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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宁姑娘,对不起

    陈平安不等宁姚把话说完,就说火急火燎说宁姑娘你等会儿,然后陈平安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偷偷喝了口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宁姚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这个家伙,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比如从骊珠洞天一路赶来倒悬山,欠了一屁股债,都记在了她宁姚的头上?

    比如他早早将那个撼山拳谱丢了,只练了几千拳就觉得练拳没出息,所以如今背了剑匣,开始练剑了,最后练拳练剑都很没出息?

    又或者陈平安闯荡江湖,傻人有傻福,身边围了一大圈缺心眼的红颜知己,如今正在客栈等他?

    宁姚想东想西,想南想北。

    唯独没有想过陈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铸造的那把剑丢了。

    这怎么可能呢,千山万水,春夏秋冬,他一定会把剑送来的。

    喝过了酒,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走到台阶下,面对宁姚,宁姚身后就是一座敬剑阁,仿佛是剑气长城的万年精气神所在,而且还有那茱萸和幽篁,陈平安当时蹲在墙根,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书上记载的诗词佳句中,有遍插茱萸少一人,有独坐幽篁里,有阿良和那个猛字,有雷池重地那些更加历史悠久的刻字,陈平安甚至想过了两人之间第一次重逢的情景,绝不是这样傻乎乎坐在倒悬山台阶上,然后就见到了她。

    宁姚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身体后仰,手肘懒洋洋抵住高处的台阶,她双眼眯起,一双狭眉愈发显得修长动人。

    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转过头,又喝了口酒。

    陈平安刚好开口说话。

    宁姚突然长眉一挑,坐直身体,问道:“陈平安,你什么时候变成酒鬼了?!”

    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好似登山一般艰难爬到嘴边的言语,一个个吓回了肚子,仿佛坠崖身亡,一个个摔得粉身碎骨。

    陈平安哀叹一声,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双手挠头。

    宁姚站起身,笑道:“陈平安,你个子好像长高了唉?”

    陈平安猛然起身,伸手示意宁姚不要走下那一级级台阶,“宁姑娘,你等我把这句话说完!”

    少年高高扬起头,挺起胸膛,攥紧酒壶,望向那位身穿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

    宁姚眨了眨眼睛,似乎猜不出陈平安葫芦里卖什么药。

    陈平安说道:“宁姑娘……”

    他赶紧摇摇头,换了一个称呼,“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坐回台阶,“你有本事说大声一点。”

    陈平安便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笑脸灿烂,再没有半点拘谨,豪气干云道:“大骊龙泉陈平安!”

    虽然陈平安也知道,把剑送给宁姑娘之后,再相处一段时间,最好再见识过宁姑娘土生土长的家乡,以及她在剑气长城的朋友,到时候再来决定要不要说出口,是最稳妥的,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宁姚不喜欢他,但是说不定还可以做朋友。

    可是陈平安不愿意这样。

    宁姚再次站起身,她神色古怪,问了陈平安一句,“喜欢一个人,这么了不起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

    被人告白喜欢之后,世上的姑娘都会问这么个问题吗?

    陈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国宋老剑圣和桂花岛老舟子的师父,一个乌鸦嘴,一个死活不肯传授江湖经验。

    宁姚一步跨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前,伸出一只手,“拿来。”

    陈平安哦了一声,解开绳结,摘下背后的木匣,抽出那把圣人阮邛铸造的长剑,递给眼前的姑娘。

    宁姚接过那把长剑后,没有拔剑出鞘察看锋芒,悬挂在腰间右侧,她径直向前,与陈平安就那么擦肩而过。

    当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去,只看到她抬起一条手臂,轻轻挥手作别。

    陈平安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什么,因为所有的力气和胆子,都用在之前那句话上。

    他久久不愿转头,不愿收回视线。

    她愈行愈远,身影逐渐消逝在夜幕中。

    陈平安转过头,走向台阶自己原先坐着的位置,开始碎碎念叨,说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

    宁姑娘,最近还好吗?

    宁姑娘,我这趟出门,见识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说给你听吧?

    宁姑娘,你一定想不到吧,我当初答应你练拳一百万遍,现在只差两万拳了。

    宁姑娘,你知不知道,当时在泥瓶巷祖宅,你笑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宁姚,我见到了阿良,可是齐先生走了。

    宁姚,我去过了黄庭国,大隋,彩衣国,梳水国,老龙城,去过了很多的地方。见过了很多的姑娘,可是她们都不如你好看。

    宁姑娘,你以前问我喜不喜欢你,我说没有,你好像没有不开心,可是如今我有这么喜欢你了,你好像不太开心,对不起。

    宁姑娘,遇见你,我很高兴。

    ————

    孤峰山脚的白玉广场上,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继续坐在蒲团上翻书,这几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斋戒日,倒悬山一向不以浩然天下自居,所以通往剑气长城的这道大门,需要后天子时才会重新开启,否则这里就是倒悬山最热闹的地带,之一。

    因为这里只过人,不过货物。

    真正的中转枢纽,在倒悬山的山腹之中。

    捉放亭上香楼在内的附近八座渡口,各有一条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早年为了是否需要凿开山壁,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是否要请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师尊,师兄弟二人起了争执,倒悬山大天君认为大势所趋,倒悬山为什么放着那么多香火钱不挣?

    真实身份除了看门人之外,更是倒悬山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则觉得倒悬山的破土动工,只要涉及到山字印本体,哪怕一丝一毫,就是对师尊的大不敬。

    当时两人争吵不出答案,不惜为此大打出手,事后又各自在上香楼点燃三炷香,惊动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师尊,师尊先是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然后亲自颁布了一封旨意,两位师兄弟这才消停,但是在那之后,原本手握大权、几乎不输师兄的小道童,一气之下,就不再处理任何倒悬山事务,全部甩给大天君,自己就守着这么一块蒲团。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男子,整个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满脸看热闹的笑意,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人。

    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意料中人,他便有些不耐烦,跳下拴马桩,绕过镜面大门,来到小道童旁边蹲着,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书声。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来就很糟糕,他虽是大天君这一脉的道人,却与三掌教陆沉关系亲近,见到那个姓陆的娘娘腔,就烦。小娘娘腔口气恁大,更烦。师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输了,还是烦。

    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多烦心事?

    之前没有被小掌教陆沉骗到这座天下的倒悬山,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没有这么多烦心事,每天陪着陆掌教在顶楼的栏杆上散步,眼巴巴等着师尊从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养生息,偶尔运气好,还能遇到百年难遇的道祖老爷,道祖老爷是个大忙人,很少出现在白玉京,要么在不知名的秘境云游,帮忙稳固气运,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么在那座小莲花洞天观道,道祖老爷当然已经不需要悟道了,所谓观道,按照自家师尊的说法,也只是观看别人的小道罢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边这抱剑汉子,“归根结底,不就还是个小姑娘嘛,有什么好瞧的。”

    抱剑汉子笑道:“你不懂,我这戴罪之身,在此受罚,难得有点小兴趣。”

    小道童合上书籍,咧嘴笑道:“呦,一门之隔,身处浩然天下,还拥有仙人境的大剑仙呢,小兴趣?多小?”

    中年男子摇头叹息道:“跟你这种家伙聊天,真没啥意思。”

    汉子又补了一句,“还是咱们隔壁那一对,比咱们合得来,这不现在都已经开始小赌怡情了。”

    小道童这才有了点兴致,“赌什么?”

    抱剑汉子试探性问道:“蒲团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纹丝不动,冷笑道:“你觉得呢?”

    汉子不再纠缠这点,继续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在赌小姑娘天亮之前,返回剑气长城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小道童问道:“就不能是一个都不回?”

    抱剑汉子摇摇头,望向远方,“她一定会回剑气长城的。”

    小道童问道:“因为宁、姚两个姓氏的荣光?”

    汉子叹息一声,神色复杂。

    小道童眼睛一亮,随手挥袖,心中以东宝瓶洲口音默念两个名字后,有两道青色符箓随手画符而成的同时,一闪而逝。

    抱剑汉子一弹指,将那两缕比青烟还缥缈的符箓击碎,没好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两道符箓,一张天地回声符,一张清风拂面符,前者能够在天地间快速游曳,只要某地交谈,涉及到画符之人默念的文字,这张符箓就开始灵验,就可以悄然记录对话。后者拂面符,则可以找到符箓所绘的人物,传回一幅幅画面。

    两者品秩很高,极难画成,但是在山上属于道家符箓一脉的鸡肋,因为回声符也好,清风拂面符也罢,遇上术法禁制、煞气浓郁的地方,会急剧消耗符箓灵气,例如撞上门神坐镇的大宅,文武庙,城隍阁,乱葬岗等。

    哪怕符纸材质好,可惹来的反弹就大,动静太大,被修士察觉后,自然会被视为挑衅,循着蛛丝马迹,很容易找到画符之人,最终惹起纠纷。

    所以两张符箓,只适合于“无法”之地的游荡侦查。

    不过小道童在倒悬山自家地盘驾驭两道符箓,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只可惜被那位倒悬山剑仙弹指破去。

    抱剑汉子问道:“赌不赌?”

    小道童兴致缺缺,摇头道:“不赌,你这么个烂赌鬼,赌品之差,在倒悬山能排进前三甲,我跟你赌,赌输了,我肯定给你东西,赌赢了,肯定拿不到东西。赌什么赌,不赌。”

    汉子意态萧索,“我这辈子算是没啥盼头了,就连当个赌鬼,都不能排第一。”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哈哈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剑阁里头那两把破剑,你再回头看看自己,路过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论是剑气长城还是浩然天下的,谁不对你毕恭毕敬?在他们看来,你这位活着的大剑仙放个屁都是香的。”

    抱剑汉子没有恼火,自嘲道:“这么说来,我在这儿看门,确实不该有什么怨言。”

    小道童放下书籍,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向天幕。

    汉子喃喃道:“对于市井百姓而言,离家一百年后,家乡差不多就该变成故乡了,对于练气士,一千年怎么也算,那我们这拨一万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回答不了。

    ————

    倒悬山夜幕深沉,大门那一边,烈日高悬。

    同样有两人坐镇门口,还是剑气长城和倒悬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剑修正在正大光明地淬炼本命飞剑,旁边站着一位悬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皱眉道:“宁丫头私自去往倒悬山,不合规矩,到时候大天君问责下来,我就实话实说了。”

    老剑修点头道:“照实说便是,由我担着。”

    远处走来一群少年少女,俱是剑气长城鼎鼎大名的宠儿。

    虽然几乎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谓天之骄子,但是在最近的这场大战之中,不到三年之间,这拨孩子已经出征三次,朋友也少了两人,一位绰号小蝈蝈的少年,是战死在城头以南的沙场上,一位是历练完成,返回儒家学宫。

    俊美少年,腰间悬佩两把长剑,一把有鞘,经书,一把无鞘,名云纹。

    一个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脸,却杀气最重,腰间佩剑紫电。

    一位独臂少女,背着一把不合身的大剑镇嶽。

    一位面容丑陋、满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剑红妆。

    老剑修看到这帮兔崽子,没个好脸色,继续炼剑。

    倒是跟剑气长城各大家族没有半点渊源的师刀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脸,招呼诸位孩子。

    说这些家伙是孩子,也只是他们的个子和年龄,其实他们每个人的锦绣前程,未来的成就高度,几乎整座剑气长城都看得到。尤其是当他们走上城头、再走下城头去往南方的战场,亲身经历过一场场厮杀,其实已经赢得足够的敬重。

    剑气长城,不管你姓什么,都需要赶赴战场。

    当然也会有些区别,就在于护阵剑师的修为境界,贫穷门户的少年少女剑修,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剑气长城安排的剑师,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早期出征,身边肯定会有人秘密跟随,多是暂时没有任务在身的强大扈从,不过除非身陷必死境地,这些人不会轻易出手相助。

    剑气长城以北,这块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着从古至今、代代传承的剑气。

    以南,则一寸一寸都渗透着祖祖辈辈的鲜血。

    这拨人性情各异,胖子纠缠着师刀道姑,模仿某人说着蹩脚的荤话,结果反而被那位倒悬山道姑说成呆头鹅,独臂少女使劲盯着老剑修的炼剑手法,俊美少年一脸不悦,黝黑少年则木木然望向那道大门,听说咫尺之遥,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边,日月都只有一个,那边的风景,山清水秀,少年实在无法想象什么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双手手心不断拍打剑柄,显得有些不耐烦,埋怨道:“要是见着了那个家伙,我怕会忍不住一剑砍过去,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拦着我啊。”

    胖子嘿嘿笑道:“拦什么拦,砍死拉倒,到时候你再被宁姚剁成肉酱,一下子少了两个碍眼的家伙,岂不是一举两得。放心,经书和云纹两剑,我会帮你保管的。”

    开过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无奈,“关于那个家伙,宁姚不愿多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原话,骊珠洞天的傻子,烂好人,财迷……我怎么觉得,若是一定要取舍,还是学宫的书呆子更讨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们并肩作战了多次,还救过董黑炭一次,勉勉强强,配得上宁姚。”

    丑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墩。

    后者哪里会怕,抛了个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问道:“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啊,就宁姚那性子,这辈子能喜欢上谁?”

    独臂少女认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盖棺定论道:“难!”

    ————

    倒悬山后半夜,一位墨绿长袍腰悬双剑的英气少女,出现在孤峰山脚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剑汉子和小道童一眼,径直走入镜面。

    刹那之间,她又由镜面走出,烈日当空,她抬起头,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大门内外,抱剑男子和游鱼冠小道童,灰衣老剑修和师刀道姑,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

    至于那些少女的同龄人,对她充满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们,一个个没心没肺地如释重负,觉得只有宁姚一个人返回剑气长城的今天,天气真不错。

    走着走着,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转头道:“宁姐姐?”

    宁姚嗯了一声,加快步伐,跟上他们。

    又越过他们。

    欢声笑语的四人便沉默了下来。

    ————

    倒悬山敬剑阁外,陈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鹳雀客栈。

    就在他起身后,发现远处走来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穿着素雅,皆相貌平平,面带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后的敬剑阁。

    陈平安低头别好那枚其实一直没有喝的酒葫芦,就要离去。

    那位妇人柔声笑道:“我们是第一次逛敬剑阁,听说这里很大,有什么讲究和说法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略作思量,点点头:“不然我带你们逛一下?”

    男女相视一笑后,俱是点头:“好的。”

第二百七十二章 陈平安,你听我说

    陈平安其实有些意外,难得在倒悬山遇到会说东宝瓶洲雅言的人,只是走了这么远,晓得僧不言名,道不言寿,遇上陌生人,冒冒然询问何方人氏,好像也不妥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平安便带着那对夫妇走入敬剑阁,将金粟告诉他的,再告诉夫妇一遍,而且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一座座屋子仙剑仿品和剑仙画卷,只要是上了心去记住的,陈平安第一时间都能给夫妇说出姓名、剑名和大致履历。

    带着夫妇游览过去,陈平安也多出一个念头,想着既然用过了剑,那就在倒悬山多待一段时间,将敬剑阁里某些有眼缘的剑仙和仙剑,都一一记录下来,以后带回落魄山竹楼,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翻一翻,就像那些刻着美好诗句、人世道理的小竹简,太阳底下晒着它们的时候,哪怕远远看着,陈平安就会觉得格外舒服,暖洋洋的,好像阳光不是晒在小竹简和文字上,而是晒在了自己的心头上。

    摘抄临摹的时候,刚好可以练字,就是不知道倒悬山的笔墨纸,会不会很贵。

    那位年轻妇人笑道:“你的记性很不错。”

    陈平安收起思绪,咧嘴一笑。这点本事,在山上,算不得什么,想来这位夫人肯定是在客气寒暄。

    陈平安这次还真是妄自菲薄了,因为那对眼力极好的夫妇已经确定,陈平安每次望向某一柄仙剑仿品的时候,便已经胸有成竹,这叫眼光未到,心意已至。这是剑修的一个著名瓶颈,决定了剑修的最终高度,是被飞剑拘役本心的小小剑修而已,还是驾驭万千剑意的大道剑仙。

    走过了大半屋子,陈平安还是不厌其烦,跟随看得仔细的夫妇,其实说过了敬剑阁大致历史,接下来无非就是凭兴趣,去挑选着瞻仰剑仙或是名剑,但是妇人偶尔还是会跟陈平安聊几句,陈平安就继续跟着他们。

    从头到尾,那个男人都没有怎么说话,只是突然说道:“我先去前边等你们。”

    妇人点点头,不以为意,继续跟陈平安闲聊。陈平安虽然来过一趟敬剑阁,但是对于剑气长城,除了墙壁上这些名垂千古的剑仙,其实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反倒是那位慕名而来的妇人,娓娓道来,说了好些剑仙的传说事迹,比如什么这位姓董的开山老祖,佩剑之所以名为“三尸”,可不是他信奉道教,而是他曾经孤身进入妖族天下的腹地,一路上斩杀了三头上五境大妖,董家在剑气长城因此崛起,后来董家几乎历任家主,都曾亲手斩杀过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大妖……

    既然聊到了董家,然后妇人就会兴匆匆带着陈平安,去找那把名为“竹箧”的仙剑仿品,佩剑主人是董家的一位中兴之祖,当时董家本来已经香火凋零,家主被一位大妖重伤致死,家族内剑气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处境,然后就有一位年纪轻轻的董家金丹境剑修,毅然决然,带着一把祖传的“一丈高”,走上了老祖走过的那条斩妖之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此人的情况下,在两百年后,这位剑修一人一剑返回剑气长城,还背着一只竹箧,装着一头十三境大妖的头颅,而他在登上城头之前,以已经接近崩碎的佩剑一丈高,在剑气长城上刻下了那个董字。

    从那之后,此人新铸一把佩剑,就被取名为竹箧。

    董家从此一直是剑气长城最有分量的姓氏之一。

    经过聊天,妇人得知少年姓陈之后,便笑着问陈平安有没有注意那把“飞来山”。

    陈平安笑容腼腆,有点难为情,因为这把名字古怪的仙剑主人,姓陈。所以陈平安尤为注意,记得一清二楚。事实上只要是姓陈的剑仙,陈平安连仙人带佩剑,都记得很用心。如果不是没有学过绘画,身边又没有桂花岛画师那样的丹青妙手,可以请教学问,陈平安都希望接下来一段时间,能够将这些“剑仙”的模样一起搬回落魄山。

    之后妇人便笑着为陈平安挑选了几位陈氏剑仙的故人,说了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

    当有人以言语说来,而不是冰冷文字、言简意赅的寥寥几句记载,故事往往就会十分精彩,像是光阴长河之畔的一道道丰碑,一株株依依柳树,后世人站在树下就能感受到它们的树荫,树荫之外,狂风暴雨,那一段岁月河流,汹涌跌宕。

    原本打算以后都不再喝酒的陈平安,又情不自禁地喝起了酒。

    不被喜欢的姑娘喜欢,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可天没有塌下来,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

    这是陈平安重返敬剑阁,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

    但是陈平安也不会了解这么多剑仙风采后,就会觉得自己的这桩伤心事,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

    这比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被打得生不如死,还要让他觉得难受。

    两种难受,不一样。前者熬过去,就熬过去了。

    可是后者的难受,好像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未必熬得过去。

    最奇怪的地方,是陈平安一想到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就会更加难受。

    书上说借酒浇愁愁更愁,所以先前才会吓得他都不敢喝酒了。

    不知不觉中,从一开始陈平安的领路,到最后妇人大篇幅的描述讲解,自然而然,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然后陈平安就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站在最后一间屋子门口,笑望向自己和妇人。

    男人不爱说话,之前一路同行的时候,只是偶尔会打量一眼陈平安。

    走入最后那间屋子,走到了茱萸和幽篁相邻剑架那边,妇人惊讶咦了一声,“怎么这两位没有画像了?听说茱萸剑的主人,是剑气长城很英俊的男子啊。”

    陈平安有点汗颜,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的男子,可莫要打翻醋缸子啊。

    不曾想男人立即还以颜色,“幽篁的女主人,也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大美人。”

    陈平安顿时为妇人打抱不平,女子开玩笑几句,又能如何?你身为男人,就该大度一些啊,怎能如此针锋相对?

