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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大战才起

    见过了那位隐姓埋名的老厨子,太子魏衍和瘦猴似的师父,还有镜心斋的樊莞尔一起离开,矮瘦老人之前真见着了十人之列的老厨子,一个屁都没敢放,这会儿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这老厨子真是白瞎了一身通玄武学,心性也太不堪了,竟然为了一份安逸生活,自废武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魏衍对此无可奈何,不附和不反驳,由着师父唠叨,老人双手负后,摇头晃脑,要太子殿下引以为戒,切莫学那不知上进的老厨子,否则武功再高,一辈子还是个窝囊废。

    说得过瘾了,瘦猴老人才发现身边这对金童玉女一直沉默,根本不捧场,愤愤然离去,撂下一句“不耽误你俩卿卿我我”。

    魏衍和樊莞尔相视一笑,然后两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南方天空,太子殿下说了句随我来,率先掠上一座碧绿琉璃脊刹的屋顶,樊莞尔尾随其后,正是太子府最高的建筑,两人并肩而立,刚好依稀见到了远方陆舫分开天地的那一剑,气势恢宏,叹为观止。

    魏衍心中震撼不已,感慨道:“不愧是鸟瞰峰剑仙,这一剑恐怕已经不输历史上的那个隋右边了。不知是谁能够让陆舫如此认真对待,难道是跟丁老魔对上了?”

    樊莞尔摇头道:“不太像。”

    魏衍有些歉意,“樊仙子,本该陪着你就近观战,但我的身份,由不得我任性而为。”

    樊莞尔点头道:“太子殿下是千金之躯,以后要继承魏氏大统……”

    不等樊莞尔说完,远处就有瘦猴老人飘掠而来,对魏衍叮嘱道:“可别凑过去找死,既然陆舫出剑,那就没几个人能够让他收手了,这种神仙打架,本就忌讳外人鬼鬼祟祟偷看,何况丁老魔就最喜欢肆意打杀观战之人。”

    魏衍笑道:“师父,你方才还说老厨子胆小如鼠来着,不符合武学勇猛精进的宗旨。”

    老人气笑道:“那家伙多大岁数了,你这小崽子才多大?老厨子一大把年纪,该享的福都差不多了,又有一身本领,就该找个厉害的对手,轰轰烈烈战死,好歹能够像那飞升失败的隋右边,在江湖上捞个流芳百世的好名声!你魏衍还年轻,武艺不精,找死一事,还早着呢。”

    魏衍与老人关系极好,既是严厉的师父,更像刀子嘴豆腐心的自家长辈,平时相处,则又如朋友一般,便调侃道:“对对对,师父你说得都对,天底下道理都是你说了算。”

    老人咦了一声,惊讶道:“不对劲,那边怎的如此雷声大雨点小,不像鸟瞰峰陆剑仙的作风啊。”

    老人有些好奇难耐,“心痒心痒,我得过去瞅瞅。”

    瘦猴老人身形在府邸屋顶的攒尖上几次踩踏,转瞬之间就已经远去百丈,最后变成了一粒黑点。

    太子魏衍坐在屋脊上,樊莞尔并未落座,仍是举目远眺,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魏衍犹豫了一下,问道:“樊仙子,冒昧问一句,童仙师是不是已经身在京城了?”

    樊莞尔流露出一抹倦怠和恍惚神色,摇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未见过师父。”

    魏衍不敢置信。

    关于樊莞尔的身世背景,一直云遮雾绕,就算是被她和镜心斋扶龙的魏衍,一样云里雾里,只知道樊莞尔是镜心斋这一代的翘楚,行走江湖,这些年独来独往,但镜心斋是庞然大物,这一点毋庸置疑,不止是南苑国庙堂上有镜心斋的棋子,天下四国,朝野上下,都有镜心斋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不谈蛮夷之地的塞外草原,南苑国算是国师种秋的地盘,松籁国则神仙俞真意坐镇,北晋既鸟瞰峰陆舫,也有镜心斋童青青,但是童青青几乎从不露面,仿佛比陆舫更远离人间,关于童青青的江湖传闻,一箩筐都装不完,有说她年轻时是丁婴的红颜知己,因爱生恨,从此分道扬镳。有人言之凿凿,说童青青其实是那个疯子朱敛的嫡传弟子,曾是北晋的公主殿下,还有人说童青青本是个美若天仙的男子,修了仙家术法,变得不男不女了,但是返璞归真,得以容颜不老。

    随着老神仙俞真意此次出关,以匪夷所思的稚童容貌出现,有心人便开始揣测童青青是不是返老还童,世间再无绝色了。

    魏衍对于这些,都不相信。

    樊莞尔转过头,笑着解释道:“我曾是松籁国的贫家女,被门内一位云游江湖的师姐相中根骨,她代师收徒,将我带去了镜心斋,我当时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在那座亭子对着师父的画像拜了三拜,就算完成了拜师仪式。门内珍藏了很多谪仙人遗留下来的秘籍宝典,我那白猿背剑术就是其中之一,它不算镜心斋武学。”

    樊莞尔苦笑道:“大概我才是那个江湖里最想见到‘童青青’的人吧。”

    说到这里,樊莞尔笑了起来,双手合十低头赔罪道:“直呼师父名讳,莫怪莫怪。”

    魏衍被樊仙子这样罕见的童心童趣逗乐,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夜走在桥上,她伸手拍打桥上狮子脑袋的事迹,

    相比镜心斋的樊仙子,魏衍更喜欢这样的樊莞尔。

    这个时候下边台阶上出现一位太子府谍子,魏衍飘落下去,片刻后回到屋顶,神色凝重道:“敬仰楼又开始作妖,刚刚出炉的榜单,已经在外边疯传,这会儿恐怕整个京城,都听说了最新的天下十人。”

    说到这里,魏衍神色古怪,一一报上那十人,“魔教太上教主丁婴,湖山派掌门俞真意,春潮宫周肥,陈平安,南苑国国师种秋,磨刀人刘宗,臂圣程元山,金刚禅寺云泥和尚,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游侠儿冯青白。”

    最后三人,加上那个陈平安,四人之前从未上榜,全是新面孔。

    樊莞尔怔怔问道:“我师父呢,陆舫呢?”

    魏衍无言以对。

    他哪里知道答案。

    ————

    种秋在废墟中起身后,一抖青衫,震落所有尘土。

    与此同时,在墙根“纳凉”的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只觉得清风拂面,然后光线一暗,定睛望去,周仕如释重负,鸦儿则心情复杂,既怕自己被这位不速之客瞧上眼,鬼迷心窍,沦为春潮宫的莺莺燕燕之一,也松了口气,自己最少暂时性命无忧了。

    在周肥现身后,那些人人都有江湖二流高手实力的春潮宫美人们,也纷纷落在不远处,如天女散花。

    周肥看着凄惨的儿子,摇头道:“就这么点出息,哪怕带你回家,可你拿什么去跟姜北海争,你啊,还是再在这边乖乖待上六十年吧,不然出去就是个死,不是给姜北海玩死,就是我被你气得打死。六十年后,跻身这座藕花福地的前三甲,我就来带你走,连这都做不到,你就老死于此吧。”

    周仕满脸错愕,却没有太多失落,呐呐无言。

    周肥斜瞥了眼儿子身边的鸦儿,讥笑道:“是想着不出去也不错,能够跟心仪女子双宿双飞?”

    被看破心事的周仕微微脸红。

    周肥伸手虚空一抓,鸦儿顿时被无形大手扯起,周肥再随手挥袖,身边浮现出一件青色衣裙,自动穿在了鸦儿身上,古怪衣裙附身之后,鸦儿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鲜血倒流回体内,一身气机更是从决堤洪水变成了平稳河流。

    周肥弯腰对着周仕说道:“你留下,你心爱女子却要离开。我等你六十年,如果你完成约定,有资格随我去往桐叶洲玉圭宗,你当天就可以迎娶这个小娘子,如果失败了,下次在春潮宫见面,你就可以亲眼看着她穿上嫁衣,然后喊她一声娘亲了。”

    周仕匆匆忙忙站起身,斩钉截铁道:“好!”

    周肥笑容灿烂,摸了摸周仕的脑袋,“乖儿子。”

    弹指之间就被决定了命运的女子,如坠冰窖。

    冯青白站得很远,根本不敢招惹这个周肥。

    周肥每说完一段话,冯青白就默默挪步,离得更远。

    谪仙人的“轻舟已下万重山”,修士图谋越大,舍弃得越多,开窍清醒得越晚,比如陆舫这种,因为他在桐叶洲就已是元婴地仙,而且还是一名剑修,所以肯定是为了破心魔、叩心关而来。

    即便如此,陆舫一步步从懵懂无知的孩童、跟一位二流高手拜师学艺、自悟剑术,最终能够在藕花福地的规矩束缚下,以及灵气稀薄的巨大牢笼中,一样成为四大宗师之一的鸟瞰峰剑仙,这就是陆舫的强大之处。

    冯青白自愧不如,远远不如,他的谪仙人身份,取了巧,虽然魂魄不全,跟陆舫一样将肉身滞留于桐叶洲,但是大部分记忆都保留下来,只是借助藕花福地的一副他人皮囊,当做一座暂住的逆旅客舍,归根结底,陆舫是在直指本心,求道证道,冯青白是退而求其次,以术问道。

    而不知在桐叶洲真身是谁的春潮宫周肥,多半与冯青白是一个类别的谪仙人,并且投机取巧更多,显然来此不为大道,根本就是游山玩水来了。可是来到藕花福地花天酒地?一待就是将近五十年,那么周肥到底是谁,有此魄力,有此财力?

    桐叶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

    冯青白心中哀叹不已,加上那个突兀出现的白袍年轻人,自己的运气实在是糟糕至极。

    以往藕花福地的机缘,可没有这么难争取。

    丁婴,周肥,俞真意,种秋,陆舫,加上那个年轻人,任意一人,放在之前每一个六十年当中,都是有望问鼎天下的第一人,尤其是暂时尚未露面的丁、周、俞三人,哪怕对上巅峰时期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女子剑仙隋右边,武疯子朱敛,都可以掰掰手腕!

    在跟儿子“闲聊”的周肥,依然在与种秋对峙的陈平安,加上他冯青白。

    一条街上,站着三位谪仙人。

    有两人并肩走来,堵住了冯青白的退路。

    在京城开了一家绸缎铺子的磨刀人刘宗,在塞外草原称王称霸的臂圣程元山。

    程元山手持一杆铁枪,死死盯住那位游侠儿。

    磨刀人刘宗却看了看周肥,又瞥了瞥更远处的陈平安,似乎在挑选对手。

    冯青白叹了口气,握紧手中长剑,头疼至极,如果自己的那座大靠山还不来,可就真要死在这里了。哪怕靠山不来,那个好兄弟来了也成。

    冯青白眼前一亮,会心一笑。

    远处走来一位气质儒雅的黑袍男子,腰悬长刀。

    冯青白笑着挥手打招呼,“唐老哥,来了啊?”

    中年男子微微点头。

    程元山心中一紧,有些棘手。

    来者是北晋砥柱,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身为当世第一名将,极少冲锋陷阵,世人只知这位出身豪阀的武人,喜好用刀,可刀法深浅、修为高低,无人知晓。除了用兵如神之外,唐铁意更多被提及的是一件闺阁趣事,传闻此人染有眉癖,喜好让妻妾画出各种长眉,一经面世,北晋京城贵族妇人纷纷效仿。

    程元山轻声道:“刘老儿,别掉以轻心,唐铁意此人用刀,极为霸道,擅长一刀分胜负,两刀定生死。”

    刘宗心不在焉道:“用刀的?我对他没兴趣。”

    他指了指远处的陈平安,“那小子,归我了。”

    刘宗不再理睬程元山,径直前行,连冯青白都不理会,继续向前,一手轻轻梳理白发,一手藏在袖中。

    于是变成了臂圣程元山一人对阵两位高手。

    程元山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提枪走到街旁,为唐铁意让出道路,伸手示意只管去与冯青白汇合,他绝不阻拦。

    唐铁意路过程元山身边的时候,还不忘转头笑问道:“真不接我两刀?两刀而已,很快的。”

    程元山干脆闭目养神。

    冯青白有些佩服这位臂圣修心养性的功夫了。

    唐铁意走向冯青白,有些埋怨,“上次见面,说好了你只来这边浑水摸鱼,怎么变成了打头阵?”

    冯青白哈哈笑道:“富贵险中求嘛。”

    两人在前年相识于北晋一座边关郡城,当时唐铁意刚刚率军打退草原蛮子,机缘巧合,一见如故,冯青白甚至还在唐铁意麾下行伍,待了大半年时间,以斥候身份参加过一次大战,如果不是冯青白执意要继续游历山河,唐铁意都要为他跟北晋国皇帝讨要一个将军身份了。

    冯青白看着熟悉的脸庞,好奇问道:“你怎么来了?”

    唐铁意回头看了眼不动如山的臂圣程元山,然后瞪了眼冯青白,“俞真人放出话来,要你的小命。连我都听说了,你自己不清楚?现在多少人想要你这条小命,真以为只有一个程元山?!”

    冯青白抿起嘴,忍住笑。

    这里头当然大有玄机,这个故事,足够让他们重逢于异乡的兄弟二人,好好喝上几壶美酒了。

    唐铁意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可是哪怕在桐叶洲,冯青白都没有遇上这么对胃口的家伙,性情豪迈,天资卓绝,惊才绝艳,任何溢美之词,都可以放在这个满腹韬略的武夫身上。

    文章只是小事,江湖不过如此。

    需知大文为韬略,大武为兵法。

    这就是唐铁意的看法。

    恐怕整座藕花福地,就只有唐铁意一人,能够作如是观。

    冯青白打算卖一个关子,笑道:“只要唐老哥不垂涎我的这颗脑袋……”

    不等冯青白把话说完。

    视线就被铺天盖地的雪白刀罡遮蔽。

    生命最后一刻,冯青白唯有茫然。

    谪仙人冯青白当场被劈成两半,半具尸体分别撞在街道两侧墙壁上。

    唐铁意缓缓收刀入鞘。

    正是那把消失多年的妖刀“炼师”。

    四大福缘之一,与丁婴头顶的银色莲花冠、南苑国京城的青色衣裙、白河寺的罗汉金身并列。

    唐铁意神色不悲不喜,喃喃自语道:“方才在来的路上,刚刚听说你跻身最新的天下十人了,垫底,排第十。再就是,我竟然也上榜了,排第九。冯青白,你大概以为跟俞真意私底下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对话,就能够活到最后,原本确实如此,我这次赶来,也的确是为了救你,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第十,我第九,兄弟二人同时上榜。”

    唐铁意微微叹息,“谪仙人也会死啊。”

    捡起地上那把佩剑,悬在腰间,有意无意,唐铁意卖了一个破绽。

    因为世间几乎没有一个顶尖高手见过他的刀法,见过的,都死在了唐铁意刀下。

    北晋朝廷在这二十年前,皇帝陛下被江湖武夫差点刺杀成功后,就开始丧心病狂,秘密抓获了数十位一流二流高手,都被用来给这位龙武大将军练刀,使得北晋国的江湖黯淡无光,青黄不接,陆舫在鸟瞰峰,不问世事,根深蒂固的镜心斋重心,在于向别国朝堂渗透,分明是志在天下,而不在江湖,对于北晋国内的武林厮杀和江湖恩怨,从不插手。

    唐铁意在北晋,手握十数万最精锐边军,闲暇时分,就为美人画眉,日子不要太逍遥。

    他确实如程元山所说,一生武学就只有两刀,一刀无坚不摧,一刀后发制人。

    所以修为不如唐铁意的一流高手,必死,修为只要不是高出唐铁意太多的宗师,也很危险。

    只可惜臂圣程元山对于唐铁意的那个破绽,没有贪功冒进,老人只是默默退去。

    面对这位北晋龙武大将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相反,他认为自己胜算更大,但是正面接下唐铁意两刀之后,自己必然受伤不轻,到时候恐怕就轮到别人来割取自己的头颅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唐铁意猛然低头望去,只见手中那把“炼师”刀鞘上的刻纹,如水银流淌滚动,散发出淡淡的五彩流萤,然后顺着刀柄和手掌,向上蔓延到了唐铁意的肩膀、脖子,唐铁意始终没有松开刀柄,等到那些光彩彻底没入肌肤、筋骨,唐铁意觉得这把近期偶然所得的炼师,终于与自己融为一体。

    远处周肥啧啧道:“运气真不错,宰了个谪仙人,得了件认主的法宝,如虎添翼,名次肯定要再往前挪一挪了。”

    周肥转过头,笑眯眯教训儿子周仕和鸦儿,“瞧见没,做人就应该如此,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赚他个盆满钵盈。所以说啊,早期越蹦跳的,死得越惨。你们看看丁婴和俞真意这两只老王八,露头了吗?没有。嗯,还有个镜心斋的老妖婆童青青,躲藏得最深,谁都找不着她。我就纳了闷了,哪有谪仙人来这厮混,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逃命的,竟然连丁婴这些年都找不到,趋吉避凶的本事,她天下第一。”

    周仕苦笑不已。

    摊上这么个性情古怪的老爹,他周仕没有变成一个疯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为了帮助那个陆叔叔打破心魔,做了那么多腌臜事,其实周仕看得出来,对于美色,甚至是权势,父亲从来没有看上眼。

    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亲眼见到陆叔叔闯入春潮宫,父亲站着不动,任由对方一剑刺穿心脏。

    而在当时两人之间,还有一位为了保护父亲、决然赴死的妇人。

    正是陆叔叔最为敬重的师娘。

    父亲周肥好似完全没有受伤,随手推开那个痴情女子,然后步步前行,任由那把剑一寸一寸钻出后背,父亲眼中只有陆舫,几乎与陆舫面对面才停步,笑问道:“陆舫,醒了没?”

    周仕叹了口气。

    这就是父亲家乡那边的仙家修道啊,太过诡谲了。

    穿上了那件青色衣裳的鸦儿更是沉默。

    她的师父,也就是魔教教主,丁婴唯一的弟子,去年被人重伤,回到宗门后,疗伤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躯腐朽,生机急剧流逝,只是这位鸦儿眼中的枭雄,他的临终遗言,很是奇怪:真人行世,入火不热,沉水不溺。那么仙人呢?我也见过了。

    鸦儿作为魔教子弟,对于那些来路不明的谪仙人,并无太多偏见和恨意,她甚至并不向往传说中的飞升,她留恋人间,这个家乡,只想着与姿容、天赋和野心都不输自己的樊莞尔较劲,扶持二皇子登基,然后争取四国一统,那么她成为南苑国皇后、母仪天下也好,成为继师爷爷丁婴、俞真意之后的新一任江湖共主也罢,都能够心满意足。

    只是这次敬仰楼和那个“老天爷”,偏偏选中了南苑国牯牛山,作为飞升之地,而她又好死不死被那位师爷爷找到了,沦为他老人家的马前卒。

    她心中悲苦不已,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那条巷子,那栋宅子所在的方向。

    我的师爷爷唉,你怎么来不出山?

    唐铁意已经离去,因为对上周肥,他没有信心,即便拥有了完整的炼师刀,直觉告诉他碰上周肥,必死无疑。

    就像之前那些沦为磨刀石的可怜虫宗师,当年对上他唐铁意一样。

    于是他去找臂圣程元山的麻烦。

    但是让唐铁意懊恼的是那家伙竟然溜之大吉,敛了气息,在这座京师如鱼入水。

    唐铁意心中恨恨,若是在北晋京城,程元山就只能等死了。

    他完全可以调动一城禁军,大肆追捕落单的任何一位宗师。

    当然丁婴和俞真意,唐铁意杀死他们的那点念头,都没有,也不敢有。

    他这次悄然离开北晋来到南苑国,几乎每一步,都在那位俞真人的算计之中。可能还要更早,从他得到这把妖刀炼师开始。

    唐铁意并不向往什么举霞飞升、什么仙人之乡,这座天下已经足够让他一展所长!

    ————

    丁婴和那个名叫曹晴朗的孩子,一个坐在板凳上晒太阳,一个站在灶房门口,颤颤抖抖握着柴刀。

    丁婴刚刚在得知童青青不在十人之列后,叹了口气,转头对孩子笑道:“没你的事情了,那个婆姨真是……”

    说到这里,饶是丁婴这样的大魔头,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评价童青青才算准确。

    丁婴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镜心斋童青青。

    一来两人岁数相当,是同一辈人,而且早就认识。丁婴是魔教继卢白象之后的又一位武学奇才,年纪轻轻就跻身天下后十人,所以很早就独自闯荡江湖,童青青当时身份,类似现在镜心斋的樊莞尔,只是比起步步为营、将无数英雄豪杰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樊莞尔,她的师父,童青青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被逼无奈当上了镜心斋下一任既定宗主,却死皮赖脸待在宗门内,不愿出去帮着宗门谋求天下,丁婴胆大包天,有一次偷偷潜入镜心斋,去那座禁地湖心亭乘凉赏月,结果就遇上了在亭子里呜呜咽咽的童青青,靠着亭柱蜷缩起来,少女正说着心事,没能发现丁婴,忙着埋怨她师父太狠心,要将她赶出宗门,埋怨师姐师妹们太笨,习武都那么用心了,竟然还打不过每天偷懒的自己,然后掰手指说着江湖上的那些高手,如何厉害,如何凶残,最后连二流高手都没放过,一个个如数家珍,好像人人都是百年难遇的大宗师……

    丁婴感觉自己真是见了鬼,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怕死的娘们。

    童青青终究也是接近天下二十人的一流高手,终于发现了丁婴,然后她也像是见了鬼。

    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带着哭腔告诉丁婴,只要不杀她,她就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童青青当然是一位美人,比徒弟樊莞尔、南苑国皇后周姝真,确实都要更加动人。

    可丁婴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记得最清楚的,却是童青青当时的神色,噙着泪水,噘着嘴,求着人,怯怯弱弱,像一只林深处遇见持刀樵夫的年幼麋鹿。

    丁婴这辈子都痴心武学,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对童青青也无任何情爱涟漪,但是童青青的性子,以及那年她在镜心亭内的那副表情,丁婴实在是难以忘记。

    那一次相逢,没有风波,丁婴去镜心斋藏经楼偷了本秘籍,悄然远遁。

    童青青在丁婴离开后,就吓得赶紧跑回自己院子,连通风报信都没有。

    后来丁婴越来越有名气,尤其是六十年前南苑国乱战,丁婴夺得那顶银色莲花冠,一举成为天下第一人,之后斩杀十数位谪仙人,知道了一个又一个的秘密。期间,丁婴一次偶然,又见了童青青一面,那会儿她估计是实在没脸皮躲在镜心斋了,总算开始行走江湖,但是万事不顺,又长得让人惊为天人,竟然被当时魔教三门之一的兵符门门主抓住,如果不是丁婴刚好路过兵符门,救下了童青青,估计这位仙子就要成为那头肥猪的泄-欲禁脔了,丁婴没白救她,根本不用严刑逼问,就获知了镜心斋许多机密要事,和她所有牢牢记下的十数门上乘秘法,其中大半,全部是用来保命和逃命的功夫,要不然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易容术,杀力巨大的,她过目不忘,轻松记下了,却一样都没学……

    如果不是丁婴不愿多要,她都恨不得回去镜心斋,再给他偷出几部仙家术法,而且泫然欲泣地拍胸脯保证,能够让丁婴天下无敌,神功盖世,一统江湖……

    她大概忘了,当时丁婴早已经是天下第一人了。

    多年以后,童青青返回镜心斋继承宗主之位后,丁婴又去找了她一次,结果竟然没有找到她,便知道这个胆小鬼多半是修习了镜心斋那门不传之秘,能够让女子返老还童,而且功力会水涨船高,年纪变得越小,功力越深厚,前提当然是她会失去倾国倾城的姿色,但是对于童青青来说,估计这份代价,真不算什么,果然如丁婴所料,童青青最终跻身了天下十人之列。

    所以这次进入南苑国京城,丁婴一直在留意所有内蕴灵气的稚童。

    找到了六七个,都不是童青青。

    有意思的是,这些孩子,练武未必能够成为一流高手,但是修习谪仙人的仙家术法,必定一日千里。

    丁婴当然没兴趣将她们培养成下一个俞真意或是周肥。

    最后丁婴找到了眼皮子底下的曹晴朗,因为他突发奇想,哪怕他是一个男童,但是丁婴觉得以童青青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的性格,加上镜心斋那么多奇怪秘籍,尤其是几部涉及魂魄转移的仙术,说不定真有可能是藏在了曹晴朗体内,真正的肉身则随便一藏,天大地大,活人依旧难免露出蛛丝马迹,可一个“死人”就难找了。

    只是一切都被那个榜单颠覆,童青青竟然不在十人之列。

    这说明童青青当下绝对不是稚童之身!

    显而易见,胆小至极的童青青,认定了熟悉她根脚的自己,会来找她,她极有可能是上次登榜十人后,立即逆向推演了那门仙术,增加了岁数,从而导致修为下降,丁婴可以确定,今天之前的那个榜上十人,这一届敬仰楼楼主周姝真动了手脚,因为这位南苑国皇后本就是镜心斋弟子。

    但是周姝真没有办法决定最终榜单的名次,因为刚刚到手的十个人,是某位“老天爷”决定的,这才使得童青青露出了马脚。

    此刻坐在院中,丁婴哈哈大笑。

    他很好奇,这么一位闻所未闻的谪仙人,在家乡那边会是怎样的一位修道之人。

    至于这会儿童青青以哪一个“身份”,又鬼鬼祟祟躲在了哪里,丁婴已经不再好奇,反正已经足够有趣了。

    哪怕自己猜错了真相,童青青能够胜他丁婴这一次,丁婴也无所谓了。

    他丁婴所求之事,是要占据天下最少八分武运,以纯粹肉身,白日飞升,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走得比朱敛和隋右边都要更远,更高!

    他要赢了这一方天地的老天爷。

    最少也要逼着对方不惜坏了自己的规矩,亲自出手,打杀自己,那么他丁婴一样虽死无憾。

    丁婴回首望了一眼窗口,笑道:“不要着急,我会放你出去的,不过到时候就是你主人身死道消之时,希望你将来还能找到他转世,陪着他去争一争六十年后的机会,仅此而已了。”

    丁婴站起身。

    ————

    陈平安站在沟壑边缘,双袖无风而摇。

    磨刀人刘宗走向陈平安,对于臂圣程元山、唐铁意以及冯青白那边的变故,根本不在意。

    用心之专一,刘宗是公认的天下前三甲,对此俞真意早有定论,为此俞真意还曾离开湖山派,去找到刘宗,劝说此人弃了手中那把刀,脚下的武学之路只会更宽。

    只是刘宗没有答应而已,说那把刀,就是他的媳妇,丢不得,这叫糟糠之妻不下堂。

    向来不苟言笑的俞真意爽朗大笑,破天荒与刘宗喝过了酒,就此离去。

    这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江湖小道消息,是俞真意一位嫡传弟子亲口所说。

    磨刀人刘宗亦正亦邪,名声不好也不差,从不滥杀无辜,只是所有死在他手上的人,往往无比凄惨,越是高手宗师,死相越惨绝人寰,能够让人看得把胆汁都吐出来。

    种秋已经走回街上。

    他,陈平安,刘宗,互为掎角之势。

    种秋笑道:“我与他这场架还没打完,刘宗,你可以等我们分出胜负再出刀不迟,至于到时候你是与我过招,还是与他交手,现在还不好说。”

    刘宗眼神炙热,出刀杀人之前,开始习惯性磨牙如磨刀,显得十分渗人。

    老人想了想,“可以。只要你们别嫌弃我趁人之危,有这份活到最后的信心就好。如果没有的话……”

    他指了指陈平安,“种国师你现在可以离开,他留给我就行。我刘宗这辈子还没给谪仙人开膛破肚哩。”

    对于同在一座城池的南苑国国师,刘宗是打心眼佩服的,之前在自家铺子,也曾对臂圣程元山坦言过。

    种秋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破碎不堪的青衫,微笑道:“你看我像是甘心收手的样子吗?”

    刘宗叹了口气,“行吧,那我等着你们分出结果。”

    种秋问道:“周肥也是谪仙人,为何不杀他?”

    刘宗摇头道:“我又不傻,眼前这个年轻人,跟你是一个路数的,剁起来,一定刀刀到肉,感觉才好。那周肥会妖术,说不定死了连个尸体都没有,我拼了老命,费那么大劲,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干的。”

    种秋无奈摇头。

    陈平安没有理睬磨刀人刘宗,向前摊开一掌,示意种秋可以再战。

    刘宗愣了愣,一跺脚,“哎呦,这模样、这架子真俊啊,亏得老子不是个年轻娘们,不然也要动心,不行不行,这要是给你去闯荡江湖,还不得祸祸数十上百个漂亮姑娘啊,该杀该杀,选你不选周肥,真是没错。”

    种秋和陈平安好似都已经心定而“入道”,置若罔闻,古井不波。

    刘宗蓦然停下话头。

    因为距离两人最近的他,奇了怪哉,竟然好像听到了叮咚一声的滴水声。

    下一刻,一股磅礴罡风扑面而来,刘宗虽然纹丝不动,可是衣袖和头发都被吹拂得纷乱无比。

    原来是种秋和那个年轻人对上了一拳,拳罡四散,两人四周尘土飞扬,街面青石碎裂,呼啸四溅。

    刘宗抬手拍飞一颗快若床子弩箭矢的飞石,瞪大眼睛望去,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好家伙,这两人出手,简直就是要打得山崩地裂。

    一袭青衫的种秋,和一身白袍的陈平安,已经快到了身形分别如白雾和青烟。

    两人所到之处,天翻地覆。

    一场凶险万分的近身搏杀,两个身影没有一次拉开一丈距离,至多不到三臂间距,除去一人一臂,这意味着两人哪怕被一拳砸中,都绝对只退出一臂距离!

    别人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这两个疯了魔的家伙则是方寸之间摧城撼山,真是血肉之躯?

    两道缥缈身影,几乎毁掉了整条街道。

    但是好似约定一般,两边建筑和高墙毫发无损。

    双方对于拳意的掌控,真正达到了妙至巅峰的境界。

    约莫一炷香后。

    周肥突然一拍额头,“好你个种秋,纯心捣乱啊。”

    “走了走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反正还有丁婴和俞真意收拾残局。”

    周肥双手分别拎住周仕和鸦儿的肩头,拎鸡崽儿似的,一掠而走。

    那些春潮宫美人虽然一头雾水,仍是跟着周肥升空飘远。

    街道尽头那边,灰尘遮天蔽日。

    拐角处,种秋笑着扬长而去,沿着另外一条大街离开,这位国师虽然灰头土脸,但是没有半点颓丧之意,反而像是做了一件快意事。

    陈平安则留在原先街上,独自走出弥漫灰尘,拳意与气势,不见半点。

    就像是一个最寻常的年轻人,只是一步跨出,就来到了磨刀人刘宗身前。

    刘宗眨眨眼,问道:“能不能不打了?”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刘宗一本正经道:“我觉得可以啊,大家无冤无仇的,路这么宽,各走各的,没毛病!”

    陈平安稍稍偏移视线,望向宅子住处那边,点头道:“那就可以吧。”

    刘宗嘿嘿笑道:“走之前,能不能多嘴问一句,种国师跟你到底啥关系?”

    陈平安想了想,给出答案,“同道中人。”

    刘宗正要感慨什么。

    陈平安沉声道:“赶紧离开,跟上种秋,如果可以的话,帮着他一起对付某个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不要想着逃,只有和种秋联手,才有机会活到最后。”

    刘宗点点头,二话不说就与陈平安擦肩而过,而且陈平安也上前一步,横移一步,刚好站在了刘宗背后一线之上。

    那边,种秋站定,一位貌若稚童的家伙,站在了一把悬停空中的剑上,挡住了种秋的去路。

    而陈平安这边,小巷中缓缓走出头顶银色莲花冠的丁婴。

    在老人双指间,夹着一把不断颤鸣的飞剑。

第三百一十七章 别人无敌当如何

    寂静大街上,故人重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悬停一把飞剑之上,站着颜色若稚童的俞真意,脚下剑光如琉璃,彩泽光润。

    湖山派掌门,天下正道领袖,习武至巅峰,毅然舍了一切去修习仙家术法,最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神人。

    终于在牯牛山第一声鼓响后现身京城。

    离开京城外那座此次敲天鼓、飞升地的牯牛山,所见第一人,是昔年的生死兄弟,南苑国国师种秋。

    种秋似乎早就预料到俞真意会来阻拦自己,并无惊讶,非但没有停步,反而继续前行,直到相距不过二十步才停下身形。

    种秋笑问道:“那把玉竹扇子做好了?以它作为将来湖山派的掌门信物,感觉会不会太柔了些?”

    就像普通朋友之间的客套寒暄。

    就像那风雪夜归人,能饮一杯无?

    俞真意问道:“已经三次了,为什么?”

    这却是在兴师问罪。

    种秋反问道:“是问我为什么救下陆舫,为什么帮助那个陈平安?”

    以稚子之身破关而出的俞真意,那双如深潭幽暗的眼眸,涟漪微荡,破天荒显然是动了真火。

    俞真意不说话,但是与主人心意相连的脚下飞剑,光彩流溢,越来越瑰丽迷人,像是一块从天庭遗落人间的琉璃。

    种秋瞥了眼俞真意脚下的仙家飞剑,收回视线,神色自若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俞真意微微叹息,心头泛起一些缅怀情绪。

    这可不是俞真意心肠软了,而是事已至此,既然种秋过去这么多年,仍然执迷不悟,他便要硬起心肠了。

    江湖上说什么俞真人和种国师,早年是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尤物女子而决裂,那真是太小觑了他们。

    当年两人刚刚在江湖上名声鹊起,也正是因为遇上了一位谪仙人,兄弟两人分道扬镳。

    当时俞真意铁了心要杀掉那位谪仙人,种秋却认为罪不至死,而且风险太大,根本不用孤注一掷,可俞真意依然孤身前往,刺杀谪仙人,在生死之交,是种秋突然出现,替俞真意挡下了致命一剑,然后果然如丁婴在南苑国对他们所说,那谪仙人被杀之后,从他身上跌落了两份机缘,一部可修大道长生的仙家秘笈,一把无坚不摧的琉璃剑。

    大雨磅礴之中,俞真意一手握住不知何种材质的那部金玉天书,一手提剑,仰天长啸。

    种秋黯然离去。

    俞真意轻轻抛去那把仙人佩剑,说兄弟二人,可共生死,也要同富贵,以后这座天下的规矩,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你种秋喜好读书,便都由你来订立。我俞真意向往大道不朽,修成了仙法,自会帮你守护,我要教世上所有谪仙人都俯首听命,再不敢横行无忌……

    种秋却根本不等俞真意把话说完,只是径直离开,任由那把价值连城的神兵利器摔在泥泞当中,任由俞真意的那番肺腑之言,消散大雨天地间。

    磨刀人刘宗离开了那条已经稀烂的大街,过了拐角,远远看到这一幕,顿时咋舌,犹豫了一下,仍是缓缓向前,既没有畏缩不前,也没有伺机逃遁。

    刘宗相信那年轻人说的话,相信眼前御剑的“稚童”,一个本该与丁老魔大战八百回合的俞大真人,会决心截杀曾是挚友的种秋。

    之所以相信,是因为那个年轻谪仙人,竟然能够让种秋主动喂拳,帮着夯实某种境界,以便更好应对接下来的大战。

    种秋为人处世,从不随心所欲,一言一行,必有其规矩。

    种秋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谋国谋天下的纵横家?都不是,刘宗在南苑国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种国师为人如何,刘宗一清二楚,是真正的文圣人武宗师,两者兼备,融会贯通,将这座天下的外家拳境界顶峰,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拔高了一截,而且对于正邪之分,种秋看得极其透彻,几次朝堂舆论和江湖风评一边倒的京城风波,本该一杀了之,大快人心,还省心省力,可都是种秋暗悄悄收官,处理得那叫一个中正平和,让冷眼旁观的刘宗都要伸出大拇指,赞一声真豪杰。

    所以当那个年轻人说与种秋是“同道中人”。

    刘宗就义无反顾地决定了,袖中那把磨刀,得出。

    除了意气相投,也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说实话,关于俞真意和种秋的古怪关系,天底下就没有谁不好奇的。

    磨刀人刘宗当然不例外,要知道他在绸缎铺子那边,跟那些老婆姨小娘子们,聊起街坊邻里的鸡毛蒜皮,听说哪家老汉扒灰了,谁家闺女瞧上眼了谁,刘寡妇晚上家中经常有猫叫,哪户汉子偷偷去了趟勾栏,花光了积蓄,媳妇闹着要上吊,这些家长里短,刘宗聊得比女子还来劲。

    刘宗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握紧了那把磨刀。

    自己还没问出刘寡妇家那只夜猫子,到底是谁呢,今天可不能死在这里!

    再说了,那几个有望成为自己开山、同时也是关门弟子的人选,观察了这么多年,大致也有结果了。

    种秋看着踩在剑上御风而停的那个稚童,轻声感叹道:“俞真意,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跟那些谪仙人,尚有差异,但是你如果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你就是他们,再有一天,就会有另外一个赵真意、马真意来杀你,他们觉得杀得天经地义。”

    俞真意摇摇头,“种秋,你还不知道吧,此次飞升之地依旧是牯牛山,但是人数已经变了,不再是十个人,而是只有三人,但是这三个人,有资格从藕花福地的真实历史上,分别挑选出五、三和一人,一起飞升离开,只是这九人,可能会沦为附庸傀儡,我演算推衍过,丁婴,我,周肥,会是机会最大的最终飞升三人。”

    俞真意之后将最终榜上十人,说了一遍给种秋听。

    没有了陆舫和童青青。

    种秋直接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皱眉道:“你要离开?”

    俞真意摇头道:“我当然不会,第三声鼓响之前,我不会登上牯牛山,自动放弃那个飞升机会,跟当年疯子朱敛一样,只不过他是为了能够第二次以肉身飞升,而我,要向你证明,当年杀掉那个谪仙人,我俞真意是对的,你种秋是错的,我要这人间,我在世一天,就安稳一天,你种秋的缝缝补补,毫无意义。”

    这番话很大了,可是俞真意说得很轻描淡写。

    种秋笑道:“志不同道不合。”

    俞真意缓缓说道:“你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与我联手,杀掉谪仙人周肥,丁婴不会阻拦。到时候你就能够活到最后,至于是否选择去往牯牛山白日飞升,随你。”

    种秋问道:“那么榜上其余人等,刘宗,臂圣程元山,北晋国龙武大将军唐铁意,金刚寺云泥僧人。谁来杀?是你俞真意,还是丁婴?这些人可不是谪仙人。”

    好像两人一直在鸡同鸭讲,各说各话。

    俞真意勃然大怒,“别人说这蠢话,我只当是村妇之见,懒得计较!你种秋身为南苑国国师,难道不知道世间哪有不枉死的变局?!”

    种秋笑着点头,“我自然知晓,这些年为了南苑国的励精图治,我也做了许多事情。但是我现在只是在问你俞真意,不是在问什么千年未有的变局,不是问这座天下,不是谪仙人的藕花福地,我只是在问你,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俞真意。”

    俞真意冷笑道:“冥顽不化,你种秋从小就是这副德行,读了再多书,练了再多拳,也还是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种秋笑了笑,“你俞真意倒是变了很多。”

    刘宗听得心惊胆战。

    他还真害怕种秋点头答应下来,反过来与俞真意合力,绞杀连同他在内的榜上四人,还不像是杀鸡一般,除了俞真意已入化境,更别提种秋还是南苑国地头蛇,哪怕他刘宗和程元山、唐铁意、云泥和尚联手,依旧毫无胜算。

    所幸种秋不愧是那个令刘宗心生佩服的种国师!

    种秋抬头看了眼家乡方向,有些伤感,“说了这么多,你俞真意,不过想让自己杀我杀得心安理得罢了。这一点,倒是从来没变。”

    俞真意站在飞剑之上,

    种秋没有转头,朗声笑道:“刘宗!在这京师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曾去串门,并非瞧不起你这位磨刀人,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我种秋先出拳,你在旁压阵,若是胜负悬殊,你刘宗能跑则跑,直接去找云泥和尚,可别觉得丢人!”

    磨刀人刘宗愣了愣,喃喃道:“娘咧,不愧是种国师,这马屁拍得我刘老儿舒坦,舒坦!”

