慢慢感觉到吃力的弟子,发现大师姐是本就很奇怪的山门里,最奇怪的那个存在。

    这位大师姐,旁人从来看不到她修行,每天要么深居简出,要么在禁地剑炉,为宗主帮忙打铁铸剑,不然就是在几座山头间闲逛,除了宗门本山所在的这座神秀山,以及隔着有些远的几座山头,神秀山周边邻近,还有宝?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三座山头,众人是很后来才得知这三山,竟然是师门与某人租借了三百年,其实并不真正属于龙泉剑宗。

    阮秀除了在山水间独来独往,还喂养了一院子的老母鸡和毛茸茸鸡崽儿。偶尔她会远远看着那位金丹同门,为众人详细讲解修行步骤、传授龙泉剑宗的独门吐纳法门、拆分一套据说来自风雪庙的上乘剑术,大师姐阮秀从来不靠近所有人,一手托着块帕巾,上边搁放着一座小山似的糕点,慢悠悠吃着,来的时候打开帕巾,吃完了就走。

    一些个聪慧伶俐的弟子,才会察觉到每当大师姐离开后,那位已是金丹地仙的二师兄便会微微松口气。

    除了大师姐阮秀,几乎等于半个师父的二师兄,常年独居在龙须河畔的三师姐,还有那个姓谢、天生就生有一双长眉的少年四师兄,年纪不大的谢师兄,对那些晚辈从来没什么好脸色,但偏偏是这位谢家长眉儿负责龙泉剑宗的戒律,一开始还有些师弟有些埋怨这位四师兄,太过严苛冷漠,不讲半点同门之谊,只是后来一个在小镇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让所有人只觉得天打雷劈。

    祖宅在桃叶巷的谢四师兄,家中某位老祖犹然健在,是一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

    十二境的仙人。

    在上山之前,十二人当中,只有几人得以知道世间地仙也分金丹、元婴两种。

    至于元婴之后,没有谁听说,误以为那就是练气士的山巅境界了。

    上山之后,属于阮邛开山弟子之一的二师兄,那位不苟言笑的黑袍金丹地仙,便为他们大致讲述了练气士的境界划分,才知道有上五境,有那玉璞境和仙人境。

    在那之后,除了几个不谙世事、或是实在心大的孩子,其余所有人见到了喜欢板着脸训人的四师兄,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

    四师兄只有到了大师姐阮秀那边,才会有笑脸,而且整座山头,也只有他不喊大师姐,而是喊阮秀为秀秀姐。

    只是阮秀对这位师弟,好像也一样不太亲切。

    这让许多后进少年的心里,好受多了。

    反正大家谁都不受大师姐的青眼相加,当然就用不着失落。

    这天阮邛再次露面,言简意赅,只说了两件事,就返回剑炉。

    一件事,是只要成为入室弟子,阮邛就会为他亲手铸造一把剑。

    要知道阮宗主可是当之无愧的宝瓶洲铸剑第一人,故而莫说是那十二人,除了谢四师兄依旧浑然不在意的神色,就连二师兄、赶回山头聆听恩师教诲的三师姐,都有些不可抑制的激动神色。

    第二件事,是如今龙泉剑宗又买下了新的山头,劝勉了几句,说是将来有人跻身元婴之后,就有资格在龙泉剑宗举办开峰仪式,独占一座山头。而且作为剑宗第一位跻身地仙的修士,按照之前早有的约定,唯独董谷可以破例,得以开峰,挑选一座山头作为自己的修行府邸。龙泉剑宗会将此事昭告天下。

    但是董谷却拒绝了,恳请师父在自己跻身元婴后,才名正言顺地开峰。

    阮邛答应下来。

    被师弟师妹们习惯称呼为三师姐的徐小桥再次下山,去往剑宗龙兴之地的龙须河畔铺子,阮秀破天荒与她同行,让徐小桥有些受宠若惊。

    四师兄谢灵想要跟随她们,结果阮秀不说话,只是瞧着他,谢灵便知难而退,乖乖留在山上。

    徒步下山的时候,阮秀问道:“其实你才是我爹的开山大弟子,就因为董谷率先结丹,结果你给那些人喊成了三师姐,会不会难受?”

    当年被风雪庙驱逐出山门的弃徒徐小桥,老老实实回答道:“心里会难受,但是董谷当这个二师兄,我没有意见。”

    阮秀不置可否。

    当年握剑之手断去大拇指的徐小桥,沉默片刻,问道:“大师姐,有朝一日,我真的可以跻身元婴境吗?”

    阮秀坦承道:“比较难,比起百年内必然元婴的董谷,你变数很多,结丹相对他稍稍容易,到时候我爹也会帮你,不会偏袒董谷而忽视你,但是想要跻身元婴,你比董谷要难很多。”

    徐小桥神色黯然。

    寻常仙家,能够成为金丹修士,已是给祖宗牌位烧完高香后、大可以回被窝偷着乐呵的天大幸事。

    可是在这座龙泉剑宗,在见识过风雪庙山顶风光的徐小桥眼中,金丹修士,远远不够。

    不曾想阮秀还雪上加霜了一句,“至于你们师弟谢灵,会是龙泉剑宗第一个跻身玉璞境的弟子,你如果现在就有嫉妒谢灵,相信以后这辈子你都只会越来越嫉妒。”

    徐小桥嘴唇抿起,脚步沉重。

    董谷是师父阮邛三位开山弟子中,出身最低贱的一位,因为是山林畜生成精,但如今却是摇身一变,成了龙泉剑宗人人敬重的二师兄和金丹地仙。

    谢灵是土生土长的小镇百姓,年纪最小,根本就没有吃过半点苦难,但偏偏是福缘最为深厚的那个人,不但家族老祖宗是一位道家天君,甚至能够让一位地位超然、高出天外的道家掌教,亲手赠送了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珑宝塔。

    唯独她徐小桥,身世最坎坷,修行最勤勉,大道最不平坦!

    阮秀在山路旁折了一根树枝,随手拎在手里,缓缓道:“觉得人比人气死人,对吧?”

    徐小桥眼眶通红。

    阮秀突然说了一句话,面带微笑,轻声道:“虽说你可能到金身腐朽殆尽、彻底老死的那一天,也还是远远比不上谢灵和董谷,但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一些,不过好像这对你的修行,没半点用处。”

    徐小桥转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再转头对阮秀笑道:“大师姐,谢谢你。”

    阮秀停下脚步,点头道:“谢我?那下次上山,记得给我带些糕点,骑龙巷那间铺子,你知道的。”

    徐小桥愣了愣,蓦然笑颜如花,“我的大师姐唉!”