    妇人白了一眼自己男人,对陈平安笑道:“这次谢谢你领着我逛了敬剑阁。”

    陈平安摆手道:“没事没事,我自己都爱逛这里,以后几天还要来的。”

    男人眯起眼道:“听说敬剑阁有个小傻子,喜欢给这两把剑和剑架擦拭口水,该不会是你吧?”

    陈平安不愿节外生枝,便装着一脸茫然,使劲摆手,“不是不是,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妇人偷偷一脚踩在男子脚背上,然后对陈平安道:“我们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离开这里?”

    男人突然问道:“看你也是个爱喝酒的,你想不想喝酒?我知道有个喝酒的好地方,价廉物美,不是熟人不招呼。”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没好气道:“请你喝酒就喝,在倒悬山还怕有歹人?再说了,你看我们夫妇二人,像是垂涎你一把破剑、一只破养剑葫的人吗?”

    陈平安有些尴尬。

    这个男人,说话也太耿直了些。

    男人又挨了妇人一脚,后者埋怨道:“是谁说最恨劝酒人了?”

    男人不敢跟自己妻子较劲,就瞪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便对妇人展颜一笑。

    男人愈发气恼,却已经被妇人拽着走向屋门口。

    三人一起走出敬剑阁,走下台阶。

    男人憋了半天,问道:“真不喝酒?倒悬山的忘忧酒,整座浩然天下的酒鬼酒仙都想喝,据说是当年儒家礼圣留下的独门酿酒法子,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你小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养剑葫,里头是没剩下多少桂花小酿了。

    男人啧啧道:“小子,就你这婆婆妈妈的脾气,估计找个媳妇都难。”

    这一刀子真是戳在陈平安心窝上,心想老子就是太不婆婆妈妈了,现在才跟一只孤魂野鬼似的,大半夜还游荡在倒悬山,不然说不定还在跟宁姑娘散步赏景呢!

    陈平安冷哼道:“不喝酒!没媳妇就没媳妇!”

    这算是陈平安难得的发脾气了。

    视线偏移,对着那位夫人,陈平安就要好脸色太多了,拱手抱拳道:“夫人,后会有期。”

    年轻妇人微笑道:“倒悬山的忘忧酒,是该尝一尝,便是寻常的玉璞境练气士,也一杯难求。我们是跟那边的店掌柜有些香火情,才得以走入酒铺子,你如果真喜欢喝酒,就不要错过。嗯,哪怕不喜欢喝酒,最好也不要错过。”

    陈平安有些犹豫。

    男子开始告刁状了,“瞅瞅,扭扭捏捏,你喜欢得起来?反正我是不太喜欢。”

    陈平安黑着脸,心想老子要你喜欢做什么。

    其实陈平安今夜就像一个大醉未醒的醉汉,脾气实在算不得好,毕竟泥菩萨也有火气。

    妇人不理睬小肚鸡肠的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打趣道:“走,一起喝酒去,我看你就是有心事的,到时候喝酒,你别管这个家伙唠叨什么,只管喝自己的酒,天大地大,酒杯最大,山高水远,酒水最深。”

    陈平安挠挠头,便跟着妇人一起前行。

    男人跟在两人身后,回望一眼敬剑阁,扯了扯嘴角。

    一位负责看守敬剑阁的倒悬山道姑,在被人一把甩出敬剑阁后,来到孤峰山脚的广场上,对着那位正在翻书的小道童泫然欲泣,对着这位自家师尊控诉那名男子的罪行,小道童心不在焉地听完道观的愤懑言语,问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这位金丹境的道姑,茫然摇头。

    小道童点点头,“那就是不知者无罪,你走吧。”

    道姑愈发疑惑。

    后边拴马桩上那位抱剑汉子幸灾乐祸道:“教不严师之惰。”

    小道童怒道:“放屁,这是儒家的王八蛋说法,我这一脉从不推崇这个!做人修道,什么时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了?!”

    道姑吓得瑟瑟发抖,待在原地,低眉顺眼,丝毫不敢动弹。

    抱剑汉子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火上加油,嬉笑道:“难怪上香楼里头,你们道祖老爷的画像挂那么高,距离你们师尊三位掌教,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小道童一个蹦跳站起身,“你找打?”

    抱剑汉子哈哈笑道:“幸好你没说‘你找死’,不然我就要批评你胡说八道了。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像阿良说的,就是直肠子,所以拍马屁和揭人短两件事,阿良都说我在剑气长城是排的上号的。”

    小道童气得咬牙切齿,双手负后,在那张大蒲团上打转,喃喃自语:“你以为你是这边的阿良?你一个土生土长的那边流民……如果不是师尊告诫,要我与人为善,我今天非把你打得面目全非,才不管你是不是在这边收到了天地压制,跌了半个境界,胜之不武咋了,打得你一年不敢见人,那才痛快,打得你就跟当年孤峰上边的师兄一样……看你不顺眼好几年了……”

    那个本想着师尊帮她撑腰的道姑,看到破天荒发怒的师尊,悔青了肠子,自己就不该走这一遭。

    尤其是当师尊不小心泄露了一些天机之后,道姑觉得自己在倒悬山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了。

    那位坐镇中枢孤峰的师伯天君,可能懒得搭理自己,可是他的大弟子,那位手捧拂尘的蛟龙真君,如今的倒悬山三把手,可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一定会让她把小鞋穿到地老天荒的,一定会的……

    道姑欲哭无泪。

    为何自己摊上这么个从来不护犊子的师尊啊。

    敬剑阁外的街道上,陈平安莫名其妙跟他们妇人逛完了敬剑阁,又莫名其妙跟着两人去那什么酒铺子喝什么忘忧酒。

    偶尔一个恍惚,或是被夫人问话,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不到一炷香功夫,三人就来到了一间尚未打烊的酒铺,但是生意冷清,竟然铺子里一位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趴在酒桌上打盹的少年店伙计,一个在柜台后逗弄一只笼中雀的老头子。

    老掌柜瞥了眼夫妇二人,“稀客稀客,这酒必须得拿出来了。”

    然后他瞥了眼两人身后的背剑少年,皱了皱眉头,但是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好像碍于情分,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老人朝那个惫懒伙计爆喝一声,“许甲!睡睡睡,你怎么不睡死算了!来客人了,去搬一坛酒来!”

    名叫许甲的少年猛然惊醒,擦了擦口水,有气无力地站起身,佝偻着去搬了一坛酒,放在落座三人的桌上,打着哈欠道:“三位客官,慢慢喝,老规矩,本店没有吃食。”

    妇人点头致意,然后对坐在对面的陈平安笑道:“有位很厉害的和尚,有一次云游至此,喝了过忘忧酒,赞不绝口,声称‘能破我心中佛者,唯有此酒’。”

    掌柜老头子笑道:“那可不,老和尚是真厉害,恐怕让阿良砍上几剑,都破不开那秃驴的方丈天地。”

    说到底,还是想说自家的酒水,天底下最厉害。

    但是陈平安在倒悬山听到别人提起阿良,他心底还是很开心。

    所以这一次,是真的想喝一点酒。

    结果老头子一拍柜台,怒气冲冲道:“他娘的一提起阿良,就来气!欠了我二十多坛酒钱,全天下数他独一份!当年婆娑洲的陈淳安,还有前不久的女子武神,还有更早的那些诸子百家老东西们,谁敢欠我酒水钱?”

    “咱们就说中土神洲的那位读书人,最落魄那会儿,尚未发迹,就是个小小观海境练气士,斗酒诗百篇,什么斗酒,就是我这儿的酒!可他来来回回三次,也才总计欠了我不到四五坛酒,阿良这是造孽我这是遭殃啊!”

    妇人朝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说老头子就这脾气,随他说去,你甭搭理。

    少年店伙计闷闷不乐道:“老头子,你别提阿良了行不行,小姐为了他至今还没返回倒悬山,我都要想死小姐了。”

    老头子顿时小声了许多,嘀咕道:“那种没良心的闺女,留在外边祸害别人就好了。”

    打开了酒坛,三只大白碗,男人分别倒过一碗酒后,果真如夫人所说,他生平最恨劝酒人,直截了当道:“之后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

    陈平安小心翼翼喝了一小口,没啥大滋味,就是比起桂花小酿稍稍烈一点,可也谈不上烧刀子断肝肠的地步,陈平安又接连抿了两小口,喉咙和肚子仍是没啥动静,便彻底放下心来。估计这忘忧酒是另有玄机讲究,而不在口味上。

    一坛酒,在每人两大碗过后,就见了底。

    妇人又转头笑望向老掌柜,多要了一坛子,老人看着笑容嫣然的妇人,叹息一声,亲自去多拿了一坛,将两坛酒轻轻放在桌上,“三坛酒,都算我请你们的,不算在账上。”

    陈平安喝得满脸通红,但是头脑空灵清明,似乎没有醉意,更没有醉态,但是他却明明能够感受到自己的那种微醺状态。

    喝过了酒,就想多说一点什么。

    就像那些个酒嗝,憋着其实没什么,可到底是一吐为快的。

    一开始是男子埋头喝酒,要不就是望向店铺外,神游万里。

    而妇人似乎喜欢跟陈平安聊天,从陈平安的家乡一直聊到了两次远游。

    陈平安既然没有醉,就只挑可以讲的那些人和事。

    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那位姑娘。

    打定主意喝完四大碗酒就覆碗休战的陈平安,就默默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还是没有说送剑的事情,就说自己有事要离开家乡,来一趟倒悬山,刚好有位认识的姑娘,她的家在剑气长城那边,然后两人见了一面,就这么简单。

    妇人微笑道:“那你走了很远的路啊?”

    陈平安端着碗,想了想,摇头道:“不远啊,想着每走一步,就近了一些,就不会觉得远了。”

    男子冷笑道:“你跟那位姑娘认识了多久,相处了多久?就口口声声喜欢人家?是不是太轻浮了一些?”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反驳,只是闷闷不乐道:“喜欢谁,我自己又管不住自己的,你觉得轻浮就你觉得,我也不管你。”

    男子冷哼一声,估计也给陈平安这句话给伤到了,关键是少年说得还很真诚。

    山上传言,不知真假。

    喝了忘忧酒,便是真心人。

    妇人安慰道:“然后被姑娘拒绝了?不要泄气啊,你有没有听过,有些人之间,注定只要相逢,就是对的。如果还能重逢,就是最好的。”

    陈平安喝过了一大口酒,醉眼朦胧,但是一双眼眸,清澈见底,如溪涧幽泉,开心、伤感、遗憾、欢喜,都在流淌,而且干干净净,只听少年摇头笑道:“喜欢一个人,总得让她开心吧,如果觉得喜欢谁,谁就一定要跟自己在一起,这还是喜欢吗?”

    说到这里,少年眼泪便流了下来,“可是我就是嘴上这么说说的,其实我都快伤心死了。我其实恨不得整个倒悬山,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我喜欢那个姑娘。然后我只希望天底下就这么一个姑娘,喜欢我……”

    说到最后,陈平安是真的醉了,以至于忘了喝了几大碗酒,脑袋搁在酒桌上,碎碎念念。

    他甚至忘了自己如何跟男子吵了架,甚至还打了架。

    似梦非梦,似醒非睡之间,他好像还一怒之下,一鼓作气从第四境升到了第七境,从此彻底与武道最强第四境没了缘分,妇人好像还问了他,为了一个姑娘的爹娘打抱不平,就要放弃自己的武道前程,值得吗?你以后还怎么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仙,大剑仙?”

    陈平安当时的回答是,“喜欢一个姑娘,不是嘴上说说的,如果我今天不这么做,假设你们如果是宁姚的爹娘,你们觉得我陈平安真正有钱了,修为很高了,真的成为了大剑仙,就会为你们女儿付出很重要的东西吗?不会的……那样的喜欢,其实没有那么喜欢,肯定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这一切,陈平安都已不记得。

    老掌柜神色自若。

    见惯了千年万年的人间百态了。

    那个少年店伙计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陈平安已经彻底醉死过去,男人看了眼少年,喝了口酒,“我还是不喜欢这小子,榆木疙瘩,笨,闷,不够风流,不够大气,资质还凑合,心性马马虎虎,脾气一看就是犟的,以后如果跟闺女吵了架,结果谁也不乐意退让一步,咋办?就咱闺女那性子,会服软认错?”

    妇人笑道:“认错?你也知道多半是咱们女儿有错在先?知道少年会事事让着她?”

    男人有些心虚,悻悻然不再说话。

    妇人突然微笑道:“想起来了,先前你说那孩子不够风流,是文人骚客的风流,还是驰骋花丛的风流啊?”

    暗藏杀机。

    男人灵机一动,大为佩服自己,端起酒碗,豪迈道:“是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风流!”

    妇人笑了笑。

    男人干笑一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这个傻小子,挺好的,咱们闺女,还真就得找这样的。”

    妇人温暖笑着,望向店铺外,没来由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啊。”

    身边的男人,女儿宁姚,剑气长城,还有浩然天下。

    女子她都一并对不起了。

    男女各自施展的障眼法,在陈平安醉倒了事之后,都已经烟消云散。

    陈平安喜欢的姑娘,既像他,也像她。

    与她并肩而坐的男人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我们只对不住女儿,不对不起任何人。”

    男人突然灿烂笑了,望向陈平安,“咱们女儿的眼光,很了不起啊。”

    女子笑着点头,“随我。”

    男人突然无奈道:“这个缺心眼的傻闺女,说出那句话,有那么难吗?”

    妇人点头道:“当然很难啊。哪个喜欢着对方的姑娘,希望喜欢自己的少年,喜欢上一个会死在沙场上的姑娘?”

    男人一摸额头,“完蛋!绕死我了!”

    ————

    剑气长城,斩龙台石崖上。

    她躺在那里,轻声道:“陈平安,你听我说啊,我没有不喜欢你。”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一枕黄粱剑气长

    清晨的阳光洒入酒铺,老掌柜正在吹口哨,逗弄那只笼中雀,小雀高冷如山上的仙子,老头子反而斗志昂扬,使劲炫技,口哨吹得麻溜儿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少年店伙计正在勤勤恳恳打扫屋子,本就纤尘不染的桌凳愈发素洁,时不时呵一口气,拿袖子仔细抹一抹,整个人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神采。

    好像对于倒悬山贩酒少年而言,收拾一屋子东西,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趴在酒桌上的陈平安悠悠醒来,并无酩酊大醉后的头痛欲裂,只是整个人恍恍惚惚,茫然坐在原地,试图使劲去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竟然半点也记不起来,只记得自己答应那对夫妇来喝什么玉璞境修士都难得喝上的忘忧酒,夫妇是谁,自己跟他们聊了什么,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全都忘了。

    明明说好了是忘忧酒,结果忘的到底是什么啊?

    陈平安反而觉得更加忧愁了,总觉得心扉之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伤感,挥之不去。

    就像天蒙蒙亮,一只黄雀停留在泥瓶巷祖宅的黄土窗口上,叽叽喳喳,有些扰人清梦,又不舍得赶走。

    陈平安环顾四周,看见了正在辛勤劳作的店伙计少年,悠闲的老掌柜。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结账?”

    正蹲在地上擦拭一根桌脚的少年伙计咧咧嘴,不说话。

    老头子笑道:“你们总共喝了四坛酒,其中三坛是我送的,你小子还真得结剩下一坛子酒的账。”

    陈平安问道:“多少钱?”

    老人哈哈大笑:“钱?如果真要花钱买一坛黄粱酒,那可就有点多喽。”

    被掌柜称呼为许甲的少年嘿嘿笑道:“昨夜儿有个皑皑洲的富家少爷,慕名而来,想要买一坛忘忧酒带回家,掌柜的不愿意卖,说不是钱的事情,那少年就死缠烂打,非要问出价格,结果一问价钱,就吓傻了,这不坐在门外台阶上发呆一整宿了,大概是还没死心吧。”

    陈平安问道:“刘幽州?”

    老头子点点头,“就是这个小家伙,皑皑洲刘氏的未来家主,被誉为多宝童子,一件方丈物,装了众多法宝,因为猿蹂府的缘故,倒悬山都晓得这位有钱少爷的名号。有次在中土神洲跟人结伴历练,同行七人,遭遇劲敌,小家伙一口气拿出七件攻伐的上品法宝,然后把自己弄得跟乌龟壳似的,不提什么圣人本名字符,光是神人承露甲就穿了两件,其余七人,硬是靠这个砸死了一头高出他们两境的地仙阴物。”

    显而易见,在老掌柜眼中,这个小家伙,值得多唠叨几句,笑呵呵道:“这么有意思的小家伙,连我都差点没忍住,想要送他一碗黄粱酒喝。”

    陈平安有些汗颜,刘幽州这得是多怕死啊。

    陈平安有些忐忑,“老先生,怎么结账算钱?”

    老人想了想,“暂时没想好怎么个算账,以后想起来了再找你。”

    陈平安顿时一颗心七上八下。

    老人笑道:“也有可能你过完这辈子,我都想不起来了,所以别怕。”

    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

    陈平安起身就要离开酒铺,老人问道:“小子,黄粱酒还剩下小半坛,不喝掉再走?”

    陈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坛子,果真还剩下小半坛,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摇头道:“拿走了,就忘不了忧,比寻常酒水还不如,暴殄天物,劝你别做这种蠢事。这酒,有点小门道的,其实他们夫妇现在就请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费了,越晚喝越好,只不过世事难求最好二字,得过且过吧,是个好就成了。”

    陈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问道:“不是叫忘忧酒吗,为什么掌柜的经常说成黄粱酒?”

    名叫许甲的少年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陈平安愈发奇怪,“难道不是倒悬山?”

    许甲咧嘴道:“那你总该听说过黄粱福地吧?”

    陈平安仍是摇头。

    老人帮陈平安解了围,“你不知道也正常,这块福地与你家乡的骊珠小洞天,是一样的境遇,毁了。”

    许甲赶紧丢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来让我来说,小姐说我讲这一段的时候特别帅气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么我闺女眼瞎,要么她喝多了酒说胡话,你觉得哪个可能性大一点?”

    “小姐好着呢!”