    与妙人为友,如醉鬼饮醇酒,哪有清醒的可能。

    不怕死却也从不找死的刘宗,一步踏出,死则死矣,醉死拉倒!

    俞真意身体微微前倾,轻轻飘荡而出,双脚轻轻落在街上,随手向前一挥袖,轻声道:“走。”

    身后那把剑光澄澈如琉璃霞光的飞剑,划出一道巨大圆弧,破墙而去,然后破墙而入,风驰电掣,重新出现在这条街上,刚好绕开国师种秋,直冲他身后的磨刀人刘宗。

    俞真意闲庭信步,悠然前行,举起双手晃了晃,然后放在身后,笑道:“种秋,你不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手吗,来,我不还手,你随便出拳。”

    种秋点点头,然后突然问道:“能否出城一战?”

    俞真意笑道:“种大国师,你不用担心殃及无辜,你根本就没那个本事。”

    种秋哑然失笑。

    这家伙,修仙问道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口气恁大的小娃娃,他种秋还真要领教领教所谓仙人的神通。

    俞真意双手负后,示意种秋可以倾力出拳。

    不但如此,他还脚尖一点,悬停空中,与种秋身高齐平,竟是要方便种秋出拳!

    种秋对此并未恼火,觉得被嘲弄,反而愈发神色凝重。

    一拳递出。

    种秋的拳头,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张稚童面容前三尺。

    那一拳只能寸寸向前推进,极其缓慢。

    像是老翁登山,步履维艰。

    两人之间,短短三尺,却是天地之别。

    双手负后的俞真意微微摇头,眼神充满了怜悯,“不曾想种秋不过如此啊。”

    ————

    一直到丁婴出现,要为这乱局盖棺定论,粉金刚马宣还是没有动静,哪怕唐铁意、程元山、周肥等数位宗师相继离去,马宣依然躺在原地。

    江湖就是这样,水深水浅,都能淹死人,何况老话还说了,善游者溺。

    马宣的这条命,其实挺值钱,本该远远不止五百两黄金。在藕花福地的武林中,这些黄金,只能买二流高手,或是一位郡守父母官的命。

    看似摆脱了身陷重围的险境,只跟莲花冠老者一人对峙,一人而已,但是陈平安的手心,却渗出了汗水,与胆识和心境都无关,纯粹是丁婴出现后,杀机太过浓重,遇险则避是一个人的本能,只不过若是能够迎难而上,才是真正的武道砥砺。

    丁婴有多么难对付,只需要看他双指之间的飞剑十五,就明白了。

    丁婴微笑道:“这就是谪仙人所谓的本命飞剑吧?很新鲜的玩意儿,应该是第一次出现在藕花福地版图上,而且以完整身体和魂魄进入这边,也很罕见。怪不得你会惹来这么多意外,但是没关系,因为藕花福地有我丁婴在。”

    陈平安二话不说,吐出一口浊气,摆出云蒸大泽式拳架。

    丁婴环顾四周,右手双指继续禁锢住那柄幽绿莹莹的漂亮飞剑,然后向前探出左手,“聊完了天,就该动手了,我试试看能否一只手杀你。”

    丁婴瞥了眼陈平安的拳架,摇头道:“劝你还是换一个利于攻势的拳架吧,我还是很希望见到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武学,不然若是被我占了先手,就像你先前那打退陆舫和种秋的拳架一样,你会毫无还手之力的。”

    丁婴对陈平安笑着招招手,“你先前最多只打到了十拳,肯定可以更多,我很好奇,最多可以有几拳?你大可以放心使出,我都接了!”

    陈平安果真换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架,一身气势顿时从高山大城,变成了潮水铁骑。

    丁婴笑着点头,依旧一手约束那柄袖珍飞剑,只以一手迎敌,“来!”

    刹那之间,只见陈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瞬间塌陷出一个方圆数丈的巨大坑洼,而那一袭白袍则已消逝不见。

    丁婴点点头,够快。

    难怪半步跻身御剑层次的陆舫还会那么狼狈。

    丁婴以掌心挡住了那个年轻谪仙人的拳头,正要握住攥紧之际,拳劲一松,第二拳已经往他肋部去。

    丁婴心中了然,如果如自己猜测,此拳招,拳拳递进,速度,劲道,神意,皆是如此,最巧妙之处,在于拳拳衔接,避无可避,只能硬抗,初看只是一个小山头,但是如果有仙人以神通掀开大地千万里,就会发现不起眼的山头,竟然整条“来龙去脉”,恍然是天下祖山。

    八拳之前,丁婴脚步都不曾挪动丝毫,每次都刚好以手心抵住那一拳。

    身旁四周就像萦绕着一条雪白蛟龙,而不见人影。

    第九拳,丁婴后撤一步,依旧以掌心挡下那砸向眉心一拳。

    而丁婴看似最简单的出手,却蕴含着他从藕花福地各个宗门帮派,搜集而来九种武学的精髓,不用说那自家花园似的镜心斋,俞真意的湖山派,种秋传授嫡传弟子的拳法,鸟瞰峰和春潮宫,程元山枪术的雪崩式,八臂神灵薛渊等各大宗师的不传之秘,丁婴用各种法子都拿到了手,然后化为己用,有些已至武学顶点,就原封不动,有些尚有余地,丁婴闲来无事,就帮着完善一二。

    第十拳。

    丁婴横移数步,但是却有闲情逸致开口笑道:“你这拳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走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第几拳,最后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厉害。”

    陈平安只管出拳,心如沉入古井之底。

    这一场架,没有观战之人。

    因为不敢。

    丁老魔是出了名的喜欢虐杀旁观之人。

    你们这些不怕死的,喜欢壁上观是吧,喜欢在旁边指指点点和拍手叫好是吧,喜欢满脸震惊好似白日见鬼了是吧,丁老魔每次与人交手的间隙,都会将那些旁观者一巴掌拍成肉泥,如人以扇面拍烂帐上蚊、墙上蝇。

    所以太子殿下魏衍那个瘦猴似的师父,才跑来没多久,原本就在远处藏着,见到是丁老魔亲自出手后,第一时间就撤离。

    不过丁婴终究只有一个,此外诸如种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巅人物,虽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观火,但是大多不管。

    可是观看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讳,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压箱底本事,给外人瞧了去,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路人皆知,还怎么叫压箱底?江湖说大不大,尤其是跻身一流宗师之后,江湖就更小了。

    双方间距始终就是在两臂之内,但是第十一拳,丁婴好似已经尝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厉害,有意无意拉开了距离,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余。

    当时陆舫被十拳打得重伤,一是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应对,而丁婴从一开始就蓄势以待,二是陆舫一心修习剑术,功夫只在剑上,体魄远远无法媲美丁婴。陆舫吃下陈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军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锐骑军,一触即溃,自然兵败如山倒。而同样十拳,丁婴是占据高墙巨城,兵力雄厚。

    故而并非陆舫与丁婴的真实差距,悬殊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

    说到底,丁婴应对得如此轻松,还要归功于陆舫和种秋的前车之鉴。

    十一拳过后,丁婴站在一丈外,趁着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盘桓不去的拳罡,丁婴戏谑道:“再来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点小伤了。”

    第十二拳已至面门,丁婴第一次出拳,与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对了一拳。

    陈平安退去数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陈平安以超乎常理的轨迹和速度,以更快速度递出这一拳。

    来不及出拳的丁婴只得略显滞后地抬起手肘,挡在身前。

    自己的一肘肘尖撞在了胸口处。

    丁婴砰然倒飞出去,但是长袍之内真气鼓荡,帮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劲道。

    电光火石之间,察觉到对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线,丁婴眯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时,微笑道:“先前在你住处,有个鬼灵精怪的小东西,不知死活,试图偷偷带着飞剑钻地来找你,给我发现了,不知道有没有被震死闷死在地底下。”

    果不其然,那个年轻人虽然已经有所察觉,仍是没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来。

    一拳过后。

    丁婴再次倒退,并且夹住飞剑十五的双指,微微颤抖。

    丁婴不惊反喜,只是深藏不露。

    这位稳居第一人宝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负托大,其实在丁婴内心最深处,他比谁更想要获得这一拳招的宗旨精义。

    极有可能,悟得这一拳,能够让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

    硬撼此方天道!

    丁婴根本不在意开口说话,会使得一身真气剧烈倾泻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颗脑袋,是我让鸦儿和周仕拎出来给你看的。那个小孩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叫曹晴朗,他遇上你这位谪仙人,真是不幸。”

    哪怕是丁婴都看不清那个陈平安的面容,但是老人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人的“一点”杀意。

    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种疯狂流散的杀意,而是被刻意压制成一条细线,再将一线拧成一粒。

    这就有点意思了。

    此人心境,在丁婴所见、所杀谪仙人当中,独树一帜。

    丁婴一生所学驳杂,无书不翻,曾经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翻到这段话:行于水中,不避蛟龙,此是船子之勇。行于山林,不惧豺狼,此乃樵猎之勇。白刃交于身前,视死若生,此乃豪杰之勇。知人力有穷尽时,临大难而从容,方是圣人之勇。

    欲要从容,必先心定。

    什么叫人力有穷尽时?就是当眼前这个陈平安,他认为小院那户人家人已死绝,那个小东西也可能死了,在这个前提上,不仅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并无意义,只会自寻死路,唯有用心专精,而且知道之后,要做到。

    知已不易行更难。

    但是陈平安没有让丁婴失望。

    出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束手束脚,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会让丁婴更了解神人擂鼓式,出拳更是义无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么丁婴死在自己拳下,要么自己经脉寸断,神魂皆溃,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递出过程之中。

    第十六拳!

    丁婴轻轻点头,爽朗大笑,只见从那顶银色高冠的莲花当中,有光彩如瀑布倾泻而下,遍布全身。

    这一次丁婴只是退了三步而已,毫发无损。

    陈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弹之势向后掠出数丈。

    站定后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鲜血。

    丁婴完全没有攻防转换的念头,笑问道:“怎么不出拳了?看你的气象,最少还能支撑两拳,最少。”

    丁婴看着那个沉默不语的年轻人,扬起右手,“就没有想过,万一再多出一两拳,就能打得我松开双指?”

    丁婴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如果不祭出那顶莲花冠,直觉告诉他会有危险,极有可能真的两败俱伤。

    不过无需事事求全,这十数拳已经足够让他揣摩钻研。

    看得出来,这一拳招,已经是那名年轻谪仙人杀力最大的一式。

    丁婴已经觉得足够了,接下来就该做正事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

    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但正因为如此,陈平安才觉得心中不平之气,几乎就要炸开。

    一如当年年少时,见过了躺在病床上的刘羡阳后,他离开后,默默走向那座廊桥。

    那种绝望的感觉,哪怕过了这些年,走了这么远的路,练了那么多的拳,陈平安还是记忆犹新。

    天大地大,独自一人,然后遇上了某个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过去,要么憋屈死,要么找死,还能怎么办?

    此时此刻,腰间那枚养剑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无法离开。

    身上这件金醴法袍还是死气沉沉。

    而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终被丁婴牢牢束缚在双指之间。

    好在陈平安到底不是当年那个瓷窑学徒了。

    陈平安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样东西没管?”

    丁婴哈哈笑道:“你是说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剑?你想要去拿了再与我厮杀?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以为自己能够走到那里吗?”

    丁婴自问自答,摇头道:“只要我不想你走,你陈平安就走不出十丈。我已经可以确定,你只是一名谪仙人所谓的纯粹武夫,根本不是那剑修,否则这把小小的飞剑,我根本困不住。”

    陈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婴头顶的道冠,“天时地利人和,都给你占尽了,是不是很爽啊?”

    丁婴眯起眼,杀机沉沉,“哦?小子,不服气,可你又能如何?”

    “先前,你说了什么字来着,‘来’?”

    陈平安一臂横着伸出,“对吧?”

    丁婴默不作声,报以冷笑。

    心想这个很不一样的谪仙人,肯定是想要垂死挣扎。

    静观其变就是了。

    陈平安心中默念道,“剑来!”

    从那座院子的偏屋之内,仅是剑气就重达数十斤的那把长气剑,瞬间出鞘。

    仿佛是循着陈平安最后一次出门的大致足迹,仿佛是在向这方天地示威,长剑像一条白虹破开窗户,离开院子,来到巷子,掠过巷子,进入大街,与丁婴擦肩而过。

    当陈平安握住这条“白虹”。

    那条雪白的剑气长河,犹在人间滞留,既有弯弯曲曲,也有笔直一线,却都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

    当陈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长气剑。

    剑身如霜雪,剑气也白虹,长袍更胜雪。

    在这座人间,一臂之内陈无敌。

    一臂之外,犹有一剑。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出剑而已

    丁婴抬起手臂,头顶银色莲花冠竟然如活物绽放开来,原本并拢的花瓣向外伸展,摇曳生姿,丁婴将指尖那把袖珍飞剑放入其中,道冠恢复原样,银色的花瓣纷纷合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丁婴双手负后,低头凝视着那条近在咫尺的剑气长流,饶是丁婴,都要觉得这一幕,是生平仅见的美景。

    丁婴一边俯瞰这条悬停人间的雪白溪涧,一边开口笑问道:“陈平安,是剑师的驭剑之术吧?你和冯青白之前都用过。是我掉以轻心了,没有想到你能驾驭这么远的剑。不过没关系,大局已定。再者这么一把仙人剑,你身为主人,竟然不真正握住剑柄,而是使了障眼法,虚握而已,是不是太可惜了?”

    丁婴收起视线,转身望向陈平安,“还是说,你其实也无法完全掌握这把剑。可惜可惜,这些似雾非雾、似水非水的东西,难道全是剑气?剑气消散极快才对。”

    陈平安没有想到丁婴的眼力这么毒,这么快就看出了自己跟这把剑的“貌合心离”。

    这把长气,当时在飞鹰堡外,陈平安曾经拔出鞘一次,陈平安整条胳膊的血肉都被剑气一销而空,白骨累累,还是陆台用了阴阳家陆氏的灵丹妙药,才白骨生肉。此次驾驭长气来到身边,当然不是陈平安的剑师之境出神入化,能够驾驭这么远的长剑,而是陈平安和长气两者之间,朝夕相处,剑气浸透体魄,神魂反过来牵引剑气,哪怕两人分开,依旧藕断丝连。

    丁婴指了指自己的莲花道冠,“这会儿你拿到了剑,我则暂时失去了这顶仙人道冠的神通,一来一去,接下来算不算公平交手?”

    陈平安虚握剑柄的五指微微加重力道,起始于小巷院落、终止于陈平安手心的剑气长河,瞬间归拢,剑气重新汇聚于剑身,手中长气剑,再也看不出异象。

    陈平安“掂量”了一番长气剑的重量,觉得刚刚好,比起飞剑十五里头的痴心剑,要更重,陈平安自从老龙城获得那部《剑术正经》,在渡船桃花岛开始练剑以来,一直觉得太轻,现在哪怕只是虚握长气,却也觉得合适。

    分量合适就好。

    丁婴直到这一刻,才将陈平安从陆舫、种秋之流,上升到修习了仙术的俞真意。

    两者区别,就是任你陆舫剑术玄妙,种秋拳法无敌,在我丁婴面前,仍是稚童耍柳条、老翁挥拳头,这座天下唯有攻守皆巅峰的俞真意,才有机会伤到他丁婴。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

    在这边唯一的好处,就是武人之争,不会针对陈平安的换气。

    好像此地武夫,缺失了浩然天下成为纯粹武夫的第一步环节,在陈平安那边,武夫与练气士背其道而行之,需要先散去体内所有灵气,提炼出一口纯粹真气,气若蛟龙,游走五脏六腑百骸气府,如一支边军精骑在开疆拓土,开辟出一条条适合真气运转的道路,才算登堂入室,真正走上了武道。

    但是在这座天下,大概是灵气稀薄的关系,武人根本没有这份讲究,也就少了那份淬炼,所以一开始的底子就打得差了,江湖上许多武学宗师追求的返璞归真,其实不过是武学之路,走到了一定高度,幡然醒悟,才开始倒推逆流。

    可即便如此,这百年江湖,还是涌现出了丁婴、俞真意与种秋这些天纵奇才,历史上更有魏羡、卢白象和隋右边的惊才绝艳。

    丁婴微笑道:“除了头上这顶莲花冠,你陈平安手中剑,是我丁婴第二样想要拿到手的东西。”

    以虚握之姿,手持长气。

    陈平安以撼山拳六步走桩向前,其中蕴含了种秋大拳架顶峰之意。

    每一步幅度都有大小差异,但是练拳百万之后,一切自然而然,拳意早已深入陈平安骨髓,加上种秋先前佯装厮杀、实则暗中传授的拳架顶峰,本就有行云流水的意味,两者衔接,天衣无缝。

    以丁婴的眼光,陈平安这六步,竟然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真正的天人合一,与大道契合。

    丁婴在一甲子之间,大肆收集、汇总天下武学,丁婴本身又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融会贯通,试图编撰出一部要教天下武学成绝学的宝典。

    瞧见这平淡无奇的向前六步,丁婴眼神熠熠,看来自己那部秘籍还有查漏补缺的余地。

    既然没有机会一击毙命,加上想着多从陈平安身上攫取一些天外武道,丁婴干脆就避其锋芒。

    但是丁婴很快就意识到这一退,有些失策了。

    第六步后,陈平安一身气势已经升到巅峰,拳意浓郁到了凝聚似水的地步,如一粒粒水珠在荷叶上滚走,日复一日背负长气剑打熬神魂,原本那些缓缓浸入陈平安身躯的剑意,就是那张荷叶的脉络。

    高高跃起,一剑劈下。

    陈平安双手握剑,剑锋变竖为横,一闪而逝。

    大街被那道剑气分成左右,若是有人在街道两侧,就会发现一瞬间,街对面的景象都已经模糊、扭曲起来。

    丁婴已经退出三丈外,脚跟拧转,侧过身,雪白剑罡从身前呼啸而过。

    如游人观看拍岸大潮。

    侧身面对第二剑的丁婴一拍掌,双脚离地,身形飘荡浮空,躲过拦腰而来的汹汹剑气,一掌刚好落在长气剑身之上,掌心与剑神触碰在一起,如磨石相互碾压。

    丁婴皱了皱眉头,手心血肉模糊,骤然发力,屈指一点长气剑,身体借势翻滚,向后飘荡而去。

    只是失了先机的丁婴,想要摆脱陈平安,并不容易。

    陈平安下一次六步走桩,第一步就踩在了离地寸余的空中,第二步就走在了离地一尺的地方,步步登天向上,与此同时,松开长气剑,化作一道白虹激荡而去,追杀丁婴。

    这当然不是陈平安已经跻身武道第七御风境,而是取巧,向长气剑借了势,凭借一人一剑的气机牵引,这才能够御风凌空,不过之前与种秋一战,校大龙后初次破境,跻身第五境,那会儿的数步凌空,成功跨过街上那条被陆舫劈砍出来的沟壑,属于气机尚未真正稳固、如洪水外泄而已,所以种秋正是看出了端倪,才会出拳帮助陈平安砥砺武道。

    丁婴一脚踩踏,脚下轰然炸裂,身体倾斜着去往空中更高一处,又是一踩,还是同样的光景,以外放的罡气凝聚为踏脚石,在落脚之前就“搁放”在空中,使得丁婴能够在空中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

    这几乎就是浩然天下的御风境雏形了。

    丁婴如果能够飞升离开藕花福地,成就之高,无法想象。

    丁婴之外的天下十九人,无论是当地武人,还是谪仙人,在藕花福地这座牢笼之内,都以天人合一为山顶最高处,走到这一步,都很吃力,耗费了无数心血,但是丁婴不一样,他只是因为藕花福地的最高处,就只能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才年复一年地滞留原地,等着别人一步步登山,而他早已在最高处多年,俯瞰世间,了无生趣。

    所以丁婴才会以这方天地的规矩和大道为对手。

    这场惊世骇俗的天上之战。

    陈平安是剑师驭剑的手段。

    招式则是辅以《剑术正经》上的雪崩式。

    始终不让丁婴拉开距离,同时又不让丁婴欺身而近,进入两臂之内。

    两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上空,纠缠不休,不断向城南移动。

    剑气与拳罡相撞,轰隆隆作响,如雷声震动,让整座京师百姓都忍不住抬头观望。

    一袭雪白长袍的年轻人,驾驭着一条好似白虹的长剑,那幅壮观动人的画面,像是下了一场不会雪花坠地的鹅毛大雪。

    看客之中,有被御林军重重护卫起来的南苑国皇帝。

    有太子府系着围裙跑到屋外的老厨子,太子殿下魏衍和镜心斋仙子樊莞尔。

    街角酒肆外并肩而立的周肥和陆舫。

    那个已经注定走不到蒋姓书生住处的女子,瘫坐着一处墙根下,瞥了眼头顶的异象,女子充满了遗憾,她缓缓闭上了眼睛,真的有些累了,哪怕见到了那位心爱书生,敲开了小院门扉,又能如何呢,让他看到自己满身血污的这番模样吗?还是算了吧,不见这最后一面,他哪怕听了别人的言语,再觉得她是坏人,总归还是一位好看的女子。

    于是女子歪着脑袋,笑着睡去。

    皇后周姝真没有返回皇宫,反而潜入了太子府第,身上多了一把铜镜。

    院内曹晴朗孤苦无助,丢了柴刀,蹲在地上在抱头痛哭。

    四下无人,枯瘦小女孩拎着一根小板凳,晃晃荡荡拐入小巷,左右张望,充满了好奇。

    南苑国城南上空。

    陈平安驭剑越来越娴熟自如。

    剑锋太锐,剑气太盛,剑招太怪。

    丁婴六十年来,第一次如此狼狈,只能专心防御。

    丁婴有些恼火,不过短时间内无可奈何,他干脆就沉下心来,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谪仙人的无瑕之境,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只要露出一个破绽,丁婴就要他陈平安重伤。丁婴也没有闲着,一身驳杂所学,随手丢出,一拳歪斜打去,根本没有对着陈平安,但是拳罡却会炸裂在陈平安身侧,可能是眉心、肩头、胸膛,角度刁钻,匪夷所思,这是丁婴在拳法中用上了奇门遁甲和梅花易数,笑脸儿钱塘的诡谲身影,在丁婴这边,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丁婴一手双指并拢,屈指轻弹,一缕缕罡气如长剑。

    一手掐道诀,有移山搬海之神通,经常从地面上撕扯出大片的屋脊和树木,用来抵御滚滚而流的雪白剑气。

    最终两人落在京师外城的高墙之上。

    这条走马道上,一座座箭跺连带墙壁砰然碎裂,灰尘四溅,飘散在京城内外。

    陈平安好像来到此地后,真正少了最后一点约束,彻底放开手脚。

    驭剑之术,几近御剑之法。

    长长一条走马道,被长气的如虹剑气销毁殆尽。

    偶有间隙漏洞,刚要脱困的丁婴就会被陈平安一拳打回剑气牢笼之中。

    堂堂天下第一人的丁婴,登顶江湖甲子以来,第一次被人稳稳占据上风,压迫得不得不被动守势。

    丁婴虽未受伤,但是双手袖口已经出现数条裂缝。

    陈平安身形轻灵,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在破碎不堪的走马道上闲庭信步。

    丁婴显然也打出了一股无名真火,长气剑几次被指尖点在剑身或是剑柄上,剑罡崩碎,激荡不已,只是剑气充沛,足可形成溪涧长流,这点损耗,就如同巨石砸水,溅起水花在岸边而已,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陈平安灵犀一动,站在一处两边断缺的孤零零箭跺之上,双指并拢作撼山拳立桩,剑炉。

    原本疯狂萦绕丁婴四周的长气,蓦然升空十数丈,本就快到了极致的飞剑速度,竟是以违反常理地更快势头,名副其实地破空消失了,然后一道裹挟风雷的白虹从天而降,长剑裂开南苑国城头,然后在墙根处破墙而出,转瞬来到墙头上的陈平安身边悬停,嗡嗡作响。

    尘土消散,丁婴抬起手,右手袖口已经尽碎。

    陈平安伸手虚握长气的剑柄,手心触及剑柄片刻,然后再次松开。

    丁婴大笑道:“六十年来,筋骨从未如此舒展过了。”

    陈平安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是不是很爽?”

    上一次,丁婴可以无动于衷,这一次,丁婴可就有点脸色挂不住了。

    丁婴一跺脚,身形虚无缥缈起来,依稀可见双手摆出一个不知名拳架的起手式。

    陈平安身后则有身影模糊的莲花冠老人,双手十指掐一古老天官诀。

    右手南苑国京城外的空中,丁婴双臂拧转,在掌心之间,搓出一团刺眼光芒。

    左侧京师地界的空中,丁婴双臂伸开,五指如钩,城墙上出现两条长达十数丈的裂缝。

    陈平安虚握长气,剑气以雪崩式破阵,手中长剑,则以剑术正经中的镇神头式迎敌。

    一心两用。

    顷刻之间。

    整整一大段京城城墙,出现了一个长五丈、高六丈的巨大缺口。

    一时间尘土遮天蔽日。

    丁婴站在缺口一侧边缘,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

    身后有云雾滚滚,是丁婴不再刻意拘束一身磅礴罡气的结果,那些云雾不断聚散,最终凝成一尊云雾神像的轮廓,如有神灵即将降世。

    陈平安神色自若,站在另外一侧,看也不看丁婴造就的天地异象。

    他只是一手握住长气的剑柄,一手双指并拢,在剑身之上从左到右,轻轻抹过。

    这是陈平安在学文圣老秀才的山水长卷之中,她那一剑。

    哪怕只有一分神似。

    那把桀骜不驯的长气剑,竟然微微颤鸣,似乎在与陈平安共鸣。

    似乎终于承认了陈平安,在对陈平安说,你有何话要对这方天地讲?

    只管放声便是!

    在这之前,陈平安连长气剑都握不住,故而只能算是剑气近,而不是真正的一剑在手。

    当下,这才是真正的有一剑来此人间。

    陈平安猛然间握住剑柄,那一刻,从左手指缝之间绽放出绚烂光明。

    像是升起了一轮明月,向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去,照彻天地。

    本就已是大日悬空的白昼,可此刻整座南苑国京城,仍是愈发明亮了几分。

    握剑之后。

    日月同在。

    这把长气当下并无剑鞘,可是陈平安依旧做出了拔剑出鞘的姿势。

    丁婴惊讶发现自己竟是无法跨过那道缺口,虽然震撼,倒也不至于惊惧,身后罡气凝成的一尊三丈高神人像,俯瞰那渺小的一人一剑。

    丁婴心知肚明,自己退不得。

    他明明不动如山,但是却有双手在身前,变幻出数十条胳膊,令人眼花缭乱,有佛家印,说法印,禅定印,降魔印,施愿印,无畏印,每一法印皆金光灿灿。

    有道家法诀,三清指,五雷指,翻天印,天师印。每一法印都有罡风飘拂,雷声萦绕。

    还有俞真意的袖罡,种秋的崩拳,镜心斋的指剑,刘宗的磨刀,程元山的弧枪……

    那尊神灵亦是如出一辙,丁婴有什么法印、架势,它便有,而且声势更大。

    丁婴一身武学修为,集合了天下百家之长。

    俞真意站在了这座天下的道法之巅,陆舫站在了剑术之巅,种秋站在了拳法之巅,刘宗站在了刀法之巅……

    但是群山之巅的更高处,其实还站着一个早已悬空的丁婴,使得丁婴在这座藕花福地,如日中天。

    这实在是太不讲理。

    陈平安唯有一剑。

    出剑而已。

    一剑之后。

    神灵崩碎。

    万法皆破。

    不见丁婴。

第三百一十九章 何为天下无敌

    城内那条街上,从双方一出手,就打得荡气回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仍是大战正酣。

    一把琉璃飞剑,如开了灵智的神物,竟然只是一把剑,就能够死死缠住磨刀人刘宗。

    刘宗那把名动天下的剔骨刀,用了一辈子,都不曾磕坏丝毫,今日一战,都没摸着俞真意的一片衣角,就已经被飞剑砍得崩出好几个缺口。

    刘宗完全来不及心疼。

    一分心,就会死。

    飞剑凌厉,速度极快,罡气充斥方圆十数丈,刘宗身处其中,难免束手束脚。

    湖山派掌门俞真意,不亏是真神仙。

    最少两个磨刀人刘宗。

    而刘宗是天下第五。

    而且顺着刘宗的眼角余光瞥去,极有可能是两个国师种秋。

    俞真意已经飘落在地上,就那么双手负后,任由种秋一拳拳打去,但是没有一拳能够彻底破开他的无形罡气,寥寥无几的数拳,只差寸余就触及俞真意脸面,眉毛微漾,鬓角轻飘,但仅此而已。

    种秋出拳不停,一次次无功而返,脸色如常,眼神明亮,并无半点颓丧灰心,种国师,还是那个

    可越是这样,就越会让人觉得心酸。

    好像世道不该如此,容易让人生出一股憋屈愤懑之意。

    种秋只是出拳。

    俞真意就如散步,一直随意向前行走,最多就是绕过刘宗和飞剑的那处战场,沿着街边林立店铺,一一走过,抬头看一眼店铺匾额,看一看那些熬过了今年春雨的春联。

    俞真意笑问:“是不是后悔当年没有收下那把仙剑?”

    “你挑选的道路,只适合在人间人走,登山,你走不到最高,哪怕再给你三十年时间,登山绝顶之后,你还是无路可走,到时候你只会后悔更多。”

    “种秋,从小到大,你都只在乎那些世人都不在乎的事情,在我看来,这不叫鹤立鸡群,这叫傻。”

    种秋一言不发。

    画面诡异,一边挨着打,俞真意已经拐入了宽阔御道之上,再往前走,尽头就是南苑国的皇城,宫城,还有那座比松籁国皇宫还要恢弘巍峨的大殿,八条垂脊上,都立有十个形象奇怪的仙人和走兽,为首的骑风仙人之后,依次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和行什。

    有些位高权重的帝王将相可以见到真物,有些他们也见不到。

    俞真意伸手指向前方,“记得咱们年少时,你从书上看到那些有关垂脊十物的描述,就很好奇,说以后一定要亲眼看看它们。于是最后你在皇宫外住了几十年,还没有看够吗?”

    种秋终于开口说话:“俞真意,不要总觉得自己如何了不起,修了仙,就不把自己当了人,看什么都居高临下,想什么人和事都是在追忆缅怀,要多看看人间当下的悲欢离合……当然,你已经听不进去这些了。”

    俞真意点点头,“俗子之见。在其位谋其政,修行亦是如此。种秋,不是你的道理不对,只是还不够高,因为你站得太低了。”

    种秋眼中闪过一抹伤感。

    停下了出拳,望向皇宫那边。

    俞真意也停下脚步,笑道:“如此轻飘飘的拳头,种秋,难不成你好几天没吃饭了?不然我在这等你半个时辰,你先吃饱喝好再来?”

    种秋破天荒爆粗口,“老子怕一拳把你打出屎来!”

    种秋果然还是那种秋。读书再多,真逼急了,不还是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那个泥腿子?

    俞真意一拍肚子,哈哈笑道:“翻了天上书,学了神仙术,走了长生桥,修了无上法,闭关之后,辟谷多年,还真没有这屎尿屁。”

    种秋叹了口气,“你其实是在等待那一场架分出胜负?”

    俞真意点头道:“看破了真相又如何,你又打不破我的罡气。”

    然后他摇头道:“不是什么分出胜负,是等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死。”

    种秋突然转过头,低头看着稚童模样的昔年好友,笑意古怪。

    俞真意仰起头,问道:“怎么?”

    种秋说道:“还记得当年,在马县令衙署墙外的那次吗?”

    俞真意想了想,神色恍然,“你若是不提,还真记不起来了。”

    当年在家乡揪栏县城,俞真意是不入朝廷流品的小小胥吏之子,种秋的门户更是不如,两人却很小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俞真意向往江湖,种秋则仰慕读书人,骨子里都是不安分的,年少气盛,种秋爱慕父母官马县令的千金,俞真意就帮着出了一箩筐的馊主意,女子本就不喜欢种秋,后来就愈发疏远讨厌种秋,有次深夜醉酒后,两人就在那边对着县衙署后院的门墙撒尿,不曾想那女子刚和婢女一起偷偷出门,与一位负笈游学的外乡书生幽会,院门一开,两位女子结果就刚好撞到了那一幕。

    县令千金是个脸皮薄的,婢女是个凶悍的,竟然还瞥了眼俞真意和种秋裆下,满脸嫌弃地撂下一句“两条小蚯蚓,大半夜晃荡什么呢?”

    在那之后,种秋和俞真意就再没有去县衙附近。

    俞真意经种秋提醒,想起这些,并不觉得有意思。

    只是不知种秋为何要提及此事,难道有何深意?

    种秋微笑道:“俞老神仙,如今你连小蚯蚓都不如了啊。”

    俞真意脸色不变,眼神却冷了下去,“种国师,叙旧结束了,不然咱们过过招?”

    种秋一笑置之。

    俞真意冷笑道:“我们不妨先赌一赌,刘宗如果可以不死,会不会像你一样,主动求死?”

    种秋点头道:“好啊,那我赌他不会独自离去。”

    俞真意就要抬手,将那把琉璃仙剑驾驭入手,但是他很快放下胳膊,微笑道:“这个活命的机会,我偏偏不给那刘宗。”

    种秋不再说话。

    两人并肩而立。

    就只是南苑国种国师和松籁国俞真意了。

    俞真意突然说道:“你错了,我的杀力,不在那把剑上,只是先前觉得你种秋还有挽救余地,故意让着你。就像当年,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愿意让着你,还要照顾你的感受。”

    种秋却说了一句离题千里的奇怪言语,他转头望向南边城墙,轻声道:“俞真意,你的位置最尴尬,既不是骄阳,也不是明月,这座天下少了你,反而还是完整的那座天下。”

    ————

    枯瘦小女孩拎着那根小板凳,走到了唯独没有关上院门的那户人家,看到了那个抱头痛哭的曹晴朗。

    她敲了敲院门,径直跨过门槛,故意问道:“喂喂喂,有人吗?没人我进来了啊。”

    等到曹晴朗抬起头,满脸警觉,她随手将小板凳丢在地上,左看右看,漫不经心道:“是你家的吧?我来还东西了。”

    曹晴朗一把抓起地上那把柴刀,护在身前,“你是谁?!”

    她还在张望,没好气道:“我跟那个穿白袍子的有钱人,是一伙的,跟那个头上戴着花帽子的家伙,不是一伙的。”

    她看到了那座偏屋,于是转头对曹晴朗说道:“先前我看了一对狗男女拎着四颗脑袋出门,丢在了街上,滚了一地的血,我好心帮那些脑袋放在了一起,是你的什么人吗?你不赶紧去看看?”

    曹晴朗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撒腿跑向院门。

    她突然拦住他,怒目相向,“站住!”

    曹晴朗有些茫然。

    她问道:“你不谢谢我?”

    曹晴朗愣了愣,欲言又止,满脸泪水地跑了出去。

    她倒是不敢拦着一个手持柴刀的家伙,撇撇嘴,让了让道路,嘀咕道:“没良心的狗东西,活该变成孤儿。”

    她推开屋门,正是陈平安的住处。

    床上被褥整整齐齐,桌上的书籍,还是整整齐齐。

    干干净净。

    桌上还有一把空着的剑鞘。

    没能找到吃的东西,也没有找到铜钱和碎银子。

    气得她走到桌前,把那一摞书籍都推下桌子,摔了一地。

    她突然眼睛一亮,书本卖了能换些钱啊,然后她盯着那把剑鞘,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偷偷卖了书籍,那个白袍子家伙估计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可要是卖了剑鞘,他多半会狠狠收拾自己,到时候自己年龄小就不管用了。

    她抱起那些书籍就往外跑。

    已经默默打定主意,换成了一大把铜钱后,她要赶紧都花出去,只有变成食物吃进肚子,他才要不回去!

    ————

    周肥提着周仕和鸦儿的肩膀,重新找到了陆舫,依旧在那座酒肆喝着酒,不光是街角酒肆没了人,整条大街都空荡荡的,多半是南苑国朝廷早就下了严令,一旦有宗师之战,就会将所在坊市戒严,具体规矩,依循历史上的夜禁,这肯定出自国师种秋的手笔。

    那位与陆舫曾经师出同门的貌美妇人,软绵绵趴在酒桌上。

    笑脸儿钱塘的头颅和佩剑大椿,都放在了隔壁一张桌子上。

    周肥松开手,放开两人,大步走入其中,落座后,气笑道:“你就只是把人家灌醉了?”

    陆舫给他倒了一碗酒,“不然?”

    周肥打量着陆舫,“总算没让我白费苦心,还是有那么点成效的。”

    比起之前那次见面的失魂落魄,这会儿陆舫已经缓过来,而且多出一丝丝凝如实质的精神气,只差没有拧转结绳了,足够让陆舫在藕花福地再活个一甲子,说不定还有机会肉身飞升,也算因祸得福。

    至于藕花福地和浩然天下两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很有意思,依旧是只看那个家伙的心情。

    若是那人觉得看得有趣,藕花福地的甲子光阴,浩然天下不过五六年,可若是他觉得乏味,可就要遭殃了,历史上最坑人的一次,等到有人在福地中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飞升,发现自己重返浩然天下,已是三百年后,差点当场道心失守。

    毕竟哪怕是山上修行之人,三百年之久,也足够物是人非,可能想见之人,早已不在人世,想杀之人,却早已享尽荣华富贵而死。

    周仕和鸦儿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各怀心思,簪花郎去翻出一坛南苑国特产竹揸酒,劫后余生,应该与心仪女子小酌一番,至于六十年之约,立志于天下前十甚至是前三甲,周仕到底是周肥之子,加上春潮宫本就是藕花福地的山顶之处,周仕这份心智还是不缺的,有信心六十年后与她重逢后,再携手去往父亲家乡。

    鸦儿如何想,周仕猜不透,但是不用多想,因为周仕无比相信父亲的手段和底蕴,尤其是飞升之后,那就是蛟龙入水虎归山,需知藕花福地不过是中等福地,而玉圭宗姜氏,也就是他父亲“周肥”掌握的云窟福地,却是那座天下的第一等大福地。

    周肥打熬、调教和驯服女子心性的功夫,周仕一直学不来,周肥曾言笑言,那叫“假身真心”,是一门仙家神通,你周仕只能学些皮毛,不奇怪,但是足够让你在这座天下驰骋花丛了。

    陆舫问道:“那边怎样了?”

    周肥提起酒碗跟这位好友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水,味道实在是糟糕得很,就赶紧放下,解释道:“打得很乱,冯青白给好朋友唐铁意宰掉了,程元山屁都没放一个就跑了,种秋耍了心眼,没有跟陈平安打生打死,分出拳法的高下之后,反而像是又切磋了一场,帮着陈平安稳固境界,因为那家伙的武道有点古怪,差点一口气冲到了六境瓶颈,种秋看出了一些端倪,慢慢将陈平安的武道境界,一拳一拳打回了第五境。种秋也在交手过程中,靠着陈平安的那些拳架,大概是验证了某些武学想法,如果此人能够走出藕花福地,未来一个九境武夫,是板上钉钉的了。”

    周肥下意识去拿起酒碗,只是想到那滋味,哀叹一声,只得捏着鼻子灌了一口酒,“然后丁婴和俞真意就露面了,一个堵住了陈平安,一个截下了种秋,我看这两场架,才是最凶险的,必分生死。”

    陆舫随手指了指背后那张桌子的簪花郎和鸦儿,“粉金刚马宣和琵琶妃子,还有……笑脸儿,陈平安其实都没怎么动杀心,但是这两个孩子,相信那个家伙只要一有机会,肯定会杀的。呵,如此性情,倒是比冯青白更像一位古道热肠的游侠儿。”

    “不提你和童青青,这座天下的人物,能入我眼者,就只有丁婴和俞真意了。其余的也就那样,哪怕是种秋,给他一个四五十年后的九境武夫好了,又能如何?”