    阮秀跟着笑了起来。

    她只是将徐小桥送到了山脚,在那块大骊皇帝、或者准确说是先帝御赐的“龙泉剑宗”牌楼下,徐小桥与阮秀道别,运转气机,脚踩飞剑,御风而去。

    在龙泉郡,这是龙泉剑宗弟子才能有的待遇。

    换成其他地仙,胆敢升空飞掠,阮邛不会谈什么圣人心性。

    最早几拨前来试探的大骊修士,到后来的剑修曹峻,都领教过了阮邛的规矩,或死或伤。

    阮秀站在山脚,抬头看着那块牌匾,爹不喜欢龙泉剑宗多出龙泉二字,徐小桥三位开山弟子都一清二楚,爹希望三人当中,有人将来可以摘掉龙泉二字,只以“剑宗”屹立于宝瓶洲群山之巅,到时候那个人就会是下一任宗主。

    阮秀对爹的心结,自认比较理解,可是每次爹私底下要她更用心些修行,她嘴上答应,可满脑子就是那些糕点啊、笋干炖肉啊。

    这让阮秀有些愧疚。

    便收起了那个念头,打算不去与爹说,是不是给师弟师妹们改善改善伙食、能否顿顿多加个荤菜了。

    可怜师弟师妹们没那个口福了。

    她这个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大师姐,当得确实不够好。

    在阮秀满怀歉意、返身登山的时候。

    阮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神秀山,来到了龙泉郡城的太守官署。

    太守吴鸢等候已久,没有与圣人阮邛任何客套寒暄,直接将一件官事说清楚。

    如今大骊境内,一些极有可能是别国扶植的山上势力,蠢蠢欲动。

    尤其是今年开春以来,光是大的冲突就有三起,其中粘杆郎阵亡七人,朝廷震怒。

    阮邛得知冲突的详细过程,和大骊朝廷的意愿后,想了想,“我会让秀秀和董谷,还有徐小桥三人出面,听命于你们大骊朝廷的此事负责人。”

    吴鸢显然有些意外和为难,“秀秀姑娘也要离开龙泉郡?”

    其实阮邛与大骊宋氏早有秘密盟约,双方职责和酬劳,条条框框,早就黑纸白字,一清二楚。

    但是这些年都是大骊朝廷在“给”,没有任何“取”,即便是这次龙泉剑宗按照约定,为大骊朝廷效力,礼部侍郎在飞剑传讯的密信上早有交待,只要阮圣人愿意派遣金丹地仙董谷一人出马,则算诚意足矣,绝对不可过分要求龙泉剑宗。吴鸢当然不敢自作主张。

    所以得知阮秀也要出山后,吴鸢于情于理,都觉得不妥。

    应该是知道吴鸢和大骊朝廷的为何会感到为难,阮邛笑道:“放心,我会叮嘱秀秀,她这趟出山办事,尽量不出手。而且哪怕出现任何意外,我也不会迁怒你们大骊。”

    吴鸢依旧不敢擅自答应下来,阮邛话是这么说,他吴鸢哪敢当真,世事复杂,只要出了稍大的纰漏,大骊朝廷与龙泉剑宗的香火情,岂会不出现折损?宋氏那么多心血,一旦付诸流水,整个大骊,恐怕就只有先生崔??能够承担下来。

    所以吴鸢也没有含糊,说他必须上报礼部。

    阮邛点头道:“可以,太守大人尽早给我答复就是了。”

    然后阮邛问道:“我想要在卢氏遗民刑徒当中,挑选几人作为剑宗记名弟子,你可以一并上报给朝廷,看看能否答应,万一与那几拨粘杆郎发生冲突,你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吴鸢苦笑道:“好的。”

    说完了正事,阮邛来去如风,毫不拖泥带水。

    留下一个愁眉苦脸的吴太守,酝酿着措辞,该如何跟朝廷落笔说这两件事。

    大骊朝廷在国师崔??手上,打造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下机构,其中所有相关人员,一律被称为粘杆郎,每次奉命离京,三人一伙,钦天监一人,相师一人,阴阳家术士一人,负责为大骊搜罗地方上所有适合修道的良材美玉。

    一旦被粘杆郎相中,哪怕是被练气士早就选中、却暂时没有带上山的人选,一律必须为粘杆郎让道。

    大概这也是粘杆郎这个名称的由来。

    崔??成为国师、大骊国势兴盛后,历史上不是因为此事而大打出手,只是数次之后,大骊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就消停了,因为那头绣虎无一例外,为粘杆郎撑腰到底。

    一位元婴坐镇的仙家府邸,一位老金丹已经考验了某位山下少年长达六年之久,潜心雕琢那块璞玉,准备收为继承衣钵的嫡传弟子,结果被一伙路过的粘杆郎发现了是棵好苗子,老金丹遇上了蛮横不讲理的粘杆郎,气得咬牙切齿,老金丹甚至愿意交出一大笔神仙钱,粘杆郎只是执意要带走那位少年。

    双方争执不休,最终引发了一场恶战,粘杆郎被当场击杀两人,逃遁一人。

    照理说,老金丹的所作所为,合乎情理,而且已经足够给大骊朝廷面子,再者,老金丹修士所在山头,是大骊屈指可数的仙家洞府。

    可到头来,仍是被足足六千大骊铁骑围山,近百位武秘书郎,加上数百架无比昂贵珍稀的墨家机关,以及百余人被刑部衙门招徕的练气士、纯粹武夫。

    美其名曰演武!

    战事惨烈,大骊甚至出动了大骊那尊北岳正神。

    最后那座曾是大骊北方边境上最大的仙家门派,给打得等于削掉了半座山头,元气大伤,沦为二流垫底的势力,其中元婴老祖战死,老金丹修士被大骊武将亲手割掉头颅,再让一位剑修随身携带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干瘪头颅,“传首”边境诸多山头。

    在那之后,大骊国境内的山上神仙,气焰收敛了许多,便是一些早就依附大骊朝廷的骄横势力,也开始对门内嫡传弟子叮嘱一番。

    据说那次战事落幕后,很少离开京城的国师绣虎,出现在了那座山头之巅,却没有对山上残余“逆贼”痛下杀手,只是让人立起了一块石碑,说是以后用得着。

    如今那块山顶石碑,依旧空白无字,不知是国师大人忘了这桩陈年旧事,还是时机未到。

    一座大骊北境上有仙家洞府扎根多年的高山之巅,有位登山没多久的儒衫老者,站在一块没有刻字的空白石碑旁,伸手按住石碑上边,转头望向南边。

    山顶,就只有老人一个,没有任何人陪同。

    所有经历过当年那场血腥屠杀的仙家门派老一辈,都战战兢兢汇聚在距离山顶不算太远的地带。

    至于后来山门新收的年轻弟子们,更是一个个被严令不得离开各自府邸屋舍,谁敢擅自走动,直接打断长生桥,丢下山脚!

    这座大骊北方曾经无比高高在上的所有门派老人,此刻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忧惧和无奈,唯恐那位大骊国师,毫无征兆地一声令下,就来了个秋后算账,将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生气的山头,给斩草除根!