    许甲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正色道:“如今这黄粱福地,就只剩下一点废墟遗址,早年黄粱福地最风光的时候,世间失意人都要去一趟,很热闹的,美人美景,美酒美梦,这块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证合乎心意,这才是最难得的地方,还能映照出一个人的道心,许多勉强跻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当初侥幸破境,其实用了诸多百家秘法和旁门左道,所以就要专程跑一趟这倒悬山铺子,先剥离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后喝上一坛忘忧酒,真心流露,借此机会,一览无余,或者抽丝剥茧,或者查漏补缺……”

    许甲正说得抑扬顿挫,老人不耐烦道:“打住打住!一本老黄历翻来翻去的,也不怕给你翻烂了。总之,现在一座黄粱福地,就只有咱们店铺这么点大地方了。”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实在无法将一座福地与一间店铺挂钩。

    在宝瓶洲其实也有一块福地,清潭福地,被一洲道统神诰宗掌握。

    据说桐叶洲的玉圭宗姜氏,也掌管着一座云窟福地。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问道:“老先生,昨天我没有撒酒疯吧?还有那对夫妇人呢?”

    老人反问道:“不记得了?”

    陈平安摇头。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我一个外人为什么要记得?”

    陈平安无法反驳,默默喝酒。

    还是喝不出好坏。

    就是觉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墙壁,对陈平安说道:“瞧见那堵墙壁没有,能坐下来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边题诗一首,或是写上几句话都行。”

    许甲老气横秋道:“喝过了酒,一种是醉死拉倒,后半辈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为止都没能醒酒,一种是彻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辈子还没过完,就把好几辈子的滋味尝过了。这两种人写出来的东西,我觉得都会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老人气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齿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个人,成天想着学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许甲理直气壮道:“小姐那么喜欢阿良,我不学他学谁?”

    老人感慨道:“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见了那么多醉鬼,听了那么多醉话,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许甲嘿嘿笑道:“我学阿良,可没学你。”

    老人丢了一只酒杯过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许甲轻轻接过酒杯,高高抛还给老头子后,很快小跑着给陈平安拿来一支笔,“留点念想在上头。”

    陈平安放下酒碗,无奈道:“我写的字,很不行啊。”

    许甲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说了,便是那些享誉天下的书法大家,不一样被同行说成是石压蛤蟆,死蛇挂枝,武将绣花,老妇披甲?”

    少年低声道:“我跟你说实话,上边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个个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过去瞧瞧。”

    陈平安暂时还是没有接过毛笔,但是起身走向墙壁,远观只是白墙一堵,没有任何墨宝,可等到走近白墙,才发现上边写满了诗词、章句和警语。

    琳琅满目。

    有人的墨宝,鹤立鸡群,是一篇草书诗词,占地极大。

    恰似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唯有一位绝代佳人,占尽了风光。

    也有格格不入的笔迹,最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连陈平安都觉得不堪入目,内容更是让人无言以对,“一想到有那么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关键是文字末尾,还鬼画符了一个笑脸外加大拇指。

    不用怀疑,肯定是阿良的亲笔手书,一般人根本没这脸皮写下这些字。

    陈平安忍住笑,转头问道:“老先生,这也留着?”

    一旁帮忙提笔的少年病恹恹道:“一来阿良死不要脸,说擦掉一个字,就当他还清了一坛酒,二来我家小姐特别喜欢这段话,觉得阿良就是在夸她呢。我家小姐还专门用一坛黄粱酒,跟一位小说家的祖师爷,换了一篇脂粉小说,就是专门写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来着?

    老头子冷笑道:“缠绵悱恻。”

    许甲点头道:“对,其实小姐当时还暗示那位小说家的祖师爷,写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后来估计是那人实在下不去笔,便写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开心,这趟离家出走,她自己说是私奔啦,一件事情就是找这个祖师爷的麻烦,嫌他文章写得差了,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一定要当面吐他一脸唾沫星子。”

    陈平安的视线在高墙上巡视四方,最后低下头,在一个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还是阿良写的,但是并不扎眼。

    小,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阿良最后将“小”之后的某个字,涂抹成墨块。

    陈平安问道:“写什么都可以吗?”

    许甲递过去笔,点头道:“都行,只要是写在空白处,写什么都成。”

    少年伙计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别写什么某某某到此一游啊,太俗气了,哪怕是阿良这么臭不要脸的内容,都好过到此一游。”

    陈平安接过笔,突然转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这才重返墙壁,半蹲着提笔在那个“小”字之后、墨块之上的地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齐字。

    小齐,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老头子打趣道:“字其实没啥灵气,就是讲规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边,就显得好了。你这叫作弊,不行,再在别处随便写点。”

    陈平安点点头,便开始挑选空白的地方,可是墙壁正中地带,结构紧密,实在想要见缝插针,其实也行,可总觉得会是对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间落笔的人,大多字写得极好,极有韵味,陈平安实在不敢在这边落笔,便尽量往两侧和高处或是低处望去,许甲出声提醒,伸手指了两个地方,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个最高处的右侧,一个最底下的左侧。

    陈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边,深呼吸一口气,写下了三个字。

    写字之前,想起了敬剑阁的那么多剑仙和仙剑。

    所以他UU小说三字,是剑气长。

    许甲看着那三个字,中规中矩,实在没劲,少年轻轻摇头,不以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读书不多的。”

    老头子难得附和店伙计,点头笑道:“还有就是酒没喝够的。喂,姓陈的大骊少年,莫要着急,先喝个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写点心里话,没你想得那么难。请你们喝的三坛酒,就能写三句话,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陈平安却已经将毛笔递还给许甲,对老人笑道:“不写了。”

    老人无所谓,仙人醉酒留墨宝,本就是讨个彩头的小事,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写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剑仙,老掌柜当然也就不会强人所难。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先生,这半坛酒能先余着吗?我想去一趟剑气长城,回来之后再喝,可以吗?”

    许甲使劲摇头,“咱们酒铺可没有这样的规矩,一坛黄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气喝掉,没有出了大门再来喝一趟的理由。”

    老人思考片刻,点头道:“这次可以。”

    许甲急眼道:“这是为何?”

    老人将鸟笼放在手边,趴在柜台上,微笑道:“我喜欢‘余着’这个说法,吉利,喜庆。”

    在陈平安一步跨出酒铺门槛后,竟是一个踉跄,站定后回头再看,哪里有什么酒铺,空荡荡的。

    不知所踪的那座酒铺内,老头子打开鸟笼,长有金色鸟喙的小黄雀飞出笼子,只是不等它靠近那堵墙壁的文字,熟门熟路地查探一人武运的长短,它就飞快躲回了鸟笼,看得许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叹息了口气,“罢了,一个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这份姻缘的苗头又如何,短短百年,查与不查,无所谓了。”

    许甲狠狠瞪了眼写在最高处的一行字,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后,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她是第二个横着写字的家伙,而且事后吓得小黄雀胡乱扑腾,最后半天没缓过来,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许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运鼎盛,气势太吓人!”

    老人眼神宠溺,慈祥望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黄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间有奇雀一对,可啄文运叼武运。

    相传雄雀被道家一脉掌教陆沉捕获,雌雀为杂家祖师爷饲养。

    ————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小巷之中。

    虽然这顿酒喝得稀里糊涂,但是喝过了酒走出了铺子,陈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酿,一边喝酒一边嘀嘀咕咕。

    宁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欢你了。

    否则当初在骊珠洞天,说好了要把剑鞘送你的,这次怎么可能假装忘记这一茬?

    陈平安你真是一个倒霉蛋啊,宁姑娘这哪里是喜欢不喜欢,而是讨厌不讨厌你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少年苦中作乐,有些欣慰,这趟江湖总算没白走,自己是长了好些心眼的。

    但是他还是决定要亲自去一趟剑气长城。

    他不断告诉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剑气长城墙头上的大字。

    大不了“无意间”跟某位姑娘在某地某时偶遇后,大大方方笑着与她打声招呼,只是在开场白“这么巧啊”,“你也在啊”之间,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哪个更合适一些。

    陈平安想得很用心。

    以至于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身后,跟着一个快要气死了的姑娘。

    她身穿一袭墨绿长袍。

第二百七十四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

    在她忍不住要踹陈平安一脚的时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平安竟然凭空消失了。

    好像被谁一把扯住,拽入了别处天地。

    她一下子空落落的,视野和心头都是,然后她充满了愤怒。

    在她不管不顾就要出剑,试图遵循足迹、去破开天地间隙的瞬间,她突然有些脸红,好像听到了话语声,她哦了一声,对着陈平安消失的地方,冷哼一声。

    然后她一路飞掠向孤峰山脚的广场。

    又他娘的见着了这个不讲规矩的家伙,小道童都快气炸了,狠狠摔了手中书籍,从蒲团上跳起,大骂道:“小丫头片子,你真当倒悬山是你家院子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三次了,三次了!哪怕是剑气长城的剑仙,一辈子都未必能有一次,你倒好,一天之内就两次!”

    抱剑汉子打了个哈欠,“你有本事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怜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那位英气少女面无表情地走入镜面大门,身体微微后仰,转头道:“你可怜我做什么,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总觉得小姑娘的这句话,说得好没道理,又好像有点道理。

    抱剑汉子在拴马桩那边捧腹大笑。

    ————

    同样是倒悬山酒铺门口,陈平安离开铺子后是一条僻静小巷。

    刘幽州却是在一棵庭院高墙外的古槐树下,蹲在那边百无聊赖地数蚂蚁。

    地仙老妪便安安静静守候在一旁,不打搅自家少爷的发呆。

    天边泛起鱼肚白,眼神明亮的刘幽州站起身,转头对好似老妪邀功献宝说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倒悬山长大的蚂蚁,跟市井坊间的蚂蚁也没啥两样嘛。”

    老妪习惯了少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刘幽州瞥了眼老槐树,兴致不高,“不买了不买了,太贵了,我还是心疼自己攒了那么多年的压岁钱。”

    老妪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少爷一时冲动,砸锅卖铁买下一坛忘忧酒,中五境的练气士喝此黄粱酒,意义不大,皑皑洲刘氏再有钱,也不该如此挥霍,到时候少爷是注定不会挨罚的,说不定家主和老祖宗们还要咬着牙挤出笑脸,夸奖一句你这孩子不愧是刘氏子弟,有大将风度,花钱眨眼那还是未来刘氏家主该有的样子吗?

    而她肯定免不了要被训斥几句。

    她倒不是因此埋怨少年,而是她想着少年更好,那么多压岁钱,买一把半仙兵不是挺好?何必跟一坛酒怄气?

    刘幽州开始返回打道回府,冷不丁问道:“柳婆婆,你说柳姨有没有从最北边的冰原回来?”

    当少年提及“柳姨”的时候,老妪褶皱沧桑的脸庞,立即洋溢起骄傲的光彩,“应该回了,运气好的话,这个死妮子也许已经跻身武道第九境。少爷,按照约定,到时候就可以让她带你去北边冰原游历,斩杀大妖。”

    刘幽州到底还是有些少年心性,言语有些孩子气,“那么快到第九境做什么,我爹说柳姨的武道最强第八境,意义之重大,不比寻常的弱十止境宗师差了。我爹就当面劝过柳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随随便便破境。”

    老妪轻声笑道:“家主当然是好心,可万事莫走极端,若是能够顺利破境而强压境界,对于纯粹武夫而言,反而不美,恐怕就要失去十境之上的所有可能性。当然,一般的天才也就算了,能够勉强跻身十境,已是天大的奢望,可是你柳姨不一样。”

    刘幽州对这些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一直不太感兴趣,反而想着最不打紧的,叹气道:“柳姨也真是的,天天嚷着天底下的好男人死哪里去了,还喜欢问我有没有遇上好男人,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回答她?可我爹给她介绍了那么多皑皑洲的年轻俊彦,也没见柳姨对谁心动,真是头疼。”

    刘幽州的想法实在羚羊挂角,又问了让老妪觉得好笑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妖族大军淹没了剑气长城,倒悬山咋办?树底下那窝蚂蚁,爬得那么慢,到时候搬家会来不及吧?”

    老妪神色和蔼,温声道:“少爷,剑气长城屹立不倒,这都多少年了,隔壁那座天下,妖族差不多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场大战,这么多年来,那帮茹毛饮血的畜生,在城墙下都撂下多少具尸体了,不一样次次无功而返?一些个战力惊人的大妖,它们最多只是在城头上待一会儿,最后都会被一些个老剑仙们撵下去。”

    刘幽州哦了一声,结果又跳回自己的想法当中,不可自拔,忧心忡忡道:“咱们家那座猿蹂府比蚂蚁窝还不如,是没办法挪走搬家的,好在皑皑洲离着倒悬山最远,唉,婆娑洲就有点惨了,到时候一定会硝烟万里吧,不知道醇儒陈氏那位肩挑日月的老祖,能不能力挽狂澜,将瞒天过海的妖族阻挡在陆地之外。”

    老妪被少爷的杞人忧天给逗乐,忍俊不禁道:“对啊,咱们皑皑洲跟这座倒悬山,不但隔着一个南婆娑洲,还隔着一个八洲版图加在一起都不如它的中土神洲,少爷担心什么。”

    刘幽州喃喃道:“我不是担忧皑皑洲的安危,只是觉得打仗就要死很多人,心里有点不舒服,婆娑洲好歹还有那位亚圣弟子第一人坐镇,可是我们逛过的东南桐叶洲,还有马上要去游历的扶摇洲,好像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厉害家伙啊。”

    老妪还是笑,“少爷,不能把所有人都拿来跟你爹作比较啊,一位练气士,不如咱们家主,就是不厉害啦?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皑皑洲最有钱的人,跟皑皑洲最强大的练气士,是同一个人。

    刘幽州的父亲。

    这个男人,比刘氏家族历史上任何一位老祖都要修为更高,战力更强。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民风彪悍、仙师好战的皑皑洲,从来没有人能够成功验证这个男人的最终实力。

    这个男人有一句在山上脍炙人口的名言:能够用仙兵和半仙兵解决的事情,就不要用拳脚了吧?

    刘幽州似乎对他爹颇有怨言,“妻妾成群,有什么好的。”

    老妪打死也不敢置喙这位家主的好与坏。

    家主脾气好是一回事,当奴作婢的人如果不懂规矩,又是一回事。

    刘家死死掌握住那条雪花钱玉矿山脉,树大招风,每年死在嘴巴上的下人,很多,暴毙的刘氏家族各房子弟,也不少。

    刘幽州此刻身穿明黄色竹衣“清凉”,这件曾是大王朝皇帝心头好的法宝,被誉为小洞天。

    而另外一件被皑皑洲刘氏凑成对的竹衣“避暑”,则有小福地的美誉。

    刘幽州喜欢换着穿它们。

    穿着舒服,还不招摇过市,否则那些道家符箓法袍和神人承露甲之类的,太扎眼了,这不明摆着跟人说我有钱吗?

    我有钱,但是我不喜欢说啊。

    再说了,其实我刘幽州也没不算真有钱,这不昨夜一坛忘忧酒都不舍得买吗?

    刘幽州叹了口气,“柳婆婆,我真不能去剑气长城啊?”

    老妪语气坚定,“家主吩咐过,绝对不许去。”

    刘幽州问了一个很直指人心的问题,“剑气长城归根结底,还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跟咱们这边关系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倒悬山的龌龊事多了去,他们跟妖族打生打死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人一怒之下,干脆就反出剑气长城,投靠妖族?”

    老妪想了想,“剑气长城有那些老剑仙和三教高人盯着,应该出不了大的乱子,但是这类人,肯定会有的,想来是剑气长城不愿意宣扬家丑。少爷,其实你不用太在乎那边的形势,按照猿蹂府的谍报显示,这一代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资质尤其好,而且不是几个人,是雨后春笋一般,一起冒尖,几乎能够媲美三千年前那一拨剑仙,那一辈人,可真是厉害,压得妖族整整八百年都不敢挑衅剑气长城,许多妖族终其一生,都没能见到过那堵城墙。所以啊,我看未来几百年,倒悬山都会是生意兴隆的太平光景。”

    少年有些伤感,喃喃道:“可是我们刘家挣钱的大头,就是发死人财啊。”

    老妪想要提醒少爷在倒悬山要慎言,可看着少年神色失落的侧脸,有些于心不忍。

    一位猿蹂府管事出现在两人前方,路边停着两辆马车,老管事轻声道:“少爷,府上有贵客登门。”

    刘幽州点点头,登上一辆马车。

    到了猿蹂府,刘幽州看到一个斯文男人和一位高大女子,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人站着欣赏一幅挂画,女子坐在那边喝茶。

    男子似乎是一位书画行家,赞叹道:“不曾想这幅《老莲佝偻图》才是真迹,不愧是力量气局,卓尔磊落,仅就画莲而言,五百年间无此笔墨者。”

    在来的路上,管事小心起见,都没有跟刘幽州说到底是谁,直到跨过猿蹂府大门门槛,才小声告诉刘幽州,是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皇帝与国师联袂莅临府邸。

    刘幽州作揖行礼,“刘幽州见过陛下和国师。”

    那男子转过头,对少年笑道:“这次寡人是借着国师需要借助小雷泽淬剑的机会,才能够忙里偷闲,来这倒悬山透口气,本来不愿叨扰猿蹂府,只是听说刘公子刚好也在倒悬山,便想着如何都要来此讨要一杯茶水了。”

    刘幽州再次作揖,“陛下太客气了。”

    大端,浩然天下最新的九大王朝之一。

    吞并了某个旧王朝的大半版图,新的大端如今百废待兴,照理说不该皇帝和国师都离开庙堂。

    只是这些机密内幕,暂时不是刘幽州能够去揣测的,至于为何大端皇帝如此卖猿蹂府面子,刘幽州倒是一清二楚,大端能够打烂一个前九大王朝之一的太玄王朝,一场牵扯到无数势力的灭国之战,持续了将近十年,大端硬生生拖垮了太玄谢氏,皑皑洲的刘氏,或者说他爹的钱袋子,出力极大。

    刘幽州直腰起身后,又对那位大端女子国师作揖道:“小子仰慕国师已久。”

    其实刘家是大端王朝的幕后恩人之一,作为未来家主的刘幽州,不用如此放低身价。

    女子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意,放下茶杯,“跟你爹性情相差也太大了,挺好的。”

    大端皇帝有些汗颜。

    这话算是好话吗?

    高大女子笑问道:“可曾去过剑气长城?”

    刘幽州甚至连落座都没有,一直毕恭毕敬站着,摇头道:“还不曾,家父不许我去,怕出意外。”

    女子想了想,“我唯一的弟子,如今正在剑气长城那边砥砺武道,刘公子若是愿意,可以与我同行,不会有意外。”

    老妪与猿蹂府老管事视线交汇,都觉得有些棘手。

    倒不是觉得大端国师在吹牛,而是涉及到家主意愿,下人们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刘幽州已经摇头婉拒,“不好违背家父,还望国师见谅。”

    高大女子不以为意,点头道:“我那弟子很快就需要离开剑气长城和倒悬山,让他去皑皑洲历练也好,刘公子不介意的话,可以捎上他。”

    刘幽州神色轻松一些,语气也轻快许多,笑道:“乐意至极!”