    周肥摆摆手,“我才不管这些,这次就坐在这里,等着牯牛山第二声鼓响,我只带走你身后叫鸦儿的小娘们,所以之后六十年,这个不成材的周仕,还是要你多加照顾了。”

    陆舫点头答应下来,好奇问道:“你不打算招徕俞真意?六十年近水楼台,终归比桐叶宗要多出一些先机。而且按照你的说法,你名次垫底,只能带走一人,就是这个魔教鸦儿了。俞真意却能最少带走三人,魏羡,卢白象,隋右边,朱敛,哪个不是惊才绝艳的怪胎。宝瓶洲的骊珠洞天,适合修道的胚子,层出不穷,这座藕花福地,盛产武道天才。你拉拢了俞真意,就等于姜氏麾下多出三个种秋。”

    周肥伸出手指,点了点陆舫,“你陆舫的良心,总算没有被狗吃干净,还晓得为我考虑一些事情。”

    鸦儿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怯生生问道:“周宫主,陆剑仙,童青青到底是什么人?”

    周肥和陆舫都置若罔闻。

    因为鸦儿根本不知道玉圭宗姜氏家主、云窟福地的主人,和一位有可能跻身十一境剑修的分量。

    如果鸦儿跻身藕花福地的十人之列,兴许还有几分与他们说话的资格。

    当然,跟周肥和陆舫的本身性情冷漠也有关系。

    换成游侠儿冯青白这类谪仙人,也不会让人如此难以亲近。

    ————

    城头陈平安一剑之后。

    在这条笔直走马道的最西端,有一位老人的身前胸膛,长袍已经撕裂出一条大口子,露出了鲜血淋漓的一条伤口血槽。

    老人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抬起手臂,摘下那顶莲花冠,随手丢在一旁的地上。

    至于那把飞剑会不会就此挣脱禁锢,重返主人身边,让敌人更加强大。

    至于少了道冠这件仙人法宝的庇护,会不会在势均力敌的大战厮杀中,少了一门制胜手段。

    丁婴毫不在意。

    丁婴卷起袖管,动作缓慢细致。

    他想了想,低头瞥了眼那顶本就当做筹码之一的莲花冠,随手一挥袖,将其远远抛向南苑国京城内的御道那边。

    丁婴缓缓向前,步子与寻常人无异。

    不再有如山岳般的罡气神人,丁婴连那顶银色道冠都舍了不要。

    赤手空拳,走向那个陈平安。

    丁婴觉得一身轻松,状态从未如此巅峰。

    与人打架,就该如此!

    打赢了天下第二人,自然就是天下第一人,很简单的道理。

    但是这样的道理,不管外人看得有多重,有多遥不可及,丁婴仍是觉得太小,太轻。

    丁婴根本看不上!

    一人之力,胜过天下十人的剩余九人联手,才是丁婴真正想要的无敌。

    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唯有寂寞相伴的丁老魔,才会去钻研百家之长,去将各大宗师的武学拔高一尺,并非是丁婴需要以此来作为护身符,而是丁婴早就准备好了,要以自己随手而得的一招,轻松破去俞真意、种秋、刘宗这些大宗师的最强之手。

    只不过现在冒出来一个天大的意外。

    丁婴反而觉得这样才对。

    刚好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数了,还是太慢了。

    前行道路上,没有足够强大的对手,哪怕丁婴站着等待,哪怕丁婴回头望去,都看不到第二个人的身影,更没有人能够追赶丁婴,可以与他并肩而立,所以就只是天地寂寥,唯有丁婴一人,去与天争胜。

    那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来得好,有了这块垫脚石,我丁婴只会离天更近!

    丁婴快步向前,畅快大笑。

    陈平安握住手中长剑,手心发烫,却没有被剑气灼伤丝毫,他觉得这第二剑,可以更快。

    南苑国南边的城头之上。

    从城墙一个巨大缺口处,到最西边,整条走马道之上都充满了雪白的剑气洪水,滚滚向前。

    而西边城头有丁婴,一拳拳递出,如天庭神灵在捶打山岳,一拳拳打得迎面涌来的剑气四溅散开,丁婴就这么逆流向前,势如破竹。

第三百二十章 井口边的老道人

    潜入太子府第之前,皇后周姝真,或者说是敬仰楼楼主,又或者说是镜心斋死士,她身形隐匿于一处荫凉阴影中,望向南边城头的两人之战,感慨万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双方打得山崩地裂。

    即便翻开敬仰楼中那些灰尘最厚的秘密档案,藕花福地,也已经有很多个甲子,不曾出现过如此惊天动地的捉对厮杀。

    寥寥两人,打得却像是两军对垒,打出了黄沙万里和金戈铁马的气势。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是无敌的,在那个时代没有对手,之后卢白象亦是如此,以一人之力,压得整个江湖无法喘息一甲子,女子剑仙隋右边,更是寂寞得只能御剑飞升,武疯子朱敛选择与世为敌,一人战九人,天下十人的榜上宗师,真被他杀了大半。

    丁婴这一次,遇上了一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谪仙人。

    好似日月争辉,苍天在上。

    所有人都只能伸长脖子看着,等待结果。

    周姝真叹息一声,瞥了眼一座屋脊上的两位年轻男女,她没有一掠而去,径直找上他们,而是身形悄然飘落在一条廊道之中,姗姗而行,遇上婢女管事便身形绕过廊柱,贴在那些凡夫俗子的视线后方。

    或是飘上横梁,如一根彩带在摇晃前行。她当下的身份,不适合出现在这座府邸。

    她虽是当今南苑国皇后,却不是太子和二皇子的生母,甚至有关前皇后的病逝,一些个影影绰绰的宫中秘闻,都与周皇后都脱不开关系。

    周姝真身影在府邸惊鸿一瞥,刚好能够让魏衍和樊莞尔发现,两人掠下屋脊,在花园见到了这位艳名远播的皇后娘娘。

    樊莞尔有些好奇和担忧,因为不知周姝真为何要现身,而且是当着她的面,出现在太子魏衍身前。

    这个周姝真,正是当年将樊莞尔找到、并且带去镜心斋的那位师姐,之后周姝真很快就顶替了一位镜心斋精心设置的秀女身份,顺利进入南苑国皇宫,一步步成为皇后。

    周姝真无奈道:“形势紧急,来不及了。怪我这个师姐办事不利,也怪丁老魔出现得太巧。”

    魏衍看了看“母后”,再看了看樊莞尔,心头雾霾沉沉。

    他不介意自己与樊莞尔同舟共济,赢了魔教鸦儿扶持的那个弟弟,然后一步步走近那张龙椅,顺利登基,最后与佳人联手,谋求四国大一统,可如果说整个南苑国魏氏,早就都被镜心斋这些女人玩弄于手心,那么自己坐了龙椅穿了龙袍,意义何在?

    周姝真却顾不得魏衍已成雏形的帝王心思,对樊莞尔开门见山道:“当年之所以被师父安排来到南苑国京师,除了这个皇后身份,师父还需要我办成一件事情,就是拿到那件青色衣裙,不早不晚,必须刚好在这次甲子之期的收官阶段,但是我不敢太靠近丁老魔,根本不敢露面

    就怕惹恼了丁老魔。”

    说到这里,她对樊莞尔歉意一笑,苦涩道:“所以师姐只好退而求其次,周肥下山之前,就扬言要将师妹你当做战利品,觊觎你的美色已久,于是我便让人故意泄露天机给春潮宫,说你对那件衣裙志在必得,周肥果然直接找上了金刚寺的云泥和尚,因为以周肥的性格,你一旦落入他手,只要师妹开口,不管周肥抢夺青色衣裙的初衷是什么,都愿意将那件裙子拿出来,赠予师妹。”

    樊莞尔仍是一头雾水,“我得了那件衣裙又能如何?得了四大福缘之一,侥幸飞升?可是师姐之前不是说过,师父曾经留下叮嘱,不许我刻意追求飞升机缘吗?”

    “只可惜现在那件衣裙,竟然被周肥随手送给了魔教鸦儿,事已至此……好在师父也曾预料过这种情况。”

    周姝真郑重其事地掏出那把小铜镜,“师父便要我到时候,将它交给你。”

    樊莞尔接过铜镜,翻来覆去,左右转动,看不出有半点异样。

    周姝真摇头道:“我钻研了这么多年,一样看不出端倪,好像就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镜子。”

    周姝真转头对魏衍笑道:“殿下,不用担心自己沦为我们镜心斋的傀儡,我们并无此意,也无支撑这份野心的实力,师父曾经说过,世间有丁婴,俞真意和种秋三人,就是三座跨不过去的大山,尤其是前两人在人间活着,镜心斋的一切谋划,只是小打小闹,于这座天下,并无任何真实意义。”

    还有一些言语,周姝真没有说出口,为尊者讳,不愿意在魏衍这个外人面前,多说师父童青青的事情。

    童青青其实当年与弟子周姝真最后一次见面,还说了一些肺腑之言,“做了这么多,只是我怕死,所以我想要知道这个天下的每个角落,有哪些人做了什么事,我都要知道,那么我就可以避开所有危险。”

    而且周姝真并不相信这是师父的真心话。

    师父修为那么高,早早就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师父的习武天赋之高,外人不清楚,周姝真是知道的,仅次于大魔头丁婴!只要师父肯用心,天下前三,必然是囊中之物,何况师父身后又有整座镜心斋,又有四国朝野那么多死士谍子,怕什么呢?应该是这个天下,怕她童青青才对吧?

    太子魏衍细细思量,并不相信,或者说并不全信。

    樊莞尔手持铜镜,陷入沉思。

    ————

    金刚寺的老僧人脱了袈裟,穿了一身世俗人的衣衫,有些不适,他去了皇宫那边,去跟皇帝陛下讨要那副白河寺的罗汉金身,入宫前,在宫门口那边等待君主召见的消息,双手合十,唱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入了宫后,皇帝陛下在御书房在亲自等着这位老僧,之前哪怕是南苑国皇帝,都不知道这位金刚寺的讲经僧,只是随着最后的榜单十人浮出水面,才知道这位籍籍无名的续灯僧,除了金刚寺的辈分,还有一身深不见底的佛门神通。

    关于罗汉金身一事,魏氏皇帝没有任何犹豫,答应下来,任由曾经的云泥和尚拿走便是。

    刚刚还俗的老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原本还想好了诸多说辞,比如他答应为南苑国魏氏效力三十年之类的。

    臂圣程元山没有去跟弟子们汇合,那样一来,太过扎眼,很容易被人找到。

    老人又不好带着一杆长枪随便逛荡,只得挑了一座石拱桥,在底下乘凉。

    他打定主意,京城外的牯牛山第二声鼓响后,如果京城里边最少死了半数以上的榜上十人,他才会露面,否则宁肯错失此次飞升机会。

    程元山无比希望,榜上宗师尽死绝。

    至于这是否有违武道本心,程元山并不在乎,他只在乎结果,史书上千言万语,除了鲜血淋漓的成王败寇四个字,还有什么?

    一直想要拿程元山练刀的唐铁意,没能找到臂圣,只好作罢,想了想,当下最大的变数,其实是自己的身份。

    一旦被揭露,北晋国的大将军在南苑国京师闲逛,会很棘手。虽说北晋与南苑关系尚可,但是南苑国野心勃勃,早就流露出要一统天下的声势,唐铁意可不觉得自己会被客客气气礼送出境,要么归降魏氏,要么暴毙这座他国京城。

    归降南苑,对个人前程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未必就是糟糕至极,毕竟南苑才是厉兵秣马的第一强国,但是唐铁意在北晋的所有根基,家族,妻妾,兵权,声望,就都成了泡影。南苑的文臣武将,对他一个外人,能够客气到哪里去?

    唐铁意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而且比起迟暮臂圣,才不惑之年的北晋砥柱大将,显然气魄更盛,非但没有像程元山那样躲在僻静处,反而挑了一间热闹喧嚣的酒楼,要了壶好酒,听那说书人讲故事,迟暮老人的说书人,说着老掉牙的老故事,唐铁意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以后成了南苑之臣,似乎也不坏。

    有朝一日,四国境内,皆言他唐铁意的戎马生涯。

    唐铁意喝了口酒,眯起眼,有些心神往之。

    周肥和陆舫还在那座街角酒肆喝着劣酒,等着城头之战的落幕。

    随着丁老魔和俞真意的出手,原本已经离开局中的一个人物,就重新变得有趣起来。

    镜心斋大宗师童青青。

    先前身披青色衣裙的鸦儿好奇询问,周肥和陆舫不屑搭话,可是当鸦儿沉默下去,周肥却又笑了起来,主动说起了这个极有意思的谪仙人,周肥像是想通了什么,瞥了眼鸦儿,对周仕解释了一番童青青在别处的事迹。

    簪花郎听说之后,只觉得荒诞不经。

    一位是一往无前的女子剑修,一位是躲躲藏藏的镜心斋宗主。

    两人心性天壤之别。

    父亲周肥的家乡,有一个宗门叫太平山,山上一位女冠,天赋极高,运气极好,福缘深厚,羡煞旁人。

    宝瓶洲有个叫神诰宗的地方,有个年轻她一辈的女子,两人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被称为此人第二。

    这位女冠天生古道热肠,性情刚烈,遇上不平事,必追究到底,视生死为小事,违背修道之人的原有本心。恩师数次苦口婆心,始终点不破她,几次提点,她都只是收敛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故态复发,人间有任何不平事,只要被她看到,那就要管上一管,而且次次都要找出幕后人才罢休,至于爱管闲事,会不会耽误了修行?她毫不在乎,会不会因此身陷险地?她更是要翻白眼。为此太平山和桐叶宗、玉圭宗的关系都很僵硬,跟扶乩宗更是势同水火,只是碍于书院的面子,双方尽量克制着不出手。

    一路打打杀杀,竟然次次险象环生,偏偏安然无恙,给她跻身了元婴境界。

    以至于连太平山隐世不出、硕果仅存的一位祖师爷,现任宗主的太上师叔,都被惊动。

    太平山金丹、元婴这类俗人眼中的地仙,多达九位,傲视一洲,但是竟然没有一位十一境大修士。

    只有一位十二境仙人境的祖师爷支撑局面。

    反观桐叶宗和玉圭宗,仙人境和玉璞境皆有,加上那座夫妇二人皆玉璞的扶乩宗,最少传承有序,境界上不曾断代。

    所以这位太平山女冠能否跻身上五境,至关重要。

    她一旦成功晋升为玉璞境,再以她的天生福缘,那么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最终成就,都会被她压下一头。

    这样的人物,放在中土神洲,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因为大道可期,旁人清晰可见。

    简单而言,就是有机会,有一天站在那十人附近,甚至是挤掉某一人,占据一席之地。

    而那十人之中,有龙虎山大天师,有白帝城城主,最新一位,则是大端王朝的女武神裴杯。

    在十人之外,浩然天下其余八洲,当然各自都有修为冠绝一洲的角色,比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皑皑洲的财神爷,可是比起中土神洲,总体气象还是差了太远。

    ————

    那个枯瘦小女孩,抱着一摞书籍,飞快跑出了院子、巷弄,一路飞奔。

    孩子年纪不大,可她已经看过了不少坏人,做着坏事,有些是对别人,有些是对她。也看过偶尔的好人,始终不得好报,也有些好人变成了坏人。

    她曾经遇上过一个大半天提灯笼逛荡四方的老疯子,说世道太黑,不提灯笼就看不到路,见不着人。

    她跑得汗流浃背,抬头看了眼太阳,天上就像挂着一个大灯笼,亮亮的,天地运转,好像谁都缺不了它,不过她只喜欢冬天和春天的它,可如果能够一年四季天都不冷的话,她半点都不喜欢它,巴不得天上从没有过它。有了它,天就太亮了,她做很多事情,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比如偷吃东西。

    她经过一口水井的时候,停下脚步,坐在井口上休息了一会儿,大口喘气。

    瞥了眼水井,幽幽深深。

    她刚想要往里头吐口水,猛然抬头,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老人。

    他穿着大概是称之为道袍的衣衫,仰头看着他,枯瘦小女孩一动不敢动,好像自己动一根手指头,甚至是心里头冒出一个念头,就会死掉。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个人。

    道人身材高大,道冠和道袍样式,都极为罕见。

    光线映照下,老道人肌肤散发着金玉光泽,道袍一尘不染。

    好像他根本就不曾站在这座天下。

    老道人瞥了眼枯瘦小女孩,伸出手臂,向天空中随手一抓,一直在偷瞥他的枯瘦小女孩哀嚎一声,丢了怀中书籍,双手死死捂住双眼,已是满脸泪水,干瘦身躯满地打滚起来。

    因为就在方才那一刻,她清清楚楚看到那个老头子,一手将太阳从天上抓到了他手中,夹在了指缝之间。

    枯瘦小女孩痛苦得脑袋狠撞井壁。

    老道人无动于衷,既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厌烦,漠然而已。

    人间悲欢,看过了一遍几遍,与看过了千万遍,是截然不同的观感。

    这位老道人只是低头凝视着双指间的那轮日头。

    它并非虚像,而是真真正正的实相,反而天上此刻那**日,才是虚幻。

    老道人将这颗“珠子”暂时收入袖中,抬头看了眼南边城头。

    这个“丁婴”让他有些失望,俞真意和种秋倒是还凑合,但这种凑合,不是俞真意和种秋本身表现有多好,而是老道人对他们的期望,本就很低而已。

    丁婴不一样。

    要知道这个丁婴,无论根骨还是心性,都是最接近那位道老二的器,或者说胚子,算是一幅世间最接近真迹的赝品了。

    哪怕这样的丁婴,到了浩然天下任何地方,都是毫无悬念的十二境,但也止步于此了,瓶颈太过明显,一件不错的赝品,往往坏不到哪里去,可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老道人还是觉得不满意。

    魏羡,卢白象,朱敛,三者合一,各取其长,糅合在一起的丁婴,还是这般不堪。

    就在他准备一袖子打烂那位丁婴头颅的瞬间,老道人犹豫了一下,他抬头看天。

    老道人站在藕花福地,看到的是莲花洞天。

    洞天福地相衔接,这样的古怪存在,四座大天下,只有两处。

    井口旁老道人与头顶那位“俯瞰福地”的道人对视了一眼,于是莲花洞天和藕花福地的边境线,就瞬间拉升出了一条宽达千万丈的鸿沟。

    老道人冷哼一声。

    袖中那颗“珠子”,将他的道袍袖子灼烧出了一个窟窿。

    但是那座莲叶何田田的洞天之内,也出现了许多枯萎的莲叶。

    井旁老道人收回视线,袖子很快恢复正常,相信那座莲池也不例外。

    老道人脚边的枯瘦小女孩还在地上哇哇大哭,那般近距离凝视太阳光芒的感觉,已经远远深入到神魂的更深处,如果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刚好躲在了老道人的“树荫”中,她的前生来世都会随之成为腐朽,在一瞬间化作虚无。

    老道人有些怨气,“老秀才,你烦也不烦?!”

第三百二十一章 各为巅峰,却少一山

    老道人头一次正视枯瘦小女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身材高大的道人,瘦竹竿似的小丫头。

    天壤之别。

    在道人凝视之下,原本拿脑袋撞井壁以求解脱的小女孩,好似盛夏时分,喝了一碗凉茶,而且还是富贵门庭里,那种白瓷大碗梅子汤,蓦然没了痛楚,大口喘气,背靠着井口外沿,怯生生望向那个老神仙,被本能牵引,她的眼神快速游曳,在寻找那颗“珠子”给老人藏在了什么地方。

    这叫不记吃也不记打。

    好在这位道人对人间的态度,尤其是善恶,迥异于常人。对于小女孩不知死活的探寻,不以为意,但是对于小女孩的身份,老道人已经心中有数,故而对那个口口声声“读书人只有借东西”的老秀才,更加厌烦。

    早年两人打赌,浑身酸气的老秀才,靠着耍无赖和撒泼打滚的泼妇行径,赢走了他一件信物,要他以后若是遇上手持信物之人,一定要护着他的性命周全。老道人愿赌服输,答应下来,但是心中对于老秀才的怨气,可不小,后来又见到了一次,切磋了一次道法,两人坐而论道,讲道理的那种,就在藕花福地和莲花洞天的接壤边境线上,不然一块小小的藕花福地,哪怕灵气稀薄,大道难以具象显化,可依然撑不住两人的大道之争,说到底,还是老秀才要占那老不死的便宜。但是不知何时,除了这些,老秀才这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竟然偷偷在藕花福地布下了这么一颗棋子,真是灯下黑。

    老道人盯着眼皮子底下的这个小丫头,视线清澈且冷漠,如大日高悬,从来不管人间冷暖,更不会计较世人的褒贬。

    老道人几个眨眼功夫,就看遍了小丫头的此生经历。

    果然如此。

    老道人又看了眼某座府邸,冷哼一声,怨气稍稍减少几分,略微思量,就知道了老秀才的大致用意,以心算稍加推演,觉得可行,老道人破天荒有些犹豫,转头望向南方城头,咦了一声,老道人竟是有些讶异。

    老道人轻轻一弹指,击中小女孩眉心处,她僵硬不动。

    再一挥衣袖,井口四周涟漪阵阵,老道人一步踏出,消逝不见,在那方丈之地,光阴长河开始倒流,连同小女孩在内,其余所有肉眼不可见的细微,天地运转的规矩,都开始倒转,小女孩“捡起”了那些书籍,最后画面定格在那个她想要往水井吐口水的动作上。

    她有些茫然,没来由心中多了些惧意,摇摇头,最终还是没敢撒野,捧着偷来的那摞书,飞快跑开了。

    牯牛山在京城以南二十余里。

    满目疮痍的城头之上,稀稀疏疏,站着一位位从城内赶来欣赏“战场遗址”的宗师高手,俞真意和种秋暂时停下了生死搏杀,此刻俞真意在默默感受城头上的气息流转,以及残留天地间的纯粹剑意,种秋则没有这么多心思,双手扶在残破不堪的一处箭跺上,举目远眺。

    琉璃飞剑来到俞真意身旁,越是临近城头,飞剑破空速度就越慢,上了城头后,微微颤鸣,好似有些畏惧。

    磨刀人刘宗跟着琉璃剑来到走马道,跳上一堵稀烂的墙头,盘腿而坐,手中剔骨刀破损厉害,老人伸出拇指,细细摩挲着亮如镜面的刀身,嚣张了一辈子,到最后给一把剑揍得如此狼狈,现世报喽。

    北晋大将军唐铁意腰佩“炼师”,缓缓登上城头,挑了一块空地,站定,手握刀柄,气势磅礴。

    相比之下,始终躲在桥底下纳凉的臂圣程元山,实在是辱没宗师身份。

    周肥和陆舫也一起来到南城头,身后跟随簪花郎周仕和脚踩木屐的鸦儿。

    镜心斋樊莞尔也小心翼翼登上了城头,不敢从两边城道正大光明地转入走马道,是以轻功踩着内墙壁登顶,挑选位置,在南苑国国师和北晋龙武大将军之间。

    城头两人之战,已经演变成了出城一战。

    从众人所立城头到牯牛山一线之上,尘土飞扬,如有鳌鱼翻动背脊,掀开了大地。

    南城外驿路官道的商贾行旅,早已散尽。

    丁婴不但逆流而上,步步前行,一拳拳递出,强行打散了陈平安的那条剑气长河,还拼着一身伤势,欺身而近,逼得陈平安不得不以剑招迎敌,丁婴化腐朽为神奇,再不拘泥于天下武学门派支流,皆为我丁婴所用,所有招式,与俞真意那些大宗师压箱底的架势,似是而非,神意大有不同。

    一掌直直拍向陈平安一人一剑,罡风却会起始于陈平安背后,砰然炸开。

    弹指之间,一缕缕剑气如水涡旋转,轨迹难测。

    当时在将陈平安打落地面后,丁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没有任何逗留,几乎同时就跟着掠下城头,始终将两人间距维持在两臂之内,绝不给陈平安舒舒服服将剑术和剑意催发到巅峰境界,丁婴可以断言,眼前白袍谪仙人的每一剑,剑剑媲美历史上女子剑仙隋右边的倾力一剑。

    当然不包括隋右边的飞升三剑。

    那时候的女子剑仙,时来运转,冥冥之中,极有可能占据着天下近乎半数的武运,不可以简单视为隋右边了。

    因此丁婴心知肚明,此方天道,并不排斥武人以纯粹肉身蛮横飞升,甚至任由隋右边汲取武运,故而隋右边当年飞升失败,形销骨立,在坠回人间途中,就已经白骨化尘,神魂灰飞,还是她差了实力,怪不得别人。

    丁婴一拳崩在陈平安剑身中央,剑身弯曲出一个大弧度,长气的剑尖几乎要刺在自己肩头,陈平安不得不伸出并拢双指,贴在剑尖处,扳回那个被丁婴一拳砸出的弧度,身形顺势后退,蜻蜓点水,瞬间就在官道上滑出去十数丈。

    眼看着丁婴意外没有趁胜追击,陈平安没有任何庆幸,立即以《剑术正经》上的镇神头式,散发剑气,护住四周。

    拳罡如虹,七八条凝为实质的长虹激荡而至,撞在剑气之上。

    陈平安一次次碎步转移,一次次雷声大作,剑气拳罡几乎同时销毁,发出一团团绚烂光彩。像是两国边境线上的两支精骑同归于尽。

    丁婴在远处出拳不断,根本谈不上拳架招式,只是最简单的出拳而已,随心所欲。

    出拳的同时,轻轻一步,就拉近两丈距离。

    等到陈平安好不容易抵消全部拳罡,丁婴又已经贴身搏杀起来,打得陈平安一直无法换气。

    陈平安一直且战且退,丁婴一直气势凌人。

    双方各自的气势之巅,陈平安在于城头第一剑。

    面对那一剑,便是丁婴,心高气傲到了眼中只有老天爷的地步,都只能黯然而退,甚至连心性都开始出现变化。

    丁婴的气势顶峰,恰恰在于落在下风之时,在剑气洪流之中逆流向上。

    在那之后,陈平安开始走下坡路,但是奇怪的是丁婴也没能维持住那股气势和心态。

    散开的剑气,哪怕看上去再气势汹汹,如决堤洪水,丁婴自信能够抵挡,最多就是给陈平安一剑之后赢得喘息机会,使得丁婴失去先机。

    可是凝聚为一线潮的剑气,丁婴只能避开锋芒。

    城外三里,官路附近有一座小山丘。

    丁婴一手双指弹开剑尖,一掌骤然发力,推在了陈平安胸口上。

    陈平安如断线风筝一般撞入那个山包。

    丁婴竟然直接将陈平安打透了这座小山丘,如一枝箭矢穿透敌人胸膛。

    尘土冲天。

    丁婴这一掌威力之大,只要从陈平安一剑脱手就可以看出来,长气剑给抛到了空中顶点后,开始下坠,不出意外,就要落在靠近丁婴这边的山丘附近。

    丁婴眯起眼,看不清陈平安的惨状,在不耽误自己前掠的同时,丁婴其实有些犹豫如何处置前方那把剑,是趁人病要人命,将那把剑驾驭回来,丢回城头那边,尽可能远离两人战场,使得这年轻谪仙人无剑可握,还是以此作为诱饵,在一线之间,以杀招伏杀陈平安?

    不过对手直接让丁婴打消了所有念头。

    丁婴心中猛然警惕起来,毛骨悚然,立即停下身形,双脚重重踩在地上,拉开出一个气势恢宏的大拳架,拳罡如暴雨,急促砸在那把剑与山丘坡顶之间的地带,可哪怕丁婴应对如此迅速,仍是有一抹雪白任由拳罡砸在身上,从山丘之顶,高高跃起,探手一抓,已经落在他脚下的长气拔高几尺,刚好被握在手心。

    为了最快冲过丁婴的那一通拳罡暴雨,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一剑在手,陈平安仍是要递出这一剑。

    至于一剑之威,会不会大打折扣,说不定只能给气势正盛的丁婴挠痒痒,还是带来一点可有可无的轻伤。

    陈平安根本不去想。

    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那条街上,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就要喊打喊杀,好像没有谁在意过陈平安真正是谁,是好是坏,为了什么会出现在南苑国京师。

    这种糟糕至极的感觉,当时陈平安见过了病床上的刘羡阳,独自走向廊桥。

    他就发誓,这辈子都不能再像这样,只能像条狗,对着老天爷摇尾乞怜,希望求来一个公道。

    陈平安学了不短时间的剑术正经,但是真正陈平安抓住神意的,却不是这部剑经,而是另外三剑。

    齐先生在破败古寺内,一剑轻易劈开了粉袍柳赤诚的阵法。

    在与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并肩作战那一次,陈平安曾经以此一剑斩金甲。

    文圣老秀才山水画之内,有两剑,剑灵那一剑,陈平安在南苑国城头上已经学了一分神似,然后递出一剑,直接打得丁婴差点自认天下第二。

    陈平安对着那座中土大岳穗山又有一剑。

    是这三剑。

    之外还有两剑,但是陈平安懵懵懂懂,因为与出剑之人不够熟悉,距离遥远,陈平安尚未领悟出足够让自己出剑的那点神意。

    一剑是风雪庙魏晋破开天幕,人未至剑已到。

    一剑是墨家豪侠许弱的推剑出鞘寸余,便有一座山岳横亘在身前。

    陈平安手握长气,当下一剑,就是齐静春随手一把槐木剑,随便破开柳赤诚的白帝城混元阵。

    丁婴内心,再次出现一丝犹豫不决,又是这样熟悉的一剑,裹挟着浩荡天威,人间只管承受便是,城头上,自己退了,这次退还是不退?

    丁婴前方高空,一人一剑。

    陈平安一剑斩下。

    一道金线出现在天地间。

    学了拳就要出拳,学了剑就要出剑。

    好歹要让别人听一听自己说了什么。

    刹那之间,丁婴心思澄澈,人与心大定。

    一剑退,两剑退,剑剑都要退,我丁婴到底要退到哪里去?还如何跟老天爷掰手腕子?!

    就当眼前这个名叫陈平安的谪仙人,就是那个老天爷,打死了眼前人,再打死那个更大的,便是天地清明、天人有别的崭新格局!

    不如干脆由我丁婴来做一做这老天爷?!

    丁婴痛快大笑,双手掐诀,神魂出游,竟是阴神白日而游天下。

    这尊阴神一手负后,一手伸手,以手掌遮在头顶,嗓音不大,却在丁婴心湖间慷慨而言,“我若消散人间,丁婴能否更强?”

    这当然是自言自语。

    丁婴并未出声,只是有一个念头犹如在心头嗤笑:“修为如何,我可做不得主,规矩还是要讲的,但是心智唯有更,无需废话,便是魂魄皆无,我丁婴只存肉身,又如何?该如何还是如何。”

    片刻之后,陈平安手持长气,飘然落地,神色有些尴尬。

    原来这一剑递出,陈平安的那一口纯粹真气,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勉力而为,但是这一剑的“意思”太大,陈平安当下的力气太小,所以没能提起来,只落得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

    便是陈平安这种一旦打起架来,不管天不管地的家伙,也觉得有些赧颜。

    而那尊打定主意被一剑劈散的阴神,只是手掌与胳膊消逝,疑惑望去,默默后退数步,退回丁婴身躯。

    双方默契地休战片刻。

    陈平安换了一口新气。

    丁婴更是需要安抚神魂。

    正是这一瞬间,陈平安与丁婴两人的心性“大定”,如船抛锚入水。

    井口旁的老道人才来到了城头上,笑了笑,做出一个决定。

    城头上的宗师,哪怕是周肥这样实力完整保留的谪仙人,都没有察觉到老道人的存在。

    唯独樊莞尔,心有灵犀地往那边瞥了一眼,但是并无发现,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俞真意环顾四周,无奈道:“修行仙法,战战兢兢,本以为最少能够与丁婴一战了,不曾想还是远远不如,这方天地,到底丁婴才是宠儿,修道之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

    周肥啧啧称奇,“丁老魔,这是要独占武运的意思啊。是丁婴突然想通了什么,获得了这方天地的规矩认可?不至于吧,咱们这些人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丁婴怎么可能获得这么大的运气。又不是宝瓶洲那个卢氏王朝,皇帝失心疯了,眼见着国祚难续,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半国武运偷偷给了儿子……”

    周肥絮絮叨叨,偷着乐呵,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陆舫问道:“北边那小小宝瓶洲的家长里短,你怎么知道?”

    周肥笑道:“老子毕竟是姜氏家主,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不管浩然天下的事情,经常会有人托梦给我的。”

    陆舫疑惑道:“这也行?”

    “花钱啊。”

    周肥有些肉疼,气呼呼道:“**一刻值千金算个屁,我这一年一梦,才叫做得让人金山银山也空了。”

    远处,俞真意皱了皱眉头,手中那顶银色莲花冠颤颤巍巍,那些花瓣突然打开,其中有一抹幽绿亮光,挣脱束缚,一闪而逝,往城南疾速掠去。

    时来天地皆同力。

    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丁婴涌去。

    丁婴闭目凝神,接纳这份浩浩荡荡的天地武运。

    而陈平安那一袭法宝金醴,突然飘荡起来,不再以雪白长袍示人,恢复了金色长袍的真面目。

    不但如此,腰间养剑葫芦内的飞剑初一,一冲而出。

    而且远处还有飞剑十五,飞掠而至。

    陈平安站在山坡之顶,手持长气,剑气流淌手臂,初一和十五萦绕四周,故友重逢,这两位本来脾气不太对付的小祖宗,从未如此雀跃。

    一袭金醴大袖飘荡,陈平安蓦然握紧长气,大袖随之震荡,猎猎作响。

    小小山丘而已。

    却有人振衣千仞岗。

    陈平安和丁婴,山上山下。

    各自登高一步,走到了崭新的巅峰处,双方无论是修为,还是心境,皆是如此。

    丁婴睁开眼睛,瞥了眼陈平安腰间的酒壶,大笑道:“大战过后,这酒我替你喝了便是。”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养剑葫,示意有本事,事后请自取。

    大战再起。

    这一次,不再纠缠于什么两臂距离,忽近忽远,方圆一里之内,皆是充沛剑气和浑厚罡气。

    双方一路打到了那座牯牛山,飞沙走石,从山脚再到山上。

    丁婴被陈平安一剑从山顶劈向山脚。

    陈平安第二剑却被丁婴拔地而起,一拳打回山巅。

    丁婴缓缓登高,随手一拳的拳罡,就如身高百丈的神灵手臂,一次次抡臂砸在牯牛山上。

    陈平安一剑摧破而已。

    得了天地武运的丁婴,甚至再次阴神出窍,变成一尊牯牛山奇高的金身法相,双手握拳,一次次捶打牯牛山。

    陈平安本该换上那针锋相对的云蒸大泽式,可是手握长气之后,就再无换上拳法的想法,哪怕人与剑,都被那金身阴神砸得连同牯牛山山巅一起下降,仍是执意以剑对敌,牯牛山的尘土早已遮天蔽日,不断有巨石滚落,并且硬生生被丁婴打出了一场场好似雪崩的山体滑坡,以及裹挟无数草木的泥石流。

    高耸的牯牛山,被一点一点打得矮了。

    山顶那那一袭金袍,始终屹立不倒。

    丁婴真身走上最新的所谓山巅,尘土飞扬,昏暗无光。

    趁着陈平安一剑挡下阴神的一掌压顶,打烂了法相整只手掌,金光崩碎四溅,牯牛山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雨。

    丁婴一线笔直前奔,一拳砸中陈平安额头。

    一粒金光,从牯牛山抛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牯牛山数百丈之外的大地上。

    那条纤细的金色轨迹,很像一座金色拱桥。

    丁婴神意圆满的一拳迅猛挥出。

    亦是白虹挂空的万千气象,景色壮丽。

    刚好这道白虹落地之处,是那一粒金光。

    陈平安又被打退出去百余丈。

    丁婴也恼怒极了那陈平安的坚韧体魄,连脚下这座牯牛山,也给削平了整整数十丈,那家伙竟然还能浑然不觉,出剑不停,丁婴怒喝道:“这一拳,死也不死?!”

    身后那尊巨大阴神,跃过牯牛山,一脚触及地面后,身躯前倾,另一脚刚好踩在陈平安头顶。

    比起能够握住长气而已,

    随着两人疯狂厮杀,越来越酣畅淋漓,剑气不断在手心和手臂附近炸开,承受住一次次丁婴阴神捶打的法袍金醴,那些灵气几乎就在陈平安头顶崩裂。

    陈平安心神全然沉浸在与丁婴的一较高下,甚至来不及去适应这些灵气的变化,自然而然,好像它们的存在,就是天经地义的。

    哪怕如有神灵将灵气锤炼入体的痛楚,陈平安也顾不上,只当是练拳一般无二的苦头而已。

    至于那么多絮乱灵气,渗入肌肤、血肉和筋骨,再入窍穴气府、和魂魄心湖,陈平安更是无暇顾及。

    山高水险,路阻且长。

    陈平安一心一意看着远方,脚下道路的一些拦路石,却又仿佛自然而然就绕过了,道路还是那一条,没有另辟蹊径,故而那些拦路石,就成为了陈平安人生历程的一段。

    金身法相一脚踩踏下去,地面出现一个大坑。

    丁婴摆出一个“想当然”的拳架,道法真意,近乎“心意所及,便成真相”了。

    一手掌心朝天,横在身前,一手握拳,重重锤在手心之上。

    一拳敲下。

    风起云涌,天幕阴沉,便有一道粗如数人合抱之木的闪电,当空劈下。

    阴神早已后退,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一道道闪电砸入那个大坑中。

    绵绵不绝的闪电,接连不断,向弯腰站在坑底的陈平安当头浇下。如一道道洪水漫过那件法袍金醴,迅猛流泻而下。

    丁婴双眼趋于金黄光彩,最后一次以拳锤掌,天空中仿佛雷池的云海,落下一道最为粗壮的雪白闪电,却不是砸向大坑,而是缓缓降落,然后被那尊阴神法相握在手中,如持长剑。

    然后开始前奔,将手中“长剑”轻轻向前一抛。

    最后双手握住这把雷电交加的长剑,站在那座大坑边沿,剑尖朝下,往坑底那人头顶重重落下!

    要知道这一剑,除了本身蕴含的雷霆之威,还有着丁婴对于剑道的体悟。

    丁婴扯了扯嘴角,双手负后,“我知道你来了,是不是陈平安死了之后,你才会真正露面?你确实大方,这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真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怎么,是怕我实力太弱,不值得你出手?”

    城头之上。

    俞真意脸色阴沉。

    种秋呵呵笑道:“如何,还觉得自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吗?”

    周肥伸手扶额,语气幽怨,哀叹道:“他娘的咱们是在藕花福地啊,又不是在浩然天下,灵气随便你们挥霍,你们两个也太……得嘞,老子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到这个陈平安,不管他当下境界如何,都要认识认识他,最好是担任我姜氏的供奉,境界低又如何……”

    陆舫打断好友的碎碎念,冷笑道:“前提是那家伙没死。”

    周肥叹了口气,拿开额头上的手掌,望向牯牛山那边,“难了。”

    除了一道道闪电砸下,更有丁婴远游的阴神法相,手持一剑,对着陈平安的头颅刺下。

    毫无悬念,陈平安哪怕身穿法袍金醴,即便有初一和十五竭力阻拦,仍是被这一剑打得渗透地下极深。

    在陈平安消失后,阴神手中长剑碎裂,剑意与雷电一起崩散在坑中,大坑与天上云海遥相呼应,也是雷池荡漾的模样。

    大局已定。

    丁婴心神紧绷,准备迎接那一位真正的对手。

    果然。

    牯牛山之巅,丁婴不远处,有一位身材异常高大的老道人,淡然道:“你们互为磨刀石罢了。”

    丁婴正要说话。

    老道人冷笑道:“找死。不过也无妨,这一世你丁婴还是有点意思的。”

    浩然天下,纯粹武夫,四境炼魂,五境炼魄。

    肉身打那一剑打入地底下的陈平安,确实没有起身再战。

    但是大坑雷池之中,出现了一位金袍飘荡的年轻剑仙,意气风发,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

    便有一剑悬停在身前。

    与之前陈平安在城头,如出一辙。

    但是不同之处,在于这位金袍谪仙人之后,还出现了一位脚穿草鞋、身穿麻衣的少年,面容相较谪仙人,要更年轻一些。

    一剑现世。

    身前谪仙人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剑?”

    刚好身后草鞋陈平安一冲向前,握住那一剑,高高跃起,一如当年剑斩大岳穗山,朗声道:“可搬山!”