    面容肃穆的绣虎崔??,突然微笑玩味道:“你陈平安不是喜欢讲道理吗,这次我就看看你还能不能讲。”

第四百二十一章 少侠遇见大侠

    乘坐那艘核雕小舟变化而成的锦绣楼船,不过一个时辰,就破开一座云海,落在了水雾缭绕的峰峦之间。

    紫阳府到了。

    从稍高处俯瞰,这座仙家门派,规模已经不输世俗王朝的皇宫,居中地带,有一大片阳光下、泛起紫金颜色的恢弘建筑。

    在陈平安一行人下船后,自称洞灵真君吴懿的高挑女修,便收起了核雕小舟入袖,至于那些莺莺燕燕的妙龄少女,纷纷变成一张张符纸,却没有被那位洞灵真君收回,而是随手一拂袖,打入不远处一条潺潺而流的河水之中,化作阵阵氤氲灵气,融入河水。

    一位高瘦老者立即识趣地出现在河对岸,向着这位女修跪地磕头,口中大呼道:“积香庙小神,拜见洞灵老祖,在此叩谢老祖的大恩大德!”

    朱敛一巴掌拍在裴钱脑袋上,轻声道:“你的同道中人又出现了,不去把臂言欢?”

    裴钱翻了个白眼。

    吴懿神色淡漠,“无事就退回你的积香庙。”

    那位神?赶紧起身告退,化作一股夹杂有点点金光的青烟掠入河水,一闪而逝。

    吴懿笑着解释道:“出门就是这点不好,很难有清净。”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理解。

    吴懿随口问道:“陈公子,上次与你同行的众人当中,比如我父亲最喜欢的红棉袄小姑娘,他们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陈平安笑道:“都在大隋那边求学。”

    吴懿似乎有些遗憾。

    父亲曾经透露过,那个名为于禄的高大少年,正是隐姓埋名的卢氏王朝亡国太子!

    一身浓郁龙气,简直就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当年父亲不知为何没有下嘴,她是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不敢妄动,跟着错过了,就是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饱餐一顿,说不定就能够破开那个该死的金丹瓶颈。

    为了破境,能够跻身如今蛟龙之属的“大道尽头”,元婴境,弟弟不惜成为寒食江神?,自己则勤修道家旁门术法,不能说无用,只是进展极其缓慢,简直能够让人抓狂。

    难不成真要以后百年千年,还要活在父亲的阴影当中?随时随刻提心吊胆,害怕父亲哪天饿了,或是与人厮杀,重伤了需要食补,就拿他们两个子女填肚子?

    当年自己与那可怜弟弟陪同父亲,见到了大骊国师崔??,那场经历就不算好,父亲被绣虎凭借一方古砚台,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三百年道行,事后父亲迁怒于她和弟弟,打得他们无比凄惨。不过结果还不错,父亲总算离开了黄庭国,她与弟弟再不用两人心头如压大山,毕竟数千年悠悠岁月里,被这位性情暴戾的父亲,吃掉的子孙,不计其数。而且紫阳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骊朝廷认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独立于黄庭国之外。

    吴懿当然只是一个化名,她身为紫阳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后裔,如果不是父亲寄来的那封家书,哪怕是有远游境武夫担任扈从的陈平安,她一样懒得搭理,无非是独木桥和阳关道,各走各的,她何至于如此殷勤,亲自赶去迎接,还得拗着性子对一个年轻人挤出笑脸来?

    吴懿带着陈平安他们缓缓行走在河边大路上,平整异常,以大块大块的青色条石铺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就一直盯着亮如镜面的青石地面,看着里边那个黑炭丫头,呲牙咧嘴,自得其乐。

    吴懿先前在楼船上,并没有怎么跟陈平安闲聊,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为陈平安大致介绍紫阳府的渊源历史。

    陈平安应对得只能说勉强不失礼,在这类事情上,别说是风雷园刘灞桥,就是李槐,都比他强。

    大概是因为开辟出一座水府、炼化有水字印的缘故,踩在上边,陈平安能够察觉到丝丝缕缕的水运精华,蕴藏在脚下的青色巨石当中。

    陈平安环顾四周,心中了然。

    世间蛟龙之属,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龙后裔,只要结了金丹,依旧需要乖乖离开山头,走江化蛟、走渎化龙,一样离不开个水字。

    想必整座紫阳府历代修士,打破脑袋都猜不出为何这位开山鼻祖,要选择此地建造府邸来开枝散叶。

    紫阳府是黄庭国头等仙家之列,却不似寻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巅,而是放在了一条视野开阔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涧汇聚而成的河水名为铁券河,是黄庭国第三大江白鹄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荡荡白鹄江的源头之水,而白鹄江仅次于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黄庭国正统江水正神获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庙,帮助黄庭国洪氏历代皇帝坐镇八百里水运。

    要知道,浩然天下的诸国,分封山水神?一事,是关系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够决定一个皇帝坐龙椅稳不稳,因为名额有限,其中五岳神?,属于先到先得,往往交由开国皇帝抉择,一般来说后世帝王君主,不会轻易更换,牵扯太广,极为伤筋动骨。所有隶属于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与五岳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样由不得坐龙椅的历代皇帝肆意挥霍,再昏庸无道的君主,都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儿戏,再小人盈朝的庙堂权臣,也不敢由着皇帝陛下乱来。

    只要每当国库丰盈,能够换成足够的神仙钱,再通过某座儒家七十二之一书院的许可,由君子现身,口含天宪,亲临那处山水,为一国“指点江山”,那么这座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统神?,反过来反哺国运、稳固气运。

    这就叫太平盛世之气象,肯定会被文武百官恭贺,举国同庆,皇帝往往会龙颜大悦,大赦牢狱,因为注定会在史书上被誉为中兴之主、英明之君。

    只是这种山下的风光行径,一贯被山上修士讥笑为“百姓棺材添一层,皇帝龙椅加木头”,嗤之以鼻。

    至于为何各国境内,经常会是淫祠林立、屡禁不绝的处境,真是朝廷孱弱,无力根除?

    其实很大程度上,其中许多朝廷默认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书院的承认,无法请出一位君子的金口一开,各国朝廷对于这类香火鼎盛的淫祠,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些朝廷,还会背着书院,暗中资助淫祠源源不断的神仙钱,偷偷怂恿地方上的文人骚客,带头去烧香,以便当地百姓跟风而至,蜂拥相随。

    铁券河亦有一位正统河神,正是先前那位来去匆匆的卑微老者。

    数百年来这位金身供奉在积香庙的河神,一直是紫阳府的牵线傀儡,紫阳府下五境修士的历练之一,往往都是这位被同僚笑话为“死道友不死贫道,贫道帮你捡腰包”的铁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怜喽负醯扔谏斐げ弊痈?切┝菲?砍??成倍?眩?似?玫模?拍芴庸?唤佟r焕炊?ィ幼匀辉杏??龅木?郑?悴还豢戳耍?偷谜馕缓由褡约禾颓?黾铀?司錾鲜粘刹缓玫哪攴荩?沟眯??裎锏敲虐莘茫?笞抛涎舾?纳裣衫弦?牵??永镌蚁滦┥裣汕??霾顾?肆槠??铀偎?怼14?值纳?ぃ?獾玫8榱俗涎舾?诿诺茏拥睦?贰?/p>