    毕竟他一个少年,是在面对一位中土神洲第五人。

    像他爹,在皑皑洲早已无敌手,却说自己在中土神洲最多是十人之中垫底。

    见那女子站起身,大端皇帝便开口笑道:“离开倒悬山的具体时辰,回头寡人会让人第一时间通知猿蹂府。不用送,我们自己离开就行了。”

    一男一女走出猿蹂府。

    或者准确说来,是一女一男。

    因为不管怎么看,都像高大女子才是大端皇帝,男子只像个跟班扈从。

    刘幽州这才落座,扯了扯竹衣清凉的领口,大汗淋漓,瞥了眼墙壁上那幅猿蹂府的镇宅之宝,《老莲佝偻图》,对老管事吩咐道:“拿下来装好,给大端皇帝送去。”

    老管事一脸为难。

    刘幽州灿烂一笑,“听我的。”

    老管事默默点头,听令行事。

    少年在老管事拿着那幅古画离开正厅后,望着突兀的空白墙壁,笑问道:“柳婆婆,你觉得挂那幅少年泛舟图,好不好?”

    老妪满脸惶恐,正要劝说少年千万别意气用事。

    刘幽州已经自顾自笑道:“不挂在这里,回到了家里,我挂自己书房!走走走,为表诚意,我要自己作画一幅!柳婆婆,赶紧让下人笔墨伺候!”

    老妪脸色玩味。

    猿蹂府的四位侍女生得楚楚动人,其中两位还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当她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传说中的少主,耗尽力气画完那幅画后,侍女们就愈发楚楚动人了,费了好的劲,才忍住没笑出声。

    刘幽州颇为自得,虽然难看是难看了点,可诚意十足。

    刘幽州的画,跟店铺里墙壁上某人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可惜刘幽州当时没舍得花钱买一坛黄粱酒,否则见到了那些蚯蚓爬爬,说不定就要英雄相惜、相见恨晚了。

    ————

    天地间有一堵城墙,刻有十八个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陈,董,猛。

    在那场双方各自派遣十三位巅峰高手的赌战之后,妖族毁约,不但没有交出剑修遗留在长城以南的所有残剑,反而恼羞成怒,掀起了一**攻势,只是攻势比起赌战之前的那种孤注一掷,以命换命,此次断断续续的三次攻城战,力度都要略逊一筹,据说是妖族内部有诸多大妖,不愿附和攻城,所以使得妖族气焰不高。

    剑气长城最早是如何,如今还是如何,只不过是多了十八个字而已。

    源于这堵长城,曾是三教圣人联手打造的一座关隘大阵,除非被一鼓作气彻底摧毁,否则很快就会恢复完整,若非如此,再高的城池,再坚固的山岳,早就被夷为平地。面对一位位巅峰大妖放开手脚的迅猛攻势,以及历代剑仙在城头上的凌厉出剑,激荡天地的无匹剑气四处倾泻,难免也会摧破墙体。

    驻扎在百里之外的妖族大军,数量之多,如蚁攒簇,近期已经停下攻势一月有余。

    剑气长城迎来了难得的安宁。

    城头仅是那条走马道,就宽达十里路。

    有一位不知岁数的老人就在城头上结茅而居,老人的子孙早已在剑气长城的北方城池之中,开枝散叶,成为最大几个家族之一,但是老人从未下过城头,年复一年,就在这里守着,老人脾气古怪,也从不许家族子孙来见他,倒是对一些别姓的孩子,偶尔有些笑脸。

    剑仙,大剑仙。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而在剑气长城,大剑仙,老剑仙,一字之差,一样悬殊很大。

    因为一名剑修,想要在剑气长城活得长久,不靠姓氏,只能靠战力。

    这位老人作为剑气长城最年长的一辈人,经历过太多的风雨,也肯定有过太多的遗憾,最近一次的遗憾,可能在老人漫长人生当中,都算大的,老人遗憾自己碍于规矩,未能出战,才害得那么一对神仙眷侣的晚辈,死得那么不光彩。

    他们两人,是老人从小看着长大的,一年一年长大,一境一境攀升,到各自成长为最后的大剑仙。

    老人觉得看着这样的年轻人,才能让人生觉得有点盼头。

    会让老人觉得世风没有日下,年轻人还是有很好的。

    老人今夜独自盘腿坐在城头上,他本命飞剑之外的佩剑,已经断了一把又一把,最后便干脆不用了。

    剑气长城的所有老人和孩子们,实在太熟悉这个不知道到底有多老的老人了,加上老人脾气又怪,其实早就不爱跟老人打交道。

    前些年,倒是有个不知来历背景的外乡少年,死皮赖脸在老人茅屋后边,又搭建了一座小茅屋。

    最近每次妖族攻城,少年就只是守着老人和自己的茅屋,否则都不会出手。

    其实也没有人苛责外乡少年,毕竟一个四境的纯粹武夫,能够待在城头上吃喝拉撒就很不容易了。

    眼眶凹陷、颧骨突出沧桑老人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在这座城头上,而是在倒悬山那边的浩然天下,恐怕谁看到这位弱不禁风的瘦小老人,都不会相信,老人会被某个吊儿郎当却刻下一个猛字的家伙,昵称为“老大剑仙”。

    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出现在老人身后,老人没有转头,沙哑道:“你们剩下的光阴不多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只管说,不涉及两座天下的走向,只是你们的私事,规矩不规矩的,我可以不用管。再说了,我当初强行收敛你们的残余魂魄,本就已经坏了规矩,那两个老家伙不也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男子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摇头道:“已经很好了。”

    妇人瞪了眼男子,笑道:“有的。”

    老人挤出一丝笑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嗯,好事,总好过找了个不成材的,说吧,是送给那小子一把仙兵,还是让我亲自教他剑术?”

    妇人犹豫道:“可能要更难一些。”

    消瘦老人转过头,“怎么说?”

    男人无奈道:“那孩子的长生桥被人打断了。”

    老人皱了皱眉头,“毁人长生桥,天底下就数咱们剑修最擅长,可要重建长生桥,可比登天还难,而且别人帮着搭建起来的长生桥,如果我没有记错,历史上就没一个能跻身上五境的厉害剑修,毕竟修道就已经是逆天而行,断桥之后修桥再修道,更是被大道记恨,极有可能会被盯着不放的,你们真考虑好了?不怕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老人微微笑道:“毕竟别人登天不易,我不难。”

    妇人有些犹豫不决,她在这件事上跟男人是有争执的,男人觉得顺其自然,武道也未必不行,她作为站在山巅看过大道风光的剑修,知道武道山头要矮他们练气士一头,既是事实,也有渊源和根据,她不是瞧不起那孩子的武道,而是行走武道这条断头路,走到最高处的可能性会更小,实在是太小了,而且何谓断头路?练气士又何谓长生桥?

    到时候他们的女儿怎么办?

    男人对她笑道:“不如就这样吧?让那个小子自己闯去,最后他能走到哪里,都随他了。”

    妇人还是有些放不下,问道:“不然帮他跟陈爷爷求一把仙兵,就当是咱们闺女的嫁妆了?”

    剑气长城这边,无论老幼,都习惯性喊老人陈爷爷,只有两人例外。

    当然戴斗笠挎刀离开此地的某人,曾经也是例外。

    男人气呼呼道:“且不说他这辈子用不用得起一把桀骜难驯的仙兵,只说他陈平安身为一个男人,哪里需要这种施舍而来的机缘……”

    妇人打断男人的大道理,“还只是个少年呢。”

    男人无言以对。

    老人虽然对这对年轻夫妇很喜欢,可是也不爱听他们的鸡毛蒜皮。

    只是听到少年的名字后,老人再次转头问道:“少年也姓陈?”

    妇人笑道:“你说巧不巧,他在喝过黄粱酒后,在墙壁上随心所欲写下的文字,就是剑气长。”

    老人笑望向这对夫妇。

    男人赶紧摆手道:“绝无谋划,自然而然。”

    妇人也是使劲点头,神色坦然。

    唯恐这位受人敬仰的老剑仙,误以为是他们在算计他。

    老人一怒。

    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随随便便伸出一手。

    便从浩然天下的倒悬山,将一位少年抓到了这座天下的城头。

    剑气与剑意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如海水汹涌倒灌他的气府。

    几乎窒息。

    如一条原本在溪涧优哉游哉的小鱼,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谓的岸上,还是那种日头曝晒、干裂的泥地,随便挣扎蹦跳一下,就会使得一身仅剩的水气,变得点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悬停城头空中、满脸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随手一挥,将那少年送回倒悬山原地,对一头雾水的夫妇二人笑道:“这样不也挺好。”

    ————

    陈平安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如今藏在剑匣内的那张符箓,寄居着那位在彩衣国被陈平安降服的枯骨女鬼,这一趟“远游”,陈平安很遭罪,其实她更惨,差点彻底烟消云散,所幸时间短暂,而且剑匣这座天然“槐宅”之内,阴气浓郁,抵挡住了绝大部分剑气。

    当时悬在空中的陈平安,看到了一位枯瘦老人,那对夫妇,以及惊鸿一瞥的长城城头。

    孤峰山脚广场那边,一位腰悬双剑的少女,走出镜面后,她想了想,略微放缓脚步,不过还是面无表情,勉强算是对那个呆若木鸡的小道童,主动打了招呼:“这次比上次,跟你熟悉了一点点。其实还是不熟。”

    小道童呐呐道:“如此无法无天,你们剑气长城不管管?”

    抱剑汉子仰头望向只有一轮明月的夜空,自言自语道:“为了你们,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浩然天下不管管?”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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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已经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悬山什么方位,四处并无大树高枝,可以让他居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门和高墙,陈平安哪里敢随便去人家墙头站着,可大清早的,行人稀疏,知晓东宝瓶洲雅言的更是一个也无,若是平时,想到自己一夜未归,鹳雀客栈的金粟一定会着急,说不定还会惊动正在捉放渡卸货的桂花岛,陈平安难免会有些焦虑,可是今天散步在冷清的街道上,陈平安其实觉得就这么慢慢走着,随缘,能看到什么景色就是什么。

    一个人,哪能什么都不麻烦别人,偶尔有个一两次,不用太愧疚。

    然后走着走着,陈平安就看到了她。

    宁姚站在街道那一头,缓缓走向陈平安。

    她一袭墨绿色长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跟他当初在骊珠洞天给她买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陈平安小跑向前,来到宁姚身前,脱口而出道:“这么巧啊。”

    宁姚扯了扯嘴角,然后板着脸,不说话。

    陈平安轻声道:“本来想着这两天逛完倒悬山,多看一些铺子,才最后决定要不要去灵芝斋买下几样东西,到时候就连同阮师傅铸造的那把剑一起送给你。”

    宁姚没好气道:“灵芝斋能有什么好东西,最多也就那把如意灵芝,和一只养剑葫,还凑合,可我又用不着,再说了灵芝斋不会卖,你也买不起。”

    陈平安哦了一声,挠挠头,有些遗憾。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拗着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没其它意思,你别多想。”

    陈平安笑道:“不会多想。我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想什么都头疼。”

    宁姚问道:“见着我,头疼不疼?”

    陈平安赶紧道:“好多了。”

    宁姚问道:“你住哪里?就这么瞎逛荡,怎么,想着路见不平,英雄救美?”

    陈平安叹气道:“昨夜喝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结果一出铺子,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两人随意走在街上,宁姚问:“你怎么喝得起忘忧酒?”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有一对夫妇请我喝的,有点奇怪,我刚才给人抓去了剑气长城,明明在城头上看到了他们俩,可是昨夜他们却说第一次逛敬剑阁,但是说起好些前辈剑仙,如数家珍,难道倒悬山的人,去剑气长城很容易,反过来,就很难?不过这件事奇怪归奇怪,我还是想得那对夫妇是好人,请我喝酒,是好事,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回请他们。”

    宁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两人走在一条幽静巷弄,两侧高墙爬满了藤萝,宁姚一直沉默。

    陈平安问道:“宁姑娘,当时你走得急,我都忘了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宁姚干脆利落道:“没有。”

    陈平安停下脚步,下意识去抓酒葫芦,但是很快松开手,直直望向宁姚,“宁姑娘,那你喜不喜欢我?”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学她当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动作,伸出两根手指,只露出些许间隙,“这么点喜欢,有没有?”

    宁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陈平安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这才笑容灿烂道:“这可就有的说了,我慢慢说给你听,不管如何,宁姑娘,你一定要听我说完,哪怕再生气也不要打断我,我怕一个打断,我这辈子就再也不敢说了。宁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在遇到你之前,在骊珠洞天就没有看到比你更好看的人,后来在泥瓶巷养伤,还没嫌弃我家破。你还教了我认字,是因为你帮我解释了撼山拳谱,我才开始练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这倒悬山。

    在廊桥那边,你借给我了压裙刀,然后我们并肩作战,一起揍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我们都差点死了,但是我们最后都没有死,多好。在神仙坟,我还差点打死那个马苦玄。我们一起去了西边大山,去帮忙婆娑洲的陈氏女子找那棵楷树。后来你有一次生气,不要我帮忙,一定要自己煎药,糊焦糊焦的,我觉得你很可爱。你曾经说过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我当时不明白,这次出门远游,才算真正懂了。你劝我不要当烂好人和善财童子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你当时离开骊珠洞天,已经跟那些神仙走了那么远,还愿意御剑返回,跟我告别,你走了以后,我当时一个人吃着小时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芦,也没啥滋味了。齐先生走了,我带着小宝瓶他们去大隋,看到好看的山,就会想起宁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会想到宁姑娘的眼睛,在游历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会想到宁姑娘,然后她们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后,陈平安便开始喉咙发涩,满脸涨红,只觉得手里的那只养剑葫,有几万斤重。

    但是陈平安不后悔自己说了这么多。

    陈平安颤声道:“宁姑娘,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的。”

    宁姚背靠墙壁,那些藤萝依然不如她动人。

    她问道:“是不是我不喜欢你,你就要去喜欢别的姑娘?比如……”

    她想了想,“阮秀?”

    陈平安望着她,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是这么既伤心又觉得不用太伤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欢别的姑娘,就再也见不到你,那我这辈子就不喜欢别人了。我在一千里一万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万一千万拳,还是只会喜欢你。”

    宁姚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

    然后宁姚斩钉截铁道:“对,我就是这么不讲理!”

    她蓦然笑了起来,充满了稚气的得意,当她一笑起来,便愈发眉眼如画,生动活泼,她双手环胸,“谁让有个傻子喜欢我呢?”

    然后,她向前走出两步,一把抱住了那个大骊少年,喃喃道:“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比你喜欢我少一点点!”

    第一次重逢,其实她想跟他说。

    我不喜欢你。

    可是那么难。

    她松开手,眼眶微红,有着她宁姚这辈子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罕见懊恼和羞赧,“你怎么这么笨?!”

    陈平安呆呆说道:“你怎么会真的喜欢我……”

    这一点,陈平安跟风雷园刘灞桥如出一辙。

    喜欢一个姑娘,会喜欢到觉得那个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自己,而且不会觉得有任何委屈。

    宁姚总算恢复了一些,眉眼飞扬,如天底下最锋利的飞剑,“我宁姚喜欢谁,还需要理由?!”

    其实是有的,而且很多。

    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到底是女孩子啊,又不是陈平安这种厚脸皮的。

    陈平安突然之间,有如神助,一下子抱住宁姚。

    宁姚满脸绯红,撇撇嘴,没有挣扎,反而悄悄抬起一只手,轻轻捻住陈平安的衣襟。

    倒悬山小巷中,少年和少女就这样安安静静相拥在一起。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宁姚到底是宁姚,陈平安到底是陈平安,两人没有一直这么羞羞怯怯下去。

    两人分开后,宁姚带路,说要把那半坛子黄粱酒喝完,她领着陈平安走到了一棵老槐树下,抬手屈指,好似叩响门扉。

    很快宁姚身前就涟漪阵阵,出现了一座酒铺的模样,宁姚率先大步跨过门槛,陈平安紧随其后。

    店伙计许甲见着了宁姚,特别热情,“宁姑娘,你来了啊。我请你喝酒哈?”

    宁姚瞥了他一眼,谁啊,没印象。

    便懒得理睬,径直挑了张桌子坐下。

    许甲便焉了下去。

    他觉得眼前这位姑娘,是天底下仅次于大小姐的女人,第一次见到,许甲就印象特别深刻。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少女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来到倒悬山,有个家伙带着她来到酒铺,那个家伙喝了两坛酒,她只是尝了一口便不再喝酒,那会儿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挎刀,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悬佩双剑,更没有穿着墨绿色长袍,脸色冷冷的,便是老掌柜跟她对视,她也全然没当回事,在阿良喝着酒的时候,她就自己走到高墙下,看了半天,一言不发,之后就坐回位置,在许甲眼中,少女实在太有个性了,几乎会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那次阿良没有嬉皮笑脸,就只是喝酒,许甲看得出来,阿良是不知道怎么劝说少女,好像少女要去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阿良喝得很闷,许甲才知道原来阿良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在少女坚决不要阿良送行,执意要独自离开酒铺后,阿良也不再多喝酒,闷闷不乐,说半个闺女,就这么飞走了。

    许甲看了眼那个叫陈平安的大骊少年。

    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配不上宁姑娘。

    一百个陈平安加在一起,都未必般配。

    陈平安要了那剩下的半坛忘忧酒,差不多刚好两大白碗,陈平安便先一人倒了半碗。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许甲躲在远处,啧啧称奇。

    陈平安喝了口忘忧酒。

    突然觉得这酒好像比昨夜好喝多了,便对着宁姚笑了起来。

    宁姚瞪了他一眼。

    两人也不说话,就是小口喝酒。

    陈平安突然惨兮兮问道:“宁姚,你该不会是假的吧?”

    正在逗弄笼中雀的老头子,愣是给少年这句傻话给逗乐了。

    宁姚叹了口气。

    他是个傻子,但是我更傻。

    当初是谁说这家伙肯定会找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放下酒碗,向坐在旁边的伸出手,宁姚就那么看着,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要做什么。

    陈平安双指捏住她的脸颊,轻轻扯了扯。

    宁姚没动静。

    陈平安又伸出一只手,捏住宁姚另一边的脸颊。

    许甲看得一头冷汗,觉得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多半是死定了。

    结果宁姚只是一巴掌拍掉陈平安的捣乱双手,警告道:“陈平安,你再这么缺心眼,小心我跟你翻脸啊。”

    陈平安悻悻然收回手,“真的就好。”

    宁姚喝了一大口酒,问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爹娘已经去世了,你觉得我可不可怜?”

    许甲觉得那小子要是敢说可怜,那这次就是板上钉钉死定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可怜啊。没了爹娘,这要还不可怜,怎么才算可怜?”