    这一剑去。

    哪里还有什么天下第一人丁婴,世上彻彻底底再无丁老魔。

    因为整座牯牛山都没了,被一剑夷为平地。

    大坑之中,陈平安借助没了闪电镇压的金醴,一抖衣袍,破开大地束缚,将自己从泥地中“拔”了出来,那魂与魄的两个陈平安皆返回身躯,沿着山坡,缓缓走出大坑。

    一个沧桑嗓音带着点笑意,不知是讥讽还是促狭,“这一剑还不错。”

    陈平安摘下腰间酒壶,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口酒后,问道:“你就是陈老剑仙说的那位东海道人?这里就是那座观道观?”

    出现在陈平安身侧的老道人笑着摇头道:“没什么观道观?我在何处,道观就在何处。”

    陈平安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污,可是才擦干净,就又满脸鲜红,问道:“我能不能骂几句?”

    老道人微笑道:“自己看着办。”

    陈平安脸色不变,继续擦拭鲜血,“老前辈道法通天,厉害厉害。”

    老道人点头道:“孺子可教。”

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门

    老道人忽然而来,忽然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这么将陈平安一个人晾在了大坑边缘,既没有跟陈平安说如何离开这座藕花福地,也没有说这场观道到底何时结束,至于什么飞升福缘,天下十人,老道人更是提也没提。

    不过老道人毫无征兆地离开,虽然给陈平安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但是让陈平安如释重负,松开了那根几乎快要绷断的心弦,踉踉跄跄,晃荡了几下,最后实在撑不住,干脆就那么后仰倒地。

    没了一口纯粹真气死死撑着,先前被丁婴阴神一剑打入地底下的伤势,彻底爆发出来,陈平安就像躺在血泊当中,不断有鲜血流溢而出。

    可陈平安眼中的笑意,很快意。

    有初一和十五护在身边,丁婴已死,四下无人,陈平安很奢侈挥霍地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摘下养剑葫,颤颤抖抖放在嘴边,强行咽下一口酒水,债多不压身,这点疼痛简直就是挠痒痒,陈平安只是觉得这会儿不喝酒,可惜了。

    陈平安并无察觉,身上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条金色团龙的双爪之间,那颗原本雪白的硕大珠子,装满了浓郁的雷电浆液,还有肩头两条较小金龙的爪下、颌下,两颗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几缕闪电萦绕。

    只不过金醴的变化,比起陈平安这副身躯翻天覆地的异象,不值一提。

    最彻底的脱胎换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陈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几分金玉光泽,这是修行之人所谓“金枝玉叶”的征兆。

    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陈平安浑浑噩噩,迷迷糊糊。

    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个梦。

    梦中有人指着一条滔滔江河,问他陈平安,要不要过河。

    那人自问自答,说你陈平安如果想要过河,能够不被大道约束,就需要有一座桥,到时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过。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边自挠头。

    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说无巧不成书,又说你陈平安不是已经学了某人的圣贤道理吗?难道读书知礼,时时刻刻,事事人人,你陈平安憋在肚子里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话?

    陈平安埋怨,不会隐藏情绪,“学了道理,与桥有什么关系?”

    那人也未明说为什么,只说如何做,“你在心中观想一座桥的模样,随便哪座桥都行,你小子年纪不大,走过的地方却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桥就行,没有太多讲究,哪怕是南苑国京城内的那些,都无所谓。观想之时,不用拘束念头,心猿意马,莫要怕它们,只管松开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骛八极,神游万仞。”

    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陈平安在河边,“闭上”眼睛。

    没来由想起了那座云海中的金色拱桥,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陈平安看不见那个老道人,不管他怎么寻找,都注定找不到老道人的踪迹。

    于是陈平安就不会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长河上方的云雾缭绕,脸色古怪,更听不到老道人骂了一句陈清都尽给自己找麻烦,骂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灯,最后称赞了一位后辈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缅怀一位不算人的山河“故人”。

    陈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脚边,到长河对岸,依稀出现了一座金色拱桥的轮廓,但是飘忽摇晃,并不稳固。

    手中多出一本书籍,上边写着某位老人的道德文章,记载着一位儒家圣人从未现世的顺序学说。

    每一个字,纷纷从书籍中脱离而出,金光熠熠,飘向了那座陈平安观想而成的金色拱桥。

    一字如一块砖石。

    只可惜书籍之中,仍有小半文字死气沉沉,尤其是中后篇幅的书页上,字字岿然不动。

    不管如何,大河之上的金色长桥,如人有了一股子精气神支撑,终于结实了起来。

    但是距离最终建成,能够让陈平安行走渡河,还是差了一些,差了血肉,差了很多。

    这就像一个人,若是光有魂魄而无肉身,那就是一副白骨,孤魂野鬼,见不得阳光,进不了阳间。

    再就是长桥之长,以及雄伟程度,出乎意料,所以那本书籍上的文字,才会不够用。

    老道人吩咐道:“走上一走,试试看会不会塌陷。”

    陈平安摇摇头,凭借直觉答复道:“肯定会塌。”

    老道人没有质疑陈平安,一番思量,便走出自己打造的这方小天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坑边缘,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哪里有什么长河,更没有那个老道人。

    天地茫茫而已。

    身边两把飞剑,初一和十五。

    虽然不是陈平安的本命飞剑,但是一路跟随陈平安远游,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早已心意相通。

    一个沉默,一个愧疚。

    陈平安系好养剑葫,伸出双手,轻拍了两把飞剑,安慰道:“我们仨都还活着,就很好了。再说了,下次我们肯定不会这么憋屈,何况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挡着,我可撑不到魂魄离体的那一刻……”

    陈平安止住话头,因为他发现初一和十五,一个愈发沉默,一个越发愧疚。

    陈平安站起身,一拍养剑葫,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先回这里,咱们要赶紧入城,去找莲花小人!这一路上,未必顺遂,没了你们,我现在跟人打架,真没什么底气,如果不好好修养个十天半月,别说这个老魔头,就是那个会御剑的孩子,都轻松不了,稍后说不得就要你们俩帮着开道。”

    两把飞剑回到养剑葫内。

    陈平安独自走向南苑国京城。

    随着距离城头越来越近,法袍金醴就逐渐从金色,再度变成了一袭雪白长袍。

    陈平安心中了然,回望一眼。

    身后以牯牛山为中心的战场,灵气盎然,盘桓不去,在这座天下,应该是最大的“洞天福地”了。

    当然,同样武运浓郁。

    如果不是急着返回城中寻找莲花小人儿,其实待在原地,收益最丰。

    不过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城头,如果自己好处占尽了,很容易成为天下共敌。

    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入城,会不会有危险。

    陈平安走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一步就能飘掠出十数丈。

    先前说那些话,主要还是安慰失落的初一和十五,事实上这时候若是谁敢拦路,还要纠缠不休,那么陈平安手持长气,道理就只会在他这边。

    见识过崔姓老人在竹楼的那种身前无敌。

    与亲手打败一个“天下”无敌之人,是两种境界。

    ————

    牯牛山都给打没了,何来的第二声敲天鼓,又谈什么飞升之地。

    京城墙头那边,便是嬉戏人间的周肥,都有些心情沉重。

    总不至于大家这一甲子都白忙活了吧?

    随着那座天上雷池散去,拨开云雾见大日,大放光明,樊莞尔举起那把镜子,熠熠生辉,镜面上,映照得她容颜绝美。

    就在樊莞尔要收起铜镜之时,她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笑意吟吟,而自己分明没有任何笑容才对。

    镜中“樊莞尔”笑着叹息。

    樊莞尔心中便响起一个心声,“痴儿唉。”

    如遭雷击。

    烫手一般,樊莞尔丢了铜镜,双手抱住刺痛欲裂开的脑袋,满脸苦色和泪水。

    城墙远处,鸦儿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周宫主。

    周肥转过头,发现她身上那件青色衣裙,自动脱落,晃晃悠悠,如歌姬姗姗而舞,自顾自怜,旁若无人。

    周肥冷笑道:“到了我手上,还想走?”

    周肥伸手一抓,衣裙肩头处,凹陷出一个手印,青色衣裙依旧向右边飘荡而去,不断撕扯,最后发出丝帛撕裂的声响,周肥手中多出一块破锦缎,皱了皱眉头,“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这老婆姨的神魂,能躲藏到什么时候!到底在图谋什么!”

    周肥手中的破碎衣裙,越来越多。

    他与陆舫,都知道这个童青青在浩然天下的根脚。

    太平山的太上师祖,为了将她过刚易折的心性扳回来,不希望她一往无前,处处豪赌,在将她丢入藕花福地之前,还以名副其实的仙人神通,暂时颠倒了她的道心,使得她变得仿佛天生怕死,希望她在两个极端之间,体悟大道,最终破开生死关,成功跻身上五境。

    由于这一辈子的谪仙人童青青,极其畏死,躲来躲去,是情理之中。

    可若是这么一个怕死的人,若是全然不去珍惜自己习武天赋,肯定不合常理。

    那么童青青的杀招到底是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镜心斋的老人,与童青青恩师同辈甚至更高一辈的,对童青青都寄予厚望,她过目不忘,要说博学,恐怕仅次于丁婴,武学天赋更是惊才绝艳,如果不是性子实在太过绵软怯懦,童青青极有可能就是丁婴之下的江湖第一大宗师。

    看似正邪对立、其实暗中结盟的丁婴一死,俞真意杀种秋的心思肯定就要淡了,而且已经得了丁老魔的那顶银色莲花冠,前三甲之列,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俞真意又不愿飞升,肯定不会画蛇添足,以免成为众矢之的,毕竟与丁婴联手设置这么大一个局,针对所有宗师,俞真意已经犯了天大的忌讳。

    目前只是俞真意战力无损丝毫,才让人不敢与他撕破脸皮,谈一谈江湖道义。

    最少种秋和磨刀人刘宗,还有躲躲藏藏的童青青,必然对俞真意印象很差。

    所以周肥其实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跟童青青撕破脸皮,但是这件青色衣裙,以及云泥和尚去跟南苑国皇帝讨要的那副金身罗汉,都是必须要拿到手的福缘,前者是为了带走魔教鸦儿,用来磨砺儿子周仕的心性,后者是为了换取一件法宝,送给陆舫,之后一甲子,春潮宫没了他周肥,可还有鸟瞰峰剑仙与春潮宫同气连枝,周仕的武道登顶之路,就没了后顾之忧。

    归根结底,还是他这样的大修士,太难产下子嗣了,尤其是他们玉圭宗姜氏,一脉单传都多少年了。

    一个光头老者背着一个大行囊,登上城头,快步如飞,正是脱了袈裟离了金刚寺的云泥和尚。

    经过捂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樊莞尔身边,老人好奇瞥了眼,不知这位镜心斋的年轻仙子,如此痛苦为哪般。

    但是当老人见到了周肥“手撕”青色衣裙的一幕,不再是和尚的老人,怒喝道:“周肥!”

    周肥讥笑道:“老秃驴,你真以为这衣裙当年找上你,怀了什么好心?不过是童青青这老妖婆的算计之一,给她糊弄了大半辈子,还要执迷不悟?衣裙是四件法宝福缘之一,这不假,可里头当中空无一物?镜心斋童青青的魂魄早就藏在其中。”

    老人不为所动,瞪圆了一双眼睛,好似寺庙大殿内的金刚怒目,“要你管?!说好了你带着‘青青姑娘’离开这座天下,我给你拿来这副罗汉金身,你周肥敢食言,我就敢杀你!”

    周肥给逗乐了,“你一个老秃驴,喊一件衣裙青青姑娘,好意思吗你?”

    老人一时语塞,有些心虚。

    周肥指了指远方的樊莞尔,目露赞赏,“这位童青青的嫡传弟子,镜心斋的未来主人,恐怕就是童青青这一世谪仙人的肉身皮囊!她当年先是返老还童,与俞真意一般无二,貌若稚童,再舍了境界修为不要,顺流生长,成为樊莞尔这般的年轻女子,加上敬仰楼帮着她瞒天过海,你我,天下人,甚至包括丁婴,都给她糊弄了!”

    周肥哈哈大笑,“连自己也骗,童青青,算你狠!罢了罢了,皆是外物。”

    周肥一挥衣袖,任由青色衣裙飘走。

    没了青色衣裙,也就意味着想要那副金身罗汉,只能从云泥和尚手中硬抢。

    但是周肥一番权衡利弊,竟是两桩福缘都舍了不要,只要那第三大宗师的一个名额而已。

    一样可以带走魔教鸦儿。

    在这座藕花福地,对于在浩然天下是练气士的谪仙人而言,一个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束手束脚,一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从下手。

    那个陈平安的出现,打乱了所有布局,丁婴尚且能死,这座天下还有谁敢说自己不会死?

    周肥担心自己阴沟里翻船,到时候连他都给人宰了。虽说不妨碍自己离开藕花福地,可是损失就有点大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天下十人当中,目前只死了两人,一头一尾,丁婴和冯青白。

    还剩下八个,这意味着还需要死掉五个,恐怕那封密信上的承诺,才能生效。

    陆舫不愧是这位姜氏家主的多年好友,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放心,之后六十年,有我盯着,周仕肯定可以跻身前三甲。”

    周肥破天荒选择主动退让一步,云泥和尚当然不愿、也不敢咄咄逼人,跟随那“青青姑娘”,一起来到樊莞尔身边。

    她双手使劲揉着眉心。

    然后这位年纪轻轻的绝色美人直起腰,双手拍了拍脸颊,啪啪作响。

    樊莞尔伸出两根手指,捻住身前那件青色衣裙的衣领,抖了几下,穿在自己身上后,又一把扯开,随手将它丢给那个摸不着头脑的老和尚,她笑道:“放心,你所谓的青青姑娘还在,你只要去牯牛山那边待着,她很快就可以恢复生气。她本就是这件衣裙的真正主人,我的魂魄不过是借住了几十年而已,而且寄居之后,就被我自己封禁了,与死物无异,如此一来,才不容易被丁婴发现。所以你这么多年,与这件衣裙说了什么,是佛话,还是情话,反正我一个字都没听到。”

    老和尚怀捧衣裙,有些脸红。

    樊莞尔眯起眼,陷入沉思,不再理睬这个早早动了凡心的和尚。

    记忆一点一点恢复,如一股清泉流淌进入心田,却被她刻意搁置在心湖角落,先不去管。

    而是以纯粹的“镜心斋弟子樊莞尔”开始复盘。

    师姐周姝真代师收徒,将年幼的自己接回去,在宗门禁地镜心亭,樊莞尔只是拜了三拜那幅画卷。

    她曾是天底下最想要见到“童青青”的人,于是周姝真最终送给了她一把铜镜。

    她学了白猿背剑术,被江湖誉为“有无背剑,是两个樊莞尔”。

    但是樊莞尔发现这门绝学,最后一剑,在这座天下好像根本就没有人用得出来,既没有那样的剑,也没有那样的武夫体魄,但是当初周姝真仍然执意要她精研这门白猿背剑术。

    因此当初在白河寺,谪仙人陈平安才会感到奇怪,为何樊莞尔明明“近乎大道”,却像是在负重行走,走得极其拖泥带水,因为神魂缺了大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如何能够灵动得起来。

    樊莞尔也曾在桥上,询问太子魏衍,是否经常出现似曾相识的人和事。之后在太子府第,原本修为是天下第三的老厨子,也一眼看出了樊莞尔的古怪,只不过当时老人误以为她只是某位“谪仙人”的再次转世,所以相对容易被“鬼上身”,身上才会萦绕某些气息。

    想到两次鬼使神差地主动去找陈平安。

    樊莞尔咧嘴一笑,好嘛,什么样的来头,才有本事让太上师叔祖答应让他附身自己?涉险降临藕花福地,就为了给那个陈平安示警?只可惜这方天地的规矩太大,想要钻漏洞可不容易,所以那两次,“樊莞尔”都只能干瞪眼,无法说出半个字,而那个陈平安,大概也只是将自己当做了疯女人?

    “樊莞尔”一脚踩在墙头废墟上,身体前倾,一条胳膊抵在腿上,眺望远方,笑意浓郁。

    当时在夜市上,她与陈平安附近的一张桌子上,看似是凡夫俗子在骂街,双方拍桌子瞪眼睛的,骂什么一门老鸨娼妇,事不过三,不然就要直接在对方家里开妓院之类的。

    真正的深意,当然是那个“事不过三”。

    不过那些骂人的话,可真不讲究,一听就是那个臭屁小道童的措辞,这次返回浩然天下,哪怕太上师祖拦着自己,也要跟那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小屁孩,好好说道说道。这九十来年,丁婴几次与自己巧遇,应该不是小道童擅作主张,可是那次给兵符门门主抓走,她敢断言,绝对是那个最记仇的小王八蛋在捉弄自己,虽然有惊无险,可回头想一想,也十分恶心人啊。

    而且因为附身一事。

    最关键的是,太上师祖坏了藕花福地的规矩,也害得“镜心斋童青青”的所有谋划,付诸东流。

    小道童抢在童青青拿到铜镜和青色衣裙的魂魄之前,迅速定下了最终的榜上十人。

    还是说一辈子都扣扣搜搜的太上师祖,遇上了大财主,所以不在乎那笔钱财了?打算直接砸钱将自己拎出藕花福地?

    樊莞尔,或者说是童青青视线中。

    那一袭白袍已经临近城下。

    不对,准确说来,她现在应该已是太平山道姑黄庭,不再是一团浆糊的牵线傀儡樊莞尔,更不是那个胆小怕死的童青青。

    她喂了一声,高高抬起手臂,向城外那个家伙伸出大拇指。

    这是名动桐叶洲的太平山道姑,生平首次敬佩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古怪且陌生的樊莞尔,皱了皱眉头。

    他只是望向种秋,两人相视一笑。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是哪里的江湖,就该有宋雨烧和种秋这样的江湖人在,那才算是江湖。

    黄庭一挑眉头,笑意更浓,“有个性,我喜欢!”

    城外是停下脚步的陈平安。

    城头上,跻身榜上十人的,分别有湖山派掌门俞真意,已经戴上了那顶银色莲花冠,身边悬停有一把琉璃飞剑,拿出了一把玉竹折扇,每一支扇骨上边,都以蝇头小字,记载了一门武林绝学。

    种秋,神色释然,趴在破败城头上,双肩松垮耷拉着,不像是平时的那个南苑国国师了。

    春潮宫周肥。

    神色肃穆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拇指一直在摩挲着炼师的刀柄。

    磨刀人刘宗。

    捧着软绵绵青色衣裙的云泥和尚。

    程元山不知躲在京城何处。

    第十的游侠儿冯青白,已经死在好兄弟唐铁意的炼师刀下。

    第一的丁老魔,则死在了那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手中。

    十人之外,城头上还有气势浑然一变的黄庭,她虽然不在十人之列,但现在恐怕连周肥都不敢挑衅她。当神魂与肉身融合后,她的容貌开始出现变化,本就绝美的容颜,又增添了几分光彩,愈发倾国倾城。

    鸟瞰峰陆舫,准备在藕花福地继续逗留一甲子,既为自己的道心,也为好友之子,担任他的半个护道人。

    簪花郎周仕,所思所想,除了离别在即的伤感,也有对六十年后的美好憧憬。

    魔教鸦儿,即将被周肥带出这座天下,丁婴一死,她是最心如死灰的一个。

    此时此刻,当所有人看到那个年轻谪仙人,停在城门外的官道上。

    俞真意眼神晦暗,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种秋会心一笑。宰了丁老魔的人,就该如此霸气!就像是在说你们都看到了,与丁婴一战,我陈平安受了伤,谁想趁火打劫,尽管来,下了城头,我们再分生死。

    磨刀人刘宗唉声叹气,背靠着墙壁,正犯愁呢,见过了牯牛山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他是真没精气神去趟浑水了,觉得没啥意思。如果这次还有机会走下城头,安然返回科甲桥的店铺,不然以后就老老实实当个富家翁得了,最多挑一两个顺眼的嫡传弟子,莫作他想喽。

    龙武大将军唐铁意眼中掠过一丝怒气,只是犹豫片刻,干脆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最后陈平安就这样径直走过城门,渐渐远去。

    俞真意漂浮而起,踩在那边琉璃飞剑之上,就要去往牯牛山。

    那些从天下各处聚拢而来的充沛灵气,已经开始四处流散,他俞真意一个修道之人,岂能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灵气不同于虚无缥缈的天下武运,不挑人,只要有本事,谁都能揽入怀中。

    唐铁意盯上了精神萎靡的磨刀人刘宗,沿着走马道缓缓前行。

    刘宗悚然,蹦跳而起,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唐铁意,敢把我当软柿子捏?!”

    黄庭则盯上了看不顺眼的周肥。

    春潮宫宫主在这块福地的所作所为,镜心斋童青青可以忍,太平山道姑黄庭可忍不了!

    在樊莞尔眼中,那是一把普通的铜镜,可是在黄庭手上,大有玄机,她以气驭物,将地上的铜镜抓在手中,她以手指重重敲击镜面,砰然碎裂,镜面破碎之后,露出幽绿深潭一般的异象,黄庭伸出双指,好似捻住了某物,往外一扯,竟是被她扯出了一把带鞘长剑!

    她可是桐叶洲第三大宗门太平山的天之骄子,未来的宗主,只要跻身上五境、必成十二境仙人的黄庭!

    这要是还没点家底,就太不像话了。

    一瞬间,周仕和鸦儿面面相觑,因为两人都感觉到了如芒在背。

    两人猛然转头。

    刚好与那个望向城头的白袍谪仙人对视。

    周肥笑骂道:“丁老魔这个心比天高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惨我了。”

    周肥转头望向陆舫,后者亦是无奈,“除非此人跟你一起飞升,否则他留在藕花福地的话,周仕肯定危险。”

    周肥捏了捏下巴,善缘难结的话,那就要另做一番打算了。

    只是就在此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抬头望天。

    云海破开一个金色大洞,一道光柱转瞬落在城头。

    眨眼功夫。

    恐怕除了城头这些谪仙人和宗师,京城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众人视野中,出现一个矮小道童,手里拎着一只小巧玲珑的五彩拨浪鼓,却背着一只巨大的金黄葫芦,几乎等人高,显得极为滑稽。

    黄庭看到了这个小不点后,呦呵一声,便不再管周肥了,大步走向这个在浩然天下就很惹人厌的某人座下道童。

    小道童瞥见杀气腾腾的黄庭后,白眼道:“我这次下来,可不是来打架的啊,你要是太过分,惹恼了我师父,就不怕你那太上师祖,白白为你护道这么多年?”

    黄庭若还是那个来藕花福地之前的太平山道姑,只会撂下一句那是我家祖师的事情,然后该出手还是出手,只是这会儿,她咧咧嘴,一脸咱们到了浩然天下走着瞧的表情。小道童还以颜色,同样咧咧嘴,不以为然,跟小道爷我比靠山?一座太平山还是小了点吧?又不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

    小道童润了润嗓子,挺起胸膛,大步走在这座城头走马道上,嗓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规矩有变,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最后一次上榜的十人,活下来的,都可以飞升,不愿意离开这座天下的,等我敲响第二声鼓声之后,第三声鼓响之前,自己离开城头就行,当然了,哪怕不飞升,走下城头的人,还是能够拿到手一件法宝。”

    “记住啊,在城头飞升之人,肉身会被留在这座天下,只以魂魄去往另外的地方,保留所有记忆,别觉得重头再来,全是坏事,其中玄妙,以后自己体会。”

    小道童趾高气昂,走得大摇大摆,“榜上的前三甲,就更有福气了,第二的俞真意,如果选择飞升,可以带走三人。第三的周肥,可以随意带走一人。我家老爷发话了,丁婴除外。这些被带走的人,可以肉身一起离开。”

    “嗯,好像很多人一头雾水,不用奇怪,你们实力太差,根本没资格参与其中,心存侥幸的话,就只有那个冯青白的下场。”

    说到这里,小道童对黄庭嘿嘿笑道:“你说气不气人,你本来实力可以跻身前三甲的,唉,人算不如天算,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你们太平山勾搭那两个外人,先坏了规矩,我家老爷当时可是很生气的。”

    黄庭扯了扯嘴角。

    小道童歪着脑袋,凝视着她那张脸孔,火上浇油道:“黄庭,你说你咋这么臭不要脸呢,浩然天下,你模样可没有现在一半好看……”

    小道童好像给人在后脑勺一敲,突然摔了个狗吃屎,也不觉得丢人现眼,站起身拍拍道袍,与黄庭擦肩而过的时候,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说道:“最后说一条代代相传的老规矩,今儿的事情,对外就不要轻易宣扬了,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当然,实在憋不住,跟极少数人提及,不碍事。”

    一口气说完这些,小道童举起拨浪鼓,轻轻晃荡。

    没有任何天地异象,就是轻轻咚了一声。

    这就算是第二声敲天鼓?

    俞真意踩在琉璃飞剑之上,对着小道童打了一个稽首,“拜别仙师。”

    小道童面对这位外貌上的“同龄人”,态度不太一样,多了几分正经,老气横秋道:“去吧,人各有志。我家老爷对你,算不得失望,所以请好好珍惜下一个甲子。”

    俞真意破天荒露出一抹激动神色,御剑远去,去往牯牛山战场遗址,大肆汲取天地灵气。

    有望出关之后再度破境,便是对敌陈平安,兴许都有一战之力。

    种秋笑问道:“刘宗,你怎么说?”

    磨刀人刘宗想了想,笑道:“铺子以后劳烦国师帮我卖了吧,相信以种国师的手段,早已晓得了我相中的那几个年轻人,到时候分了银子送给他们几人。”

    种秋点点头,“不难。那么就此别过?”

    刘宗叹了口气。

    种秋抱拳。

    刘宗赶紧抱拳还礼,忍不住问道:“种国师,你不一起离开?走了之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回来,可要是这次不走,就再没有机会飞升了啊。”

    种秋摇头道:“吾心安处即吾乡。”

    刘宗始终抱拳,一直没有放下。

    种秋笑容和煦,轻轻按下刘宗的手后,转身就此离去,走下城头。

    小道童瞥了眼种秋的背影,摇摇头。

    唐铁意快步跟上了种秋。

    那云泥和尚一步跨出城头,飘落于城外,怀捧着青色衣裙,往牯牛山方向快速奔去。

    城头之上,已经所剩不多。

    周肥对陆舫说道:“先带着周仕去躲一躲,最好离开南苑国,越远越好。我一旦离开藕花福地,没人拦得住那个陈平安。”

    陆舫和周仕没有犹豫,就此掠下城头,绕过牯牛山,去往南苑国边境线。

    到最后,只剩下四人,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太平山黄庭,玉圭宗“周肥”,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刘宗。

    小道童看了眼城中某座石桥下,那里躲着臂圣程元山,他充满了讥讽,打了个哈欠,随意摇晃拨浪鼓,第三声鼓响。

    不出现在这座城头,程元山就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法飞升,也无额外的机缘。

    一道璀璨光柱激荡降落,将刘宗笼罩其中,整个人瞬间消逝不见,什么都没有留下。

    小道童对周肥明显刮目相看,多泄露了一点天机,轻声道:“那个陈平安,不用担心他在这里胡作非为,呵,他还有苦头吃呢。”

    周肥一脸恍然,微笑道:“谢了。”

    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间,周肥比刘宗滞留时间更久,身影模糊,还有闲情逸致对那黄庭挥手作别。

    小道童笑眯眯望向皱眉不语的太平山道姑,“是不是很忧心自己的处境?”

    黄庭冷笑道:“你回去告诉我祖师,不用花钱,最多十年,隋右边做不到的,我做得到,到时候就是我破境之时,我要肉身飞升,返回浩然天下。”

    小道童笑容玩味,脚尖一点,背着那么大一个金黄葫芦,开始悬空“飞升”,没有光柱傍身,歪歪扭扭,好似狗刨一般,缓缓向天幕游去……

    黄庭瞥了一眼就不愿再看那幅画面,这种幼稚勾当,也就这个小兔崽子做得出来。

    ————

    南苑国京城内,有个枯瘦小女孩,卖了书籍,买了两件衣裳,其余铜钱,点了一大桌子只会在梦中出现的美食,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就是吃了大亏,坐在椅子上,需要高高踮起屁股,才能夹到桌对面的美味菜肴,她满脸油腻,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幸福过。

    一个名叫曹晴朗的孩子,被一队官兵带去了衙门,大堂外边铺着四条草席,盖着四张白布。孩子痴痴呆呆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一座桥下,臂圣程元山还在苦苦等候,等着震天响的第二次鼓声。

    有个寒族书生,听说不远处死了人后,被好友强拉着跑去凑热闹,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书生只听说是个漂亮女子,他想着等到她回来后,一定要与她说一说这桩惨剧,最重要是要她少出门,如今两人拮据一些,不打紧的,不用她串门走亲戚,跟人借钱为他购买书籍。

    一路飞掠,回到了那条大街,拐入小巷后,陈平安脚步沉重。

    入城之时,哪怕城头上站着那么多宗师。

    陈平安仍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敌之姿,穿白衣,悬酒壶,持长剑,潇洒而过。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一座不过贴了廉价春联的市井宅院,陈平安几次抬手,又都落下,没有敲门。

    陈平安并不知道。

    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老道人要“知道”两件事。

    你陈平安如何认识自己。

    又会如何看待人间。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间灯火点点

    陈平安推门而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宅子没有人。

    没了絮叨埋怨的老妪,自然就没了她的骂天骂地,刀子嘴,臭豆腐心。没了看似淳朴憨厚却会偷书的妇人,她望向自己儿子的眼神,永远充满了骄傲。没了臭棋篓子的老翁,也没了背着包袱去碰运气的汉子,他每次大清早出门之前,都会蹑手蹑脚,估计是怕吵到了要去学塾读书的儿子。

    陈平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屋子,将长气剑放回桌上的剑鞘,桌上的书已经不见。陈平安蹲在地上,伸出手掌贴在在地面,闭上眼睛,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飞剑十五嗖一下飞出养剑葫,贴着地面,疾速飞旋,最后剑尖朝地,指向一处。

    陈平安立即开始用双手刨开地面,以他当下的武道境界,五指都可以称为削铁如泥了。

    大街上跟种秋一战,跻身五境,之后跟丁婴一战,这两块磨刀石,用来砥砺武道,比起在桂花岛与老金丹剑修的切磋,无论是体魄还是心性,都要强出太多,尤其是与丁婴从城头转战牯牛山,这种涉及武学大道根本以及“天下”武运的生死之战,哪怕以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眼光来看,也会赞赏有加,要说一句**境的纯粹武夫,都未必能够打出那种气势。

    片刻之后,挖出一个将近等人高的大坑,陈平安双手捧起奄奄一息的莲花小人儿,跃出大坑,将它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先脱了身上那件法袍金醴,裹成一团,像是个小草窝似的,把小东西放在法袍之中。

    之后赶紧从方寸物里头拿出一颗谷雨钱,比起灵气淡薄的小雪钱,以手触摸、依稀可以感觉到灵气如水流转的小暑钱,谷雨钱蕴含灵气最盛,如冰冻结,陈平安将这颗山上神仙钱币攥在手心,猛然一握,谷雨钱在手中粉碎,陈平安微微松开,撒在莲花小人儿身上。

    至于这颗谷雨钱,能够在仙家店铺购买多少古怪精魅,多少在王侯之家、富贵门庭都难得一见的精灵,陈平安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不是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窑工学徒,所以一清二楚。

    陈平安知道这个世界,越来越多。

    骊珠洞天,大骊王朝,宝瓶洲,剑气长城,桐叶洲,藕花福地。

    陈平安仔细观察着莲花小人儿,灵气如泉水流淌全身,就像缓慢渗入一块干裂的旱田。

    陈平安微微放下心来,只要还能汲取灵气,就说明可以挽回。伸出拇指,轻柔摩挲着小家伙的素洁额头。

    安顿好莲花小人儿,将坑重新填好后,陈平安走出屋子,坐在檐下的一条小板凳上,摘了酒葫芦,摇摇晃晃,也不喝酒。

    脱去法袍金醴后,陈平安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跟丁婴拼死一战,可谓伤透,正因为如此,才会被那么多灵气如海水倒灌,有机可乘,大量涌入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窍穴,此时那些灵气盘踞在一座座洞府内,像是一股股藩镇割据势力,因为不涉及之前一口武夫纯粹真气的行走路径,这些个气府城池像是关外之地,形成了“藩镇”各自偏居一隅的格局,多却零散,并未勾连在一起,所以不成气候。

    陈平安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是暂时实在是没办法去解决。

    如何搭建好那座长生桥,以及离开这座天下,是当务之急。

    这座观道观,竟然不是真正的道观,而是老道人行走于人间何处,道观就在何处,这让陈平安哭笑不得。

    剑气长城上那位结茅修行的老大剑仙,为何不早早提上一嘴?

    不过回头想一想,当初进了南苑国京师,成天无头苍蝇乱撞,心烦意乱之后,干脆静下心来随便逛荡,是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见过了市井百态,看似游手好闲,但是让陈平安想起早年的学徒生涯,在龙窑挣到的钱,不足以让人大手大脚,但已经能够养活自己,不至于饿死,所以陈平安在温饱以后,每次跟随姚老头进山采土,大概就是这般心情,哪怕风餐露宿,山路难行,每天都会精疲力竭,可心不累,倒头就能睡。

    自陈平安第一次离开龙泉,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再到莫名其妙闯入这座天下。

    睡过几个安稳觉?

    陈平安隔三岔五就会起身,去屋内看看莲花小人儿的情况,虽然进展缓慢,可是在朝好的方向一点一点痊愈,这才彻底放下心。

    那些近在咫尺的生离死别,哪里是借酒浇愁可以摆平的,一个人总有酒醒的时候。

    屋内可以放下心了,可是屋外?

    陈平安弯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那个名叫曹晴朗的孩子回家。

    从今往后,这条无名小巷的宅子,跟当年泥瓶巷的那栋小宅子,没什么两样了。

    陈平安站起身,暮色里,一个孩子走在小巷中,院门没关,他看到了陈平安后,神色木然,低下头,曹晴朗默然且漠然,走入自己的屋子。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坐回板凳,一直坐到了深夜。大暑时节,哪怕到了夜里,微风拂面,还是算不得如何清凉,陈平安期间去探望小莲人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一柄造工粗劣的蒲草团扇,就拿着走出屋子。

    后半夜,遥遥传来更夫敲更声。

    曹晴朗走出屋子,拎着小板凳坐在陈平安旁边。

    陈平安递过去蒲扇,曹晴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

    沉默片刻,陈平安轻声道:“对不起啊。”

    从头到尾,孩子没有说什么,没有怪陈平安,也没有说不怪,就只是低头呜咽。

    第二天曹晴朗起床很晚,也没有了晨读的琅琅书声,陈平安便去了那座学塾,想要帮着曹晴朗跟学塾打声招呼,结果一路上行人寥寥,到了学塾,发现闭门,连教书先生的面都没有见到。

    不过陈平安发现没有一个南苑国谍子,出现在附近。

    想来应该是国师种秋的意思。

    之后两天,不断有人家偷偷摸摸搬离这附近,状元巷那边的青楼酒肆,一夜之间就清净了下来,门可罗雀。

    这天黄昏里,陈平安拎了条板凳坐在街巷拐角处,若是以往,这边就会有个棋摊子,两个臭棋篓子厮杀得天昏地暗,旁边无数个臭棋篓子在支昏招。

    大街还是沟壑纵横,断壁残墙,不堪入目。

    陈平安站起身,原来是种秋来了。

    种秋和陈平安沿着大街散步,种秋满脸疲倦,微笑道:“京师这一块坊市已经暗中戒严了,各路小道消息也被控制下来,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对你很好奇,想要见你,被我劝阻下来。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进宫,或是去我住处那边散散心。”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

    种秋一袭青衫,双鬓微白,短短数日,竟是有了几分沧桑老态,可见这位国师当下心情并不轻松,继续说道:“俞真意在牯牛山遗址,自己搭建了一座小茅屋,要在那边潜心修行,陛下提出要求,除非是俞真意将湖山派迁入南苑国境内,否则就要动用武力驱逐俞真意,俞真意不予理会,我希望陛下能够再等等,但是陛下没有同意,已经调动兵马,很快就会有万余精锐,围住牯牛山一带。”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那个镜心斋樊莞尔?”

    种秋先将樊莞尔的大略生平说给陈平安,然后无奈道:“我猜陛下应该是私下见了她,才有此决心和举措,想着只要有她压阵,加上滞留京师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当然,还要加上我种秋,形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种秋站在一处沟壑边缘,正是当时陈平安以顶峰拳架校大龙、御风而过,一拳将他击飞的位置,笑了笑,“陛下多次拿话试探我,询问你的心性和来历,我既不好欺骗陛下,也不好将你扯入这些俗世恩怨,只说你既不会扶持南苑国,但也不会帮着俞真意,闲云野鹤,只在云深处,是不会与鸡犬为伍的,更不会与它们争食。”

    陈平安抱拳致谢。

    种秋摆摆手,“换成是我,只会比你更加心烦。”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

    种秋想起一事,“你住处那户人家的惨事,是我亲自处理的,朝廷这边抓了不少魔教余孽,可以确定,当时是丁婴下令让人行凶,大概是为了让春潮宫的簪花郎周仕,要他与你早早交手,没办法置身事外,以便水到渠成地扯出陆舫以及周肥。而且通过曹晴朗在衙门那边的口供,得知丁婴之所以如此,与你关系不大,是因为丁婴误认为曹晴朗这个孩子,与镜心斋童青青有关。”

    陈平安嗯了一声。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种秋愣了一下,满脸疑惑。

    陈平安指了指身后的长气,解释道:“我是背着这把剑,误打误撞进来的,兜兜转转,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身在其中。”

    种秋笑着介绍了一些关于藕花福地和谪仙人的历史记载。

    陈平安这才了然。

    老道人当时话只说了一半,观道观的确是不存在,但其实可以说整座藕花福地,就是老道人的“观道之地”。

    一开始,陈平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是发现一洲之内竟然有两个北晋国,要知道莲花小人儿就是在北晋寺庙内寻见的,起先陈平安还觉得可能是桐叶洲与宝瓶洲风土不同,还专门去状元巷书肆翻阅了许多稗官野史和文人笔札,结果越看越奇怪,还不死心,又去了那家一看就是权贵之家的私人藏,想要通过正史才确定南苑国在桐叶洲的具体方位,还是云遮雾绕,书上始终唯有四国历史。

    后来白河寺丑闻暴露,牯牛山四大宗师聚首,陈平安更觉得匪夷所思,竟然都喜欢用“天下”这个词汇,国师种秋是天下第一手,南苑是天下第一强国,镜心亭的董青青是天下第一美人,等等,不胜枚举。

    后来白河寺那一晚,丁婴和周仕鸦儿一起潜入大殿,寻找那副罗汉金身。

    在这之前,陈平安由于身边就有心相寺老僧这么一位练气士,加上进入这座京城没多久,很快就遇到了那件喜欢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的青色衣裙。所以陈平安就没有往深处想,只当做是环境阻塞的一处“无法之地”,就像老剑圣宋雨烧所在的宝瓶洲梳水国,武夫强盛。

    如今细细思量,陈平安倍觉悚然,寒意阵阵。

    就像当初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虽然知道了自己身处藕花福地,可是如何进入,何时进入,陈平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老道人只要一天不出现,那陈平安就始终不知道答案。

    种秋身为国师,一场大战过后,天下形势都变得云波诡谲,还有无数事情需要他去定夺,今天过来拜访陈平安,一是防止出现误会,二是存了私心,来这边散心,透口气。所以聊完该聊的,种秋就告辞离去。

    离别之际,陈平安歉意道:“我暂时还无法离开藕花福地。”

    种秋笑着说了一句,“没关系,反正你陈平安也不像是个谪仙人。”

    种秋离去后,独自走在清冷大街上,神色黯然。

    如果自己和俞真意当年遇上的第一个谪仙人,是陈平安,会不会如今就是另外一种结局?

    陈平安拎起小板凳,走入晦暗的小巷。

    陈平安突然眯起眼。

    院门外站着一个枯瘦小女孩。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抬起头,仔细看了看那个家伙的面容,好些酝酿好的说法,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陈平安问道:“那些书呢?”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使劲摇头,“我不知道啊。”

    似乎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她满脸委屈道:“前几天你跟那些坏人打得那么厉害,而且当时一男一女就是从巷子里走出大街上的,我哪里敢回巷子,一直就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后来见不着你,也等不到你,我怕坏人找上我,就赶紧跑了。”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不想再见到这个心机深沉的小女孩。

    小女孩可怜兮兮道:“求求你了,让我吃完饭再走吧?”