    听上去很跌价,差不多可以被说成是苟延残喘了,实则不知道多少黄庭国江河神?,对此艳羡不已。

    道理很简单,铁券河不过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逊色于白鹄江这黄庭国第三大江水正神。

    靠什么?自然是靠着每年从紫阳府指甲缝里抠出来的那点残羹冷炙,年复一年的积攒,加上借助于金身所在积香庙的香火熏陶。

    紫阳府修士,历来不喜外人打搅修道,许多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就只能在距离紫阳府两百里外的积香庙停步。

    停步之后,自然要烧香敬神,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铁券河神帮忙跟紫阳府通气,因为紫阳府生财有道,从三境修士,一直到龙门境修士,每次被邀请出门“游历”,都会有个大致价位,但是紫阳府修士一向眼高于顶,寻常的世俗权贵便是有钱,这些神仙也未必肯见,这就需要与紫阳府关系熟稔的铁券河积香庙,帮着牵线搭桥。

    在此期间,铁券河神绝对不敢从中渔利,一颗铜钱都不会赚,只是每次外边的将相公卿和达官显贵,给了钱去供奉孝敬紫阳府神仙,后者出山摆平,事成之后,一笔与紫阳府无关的香火钱,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积香庙。

    临近紫阳府邸。

    府门外是一座白玉广场。

    已经浩浩荡荡站满了恭候老祖归来的紫阳府众人,紫阳府分内门外门,内门修士,是开山老祖吴懿这一脉嫡传弟子,以及历代紫阳府府主与他们的门生弟子,加上各位高寿的龙门境老供奉、以及执掌各事的观海境实权修士。外门则相对驳杂,除了资质一般的练气士,还有投靠紫阳府的山泽野修,纯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为紫阳府效命的奴婢杂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门,人数自然要远远多于潜心修道的练气士。

    将近千人。

    在广场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丝毫差错。

    大概是免得陈平安误以为自己再给他们下马威,吴懿微笑解释道:“我已经在紫阳府百余年没露面了,早年对外宣称是拣选了一块洞天福地,闭关修行。实在是厌烦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来,干脆就躲起来不见任何人。”

    当吴懿从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广场边缘,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跪地磕头,异口同声高呼“恭贺老祖出关”。

    落在裴钱耳朵里,就跟打雷似的。

    这么个阵仗,这么大排场,看得裴钱两眼放光。

    吴懿一抬手。

    看得裴钱啧啧称奇,明明是低头跪在地上的那千余人,这会儿又跟脑袋上长眼睛一般,哗啦啦站起身。

    吴懿径直前行,陈平安就要故意落后一个身形,以免分摊了紫阳府老祖宗的风采,不曾想吴懿也跟着停步,以心湖涟漪告之陈平安,言语中带着一丝真诚笑意:“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你是紫阳府百年难遇的贵客,我这块小地盘,位于乡野之地,远离圣贤,可该有的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所以陈公子只管与我并肩同行。”

    吴懿生性倨傲,是黄庭国以桀骜不驯著称的地仙,原本去见陈平安就是捏着鼻子行事,既然陈平安言语举止处处得体,并未因为仗着与父亲、绣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让吴懿心里舒服不少,才有这番心湖言语。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吴真君是百年来首次返回仙府,若是平时,我也就斗胆跟着吴真君并肩而行了,今天万万不行,还望吴真君先行一步,我们紧跟便是。”

    吴懿笑了笑,不再坚持,独自先行。

    倒是个知晓分寸的年轻人。

    不过就是过于刻板迂腐了些,跟个学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却也不讨她的喜。

    随着吴懿的前行,广场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条道路来。

    只有陆陆续续五六人,有资格来到吴懿身后,在紫阳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来到陈平安右手边的中年修士,便是现任紫阳府府主,是位金丹境地仙,而与裴钱朱敛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两位修士,是比紫阳府府主还要辈分更高的龙门境老修士,一个掌管赏罚,一个管钱,所以紫阳府的府主从来是虚设,并无实权,无非是个跟黄庭国朝廷与其它山头洞府打交道的门面人物。

    不过历代紫阳府府主,总计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资质天赋自己跻身的陆地神仙,其余六人,像当下这位,都是靠着紫阳府的神仙钱,硬堆出来的境界,真实战力,要远远逊色于大宗门里边的金丹地仙,尤其是杀出一条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阳府的底蕴,当然不止如此,还有几位前任府主,或是吴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后世的紫阳府师祖,正在闭关,也有一些迟暮修士,大道无望,一颗金丹,已经被光阴流水冲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着躲在紫阳府灵气充沛的几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参吊命,隐世不出。

    紫阳府所有人都在揣测那位背竹箱年轻人的身份。

    难道是洞灵老祖在外边新收的弟子?那么会不会是下一任府主人选?

    吴懿带着陈平安步入紫阳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气宫,交待府主晚上要大摆宴席,为贵客接风洗尘。

    进了紫气宫,然后吴懿便让所有人先去剑叱堂候着,她说要亲自为陈公子安排下榻处所。

    贵客?

    一行人面面相觑。

    难道是大骊那边某位元婴地仙的嫡传弟子,或是大骊袁曹之流的上柱国豪阀子弟?

    吴懿果然亲自将陈平安他们安顿下来,这才去了紫阳府大佬齐聚的剑叱堂,她坐在一张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龙椅上,开始让在座各位禀报事务,例如紫阳府这百年间的神仙钱收支,门中一些俊彦弟子的修行进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状况,基本上她都是在听,不予点评,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当个甩手掌柜,更不会明明在世,依旧挑选一位位傀儡府主。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爱听这些琐事,大家一本正经的汇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吴懿也好不掩饰自己的无聊神态,身体歪斜,单手托腮帮,偶尔点点头。

    大体上,紫阳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个字来形容。

    这就差不多了。

    吴懿懒得去计较那些修行之外的蝇营狗苟。

    之所以建造紫阳府,成为开山鼻祖,当年还是她临时起意,实在太过无聊使然。

    再者,蛟龙之属的诸多遗种,多喜好开府炫耀,以及用来收藏四处搜刮而来的宝物。

    黄庭国算是古蜀国分裂后的旧版图之一,昔年莫名其妙就仿佛一夜覆灭崩塌的神水国,也是,都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因为水运浓厚。再者上古剑仙,喜好来此斩杀蛟龙,相互厮杀当中,多有陨落,故而法宝众多,虽然绝大多数都被神水国之流的强大王朝,搜集在国库内,成为一件件传承有序的国之重器,之后辗转,不过是从一个老朽王朝传到另一个新兴王朝的皇帝手中,可仍有许多遗落珍宝,被她父亲不动声色地收入囊中。

    她是最知道父亲家底有多么雄厚的。

    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宝,不过是父亲当年随手赏赐、作为她跻身洞府境的小礼物而已。