    只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陈平安嘴唇紧紧抿起,两边嘴角向下,少年好像比她还要委屈。

    他不是在怜悯眼前的姑娘,因为他也没了爹娘,而且没得更早,只是这种事,年幼时,无力生活,熬到熬不下去的时候,不得不祈求别人的善意和施舍,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否则就要活不下去。

    可是长大后,却不需要被人可怜,已经可以活得好好的,还有本事回馈早年的那些善意,所以他只是在心疼她。

    但是话到了嘴边,陈平安管不住自己。

    宁姚冷哼道:“你谁啊,要你可怜我?”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

    宁姚便有些脸红,桌底下,一脚踩在陈平安脚背上。

    一旁的许甲满脸呆滞,他感觉被大剑仙往自己心口上戳了好几剑。

    之后两人喝着酒,小声说话,窃窃私语。

    许甲就觉得自己被戳了一剑又一剑。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不再待在酒铺里头,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门槛那边,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忍不住回头瞥了眼,就看到那位姑娘的狭长双眉,不再是第一次相逢时的哀伤,竟然都是俏皮和温馨。

    心口这一剑,相当于是阿良的一剑了。

    之后他又看到了那个大骊少年,满脸笑意,但是眼神温暖,好像在说,他喜欢宁姚,与两座天下都没有关系,他就只是喜欢这个姑娘而已,以至于让许甲这个外人都觉得这么一瞧,两个人还挺般配。

    那么这一剑戳中心窝,可就是城头上那位老大剑仙,传说中的“救城”一剑了。

    许甲转头向老掌柜哀嚎道:“大小姐啥时候回家啊,我想死她了。”

    老头子回了一句,“想死了?别死在酒铺里就行。”

    就在这个时候,许甲雀跃起来,在“门外”那个同龄人敲门之后,立即就“开门”迎客。

    走进来一个极其英俊的少年。

    许甲笑问道:“你怎么从剑气长城回来了?”

    身穿一袭白衣,笑容和煦,他抬手跟许甲一击掌,对老人朗声道:“掌柜的,老规矩,我要买一坛酒,酒钱挂在我师父头上。”

    老掌柜见到了这个少年,也笑了起来。

    只要是上了岁数的老家伙,看到这个年纪轻轻,就给人感觉“如日中天”的阳光少年,几乎就没有不喜欢的。

    而且趁着现在还能仗着年纪大,可以俯瞰这位少年,就一定要珍惜,毕竟很快就会没有这个机会了。

    墙壁上,少年的师父,前不久刚刚写下一句霸气无双的“武道可以更高”。

    英俊少年对许甲笑道:“许甲,我先写字去,你帮我拿笔,嗯,我要跟师父的字凑在一堆。”

    许甲心中再无阴霾,跑去搬酒且取笔,一边跑一边转头笑道:“好嘞,等着啊。”

    英俊少年走向那堵墙壁的时候,一直望向坐在陈平安身边的宁姚。

    只可惜宁姚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跟陈平安聊剑气长城。

    英俊少年笑了笑,走到高墙下,给自己搬了条凳子,在大端王朝的女子国师那行字更好处,提笔写下了四个字,“因我而再高”。

    陈平安悄悄收回视线,低声问道:“谁啊?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宁姚认真想了想,“名字忘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最强之间

    陈平安见过不少相貌好的同龄人,泥瓶巷的邻居宋集薪,曾经在学塾跟随齐先生读书的赵繇,林守一,再就是桂花岛上那位雌雄难辨的红妆男子,大隋皇子高煊,可是都不如黄粱酒铺这位少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人在墙壁上题完字之后,捧着酒坛坐在隔壁桌子,要了两只大白碗,喊了许甲一起喝酒,而最清楚黄粱酒价格的许甲,丝毫不觉得这有何不妥,揭开泥封,帮忙倒酒,碰碗对饮,很痛快的样子,而老掌柜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只是可怜那只笼中雀,背对着阳光少年,病恹恹的。

    少年主动对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我叫曹慈,中土大端人氏。”

    陈平安只好跟着拿起酒碗,“我叫陈平安,宝瓶洲大骊人氏。”

    曹慈点点头,眼神充满了赞赏,“你的武道三境底子,打得很不错。”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默喝了一口酒,总觉得哪里有点怪。

    想了半天,终于琢磨出余味来,原来这位中土神洲的少年,无论是气态还是口气,都不像是一个同龄人,反而很像是那个落魄山竹楼的光脚老人。只不过少年少了崔姓老人那种居高临下的气焰,恰恰相反,名叫曹慈的大端少年,言语说得心平气和,可哪怕是双方随便拉家常,陈平安也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曹慈如何,宁姚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她只是有点不乐意,凭空多出一个碍眼的家伙,喝酒便少了许多兴致。

    与陈平安潦草喝掉半坛子黄粱酒,就拉着陈平安走向酒铺大门。

    在陈平安就要离开酒铺的时候,曹慈笑着喊了声陈平安,“你喜欢的宁姑娘,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见了很多次面,不记得我的名字。”

    陈平安笑着回了一句:“我觉得更好了。”

    曹慈爽朗大笑,一手举起酒碗,一手跟陈平安挥手告别,笑容真诚,“陈平安,三天后,开始去争取成为世间最强的第四境。”

    又是一句略微咀嚼就会显得很古怪的言语。

    陈平安拱手抱拳,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跟着宁姚离开这座狭小的黄粱福地。

    酒铺内,许甲纳闷问道:“你喜欢宁姑娘?”

    曹慈笑着摆手道:“我喜欢在我心目中无敌手的师父,喜欢笑起来就有两个小酒窝的皇后娘娘,喜欢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宁姑娘,但都不是你认为的那种,男女情爱,很拖累修行的。”

    曹慈喝了口酒,叹息道:“实在无法想象,以后我喜欢某位姑娘的样子。”

    许甲哦了一声,曹慈说什么他便信什么,然后这位店伙计满脸雀跃,转移话题道:“听你口气,马上要跻身第五境了?”

    曹慈点头道:“在剑气长城熬了这么久,也该破境了。”

    许甲咧嘴笑道:“如果是在家乡,我估计你现在都是第七境了吧。”

    不等曹慈说话,许甲立即补充道:“而且七境之前,都会是最强第四境,第五境,第六境!”

    许甲聊起这个,比曹慈本人还要高兴,“老掌柜说你现在的第四境,是历史上最强的第四境,而不是当下四境武夫中的第一人,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的吗?”

    曹慈无奈道:“前无古人,我大概可以确定,可是后无来者,我只是一个纯粹武夫,又不会推算以后百年千年的天下武运。”

    许甲哈哈大笑,“曹慈!哪天我忍不住要去找大小姐的话,一定顺便去大端王朝找你玩。”

    曹慈点点头,“那我早早就准备好美酒。”

    许甲突然压低嗓音,祈求道:“曹慈,要不咱们打一架吧,然后你故意输给我,以后我离开倒悬山,好四处跟人说自己打赢了曹慈,你想啊,十年后,百年后,那个时候你天下无敌了,甚至打得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从真无敌变成了真有敌,我就成了唯一打赢过你曹慈的人,到时候肯定全天下都要问这家伙是谁啊,说不定大小姐就会对我刮目相看呢。”

    曹慈笑得眯起眼,一手端碗,一只手掌轻轻拍了自己的脑袋,“好了,你许甲打赢我曹慈了,出了倒悬山,只管跟人这么说。”

    许甲有点心虚,“你现在无所谓,将来不会反悔吧?”

    曹慈喝过了碗中酒,转过头,对老掌柜招手道:“老吕,舍不舍得送我一坛酒喝?我现在就后悔了,没酒下肚,压不住那股子悔意啊,要是多喝一坛忘忧酒,最少百年无悔意!”

    许甲可怜巴巴望着老掌柜。

    老头子笑道:“许甲,去给曹慈搬一坛酒来便是,还有,以后记得多惦念掌柜的好,别成天在偷偷骂我抠门,或是埋怨我不让你去闯荡江湖。”

    许甲屁颠屁颠去搬酒。

    曹慈只剩下最后一碗酒,在等新酒上桌的时候,便手持酒碗,起身去墙壁下站着,视线巡游,距离第一次喝酒已经过了将近三年,墙上的新字多出不少,最后曹慈望向下边角落的那三个字,写得端正却死板,好奇问道:“老吕,那个陈平安在墙上留下的字,是这‘剑气长’?”

    老人问道:“怎么,这小子很不简单?”

    曹慈蹲下身,端着大白碗抿了一小口酒,眼神淡然,“他可能就是在我之后的那个最强三境吧。”

    老人便有些可惜,笼中那只武雀,勘定一位纯粹武夫的武运长短,是有时限的,不是题字之后,武雀随时都可以飞出笼子给啄出来,结果陈平安题字前后,刚好是这对师徒一首一尾,这段时日根本不用奢望武雀会离开鸟笼了。

    没那胆子。

    曹慈跟许甲又对半喝完了一坛忘忧酒。

    许甲酒量不行,越喝越醉,最后便睡死在酒桌上。

    曹慈是越喝越清醒的人,眼神熠熠。

    曹慈突然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师父来接我,真想去一趟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最多四五十年,我就能敢那十几头大妖掰手腕,在这之前,必然会是一场场酣畅淋漓的生死大战。”

    老人笑道:“你信不信,你只要走出城头,你就会死?”

    曹慈叹了口气。

    道理很简单,老人一点就透。

    他曹慈极有可能已经进了巅峰大妖的视野,属于必杀之人,绝对不会给他四五十年时间,甚至一天都不会多给。

    曹慈无奈道:“那就老老实实回中土神洲吧。”

    老人有意无意说道:“杀穿蛮荒天下、最终横空出世的董家老祖,剑气长城有一个就够了,也只会有一个。如果妖族再次养虎为患,养出一个有望武道十一境的曹慈,我觉得它们可以自尽了。”

    曹慈嗯了一声,“我得问问师父,到底有没有跻身第十一境。我希望是没有……”

    老人笑着打趣道:“你这当徒弟的,也太没良心了吧?怎么不念着师父的好,这一点,你曹慈竟然跟许甲差不多德行,很不好啊。你是曹慈唉,怎能如此平庸。”

    曹慈摇摇头,抬起手臂,伸出手掌,高过头顶,在酒桌上方抹了一下,嗓音轻柔,却眼神笃定:“如今师父的武道,已经这么高,几乎已经能够与那些真正的山巅之巅……媲美,那么如果不是第十一境的话,我的师父,或是以后的我,岂不是……”

    老人微笑道:“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慈转头望向老人,“像你这般好说话的老前辈,太少了。”

    老人自嘲道:“那是因为我这个糟老头子,已经认命了。”

    曹慈默然坐在酒桌旁,许甲鼾声如雷,老头子已经不知所踪,去了别处,黄粱福地当然要比想象中略大一些,不会真的只有酒铺这么点地方,不过确实已经残破不全,如果不是这位诸子百家的祖师爷之一竭力维持,早就与骊珠洞天差不多,彻底失去“洞天福地”的后缀资格。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每天会忙什么?

    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是怎么来的?

    宝瓶洲的骊珠洞天破碎之后,难道就只有三十五洞天了?

    实则浩然天下的圣人们,很多需要去开辟疆土,拓展浩然天下的版图。

    这一点,青冥天下的道教圣人不太一样,他们主要还是追求白玉京的高,层层叠叠,不断往上。

    而佛家那座天地,则是求佛法之远,前世今生来世,都要让人活得无疑问,无所执。

    当然,浩然天下的儒家,除了开辟出崭新的洞天福地,教化苍生,还需要盯着蛮荒天下的妖族。

    其余两座天下,一样没闲着。

    道家掌教陆沉在浩然天下兴风作浪,落子布局。

    难道儒家亚圣就不在青冥天下收徒传道?

    酒铺内,曹慈哪怕无人聊天,也无酒喝,也依然心境安稳,就那么坐着。

    很难想象武道中人,会觉得破境没意思,压境才好玩。

    老掌柜回来的时候,笑问道:“曹慈,除了武道登顶,这辈子就不想其它什么的了?”

    曹慈笑道:“我在想会想什么呢。”

    老人调侃道:“那你就不如我家许甲和那个大骊少年喽。”

    曹慈点点头。

    最后白衣少年走出酒铺,没有去找下榻于倒悬山某处大姓私邸的师父,而是径直去往孤峰山脚,到了广场大门附近,小道童和抱剑汉子都跟少年打了声招呼,曹慈便停下脚步,跟他们聊了大半天,这才走入镜面,结果到了那边,埋头淬炼本命剑的老剑修,以及腰佩法刀的师刀道姑,一样跟他笑着打招呼,曹慈再次停下,与他们聊了半天。

    聊道法,聊剑术,聊天下。

    曹慈跟人什么都可以聊。

    这几年,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而那些个早已功成名就的前辈神仙,无论是隐世高人,还是声势正盛的剑仙,甚至会有人大受裨益,甚至会因为一个武道四境的少年,而感到自惭形秽。

    曹慈。

    中土神洲的曹慈。

    家世平平,祖上世代农耕,甚至算不得什么小富之家,一场战火,世外桃源被夷为平地,开始随着难民流民,一起颠沛流离,每天都会有生离死别。

    然后被一位独自策马走江湖的高大女子看到,收为弟子。

    女子当时将他抱在怀中,在风雪夜中,一同骑乘骏马,她对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笑道:“曹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裴杯唯一的弟子了。”

    曹慈慢悠悠穿过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一路上有熟人搭讪,就陪他们闲聊,若是无人招呼,也会偶尔停下脚步,仰头看看飘来荡去的纸鸢,高高翘起的屋檐,或是那些贴在门上黯然无光的彩绘门神。

    他最后缓缓走上城头,回到那栋老茅屋后边的小茅屋,闲来无事,随手翻了几本书,都看了几页就放下,走出茅屋,在走马道足足走了七八里路,才找到那位站在城头上眺望南方的陈爷爷。

    白衣少年轻轻跃上城头。

    一老一小,两两无言。

    ————

    出了铺子,宁姚问过了鹳雀客栈位置后,就带着陈平安往捉放渡那个方向走去。

    结果在客栈所在的小巷口子上,陈平安就遇到了满脸焦急的桂夫人,以及闷闷不乐的金粟。

    看到了安然无恙的陈平安,桂夫人如释重负,没有说什么重话,甚至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迟迟未归,只是与那位陈平安所说的“宁姑娘”打了声招呼,就返回捉放渡口的桂花岛,一大摊子生意,她忙得焦头烂额,加上玉圭宗姜氏公子的那档子事情,很是烦心。

    金粟本来还想着抱怨几句,这个家伙害得自己给师父责骂得狗血淋头,只是当她第一眼看到那个墨绿长袍的佩剑少女,看着这位神色从容、却锋芒毕露的宁姓少女,金粟便有些不敢说话。

    三人没有去小巷客栈,宁姚听说他们今天要去逛倒悬山麋鹿崖在内的景点,就说她也没有去看过,一起去就是。

    金粟虽然内心有些惴惴不安,可是不愿自己表现得太过怯懦,便主动开口说话,与那位瞧着不太好相处的“宁姑娘”闲聊。

    宁姚其实没什么傲气,只是懒而已,可如果像金粟这样半生不熟的人问她问她,宁姚一样会回答,只不过每次回答得十分简略。

    到最后,金粟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跟她打交道了,便开始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但是内心深处,金粟翻江倒海。

    这位年纪不大的宁姑娘,自称来自剑气长城。

    外人从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有钱就行,可剑气长城的剑修想要进入倒悬山,听说战功彪炳的剑仙都难。

    怪不得金粟遐想连篇,事实上她想得没有错,宁姑娘的姓氏,起了大作用。

    但是金粟只猜对了一半。

    发生在剑气长城的诸多内幕,桂夫人不愿意跟这位得意弟子多说,所以金粟只是大略知道先前那场荡气回肠的十三之战,哪怕身边的少女姓宁,也只敢将她认为是剑气长城宁家的嫡传子弟之一,这趟出行,可能是背负着家族任务。

    金粟之所以不敢往最夸张的那个“真相”去靠,原因很简单,她们身边还有个陈平安。

    由于宁姚的出现,麋鹿崖,上香楼,雷泽台,三处风景名胜,金粟都逛得束手束脚,不太自在,寡淡无味。

    金粟毕竟是桂花小娘出身,不但修道资质极好,而且生了一副玲珑心肝,所以很多时候,会故意拉开距离,让陈平安跟那位不爱言辞的宁姑娘独处。宁姚跟陈平安在一起,往往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对那些风起云涌的王朝更迭,天下大势,人族兴衰,不太感兴趣。

    其实不懂,也不想懂。

    但是宁姚说了这些,他便愿意一一记下,放在心上。

    金粟其实有些奇怪,为何那般性情冷淡的姑娘,愿意跟闷葫芦陈平安聊那么多。

    期间三人与其他游客一同登上雷泽台,突然出现一位手捧金银两色拂尘的老道人,站在台阶上,对宁姚笑道:“师尊吩咐下来,宁姑娘若是在倒悬山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哪怕是去孤峰看那三清铃,都可以。”

    宁姚自然而然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微微摇头,她便摇头道:“我们不去孤峰山上。”

    老道人笑了笑,“那贫道就不叨扰了,只要有事,宁姑娘随便找一位道士通知倒悬山。”

    宁姚本来不太想搭话,只是看到陈平安在跟老道人抱拳致谢,她这才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金粟呢喃道:“蛟龙真君?”

    老道人本来已经要离开雷泽台,作为倒悬山的三把手,道法之高深,就连整座南婆娑洲的修士都如雷贯耳,便是金粟心中默念,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闻声后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事?”

    吓得金粟脸色苍白,赶紧摇头道:“不曾有事,只是晚辈太过仰慕老真君,才忍不住出声,还望老真君恕罪。”

    老道人爽朗笑道:“贫道可没有这么霸道,而且倒悬山的规矩,没有哪条说直呼贫道的道号,就要受罚。”

    老道人一闪而逝。

    金粟咽了口口水。

    这位倒悬山的上五境老神仙,是以斩杀南海蛟龙著称于世的道家真君,然后就这么站在自己眼前,跟自己聊了天?

    蛟龙真君的十一境修为,绝对足以碾压世间绝大部分玉璞境练气士。

    没有人怀疑天君头衔是老道人的囊中之物。

    最后在三人返回鹳雀客栈的时候,反而是宁姚开始主动聊天,与金粟一问一答,后者说得少了。

    宁姚心情不错,之前陈平安在麋鹿崖山脚的摊贩那边,买了一对小巧灵器,阴阳鱼样式。

    到了鹳雀客栈,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掌柜说客满了,宁姚便二话不说,直接摸出一颗谷雨钱,放在柜台上,问够不够。

    年轻掌柜眼皮一颤,正要说话,陈平安已经抢回谷雨钱,对年轻掌柜笑道:“宁姑娘跟我们是朋友,掌柜的,你给通融通融?”

    年轻掌柜笑道:“我倒是想通融,可我总不能赶走其他客人吧?鹳雀客栈还要不要名声了,以后生意怎么做?”

    宁姚直截了当道:“那我换别的客栈住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掏出另外一枚谷雨钱,轻轻放在柜台,“麻烦掌柜跟客人商量一下?”

    年轻掌柜微微一笑,收起谷雨钱,“好说,客官等着。”

    陈平安将原先那颗谷雨钱还给宁姚,她问道:“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我请你住客栈啊。”

    宁姚摇晃手心,掂量着那颗谷雨钱,无奈道:“你挣一颗谷雨钱多辛苦,可是在我们剑气长城这边,这玩意儿不怎么值钱。你这叫打肿脸充胖子,很无聊的,换一家客栈算什么,住哪里不是住,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那你把谷雨钱还我?”