    原来是闻到了饭香。

    陈平安没理睬她,进门后就拴上了院门,竟是曹晴朗做好了一顿晚饭,孩子聪明且孝顺,虽然之前从未亲自下厨,但是见多了娘亲烧饭做菜,等到他自己独力来做,做出来饭菜,当然不会可口,但是能吃。

    这两天,都是曹晴朗自己做饭。

    陈平安从来没有凑上去,往往是曹晴朗去了灶房,就主动离开院子,今天也是如此。

    以往回去的时候,孩子就肯定已经吃好饭,收拾了碗筷饭桌,就回到自己屋子待着,偶尔晚上纳凉,曹晴朗才会出来坐一会儿。但是今天不一样,曹晴朗坐在桌旁,吃得很慢,而且他桌对面,多摆了一副碗筷。

    陈平安轻轻走入屋子,坐下后,细嚼慢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院子里扑通一声。

    枯瘦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蹑手蹑脚来到屋子外边,没敢进去,就蹲坐在那里,伸长脖子,看着桌上的饭菜。

    曹晴朗想了想,还是去灶房那边给她盛了一碗米饭,走到她跟前,碗筷一起递给她,“一起吃吧。”

    陈平安放下碗筷,看着她。

    她便泫然欲泣,放下碗筷,一动不动。

    曹晴朗无奈道:“没事,吃吧。”

    她仍是目不转睛望着陈平安,陈平安拿起碗筷,不想看她。

    她这才开始低头扒饭,偶尔往菜碟子那边夹一筷子,跟做贼似的。

    三人差不多时候吃完,曹晴朗起身收拾饭桌,小女孩瞥了眼陈平安,装模作样帮着曹晴朗收拾起来。

    两个同龄人,端着碗碟盘子一起回到灶房,她看了眼院子,那个家伙不在,便压低嗓音埋怨道:“油水也没有,还那么咸,你到底会不会做饭?!恁大一个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曹晴朗哑然,看她不依不饶的模样,他只好说道:“下回我注意。”

    结果陈平安突然出现在灶房门口,枯瘦小女孩立即闭嘴,刚要转头不认账,假装没看到陈平安,已经看到他招了招手,而且眼神凌厉。

    她只好耷拉着脑袋走出去,被陈平安扯着领子,提鸡崽儿差不多,一手开门,一手将她放在外边,关门前撂下一句,“再敢翻墙,我直接把你丢到京城外边去。”

    这天夜里,陈平安一直在闭目养神,曹晴朗出来乘凉没多久,就听到了院门外的咳嗽声。

    他过去打开门,看到了蹲在地上的她,正仰着头,双臂环胸,笑眯眯道:“不用管我,外边巷子里更凉快哩。”

    曹晴朗双手挠头,他是真怕了这个家伙了。

    陈平安抬起头,皱了皱眉头,远处一座屋脊上,月光皎洁,有个悬刀的男子,身穿黑袍,气质儒雅,一手拎着一壶酒,对着陈平安微笑示意,见陈平安没有说话,他脚尖一点,往陈平安这栋宅子飘荡而来。

    陈平安趁着曹晴朗还在门外,一拳递出,浑然天成。

    那位堂堂北晋国大将军唐铁意,被无声无息的一道拳罡砸在胸口,直接倒飞出去,落回屋脊原处。

    拳罡劲道,妙至巅峰,唐铁意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宗师,没有受伤,但是狼狈至极。

    可唐铁意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着陈平安歉意一笑,像是在说多有叨扰,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而愧疚,腰佩炼师的唐铁意,就这么转身一掠而走。

    对于此人,陈平安没有太深的印象,也不愿意过多接触。

    陈平安想了想,跟曹晴朗说不用等他回来了,走出巷子,去往状元巷。

    刚好养剑葫里边没酒了,出去一趟也好。

    大半夜,状元巷那边的一栋冷清酒楼内,仍是彩灯高挂,只有一桌客人。

    算是一桌家宴,因为厨子都是客人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

    三男三女。

    不但是这栋酒楼,就是整条状元巷,都戒备森严,除了披挂甲胄的将士三步一岗,其中不乏有隐姓埋名的高手坐镇,除非是榜上十人的大宗师,恐怕任何人想要刺杀,连这些人都见不到。

    这六人,分别是南苑国皇帝魏良,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还有二皇子和年纪最小的公主。

    再就是换上了一身素雅道袍的太平山道姑,黄庭,曾经的镜心斋樊莞尔和童青青。

    少女公主魏真继承了父母的容貌,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但是她在那个道姑身边,还是会自惭形秽,本来挺活泼的她,今夜不太敢说话,一直依偎在娘亲周姝真身边,她尤其是仰慕这个美若天仙的道姑,能够在她的父皇面前,表现得比种国师还要更……江湖!

    她这些年珍藏了许多**,都是两个哥哥经不起她的哀求,从市井书坊搜罗而来的种种志怪演义小说。

    江湖是什么?她憧憬的江湖,就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一对神仙眷侣的侠客男女,杀入在武林中令人胆寒的坏人老巢,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贼寇魔头们都已经授首,那对男女相视一笑,最后策马离去,继续纵马江湖。

    皇帝魏良笑问道:“外有俞真意,内有陈平安,当真没事吗?”

    黄庭的答案,不太客气:“其实这两个人都在京城内,也没事,一个是修道之心异常坚定,一个是根本不稀罕搭理你们,只不过你们当皇帝的,喜欢那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措辞,你心里别扭,这个我能理解,加上我对俞真意也瞧不顺眼,那就干干脆脆跟他打一架好了。”

    接下来黄庭的言语,就更加放肆了,“我保证出十分气力,与俞真意交手,在那之后,如果我输了,所谓的南苑国精锐大军都没能留下俞真意,还给他闯入皇宫,杀了你们一大家子,我只能在飞升之前,争取帮你们报仇。”

    魏良摇头苦笑,喝酒解闷。

    其实最别扭的还是皇后周姝真,师妹变成了师父,又变成了太平山黄庭。

    最失落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魏衍了。

    他心中爱慕的那个樊莞尔,再也找不回来了。哪怕眼前道姑,比樊莞尔还要姿色动人,可魏衍反而喜欢不起来。

    最忐忑不安的,则是与魏衍相貌酷似的二皇子,魔教从太上教主丁婴,到鸦儿,再到一大群潜伏京师的高手,被种国师联手镜心斋仙子和朝廷供奉,来了个一锅端,悉数入狱。而魔教三门势力,跟他这位天潢贵胄的魏氏皇子,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顿饭,二皇子吃得索然无味,味同嚼蜡。

    他有些羡慕妹妹的没心没肺,更嫉妒太子魏衍的洪福齐天。

    谁能想到,举世无敌的老魔头丁婴,会给人宰掉?

    那个叫鸦儿的臭娘们,曾经还信誓旦旦对他说,你老死了,我家师爷爷都未必会死。

    酒楼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乱。

    黄庭笑道:“贵客来了。”

    皇帝魏良第一时间望向窗户外边,很是紧张,有些后悔没有喊上国师种秋,毕竟国师跟那人关系不错,是有香火情的。

    但是等了半天,才发现那人从楼梯口出现,竟是规规矩矩走了酒楼大门和楼梯。

    那位年纪轻轻的谪仙人陈平安,没有身穿那扎眼的一袭白袍,而是一身南苑国寻常殷实人家的普通衣衫。

    魏良稳了稳心神,站起身。

    皇帝都起身迎客了,周姝真和皇室三人都赶紧起身。

    黄庭没有摆架子,只是也未太过殷勤,站了起来,却离开酒桌,走到了窗口那边,像是把自己摘了出去,交给地头蛇跟过江龙,双方自己看着办,她谁也不偏袒。

    魏良朗声笑道:“我魏氏招待不周,闹出这么大阵仗,陈仙师恕罪。”

    陈平安摇头道:“陛下不用在意这些,这次风波,跟南苑国关系不大。”

    皇帝魏良有些吃不准,担心话里有话,自己没有领会深意。

    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我这次来,是想着既然陛下都亲自来了,刚好有些话,我可以直说了,南苑国可以当我不存在,请陛下放心,如果不是丁婴和俞真意主动找上门,可能这场架从始至终,都没有我陈平安的事情。”

    魏良笑着点头附和,“陈仙师是山上神仙,自然不愿理会人间纷争。”

    陈平安突然也笑了起来,“你们南苑国京城,风景挺好的,尤其是有样吃食,很不错,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还会再去吃一次。”

    皇帝好奇问道:“敢问仙师,是何处何物?寡人可以……”

    只是说到一半,魏良就自己打住了话头,举起酒杯,一口饮尽,“陈仙师才定下规矩,寡人这就坏了规矩,必须自罚一杯。”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可能还要麻烦陛下送两坛酒给我。”

    魏良哈哈大笑,“陈仙师你这贵客,当得也太好糊弄了!”

    皇帝说了个笑话,皇后周姝真和两位皇子以及少女公主,就都马上跟着笑了起来。

    陈平安略显后知后觉,跟着笑了笑,否则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点。

    远处道姑黄庭,虽然面朝窗外,可是嘴角翘起。

    陈平安将养剑葫装满了酒,就离开酒楼,却没有返回巷子住处,而是凭借记忆去找了白河寺附近的那个夜市,吃了一大碗那个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

    不吃辣,不喝酒,不喝着烈酒吃最辣的火锅,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是梳水国老剑圣说的。

    以前没觉得多有道理,这会儿陈平安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觉得老前辈的老话真是不骗人。

    陈平安付过钱结了账,离开热闹喧嚣的夜市,缓缓而行,在寂静无人处,掠上一座屋脊,又去了那家庭院深深的官宦人家,去了他家的私人藏,这一次不是去查询“这座天下”的历史和堪舆,而是去寻找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可惜搜寻无果,就打起了工部衙门藏书和档案的主意,一番权衡,想着还是有机会就跟种秋说一声,请人家国师帮这个忙,应该不会太为难。

    再就是还要跟种秋讨要一个书生的消息。

    出了。

    陈平安最后在一座高楼屋顶停下,坐下来喝酒,喝到最后,对着天空伸出了中指。

    天没打雷。

    陈平安收了酒壶,迎着清风,怔怔出神。

    在离开飞鹰堡上阳台和进入南苑国之间,遇到过一座纸人城镇。

    心相寺住持老僧,曾经重复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那个当时还是樊莞尔的女子,在白河寺和夜市,两次使劲盯着自己两次,眼神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却没有开口说话,应该不是不想,是不能。

    细细思量,倍感悚然。

    陈平安叹了口气。

    人间的灯火,天上的星辰。

    有人说过,后者可能是诸多神灵的尸骸。

    是谁说来着的,陈平安拍了拍脑袋,想不起来了,今夜喝酒其实不算多,但是偏偏醉得厉害。

    陈平安后仰倒去,呼呼大睡。

    一位老道人站在翘檐之上,瞥了眼正在酣睡的年轻谪仙人。

    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老道人扯了扯嘴角。

    小院内,年轻人跟一个孩子轻声说着对不起的时候,其实满脸泪水。

    老道人自言自语道:“在你眼中,人间无小事吗?”

第三百二十四章 原来如此

    老道人双指夹着一枚小雪钱,它在指尖一点一点消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一步跨出南苑国京城,来到牯牛山遗址,悄无声息,便是那个在此结茅修行的俞真意,都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简陋茅屋外,俞真意在月夜下负手而立,湖山派高手和几位嫡传弟子,都已经被他敕令返回宗门,近期不准抛头露面。

    这位貌若稚童的天下正道领袖,此时头戴那顶银色莲花冠,这是两人盟约之一,事成之后,丁婴要拿出这顶道冠给他,道冠名为“钩沉”,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最玄妙的法宝,没有之一,除了能够自主庇护戴冠之人的体魄、神魂,还能够淬炼肉身、平静心境,更重要一点,是这顶道冠,可以帮助寻找到潜藏四方的谪仙人。

    俞真意本就粗略掌握了仙人掌观山河的神通,先前在牯牛山之巅,眺望南苑京师,丁婴、陈平安和陆舫之流,在他眼中,就是最为光彩夺目的几盏“灯火”,如今有了这顶道冠,如虎添翼,俞真意有九成把握,只要自己这次成功脱离围剿,以后的天下,所有谪仙人都会寸步难行。

    俞真意身边悬停着那边琉璃飞剑。

    袖中还有一件刚刚到手的仙家重器。

    那个斜背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果然没有食言,不愿飞升,选择走下城头之人,都可以拿到一件法宝,俞真意就在被夷为平地的牯牛山遗址,找到了一部玉牒书,这是古代帝王君主祭天封禅的“告天之文”,只是文字古怪,不见四国记载,俞真意知道答案多半会在敬仰楼或是镜心斋,这两处对于天外天的谪仙人,了解最丰。

    俞真意对于丁婴的死,没有什么感觉,更谈不上伤感,最多就是恼火丁婴的功亏一篑,使得他和湖山派的许多谋划,要做出很大的改变。

    你与天斗,我管世间。

    这就是丁婴和俞真意的默契,大道互补,所以一正一邪的执牛耳者,最有可能打生打死的两大宗师,私底下选择了结盟,设下了南苑之局。两人区别,在于丁婴想要杀掉除了他们之外的榜上所有人,俞真意则只针对那些谪仙人,周肥,童青青,冯青白,当然还有最后出现的那个陈平安。

    俞真意开始在月色下散步,一呼一吸皆是修行,这也是俞真意当初以大毅力大魄力,舍了一身巅峰武学修为的根源所在。

    修道一事,首重心性,这才是俞真意憧憬的风景。武学的境界太低,一辈子在泥泞里打滚,那群江湖莽夫还浑然不知。程元山之流,贪得无厌,恨不得目之所及,皆是我囊中物。唐铁意之流,贪恋沙场权势,梦想着有朝一日坐拥江山美人,最好死后还能青史留名,却不知不得长生,皆是虚妄。刘宗之流,只在力气上钻牛角尖,不值一提。

    只是可惜了种秋。

    这个生死之交的昔年朋友,画地为牢,

    俞真意行走方向随意,步子大小也没个定数,小时与常人无异,大时一步飘出十数丈,但始终没有在某个方向上走出去太远,有些时候就沿着一条无形的大弧轨迹上,悠悠而行。

    这幅场景,让那些个带兵驻守各个方向的南苑国功勋武将,一个个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倒了大霉,俞真意刚好从自己这个方向突围,京城就这么近,转头即可见,这意味着皇帝陛下对这边的动静,尽收眼底,一旦俞真意打定主意在今夜破阵,谁敢怯战避战?

    没谁觉得将近万余南苑京畿精锐,兴师动众地围剿一个“稚童”,有什么滑稽可笑。

    谁能想象两位宗师之战,就能够打得一座牯牛山都消失,他们这些只是精通战阵技击的血肉之躯,死在沙场争锋上,可以虽死无悔,那么死于这些神仙人物的弹指之间,一袖之下?可能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就死了,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累累尸骨,这他娘的算怎么个事?!

    俞真意当然不会在乎那些南苑国将士的所思所想。

    他现在真正上心的存在,只有两人,那个至今还没有出手过的“童青青”,城头之上,当她从破碎镜面中抽出那把剑后,俞真意都感受到了一丝危险。

    比她更让俞真意忌惮的人物,当然还是那个正面强杀丁老魔的陈平安。

    俞真意不怕这大军重重包围,甚至不怕那个童青青的捉对厮杀。

    唯独陈平安,俞真意不敢掉以轻心。

    至于为何陈平安不阻拦自己汲取此地灵气,任由自己境界稳步攀升,俞真意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与丁婴一战,受伤太重,已是绣花枕头?

    所以陈平安在入城之时的停步,其实是在故弄玄虚,蒙蔽了城头所有人?

    俞真意停下脚步,望向京城那边,月下的城池轮廓,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一旦陈平安与镜心斋以及种秋联手,才是真正的祸事,到时候以唐铁意和程元山的墙头草性子,一定会见风使舵,彻底倒向南苑国。

    俞真意返回茅屋,伸出手,掌心轻轻在琉璃飞剑的剑身抹过。

    他如今是可以做到御剑远游的仙人风采,只是比起书籍上记载的真正逍遥游,差了太多,无法升空太高,也无法御风太远,实为憾事。

    俞真意视线上移,看着那轮明月,终有一天,自己可以御剑在人间的头顶,俯瞰山河,比我高者,唯有日月星辰。

    俞真意猛然降低视线,京城那座尚未修缮完毕的残破城头上,看不清人物的相貌,但是俞真意眼中,出现了一团明亮的光芒,极为碍眼。

    俞真意冷笑道:“这就来了吗?”

    城头上,有个背剑的年轻女冠,盘腿坐在一处箭跺上,一手端着个还热气腾腾的砂锅,香气弥漫,一手下筷如飞,一边吃一边念叨:“哎呦娘咧,这玩意儿真是好吃,就是实在太辣了些,不行不行,下次不能一口气买两碗了。”

    下边城门,有数骑疾驰而出,传递皇帝陛下亲自颁发的一道军令。

    御林军和三支京畿驻军,除了负责镇守京城南门的那一支大军,死守原地,其余各自撤离驻地,向后撤出二十里。

    像是在给人腾地方。

    给俞真意和城头上这位容貌倾城的女冠。

    埋头狂吃,偶尔抬头瞥几眼牯牛山方向,俞真意如果这会儿脚底抹油,她可没辙,追不上的。

    将那只砂锅放在身旁,一双筷子轻轻搁放在砂锅上边,太平山女冠黄庭,站起身,拍了拍肚子,满是后悔,“这一顿宵夜,吃得有点过分了啊,还不得胖了两斤啊。唉,樊莞尔,饭碗?你是饭桶才对吧……”

    等到开始三支南苑精锐开始缓缓转移驻地。

    女冠黄庭眼神锋芒毕露,死死盯住俞真意那边,抹了抹嘴,轻声道:“估计打完这场架,就能瘦回来了。”

    ————

    在屋脊上大睡的陈平安,是给城外的巨大动静给惊醒的,举目远望南方,有两抹璀璨剑光,交相辉映。

    是俞真意的琉璃飞剑,和黄庭那把境中剑。

    陈平安没有返回住处去取长气,而是从飞剑十五中取出一剑一刀,悬在腰间左右,原本属于窦紫芝的长剑痴心,以及飞鹰堡世代相传的那把狭刀停雪。

    一掠而去,身影如飘渺云烟。

    种秋早已站在城头上,陈平安来到这位南苑国师身旁。

    陈平安问道:“这就打起来了?”

    种秋点头道:“黄庭本就是你们家乡那边的修道中人,对于灵气的感知,远超于我们。”

    陈平安说道:“她是觉得再给俞真意这么鲸吞灵气,会打不过?”

    种秋无奈道:“哪里,若是如此,黄庭早就出手了,按照她的说法,是故意等着俞真意吃饱了,她才出手,省得俞真意输了有借口。”

    陈平安实在无法理解那位太平山女冠的想法,生死厮杀,这么锱铢必较的事情,怎么到了她那边,就会如此儿戏。

    反观陈平安自己,大街一战,从马宣、琵琶女子、笑脸儿,一直在试探这座天下深浅的同时,还要一次次隐藏实力,再到算计鸟瞰峰陆舫,最后到种秋和丁婴,哪一步不走得缜密谨慎,哪一拳不出得稳稳当当。

    虽然不理解她的想法,但是陈平安心胸之间,还是有些佩服和羡慕那个黄庭,行走江湖,若是可以做到不论生死和结果,好像就该这么……不怕死。

    陈平安跟种秋说了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

    再就是关于那位琵琶女子和姓蒋的寒士书生一事。

    对于一国国师而言,寻找一位滞留京城、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一样是小事,但是种秋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问了一句,“你确定要见那个书生?”

    陈平安道:“见不见,到时候再说吧。”

    种秋这才点头。

    两人一起望向牯牛山那边,俞真意和黄庭,两位稳稳占据天下前三甲的大宗师,打架声势越来越大。

    往往一抹森森剑光,能够长达十数丈,甚至是数十丈。

    大概是觉得有陈平安和种秋并肩而立的地方,才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还有公主魏真,以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在御林侍卫的严密护送下,登上城头,直奔两人而来。

    周姝真自然不敢在种秋这边摆架子,双方不失礼仪地寒暄一番,魏真见到国师后,更是战战兢兢,没办法,种秋是她的授业恩师之一,公主殿下生平第一次挨板子,也是拜国师所赐,当时小姑娘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找到了正在对弈的父皇和母后,一个说打得好,一个说打得轻了。在那之后,魏真就畏惧种国师如豺狼虎豹。

    老将军能够与这三位天潢贵胄同行,想必是南苑国第一等煊赫显贵的功勋老人,果然种秋见到他后,直呼其名地打招呼:“吕霄,你怎么来了?”

    老将军披挂一身甲胄,中气十足,冷哼道:“外边的京畿兵马,大半是我调教出来的大好儿郎,我卸甲归家咋了,沙场陷阵是不行,我承认,可一身调兵谴将的本事,我吕霄还没丢!你们拦着不让我出城也就罢了,难道还不许我目送他们一程?!”

    老人一拍城头,恼火道:“你们这些个飞来飞去的江湖宗师,怎么就不肯消停点?一场架接着一场架,打得吵死,大半个京城百姓都睡不好觉,尤其是那个穿白袍的什么谪仙人,给吹嘘得神神道道的,什么丁老魔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还长得俊俏非凡,害得我那俩孙子孙女,一个劲儿问我认不认识他,一个说要跟陈仙师拜师学艺,一个说要见识英雄豪杰,我认识他个大爷啊,我要是见着了那个白袍子,一定指着他鼻子骂他个半死,别的不说,那名字取得真不咋的……”

    种秋忍着笑。

    老人给气得横眉竖目,正要破口大骂,种秋摆手道:“行了,皇后娘娘和太子、公主都在这,你吕霄就少喷点唾沫吧。”

    老将军闷闷收声。

    陈平安不说话,心想这老将军是个耿直性子,可就是脾气火爆了点。

    吕霄瞥见那年轻人的视线,正在气头上的老将军瞪眼道:“小子,瞅啥?!敢笑话我?”

    陈平安没有还嘴,只是摘下酒壶,喝了口酒。

    老将军误以为此人是江湖中人,既然能够与种秋站在一起,那多半是武艺不俗的年轻高手了,人品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便语重心长道:“小子,瞧你模样,也是有些书卷气的,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可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吕霄看人奇准,真心劝你以后莫要行走江湖了,不奢望你去沙场建功立业,不用你马革裹尸,只要多学学咱们种国师,当然是只学他文圣人那一面,什么狗屁武宗师,有啥好的……”

    陈平安无言以对,挤出笑容,尴尬点了点头,又喝了口酒。

    老人除了脾气火爆,说话不太好听,其实心肠还是很不错的。

    公主魏真在一旁捂嘴偷笑。

    她可是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份的,先前在状元巷酒楼那边,已经见过他一次了。

    但是吕老将军只知道那个打死丁老魔的年轻人,身穿一袭白袍,会御剑,会仙术,可不知道他扬言要指着鼻子骂的家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哪怕是对江湖颇为厌恶的老将军,亲眼看着牯牛山那边的剑光熠熠,气冲云霄,仍是忍不住偷偷感慨了一句,“真神仙也。”

    但是犟脾气的老将军,不放过任何机会,去教训那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转头劝说道:“瞧见没,这才是宗师风范,你小子要多少年才有此境界?给你一百年,也办不到吧?所以说啊,还是弃武从文,若是哪天想明白了,愿意投笔从戎,那更好,只要我那会儿还没进棺材,你就来找我,我亲自为你引荐,南苑国任何一支精锐边军,你小子随便挑!”

    老将军说得唾沫四溅。

    陈平安抹了把脸,叹了口气,只得自报名号,“我叫陈平安。”

    老人嘿了一声,“你叫陈平安咋了,又不是姓种,咱们南苑国当大官的家伙,我哪个不熟悉……”

    老将军骤然停下话语,板着脸点点头,伸出大拇指,装傻扮痴道:“好名字!”

    然后老人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默默地走到种秋身旁,再默默挪步,一直走到最外边的太子殿下身旁。

    老将军打算近期都不要开口说话了,要修一修闭口禅。

    陈平安又看了一会儿牯牛山之战,说道:“我先走了。”

    当然没有人阻拦。

    约莫一炷香后,看出了那场大战的一些端倪,种秋笑着感慨道:“之前胜负还在五五之间,现在不如他多矣。”

    周姝真尚且还看不出什么,太子魏衍也差不多。

    至于老将军吕霄和公主魏真更是一头雾水。

    吕霄纳闷道:“国师,他就这么走了?”

    种秋笑道:“陈平安今夜只要愿意出现在城头,俞真意就不敢太肆意妄为了。”

    说到这里,种秋转头望去,心中叹息,不是说好了万事不管吗?

    ————

    陈平安悄然回到院子的时候,天还未亮。

    这些天,莲花小人儿一直蜷缩在法袍金醴之中,睡得愈发香甜,陈平安也就没有穿回金醴。

    进了屋子,发现小家伙的呼吸越来越平稳,换了一个睡姿,陈平安帮着卷了卷金醴衣角。

    陈平安走出屋子,枯瘦小女孩坐在一根小板凳上,靠着房门睡觉了,睡梦中,她皱着眉头。

    陈平安甚至可以从她的睡姿,依稀看出,年纪不大的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戒备。

    陈平安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等着天亮。

    老道人突兀出现,站在他身边,一站一坐。

    老道人开门见山道:“你既然背了陈清都的这把长气剑,我就破例让你以完完整整的皮囊和魂魄,进入这座藕花福地。至于你为何而来,我当然算得出来。只是要我帮你重建长生桥,难是不难,可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好事。”

    老道人伸手指了指曹晴朗的屋子,“之前听说了你与那个孩子的一番话,关于对错先后的道理,我便知道你跟老秀才的关系了。毕竟老秀才的顺序之说,天底下我是第一个知晓的,一笔糊涂账,也好意思误人子弟!”

    说到这里,老道人冷笑道:“所以我决定稍稍提高一点门槛的高度。才有那桩围杀之局,并且让丁婴禁锢了那件方寸物。你要是本事不济,死在这边,那么长气剑留下,我倒也不会太为难你,至多将你留在这里几十年,怎么来,还是怎么回,不用担心神魂体魄,我与老秀才不对付,还不至于拿你撒气,只不过规矩还是要有的。”

    陈平安苦笑道:“原来如此。”

    老道人嗤笑道:“后来有个阴阳家的高人,还是挺高的那种,一次出手,模棱两可,刚好踩在我底线上,我便忍了他,不与他计较。可他那个天生阴阳鱼体魄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两次附身樊莞尔,试图提醒你,告诉你离开藕花福地的方法,我便将你身上其余两件法宝废了。”

    陈平安问道:“是那座纸人镇,以及……北晋国?!”

    老道人笑道:“你总算还没蠢到家。这两处皆是那人的手笔,挺有意思。至于他为何愿意出手,你曾经在他手上吃过苦头?”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

    是发自肺腑、油然而生的恐惧。

    比生死更小,生死之事,往往手起刀落一瞬间。

    陈平安这种畏惧,是那种好像置身于白雾茫茫的境地,一步走错,就会坠入悬崖,然后有个人就站在崖畔,冷眼旁观着他。

    那个人。

    陈平安直到现在才真正记起来。

    是上次那个在飞鹰堡擦肩而过的憨厚汉子,汉子还对他咧嘴一笑。

    更是那个在自己小时候,贩卖糖葫芦的汉子,那个笑眯眯的好人!

    当时在飞鹰堡那边,陈平安就觉得有些眼熟,可是死活记不起来。

    陈平安记住的不是这个人的容貌,而是他的那种笑容。

    从骊珠洞天,再到桐叶洲。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

    老道人问道:“终于记起是谁了?那么想明白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想明白了,为何他会好心提醒我,是不希望我进入这座他管不着的藕花福地,只不过忌惮老前辈,不敢明目张胆行事。”

    老道人嗯了一声,“比蠢笨好了那么一点。你其实只说对了一半,那人如今对你并无恶意,否则就凭你那运气,哪里能找到莲花小人儿。”

    老道人又问,“我破得此局,别人当真破不得?可你直到现在才知晓真相,不奇怪吗?”

    陈平安摇摇头,毫不犹豫道:“不奇怪。如果是以前,也会不奇怪,但终究是什么都不懂的那种不奇怪,可这趟藕花福地走下来,联系两次出门远游,遇上的那些人和事,想通了不少,就更不奇怪了。”

    老道人点头道:“那现在就是有点小聪明了。”

    陈平安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藕花福地?”

    老道人笑道:“你应该先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南苑国。”

    这次老道人没有卖关子,“等到南苑国京城事了,我带你去看看这座天下。”

    陈平安摘下酒壶,悬在空中,没有去喝,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问道:“为什么?”

    老道人呵呵一笑,“老前辈道法通天,很是无聊嘛。”

第三百二十五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陈平安现学现用,跟老将军吕霄学了装傻扮痴的本事,假装没听到老道人言语中的讥讽,等到陈平安喝过了酒,小院已经不见老道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老道人总是神出鬼没,陈平安也无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着柴房门睡觉的枯瘦小女孩已经醒来,就看到那个白袍子的有钱人,在院子里散步,闭着眼睛像个瞎子,一手摊开手心,掌心朝上,搁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

    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总觉得他会一拳砸下去。

    如果这家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后一拳下去,啪叽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

    一想到这个,枯瘦小女孩就有点乐呵,怕被他看穿,赶紧板起脸,故意打了个哈欠。

    陈平安睁开眼,撤掉那个古怪姿势,是跟丁婴那边依葫芦画瓢学来的,今天之所以拎出来,是觉得当年遇上嫁衣女鬼,那个带着两徒弟的目盲老道人,所学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气府,

    跟丁婴有点相似。

    陈平安没有去看小女孩,也没有停下脚步,将一身拳意继续沉浸在种秋悟出的顶峰大架之中,说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学塾开门了没有,如果夫子还是没有重新授业,就问一下附近的街坊邻里,到底什么时候开课。”

    小女孩讨价还价问道:“能不能吃过了早饭再去,我饿,走不动路哩。”

    陈平安淡然道:“回来之后,再把灶房里的水缸挑满,就有饭吃。”

    小女孩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看不像是在开玩笑,就哦了一声,故意摇摇晃晃站起身,贴着墙根绕过陈平安,走出院子,离开巷子后,蹲在街巷拐角处,蹲了半天,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门口,额头已经有了汗水,弯下腰,双手叉腰,对着那个还在走路的家伙,大口喘气道:“还没开门呢,我问过一位大婶啦,说那夫子给之前的打架吓破了胆,近期都不开门。”

    陈平安默不作声,指了指灶房。

    小女孩哭丧着脸,去了灶房,提了个最小的水桶,所幸水缸还有大半井水,若是空荡荡的,她保管一次都不愿意,出门后丢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到了曹晴朗的背书声,背对着院子,她翻了个白眼,呲牙咧嘴,满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个人。

    双手提着水桶回到院子的时候,她还是贴着墙根,小心翼翼绕过那个人,一溜烟跑进灶房,井边汲水,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给倒掉了许多,其实等她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转头看一眼,没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轻轻从水缸勺起半桶水,然后使劲抬起水桶,一个倾斜,哗啦啦倒入水缸。

    对这一切,陈平安洞若观火,但是没有当场揭穿她。

    宁肯花这么多心思去偷懒,也不愿意出一点力气吗?

    曹晴朗背过了几篇蒙学书籍的文章,就开始去灶房烧饭,陈平安说他今天可能会很晚回来,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巷子,途经状元巷附近,丁婴和魔教鸦儿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气沉沉,明显已经弃用。心相寺的香火愈发稀少,至于那座武馆的晨练,倒是比以往更加卖力,呼喝声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师傅嗓门尤其大,想来是之前那场大战,既让老百姓感到可怕,觉得世道不太平,却也让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没点大风大浪,还叫江湖吗?

    陈平安这次出门还是没有穿上金醴,一身崭新的青衫长袍,一是莲花小人儿尚未痊愈,还需要如同一座小小洞天福地的法袍,二是陈平安不愿意招摇过市,甚至连养剑葫都留在了屋内,让初一十五护着养伤的莲花小人儿,只不过腰间悬佩了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如此一来,就像是个喜好舞刀弄枪的游侠儿。

    陈平安是去找种秋,是要再麻烦这位南苑国师一件事。

    当初被小女孩从屋子里偷走的那一大摞书,虽然都是些寻常书籍,两本倒悬山购买的神仙书都放在了方寸物当中,但是陈平安还是想要拿回来,因为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陈平安购于何地、何时,以端端正正的小楷写就,这些四处收集而来的书籍,对于陈平安而言,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与儒家圣贤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没有关系。

    世人皆知种秋就住在皇宫附近,但是具体的隐居位置,少有人知晓,好在陈平安如今在南苑国,名气太大,很快就有一位南苑国被朝廷招徕的高手现身,毕恭毕敬领着陈平安去往种秋住处,是崇贤坊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邸,崇贤坊是真正的天子脚下,住在这里的门户,非富即贵,大街小巷,绿荫浓浓,安详静谧中,透着雍容气象和规矩森严,与状元巷那边的鸡鸣犬吠、莺莺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没有悬挂匾额,在崇贤坊也不算大,三进院子而已。

    陈平安与那位负责领路的高手道了一声谢,独自走入之后,陈平安发现里头并不冷清,有许多年轻面孔在忙碌,身穿官服,只是按照南苑国的官补子礼制,品秩都不高,堪堪入流的底层官员而已,一间间屋子都坐满了人,手持文书、走门串户的年轻人,大多脚步匆匆,偶有并肩而行,都在聊着事情,见到了佩刀悬剑的陈平安,他们只是瞥两眼就不放在心上。

    种秋站在在二进主院的檐下,笑着迎接陈平安,身边还有一位正在禀报政务的青年官员,种秋大略给出答复和建议后,两人问答,简明扼要,青年官员见到陈平安后,明显有些好奇,只是国师并未说破陈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去私下探究,告辞离去。

    种秋带着陈平安来到后院,与前边朝气勃勃的忙碌氛围又有不同,一墙之隔,别有洞天,墙角有一大丛芭蕉,浓绿得想要滴水出来,石桌上放着古旧的棋盘棋盒,应该就是这位国师的住处,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简洁,种秋和陈平安在石桌相对而坐。

    种秋说关于桥梁的书籍,已经让工部官员去收集整理,至于那位蒋姓读书人的履历谍报,应该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说了关于被盗走贱卖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便主动开口,说这会儿京城动荡不安,还要麻烦国师这么多琐碎事情,他愿意做点什么,希望国师只管开口。

    种秋也不客气,就说要请陈平安帮着指点一下他的两位嫡传弟子。

    并非公器私用,而是种秋收取的弟子,出师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从士卒做起,最少在边军待满十年,十年之后愿意按部就班地在军中进阶,还是离开边军,游历武林,种秋就不再约束了,但是如果选择闯荡江湖,就不得对外宣称自己是种秋弟子,一旦被发现,没得商量,我种秋能教你一身武学,也能悉数收回。

    留在种秋身边的两位入室弟子,年纪都不大,尚未出师,天赋极好,心气很高,人品当然没问题,只是从没有真正走过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压一压他们的锐气,种秋近些年压力不小,为了应对甲子之约,尤其是防着丁婴和俞真意两人,很难专心传授弟子武学,种秋担心自己这两个寄予厚望的弟子,终其一生,都只是种秋弟子而已。

    陈平安自无不可,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为人师,教给别人什么东西。

    只是陈平安没有想到种秋会亲自带他去见两位弟子,忍不住问道:“不会耽误国师处理事务吗?”

    种秋笑道:“要是我种秋不在,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说明我这么多年待在南苑国朝堂,并没有做好分内事,只会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带着陈平安从后院小门离开的种秋,突然问道:“一朝宰执,在路上遇到路人争执斗殴,该如何处置?”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响自己的正业,还是要管上一管。”

    种秋又问,“然后?”

    陈平安摇头。

    种秋笑道:“这位官帽子顶天大的官员,按照你说的,在不妨碍本职事务的前提下,确实可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事情,是应该立即自省,辖境之内,为何街上会出现寻衅斗殴一事。”

    陈平安思量过后,深以为然。

    种秋与陈平安走在僻静的街道上,树荫深深,盛夏时分,京师许多坊市如蒸笼一般,热得让人无处可躲,在这边却让行人倍感凉爽,种秋感慨道:“这本是一个圣贤书籍上的典故,那位宰执与身边人说,此事不该我管,应该问责于直辖官员,他不该越界行事。年少时初次读书至此处,觉得振聋发聩,豁然开朗,但是书读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难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种秋没有继续说下去。

    陈平安也没有说话,只是想着若是齐先生,或是文圣老爷在这里,一定可以为种秋排忧解难,讲清楚那些道理。

    种秋哈哈一笑,再无愁绪,与陈平安说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经返回松籁国宗门,带上了悄悄出城的臂圣程元山,当时城头众人,除了飞升离去的周肥、魔教鸦儿、刘宗,我们这些走下城头的,都有些收获,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谱牒,云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莲藕,唐铁意所得何物,京师谍子并未查到,我种秋则拿到了一本五岳图集,书上所说之事,都是神仙事,讲述如何敕封五岳,聚拢一国山水灵气,只是我又不修习道法仙术,这本书对我来说,并无意义,十分鸡肋。”

    种秋叹了口气,继续道:“程元山因为躲在城内,错过了鼓声,最终两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经被驱逐出境,不过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会将他留在这里,毕竟程元山此人睚眦必报,这次在南苑国京城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一定会怂恿草原骑军南下叩关抢掠。”

    关于这本仙家书籍,还是个隐患,种秋竟然没办法将其毁去,只能小心藏匿起来。

    一旦俞真意获悉此事,志在必得。

    说不定,还会让本来对人间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争夺天下的野心,为的就是能够以天下正统的身份,敕封五岳,然后他就能够将五岳灵气收为己用,成为真正的陆地神仙。

    种秋与陈平安说着天下大势,“那位与俞真意打了一个平手的女冠黄庭,已经将镜心斋宗主,转给皇后娘娘。黄庭本人离开了京师,不知所踪,只说她要寻一块风水宝地,好好练习剑术。

    皇后周姝真很快就会‘因病去世’,去坐镇镜心亭,为此皇帝陛下也无可奈何。敬仰楼那边,近期出现了叛乱,与魔教三门残余勾结,周姝真已经完全失去掌控,敬仰楼对江湖放出话来,从今往后,敬仰楼不再评定天下十人。那位北晋大将,唐铁意,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投靠我们南苑国。”

    陈平安听得认真。

    种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个位置上,而不是一心与天道争胜的丁婴,该有多好。”

    陈平安疑惑不解。

    种秋笑道:“反正是一句夸人的话,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笑了起来。

    不是在那晚酒楼与皇帝魏良客气应酬的那种。

    与种秋相处,如入芝兰之室。

    种秋两位弟子住处,离这里隔着两座坊市,宅子占地颇大,挂了一座武馆的名头,对并不对外,是种秋大弟子出钱筹办,此人戎马生涯二十年,当上了将军,后来沙场陷阵受了重伤,就退出边军,种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搅师父,往往都会在这里聚头碰面,这些弟子年龄悬殊,最年长者已经年近半百,年龄最小的两个弟子,才是一双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

    结果等到两人走到练武场那边,种秋哑然失笑,连同两位弟子在内,十数人在那边热热闹闹,有老将军吕霄的孙子孙女,还有两位弟子在京城结识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阀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几个早早约好了,以后要跟家族借口负笈游学,与种秋两位弟子一起闯荡江湖。

    对于这些,种秋并不干涉。

    年少时的美好,哪怕带着稚气,勿要一味以老人的人生经验去否定,更不可随意打杀。

    种秋看着这些孩子,有些时候也会为他们的顽劣而恼火,可更多时候还是觉得他们可爱,于是就会觉得这座天下,不是什么藕花福地,没有什么谪仙人。

    陈平安有些讶异,在那些人当中发现了一个熟人。

    正是他之前逛荡京城,见到那个与同伴纵马大街的年轻女子,她当初为了弥补朋友的错误,向一位摆摊老妪抛出了钱袋,为了显摆骑术,还狠狠摔了一跤,哎哎呦呦着翻身上马,一身泥泞,依旧高高扬起脑袋,意气风发。陈平安当时还对她伸出大拇指来着,只不过那会儿女子没理睬他,还翻了个白眼。

    所有人一开始没认出陈平安。

    毕竟他没有穿白袍,悬朱红色酒葫芦。

    不过这些年轻人,对国师种秋都敬且畏,当种秋出现后,一个个噤若寒蝉,两个弟子,也有些心虚,这些天确实有些荒废武艺了,没办法,这些个朋友一股脑涌来,一个个双眼放光说着那位白衣剑仙的事迹,都说那位杀掉丁老魔的年轻宗师,与他们师父关系极好,说不定在这里守株待兔,万一真能等到那人出现,尤其是老将军吕霄的孙子孙女,更是信誓旦旦,说爷爷回家后,红光满脸,说那夜俞真意与镜心斋童青青城外一战,名叫陈平安的剑仙就站在自己身边,两人相见恨晚,把臂言欢,已是忘年交了,只可惜陈剑仙是神仙中人,忙得很,但是答应下来,只要有空就会去将军府登门拜访。

    吕霄的年幼孙子不过十二三岁,几乎每天都要重复说起这一段,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倒是他的姐姐,没他这么翻来覆去炒冷饭,但是眉宇之间,亦是满满的期待和仰慕。

    种秋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点了点头。

    种秋站在练武场上,对两名弟子说道:“帮你们找了一位前辈,他会指点你们拳法,你们倾力出拳。”

    陈平安有些无奈,压低嗓音轻声道:“先前不是说好了只与他们切磋,没什么指点吗?”