    不过她父亲的收藏之丰,可以说是宝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当中,最夸张的一个。

    南方老龙城苻家,说不定略胜一筹,不过那是整个苻氏家族积攒了两千多年的底蕴,而她父亲,是仅凭一己之力。

    所以吴懿对于这个从来看不懂他内心想法的父亲,是既恨又怕且尊敬,恨在表面,怕在骨子里,尊敬在内心最深处。想必那个弟弟也是相似心态。

    吴懿抬起头,原来是有人问到紫阳府应该如何招待那位陈公子。

    吴懿想了想,“你们不用插手此事,该做什么,我自会吩咐下去。”

    吴懿的安排很有趣,将陈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于藏宝阁的六层高楼内。

    每一层都摆满了这位洞灵真君与紫阳府历代修士的藏宝。

    吴懿离去前,只说最上边两层楼,希望不要随便登楼,底下其余四层,可以任意逛荡。

    由于这栋楼占地颇广,除了第一层,之后上边每一层都有屋舍床榻、书房,其中三楼甚至还有一座演武厅,摆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机关傀儡,所以陈平安四人不用担心空有琳琅满目的天材地宝,而无歇脚处。

    光是一楼,就看得裴钱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珠子。

    这趟紫阳府游游历,让裴钱大开眼界,雀跃不已。

    以前总觉得将来除了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再置办一两只多宝架,就已经是裴钱那颗小脑袋的想象力极致,如今进了紫气宫这栋楼,才知道真正的有钱人,原来可以如此有钱!

    如今已经不用陈平安提醒,裴钱也不会擅自去触摸那些奇奇怪怪的古物珍宝。

    她打算今晚不睡觉了,一定要把四层的数百件宝贝全部看完,不然一定会抱憾终身。

    由着裴钱和一样心动不已的石柔在一楼“赏景”,陈平安和朱敛站在四楼,登高俯瞰半座紫阳府。

    陈平安笑道:“以前跟人聊起过,以后我心目中的山头该是怎么个样子,现在看来,那会儿还是个穷光蛋的瞎琢磨,紫阳府才是个鲜活例子。”

    陈平安赶紧补了一句,“其实当时我也不穷了。”

    朱敛问道:“少爷,这位洞灵真君,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地仙?”

    陈平安点头道:“相当于大半个元婴修士吧。”

    终究是在人家山头蹭吃蹭喝,陈平安就没有与朱敛细说其中玄机。

    朱敛心里有数了。

    吴懿身在紫阳府,必然有仙家阵法,相当于一座小天地,几乎可以视为元婴战力。

    朱敛玩笑道:“若是有山泽野修能够将这栋楼一扫而空,岂不是发大财了。听说宝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取出一壶酒,递给朱敛,摇头道:“儒家书院的存在,对于所有地仙,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慑力,太大了。未必事事顾得过来,可一旦儒家书院出手,盯上了某个人,就意味着天大地大,同样无处可躲,所以无形中压制许多大修士的冲突。”

    朱敛喝了口酒,笑道:“为何浩然天下,对我们纯粹武夫的约束反而不大?就因为八境九境武夫太少?听说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儒家书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

    陈平安轻声道:“这里边涉及到很多被尘封的远古内幕,崔东山不太愿意讲这些,我自己也不太感兴趣。以前在龙泉郡家乡,我第一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窑务督造官,和后来新设的县令,就已经是最大的官了,总觉得跟皇帝什么的,离着太远。后来一位大骊皇宫的娘娘,也就是宋集薪的亲生母亲,派人杀过我,我心里边一直记着这笔账,上次跟泥瓶巷邻居宋集薪在山崖书院见面,也与他聊开了。但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哪怕现在看着宋集薪,还是无法想象,他是一位大骊皇子。高煊还好些,毕竟第一次碰头,就穿得鲜亮,身边还有扈从。可宋集薪,怎么看都是当年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嘛。”

    朱敛提起酒壶,跟陈平安手里的养剑葫轻轻碰了一下,陈平安摘下养剑葫一直没动静,这会儿才喝上第一口酒。

    朱敛感慨道:“万一哪天宋集薪当上了大骊皇帝,少爷岂不是更加无法想象?”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的。”

    两人沉默片刻。

    陈平安突然说道:“崔东山有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他说三教圣人都在试图换一种方式,让注定势不可挡的那条光阴长河的流速,慢上一些。”

    朱敛来了兴致,好奇问道:“怎么个减慢?”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拍了拍栏杆,“仙家山头是一物。”

    朱敛一头雾水。

    陈平安继续道:“人间城池是一物。”

    陈平安缓缓道:“战争,又是一物。”

    陈平安最后道:“能够让人心神沉浸其中的百家学问,好像也是。”

    朱敛听得头大,“崔东山说得神神道道,老奴算是更迷糊了。”

    陈平安喝着酒,笑道:“我一样不懂。”

    朱敛轻声问道:“那么少爷想要懂得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如果可以不懂,就不懂好了。”

    朱敛嗯了一声,“少爷已经懂得够多了,确实不必事事探究,都想着去追本溯源。”

    陈平安转头道:“朱敛,你这见缝插针拍马屁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朱敛举起手臂,晃了晃手中酒壶,哈哈笑道:“为什么要改?改了,能有酒喝?”

    陈平安笑道:“倒也是。”

    朱敛试探性问道:“之前少爷说要一个人去北俱芦洲历练,真不能带上老奴?身边没个烧火做饭的厨子,也没个没事就溜须拍马的扈从,多没劲?”

    陈平安点头道:“你就老老实实留在落魄山吧,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在武道上更上一层楼。那位崔姓老人的喂拳法子,既然适合我,当然更适合你。以后如果你可以跻身山巅境,那么裴钱第一次游历江湖,哪怕走得再远,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别洲游玩,只要有你暗中护送,我就可以很放心了。”

    朱敛只得放弃说服陈平安改变主意的想法。

    陈平安问道:“朱敛,能不能说说你年轻时候的事情?”

    朱敛破天荒有些赧颜,“无数糊涂账,无数风流债,说这些,我怕少爷会没了喝酒的兴致。”

    陈平安跳上栏杆坐着,“说说看,其实你送给裴钱的那几本江湖演义小说,我都偷偷看过好几遍了,我觉得写得都很好。不过毕竟是书斋文人想象中的江湖,不够实在,相信没有你口述的亲身经历有趣。”

    朱敛也跳上栏杆而坐,咧嘴而笑,“好啊,容老奴娓娓道来,少爷你是不晓得当年奴是何等年少风流,在那江湖上,有多少仙子女侠,仰慕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痴心不改。”

    结果越听到后来,朱敛发现自家少爷的嫌弃眼神越来越明显,最后陈平安拍了拍朱敛肩膀,也没多说什么,跳下栏杆就走了。

    这让朱敛有些受伤。

    自家少爷其他都好,唯独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委实是太正人君子,太不同道中人了!