    宁姚白了他一眼,果断收起了那颗谷雨钱,幸灾乐祸道:“你就等着心疼吧。”

    最后鹳雀客栈腾出了最大的一套屋子,在一扇书房的偏门外边,就是一座私人庭院,陈平安觉得很好。

    宁姚没什么感觉。

    年轻掌柜最后离开之前,当着三人的面,笑着将那颗谷雨钱放在桌上,“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钱可能会太烫手,我是不敢收了,姑娘住在这儿,跟陈公子一样,该是多少钱,我就记在账上,回头跟桂花岛要钱。”

    陈平安一头雾水。

    金粟报以感激的眼神。

    陈平安坐在桌旁,就要伸手去拿起那颗谷雨钱,却被宁姚一巴掌按住,又被她收起来。

    看到陈平安一脸茫然,宁姚轻轻挑眉,似乎在挑衅。陈平安便笑着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金粟识趣地告辞离去。

    房门关上后,陈平安一股脑拿出身上的家当和宝贝,一样样放在桌上。

    便是宁姚都有些惊讶,感慨道:“陈平安,你可以啊,挣钱的本事这么大,怎么从善财童子变成一个进财童子了?你才是假的陈平安吧?”

    陈平安学宁姚,身体后倾,双手环胸。

    少年满脸得意。

    倒悬山的今天。

    有个从来没有这样的宁姚,有个从来没有这样的陈平安。

    直到两人美好地相遇又重逢。

第二百七十七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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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陈平安的收获,也是陈平安的江湖。

    一颗上等蛇胆石,是神诰宗道姑贺小凉当初在鲲船上,还给陈平安,还有一些已经褪色的普通蛇胆石。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除此之外,旁边搁着一小堆金银两色的金身碎片,文武辅官的银色碎片,也有胭脂郡淫祠山神的破碎金身。

    一枚出自某一代龙虎山大天师之手的印章,按照沈温的说法,需要配合道家五雷正法,才能发挥威力,但是最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还是这句话:唯有德者持之。

    一堆铜钱小山,谷雨钱,小暑钱,雪花钱。

    一堆小竹简,既有寻常竹子削成,更多还是魏檗打造竹楼剩余下来的青神山竹子,上边刻满了名言警句和诗词佳句。有崔瀺跟他一起练拳时朗诵的圣贤文章,有李希圣在竹楼外墙壁上画符的文字,有陈平安从山水游记里摘抄而来,有在江湖上道听途说而来的无心之语……

    在梳水国渡口购买的一只斗鸡杯,不值钱,但这是陈平安难得的额外开销。

    剑修左右赠送的两根金色龙须,以及作祟老蛟死后遗留下来的一件金色法袍,和一颗好似泛黄丹丸的老珠子。

    一只白瓷笔洗,从古榆国刺客蛇蝎夫人那边获得,最后没有在青蚨坊卖出去,因为陈平安喜欢那些活泼灵动的一圈文字。

    一本《剑术正经》,一枚咫尺物的玉牌,都是老龙城郑大风送的。

    一本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儒家典籍,几本从胭脂郡太守府邸得到的山水游记和文人笔札。

    一枚篆刻有“静心得意”的印章。

    一枚没了山字印作伴的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它被陈平安放在了最手边的位置。

    当然还有那本相伴时间最久的撼山拳谱。

    宁姚翻翻捡捡,一样样打量过去,最后笑道:“都给我了?不留点私房钱?”

    宁姚心中有些懊恼。

    私房钱算怎么回事,以后跟陈平安说话,不能再这么没心没肺了。

    切记,这不是剑道修行。

    陈平安显然没有察觉到宁姚言语中的深意,指了几样东西,一本正经道:“这本撼山拳谱,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的,只是我帮顾璨保管,不能给你。齐先生送给我的印章也不行,还有城隍爷的那枚天师印章,我觉得给你不太合适,其余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宁姚撇撇嘴,“不稀罕,你都留着吧。”

    陈平安一拍脑袋,将腰间的养剑葫“姜壶”摘下,放在桌上,再从剑匣里抽出那张栖息有枯骨女鬼的符箓,解释道:“这只养剑葫芦,是我购买几座山头的彩头,山神魏檗帮我跟大骊要的,这张符箓里头,住着一位挺凶的女鬼,在桂花岛的帮助下,跟我签订了六十年契约,如今就住在剑匣里头,桂夫人说这叫槐宅,阴物身处其中,能够滋养魂魄,增长修为,就像是它们独有的一座小洞天福地。”

    宁姚问道:“枯骨女鬼,漂亮吗?”

    陈平安想了想,“就那样吧,不如一个山庄的嫁衣女鬼好看,嫁衣女鬼又不如你好看。”

    宁姚怒气汹汹道:“陈平安,你变得这么油嘴滑舌,是不是跟阿良学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呢,都是我的心里话,好话跟油嘴滑舌,可不一样。”

    宁姚呵呵笑道:“那你是不是骗了许多姑娘的真心?”

    说到这里,宁姚趴在桌上,转头望向个子高了许多、皮肤也白了一些的陈平安,她好像有些灰心丧气,“我如今再也不能一只手打五百个陈平安了,那么你走过大半个宝瓶洲,那么多小地方的姑娘,说不定就会把你当做神仙,然后喜欢你。”

    陈平安赶紧摆手道:“没有哪个姑娘喜欢我,一路上不是打打杀杀的仇家,就是终有一别的萍水相逢。”

    说到这里,陈平安叹了口气,也趴在桌上,用手指轻轻戳着养剑葫,“我当时离开家乡,是乘坐一艘俱芦洲打醮山的鲲船,上边遇上了一对姐妹,一个叫春水一个叫秋实,跟我差不多岁数,后来鲲船坠毁,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吧。”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只不起眼的笔洗。

    跟它隔着不过一尺多距离。

    可跟她们已经隔了很远。

    宁姚非但没有觉得陈平安是起了花心思,反而轻声安慰道:“生离死别,免不了的。”

    她还是把一边脸颊贴靠在桌面上,“在剑气长城这边,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一打仗,每次都会死很多人,有你不认识的,有你认识的,你根本顾不过来伤心,不然死的就是自己了,只有等到大战落幕后,活下来的人才有空去伤心,但是伤心都不会太多,对着剑气长城的南方,最多遥寄一杯酒,人人都是这样。”

    宁姚眼神深深,如陈平安家乡的那口铁锁井,幽幽凉凉,“就像之前在酒铺喝忘忧酒,我跟你随口说起那件小事,我跟朋友喝送行酒,会有人拿我爹娘的事情,喜欢阴阳怪气说话,你问我生不生气,生气当然有,但是没外人想的那么多,为什么呢?你知道吗?”

    陈平安跟她对视,趴在那儿,只能微微摇头。

    宁姚给出答案:“因为那个说怪话的人,终有一天,也会死在战场上,而且他一定会是慷慨赴死,就像他的祖祖辈辈那样。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不用太生气,几句话而已,轻飘飘的,还没身边的剑气重。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跟这些人并肩作战,或者是谁救了谁,又或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谁死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坐起身,又摇头道:“宁姑娘,你这么想……”

    宁姚白眼道:“我不想听道理,不许烦我。”

    别人的道理,她可以不用听,家里长辈老祖宗的,城头上老大剑仙的,当初为自己送行离开倒悬山的阿良的,身边同龄朋友的,可如果是陈平安来说,她就只能被他烦,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别说。

    陈平安哦了一声,继续趴着,果真不讲那些自己好不容易从书上读来的道理。

    宁姚突然坐起身,“你真要去剑气长城那边?”

    陈平安跟着坐直,点头道:“教我拳法的老前辈说,只要登上城头,就能有助于武夫的神魂淬炼,只要别死在那边,就是很大的收获。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上次跟那对夫妇喝过了忘忧酒后,我总觉得当下的四境,到第六境,有种水到渠成的错觉,好像只要我想升境,就可以轻松做到,不过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就这么一路破境,一步走得不扎实,以后就悬了。但是我有一种直觉,喝了过黄粱福地的美酒,以后七境之前,四到五和五到六,两次破境会简单很多。”

    宁姚拿过那只养剑葫,随意晃荡起来,睫毛微颤,“那你得好好感谢他们啊,给了你这么一桩机缘。”

    陈平安点头道:“那当然,所以这次去剑气长城,看看能否再次碰到他们。”

    宁姚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

    陈平安有些忐忑,“可是先前给人抓去剑气长城,太难受了,我怕站都站不稳,还怎么登上城头?”

    宁姚解释道:“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可怕,城头那边本来就是剑气最盛的地方,你如果是从倒悬山入关,一步步往城头那边走,循序渐进,慢慢适应,就会好受许多。剑气长城有点类似青冥天下对应的天外天,是一个无法之地,十三境的飞升境剑修,都不会被强迫飞升,谁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就连天道都不管这里,所以很多外乡剑修都喜欢来此历练,参加战事,上次你在骊珠洞天上空,见到的那拨天上剑修,就是俱芦洲的练气士,这次有他们助阵,表面上妖族三次攻势都无功而返,在城头下撂下了数万具尸体,全部变成了我们购买倒悬山渡船物资的本钱,但是我觉得没这么简单,相信抓你去剑气长城的陈爷爷,和其余两位坐镇此地的圣人,更能够看得出来。”

    宁姚笑了笑,“境界越高的修士,尤其是上五境,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进入别人家的地盘,就同样越会水土不服,这就是圣人坐镇一方天地、占尽天时地利的关键所在,打个比方,青冥天下的道家掌教陆沉,之前进入浩然天下,境界最高,应该就只能是十三境,这是礼圣最早订立的规矩,而儒家圣人进入青冥天下,也不例外。圣人之间,既有大道之争,可不代表他们不会相互尊重。说出来你可能不太信,妖族之中,也有值得我们剑修敬佩的存在,哪怕它们是战场上必须分出生死的敌人。同样,妖族里也有很多大妖,会钦佩我们的一些厉害剑修。”

    “在我们剑气长城,只要不是剑修,像你这的武人,还有诸子百家的练气士,就都会很难熬,有可能是一笔天大的福缘,更有可能会被这边的剑道意气,彻底磨坏了大道根本。有两个例子,一个是历史上有位俱芦洲的洞府境剑修,在这里一步步成为仙人境修士,一个是扶摇洲的仙人境修士,非但没有在此找到破境契机,反而一口气坠回元婴境。”

    陈平安突然说道:“阿良教了我十八停的运气法门。”

    宁姚愣了一下,“这家伙对你不错啊,在咱们这边,只有立下大功的剑修,才有资格传授给某个人这门运气方式,几乎都是传给最得意弟子,或是家族继承人。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十八停更多是一种仪式感,好像是在说,剑气长城世代传承,始终有后辈继承最早一辈上古剑仙的剑意,其实十八停本身,不算多高明的运气剑诀。”

    “北边城池里头的那些个大家族,每家都有真正的上乘剑诀,陈家剑诀可以重骨,董家剑诀能够洗髓,齐家擅长炼神,宁家磨砺本命剑的剑锋,姚家侧重剑气的虚实,纳兰家剑诀的气意互补,都是你们浩然天下的剑修无法想象的好,可不管如何,你既然学会了十八停,你到了剑气长城,会更快适应,是好事情。”

    陈平安咧嘴笑。

    宁姚随口问道:“按照时间来算,你学了快两年了吧,十八停走完几停了?十五,十六?最少也该过十二停了吧,在那之后,不像之前,每一停都会比较难跨过去。你毕竟不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人,慢一些很正常。我身边一些朋友,胖子花了八个月走完十八停,小董天赋更好一些,才半年,其余几个差不多是九个月到一年之间,不过小董他的姐姐比较厉害,才三个月而已,只是董家这么多年一直藏藏掖掖,不愿意对外泄露真相,跟我差不多大的人,剑气长城走完十八停的,大概有三十人左右,所以我们这一辈,被视为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最好的一个年份,长辈们都说只要给我们五六十年,妖族下一个千年,就会见不到剑气长城的城头。”

    陈平安一脸呆滞。

    他历尽千辛万苦,才勉强破了第七停的门槛,能够一鼓作气走完十二座气府,然后就开始大雪封山,雷打不动,让人觉得希望太渺茫。

    宁姚发现陈平安的脸色后,便停下话头,“那就不说我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多久?”

    宁姚皮笑肉不笑,“呵呵。”

    陈平安不愿死心,“呵呵是多久啊?”

    宁姚忍了半天,见陈平安没有放弃的意思,只好老实回答:“就是‘呵呵’这么久,我刚听完十八停口诀就学会了。”

    陈平安哀叹一声,拿过养剑葫,默默喝了一口酒,“当初拿到撼山拳谱,学拳是这样,如今十八停,练剑还是这样,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你啊,那还怎么成为大剑仙……”

    不过陈平安不等宁姚说什么,就已经自己想通了,“不过没关系,饭要一口一口吃,别人如何,都是别人的好,自己的越来越好,自己知道就行了,哪怕慢一些都没事。之前答应你练完一百万拳,当时连自己都不敢想象这辈子能打完,结果这么快就只剩下两万拳,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宁姚问道:“别人?!”

    说错话的陈平安满脸尴尬,只好呵呵一笑。

    宁姚想了想,“那就早点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那块玉牌,犹豫道:“可是我应该明晚子时才能入关。”

    宁姚已经雷厉风行地起身道:“你东西收起来,我带你过去,那个什么蛟龙真君不是说了有事找他们吗,倒悬山自己说的,总不好反悔。走吧。”

    陈平安在倒悬山本就没有放不下的,想着早一点在剑气长城练拳也是好事,就将桌上的物件全部收入飞剑十五当中,宁姚再次看到这把本命飞剑的时候,提醒道:“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很难得,要珍惜。”

    就连宁姚都觉得“难得”的东西,肯定不是一般的价值连城,陈平安点点头,记下了。

    陈平安先去跟金粟说了一声,要提前去剑气长城。

    那位桂花小娘站在自己房门口,百感交集,她最后与陈平安和那位宁姑娘微笑告别。

    离开捉放渡这边的鹳雀客栈,宁姚带着陈平安来到孤峰山脚,结果稳坐倒悬山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一瞥那少年不合规矩的通关玉牌,再看那小丫头片子一脸天经地义的神态,气得小道童又从蒲团蹦跳起来,好在陈平安已经开始解释道:“这位仙长,之前我们在雷泽台那边,遇上了蛟龙真君,跟宁姑娘说,老真君他师尊已经颁下法旨,可以为宁姑娘破例。如果仙长不放心,可以与老真君商量一番,如果实在不行,那我就明晚再走这道门。”

    小道童斜眼看陈平安,“你谁啊,这小姑娘的情郎?”

    陈平安只是眨眼,不说话,跟小道童装傻。

    小道童心中默念,与那个按照辈分算是他师侄的蛟龙真君聊了一下,再打量了一眼宁姚跟陈平安,“你们可以过关去剑气长城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小道童就不再为难两人,他一屁股坐回蒲团,大概是觉得那个小姑娘太气人,干脆后仰倒去,手脚摊开,大大咧咧躺在蒲团上,然后打开那本道家典籍,盖在自己脸上,眼不见为净。

    宁姚伸手握住陈平安,轻声道:“记住,跨入剑气长城之后,被剑气海水倒灌气府是正常事,你不能急,越急气机就越乱,只会一团糟。”

    陈平安点头道:“懂了,我就当是在拉坯,只要心稳,一切就稳。”

    宁姚白了一眼,“泥腿子!”

    陈平安笑着握住她的手。

    宁姚加快步伐,牵着陈平安匆忙跨入镜面大门。

    坐在拴马桩上头的抱剑汉子啧啧称奇,“那边的年轻一辈,估计得疯掉不少喽。这傻小子接下来的待遇,肯定不比妖族好到哪里去。”

    脑袋被书本覆盖的小道童闷闷道:“虽然我不喜欢这丫头的臭脾气,可看到她给一个愣小子骗到手,还是有些心疼啊。一个天一个地,这两人怎么凑一块的?不是乱点鸳鸯谱嘛,谁牵的红线?站出来,我一定戳死他这个半吊子月老,嗯,先戳个半死,留半条命容我骂死他。”

    孤峰高楼之巅,三清铃之中的一枚,叮咚作响,只是悄不可闻,并未昭告天下,响彻倒悬山。

    然后一缕气机转瞬掠至小道童脑袋上,掠入书中,然后那本书好似神灵附体,啪一声合上,然后对着小道童,就是左一巴掌右一耳光,很是清脆悦耳。

    根本来不及躲避的小道童如遭雷击,然后恍然大悟,抱头求饶道:“师叔,我错了我错了……”

    ————

    一步跨入剑气长城后,宁姚心中一凛,但是很快释然。

    原来她带着陈平安跨过倒悬山镜面后,不是出现在纳兰老头和师刀道姑那扇大门附近,而是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城头,直接省去了穿越城池和登上城头的那两段漫长路程,但是如此一来,陈平安估计就要遭罪了。

    果不其然。

    突兀来到城头的陈平安,满脸涨红,然后脸色铁青,最后浑身颤抖。

    可是陈平安的眼神,始终清澈,古井不波。

    之前那次是太过措手不及,如今有了心理准备,即便是一步登天,直接来到了剑气最盛的城头,陈平安对于吃苦一事,实在是太熟稔,无非是重返落魄山竹楼二层而已,只要不是当场暴毙,陈平安的心境,如有拴马桩,如江河砥柱。

    两人所在的这段城头,附近并无剑修巡游侦查或是砥砺道行。

    一位佝偻消瘦的老人从原地一步走到此地,笑望向宁姚,她有些脸红。

    老人笑了笑,双手负后,虽然之前已经看穿大骊少年的底细,可今天还是绕着陈平安又转了一圈,点头道:“果然如此。”

    随即老人有些遗憾,喃喃自语:“阿良哪怕在这里待了一百年,身上那点书生意气还是没有磨干净啊,不然拿到那把剑后,差不多能跟道老二在五五之间,如今这般都舍了家当,只是在天外天互换拳头,有啥意思,一个剑修没有剑,一个道人把自己当纯粹武夫,成何体统……不过话说回来,以她的脾气,未必愿意跟随阿良便是……可是选择这个质朴少年,也讲不通啊,难道是垂死挣扎,不愿就此消逝于天地之间?不对,她的性情,绝不是这样的,太傲气了,就像……不能这么说,应该是像极了她才对,那么到底是谁说服了她?文圣一脉的齐静春?齐静春一个读书人,学问应该很高不假,可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照理来说,是说服不了她的……奇了怪哉……”

    虽然这位姓陈的老人与宁姚近在咫尺,而且老人并非在心中默念,长篇大论是说出口的,可是宁姚偏偏一个字都听不到。

    老剑仙想不通便不多想了。

    天下事情实在太多,不近我身,便都不是重要事。

    更何况还他娘的不止一座天下。

    老剑仙觉得必须想一点能够开心的事情,于是笑望向宁姚这个小姑娘,真好。

    剑气长城,这一代年轻剑修,天才辈出,三千年未有的大气象。

    她隐隐约约之间,已经展露出一枝独秀的迹象。

    便是这位在城墙上不止刻下一个字的老剑仙,都很期待她那把本命飞剑的出炉现世。

    之前有趟远游,宁姚丫头有次不管不顾,差点祭出了尚未成熟的本命飞剑,天地异象,因为剑气长城的某些秘法存在,即便隔着一座小天地和两座大天下,他与城头几个老家伙都察觉到了异样,那个脾气最坏的,差一点就要破坏规矩,闯入浩然天下。

    所幸小丫头悬崖勒马,才没有坏了大道之本。

    宁姚小声问道:“陈爷爷,他不会有事吧?”