    种秋微笑道:“最后随便聊几句就可以了,这两个小家伙,早就晓得如何对付我这个师傅,我如今说什么,不太管用,说不定反而会将你这个外人的话语,奉为圭臬。”

    一位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来,问道:“师父,这位前辈是谁啊?又是刀又是剑的,为何能够教我们拳法?难不成比师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陈平安,眼神清澈,笑道:“前辈,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实在是我师父的拳法太高了,若是你教我刀剑,我不会这么说的。对了,我叫阎实景,说话直,前辈别怪罪!”

    一位少女在他身后缓缓前行,已经在寻找陈平安的破绽,只是她越走越慢,因为她惊骇发现,那人只是那么随意站立,她根本找不出一点点拳架站桩的漏洞,这种让人难受至极的感觉,跟师父种秋给她的感觉,太像了。

    见高山而不见山巅,临江河而深不见底。

    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学宗师!

    少女正要开口提醒师兄阎实景要小心,后者已经轻声道:“已经看出来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够跟咱们师父并肩而行,在咱们南苑国,有几个家伙拥有这份脸皮?”

    少女问道:“联手?”

    少年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道:“争取撑过十招,师父看着咱们呢。”

    少年少女几乎同时摆出一个拳架,蓄势待发。

    陈平安想了想,开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桩加上种秋的顶峰拳架而已。

    两人刚要前冲,陈平安一步踏出,就像一座山峰压在两人肩头,身体动弹不得,好像稍有动作,就会死。

    再一步,两人身心皆是凝滞至极,英武少年正要咬牙向前,少女则想要横移一步,避其锋芒再做打算。

    陈平安轻描淡写三步之后,师兄妹二人的气势已经彻底崩溃。

    四步之后,两人就已经踉跄后退,汗流浃背,脸色惨白。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明知出拳不会死,为何不出拳?如果有一天,真的与人分生死,明知是死,是不是一样一拳都不敢出?那你们是不是只有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及弱于你们的敌人,才可以出拳?”

    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

    少女愤愤道:“前辈你是顶尖宗师,一上来就以势压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切磋,这样的传授拳法……”

    陈平安还是问道:“为何一拳都不出?”

    少年低下头。

    少女眼眶通红,竟是哭泣起来,只是竭力与那个喜欢欺负人的陌生人,狠狠对视。

    陈平安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过分了,转过头,对种秋歉意道:“我很少跟人切磋,真正的江湖规矩也不太懂。”

    种秋摇摇头,若有所思,轻声道:“我传授弟子拳法,因为害怕他们犯错,所以太过奉行‘拳高莫出’四字宗旨,初衷是希望他们不要与人在江湖上做意气之争,不要仗势凌人,出拳没有轻重,更多是想着他们将来投身沙场,最少有十年的时间报效家国,所以门内弟子,其实一直被我压着心性,现在看来,不能说错了,可终归是扼杀了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可能性。”

    种秋叹息一声,对陈平安笑道:“是得改一改。”

    不曾想那少年,原本勉强承受得住给外人如此羞辱,却唯独受不得自己视为父亲的恩师“认错”,而且还是为了他们,在少年阎实景心中,师父种秋,是世间真正无瑕的武宗师,还是文圣人。

    一怒之下,少年猛然起身,却不是偷袭那青衫男子,而是怒目相视,“你再来!”

    陈平安一步跨出,却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桩了,而是一拳砸向了阎实景额头,如有风雷扑面。

    少年又后退了一步。

    陈平安问道:“你那一拳呢?”

    少年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身对种秋说道:“有人跟我说过,练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纯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练拳,就不能再谈什么人之常情。就像种先生你说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种先生你这个境界和修为的人,该做的事情,却只是你弟子该懂的道理而已,懂了这份道理是一回事,当下该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对谁出拳都问心无愧。”

    种秋笑着点头,“正是此理。”

    他大致了解陈平安的脾气,做一件事情,无论大小,务必追求尽善尽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陈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战对敌围剿的那份认真,种秋是旁观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

    甚至,会有一种“我出拳时,天下武夫,只需仰头感叹一声苍天在上”的自负。

    种秋其实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人的陈平安,是如何做到出拳之时的这种心境。更好奇陈平安到底是怎么练的拳。

    不管如何,这两种陈平安,种秋都给予敬意。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乱想的一些东西,不一定适合种先生你的弟子。”

    种秋摇头,正色道:“总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你刚才说的这番话,就适合所有习武之人。”

    陈平安害怕那少年少女从此习武之心,如心镜裂缝,小心酝酿着措辞,虽然不太擅长,还是尽量安慰道:“练拳之人,除了能吃苦,还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从容,一往无前,那么总有一天,无论是遇上我,还是你们师父这样的天下第一手,或是丁婴这样看似无敌的对手,你们都可以出拳很快,最快。”

    陈平安脸色认真,看着那两个人,“身前无人,双拳而已!”

    少年少女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两人脸上的悲愤和心底的恐惧,已经少了许多。

    种秋轻轻点头。

    这哪里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条“武道”了。

    至于这两个傻孩子,将来能走多远,或者能否走上这条武学登山路,既看天赋,也看机缘,种秋多说无益,其实说了也没用。

    收了拳的陈平安,再没有那种气势,看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少年少女,有些忐忑了,对种秋问道:“是不是讲得太大太虚了?”

    种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今天讲几句溜须拍马的言语,才肯罢休?”

    陈平安哭笑不得。

    种秋望向弟子二人,阎实景他们可就没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练拳,好好想一想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练拳不迟。”

    少年少女抱拳领命。

    种秋和陈平安一起离去。

    等到国师大人和那个怪人离开后,这些年纪不大的家伙,很快就叽叽喳喳起来,多是安慰阎实景和那个少女,夹杂着一些惊叹感慨,这些外人,虽然都知道种国师的天下第一手,可毕竟谁也没见过亲眼见过种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实力不俗的高手护院,但是眼界一个比一个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觉得不虚此行。

    阎实景率先离开人群,少年兴致不高,蹲在台阶上,有些发愣。

    少女跟朋友们闲聊之后,坐在小师兄阎实景身边,为他打抱不平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来说去,那人还不是仗着本事高,就对咱们指手画脚,真气人,当着师父的面呢。”

    阎实景望向远方,“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师父也认可。”

    少女愤懑道:“我就不信他对上咱们师父,俞真意,还有那个丁老魔,也敢说这样的大话,说得轻巧,出拳而已!”

    阎实景握紧拳头,“今后我不偷懒了,要好好练拳,还要每天求着师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总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话!”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着这个小师兄的侧脸,“你肯定可以的!大师兄都说你的天赋,是我们当中最接近师父的人,如果给你多练拳五年的话,现在你就可以跟镜心斋樊莞尔、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他们一较高下了。”

    屋脊上,种秋陪着陈平安偷偷坐在上边,种秋也不不知为何,陈平安竟然提议要悄然返回,然后坐在这里,听着下边孩子们的胡说八道。

    不过听到最后,听到了阎实景两人那番对话,种秋还是猜不出陈平安的意图,但是这位国师,有些遗憾和失落,只是对那两个孩子,还谈不上太失望。

    陈平安笑着起身,和种秋真正离开此地。

    回去路上,跟种秋讨教了许多这方天地的武学拳理,陈平安受益匪浅。

    两人在半路分道扬镳,陈平安挑了一家街边酒肆,要了一壶酒和两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贵的那种。

    老道人凭空出现,就坐在陈平安对面,热闹的酒肆无一人察觉到不对劲,老道人身前出现一只酒碗,酒水自己从酒壶倒入碗中,伸手时,手中就多出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葱炒鸡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的那么多理所当然,总觉得自己是个寻常人,只要别人愿意努力,大多数都可以走到你今天这一步?是不是才发现,这很可笑?”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这么空闲?”

    老道人也如陈平安这般答非所问,“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传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那人一样的处境,茫然四顾,孑然一身,到时候还不愿意求人,唯恐牵连别人,哈哈,大概一个‘死得其所’,还是能够捞到手的。”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我不够好,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跟老前辈优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这里,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辈子,哪怕侥幸开窍,但是等我离开藕花福地,不管外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恨不得跟老前辈拼命。”

    老道人喝着酒,吃着下酒菜,随口道:“这当然,既然进了藕花福地,你如果本事不济,死在陆舫或是丁婴手上,除非是陈清都和老秀才联手,我才会捏着鼻子放你出手,不然你就乖乖待在这里转世吧。所以,你应该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来。”

    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这个老道人,比起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一点都好不到哪里去。

    不是说老道人故意针对他陈平安,事实上陈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对。

    陈平安只是纯粹不喜欢那种感觉。

    甚至他们都不是山上人看着蝼蚁的眼神,更像是一个人在看待自己养的鸡崽儿,是养肥了宰掉吃,还是继续养着,只看他们的心情。

    不过也有可能是陈平安站得还不够高,根本看不见他们眼中的人间风景。

    陈平安喝了一碗酒。

    且不谈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陈平安慢慢喝着酒,竟是完全无视了老道人,很用心想着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从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门外的那条巷子。

    原来人世间,每个人脚下都有无数条岔路。

    要善待自己。

    才能善待人间。

    可是这很难啊。

    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浇之,可世间那么多不平事,又当如何?我陈平安以后,拳越来越高,剑越来越快,那么本事越大,见到了别人的不平事,难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里的坎如何过?不也是一桩不平事吗?会不会辜负了齐先生,辜负了书上的道理?辜负了自己是李宝瓶小师叔?

    但是我也要报仇,要完成与剑灵姐姐的约定,要练拳,成为七境武夫,要练剑,修了长生桥去当大剑仙,要读书,要做齐先生那样的人,我还要娶那么好的姑娘做媳妇……

    怎么办呢?

    万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说!

    陈平安扑通一声,脑袋重重摔在酒桌上。

    睡梦中,好像有人问他,见过最大的江河后,觉得如何,陈平安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说水那么大,鱼儿一定大,以前小宝瓶总抱怨自己的鱼汤太淡,下次一定钓一条大鱼儿,加足够的盐!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从壶重汲取酒水,而是亲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问道:“那么多高山,风光如何?”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旧醉话连篇,喃喃而语,我不知道啊,不过书上有句话,我见青山多妩媚……可是我走过很多山路,雨雪天气难走,太难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着对面的陈平安,没好气道:“齐静春怎么教出这么个酒鬼?”

第三百二十六章 小巷中

    陈平安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梢头时分,兴许是自己悬刀佩剑,酒肆掌柜没敢赶人,捏着鼻子由着这么个游侠儿站茅坑不拉屎,陈平安多便给了些银子,天降一笔横财,老掌柜挺乐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陈平安慢慢踱步回到状元巷那边,青楼生意冷冷清清,百无聊赖的娇艳女子们,慵慵懒懒趴在栏杆上,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些女子,脂粉梳妆淡了许多,却比以往的浓妆艳抹,似乎更好看一些。

    一路上多有女子在楼上搭讪和调侃,还有一位女子直接丢了绣帕给陈平安,嚷嚷着,“俊小哥儿,上来坐坐,姐姐请你喝茶,坐姐腿上。”

    她所在青楼和附近勾栏女子,顿时开始起哄,荤话不断。陈平安轻松躲过了那块绣帕,只是回头看了眼掉在地上的绣帕,又回去捡起来,卷成团轻轻抛还给那位女子。街上青楼女子们先是沉默,然后哄然大笑起来。

    陈平安心如止水,走回了那条巷子,街巷拐角处,站着寻常市井装束的一男一女,年纪不大,不到三十岁,但是呼吸绵长,气息沉稳,在藕花福地这座天下,应该属于天赋好、底子也打得不错的年轻高手,当然比起笑脸儿、簪花郎周仕这些天才,差距还是很大。

    两人自报名号,是国师种秋直接统辖的京师谍子,男子交给陈平安两个包裹,装了他们从邻近一座坊市书肆搜集回来的失窃书籍,还有就是从工部衙门拣选出来、有关桥梁建造的书,女子则递给陈平安一封秘密档案,关于蒋姓书生和琵琶女。

    陈平安发现无论男女,两人交给自己东西的时候,无论是心境还是双手,都很不稳。

    陈平安对他们笑了笑,道谢之后就走向曹晴朗那栋宅子。

    当街击杀粉金刚马宣和琵琶女,之后差点击杀鸟瞰峰陆舫,打败国师种秋,最后打死魔教太上教主丁婴。

    对于这些南苑国游走在朝廷和江湖边缘的谍子而言,就像当时老将军吕霄在城头上,亲眼见到俞真意和女冠黄庭巅峰一战后,会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真神仙也”,陈平安如今在这座天下,比起丁婴声势最盛时,犹胜一分。

    等到陈平安缓缓走到院门,推门而入,年轻女子这才深呼吸一口气,原来她始终憋着口气不敢喘,细细微微轻声道:“原来真的这么年轻啊。”

    那男子有些无奈,没说话。

    她笑道:“长得真好看。”

    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有些赧颜。

    就在此时,那人突然退出院子,身体后仰,对女子伸出拇指,微笑道:“好眼光。”

    女子呆若木鸡,便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男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等到关门声轻轻响起,女子猛然捂住脸庞,狠狠跺脚。

    男子叹了口气,其实她平时不这样犯痴,担任谍子七年以来,擅长潜伏,向来缜密沉稳,为南苑朝廷立下很多功劳,就连种国师都对她青眼有加,这次两人负责盯梢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足可见种秋的信任。

    院子里曹晴朗和尚且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两个同龄人没聊天,小女孩正在嗑瓜子,应该是跟曹晴朗讨要的,瓜子壳随手丢了一地,见到陈平安后,她有些慌张,陈平安瞥了眼地面,她立即将手中瓜子放入兜里,然后收拾起来。

    陈平安跟曹晴朗打过招呼后,就去了屋子,点燃油灯,打开两个包裹,被小女孩贱卖的书籍都完好无损,重新叠放在桌上,工部衙门那些书籍则放在另外一边,两座小书山,一左一右,如门神拱卫。陈平安打开那封秘档,上边详细记录了蒋姓书生和琵琶妃子的各自过往。

    陈平安重新放回信封,夹在一本书内。

    陈平安开始复盘这场莫名其妙的棋局。

    这次进入藕花福地,虽然险象环生,但是收获颇丰。

    与武学大宗师种秋一战,不但成功破开四境瓶颈,第二场交手,种秋当时还自降身份,主动喂拳,帮助自己稳固五境境界,虽然说种秋也有自己的考量在其中,猜测到丁婴和俞真意极有可能联手布局,不愿让他们得逞,但是不管如何,种秋无论是宗师气度、武夫实力还是心性,都让陈平安心生佩服。

    之后与丁婴一战,酣畅淋漓,而且一波三折,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握剑迎敌,果然纯粹武夫还是要在生死一线砥砺体魄,即便陈平安不清楚浩然天下其他武人的五境,但是自认五境底子,打得相当不错。

    这是立身之本,陈平安再财迷,都万金不换。

    退一万步说,哪怕这趟藕花福地之行,长生桥依旧搭建不起来,也是不虚此行,比起之前陈平安希望去古战场遗址或是武圣人庙碰运气,争取跻身五境,结果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不过形势一片大好之行,同样暗藏凶险。

    问题就在于被丁婴的阴神金身从牯牛山之巅,打到牯牛山之外的大坑中,尤其是最后的“雷池”底下,藕花福地被牵扯到牯牛山一带的磅礴灵气和破碎武运,海水倒灌,一股脑涌入陈平安体内,渗入魂魄,陈平安依稀察觉到自己的心湖上,像是泛起了一阵雾霭,萦绕不散,雷电交织,如蛟龙蛇蟒腾云驾雾,并且有一道道剑光在雾霭中,一闪而逝,仿佛是在剑斩蛟龙。

    所幸这些与纯粹武夫一口真气相冲突的灵气,在偏远藩镇割据,暂时没有揭竿而起,没有造反。毕竟在浩然天下,练气士和纯粹武夫从一开始,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武夫要散尽体内灵气,炼就一条宛若火龙巡狩四野的纯粹真气,而练气士的第一步,则是天地灵气,多多益善,之后无非是去芜存菁,开疆辟土,将一座座气府窍穴打造成府邸城池,成为自身的小洞天,如大江大河旁边的巨湖,无论是洪涝泛滥还是枯水期,练气士都能够始终勾连自身和天地,灵气源源不断,最终辟出丹室,结成金丹客,之后温养出阴神和阳神,最终成就一方地仙境界。

    目前陈平安体内的格局,就是纯粹真气与天地灵气双方对峙,两军对垒,各自结阵,堪堪维持住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拿起桌旁的养剑葫,喝了口酒。

    建造一座长生桥,这么难啊。真是毁桥容易建桥难,自己差点就要死在这座藕花福地,一想到这种可能性,陈平安就难免后怕,即使藕花福地的一甲子,不等于浩然天下的六十年光阴,可肯定会错过跟宁姑娘的十年之约,十年之后,李宝瓶李槐他们都该多大了,在这期间,会不会被人欺负?还有去了书简湖的顾璨呢?刘羡阳会不会衣锦还乡,回到小镇,然后找不到自己?龙泉郡的落魄山竹楼和泥瓶巷祖宅,还有骑龙巷的铺子怎么办?

    陈平安站起身,很快院门那边就传来敲门声,枯瘦小女孩也邀功一般跑到陈平安偏屋,正要提醒陈平安有客来访,屋门已经打开,陈平安看到那名南苑国女谍子站在院门外,捧有一个长条盒子,陈平安走过去,她轻声解释道:“这是琵琶妃子的遗物,国师刚刚命人拿来,让我交予陈仙师。”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她已经微红着脸,落荒而逃。

    曹晴朗看着这一幕,只是好奇。枯瘦小女孩则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若有所思。

    陈平安将那架琵琶放回屋子,曹晴朗回自己屋子挑灯夜读,小女孩继续坐在板凳上嗑瓜子,这次学乖了,瓜子壳没敢天女散花似的胡乱丢地上,全在脚边堆着。

    陈平安走向板凳,发现曹晴朗将蒲扇留在了凳子上,轻轻拿起,落座后,对小女孩说道:“你可以回家了。”

    她嗑着瓜子,眨了眨眼睛,摇头道:“家?我没有家啊,我就是个小乞丐,哪来的家,乞丐里坏人可多了,经常打我,我年纪太小,吃不饱饭,力气更小,可打不过他们,京城的好地儿,都给他们霸占了,我争不过,只能自己随便找地方住,比如桥底下啊,有钱人家的石狮子上边啊。”

    陈平安问道:“你爹娘呢?”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笑道:“早死啦,我不是京城人,离着这边有好几千里远哩,家乡遭了瘟疫,我那会儿还小,跟着爹娘逃难,娘亲死在了路上,爹带着我到了这边,京城里的官老爷们还不错,在城外搭了好多粥铺,我爹是喝了一大碗粥后,才死的。”

    陈平安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她吃完了瓜子,伸出两只手掌,勾起一根小拇指,晃了晃,“九岁啦。”

    陈平安不再说话。

    她哈哈笑了几声,“我看着是不像九岁,对吧?没法子,饿的,个子长不高。上回你看到送我小雪人的人没,她才六岁多呢,个子就比我还要高一些了,这院子里的小夫子,那个曹晴朗,岁数也比我小呢。”

    陈平安轻轻摇晃蒲扇,显得无动于衷,冷漠无情。

    小女孩其实一直在打量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见他这幅模样,她在肚子里腹诽不已,有钱人,果然没一个是好东西!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死活,明明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手指缝里漏出一点银子,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了,偏偏就是不肯。

    她已经九岁,却瘦小得像是五六岁的孩子,陈平安之所以并没有觉得奇怪,因为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一直到离开泥瓶巷和小镇,去了姚老头的龙窑当学徒,个头才开始窜上去,在那之前,陈平安比同龄人要矮半个脑袋。

    陈平安今天就一直没有摘下痴心和停雪,于是哪怕坐在小板凳上,还是很有威严。

    这才是让今夜小女孩一直特别老实本分的原因。

    蒲扇摇晃,清风阵阵,陈平安问道:“你偷走那些书,卖了多少钱?”

    她皱着脸,想要挤出一些眼泪,可是做不到,只好抬起一只手掌,带着哭腔喊冤道:“我真没有偷书,我可以发誓,要是说了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平安笑问道:“你说了谎,是谁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好像没说清楚。”

    她脸色微变,干笑道:“当然是我啊,还能是谁?”

    陈平安点点头,“那么你是谁?姓什么名什么?”

    小女孩弯腰低头,用手指拨弄着那堆瓜子壳,“有个姓,还没名字呢,爹娘走得早,来不及给我取名。”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笑脸灿烂道:“不过爹跟我说过,咱们家里祖上有钱得很,出过很大很大的官,管着好几千人哩。”

    陈平安停下蒲扇,晃了晃酒葫芦,“想不想爹娘?”

    她脱口而出道:“想他们做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大概是觉得这么说,会不讨喜,她立即改口道:“其实还是很想的,这不我就经常做梦梦到他们,可惜还是瞧不清他们的样子,每次梦到他们,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都一脸眼泪呢,可伤心啦。”

    陈平安转头望向她。

    小女孩又伸出手掌,“我发誓!”

    陈平安问道:“你真不怕有老天爷啊?”

    小女孩有些恼火,但是不敢顶撞这个家伙,赶紧低下头,嘟囔道:“有个屁的老天爷。”

    陈平安站起身,放下蒲扇,走出院子,有一人站在街巷拐角处。

    那人头顶银色莲花冠,稚童容貌和身高,斜背着一把长剑。

    陈平安走到拐角处,那人已经退到街对面,算是表明一种态度,并非登门寻衅,而是有事相商。

    陈平安对此人印象可不算好。

    俞真意,湖山派掌门,私底下勾结丁婴的所谓正道领袖,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二人。

    俞真意微笑道:“我这次折返,回到南苑国京城,是一公一私,公事是想要跟种秋商量一下,让他交出那部五岳图集,我和湖山派可以迁入南苑国,并且不跟种秋争抢国师之位。私事则是想问一问你手上,有没有谪仙人所谓的神仙钱,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只要身上有任何一种,都可以,我愿意拿东西跟你交换,只要藕花福地有的,我都可以帮你找到。”

    陈平安反问道:“我如果真想要,难道我自己就找不到?”

    俞真意摇头道:“你何必虚耗光阴,我终究比你更熟悉藕花福地的四国江湖和庙堂,修道之人,光阴最值钱。”

    牯牛山一带的灵气汇聚,那是老道人以通天术法,将藕花福地的所有灵气移山倒海而来,绝非常态,可谓百年难遇,但是谪仙人的三种神仙钱,却是天地灵气的具象化,一心证道长生的俞真意急需此物,并且也只有他出得起价格。

    俞真意指了指身后背负的琉璃飞剑,“陈平安,除了这把剑可以拿来跟你换神仙钱,我还可以亲自帮你收集遗落在藕花福地的谪仙人遗物,甚至可以帮你拿来唐铁意、云泥和尚等人,新获得的法宝,而且你是纯粹武夫,丁婴的魔教三门,童青青的镜心斋这些武林圣地,收藏了大量武学秘籍,说不定其中就有你能看上眼的。”

    陈平安问道:“你这次入京,肯定是先找的我,来谈买卖,我可以确定,你俞真意是真心想要做成这桩买卖,但你也想要借势压下种国师吧?一旦我点了头,种国师和南苑国就会有压力。再者,你所谓的亲自帮我搜集武学秘籍,何尝不是以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名头,以此压下整座江湖一头,任由你找寻那些谪仙人的术法残篇?不然的话,你俞真意一人,哪怕实力再高,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毕竟武疯子朱敛和魔教丁婴,都是前车之鉴。”

    俞真意没有否认,点头道:“可你还是会因此受惠,并且从头到尾,根本不需要你抛头露面,恶人我一人来做。”

    陈平安拔出那把狭刀停雪。

    俞真意背后琉璃飞剑,嗡嗡颤鸣,亦是准备出鞘。

    他脸色阴沉,没有想到这个陈平安,如此不可理喻。

    但是接下来陈平安用刀尖在地上,刺出两个小洞,然后在两点之间,划出一条弧线,收刀入鞘后,问道:“初衷是好的,你所希冀的结果也是好的,但这是你不择手段行事的理由吗?”

    俞真意瞥了眼陈平安脚下的那条弧线,收起视线,淡然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之失,他日之得,有大小之分,而且悬殊极大,我俞真意问心无愧,为何不做一做?在此期间,死了榜上几个人,十几个人?算得了什么?你知道因为谪仙人,这座天下,历史上枉死了多少万人吗?不说那些惨绝人寰的战事,只说你见过的榜上十人,春潮宫周肥,祸害了多少人?”

    陈平安点头道:“我翻了很多书,不敢说全部知道,但是知道不少,光是历史上可能因为谪仙人而引发的战事名称,我现在就能报出六十多场。”

    俞真意不再说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蹲下身,用手指加了两条线,一条直线,一条位于弧线和直线之间,弧度更小。

    陈平安站起身后,“我不苛求你俞真意当道德圣人,也没这本事,目前都不好说你就是错的,但是抛开这些不去管,我不会跟你做买卖,神仙钱,我有,而且不少,但是一颗都不会卖给你。”

    俞真意眯起眼,“哦?”

    陈平安笑道:“怎么,不爽了?很好,那么我现在挺爽的。”

    俞真意突然展颜一笑,“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琉璃飞剑瞬间出鞘,悬停在他脚边,踩上飞剑,准备御风离开南苑国京城。

    至于种秋,不用去找了,如陈平安所揭穿的那样,只有他陈平安点头答应,才有机会说服种秋。

    俞真意脚下飞剑才刚刚升空一丈,就听那人笑着说道:“矮冬瓜,还是别后会有期了。”

    俞真意猛然间杀气四溢,调转剑尖,冷冷盯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谪仙人。

    陈平安神色从容,问道:“你俞真意给人骂一句矮冬瓜,就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修了道法,当了神仙,了不起啊?”

    陈平安双手已经按住痴心剑柄和停雪刀柄。

    俞真意冷哼一声,御剑攀升,化作一抹长虹破空而去。

    陈平安转身走回巷子,那边一个探头探脑的家伙,赶紧掉头就跑。

    小女孩一边跑一边惋惜,要是两人打得都死翘翘了,该有多好。

    陈平安回到院子,关了门,灶房门口那边,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歪着脑袋装睡,曹晴朗则已经熄灯睡觉。陈平安进入屋子,摘下刀剑,开始翻书,翻看那些有关桥梁建筑的事项。

    之后一直太平无事,南苑国京城是如此,整个天下好像也差不多,就这样从夏天最后一个节气,在陈平安的翻书声中,慢慢悠悠到了立秋。

    老道人不来找他,陈平安就只能等着。

    家乡那座骊珠洞天,曾经是一颗悬挂在大骊版图上空的珠子。

    倒悬山那座破碎不堪的黄粱福地,也是神仙难寻入口处,天晓得藕花福地到底是什么,在桐叶洲的哪里。

    巷子附近那座学塾还是没有开门。

    枯瘦小女孩死皮赖脸在这边待着,倒是学会了每天挑水扫地,虽然还是偷工减料,能偷懒就偷懒。

    一般来说,立秋之后,市井人家,就可以盼着中秋月圆了。尤其是孩子,都开始眼巴巴等着,掰着手指头算着时日。阖家团圆,吃着月饼,望着挂在天上的那个大圆盘,欢声笑语。

    陈平安这天夜里在院中乘凉,突然发现,自己,曹晴朗,小女孩,好像都不会期待那个中秋节。

    不过这段时间,曹晴朗笑容多了许多,他有些时候,会真的很烦那个嘴巴跟吃了砒-霜一样毒的小女孩,但是烦过之后,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他不记仇。偶尔还会跟她吵架几句,可曹晴朗哪里是她对手,有一次还给骂得眼眶发红,气得嘴唇颤抖,可当晚她跟他讨要瓜子,曹晴朗还是默默拿出来给她,说就剩下这么多了,她一句没了就赶紧去买啊,恁大个人了,还要我教你买东西啊?又让曹晴朗闷闷不乐了老半天,一晚上没跟她说话,小女孩哪里会在乎这个,自顾自嗑瓜子,与他聊天,从来不管他搭不搭话,她只讲自己想要说的。曹晴朗自翻白眼,最后实在受不了,就去屋子看书了,壮起胆子回头瞪了一眼她,可她一瞪眼,作势起身要拎着板凳揍人,就吓得他赶忙跑进屋子关了门。

    趴在窗口那边,当曹晴朗看到陈平安瞥了一眼那个坏丫头,她就赶紧端正坐好,解释说我跟曹晴朗闹着玩呢,咱俩关系可好了。

    曹晴朗便开心笑了起来,开始挑灯看书。

    这也是陈平安没有赶走小女孩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清晨,突然下起了雨,小女孩拎着不知是井水还是雨水的半桶水,满脸谄媚,回到院子后跟陈平安说学塾开了。

    陈平安这一天,撑着油纸伞,陪着曹晴朗一起去学塾。

    两人走在小巷中。

    原本待在屋檐下躲雨的枯瘦小女孩,小跑到院门口,她看到陈平安撑着那把雨伞,悄悄歪斜向那个曹晴朗,两人好像聊着天,曹晴朗说得多一些,陈平安就微微笑着,看着曹晴朗。

    她在院门口站了很久。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丢出观道观

    人心不是街面,能够一场大雨过后,就一下子变得干干净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京师那场帝王将相和贩夫走卒眼中,皆是神仙打架的风波,依旧涟漪不断,当时陈平安帮着种秋给阎实景他们教拳,当时少年那些凑热闹的朋友,就是涟漪之一。老将军吕霄走下城头后,跟孙子孙女吹嘘自己跟陈平安是忘年交,也是,状元巷附近许多户人家的搬迁,更是。

    丁婴一死百了,俞真意御剑远去,只留下种秋收拾残局。

    送了曹晴朗去学塾,陈平安原路返回,撑伞行走在依然寂寥冷清的大街上,随着朝廷逐渐放松对这座坊市的戒严,街道上已经可以见到稀稀疏疏的路人,但人气还是很淡,多是一些胆子较大的江湖人士,来此瞻仰战场,对着街上那条被鸟瞰峰剑仙劈出的沟壑,啧啧称奇。

    至于牯牛山一带仍是禁地,被圈禁起来,朝廷下令越过雷池者杀无赦,出现了许多钦天监官员的身影,俞真意留下的那栋简陋茅屋,也未拆掉。

    一些武林豪侠瞧见了陈平安,只当是跟他们一样来此仰慕宗师风采的人物。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去往那座武馆,登门拜访,门房见他不像“挑馆子,砸招牌”的角色,又气质不俗,便不敢怠慢,很快去跟馆主通风报信,教拳的老师傅亲自来迎接陈平安,听说后者是慕名而来,颇为自得,随从弟子亦是觉得脸面有光,主要是关于武馆授拳的章法路数,陈平安说得头头有道,寥寥几句,就说到了老人心坎上,显然事先是确实听过武馆名声的,京城武馆,真正的收入,还是捞到几条憧憬江湖且兜里有银子的大鱼,有了这些不愁吃喝的富家子弟撑腰,武馆才能有油水,吃得住苦、有天赋的弟子,是里子,来武馆混个热闹的公子哥,是面子,两者缺一不可。

    老师傅在正厅款待陈平安,让弟子端上了茶水,开始闲聊。

    聊到了涉及武学根本的校大龙一事,老人没有深谈,也不会这么不讲究,随便外传细节,只是感慨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好苗子,运气好,四年五载,收到这么个得意弟子,运气不好,十年都碰不着一个。

    老师傅还说练拳不单单是强身健体,更像是给学拳之人递兵刃之举,首重武德,不然教出来的弟子武艺越高,若是心性不佳,就喜欢仗势凌人,就越能闯祸,一言不合,三两拳就打死了人,最后还不是要连累门派和武馆。

    陈平安又问了一些外家拳拳理,老师傅起先藏藏掖掖,面有难色,陈平安故作恍然,说自己忘了正事,掏出了二十两银子,放在手边茶几上,说打算近期在武馆学拳,但是不保证每天都来武馆,老师傅眼前一亮,这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跟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最烂大街的拳理。

    陈平安一一记在心中,尝试着跟《撼山拳谱》相互佐证,听过了这些粗浅拳理,陈平安终于下定决心,搜集这方天地的武学,从低到高,不用太多,以后练拳之余,可以随手翻翻,说不定可以有意外之喜,就像之前撼山拳的六步走桩,融合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成功让陈平安一举破开四境瓶颈,而且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尤其是那种丁婴走入白河寺大殿、种秋第一次露面走向自己的“气势”,此方天地所谓的天人合一,陈平安觉得大有玄机,说不定返回浩然天下后,还有额外的裨益。

    而且极有可能,将来五境破六境,契机就在这其中,陈平安猜测离开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后,自己会陷入泥泞境地,状况有点类似樊莞尔当初在白河寺大殿外,就是那种身负重石、拖泥带水的迟滞感觉,又有点像是杨老头当初在自己手脚上嵌入的四张真气符。

    这是陈平安练拳以来,第一次活了,开始尝试着自己去想得失,迎敌期间,悟得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是例子。

    一开始练习撼山拳,为了吊命,那是埋头苦练,按部就班,不敢有丝毫偏差,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一遍又一遍,几乎都要被他把拳架子给打烂了,烂熟于心,融入魂魄。哪怕后来在竹楼被崔姓老人授拳,还是老人教什么,我陈平安就学什么。

    不是说这不好,而是拳练到这一步,若是崔姓老人看在眼中,叫半死不活,已经殊为不易,只是还不够,想要更进一步,更非吃得住苦就能成,需要机缘去开窍,外人不能说,说了反而不灵。

    但是陈平安没有意识到,他练拳百万之后,才有此开窍,可练剑一事,他却早早学会了活学活用,齐先生在古寺那破开粉袍柳赤诚一剑,剑灵在山水画卷“出鞘”一剑,自己劈向穗山一剑。

    都已经是他陈平安的剑。

    阿良曾说他陈平安练剑一定比练拳更有出息。

    便是此理。

    教拳或者教剑之人,拳法太高,剑术太高,学拳学剑之人就越难由死到活。

    其中艰辛坎坷,郑大风就是一例明证,天资足够好,境界已经足够高,堂堂九境武夫,可直到老龙城,在那生死一线,才因为旁人陈平安的言语,悟出“弟子不必不如师”一理,才破开瓶颈。

    练拳要修心,陈平安两次询问种秋最得意的小弟子阎实景,为何不敢出拳。

    为何种秋没有对阎实景太过失望,并非种秋对这位少年没有寄予厚望,而是陈平安本身已经给出过答案,种秋可说“拳高莫用”四字,阎实景暂时说不得做不到,一样的道理,“迎敌三教祖师,撼山拳意不可退”,陈平安经过千锤百炼之后,说得到也做得到,但是阎实景如今抓不住其中精髓,不用强人所难。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需要自己出拳百万、自己行走江湖,才能真正勘破。

    通过阎实景和他小师妹的对话,陈平安已经明白自己的“不同寻常”,种秋弟子这样的天之骄子,魔教鸦儿和簪花郎周仕,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竟然都不如他,但陈平安目前仍未看清楚自己在藕花福地的举世无敌,好在陈平安已经模模糊糊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迹象,这就是踏踏实实的一步,这是纯粹武夫的一大步,浩然天下许多八境、九境武夫都不会有的心境机缘。

    陈平安离开武馆后,回到住处,枯瘦小女孩在屋檐下发呆,滂沱大雨转为淅沥沥小雨,她见到了陈平安后,咧嘴一笑。

    陈平安发现她身上有些湿漉漉的雨水,假装没有看到,拿了装有那架琵琶的包裹,要去找姓蒋的寒士书生,离这里隔着三座坊市,并不算近。

    等到陈平安离开院子,刚刚走出巷子,鬼鬼祟祟的小女孩便赶紧拴上院门,在屋檐下有模有样“练拳”,是偷学陈平安模仿丁婴和目盲道人的雷法架子,一手摊开朝天,一手握拳在身前,缓缓而行。

    两者门槛都极高,一个是这座天下的天下第一人,一个涉及了练气士的雷法,陈平安暂时都只有粗劣架子而无几分真意,更别提一个连拳都没有学过的小女孩。她学了这套“拳法”之后,便觉得有些无趣,改为其它架势,都是当时她在大街上偷师而来的,有种秋的某一次出拳,陆舫劈开街道的一剑,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小女孩歪歪扭扭,不得其门而入,当然全部学得皮毛都没有。

    胡乱折腾了半天,小女孩呼喝声中,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回旋踢,结果把自己给摔得不轻,起身后就觉得饿了,一瘸一拐去灶房那边偷吃东西,她觉得自己已经学得了一身高明武艺,打算等到曹晴朗回来后,先拿他练练手,当然前提是陈平安不在场。

    陈平安在一座屋顶上看着她的胡闹,皱了皱眉头,默默离去。

    昨夜跟她聊天,问她几岁的时候,她说自己九岁,还随随便便伸出了双手,其中一只手掌弯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余四根手指极其笔直。

    而且她从水井那边拎桶而回的时候,陈平安细致观察过她的呼吸和脚步。

    陈平安撑伞走在街上,决定以后不在小院练习走桩。

    蒋泉是一位寒族子弟,寒窗苦读十数载,腹有诗书,是在家乡郡县是公认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输了在科举制艺上,如今虽然落魄,可并未怨天尤人,与同乡学子合租了一栋宅子,每日依旧勤勉读书,只是眉宇之间,愁绪淡淡,每天读书疲乏之后,都会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两位同乡知晓蒋泉的心结所在,今天便带着他去临近一座坊市购买书籍,说是购买,其实三人都囊中羞涩,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圣贤书籍,远远瞅几眼如绝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馋罢了。

    在掌柜不耐烦的眼神当中,三人悻悻然走出书铺,看到外边站着一位持伞背行囊的年轻男子,望向蒋泉,问道:“是蒋泉吗?我是顾苓在京城的亲戚,有事找你。”

    蒋泉满脸惊喜,雀跃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蒋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国京师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亲戚借钱后,就没了消息,加上他所住临近巷弄还死了人,衙门那边当时态度恶劣地驱散了旁观众人,卷了铺盖将尸体带走,只听说是个死相凄惨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测定然是死于恩怨仇杀,这让蒋泉担忧已久,日复一日,这些天连书也看得静不下心。

    那人淡然道:“我们顾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门庭,虽说顾苓这一房顾氏在地方上,仕途不振,听说还有人混了江湖,已经好些年没脸皮跟我们联系,这次她主动找上门,一开口就是借钱,家里长辈不太高兴,倒不是在乎这点银子,只是觉得有辱门风,不愿认这个亲戚,顾苓执意要借银子,还信誓旦旦说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还上银子,那人还会将她明媒正娶,家里长辈深知科举不易,岂会相信一个穷书生,可以考中进士,便跟顾苓要了这把琵琶,才愿意借钱给她,同时要求她答应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进士,才答应你们见面,如今她已经在返乡路上,也绝对不会与你书信往来。”

    那人摘下行囊,递给蒋泉,还掏出一只鼓囊囊的钱袋,“里头有银子五十两,还有两张银票,节省一点开销,足够你撑到下一次春槐了,你蒋泉要是没信心考中,我其实也可以捎话给顾苓,你们俩私奔了便是,一个舍了家风,一个舍了圣贤书,好歹能够在一起过日子,我觉得总好过苦熬三年,到时候被家里长辈光明正大地棒打鸳鸯。对了,家里长辈气愤她钻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后有机会,可以再给她买一把新的。”

    蒋泉愣在当场。

    穷书生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富贵门庭走出的世家子弟。

    其实他内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蒋泉有些自惭形秽。

    他怯生生问道:“你为何帮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帮顾苓,不是帮你。”

    蒋泉抱过琵琶,却没有接过钱袋子,好奇问道:“你不是顾家子弟吗?为什么愿意偏袒顾姑娘?”