    朱敛应该不知道,走入楼内的陈平安,在心中碎碎念念,“你有宁姑娘了,你有宁姑娘了,胆敢胡思乱想,花花肠子,会被宁姑娘二话不说打死的……难道想一想也不成?不成的不成的,你只要见着了宁姑娘,在她那边哪里藏得住,一下子就会被看穿,还不是要被打个半死,你敢还手吗?”

    一艘装饰素雅的二层楼船,由江水汹涌的白鹄江,驶入河面平缓的铁券河河道。

    船头站着一位容貌冷艳的宫装女子,身边还有一位贴身婢女,和三位年龄悬殊、相貌迥异的男子。

    一位老者苦笑道:“夫人,咱们这趟拜访紫阳府,未必讨喜啊。”

    老者与其余两人,都是这位夫人的府上客人,双方相识已久,而且大家性情相合,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一些联盟,也都是除魔卫道,例如当初根据夫人提供的密报,他们在蜈蚣岭追捕那头为祸百年的狐魅,便是例子,与那紫阳府和积香庙无异于商贾往来的甘若醴,是截然不同的氛围。

    那位夫人眉眼间有着淡淡的忧愁,唯有一声叹息。

    她身边的妙龄婢女,与她相伴百年之久,虽是水鬼阴物之身,但是受香火恩泽,早年含冤溺死,因祸得福,得以踏上修行之路。

    婢女算是这位夫人的体己人,所以在这种场合,还是说得上话,轻声道:“形势所迫。寒食江和御江已经得了大骊宋氏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唯独我们白鹄江,被冷落至此,这还不算什么,无非是与大骊朝廷不打交道便是了,只是夫人这趟入京,听陛下的言下之意,白鹄江说不定还有大难在后边,我们休想洁身自好。”

    老者疑惑道:“大难?”

    婢女亦是愁绪满怀,言语也有些低沉,“陛下还有所暗示,御江水神那厮,已经得了一块太平无事牌,犹不知足,竟然恬不知耻,主动跑去了骊珠洞天的披云山,好像通过一桩隐秘关系,得以在北岳正神魏檗面前,搬弄唇舌,极有可能大骊朝廷会对咱们白鹄江动手,已经封山的灵韵派,就是前车之鉴。陛下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大骊蛮子胡作非为。”

    老者无奈道:“那个家伙的厚颜无耻,确实出了名的。”

    一位高大汉子双臂环胸,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铁券河,虽然前年顺利从五境巅峰,成功跻身六境武夫,可如今一团糟的国事,让原本打算自己六境后就去投身边军行伍的热血汉子,有些心灰意冷。

    大骊蛮子的马蹄,肆意踩踏在黄庭国版图上,从来不需要跟当今陛下通气打招呼。

    更让汉子无法接受的事情,是朝野上下,从文武百官到乡野百姓,再到江湖和山上,几乎少有义愤填膺的人物,一个个投机钻营,削尖了脑袋,想要依附那拨驻扎在黄庭国内的大骊官员,大骊宋氏七品官,竟是比黄庭国的二品中枢大员,还要威风!说话还要管用!

    而真正让汉子最终放弃去边军的一件事,是一个黄庭国京城流传开来的消息。

    当年他与朋友追杀那头狐魅,却被后者在蜈蚣岭设下陷阱,只是最后那头本该现身与它姘头联手的熊罴大妖,不知为何,非但没有露面,反而对那头擅长歹毒双修之法的狐魅姘头,见死不救。才使得他们众人合力,成功擒拿了那位自封青芽夫人的作祟狐魅,在黄庭国朝廷那边立下一桩大功。

    那头狐魅被秘术束缚禁锢,失去大半神通,关押在朝廷专门用来镇压山泽野修和妖魅精怪的大牢。

    当时汉子与朋友们,在白鹄江水神府邸,好好喝了顿快意酒。

    但是很快就有小道消息传遍京城,那头本该被剥皮抽筋、以儆效尤的狐魅,给皇帝陛下收入了后宫,金屋藏娇。

    汉子心中愤懑不已。

    这次与两位修士朋友联袂登门江神府,站在船头的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也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们真相。

    传闻不假。

    国难当头,君王倒是快活得很?

    江神娘娘在入京觐见皇帝之时,那位狐魅的的确确就站在皇帝身侧,只是变得低眉顺眼,好在它身上被供奉修士设下的禁忌,洪氏皇帝还没有傻到帮它全部祛除。

    当时那幕场景,让这位曾经与洪氏先祖皇帝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江神娘娘,有些皱眉头,印象中当今皇帝,并无好色的名声。

    只是时过境迁,对方终究是一国之主,她不好多说什么。

    再者作为一江正神,在漫长的岁月里,高居神台,透过那百年复百年的袅袅香火,早已看遍众生百态,对于这些世俗荒诞事,早已见怪不怪。

    想来是现任皇帝心中压力太大,毕竟大骊宋氏虽然承认了黄庭国的藩属地位,可天晓得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就冒出个姓宋的年轻皇室,让他从龙椅上滚蛋?

    既然如此,何以解忧?大概就只有床笫之乐了。

    水神娘娘其实知道那个武夫孙登先的积郁心情。

    只是有些话,她说不得。

    因为一旦说出口,所谓的君子之交,以前积攒下来的香火情,就会烟消云散。

    大势所趋,黄庭国洪氏皇帝不转投大骊蛮子,难道真要为了所谓脸面,大动干戈,以卵击石,然后惹恼了大骊宋氏,毫无悬念地被大骊边关铁骑轻松碾压而过?到时候皇帝陛下沦为阶下囚不说,黄庭国百姓有多少人要遭受战火劫难?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天翻地覆,山河变色,满目疮痍,黄庭国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

    那些无辜百姓的立世之本,哪有太多的讲究,不过是求个一年到头的衣食无忧,天寒可加衣、饿时能加餐,已是难得的安稳岁月。

    这趟她执意要拜访紫阳府,还拉上他们三人,水神娘娘何尝不知道孙登先心中不痛快?

    可她不得不来。

    甚至还需要三人帮忙压阵护卫,以免被那个性情难测的紫阳府老祖宗,干脆就将她拘押在那边。多出三人,其实无补于事,可到底能够让紫阳府稍稍多出一两分忌惮。

    这位夫人只能寄希望于此次顺利圆满,回头自己的水神府,自会报答孙登先三人。

    驶入铁券河后,越来越沉默,当路过那座积香河神庙的时候,河神老者出现在河边,作为下属,他先向江神娘娘作揖行礼,只是直腰后所说的言语,可就不太中听了,笑眯眯问道:“江神夫人可是稀客,不知道此次巡查属下的铁券河,有何指教?若是夫人依旧不愿放过咱们铁券河如今的那位水军统领,属下倒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是这位统领,如今已是紫阳仙府的挂名修士,难道夫人此次逆流而上,是要去紫阳仙府掰扯掰扯当年那桩恩怨?”