    不苟言笑的老剑仙面对宁姚,那是从来不吝啬笑脸的,微笑道:“他要有事,陈爷爷估计也得有事了吧?”

    宁姚狠狠瞪了一眼老人。

    老人打趣道:“呦,总算有点少女模样了,看来这外乡小子功莫大焉。”

    老剑仙不再逗弄小姑娘,“这小子武道底子打得极好,心性又定,不错不错,肯定熬得住,放心吧,最近这段时间,就让他在城头上熬着,当初我那个小邻居,曹慈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千万别带他去北边的城里,乌烟瘴气的,再好的苗子都得毁掉。”

    老人说完之后,就背转过身,缓缓前行,这一次不再运用神通,在剑气长城这边缩地成寸。

    老人就这样默然守着这座城头。

    已经不知道几个一千年了。

    之后陈平安花了五个时辰,才开始能缓缓挪动脚步。

    又是五六个时辰,才开始试图练习六步走桩,走得生疏,仿佛是稚童头次学拳。

    宁姚每天都会来城头这边几次,言语不多,然后就会返回北边的城池家族。

    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逐渐娴熟起来。

    就这么一直往左手边出拳而走,缓慢而坚定,在感觉到筋疲力尽的前一刻,就迅速转为剑炉立桩,静止不动。

    这段时间,陈平安没敢靠近城墙那边,只是在走马道上走动。

    据说墙头以南,就是蛮荒天下。

    而且这座天下,到了晚上,竟然会悬挂着三轮明月。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打一百拳,感觉比在浩然天下打几千拳都要累。

    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陈平安在依稀可见大小两座茅屋轮廓的时候,看到了那位曹慈,他在一里路之外的墙头上,练习拳桩,脚步轻灵,出拳如虹,哪怕陈平安不是四境武夫,只是个眼光粗浅的门外汉,都会由衷感叹曹慈拳架子的……完美无瑕!

    陈平安是从右到左,住在小茅屋的曹慈则是从左到右。

    两人视线交汇,双方都无停步的意思,继续各自前行,最终遥遥地擦肩而过。

    当下,陈平安一身拳意极为细微,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剑气死死压制。

    而曹慈一身刚猛拳罡,汹涌外泄,肉眼可见,好像反过来压制了四周的城头剑气。

    在陈平安一路缓缓走桩,最终临近老剑仙所住茅屋的时候,曹慈已经来回打完一趟拳,赶上了陈平安。

    然后陈平安看到了老剑仙身边的宁姚。

    曹慈则看到了老人身旁的师父,大端国师,女子武神裴杯。

    宁姚确定了陈平安的练拳进展之后,这才放心带他走向茅屋附近的北边城头,带着他跃上城头,眺望那座城池,告诉他自己家在什么地方,她的朋友们,又分别住在什么地方。

    而且他们身后不远处,曹慈在练习一个新拳架,而女武神就在旁边微笑看着,时不时指点出他那个拳架的某些瑕疵。

    当天晚上,女子武神就站在城头上闭目养神。

    曹慈练了一晚上的拳。

    陈平安一直练习走桩到深夜,后半夜,盘腿坐在北边城头,保持剑炉立桩,缓缓入睡。

    第二天清晨,老剑仙来到双方附近,突然提议让两个少年切磋一番。

    曹慈无所谓。

    陈平安也无所谓。

    于是老人以手指做剑,开辟出一座短暂的小天地,方圆十丈而已。

    一位女子武神在旁观战,竟然觉得还挺有意思。

    这一天,在没有任何禁制的形势下,两人就像身处浩然天下的寻常战场,飞剑、法宝、拳法,双方只要愿意,皆可使用。

    而且在切磋之前,老剑仙告诉两个同为四境的武道少年,最好忘记双方不会死在城头这一点。以真真正正的生死之战对待。

    陈平安倾力出手,三战皆输。

    曹慈不知保留实力多少,总之三战全胜。

第二百七十八章 武无第二,拳高天外

    打完最后一场架,曹慈就跟他师父告辞离去,师徒二人应该是就此离开剑气长城,返回中土大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曹慈临行前,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回倒悬山之前,那座小茅屋,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笑道:“没问题。”

    这是曹慈独有的善意。

    白衣少年和女子武神在走马道上愈行愈远。

    老剑仙对陈平安提醒道:“我要撤去小天地了。”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

    老剑仙随手撤去那方天地的禁制,剑气顿时汹涌而至,陈平安当下神魂震荡,受伤不轻,只能老老实实以剑炉立桩与之抗衡。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才能够走动,与宁姚来到面向南边的城墙附近,她问道:“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宁姚皱眉,指了指心坎,“我是说这里。”

    顺着少女青葱一般的纤细手指,陈平安视线久久没有转移。

    结果宁姚一巴掌拍在陈平安头上。

    陈平安挠挠头,赶紧亡羊补牢,“心里头,更加没事。”

    男人的脑袋女人腰,一个拍不得,一个摸不得。

    但是这种话,陈平安哪里敢讲。

    宁姚背靠城墙,忧心问道:“真没事?”

    一天之内,陈平安输了三次,输得不能再输了。

    第一次是陈平安和曹慈切磋拳法技击,双方如有默契,都很纯粹,可陈平安次次出拳,好像刚好要比曹慈慢上一线。

    不是说陈平安的拳法不入流,恰恰相反,崔姓老人传授的神人擂鼓式,云蒸大泽式等拳招,一旁观战的女子武神都有数次点头。

    反观曹慈显得太写意闲适了,闲庭信步,未卜先知,料敌先机,陈平安的拳脚,就像刚好凑到他想要到的地方。

    陈平安就没有打中过曹慈,一拳都没有。

    在老剑仙和宁姚都觉得一场足矣的时候,这次轮到女子武神微笑建议,再打一架,并且让陈平安放开手脚,不用拘束于拳法。

    第二场,陈平安用上了飞剑初一和十五,助阵,甚至用上了几种符箓。

    可是比起曹慈的身法,还是要慢一点,不多不少,依旧是一线之差。

    这一次,就连宁姚都替陈平安感到无奈。

    如同下棋,同样是九段国手,强九胜弱九,并不奇怪,可如果这个强九棋手,次次半目胜出,恐怕说明两者之间的棋力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最后一场架,是陈平安自己提出来,曹慈点头答应。

    第三场,陈平安开始变了。

    变得不像是在跟曹慈过招,而是跟自己较劲,不断强行变更既定拳招的路数,试想一下,神人擂鼓式也好,铁骑凿阵式也罢,都是崔姓老人锤炼千百万遍的“神仙手”,陈平安这种行径,看上去有些自乱阵脚。

    于是曹慈出拳,比陈平安的出拳,不再是只快一线,许多时候,曹慈在陈平安出拳之初,或是拳架中段就打烂了陈平安的拳意,根本就比前两场还要输得更惨。

    但是在场三人,哪怕是武道之外的宁姚,最终都看出了陈平安的临时变阵,大方向是对的。

    最主要的差距,还是在四境底子上。

    第三场之后,曹慈对陈平安伸出了大拇指,只说了四个字,再接再厉。

    如果不是曹慈,也不是陈平安,恐怕所有人都觉得曹慈这是在挑衅,是在耀武扬威,或是在居高临下,俯瞰败者。

    但是,曹慈的心平气和,陈平安的心境安定,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同样是四境武夫,陈平安如今是名副其实的曹慈手下败将。

    所以“剑心澄澈、锋芒毕露”的宁姚才有此问,她担心陈平安输了第四场。

    无形中的心境之争。

    一旦武道心境被曹慈碾压破碎,恐怕陈平安别说是武道止境,此生跻身七境都难。

    好在陈平安说没事。

    宁姚相信他。

    陈平安不怕死,她在骊珠洞天的时候就知道,差点死在搬山猿手下,差点为了她跟马苦玄换命。

    但是不怕死,不意味着就不怕输。

    一穷二白的时候,光脚不怕穿鞋的,可是当宁姚之前在倒悬山鹳雀客栈,看到一桌子的宝贝,才知道原来陈平安已经挺有钱,尤其是武道可期。

    所以宁姚担心陈平安会钻牛角尖。

    所幸不是。

    两人一起坐在朝南的城头上,肩并肩。

    宁姚将一新一旧两把剑叠放在膝盖上,陈平安依旧背负只剩下一把槐木剑的剑匣。

    她其实觉得降妖这个剑名挺俗气的,但是一想到陈平安还背着一把除魔,就不跟他计较了。

    陈平安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千里之外,就是无数妖族大军的驻地,蜂拥蚁簇,听宁姚说每一次妖族大军进攻剑气长城,这个峡谷就会塞满密密麻麻的妖族,但是,它们的头顶,同样会有密密麻麻的飞剑。

    陈平安跟宁姚在一起,都是想到什么就随便聊什么。

    从老剑仙陈爷爷,到曹慈和女子武神,以及他们所在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再到拥有四大仙剑之一的龙虎山大天师,谈到了仙剑,自然而然就牵扯到了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因为他那把仙剑被誉为“道高人间一尺”,然后就是道老二座下一脉的倒悬山,最后回到了剑气长城,陈平安的拳法。

    兜兜转转,聊得随心所欲。

    陈平安从未坐过这么视野开阔的地方,心境上更是。

    就这么仿佛直接跟一座天下面对面。

    陈平安情不自禁道:“最早练拳是为了活命,等到不用担心寿命的时候,就开始去想自己为什么练拳,第一次觉得我的出拳一定要更快,比谁都快。后来我又觉得我的出拳,不一定是最强的,但一定是最有道理的,所以我看书,向人请教学问,跟别人学为人处世,让身边的人在我做错的时候,要告诉我。”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有些无奈道:“我跟人讲道理,归根结底,是为了让对方也讲道理。而不是我觉得我的道理,就一定是对的。只可惜这趟走下来,很多人连道理都不愿意讲。”

    “官服,姓氏,兜里的银子,几境几境的修为,大概他们都很省心省力,觉得这些就足够讲清楚道理了吧。”

    陈平安突然想起剑修左右,那个剑术之高、人间无敌的男人。

    好像这个齐先生的师兄,剑修左右,也很不爱讲道理。

    但是两者是有天壤之别的,一个是主动为恶,一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就算他倒霉了。

    所以他选择远离人间。

    而且他说了一句话,大致意思是说所有修道之人,已经不算……人了,是异类。

    除了字面意思之外,陈平安不解其中深意,但觉得这是一句很沉重的话语。

    陈平安转头对宁姚笑道:“当然,如果我的拳法,还有以后的剑法,能够最快,更快!那是最好!

    陈平安将养剑葫递给宁姚后,站起身,开始缓缓打拳,配合阿良传授的十八停。

    阿良曾经说过,他的十八停,不太一样。

    宁姚皱眉道:“陈平安,你每天要练那么多拳,还要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随便想想。”

    陈平安满脸笑意,出拳舒展自如,慢悠悠,却不是懒散,而是自然。

    宁姚转头看着一身拳法真意如流水潺潺的陈平安,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想了这么多,会拖慢你的武道修行。那个曹慈肯定不会想这么多。”

    陈平安练拳不停,笑道:“他是天才啊,而且肯定是最了不起的那种天才,我又不是,我得每一步都多想多做,我一个凡俗夫子,你不也说我是泥腿子,所以必须每一步都先做到“不错”,然后才是对,很对,最对的。我急不来的,以前在,拉坯烧瓷,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只能不出错,才能出现好胚子,很简单的道理。”

    陈平安习惯性加了一句,“对吧?”

    宁姚反问道:“简单?”

    陈平安有些纳闷,“不简单吗?”

    宁姚喝了口养剑葫里的酒,答非所问,“简单就好。”

    陈平安出拳不再按照撼山拳谱或是崔姓老人传授的拳架,而是临时起意,人随拳走,心无挂碍。

    一停一顿,时快时慢。

    陈平安心神完全沉浸其中。

    我的本命瓷碎了,我的长生桥断了。

    曾经练拳就只是为了吊命,然后我最后还是走到了这里,找到了你。

    我陈平安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以至于衣袖之间,清风鼓荡,猎猎作响。

    当初坐在那座云海之中的金色拱桥上,神仙姐姐说过,要我一定不要辜负齐先生的希望,因为她最早选择我,是因为她选择相信齐先生,才愿意去跟他一起,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

    城头上,陈平安骤然之间拳法由快变慢,竟然没有丝毫突兀。

    横向移动脚步,不断对那座蛮荒天下出拳,刹那之间又从最慢变成最快,呼啸成风。

    崔姓老人曾经豪言,要教世间武夫见我一拳,便觉得苍天在上!

    陈平安像是在回答一个心中的问题,出拳的同时,大笑出声道:“好的!”

    宁姚微微张大嘴巴。

    这还是陈平安吗?

    宁姚破天荒有些多愁善感,喝过了一口满是愁滋味的酒,伸出一只手掌,抱怨道:“陈平安,我现在一只手打不了几个你了。”

    陈平安停下出拳,蹲下身,笑道:“你打我,我又不会还手。”

    宁姚白眼道:“你还是男人吗?这要传出去,不管是在剑气长城,还是在浩然天下,都是要被人笑话死的。”

    陈平安眼神坚定,“如果哪天你被人欺负了,不管我当时是武道第几境,我那一次出拳,都会最快!”

    宁姚指了指城头以南,“十三境巅峰大妖也不怕?”

    陈平安点头。

    宁姚指了指身后,“浩然天下的文庙圣人也不怕?”

    陈平安还是点头。

    宁姚指了指头顶,“道祖佛祖都不怕?”

    陈平安点头之后,轻声道:“宁姚,别死在战场上啊。”

    宁姚转过头,不再看陈平安,怀抱养剑葫,望向脚下的万年战场,点了点头,眼神坚毅,“我不敢保证一定不死,但是我一定会争取活下去。”

    宁姚突然笑起来,“陈平安,那你赶紧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剑仙吧!”

    陈平安挠头道:“我也不能保证啊,但是我努力!”

    陈平安来到宁姚身边坐下。

    肩头靠着肩头。

    宁姚有些羞赧,便轻轻撞了一下,似乎想要撞开他,陈平安次次靠回去。

    陈平安的肩头,就这样摇来晃去。

    最后两人安安静静望向南方。

    一肩挑着齐先生和神仙姐姐的希望。

    一肩挑着心爱姑娘的期望。

    虽然不是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不是春日融融和青山绿水。

    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样很好了,不能再好了。

    ————

    裴杯曹慈师徒二人缓缓走在城头上,曹慈回望一眼茅屋方向,神色认真道:“虽然他的第三境底子,跟我之前的差距,还是比较大。但是我觉得陈平安,他是有希望跟在我后面的。”

    女武神笑道:“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了。”

    曹慈问道:“师父,你觉得呢?”

    她轻轻摇头,“我觉得如何,没有意义,要看你和陈平安以后走得如何,各自升境的快慢,每一境底子的厚薄,最终武道的高低,当然,谁能活得更长久,至关重要。”

    曹慈点点头,问道:“师父,若是没有大的意外,你大概能活多久?”

    关于这种生死大事,她语气平淡,“寻常十境武夫,尽量减少本元的消耗,少些病根难除的生死大战,可以活到三百岁左右。我大概能多个两百年。但是多出的两百年,又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曹慈感叹道:“到底还是练气士更长寿。”

    裴杯对此不置可否,问道:“关于陈平安,还有什么想法吗?”

    曹慈摇摇头,“没了。”

    裴杯叮嘱道:“跻身七境之前,你可以离开大端王朝,但是绝对不许去往别洲。”

    “晓得了。”

    曹慈还是无所谓,他的武道,真正的对手,只有自己。

    中土神洲的高大女武神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曹慈的脑袋。

    曹慈无奈道:“师父,别总拿我当孩子啊。”

    裴杯走下城头之前,回望一眼茅屋那边,她很快就收回视线,笑了笑。

    跟曹慈同处一个时代的纯粹武夫,想来会很悲哀。

    尊重仰慕他的,高山仰止,只能一辈子抬着头看着。

    羡慕嫉妒他的,望尘莫及。仇恨敌视他的,抓心挠肝。

    裴杯很期待自己弟子的最终巅峰。

    毕竟武无第二!

    ————

    陈平安在城头上已经待了将近一旬时光,这天宁姚来了又走,说是家里来了重要客人,需要她露面。

    陈平安就继续沿着城头走桩,走出十数里后,发现前方站着一个身穿宽松黑袍的小女孩,梳着俏皮的羊角辫,似乎在打盹?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坠下城头,看得陈平安心惊胆战,就要忍不住去扶住那位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只是两次远游,让陈平安成熟不少,在彩衣国,在倒悬山,以及在这剑气长城,三者天壤之别。

    所以陈平安只是喂了一声,假装是在询问,以宁姚教给他的剑气长城土话,说得蹩脚拗口,问道:“你知道茅屋里的老人是谁吗?”