    “既然顾苓那么喜欢你,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是怎么个人。”

    那人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书上说两情若是久长时。”

    蒋泉会心一笑,心里有了点底气,像是在鼓励自己,使劲点头道:“又岂在朝朝暮暮!”

    然后蒋泉摇头道:“钱我就不要了,出去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对联什么的,总能养活自己,没理由收了这钱,让顾姑娘在家族里受气,白白给人看轻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回家后,写封信给她,就说只管等我考中进士!”

    说到这里,蒋泉灿烂笑道:“说不定将来还能有一个诰命夫人呢。”

    蒋泉赶紧摆摆手,“这句话你莫要在书信上说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里,真有那一天,我再来带她来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儿就有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个怪人,仍是将钱塞给蒋泉,说了句怪话,“钱,你一定要收下,这是顾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银子了。”

    其余两位同乡也劝说蒋泉收下。

    那人转身离去。

    蒋泉高声问道:“小兄弟,考中之后,我该怎么找你啊?”

    那人转头道:“你如果考中了,自会有人找你,告诉你一切。”

    一场小雨又来到人间。

    蒋泉与两位好友离开坊市,远处,那个送信人,就撑伞站在街边一处屋檐下,目送穷书生渐渐远行。

    老道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陈平安轻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蒋泉有没有考中,都让种国师帮我告诉他,我觉得第三种选择,对他和对顾苓,都会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问了个问题,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种选择,你心里会最好受?”

    陈平安回答道:“进入藕花福地之前,会选第一种,行走江湖,谁都应该生死自负。这会儿,应该是第二种,可以求一个最简单的问心无愧,不会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于为什么选第三种,我也不知道,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对是错。”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对错是吧?”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陈平安肩头,说道:“接下来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晓时分,旭日东升,南苑国京城的宫门之前,皇宫的开门人,重重吆喝一声。

    老道人笑问道:“知道为何有此传统习俗吗?无论是浩然天下,还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这样。”

    只得收起伞的陈平安摇头。

    老道人说道:“皇宫需要借着曙光降临的时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觉得是谁的冤魂?”

    陈平安还是摇头。

    老道人说道:“历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鲠之臣,死谏而死的国之栋梁。”

    之后,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年之间。

    下一刻,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见到了一位穷首皓经的老夫子,下笔如有神,对于子孙却约束不多,去世的时候,毕生心血被子孙四处兜售无果,气愤之下,干脆付之一炬。

    还见到了一位总算在晚年,写出了真正富贵诗词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讥讽为穿金戴银穿草鞋。

    见过了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枢重臣,两袖清风,有口皆碑,地方上的亲戚,却欺男霸女,人人家缠万贯,他写出的每一封家书,却都苦口婆心,告诫家人要勤俭持家,要道德传家,书信内容现世之后,在当世后世皆传为美谈。

    一位大雪天在课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晋国皇子。

    一个在外横行无忌、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到了家,孝顺奶奶,默默帮长辈捂好被角。

    一位励精图治、变法改革的松籁国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当中,有大半数假借变法之名,谋取私利,排除异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结党,最终变法失败,那位重臣入狱之后,犹然慷慨,只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一位走投无路的江湖少侠,父母死于仇杀,此后十数年历尽坎坷,忍辱负重,复仇之时,杀尽了仇家上下数十口人,快意恩仇。在少侠已成大侠的男子离开后,有一位小女孩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姐弟二人当时刚好捉迷臧,躲在夹壁之中,逃过一劫,最后两个孩子在坟头磕头,立志要报仇雪恨。

    同样是两次关于折箱递本的事故,同样是牵涉其中、需要被朝廷问责的县令,一位县令私底下,对那驿卒马夫授予锦囊妙计,谎报说是路途上遭遇匪寇,还让那驿卒自己以刀割伤自己,最终蒙混过关,骗过了兵部审查此事的朝廷官员。另外一位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驿卒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渡河才递本溺水受损,县令据实上报,结果驿卒被杖一百,流千里,县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评为下评,五年之内升官无望。

    之后更是诡谲,光阴长河开始倒流。

    看到了游侠儿冯青白与唐铁意的称兄道弟,在边关城池上,两人对坐饮酒,拍膝高歌。

    陈平安还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见到了那位名叫顾苓的女子,见到了她与书生蒋泉的初次相逢,看到了他们的相逢相识,相亲相爱。入京之前,下了一场大雪,刚刚完成一桩刺杀的顾苓陪着书生去赶赴科举。

    女子独自站在大雪中,这一年,她遇到了一个读书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当中,就像又下了一场雪,大地茫茫干干净净,让她误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虽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还是那个坏女人,可是能够有这么一场相逢,都算老天爷没亏待她。

    看到了一个枯瘦小女孩,偶尔会去城外看几眼某个小土包,青草依依。

    陈平安最后看到了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两次去往私人翻书看,家中藏书数万卷,大半都是崭新无比,许多书籍过了好些年,翻开后依然墨香依旧,那么多圣贤道理和美好的诗篇,无人领略。

    站在了小巷外院门口,抬起手臂又放下手臂,几次不敢敲门。

    他与曹晴朗撑伞去往学塾的时候,小女孩站在院门口,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满脸雨水,浑然不觉。

    最终,陈平安独自站在屋檐下,手中还拿着那把陪他度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纸伞,大街上还下着小雨。

    老道人已经不在身侧。

    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

    陈平安看了许许多多。

    没有看出一个觉得天经地义的道理来,反而以往许多坚持的道理,都没了道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桂花岛风波过后,见到了那位当年为陆沉撑船泛海的老舟子,看着自己说了一句,“你想要坏我大道”。

    在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决心,按照种秋事后说法,如果真有那五个名额,就用其中一个,直接将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杀。在这之前,他对那个枯瘦小女孩充满了厌恶,却不知道为何,甚至不愿深思多想。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他开始觉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钱,哪怕那枚雪花钱,挨着书中那句他认为极其优美的诗句。

    雨后天晴,陈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里低头望向井底。

    正在此时,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头看着刺眼的太阳。

    观道观,道观道。

    老道人坐在天上,看着两人。

    与藕花福地衔接的莲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着三人。

    按照某位弟子的说法,他只是闲来无事,便看看别人的小道而已。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笑了起来,离开水井旁,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个惹人厌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为人的道理,从最简答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还是没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还是要教的,教过之后,她最少知道了何谓善恶,再为恶,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脸色阴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着要将陈平安丢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没能赢了老秀才。

    于是他一挥衣袖,陈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是桐叶洲北晋国外的驿路上。

    身穿法袍金醴,腰悬养剑葫,唯独没有了背后的长气剑。

    不过武道境界已是五境,并未与藕花福地一样凭空消失。

    而且心意相通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养剑葫内。

    陈平安赶紧四周张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远处,莲花小人儿在探头探脑,显然小家伙比陈平安还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边,“按照约定,你可以带走藕花福地的五个人,其中四人,我帮你选了。”

    老道人手中拿着五支画轴,随手丢开,在陈平安身前依次排开,悬停空中,其中一幅画卷自行打开,上边画着一位端坐的龙袍男子,“这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一位负剑女子,“隋右边,舍弃武学,一样有剑仙之姿。”

    “魔教鼻祖卢白象。”

    “朱敛。”

    “这四人拥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这之前,你就用谷雨钱养着他们,每天丢入画中即可,迟早有一天,他们吃饱喝足了,就可以走出画卷,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于之后他们的武道境界如何,还是转去修道,成为练气士,就看你陈平安这个主人的本事了。当然,前提是你养得起他们。”

    老道人显然不愿与陈平安多说什么,更不给陈平安插话的机会,一股脑说了这么多。

    不等陈平安询问最后一人是谁,老道人伸手一抓,已经扯出一个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后脑勺,她摔了个狗吃屎,扑倒在道路上,抬起头后满脸茫然。

    陈平安望向这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问道:“长生桥怎么办?”

    老道人脸色漠然,“底子已经打好了,之后自己摸索。”

    陈平安再问道:“那把长气剑?”

    老道人望向远处,“我自会还给陈清都。”

    陈平安将那四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与老道人拱手告别。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与福地接壤的莲花洞天,那家伙已经离开池畔。

    老道人这才笑了起来。

    陈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是个心大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拍了拍身上尘土后,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说了,我只有姓,爹娘没来得及帮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个名字,一个字,就叫钱,我喜欢钱嘛。”

    陈平安问道:“姓什么?”

    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边有衣服的衣,听爹说在家乡是大姓哩!姓里头有衣服,名有钱,多吉利。”

    陈平安一拍额头。

    姓裴名钱,裴钱。赔钱……

    难怪自己不喜欢她。

第三百二十八章 画中人

    总算离开了深不见底的藕花福地,老道人离开后,陈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询问北晋国现在的年份,他真怕书上所谓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然给老道人坑了十年几十年的,又没了长气剑,估计想要报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跟北晋官道上的商贾问过之后,才松了口气,从上次的光熹六年变成了光熹七年而已,这会儿桐叶洲也是秋季,与藕花福地的节气大致相当,临近中秋的样子。

    陈平安对北晋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闻太平山的大名,还想着去远远瞧上一眼,现在已经绝无此念头,加上和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以及游侠儿冯青白这拨谪仙人,关系可不算好,陈平安现在就想着找一处仙家渡口,直奔宝瓶洲。

    虽说当初离开家乡,杨老头提醒过五年之内不要返回小镇,但是不回家乡,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比如范二在的老龙城,张山峰和徐远霞游历的青鸾国,老剑圣宋雨烧的梳水国,顾璨的书简湖,李宝瓶他们求学的大隋书院,地方不少,

    总之桐叶洲,不宜久留。

    陈平安收起那把从福地随手带出来的油纸伞,两人行走在官道旁,枯瘦小女孩一直在好奇张望,“这是哪里?不是咱们南苑国吧?”

    先前陈平安与人问话,她一句话都听不懂。

    陈平安点点头,多出这么个小拖油瓶,也是陈平安想要立即离开桐叶洲的原因。带着她不比先前与陆台结伴游历,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会很麻烦。不过一想到陆台,陈平安心头阴霾更浓,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跻身地仙后,往往可以神人掌观山河,虽然不比老道人在藕花福地那么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么让人感到轻松的事情。关于这门神通仙术,将来回到家乡,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细询问一番,有哪些门道和讲究,又有那些禁忌和约束。

    裴钱继续问道:“是你家乡?神仙居住的地方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是我家乡,也不是什么仙境。”

    裴钱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刨根问底。

    她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裴钱扬起脑袋,灿烂一笑,“总觉得怪怪的,可是什么都记不起了,方才还在曹晴朗家里打扫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

    裴钱立即改口道:“是打扫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两人走出二十余里,小女孩已经累得气喘如牛,皱着脸苦兮兮,说脚底磨出泡来了。

    陈平安在一座驿站旁租赁了一辆马车,谈妥了价格,往北而去,事先约好了在北晋的边境郡城停马,大概两天路程。桐叶洲的北晋,跟藕花福地的北晋大不相同,久无战事,无论是驿路管理还是通关文牒,都很宽松,只要兜里有银子,哪怕不是官员,都可以下榻驿馆。

    裴钱是第一次乘坐马车,感觉十分新鲜,坐在车厢里,晃晃荡荡,十分惬意,时不时就掀起车帘子望向外边的风景,入秋之后,官路不远处,经常能够看到一片片金灿灿的柿子树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让陈平安要那车夫赶紧停下马车,让她去偷个十斤八斤回来。

    陈平安趁着她往外张望的间隙,取出那四幅画卷,轴头都不一样,一幅是防蠹的紫檀木,一幅白玉,还有两幅材质不明,画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寻常的皇帝挂像坐姿,身穿金色龙袍,但是身材并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龙袍宽松,就显得有些不搭。

    飞升失败的隋右边,负剑之姿,英姿飒爽,画中人如与看画人对视。

    魔教魁首卢白象,披挂鲜红甲胄,双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羡更像是一位人间君主。

    死在丁婴手上的武疯子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眯着眼,像是个市井坊间的小老头儿。

    这四幅画卷,只吃谷雨钱?问题在于一幅画卷的画中人,想要他们某人走出来,得吃掉多少颗谷雨钱?再者,忠心耿耿这个说法,有待商榷。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连法袍金醴和痴心、停雪,都被他视为身外物。

    好在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带着游历天下,陈平安对世事人情了解更多,无形中对于宝瓶洲的“天下大势”,以及骊珠洞天在大骊版图的处境、地位,都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对于“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么极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气,这四幅画都有可能被陈平安直接以天价卖了。

    裴钱伸长脖子看着隋右边的画像,轻声道:“这位姐姐长得真漂亮呢。”

    陈平安不予理睬,轻轻收起四幅画卷,没有当着裴钱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暂时搁放在脚边,心中感慨,这四位祖宗,太难养了。哪里有初一和十五好,有个养剑葫,别说是谷雨钱,相依为命这么久,多次并肩作战,一颗雪花钱都没有花,炼剑、养剑,都无需陈平安花心思。

    其实陈平安拥有一块斩龙台,是世间炼养飞剑的最佳磨石,只是陈平安哪里舍得那块篆刻有“天真”“宁姚”的斩龙台少去丝毫,好在初一十五对于此事,从未跟陈平安闹过脾气,不过打算日后返回龙泉郡,还是争取向圣人阮邛购买一方小小的斩龙台,总不能亏待了它们。

    这笔开销,陈平安不会节省,哪怕可能到时候就不是谷雨钱,而是要用上金精铜钱。

    陈平安看着她。

    裴钱也看着他,忧心忡忡,生怕他把自己一脚踹下马车,人生地不熟的,她还不得给人欺负死?在南苑国京师,她好歹熟门熟路,哪些门户的东西可以偷,哪家孩子的物件可以抢,谁不能招惹,谁需要讨好,她心里都有小算盘,到了这边,马上就要入冬了,一场大雪哗啦啦砸下来,她不饿死也会冻死,她亲眼见过很多没能熬过大雪天的老乞丐小乞儿,冻死的模样,丑得很。

    裴钱知道陈平安不喜欢自己。

    就像她知道陈平安很喜欢曹晴朗一样。

    她也没想要他喜欢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银子,至于喜欢不喜欢的,值几个钱?

    车夫是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陈平安和裴钱夜宿于一座驿馆,车夫自己就在车厢对付一宿,陈平安要了两间末等屋舍,裴钱住在隔壁,陈平安跟驿馆购置了一些吃食,装在包裹内,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书籍,否则出门在外,两手空空,太惹眼。

    给了裴钱一份食物,陈平安去自己屋子,摘下刀剑,点燃桌上那盏油灯,掏出刻刀和一枚翠绿小竹简,开始以蝇头小字记录此次藕花福地之行的见闻。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过去开门,裴钱站在门外,怯生生道:“乌漆嘛黑的,有些怕。”

    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你一个胆子大到敢爬富人家门口狮子背上睡觉的,住在屋子里,反而会怕?

    不过陈平安还是让她进屋子,她乖巧关上门,陈平安示意她坐在桌对面,缓缓道:“这里叫桐叶洲,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我们要去宝瓶洲,我家乡就在宝瓶洲北边,从明天起你开始学宝瓶洲雅言和我家乡的大骊官话。”

    裴钱笑容灿烂,使劲点头:“好嘞!”

    不是她想学什么狗屁雅言官话的,而是眼前这个家伙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带她去他家乡,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一路上可以混吃混喝,衣食无忧?

    但是下边陈平安一番话,如冷水浇头,让枯瘦小女孩脸色阴晴不定,满是腹诽抱怨,陈平安拿起刻刀,继续在魏檗赠予的青神山竹简上刻字,低下头,一笔一划,刻得一丝不苟,同时对裴钱说道:“从明天开始,除了教你雅言和官话,还会教你识字,如果我看你学得好,就能顿顿吃饱饭,学不好,就少吃。”

    她苦着脸,“我很笨的。”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我倒是可以省钱了。”

    裴钱偷偷瞥了眼陈平安,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立即笑道:“我会用心学的。”

    说到这里,她趴在桌上,小声问道:“能给我买几件衣服吗?”

    陈平安头也没抬,“等到天冷了,会给你加一件厚些的衣裳。”

    她嘀咕道:“秋天了哎,天气已经很凉了,而且你瞅瞅,我鞋子都破了洞,真的,不骗你。要是我一不小心生病了,你还要照顾我,很麻烦的……”

    说到这里,她抬了抬脚,鞋子是真破,果然露出了黑黝黝的脚指头。

    陈平安放下刻刀,用手指轻轻抹去那些细不可见的竹子碎屑,“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裴钱不再说什么,默默起身离开屋子,回到隔壁后,关上了门,立即笑逐颜开起来,立即板起脸,不让自己笑出声,扑在被褥上,一通欢快翻滚,最后望向天花板,踢掉脚上的破鞋子后,想起陈平安那副模样,学着他默念了一句“回去睡觉”,她没敢说出声,然后做了鬼脸。

    睡觉前,她跳下床,去点燃了桌上油灯,这才一觉到天明。

    不点灯白不点。

    有钱人就该这样。

    陈平安在隔壁屋子里,在足足三块竹简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藕花福地之山水游记”,吹灭了灯盏,开始练习六步走桩,配合剑术正经上的种种握剑手势,依然是虚握。

    步伐无声无息,如鱼在水,拳意尽收,神华内敛。比起当初陈平安在龙须河畔打拳,一身拳意流淌全身,已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如今练拳,已经完全可以分心想事。

    撼山拳谱上在走桩和立桩之后,其实还有睡桩“千秋”,陈平安早已知晓拳理和架子,如今其实跻身四境后,就已经觉得不难上手,关键是睡桩的精髓,偏偏在于一个“大梦如死”的四字说法上,会使得一个人的魂魄如古井死水,获得彻底的修养生息,但是陈平安两次出门远游,一次比一次走得远,陈平安都不敢睡得太死,所以一直耽搁下来,只能等回到龙泉再说。

    这次离开藕花福地,实在是太仓促了。

    不然陈平安一定会尽量收集那座天下的上乘武学,如今回想起来,丁婴走的武学路子,其实没有错,真正站在了群山之巅,堪称藕花福地武学的最高峰,想要走到这一步,除了自身感悟,一样需要观看矮处山峰的风光,相互佐证,查漏补缺,最终成为自身拳意,那才是真正的拳高天外。

    这与读书和道理,何其相似?

    与工部书籍上的建造桥梁,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觉,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陈平安如今练拳一整晚,甚至都没有出汗,这恐怕也是跻身五境后、魂魄大成的方便之处,不过身穿法袍金醴,出不出汗,都无所谓。

    在陈平安练拳的时候,伤势已经痊愈莲花小人儿,就坐在桌边上打瞌睡,离开藕花福地后,小家伙好像有些心事。

    陈平安停下拳,坐在桌旁,小家伙耷拉着脑袋。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没有说什么,安慰人,实在不是陈平安擅长的事情。

    他又拿出四幅画卷,摊放在桌上,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押注”。

    以往陈平安对于运气一事,畏惧如虎。

    如今心结解开不少,其实骊珠洞天破碎坠地后,尤其是被掌教陆沉算计了一次,与神诰宗贺小凉牵连在一起,大隋之行,否极泰来,运气奇好,之后在鲲船上与贺小凉分道扬镳,运气依旧不差。

    再者,如今他陈平安身家可不算薄,不说跟陆台同行的巨大收益,只说老龙城与郑大风作伴的那尊阴神,花了整整十枚谷雨钱,向他购买了一支奋勇竹的小竹简,好像就为了买上边“神仙有别,阴阳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这句话。

    所以陈平安不奢望能够“养活”四幅画,拣选其中一幅,好似那小赌怡情,还算妥当。

    乱象已起,陈平安的确需要有些帮手,帮忙看护着家业。

    崔姓老人,陈平安不敢奢望,一个教拳,一个学拳而已,再不能多求什么。

    魏檗终究是山岳正神,有他自己的职责所在。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两个小家伙,道行还浅,而且陈平安对待他们,更像是兄长看待两个孩子,这是心性使然,与年纪无关。真摊上大事,陈平安非但不会让他们涉险,只会让他们远离是非之地。

    对于四位画中人,陈平安就没有这么多负担。

    至于相熟之后,如何相处,那就到时候再说。

    四幅画卷,陈平安不知道先选谁,但是很笃定先不选谁,就是那幅隋右边画像。

    这要是以后给宁姚知道了,自己身边跟着位从画中走出的女子,而且花了不少谷雨钱,这还了得?

    所以陈平安先将这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

    然后将魔教开山之祖卢白象也收了起来,一看就是桀骜不驯之辈,而且开创了藕花福地最大的地下势力,陈平安把他好不容易请出来后,万一是那春潮宫周肥之流的枭雄魔头,无视伦理,大逆不道,难道又把他关押回画卷?

    天底下没有这么不把钱当钱的道理。

    谷雨钱,可不是那雪花钱,何况哪怕是雪花钱也不行。

    收起了第二幅,就只剩下魏良的老祖宗,和那个看似和蔼的武疯子朱敛了,后者曾是那顶银色莲花冠的主人,这让陈平安有点心里打鼓,跟丁婴一战,差点把命丢在牯牛山,那是陈平安生平最为凶险一战。

    陈平安盯着两幅画,犹豫不决。

    莲花小人儿默默坐在陈平安身前,一样在认真打量着两幅画像。

    陈平安拿不定主意,笑问道:“你觉得哪个顺眼些?”

    莲花小人儿转过头,只有一条胳膊的小家伙,指了指画卷,然后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询问陈平安真的要他来挑选吗?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点头。

    小家伙麻溜儿站起身,沿着两幅画卷的边缘,瞪大眼睛,跑来跑去,还会趴在桌面上打量两位画中人,很是认真可爱。

    看得陈平安自乐呵。

    小家伙最后蹲在地上,指了指身边的那幅魏羡画像。

    陈平安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

    小家伙起身后,快步跑到桌沿,扯了扯陈平安袖子,有些担心,应该是害怕自己选错了。

    “没事,反正都要选的,选错了也没关系。”陈平安伸出手指,挠了挠它的咯吱窝,小家伙咯咯而笑。

    陈平安取出一枚谷雨钱,双指捻住,轻轻放在绘有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画像上,当谷雨钱触及画卷,立即如冰雪消融化开,画卷表面很快铺满了一层谷雨钱的灵气,雾霭蒙蒙,如湖泽水气,然后猛然荡漾四散开来,陈平安再看那魏羡画像,多出了一分“生气”,尤其是连经断纬的华贵龙袍之上,金光闪动。

    只可惜看不出更多端倪,到底需要耗费几颗谷雨钱,仍是一团迷雾。

    陈平安打定主意,十颗谷雨钱丢入其中,如果还是没有明确迹象,就当打了水漂。

    小心翼翼收好画卷,陈平安在腰间悬好痴心停雪,挎上那棉布包裹,出门去隔壁喊裴钱,继续赶路。

    敲了半天门,小女孩才磨磨蹭蹭,睡眼惺忪地打开屋门,看到陈平安后,有些不情不愿。

    陈平安在她穿戴好后,见她走向自己,他指了指床铺。

    裴钱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收拾好再走。”

    裴钱委屈道:“咱们付了钱才在驿馆住下的,你花了好多银子哩。”

    陈平安沉默不语。

    裴钱只得转身去收拾被褥。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盏油灯,皱了皱眉头。

    之后乘坐马车一路往北,车夫熟稔路线,多是恰好了时间,让两位客人住在驿站和一些城镇客栈,没有风餐露宿的机会。

    陈平安开始教她雅言官话,以及东宝瓶洲和大骊王朝一些大概的风土人情,再就是拿出一本购自状元巷书肆的儒家典籍,教她识字,刚好读书认字的同时,是以雅言官话诉说,一举三得,只是裴钱学得不太上心,不过字已经认识了百余个,但一看她就是个不喜欢读书的,她明显更喜欢在车厢里睡懒觉,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陈平安不理她,只要让她睡觉,她就能睡上大半天,醒了之后就掀开车帘子欣赏风景,看完之后再睡,也算本事。

    此后一路,多雨水。

    慢慢悠悠,马车终于到了那座北晋边境郡城,陈平安付完另外一半银钱,带着裴钱开始步行。

    因为天气转凉,又经常下雨,陈平安还是给她买了一套厚实衣裳和新靴子,只是没有立即给她,她便每天眼巴巴望着陈平安的斜挎包裹,甚至破天荒要求她来背好了。

    北晋境内的寻常城池门禁不严,只要让车夫打点关系,没有户籍和通关文牒的裴钱,就可以捎带着顺利入城,但是边关不同,陈平安就开始带着她跋山涉水,裴钱跟吃苦耐劳的李宝瓶,一个天一个地,哪怕陈平安细致照顾着她的脚力,她仍是叫苦不迭,一次次挤出眼泪,看得陈平安脾气再好,不烦也烦了。

    不过给了换上了新衣服新靴子后,裴钱好了几天,然后她那一身衣裳,因为从不知珍惜,很快给山野小路钩钩刺刺得破烂许多,她就旧态复发,在陈平安答应到了下一座城镇后,会给她再买一身,这才有了精气神,只是北晋国边境线绵长,山路难行,裴钱一天到晚黑着脸,每次被陈平安要求以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都故意写得蚯蚓爬动,让她写一百个字,就绝不多写一个字。

    在这期间,陈平安又“喂养”了三颗谷雨钱。

    因为现在陈平安走路就是练拳,几乎一呼一吸皆是淬炼体魄,所以看似陈平安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立桩剑炉上。

    只有到了陈平安练习剑炉的时候,裴钱才有劲头,也不敢靠近陈平安,就站在远处,默默看他站在原地,木头一般一动不动,久而久之,裴钱也觉得乏味无趣了。

    这天夜里,陈平安带着她露宿一处荒郊野岭,上次在边境郡城,除了给裴钱专门准备的牛皮小帐篷,陈平安还买了鱼钩鱼线,自己在山上找了细竹做了根鱼竿,便开始在溪畔夜钓。

    深夜时分,陈平安转过头,远处山林中,红光闪动。

    很快出现古怪一幕。

    有那四角悬挂大红灯笼的八抬大轿,抬轿的,好像都是成长于山野的精怪,敲锣打鼓的角色,则是一众阴物鬼魅,为首是一位腰佩锈剑的白骨骷髅。

    轿子旁边,还有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妪,穿着喜庆的鲜红衣裳,脂粉浓重,两团腮红,脸色惨白,只是她四周萦绕着一股股黑烟。

    陈平安如今熟稔山上事,知道这多半就是所谓的山神娶亲了。

    他不愿横生枝节,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只是没有料到裴钱竟然在这个时候醒来,钻出牛皮帐篷后,揉着眼睛,呆呆望向那支迎亲队伍。

第三百二十九章 山水之争

    陈平安放下鱼竿,来到裴钱身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边的老妪已经笑望向枯瘦小女孩,眼神中充满了玩味,她抬起一条纤细胳膊,轿子骤然而停,连同白骨剑客在内,所有山精鬼怪都齐齐望来,阴气森森。

    陈平安拱手抱拳,主动向这支迎亲队伍表达歉意。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阴阳有别,世间有序,就像这场偶遇,若非裴钱犯了忌讳,明目张胆地投去视线,那么这支山神娶亲的队伍,根本不会在意陈平安和裴钱的存在,它们过去就过去了,这也是世间许多樵夫渔民,世世代代临近山野湖泽,依然少有灾厄的原因。

    老妪见陈平安颇为识趣,点点头,再次挥手,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重新开始敲锣打鼓,继续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枯瘦小女孩差点就闯下大祸,可陈平安这次倒是没有责怪裴钱,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谙修行规矩,情有可原,这是他陈平安教导无方,怪不到她头上,但是如果陈平安早早说了道理,她还是这般莽撞,就两说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你看得见它们?听得到锣鼓声?”

    裴钱小脸惨白,点头道:“听见了动静,就爬起来了,还以为是做梦,太吓人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裴钱眉心,帮着她安稳神魂。

    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秽阴物,凡夫俗子即便无法看见,对方也无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阳气不盛,魂魄很容易飘荡不安,无形中伤了元气根本,世上坊间的诸多鬼怪之说,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出于这类状况,属于阴阳相冲。

    所幸裴钱并无大碍,陈平安告诫道:“虽然不清楚你为何看得见它们,但是以后再遇上,一定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烦,被对方视为挑衅,幸好今晚这支迎亲队伍,根脚偏向正统,估计附近山头,身份类似阳间官吏,才没有跟我们一般见识。”

    裴钱心有余悸,只能拼命点头。

    陈平安问道:“你在南苑国这些年,可曾看到城内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钱哭丧着脸,使劲摇头道:“以前我没有见过这些脏东西啊,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若有所思,叮嘱道:“游历在外,上山下水,不许冒冒失失称呼它们为‘脏东西’。”

    裴钱哦了一声,“记下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安慰道:“继续睡觉吧,有我盯着,不会有事了。”

    裴钱哪里还敢睡觉,死活要跟着陈平安去溪畔,她这下子算是彻底老实了,病恹恹的,连带着再不敢要什么新衣裳新鞋子了,觉得跟在陈平安身边能混个吃饱喝足,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

    陈平安重新拿起鱼竿,裴钱拿着一块石子在地上圈圈画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会儿都不敢抬头看四方,总觉得阴暗处隐匿着那些恐怖瘆人的奇怪东西,问道:“你给我那本书上说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陈平安忍俊不禁,看来是她得吃过苦头,才能学进去东西,虽然这句圣人教诲,不应该如此注解,但是也不愿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书上道理,便说道:“这句话道理很大,你这么理解,不能说错,但是远远不够,以后读书识字多了,就自然会明白更深。”

    裴钱想着多跟陈平安聊天,才能压下心头的畏惧,随口问道:“那为何书上还有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方才就说了这么多古古怪怪的,是夫子们的道理错了,还是你错了?”

    陈平安微微一笑,“只要多看书,到时候就知道是我错了,还是圣贤道理错了。”

    裴钱有些不乐意,闷闷不说话,她沉默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打不过它们?”

    陈平安哑然失笑,“既然我们有错在先,跟我打不打得过它们,有关系吗?”

    裴钱抬起头,眼神熠熠,“要是打得过,你就不用跟人低头道歉了啊,它们给咱们道歉还差不多,给咱们主动让道,比如它们敲锣打鼓的,吵死了人,就要向我道歉,愿意赔钱就更好了。”

    陈平安问道:“我就算打得过它们,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钱愣了一下,挤出笑脸,“我们是一伙的啊。”

    陈平安始终盯着溪水和鱼线,好似自言自语,“对错可没有亲疏之别。”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明确给出答案,自己能否胜得过那些此方山头的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后,心中忌惮全无,没轻没重。

    对于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大致修为,陈平安心里有数。

    无论是世俗衙门的县令,还是管辖阴冥之事的城隍爷,若是出巡,必有仪仗,其中就有鸣锣开道的习惯,若是品秩升上去,响声就会更多。这次因为是迎亲队伍,绝大多数连绵不绝的锣鼓喧嚣,多是喜庆,也未让鬼差持有“肃静”“回避”木牌、以及最风光瞩目的那个官衔牌,但是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有官场上的讲究,比如依循礼制,鸣锣九下,以此开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门面使然,在跟四方邻里和辖境鬼魅们摆谱呢。

    这说明那位山神死后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庙和泥塑金身,还有资格开辟自己的府邸,在宝瓶洲和桐叶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类似青衣小童的那位担任御江水神的兄弟。

    最少相当于练气士六境的修为,说不定就是七境,龙门境。

    至于陈平安能否打得过,很简单,俞真意身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经修出了龙门境的修士境界。

    陈平安为何愿意押注四幅画卷,除了看重开国皇帝魏羡、武疯子朱敛等人当下的武学境界,更在意这些人的资质。

    事实上对此春潮宫周肥早有明言,一个南苑国国师种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跻身武道九境。

    谪仙人“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还是十一境玉璞练气士,眼光不会有错。

    只不过“有望”二字,远远不等于板上钉钉,毕竟武道之路,并不顺畅,说夭折就夭折。

    可即便如此,陈平安一开始的决定,每幅画卷押注十颗谷雨钱,用以购买“有望”二字,绝对物有所值。

    裴钱不知道钓鱼有什么意思,一坐就大半天,还没什么收获,开始没话找话,“你家乡这边,经常会遇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家伙吗?那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很危险?以后我一定不会离你太远。”

    陈平安专注于钓鱼。

    也是一种修行。

    无论大鱼小鱼,轻啄鱼饵,鱼线微颤,传到鱼竿和手心,然后甩竿上鱼,这跟迎敌武夫罡气,只有劲道和气力大小之分,并无本质区别,巧劲,一切功夫只在细微处。而且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根纤细竹竿,溪涧水潭钓鱼还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垂钓七八斤以上的大鱼,在较劲过程当中,只要稍不注意,很容易鱼线绷断,甚至是鱼竿折断。

    这很像当年烧瓷拉坯,陈平安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

    虽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自己,细细推敲琢磨,才发现跟她其实没什么两样。

    在泥瓶巷,或者说在当年自己懵懂无知的骊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国京师,那种危机四伏,不在什么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贫穷困苦,在一次偶染风寒,在冬日严寒。

    离开了骊珠洞天,就像她离开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宽阔,但是更多无法想象的危险也接踵而来,风雨更大,一个人说死就死。

    两人处境相似,但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她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铜钱,第一时间就是大手大脚花出去。而陈平安对于每一份来之不易的盈余,都会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喜新厌旧,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旧了破了,她从不恋旧,转头就开始希冀着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对于别人的施舍,她从不觉得难为情,甚至会祈求别人的恩赏,而不知感激。陈平安对于当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怜悯和帮助,至今难忘,一笔一笔记在心头,对于偿还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过犹不及,害了别人家的淳朴家风和风水气数。

    她惫懒,不知上进,喜欢撒谎,为了活下去,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对于如何活下去这个难题,她选了一条看似最轻松、其实长远来看并不轻松的捷径。她内心深处,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满了敌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宁肯毁掉。

    裴钱对这个给予她恶意的世界,她报复以自己最大的恶意,她擅长察言观色,敏锐感知别人的善恶,但是这份难得的老天爷赏饭吃,被她用来欺负更弱小的,谄媚强大之人。

    所以,很少讨厌一个人的陈平安,是真的讨厌裴钱。

    只不过现在陈平安与她朝夕相处,就开始看着她,再来回头看自己。

    藕花福地,种秋一直在担心俞真意,成为他们最深恶痛绝的那种谪仙人。

    陆台曾经说过,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当然不愿意把她带在身边,是老道人强行将她丢出藕花福地,陈平安如果有选择,他更愿意带走曹晴朗,如果种秋愿意卸下担子,陈平安更愿意带着种秋来看看浩然天下的风景,而不是什么魏羡朱敛。

    在大环境已经注定无法改变的前提下,明明读书识字、学会雅言官话,是生存必需,可她始终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

    陈平安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换身份和位置,裴钱会怎么选择。

    内心无比憎恶和嫉妒宋集薪,却表面上依附这位有钱的邻居?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被人打死?每天欺负顾璨为乐?在龙窑跟所有人一样,尽情挖苦那个娘娘腔?

    讨好齐先生,阿良,文圣老秀才?

    但是,就算这样的一个“陈平安”,依然在光阴长河中,有幸遇上了他们,无非是一次次擦肩而过,萍水相逢罢了。

    所以姚老头说得太对了。

    世间种种善缘和机会,无非是自己一双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会从指缝间漏掉,哪来的本事去争更大的?

    可又有一个但是。

    自己记得起爹娘的善良,后来又牢牢记住了姚老头的寥寥几句言语。

    她呢?

    好像没有人教过她一些对的事情。

    可陈平安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还是这般没心没肺,禀性难移?

    陈平安有点烦。

    当年带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后来又多出崔东山、于禄和谢谢,陈平安都没有这么郁闷过。

    陈平安收起了鱼竿。

    裴钱托着腮帮,问道:“怎么不钓鱼啦,还没鱼儿上钩呢,鱼汤可好喝啦,鱼干也好吃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一些言语咽回肚子。

    他本想跟她开门见山说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这里,只要他愿意学,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剑术,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帮他,谷雨钱,法宝,我有的,都可以一样一样、按部就班地送给他。但是你裴钱,哪怕有习武的天赋,可我陈平安连撼山拳的六步走桩,都不愿意让你多看一眼。

    陈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现。

    之后一路相伴。

    他是不是也这么看着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现在看着裴钱,或是当时在院子里看着曹晴朗?

    陈平安突然问她,“想学钓鱼吗?”

    裴钱小声道:“可以不学吗?我每天还要背书和练字呢,怕学不好你教的东西。”

    陈平安笑道:“不想学就不学,回去睡觉吧。如果没有意外,等下还会有迎亲队伍返回,带着新娘子去见山神府君,你到时候记得装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鱼竿都交给你来负责。”

    裴钱想到今夜还有那些脏东西经过,就没敢拒绝陈平安,犹犹豫豫回到帐篷,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浅浅睡去。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在她帐篷外边,悄悄张贴了一张静心符。

    约莫一个时辰后,以八抬大轿迎娶新娘的队伍,热热闹闹原路返回,比起之前,声势更涨,后边跟随了许多假扮“娘家人”和山野精怪,添个热闹而已,有些已经幻化人形,还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头通体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盘,还有两头在林间疾走如飞的魁梧猿猴,一位满脸血污身穿下葬时衣裳的女鬼。

    见到了在溪畔翻书看的陈平安,有许多蠢蠢欲动。

    只是队伍中有不少鬼差压阵,打消了这些苗头。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远处一位手持灯笼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脚不踩地,飘荡而来,见到了陈平安后,施了一个万福,柔声笑道:“这位贵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嬷嬷让奴婢来捎话给贵人,有无兴致参加今夜喜宴?贵人且宽心,我家府君大人,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于世,贵人赴宴,非但不会折损丝毫阳寿,还会有礼物相赠。”

    陈平安摇头笑道:“委实是不敢叨扰府君大人,还望姑娘代我谢过府上嬷嬷的盛情邀请。”

    婢女并非生气此人的不知好歹,婉约而笑,“那奴婢就祝愿公子一路顺风,方圆八百里内,有任何麻烦,公子都可以报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号,可保旅途顺遂。”

    陈平安笑着拱手相谢,“在这里恭贺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姗姗离去,飘起一阵阵袅袅香风。

    婢女回去复命,老妪听闻陈平安不愿赴宴后,一笑置之,只是可惜这个年轻人错过了一桩天大福缘。

    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对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兰花酿,带走一小截千年参精,别人是挤破脑袋也要来府上庆祝,这家伙倒好,还不知道稀罕,罢了,总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着人家收下礼物。

    八抬大轿上,一条白如莲藕的手臂,轻轻掀起刺绣精美的帘子,身穿凤冠霞帔,头戴红盖头,不见容颜,她透过红纱,望向外边的老妪。

    老妪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软糯嗓音透过鲜红头巾,“还要多久才能停轿入府?”

    她是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寻常女子,数年前与那“微服私访”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见钟情,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阳世之身,会有损她的阴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痴心于他,尽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帮助下,为家族铺好一条青云路后,之后她不惜割腕自尽,然后以阴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谓名正言顺,不僭越合礼仪,所以此事被传为美谈。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丽府邸,灯火辉煌,一夜宴席,觥筹交错,通宵达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长袍,气势威严,高坐主位,身边是新娶夫人,小鸟依人。

    白骨剑客应该在这座山神府邸内,地位极高,只可惜它不过是一架骷髅,自然饮不得酒,一直肃立于大殿一根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际,抬头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对白骨剑客悄悄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离开大殿。

    威严男子冷笑道:“诸位,喜酒已经喝过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某些人喝罚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们当中不少人,竟然胆敢勾结一个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试图攻打我金璜府邸,真当我半点不知情吗?”