    渡船继续前行,江神娘娘一言不发。

    铁券河神不以为意,转头望向那艘继续前行的渡船,不忘火上浇油地使劲挥手,大声嚷嚷道:“告诉夫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咱们紫阳仙府的洞灵元君老祖,如今就在府上,夫人身为一江正神,想必紫阳仙府一定会大开仪门,迎接夫人的大驾光临,继而有幸得见元君真容,夫人慢走啊,回头返回白鹄江,若是得空,一定要来属下的积香庙坐坐。”

    等到渡船远去。

    这位河神朝铁券河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装什么清高,一个不明来历的外乡元婴,投杯入水幻化而成的白鹄真身,不过是当年自荐枕席,跟黄庭国皇帝睡了一觉,靠着床上功夫,侥幸当了个江神,也配跟咱们元君老祖宗谈买卖?这几百年中,从来不曾给咱们紫阳仙府进贡半颗雪花钱,这会儿晓得亡羊补牢啦?哈哈,可惜咱们紫阳仙府这会儿,是元君老祖宗亲自当家做主,不然你这臭娘们舍得一身皮肉,死皮赖脸地爬上府主的床笫,还真说不定给你弄成了……痛快痛快,爽也爽也……”

    河神转身大摇大摆走回积香庙。

    他突然偷偷咽了口唾沫,贼兮兮而笑,不晓得这婆娘脱下那身宫装衣裙后的金身皮囊,摸上一摸,到底是啥个手感和滋味?

    若是白鹄江遭了难,说不定他还真有机会尝一尝?

    紫阳府,剑叱堂。

    吴懿已经差不多到了耳根子忍耐的极限,正要让那拨还在滔滔不绝向她邀功讨赏的家伙退下。

    突然有一位外门管家站在剑叱堂大门后,恭声道:“老祖宗,那白鹄江的江神,携带重礼登门求见,希望老祖能够赏脸见她一面。”

    她嘴角扯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望向众人,问道:“我前脚刚到,这白鹄江婆姨就后脚跟上了,是积香庙那家伙通风报信?他是想死了?”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是老祖宗生气的征兆了。

    一时间,所有紫阳府位高权重的老神仙们,个个惴惴不安。

    老祖宗一发火,次次地动山摇,要么不长眼的外人,遭受灭顶之灾,要么是办事不利的一大堆自家人掉层皮。

    一位与铁券河神关系不错的紫阳府老修士,赶紧硬着头皮站出来,为那命悬一线的河神美言几句,“启禀老祖宗,积香庙河神绝对不敢,这家伙道行低贱,万事不行,只有对咱们紫阳府忠心耿耿这件事上,可以说是半点不含糊。所以我斗胆猜测,想必是老祖宗此次驾驭仙舟,远游归来,给那江神娘们抬头瞪大一双狗眼,瞧见了老祖宗的绝代风采。就屁颠屁颠赶来,跟老祖宗摇尾乞怜了。”

    她一根手指轻敲椅把手,“这个说法……倒也说得通。”

    所有人顿时如释重负。

    哪怕是与老修士不太对付的紫阳府老人,也忍不住心中暗赞一句。

    倒不是那位老修士仗义,愿意为一个紫阳府的外人说几句公道话,而是他管着紫阳府外门的钱财往来。每年从乖巧懂事的铁券河神那边,多有额外进账。

    这种事,可大可小。

    一般来说,即便这类鸡毛蒜皮的腌?事,被洞灵真君这位一心修大道的老祖宗知道了,她也未必愿意动一下眼皮子,张嘴说半句重话。

    说不定告密之人,与被揭发的可怜虫,都会被她厌烦驱逐,各打五十大棍,一起丢出紫阳府大门,道理很简单,这会让她心情不佳。

    老祖宗虽然不爱管紫阳府的世俗事,可每次只要有人招惹到她发火,势必会挖地三尺,牵出萝卜拔出泥,到时候萝卜和泥土都要遭殃,万劫不复,真真正正是六亲不认。

    历史上,好几位龙门境功勋供奉,说是兢兢业业,为紫阳府出生入死都不过分,功劳苦劳都不缺。还有几位老祖宗的嫡传弟子,无一例外都是金丹地仙的大好资质,可一样是事发后,悉数被老祖宗亲手抓走,再无音讯。

    吴懿依旧没有自己给出意见,随口问道:“你们觉得要不要见她?”

    众人意见不一,有说这白鹄江神胆大包天,仗着与洪氏一脉的那点关系,从来不向我们紫阳府纳贡称臣,既然她敢来紫阳府,不妨随便找个由头,直接将她拿下,关押在紫阳府水牢底下,回头再扶植一个听话的傀儡继任白鹄江神,两全其美。也有人反驳,说这位萧鸾夫人,终究是黄庭国屈指可数的一江正神,如今黄庭国暗流涌动,咱们紫阳府虽然算是已经上了岸,可近期最好还是行事稳重些,堂堂紫阳府,何必跟一个近邻江神怄气,传出去,徒惹笑话。

    吴懿烦得很,拍了拍椅把手,对现任府主的金丹修士说道:“这个萧鸾夫人,可没那么大面子,能够让我去接待她。黄楮,你去见见她,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说话不对胃口,或是求人办事,出价太低,就抓起来丢入水牢。如果足够温顺,或是价格公道,那就与她做买卖好了,紫阳府虽说家大业大,可谁乐意跟钱过不去。如果谈得愉快,今晚为陈公子接风洗尘的宴席,可以顺便邀请她,记得她的座位……嗯,就放在最靠近大门口的地方好了。”

    紫阳府府主黄楮抱拳领命。

    吴懿视线在所有人身上掠过,玩味笑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怎么做,我可以不管,可如今我就在紫阳府,你们谁如果把事情做得私心重了,就是把我当傻子看待。”

    原本确有一丝腌?想法的府主黄楮,一江水神萧鸾夫人,艳名远播,他早就对她的美色觊觎已久,况且这位江神的双修之法,能够大补修士神魂,一旦拘押在水牢中,先慢慢磨去棱角,等到哪天老祖离开紫阳府,还不是由着他这位府主为所欲为?只是被吴懿这番言语,给吓得头皮发麻,悚然惊惧,再次低头抱拳道:“黄楮岂敢枉顾老祖宗的栽培之恩,岂敢如此自寻死路?!”

    吴懿皮笑肉不笑,没有言语。

    黄楮慢慢退出剑叱堂,走出去后,大汗淋漓。

    其余众人,再陆续离开后,都有些幸灾乐祸。

    吴懿突然一皱眉,伸手捻住破空而来的一抹亮光,是完全无视紫阳府阵法的飞剑传讯。

    这等惊人手笔,不用想,必然是那位去当什么书院副山主的父亲大人了。

    看到信上内容后,吴懿揉了揉眉心,十分头疼,还有不可抑制的愤怒。

    她一巴掌拍碎紫檀龙椅的椅把手。

    自己已经足够客气了,还要怎样盛情款待?!

    难道要将那个陈平安当老祖宗供奉起来不成?

    只是一想到父亲的阴沉面容,吴懿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喟然长叹,罢了,也就忍受一两天的事情。

    暮色降临,整座紫气宫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紫阳府今夜大摆宴席,地点位于紫气宫用以款待头等贵客的雪茫堂。

    白鹄江神萧鸾夫人,带着贴身婢女和孙登先三人,在一位紫阳府年轻女修的带领下,去往雪茫堂宴会。

    事情已经谈妥,不知为何,萧鸾夫人总觉得府主黄楮有些拘谨,远远没有以往在各种仙家府邸露面时的那种意气风发。

    他们一行人的住处,被黄楮安排在紫阳府的偏僻地带,根本不可能会是这座属于吴懿私宅的紫气宫,而且只有一个紫阳府外门弟子中的三境女修,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而且即便如此,小小三境修士,也没个好脸色给一位大江正神娘娘,紫阳府的店大欺客,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居高临下,一览无余。

    除了萧鸾夫人,婢女和三个大老爷们当时都有些脸色难看,只有萧鸾夫人始终神色恬静。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更过分的事情,让婢女和孙登先直接绷不住脸色,各自冷哼一声。

    那三境女修在战战兢兢进了紫气宫大门后,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关于紫气宫的传闻,一个个都很让人敬畏,结果只走了一半路程,她给那群客人指了大致道路,就说接下去让萧鸾夫人自己去那雪茫堂,反正座位很好找,就靠着大门。

    萧鸾夫人安慰两人几句,见效果不大,只好苦笑着率先前行。

    结果绕过一座影壁,在一条长廊中,遇到了另外一拨人。

    正是陈平安四人,之前是一位龙门境老修士亲自去请的陈平安,不过陈平安问过了道路,就说不麻烦老前辈带路,自己走去就行,管着紫阳府所有下五境修士生杀大权的老修士,本想坚持,只是一想到先前剑叱堂老祖宗的说法,以及自己咀嚼出来的余味,觉得还是顺着这位陈公子为妙,便是告罪一声,转头去忙他自己的事情。

    双方刚好在两条廊道交汇处碰头。

    陈平安便率先停步,让萧鸾夫人一行人先走。

    萧鸾夫人微笑着点头致意,算是谢过那个陌生人的礼数。

    一个在紫气宫背负长剑的白衣年轻人?

    萧鸾夫人也没有多想。

    她的贴身婢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陈平安,呦呵,腰间还挂了个朱红色小酒壶呢。

    瞧着挺像是一位紫阳府上的内门谱牒仙师啊,可为何没有紫阳府修士身上的那种跋扈?

    走在最后边的孙登先惆怅郁闷得很,便没有注意陈平安这拨人。

    突然他听到有人喊道:“大侠?!”

    孙登先没理会,继续前行。

    可那人继续说道:“大侠!蜈蚣岭,破庙前,我们见过的。”

    孙登先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看着那个满脸灿烂笑容的白衣年轻人,“你是?”

    陈平安快步走到孙登先跟前,笑道:“大侠还记不记得,破庙那边,我当时带着两个小家伙,一个青衣,一个粉裙。你们降妖除魔之后,大侠你还好心提醒我要注意来着,说不是所有山上人,都不介意有人身边带着成精的妖物。”

    孙登先恍然大悟,爽朗大笑,“好嘛,原来是你来着!”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难为情,“这两年我个子窜得快,又换了一身行头,大侠认不出来,也正常。”

    孙登先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膀上,“好小子,不错不错!都混出大名堂了,能够在紫气宫吃饭喝酒了!等会儿,估计咱们座位离着不会太远,到时候我们好好喝两杯。”

    陈平安只是乐呵,点头说好。

    当年在蜈蚣岭,这位汉子持有一把符器银色小刀,与人一起追剿捉拿一头狐魅化身的美妇人。还与一拨游历江湖的官宦子弟差点起冲突,最终还是被汉子制服了那头心狠手辣的狐魅,狐魅好像是自称青芽夫人。

    对于那场萍水相逢,陈平安记忆尤其深刻。

    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对于江湖的模糊印象,以及何谓侠士,何为降妖除魔,如何真正看待险恶的江湖,都源于那场偶遇和旁观。

    竟然能够在这紫阳府,再次遇到那个出手干脆利落的汉子,陈平安觉得是大大的意外之喜。

    只是陈平安完全顾着高兴了。

    裴钱却瞪大了眼睛。

    那不知道哪根葱的黄庭国六境武夫,那一巴掌下去。

    这一幕看得朱敛微笑不已,石柔更是眼皮子打颤,她心想要是崔东山在这里,估计这个不长眼的江湖莽夫,八成是死定了。

    孙登先前边的萧鸾夫人也听到了后方动静,纷纷停步,孙登先转头向他们笑着介绍陈平安,开怀大笑道:“这位小兄弟,就是我与你们提起过一嘴的那位少年郎,年纪轻轻,拳意相当不俗,胆子更是大,当年不过三四境武道修为,就敢带着两个小妖行走江湖,不过比起那帮宦官子弟的绣花枕头,这位少侠,可就要江湖经验老道多了……”

    仪态雍容、姿色出彩的萧鸾夫人,虽然脸上再次泛起笑意,可她身边的婢女,已经用眼神示意孙登先不要再磨蹭了,赶紧去往雪茫堂赴宴,免得节外生枝。

    一位老者轻声提醒道:“小孙,你们可以边走边聊。”

    孙登先有些悻悻然,好在陈平安笑道:“赴宴要紧,大侠姓孙?我姓陈名平安,孙大侠就直接喊我陈平安好了。”

    孙登先本就是生性豪迈的江湖游侠,也不客气,“行,就喊你陈平安。”

    萧鸾夫人继续赶路。

    孙登先便留在最后与陈平安热络闲聊起来。

    在廊道尽头,有训斥声骤然响起,“你们怎么回事?难道要我们老祖和府主等你们落座才开席?萧鸾夫人,你真是好大的架子!”

    是一位火急火燎拐入廊道尽头的紫阳府内门管事,神色倨傲无比,根本不将一位江水正神放在眼中。

    那管事训斥之后,黑着脸转身就走,“赶紧跟上,真是婆婆妈妈!”

    萧鸾夫人在那管事转身后,眯起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恢复正常。

    孙登先小声骂了一句娘。

    陈平安没有说话。

    紫阳府所有中五境修士已经齐聚于雪茫堂。

    当萧鸾夫人走在大堂门槛外,放缓脚步,因为她已经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那位管事就站在大门口,使劲瞪着白鹄江水神娘娘,压低嗓音道:“还不快进去坐下!”

    萧鸾夫人面无表情,跨过门槛,身后是婢女和那两位江湖朋友,管事对待白鹄江神还乐意刺几句,可对于之后那些狗屁不是的玩意儿,就只有冷笑不已了。

    只是当他看到与一人关系亲近的孙登先后,这位管事一下子笑容僵硬,额头瞬间渗出汗水。

    孙登先有些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管大踏步跨过门槛。

    稍稍慢一步走入雪茫堂的陈平安,神色如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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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