    大门轰然关闭。

    男人转头对自己夫人温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凉手背,“莫怕。”

    他歉意一笑,感慨道:“这次是我亏待你了,一场婚宴给办成了这般模样,唉。”

    女子并不畏惧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难不成还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后百年千年,对我好一些便是了。”

    男子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除了白骨骷髅领着蓄势待发的一支府邸精锐,还有在别处休养生息的一伙人马,竟是练气士居多,两军汇合,离开这座前一刻还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杀那支试图在拂晓时分奔袭府邸的兵马,而大殿内,许多看似醉成烂泥的府邸辅官、鬼差,立即坐直身体,从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视眈眈。

    北晋边境线往北,不但山脉绵延,还有一座号称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岛,树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规模很大,香火鼎盛,一条湖中大妖自立为水神,北晋邻国朝廷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两百年来,那座水神府与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视,冲突不断,只是谁都没有实力离开自家地盘,绞杀对方。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水火不容的山水之争。

    胜者,必然打烂对方金身,毁去神庙,断绝香火。败者,就此沉沦,只要金身破碎销毁,意味着连来世都成奢望。

    两场大战,金璜府邸大殿内的虚与委蛇,和山坳外的狭路相逢,几乎同时揭开序幕。

    大殿内有金璜府君亲自坐镇,立即就有人见风使舵,磕头求饶,厮杀得零零落落,局势一边倒。

    山坳那边,一位披挂金甲、内穿墨绿长袍的男子,带着麾下数百湖中精怪,与山神府这方厮杀得惊天动地。

    那名悬佩锈剑的白骨骷髅,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后魂魄凝聚不散,虽然不复巅峰战力,可依旧杀气腾腾,在水妖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驾水中龙马拖拽的大车之上,手持一杆铁枪,篆文古朴,是一件遗留湖底的仙家法宝。

    它数百年来横行无忌,豪取强夺,所以虽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阴,更不被朝廷视为正统,但是境界修为犹胜府君,这次更是借着山神府君娶亲之际,笼络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贿赂,整体实力已经稳稳压过对方一头,这才敢离开大湖,率军上岸,势必要将那座金璜府邸一网打尽。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争,就看道行谁更高、谋划谁更远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钱,两人粗略吃过干粮,就开始赶路,有意绕开了金璜府邸的那个方向。

    陈平安一个箭步,飞快掠上一棵大树枝头,登高望远,脸色凝重。

    一场山神娶亲的盛宴,为何杀得如火如荼?

    十数里外的一处战场,有金甲男子施展术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条巨大的青鱼背脊上,手持铁枪。

    白骨剑客已经失去一条胳膊,哪怕他竭力厮杀,还秘密笼络了一拨练气士,可对上这头能够呼风唤雨的大水妖,它与众多府君扈从,仍是落了下风,只不过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双方皆是伤亡惨重。

    一位金袍男子离开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门后,大步向前,身形暴涨,两丈,三丈,五丈,等到他来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纵身而跃,一下子就跨过了厮杀惨烈的战场,一拳砸在那头青鱼精怪的头颅之上。

    陈平安不再继续观战,飘落回地面,沉声道:“走了。”

    裴钱试探性道:“我好像听到了打雷声呢,耳边一直轰隆隆的。”

    陈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张早就画符成功的宝塔镇妖符,双指捻住,轻轻往裴钱脑袋上一拍,稍稍靠右边,不会遮住她的视线,提醒道:“只管赶路,它不会掉下来的,但是也别去撕它。有了它在,寻常妖魅鬼怪,见到你也会自行退避。”

    只是在此事,战场那边传来雷声崩裂的巨大嘶吼声。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哭丧着脸,有些腿软走不动路,颤声道:“我怕,脚不听话了,走不了。”

    对于那些她总觉得会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她是真怕,当下不是做样子给陈平安看。

    陈平安有些无奈,又拿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让裴钱拿在手里,“这两张符箓,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够庇护你。”

    裴钱瞥了眼在眼前晃荡的宝塔镇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张阳气挑灯符,抽泣道:“不然再给我一张吧,我两只手都可以拿着的。”

    陈平安只得再给她一张挑灯符,裴钱一手一张,走了两步,晃晃荡荡,还是没啥力气,吓得不轻。

    陈平安说道:“手上两张符箓,值好多银子,拿好了,额头上那张更珍贵,随随便便就能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大宅子,你要是能够自己走路,稳稳当当跟着我赶路,我可以考虑送给你一张。”

    枯瘦小女孩泫然欲泣,皱着黝黑脸庞,满脸委屈道:“不骗人?”

    陈平安点点头。

    她深呼吸一口气,嗖一下就跑了出去,双臂摊开,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紧两张阳气挑灯符,额头上还贴着张镇妖符,很是滑稽。

    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后,没见着陈平安,立即转头哭腔道:“你倒是快一点跑路啊!要是咱们给逮着了,你块头大,肯定先吃你的……”

    陈平安抹了把脸,默默跟上。

    好嘛,裴钱这个名字没白取。

    这次枯瘦小女孩没敢偷懒,跑得飞快,也没喊累。

    陈平安拿出一把痴心挂在腰间,与养剑葫一左一右相呼应。

    斜挎包裹,手里还拿着鱼竿,配合着裴钱的奔跑脚步,始终与她并肩而行。

    陈平安其实不担心安危,只要不身处战场中央,就不会有什么风险。

    裴钱步伐紧促,奔跑速度时快时慢,但是为了逃命,所有机灵劲儿应该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气跑出去了两三里山路,需知山路难行,远胜市井坊间,之后她没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陈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态前行,等到缓过来后,再开始撒腿奔跑,以此反复。

    这让暗中观察小女孩的陈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认,她的习武天赋很好。

    这可不是骊珠洞天那个陈平安的眼光。

    而是打杀了丁婴之后的五境武夫陈平安。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当初阮邛对待陈平安的态度那样,只要不视为同道中人,法不轻传一字一句,做不得师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状元巷旁边的那座武馆,教拳老师傅并非什么高人,都会坚持门内弟子若无武德,绝不可传授高深拳法,让弟子能够养家糊口即可。

    陈平安更是没有半点传授裴钱拳法的念头。

    心性远远跟不上修为,练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为非作歹,凭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还能做什么?俞真意被说一句矮冬瓜,就要杀人,高人居高位,弹指挥袖,对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终究有穷尽,不论裴钱天赋有多好,到底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身体还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经筋疲力尽,一步都挪不动了,她站在原地,开始伤心干嚎,泪眼朦胧望着陈平安那一袭白袍,她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家伙肯定要抛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

    裴钱已经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很怕这个人一走了之。

    陈平安蹲在她身边,裴钱立即趴在他背上,陈平安站起身后,她抱着他的脖子,满脸泪花儿。

    陈平安缓缓行走在林间小路上,轻声道:“只要你不做坏事,我就不会不管你。”

    小女孩使劲点头,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胆气,裴钱精神气就好了几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儿起就要当大好人。”

    说完之后,她就把整个小脸蛋往陈平安肩头狠狠一抹,来来回回两遍,总算擦干净了鼻涕眼泪。

    陈平安呲牙咧嘴。

    趁着小女孩暂时卸下心房,陈平安笑问道:“你总觉得我有钱,就要给你银子,这是为什么?我有没有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有一座金山银山,就一定要给你一颗铜钱?”

    小女孩直截了当道:“对啊!干嘛不给我,你不是好人吗?你给我几十两银子,不就是头上拔根头发吗?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该做好事呀。”

    陈平安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式,“如果你很有钱,然后有一天我没有了钱,你会随随便便送给我银子吗?”

    她默不作声。

    心想我不用银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

    最后把一颗颗大银锭儿,全部捡回来带回家,全都是她的!

    收尸都不给你收。

    只是这些心里话,她可不敢当着面说。

    但是想着想着,她倒是总算意识到一点,想要从这个家伙手里白拿银子,不太可能了。

    他哪里来那么多让人讨厌的道理呢?真是书上读出来的?她就觉得书上的每个字,都挺讨厌。

    两人一时无言。

    趴在陈平安温暖的后背上,裴钱沉默了很久,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陈平安没说话。

    不远处山林震动,有庞然大物滚走声势惊人,不断传来树木折断声响。

    刚好直奔陈平安这边,竟是一头断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鲜血淋漓,背脊上皮开肉绽,这头畜牲的背脊高度,就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它以人声咆哮道:“死开!”

    陈平安其实已经料准了他横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脚步。

    虽然那头水牛浑身凶煞气焰,好似有无数冤魂萦绕缠身,显然不是一场战事积攒而来,可陈平安当下还是没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发的水牛眼眸猩红,竟是也改了路线,凶悍撞向那个惹眼的家伙。

    即便它是强弩之末,凡夫俗子在这一撞之下,肯定粉身碎骨。

    陈平安伸出手绕过肩头,从裴钱额头摘下那张宝塔镇妖符,丢向这头被打回原形的畜生。

    之后瞬间拔剑出鞘。

    一剑斩去。

    青色水牛被镇妖符镇压得前冲滞缓,心知不妙,刚要绕道,一道剑罡就当头劈下。

    砰然一声,眼大如铜铃的庞然大物,直接被一剑劈成两半。

    收剑归鞘,驾驭那张灵气不剩的镇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两半尸体,背着小女孩继续前行。

    远处那位迅猛赶来的金璜府君,也是伤痕累累,他匆忙停在水神尸体附近,手中持有脚边这尊大妖巨擘的法宝铁枪,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虽然满腹震惊,却无太多畏惧,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敬意,脸色肃穆,抱拳道:“恭送仙师。”

    陈平安脚步不停,只是转过头,对着那位一身正气的此地神祇,笑着挥了挥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下次再有这种宴会,你们府上可莫要随便邀请别人了,虽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过我以后再经过此地,肯定会叨扰府君,与府君讨一杯酒喝。”

    福祸看似远在两端,其实只在一饮一啄间。

    那位山神府君汗颜道:“本府受教了。”

    陈平安背着裴钱走出十数里后,把她放下来,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两对视。

    她一脸茫然,装起了傻。

    陈平安伸出手。

    她皱着脸将两张挑灯符拍在陈平安手心,“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是实在跑不动了啊。”

    陈平安缓缓前行,“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

    小女孩哦了一声,默默走在他身边。

    铁石心肠。

    什么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陈平安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说人坏话,可不好。”

    裴钱踮起脚跟,哎呦呦嚷着,“不敢了不敢了。”

    陈平安这才松开手。

    片刻之后,陈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

    小女孩眼眶通红,信誓旦旦道:“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数步,陈平安刚伸手,裴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平安自顾自向前走。

    她见他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赶紧停下哭声,站起身,畏畏缩缩向前走,为了让自己不在肚子里骂那个家伙,她找了一个能够管住自己念头的法子,就是开始碎碎念叨着那些书籍上的内容,真是凄凄惨惨。

    陈平安不再管她。

    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间。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陈平安愈发沉默。

第三百三十章 过山过水,遇姚而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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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晴朗总觉得光阴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缓缓而走,如今是山间溪涧哗哗而流,甚至会让人听得到流水声。

    这不眨眼间,秋去冬来,一下子就迎来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一下就下得鹅毛似的,让清晨时分醒来的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大雪茫茫,愣愣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赶紧推开门,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诉那个人,下大雪了,只是望着那座偏屋的门口,曹晴朗挠挠头,终于记起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可他还是经常会觉得,那人会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门就能见着他,话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丰年。

    曹晴朗抬手呵了口气,有些冷,得加件衣服,缩着退回屋子,添衣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爹亲手做的一张小木桌前,翻开一本书,开始朗诵圣贤文章。

    在秋末时分,学塾那边换了一位教书先生,更加严厉,好像学问更大一些,道理讲得明明白白,便是学塾最不喜欢读书的同窗,都听得懂,很厉害。

    曹晴朗背完书,搓手捂暖,有些担心,家中余钱不多了。

    爹娘去世后,官府给了一笔抚恤银子,但是没有一次性给他,但是衙门每月都会定时拿钱过来,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没有多想,只当是衙门办事都是这般,而且他没了爹娘,在南苑国京师又无亲戚,以前想要吃什么、买什么都只需要跟长辈说一声,现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细算了,每一颗铜钱都花得小心翼翼,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没办法,日子总得过。

    好在自己最难熬的时候,那个人就住在家中,让孤零零守着这栋宅子的曹晴朗,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换了一双适合雨雪天气出门的黄麂皮靴,只是穿着靴子的时候,曹晴朗就哭了起来,这是娘亲在大年三十买的,今年呢?

    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去灶房那边随便垫了垫肚子,就准备出门去学塾,只是在屋子里装书的时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说好了一有空就会给他做个小竹箱的,书上说君子守信,一诺千金,那么他应该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纸伞,背着行囊走出院子,惊讶发现院门外走过一位熟人,竟是学塾的种夫子,一个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样手持油纸伞,见到了曹晴朗,停下脚步,问道:“这么巧,你住在这儿?”

    曹晴朗想要放下伞,对偶然路过家门口的种夫子作揖行礼,种夫子摆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种夫子学问深,可是传道受业解惑的时候,不苟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这位学塾先生说无需揖礼,曹晴朗下意识就听从老人的言语,之后一老一小,各自撑伞,走在积雪深深的小巷里。

    种夫子自然听说过曹晴朗家里的情况,毕竟在学塾,很多街坊邻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样,以及一些个窃窃私语,曹晴朗只是假装没看见没听到,所以老人问道:“如今独自生活,可有什么难处?”

    曹晴朗笑着摇头道:“回先生,并无。”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辞和气态,都不似陋巷孩子,难怪会被枯瘦小女孩讥讽为小夫子。

    老人点点头,又说:“你终究年岁还小,真有过不去的坎,可以与我说一声,不用觉得难为情。人生难处,书上书外都会有很多,莫说是你,便是我,这般岁数了,一样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声,“先生,我晓得了,真有难事,会找先生的。”

    犹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带我去学塾路上,便说过了与先生差不多的言语,他告诉我将来一个人读书和生计,求人是难免的,别人不帮,不可怨怼记恨,别人帮了,务必记在心头。”

    种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个人是叫陈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认识?”

    种夫子点头道:“我与他是朋友,不过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曹晴朗顿时开心起来。

    陈平安是种夫子的朋友唉。

    种夫子板起脸教训道:“可别觉得有了这一层关系,你读书不用心,我就不会给你吃板子。”

    曹晴朗赶紧点头。

    一老一小,夫子与学生,走在官府已经修复平整的那条大街上,步履艰辛,行走缓慢,曹晴朗胆子大了一些,问了先生是如何与陈平安认识的。种夫子只说是气义相投,虽然认识不久,但确实当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纷纷落人间,不愿停歇,曹晴朗心里暖洋洋的,与先生一起走到了学塾门口,他转头望去。

    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离别,那人就站在那里停步了,说过了那句话后,他一手撑伞,目送自己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前方转头问道:“怎么了?”

    曹晴朗摇摇头,灿烂而笑,转头快步走入学塾。

    种先生在学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开始传授学问。

    老夫子双鬓霜白,一袭青衫,语速缓慢,与稚童们说圣贤道理的时候,俨然有一番几近圣贤的浩然气象。

    ————

    南苑国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这户人家的私人藏在京师颇有名气,今天有个庶子身份的少年,登楼看书,他经常来此翻书,只是藏书珍贵,家规不但禁止持烛上楼,不许拿书外出,许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贴有封条,而且不许任何人擅自打开。

    今天少年有些悲愤,心中积郁,来此其实不为看书,只是想要找一处清净地方散心。

    对京师所有学子召开的县试、府试两次大考,少年都过了,获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绩并不突出,所以没有成为秀才,只是有资格参加院试,这让他对娘亲很是愧疚,一同参与县府两试的两位兄长,都一举成为秀才,素有神通美誉的少年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为何文章平平、学识远不如自己的他们,成绩反而更好,他之前只当是自己临场发挥不佳,而两位嫡子兄长刚好表现更出彩,但是今天无意间听到两位醉酒兄长,说起了县府两试的门道,道破了天机,竟是他们父亲私底下打点了考官关系。

    因为三人的爷爷,曾是京城老礼部尚书,桃李满天下,主持过多次南苑国会试,京师县府两试的主考官,见着了他们爷爷,要分别敬称一声座师、房师,这可是官场顶天大的“师生”关系了,少年坚信这等龌龊事,爷爷绝不会去做,定然是两位兄长的那个父亲打着幌子,不惜有损家风,谋取私利。

    这也就罢了,少年虽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门,多少知晓些官场阴私,但是根据两位兄长得意洋洋的谈论,那位长房大伯,为何要故意打压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顶层,看着那么多书架和书籍,惨然而笑,偌大一个享誉京城的书香门第,除了他这个庶出子弟,如今还有几个家族同龄人,愿意来此翻书读书?那么多的珍稀书籍,年复一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难道不可惜吗?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泪,“读书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树……”

    发过牢骚之后,少年还是开始找书看,院试还是要考的,圣贤书还是要读的,哪怕不为自己读书,不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让娘亲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烦躁,他便想着先翻一本经义之外的书籍来看,一路拣选书本,最后在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崭新的文人笔札,然后少年愣了一下,他刚翻开扉页,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手指挑开一页,发现里边竟然有一枚钱币,与南苑国制式铜钱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并非铜铁之钱,似玉非玉,晶莹剔透。

    钱币夹在书籍之中,使得两张书页微微有些印痕,印痕处,刚好有一句读书人都知道、却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

    少年有些奇怪,犹豫了很久,默默收入袖中,想着拿回去给娘亲看看。

    不曾想这一拿,差点就酿成了大祸,之后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学时,拿出来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长无意间瞧见,竟然诬陷说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头清供之物,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爷爷,再往后,常年潜心道家术法的老尚书,收起了那枚钱币,而且当天就调动了府上所有信得过的管家管事,花了足足两天一夜的功夫,才仔仔细细翻遍了万卷藏书,可是无所得,没有找到第二枚钱币。

    老尚书下令所有人退出,谁都不许对外声张此事,否则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独自在思考许久,找到那个战战兢兢的孙子,带着少年重返,老人将那本当初夹着钱币的文人笔札,一起交给少年,微笑道:“若是有两枚这样的钱币,你便没有这份仙家机缘了。放心收下吧,就该是你的,以后专心读书,这栋所有书籍,都对你开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带出翻阅。”

    因祸得福的少年接过书籍,一头雾水。

    老尚书又说了一桩密事,语重心长道:“前朝神童出身的两位年少状元郎,在科举一事上势如破竹,都官声不佳,其中一人更是晚节不保,故而本朝对此深有忌讳。这次你落选秀才,不是你大伯所作所为,他还没有那份歹毒心肠,也不敢有,我还没死呢。其实是我的意思,为的就是压一压你,熬一熬性子,以后好在官场厚积薄发,归根结底,官场不是下棋,先手下得太漂亮,在本朝未必是好事。”

    在心情激荡的少年离开后,老人转身拿出另外一本书,其中亦有印痕,只是却无钱币,但是印痕处,是一句圣贤教诲,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因为只有一枚钱币,少年无形中独占了所有福缘。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甚至让一心憧憬仙法的老尚书都不敢抢夺。

    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带着一份由衷恭敬和佩服,感慨道:“世外高人,真乃神仙手也。”

    ————

    山路途中,陈平安给自己做了做了一只大竹箱,照理来说,除了那只棉布包裹,还能放置不少物件,可是陈平安还是让裴钱背着包裹,以及那根青竹鱼竿,再给她做了一根行山杖,小巧顺手。

    之后山水迢迢,陈平安好像从一开始的匆忙赶路,着急离开桐叶洲,返回宝瓶洲家乡,变得再次沉下心来,只是害苦了累惨了小女孩裴钱,那叫一个怨声载道,只是比起最早认识时的直来直往,言语刺人,不知是读过了一些书,还是担心被陈平安一个恼火就丢下她不管,即便是怨言,裴钱也学会拐弯抹角说话了。

    陈平安对此从来当做耳旁风,愈发让裴钱幽怨不已。

    随后一路,两人见识了许多景象,让裴钱大开眼界,比如某次秋夜里遇上了无数流萤,像是挂满了小灯笼,趁着陈平安不注意,她就用那行山杖一顿噼里啪啦,打得尸横遍野,陈平安一转头,她就立即收手,装模作样埋头赶路。

    他们还走过了一片古怪至极的密林,土壤肥沃,树枝舒展,挂满了各种飞鸟走兽的干瘪尸体。

    裴钱吓得扯住陈平安的袖子,才敢走路。陈平安入林之前,掏出了一张阳气挑灯符,抛向山林,发现那张普通材质的符箓蓦然点燃,只是烧得缓慢,陈平安就径直走入其中,裴钱求着陈平安给她一张符箓当做护身符,陈平安置若罔闻,告诉她如果怕那些古怪,就大声背书,圣贤道理,是可以辟邪的。

    裴钱将信将疑,仍是一边攥紧陈平安袖口,一边竭力背诵那本书上的内容。

    其实那本儒家典籍很薄,上边的所有字都认得了,书也读完,裴钱先前就想要换一本新鲜的,别再让她翻来倒去只看一本书了,太没劲。可是陈平安偏偏不许,要她一遍遍读书,还不止是看书,要读出来,清晨时分,他练习剑炉立桩,她就要开始读,黄昏时,他还是练习立桩,她还得读,到最后还真给她背得滚瓜烂熟了所有篇章。

    等到两人走出密林,没有任何异样动静。

    裴钱满头大汗,是给读书读累的,嗓子都哑了。

    一直到两人走出十数里,一棵棵大树才开始疯狂摇晃起来,像是在宣泄怒气。

    随后两人还经过一座山谷,瀑布下的水潭旁,彩蝶纷飞,让人眼花缭乱。

    裴钱趁着陈平安煮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杀了十数只彩蝶,挑了只最漂亮的,啪一下,夹在了书页之中,结果挨了陈平安结结实实一个板栗,痛得她蹲在地上抱头哀嚎,额头红肿,吃饭的时候都没个好脸色。

    两人还遇到了砍柴下山的樵夫,还吃了人家一顿饭,陈平安想要给些钱,憨厚淳朴的那家人只是不肯,如何都不答应,陈平安只得作罢,走出篱笆院子前,要裴钱跟人道谢,饭没少吃的裴钱可不太乐意,只是无意间瞥见陈平安的眼神后,立即乖乖跟人鞠躬道谢。

    两人走出了绵延大山,又遇大河,裴钱第一次看到了拉着大船的纤夫,烈日之下,那些男人喊着号子,看得她目瞪口呆,然后偷着乐呵,好像天底下过得惨兮兮的人,还真不少哩。但是很快收起笑脸,要是给那个家伙瞧见了,又没好果子吃了。上次不过是自己拾取柴火稍稍少了点,他要饥肠辘辘的自己只许吃一小碗米饭,唉,这个陈平安真是难伺候,有钱的大爷就是欠揍,等她用手中行山杖偷偷练出了绝世剑法,一定要打得他哭爹喊娘,到时候看他还怎么用眼神瞪自己。

    在山吃山在水吃水。

    行走在河水边,她突然想要钓鱼了,便要陈平安帮她做一根鱼竿,可他理都没理她,裴钱只好自己拿着柴刀去劈了棵粗壮青竹,砍倒之后,才意识到这哪里是鱼竿,做竹蒿还差不多,哭丧着脸挑了根细的,好在陈平安这个守财奴吝啬鬼,倒是没太过分,给了她鱼钩鱼线,只是两人同样是钓鱼,隔着没多远,陈平安鱼获不断,还有条得有她一臂长的大鲤鱼,可她从头到尾就没个虾米咬钩,难道连水里的家伙也看人下碟,狗眼看人低?恨不得跳进水里,用鱼竿砸死河里所有鱼虾。

    但是那晚上的一大锅鱼汤,吃得裴钱眉开眼笑,忐忐忑忑跟陈平安要求吃三碗米饭,说今儿钓鱼花光了力气,得拿大米饭补补,鱼汤她会少喝一点的,不会跟他抢就是了,她本以为不会答应,不曾想那家伙竟然点了头,这一顿饱餐,鱼汤浇入米饭,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香喷喷的美味了吧,反正吃得她肚子滚圆。

    后来她又跟着陈平安钓了一次鱼,还是胡乱抛出和甩起鱼竿,总之鱼钩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倒是那个家伙钓上了一条极大的青鱼,光是较劲,就花了最少一刻钟,看着陈平安在岸边跑来跑去,她看得直翻白眼,你一个会剑术又会仙法的家伙,被一条蠢鱼儿这么戏耍,不跌份吗?

    看着自己“稳如山岳”的鱼竿,埋怨着躲在水底下那些不给她半点面子的家伙,裴钱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空有一身好本事,奈何天公不作美,害得她无用武之地啊。

    所以她打算这辈子都不再钓鱼了,花了那么多耐心和气力,没有收获,还做它什么?

    那天午饭,陈平安破天荒跟她聊了一些钓鱼的技巧。

    道理听得懂,可是裴钱还是不愿意学他钓鱼,但是陈平安说下次钓鱼,他会亲手教她,她这才没有扔掉那只鱼竿。

    她试探性说了一句,“鱼汤是好吃,可是顿顿吃,有些吃腻歪了唉,咱们不如吃点别的吧?”

    陈平安回了她一句,“好啊,你去找东西来。”

    裴钱装傻,“我年纪太小,有心无力呢。”

    第二天钓鱼,陈平安没有用他那根鱼竿,拿了裴钱的鱼竿,等待了半天,舍了那些小鱼啄食鱼饵不管,在一条约莫七八斤重的大鱼咬钩后,猛然提竿,鱼竿绷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恰到好处,在旁边打哈欠了半天的裴钱立即瞪大眼睛,陈平安让她赶紧接过鱼竿,由她来对付这条大鱼,裴钱一个蹦跳起来,拿过杆子后,接下来一幕,看得陈平安不忍直视。

    双手死死抓紧鱼竿,靠着结实粗壮到不讲理的的那根青竹杆子,小女孩咬牙切齿,二话不说,就开始拼了命往后拽,陈平安之前说的那些门道,什么慢慢遛鱼,收线放线,不着急让大鱼见光,一点点卸去鱼儿的劲道,要它呛几次水,裴钱一句都没听进去,就想要靠着蛮劲把它拖上岸。

    好好一个本该优哉游哉的钓鱼,却给裴钱折腾得像是在跟人拔河。

    鱼不小,又在水中,还是条有劲的青鱼,相反裴钱力气则不大,一个不小心,枯瘦小女孩踉跄几步,竟是连人带鱼竿给那条大鱼拖进了水里,她曾经还笑话陈平安胡说八道,天底下哪里会有鱼儿呛水的道理,这会儿就轮到裴钱呛水了,她可不会游泳,但是一股狠劲上来后,竟是死都不愿意松手。

    最后还是陈平安把她从水里拎上岸,鱼竿已经被大鱼拖拽而走。

    这一次裴钱没有哭得撕心裂肺,落汤鸡似的小女孩,站在岸边,张大嘴巴,无声而泣。

    鱼儿没了,今晚的鱼汤没了,鱼竿也没了,哪怕知道还有干粮,饿不着她,还会有饭吃,可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么伤心。

    陈平安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河水,却也没有安慰她。

    只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场景,那会儿没有遇到擅长钓鱼的刘羡阳之前,不知道里头的讲究,不会挑时段,不会挑地点,钓鱼经常无功而返,大太阳天,一个下午能把人晒得皮肤生疼,大概也是这般心情吧。

    之后那顿饭,当然就只有腌菜和米饭了。

    去小帐篷换了一身衣裳,吃饭的时候,裴钱闷闷不乐,陈平安笑问道:“胆子怎么突然这么大了,不怕淹死在水里?”

    蹲在旁边的裴钱低头扒着米饭,含糊不清道:“不是你在旁边嘛。”

    陈平安打赏了一个板栗,裴钱猛然抬头,气愤道:“为啥这也打我?我都要伤心死了!”

    陈平安笑道:“吃你的饭。”

    裴钱冷哼一声,转头望向河水,自己好不容易亲手做出来的鱼竿没了,有点伤感。

    陈平安说了一句,“我那根鱼竿,送你了。”

    裴钱有些疑惑,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咧嘴笑道:“那我以后经常借你钓鱼啊,我大方着呢。”

    陈平安给气笑了。

    就她这份伶俐劲儿,怎么就不愿意用在读书写字上边。

    陈平安只在夜深人静她酣睡的时候,才会趁着守夜,默默练习六步走桩和剑术正经。

    他们经过一座小城镇,添了些东西,陈平安给她买了一身新行头,裴钱欢天喜地。当晚睡在一座小客栈,裴钱已经很久没睡床铺了,开心得在床上打滚,但是她猛然间发现窗口那边,蜷缩着一只白猫,盯着自己。

    裴钱跳下床,嚷嚷着“造反啊,敢瞪我”,拿了斜靠桌子的那根行山杖,就去戳那白猫。

    白猫还真被她说中了,要造反,非但没有被惊吓逃走,反而在窗口上辗转腾挪,身形灵活,躲过一次次行山杖的袭击,偶尔对着裴钱低声嘶叫几声,裴钱气喘吁吁,撑着行山杖,瞪大眼睛,“何方妖孽?!速速报上名号,饶你不死!”

    裴钱当然是逗着玩。

    可是那只白猫竟然“瞥了眼”自己,口吐人言,“疯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吧?”

    它转过身去,纵身一跃,就此离去。

    吓得裴钱丢了行山杖,就去隔壁使劲敲门。

    陈平安开门后,裴钱颤声道:“刚才有只猫,会说人话!”

    陈平安点头道:“我听到了。”

    瞧着陈平安毫不惊讶的模样,裴钱怔怔道:“这又不是在大山里头,也有妖怪?”

    陈平安坐回桌旁,继续翻看那本倒悬山购买的神仙书,点头道:“市井坊间,多有精魅鬼怪,并不稀奇,大多数都不会惊扰世人,一些大户人家,还会豢养许多有意思的精魅,比如有些富贵女子,嫁妆之中,会有好多种小家伙,生有翅膀,能够飞掠空中,如婢女丫鬟一般,能够帮主人梳妆打扮、涂抹脂粉。”

    裴钱委屈坐在桌对面,趴在桌上,“不会吓死人吗?我刚才就差点吓破了胆子。”

    陈平安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等你走过了更多的山山水水,就会见怪不怪了。”

    裴钱感慨道:“这样啊。”

    陈平安随口道:“之前我们见到那位在山顶泉水煮茶的老翁,还有在溪畔洗头的女子,其实都是山中精怪,也没有伤人之意,反而向往世俗人间的生活,你不是跟他们聊得挺投缘吗?”

    裴钱目瞪口呆。

    老头儿和蔼可亲不说,那个梳洗完头发的漂亮姐姐,还用树叶吹了一支曲子给她听呢。

    裴钱皱着脸,胆战心惊。

    陈平安笑道:“就他们不是人,其余遇到的,都跟我们一样。”

    他们这一路,其实还遇到了督促百姓铺路造桥的地方官员,游山玩水的膏粱子弟和名士文豪,以及看得裴钱眼睛发亮的花魁女子,盛装打扮,等于身上挂满了钱啊,还有那一人一马行走江湖的游侠儿,高坐马背,脸色倨傲地跟陈平安他们问路,把裴钱气得不轻。

    裴钱突然问道:“那个小不点呢?”

    她说的是莲花小人儿。

    陈平安笑道:“它可不愿意见你。”

    裴钱站起身,去自己屋子从包裹里拿了那本书,回到陈平安这边,陪着他一起看书。

    她这是暂时不敢去那边,害怕那头白猫回来报仇,她如今剑术练得还不行,想要斩妖除魔,还没啥底气。

    陈平安合上书,悄然拿出那幅画卷,如今已经砸下去九颗谷雨钱了,仍是没能让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走出画卷,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

    陈平安摊开画卷,手中拿着一颗谷雨钱。

    最后一颗,再没有结果,就只能作罢了。

    拿谷雨钱填一个无底洞,他陈平安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但是当陈平安将谷雨钱“丢入”画卷中后,仍是泥牛入海,雾气升腾都是有,可也就只是这样了。

    裴钱已经放下那本颇为破损褶皱的书籍,站在陈平安身边,他关于此事,并不刻意遮掩,所以画卷吃钱的场景,裴钱已经看了好多次,看到陈平安又一次失望,她笑嘻嘻道:“我要是改姓郑,会不会更好一点?”

    裴钱,赔钱。郑钱,挣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就要收起画卷。

    转头望去,打开通风的窗户那边,站着一只白猫,它没有看陈平安,而是对着裴钱讥笑道:“小丫头你吃屎去吧。”

    然后它一闪而逝,去隔壁桌子上拉了一坨屎。

    裴钱一头雾水,陈平安哭笑不得,还真记仇,这倒是跟裴钱如出一辙。

    陈平安突然心中惊悚,站起身,一把将裴钱拉到身后。

    一个斜背着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坐在窗台上,笑眯眯望向陈平安,白猫跳到他肩头,蜷缩而踞。

    陈平安在南苑国京城,远远看过一眼小道童,后来与种秋交谈,知道这个家伙的大致身份,称呼老道人为“我家老爷”,是负责藕花福地的敲鼓飞升之人。

    小道童瞥了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嗤笑道:“品相一般般嘛,算不得最拔尖,比我的这只养剑葫,差了十万八千里。”

    陈平安面无表情问道:“找我有事?”

    小道童自顾自说道:“你们宝瓶洲不是有两只最好的养剑葫嘛,你怎么没捞到手?”

    正阳山仙子苏稼落魄之前,曾经拥有一只紫金葫芦。

    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也有一只银白色养剑葫,后来到了阿良手上,又被阿良送给了李宝瓶。

    小道童双手撑在窗台上,摇晃着双腿,“世间有七只养剑葫芦,是道祖亲手栽种的一根葫芦藤上结成,最为珍稀,养出来的飞剑,分别数量最多,成形最快,最坚不可摧,最锋芒无匹,最养主人体魄,飞剑最小,真正杀人于无形。至于最后一只,就是我背着的这个了,知道有什么玄妙吗?”

    陈平安不答话。

    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虽然很好奇,但是不敢探头探脑。

    小道童见陈平安当哑巴,觉得有些无趣,肩挑白猫,轻灵跳下窗台,走到桌旁,指了指那幅卷起的画轴,“我家老爷,要我捎话给你,帮你挑选五人,以及匆忙赶走你,有些过意不去,便破例让我来说些事情给你,一个是那把油纸伞,好好收好,别随意丢弃了,有它在身边,你就会被遮蔽气机。二个是你挑选的第一幅画卷,我会提醒你一次,只有一次,直接告诉你所需谷雨钱的数目。比如这幅画有魏羡的,就是……”

    他笑着伸出两只手。

    肩头上那只白猫,懒洋洋提起一只爪子,小道童笑道:“是十一颗。”

    说到这里,小道童有些遗憾,又有些幸灾乐祸,关于四幅画所需谷雨钱的总数,是老道人定下的,但是具体分摊到每一幅需要多少颗,则是他的安排了,这些内幕,陈平安不会知晓。小道童本以为陈平安会一定选择武疯子朱敛的,那么陈平安就有苦头吃喽。

    没想到那个莲花小人儿从中作梗,无意中帮陈平安挑了魏羡。

    陈平安问道:“那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数目?”

    小道童嬉笑道:“只要在你投入最后一颗之前,我告诉了你答案,就不算坏规矩,我家老爷不会责怪的。”

    小道童看到陈平安没什么恼羞成怒的表情,愈发无趣,挥挥手,“就这些了,希望咱俩以后都没有见面的机会,看到你就烦。”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最近有没有可以去往宝瓶洲的仙家渡口。”

    小道童很不愿意告诉陈平安,可一想到自家老爷的脾气,只得报上了地点,不敢造次。

    小道童看到陈平安身后探出的那颗小脑袋,冷哼一声,似乎十分不满,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一个后掠,带着肩头的白猫,一起从窗口那边消逝无踪。

    陈平安重新打开画卷,丢入第十一颗谷雨钱。

    毫不犹豫。

    雾气弥漫,笼罩整个房间。

    陈平安拉着裴钱后退几步,离着桌子有五六步远,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已经蓄势待发。

    有一位身穿龙袍的矮小男子从画卷中“拔地而起”,站在桌上,然后走到凳子上,再走到地面上,看着陈平安,这位南苑开国皇帝板着脸说道:“魏羡,见过主人,以后杀敌,但凭吩咐。”

    陈平安点了点头。

    然后两人相视无言,气氛凝滞,有些尴尬。

    魏羡突然说道:“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气。”

    陈平安无言以对。

    裴钱觉得自己算是长见识了,娘咧,这家伙也太臭不要脸了吧?

    魏羡环顾四周,缓缓道:“主人有无不惹眼的衣衫,我换一身,然后今夜去外边逛荡,领略一下浩然天下的大好山河,主人何时动身赶路了,我自会出现。”

    陈平安拿出一套崭新衣物给他,魏羡脱了龙袍,换上朴素陈平安的衣衫,单手撑在窗台上,一跃而出,跳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裴钱问道:“大晚上的,看啥大好山河?”

    陈平安无奈道:“这我哪里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

    一夜无事。

    裴钱回到自己屋子,看到了桌上那坨屎,气得她咬牙切齿。

    第二天启程,陈平安和魏羡果然出现在客栈外。

    在那之后,魏羡就不再说话了。

    魏羡身高还不如陈平安,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开国皇帝,而且还是那代的天下第一大宗师,武力卓绝,被后世誉为沙场陷阵万人敌。

    久而久之,裴钱就习惯了魏羡的存在,因为当他不存在就可以了。

    在冬末时分,三人临近一座边陲小镇,再往北,就是桐叶洲势力较大的大泉王朝了,而小道童所说的那座仙家渡口,就在大泉王朝的最北端。

    行走在边境上,看到小镇之前,裴钱哀求陈平安,“再给我一张符箓吧,就是那个会发出金光的那张。咻一下,就挡住了那头青色大水牛。”

    陈平安只是在深思着事情。

    裴钱不愿罢休,“又不是要你送我,我只是贴脑门上,就能走得快了。求你了。咱们不是在赶路吗,你就不想我走得快一些,早点回到那个什么大骊龙泉?”

    啪一声。

    果真贴在了裴钱的额头。

    还是歪斜贴着,恰好不挡她的视线。

    裴钱立即笑开了花,果真快步如飞。

    自己脑门上贴着一座南苑国京城的大宅子呢,怎么会感觉累呢?贴着它走路,就好像在自家大宅子散步哩。

    跟在两人身后的魏羡,看了眼裴钱,大概心情与那头白猫差不多,觉得这个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

    陈平安腰间悬佩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身后魏羡从一开始的步履略显沉重,到现在的轻松自如,裴钱看不出蛛丝马迹,陈平安则心知肚明。

    当三人走上一座山坡,发现不远处尘土飞扬,有百余骑且战且退,地上已经有数十具尸体,这些骑卒像是在拼死护着一位老人。

    陈平安眼中,更多是追杀那些骑军的两名练气士,其中一人是剑修。

    而在魏羡看来,更多注意力还是那支骑军,眼中有些激赏神色,自言自语道:“百战之兵,下马为锐士,上马则铁骑,应该就是大泉王朝的姚家边军了。”

    裴钱如今可不怕这个矮小汉子了,纳闷道:“你咋知道这些的,平日里你四处逛荡,就为了打听这些?”

    魏羡置若罔闻,眼神炙热。

    南苑国曾经以铁骑甲天下,著称于世,硬生生打得草原骑军退回塞外,差点向南苑国纳贡称臣。

    魏羡一人之功。

    陈平安突然转头,沉声问道:“姚家边军?确定?”

    魏羡板着脸,连说话的意思都没有,浪费他口水。

    山坡一震,陈平安轰然而起,从天而降,刚好将逃亡铁骑和两名练气士双方,拦腰截断。

    他曾经答应过齐先生,或者说答应过那片唯一愿意飘落到他手上的槐叶。

    所以今天陈平安遇姚而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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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