    小姑娘没有理睬陈平安,依旧在城头上荡秋千。

    陈平安在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距离上停步,打量了一眼她,稚嫩脸庞上竟然还挂着鼻涕泡,果然是在睡觉。

    心真大啊。

    陈平安觉得多半是一位天才剑修。

    一瞬间,一个站不稳的羊角辫女孩笔直坠向城下。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一步掠去,抓住那小姑娘的脚踝。

    但是一只手掌按住了陈平安肩头,动弹不得,转头望去,发现左手边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身材修长,发髻别有白玉簪子,老人对陈平安笑道:“小家伙,听你口音,是外乡人吧?好心是好事,可在剑气长城,一定要记住一点,不要给人添麻烦,更不要给自己添麻烦。”

    老人指了指小姑娘“坠崖”的方向,“这位隐官大人,也不需要你救,她是咱们剑气长城这一千来,斩杀中五境妖族最多的剑修,要说妖族最恨之人,隐官大人可以稳居前三甲。你要是沾碰到她的一片衣角,恐怕就要死了,除非老大剑仙愿意跟隐官大人大打出手。”

    陈平安抱拳感谢。

    老人笑道:“老夫姓齐,你要是不介意,喊我一声齐爷爷或是齐前辈都可以。今天南边有点异样动静,我刚好跟好友一起巡视城头,估计隐官大人也是来了兴致,巴不得对方展开攻势。”

    老人记起一事,突然补充道:“还是别喊我齐爷爷了,齐前辈就行,否则感觉像是在占老大剑仙的便宜,这可使不得。”

    话音刚落,两人脚下的城墙下方,发出一阵沉闷响声。

    估计是羊角辫的隐官大人摔到了地上,引起的震动。

    老人笑着提醒道:“虽然有老大剑仙帮忙盯着,隐官大人也在,但是你还是要小心一些,兵无常法,妖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展开下一轮攻势。好了,你继续忙吧。”

    不见老人跨出,就出现在了十数丈外的城头上,就这样蜻蜓点水,老人的身影转瞬之间就消失不见。

    陈平安跳下城头,转身返回茅屋那边。

    老人姓齐。

    斩杀无数中五境妖族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听到南方大地上响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声响,不是刺破耳膜的那种难受,而是动静不大却让人恶心的那种,陈平安赶紧走到墙头旁边,举目望去。

    然后在一望无垠的城外峡谷中,出现了……在陈平安看来,站在城头上看那个东西,就像一个人低头看着不远处泥地里的一条蚯蚓。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那条蚯蚓的真实体型,一定极其恐怖。

    然后陈平安就看到城头这边,先前那位隐官大人坠落方向,炸开一团巨大的雪白光芒,如一粒珠子滚向那条大妖。

    之后峡谷内,尘土飞扬,打得翻天覆地。

    在约莫一炷香后,扎羊角辫的黑袍“小姑娘”返回城头,就在陈平安不远处,她站在城头上,使劲张大嘴巴,伸出双指摇了摇一颗牙齿,最后好像不舍得拔下来,只是朝走马道吐了一口血水,有些生气的她大摇大摆走在城头上,城头走马道给她踩得一步一震。

    在城头结茅守城的老剑仙不知不觉来到陈平安身边,笑着解释道:“对她而言,没打死对方,就是自己输了,所以比较恼火,这时候谁都不要管她,否则会很麻烦。以前也就阿良乐意跟她唠叨唠叨,喜欢火上加油和雪上加霜,反正经得起她的揍。如今阿良离开剑气长城,估计她有点无聊吧。其实对方那头不太走运的大妖,只是象征性过来露一面而已。”

    老剑仙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向茅屋,突然说道:“因为某些原因,你是一个例外,所以我跟你也多唠叨一些。”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天夜幕降临,陈平安离开曹慈建造的那座小茅屋,坐在了北边的城头上喝酒,眺望着那座巨大城池的灯火通明。

    望向宁姚家的方向。

    结果左边肩头给人一拍,向左望去,宁姚已经坐在了他右手边。

    她这次走上城头,拿来了一些吃食,放在茅屋那边,一坛酒则提了过来,陈平安递过去养剑葫,宁姚帮着倒酒入养剑葫。

    酒坛空了后,被宁姚随手丢向城头以外,摔落在地也不会有声响的,毕竟小小酒坛,不是先前那个隐官大人。

    宁姚喝了口酒,开始发呆。

    陈平安便陪着她一起发呆。

    宁姚轻声道:“讲不讲道理,其实跟一个人活得好不好,没半点关系。”

    宁姚伸出手臂,指向城池,“那边,有些人资质太好,所以只要他在规矩之内滥杀无辜,谁都拿他没办法。到了城头以南的战场上,这种人依然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剑气冲霄,以无敌之姿凿开妖族大军,便是记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有他没他,大不一样。”

    宁姚摇晃酒壶,“我走过浩然天下很多的地方,见过各色人,有些人只是投了个好胎,就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每天只是在那里埋怨人生无趣,发牢骚,自己太苦了。”

    她将养剑葫还给陈平安,问道:“狗屁倒灶,挺没劲的,是不是?”

    陈平安想了想,“还好吧。别人怎么活,各有各的道理吧,不合我们心意,未必就是错的。只要不是喜欢讲道理,就一定会活得不好,我觉得就都可以。”

    宁姚没好气道:“不巧,还真会活得不太好。”

    “啊?”

    陈平安开始用心思考这个问题。

    宁姚转过头,看着用心思量的陈平安,忍不住笑道:“我随口胡诌的,你还真陷进去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有烦心事?”

    宁姚点点头,“有人想要买我家的斩龙台,我不愿意卖,人家便出了天价,讲道理大义,讲世交情分,什么都讲,讲得我有点烦。”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言语,只是轻轻握住了宁姚的一只手。

    宁姚没来由笑了起来,“但是只要想到你小时候苦兮兮的日子,饿着肚子,在泥瓶巷里偷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就觉得其实这些都没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清风拂面,不再像最早那样刮骨锥心了,就像只是家乡的山林微风而已,柔声道:“这样啊。”

    一夜无话,最后宁姚靠着陈平安的肩头,怡然酣睡到天明。

    陈平安纹丝不动,安静守夜。

    他曾经见过一句很动人的诗句。

    是在家乡神仙坟的一座泥塑神像上,不知是谁刻上去的。

    陈平安希望谁都可以,只要不是杏花巷的马苦玄就行。

    “自童年起,我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

第二百七十九章 抬手杀剑仙

    明月依旧隐去,太阳照常升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又是新的一天。

    宁姚难得睡得如此踏实,醒来后抹了抹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干脆直接御剑下了城头,往北边城池潇洒而去。

    陈平安虽然见了不少仙师御风遨游天地的画面,最早的宁姚,之后风雪庙魏晋,刘灞桥,乘坐鲲船期间更多,可是宁姚御剑,还是怎么看都觉得新鲜,当然也会羡慕。

    陈平安返回茅屋吃了顿早餐,然后就开始沿着北边的城头,从左到右,走桩练拳,早已熟门熟路,可以一路闭着眼睛,宁姚说今天可能不会来城头看她,所以今天陈平安带上了些吃食,打算走得远一点。

    之前大概是靠近老剑仙的修行之地,剑修稀少,陈平安只见到了姓齐的老人,和那位斩杀中五境妖族数目冠绝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等到陈平安这天一直往右手边练拳行去,就看到了更多的剑修,老幼男女皆有,既有来此汲取剑意、砥砺剑道的年轻一辈,往往独自练习剑术,或是沉默悟道,也有按例巡查城头、成群结队的剑修,见到了背负剑匣却打拳的陈平安,毫无例外,没有谁打招呼,人人眼神漠然。

    陈平安这才对齐姓老人那句话有了些感触,剑修在这里,不愿意麻烦别人,自己更不找麻烦。

    正午时分,陈平安坐在城头吃着宁姚送来的肉脯和点心,细嚼慢咽,远处有一拨少年少女前行,二十余人,出剑凌厉且整齐,身姿矫健,剑招刁钻而简洁,剑意偏向杀伐、阴沉,有一位独臂中年剑修脚步轻灵,追随方阵,在旁指指点点,应该是同一个姓氏的年轻子弟,在此修行。

    陈平安没敢多看,免得被当做偷师别家祖传剑技的冒失鬼。

    那名独臂剑修看了眼正在进餐的陈平安,想了想,做出一个手势,年轻剑修们欢呼一声,迅速停下修行,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有一群远远跟在剑阵后方的男女,立即摘下包裹,给这些少年少女们拿出午餐,神态恭敬,理所当然。

    宁姚说过,剑气长城这边,等级森严,极其讲究家族传承和实打实的战功。

    比如那个隐官大人,“隐官”并非姓名,而是一个历史悠久、却没人能说出一个所以然的奇怪官职,总之“隐官”头衔,世代承袭,在剑气长城执掌督军、定罪、行刑等事,祖上有过很多碌碌无为的家主,就像剑气长城北边的影子,往往沦为城中大族的应声虫,但是这一代隐官大人,大不一样。

    是公认的剑气长城第四把手。

    十三之争,出战第一人,就是这位脾气暴躁的“小姑娘”,对方那名战力卓绝的大妖,直接认输退出,气得她独自在战场上,乱砸乱锤了整整一刻钟,剑气长城和妖族就这样看着她发泄怒火,双方都早已习以为常。

    在听宁姚大致讲过十三之争的首尾后,陈平安除了记住了双方阵营的巅峰战力,更记住了那个“一家之学、半壁江山”的阴阳家陆氏。

    双方只在最后一刻才水落石出的出战次序,可能是另一场悄无声息却暗流涌动的大战。

    这位隐官大人,为人族开了一个好头,只是剑气长城这边中盘崩溃,几乎溃不成军,所幸阿良横空出世,收了一个好尾。

    陈平安吃完午饭后,就起身继续打拳往前而走,期间又见到了那位姓齐的老人,不过这次老人身边跟着一位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齐姓老人气势内敛,而男子气势鼎盛,瞧着便像是压过了老人一头。

    陈平安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停下走桩,微微低头,抱拳致意。

    老人笑着点头致意,亦是没有跟这位外乡少年寒暄客套。

    之后陈平安遇到了两位坐在城头喝酒的青壮剑修,以及一位站在城头上持剑不动的独臂少女,剑极大。

    陈平安都看见了就默默跳下城头,绕过他们,等到离得远了,再跳上城头继续走桩。

    黄昏中,陈平安还看到了几位从南边城下飞掠而起的剑修,越过走马道,御剑向北。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吃了顿潦草的晚饭,转身返回。

    直到深夜才回到小茅屋,结果一推门,借着明亮的月色映照,陈平安就看到那个隐官大人,正在偷吃他的食物,当陈平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羊角辫“小姑娘”缓缓转过头,腮帮鼓鼓,一点都没有做贼被抓的觉悟,反而做贼的喊捉贼,望向陈平安,是一脸责备和警惕的神色,像是在问你谁啊来我家作甚。

    这不是入室行窃的小偷,根本就是下山打秋风的土匪啊。

    陈平安只好默默退出茅屋,掩上房门。

    他怕双方一言不合,就给这位战功彪炳、性情乖张的隐官大人,一剑戳个稀巴烂。

    陈平安去往茅屋后边的北城头,坐着喝酒。

    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拍掌声响,陈平安转过头,看到她收起手掌,然后以指了指茅屋那边,她扬长而去。

    是提醒我可以回去收拾残局了?

    陈平安一阵头大,小心起见,还是坐在原地,等到大袍子的小姑娘走远,才回去茅屋看了一遍,宁姚带来的吃食,已经所剩无几了。

    陈平安叹息一声,收拾这座乱七八糟的屋子,重返城头,开始练习郑大风赠送的《剑术正经》。

    依然是虚握长剑状,手中并无真正的长剑,主要是练习开篇的雪崩式和镇神头。

    宁姚今天都没有来到城头探望陈平安。

    陈平安便在后半夜返回茅屋躺下,安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陈平安刚起床走出茅屋没多远,就看到那位隐官大人,身后带着几个少年少女,大踏步而来,径直走入屋子后,很快羊角辫就怒气冲冲地走出茅屋,瞪大眼珠,使劲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兴许在责问为何茅屋今天没有东西可偷吧。

    她身后那几个气势不俗的少年少女,都有些幸灾乐祸。

    陈平安脸色尴尬,只好装傻扮痴。

    如果不是那个隐官大人的头衔,陈平安是真的都想要捏一捏她的脸颊。

    羊角辫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她脚下的剑气长城轰然一震,身穿一袭宽松大黑袍子的她掠向高空,转瞬即逝。

    宁姚在下午来到剑气长城,听到陈平安告诉她的经历后,笑着说不用担心,那位隐官大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吃过她苦头的剑修不计其数,但其实是个很好对付的顺毛驴,喜欢听人说好话,送漂亮东西,一概全收。但是她吃干抹净东西收下后,撑死露个笑脸,从不念情就是了,如果惹上了隐官大人,也有办法,剑气长城那些个运气不好的,就会在她出手之前,果断开始装死,她会觉得出手打死这种废物,会脏了她的手,往往会一笔揭过,而且她也不太记仇,也有可能是她根本记不住那些人。

    宁姚记起一事,说听朋友提起过,隐官大人跟小茅屋里的人,关系不错,有点破天荒的青眼相加,曾经有人看到姓曹的将隐官大人放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路打拳行走在城头,当时有路人差点吓破了胆。

    陈平安就感慨曹慈真是厉害。

    宁姚笑道:“以前不熟,我最近多打听了一些曹慈的事情,得出一个结论,跟曹慈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纯粹武夫,其实挺惨的,尤其是所谓的武道天才。”

    宁姚接过陈平安的酒壶,喝了口酒,脸色红润,“相比练气士,如果不提一个洲,而是放在一整座天下去比较,很难有公认的所谓同境第一,因为本命飞剑、法宝仙兵这些身外物,其实不算身外物,很多生死大战,一锤定音的恰好就是这些东西,所以机遇福缘,会改变很多既定事实。武夫不一样,不太依仗这些,甚至是反感这些,因此会有拳无第二的说法,输赢明显。”

    陈平安点点头,他曾经在泥瓶巷初次见到大骊藩王宋长镜,之后竹楼出拳的崔姓老人,加上艰难破境后、登天而行的郑大风,都能够清晰感受到与山上神仙的截然不同,那种“我争第一,谁与争锋”的宗师气势,极为显著。

    宁姚将酒壶递还给陈平安,“我的结论其实只说了一半,你觉得曹慈很厉害,可是我觉得你更厉害。”

    陈平安咧嘴傻笑,能够让心爱的姑娘认为自己厉害,不是厉害是什么?

    宁姚认真道:“因为同一个时代的武夫,肯定没有几个人能够与曹慈交手,没有人能够真正领教过曹慈的那种‘无敌’气焰。但是你不但跟他交手,而且一打就是三场,全输之后,你跟他的心境之战,能够不输,这真的很难得。”

    宁姚咳嗽一声,坐直身体,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很难得,要保持,再接再厉。”

    陈平安见宁姚这么一本正经说话,原本他挺郑重其事对待的,只是突然发现宁姚眼中的促狭,便知道她是在模仿那个曹慈,故意捉弄自己,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连酒都顾不上喝了,“你学他一点都不像。”

    宁姚白眼道:“你学他就像?”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学他,我也不用学他。”

    宁姚啧啧出声,不知道是欣赏还是打趣。

    陈平安呵呵一笑。

    宁姚何等聪慧,立即就知道这家伙是在学自己在鹳雀客栈的模样,直接捶了陈平安肩头一拳,“喝你的酒!”

    陈平安果真喝了口酒,然后笑道:“哇,今天的酒好像格外好喝。”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手里的养剑葫芦,蓦然脸红起来,又给了陈平安一拳,气呼呼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陈平安提着酒葫芦,一头雾水。

    宁姚起身御剑离去,不忘回头狠狠等了他一眼。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

    挠挠头,继续喝酒,陈平安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是个好东西了。

    只不过陈平安倒是感觉得到宁姚其实没生气。

    就是有些……害羞。

    陈平安觉得萦绕心扉的这种滋味,不坏,好像比喝了美酒还美。

    有一个在剑气长城高空御风虚蹈的俊美男子,正是齐姓老人身边的那位,无意间撞见这一幕后,笑了笑,“原来是个不开窍的愣头青。”

    陈平安喝过了酒,别好养剑葫,起身练习剑炉立桩。

    月光入怀,皎皎在肩,一夜安宁。

    天微微亮后,陈平安猛然睁眼,发现自己竟然一动不动立桩了半夜。

    陈平安有些后怕,这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城头,人家隐官大人毫发无损,可他肯定就是下边墙根的一滩肉泥了。

    陈平安做了几个舒展筋骨的动作,跳下城头,回茅屋吃过了宁姚昨夜准备好的早餐,然后继续枯燥无味的走桩,沿着城头的往右而去。

    然后一路上,陈平安遇上了一个满脸贱笑却杀气腾腾的少年胖子,老规矩,跳下城头绕过,再重返城头,又看到城头上站着一个姿容俊美、略显阴柔的少年,然后是一个满脸疤痕的黝黑少年,最后是那位背负巨剑的独臂少女,只是今天她身边多出几位年轻女子,仿佛将宽阔城头当做了郊游地点,一幅锦绣绸缎上,摆满了精美的吃食点心。

    当陈平安再次从城头上跳回走马道,她们便一个个望向他。

    与她们远远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们还是在对着陈平安指指点点。

    陈平安头皮发麻。

    其实他一清二楚,前前后后这些家伙,肯定就是宁姚之前描述的那些朋友,而且都是并肩作战的生死同伴。

    这是陈平安第二次有些埋怨自己脚上的草鞋。

    第一次是在大隋京城,怕给李宝瓶李槐他们丢脸,还去专门买了崭新的靴子,只是因为没有去东山的山崖书院,跟少年崔瀺离开了京城,穿了一会儿就脱下来,换上了最习惯的草鞋。

    陈平安更希望自己收拾得更好些,哪怕不是曹慈、崔瀺那种人与衣衫相得益彰的仙气装束,也一定要干净整齐,就像林守一那种,最好带一点书卷气,哪怕是暂时的都好,发髻再别上一支玉簪子,腰间的养剑葫就不用还了,剑匣也不用……

    陈平安继续前行,心中哀叹,有些后悔。

    只是走着走着,陈平安就自己笑了笑,抬起脚,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草鞋,“老伙计,可不是我嫌弃你啊。你的任劳任怨,我很感激的,你看那几双阵亡在游历路途中的同伴,我可是都收好了的,一双都没有扔掉,都在十五的肚子里头养老呢,嗯,书上说这叫颐养天年,哈哈,想要含饴弄孙,就是为难我了……”

    自言自语的陈平安没有发现,那些过来凑热闹看他是何方神圣的家伙,慌慌张张的,饺子一样,一颗颗主动“掉下”了城头,原来是宁姚从城头上空,一路御剑而来,胖墩少年、董黑炭和俊美少年纷纷落荒而逃,那些女子则忍着笑意,胡乱收拾起包裹,御剑离开城头。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宁姚御剑而至,骤然悬停在城头外边的高空,然后缓缓飞掠,与陈平安的走桩速度相当。

    宁姚无奈道:“你别管他们。”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宁姚御剑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妙弧度,撂下一句,“我还有事,明天找你。”

    这趟往返,陈平安还是在深夜回到两栋茅屋附近,这次老剑仙不知为何站在北城头上,像是在遥望那座没有城墙的城池,陈平安快步跑去,喊了一声陈爷爷。老人收回视线,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向北方,“就是这么点人,可能还不如浩然天下一座州城的规模,挡住了妖族这么多年,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回答,便不说话。

    老剑仙转头笑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我们相处得还算不错,对不对?”

    陈平安点头。

    老人笑问道:“可是如果我说我跟曹慈处得更好,对他期望更高呢?”

    陈平安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人不着急答案,只是在看陈平安的眼睛,更是在看陈平安的心境。

    老人有些唏嘘。

    这一次这位阿良嘴中的“老大剑仙”,甚至运用了剑术神通,直指人心,神魂深处。

    原来如此。

    原本挺好的一个修道胚子,如果顺风顺水,运气好的话,大概在倒悬山那边的浩然天下,修出一个地仙是不难的,可惜早早给人摔得稀巴烂,如瓷器碎成了一片片。在长生桥被打断之前,就早早遭受了一场更大的劫难。

    心境,心镜。

    镜子碎片有大有小,老人见到了最大的几片,所承载的画面,镜像各异。

    所以陈平安的心境景象,若是落入修为高深的儒家圣人眼中,可能会比较多,当然会与此同时显得更怪诞。

    于是老剑仙发现到了更多端倪。

    说难听点,这是一场类似养蛊的过程,不仅仅是弱者俯首朝拜强者,而是彻底没了。

    少年这么多年应该在竭力拼凑碎瓷片,而且并不自知。

    说好听点,就有些高妙了,这算是天行健,自强不息,强者愈强,最终一两片碎片,越来越璀璨夺目,如日月悬空,群星暗淡。

    心境之争,与修为高低关系不大,所以极为凶险,练气士有很多的说头和秘法,什么扪心自问,叩心关,什么君子三省乎己,什么破心中魔障。

    所以会有旁门左道和邪门歪道,分别以诸多下乘、不入流的观想之法,走捷径,在宗字头仙家看来,不属正道。 总之,其中学问很大,而且很杂,如同山脉起伏,一座座山峰便会有高有低。

    而儒释道,就是三条独立的大脉,这就是所谓的立教称祖。

    兵家是一条断头山脉,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曾经作为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也有点类似。

    就像大江大河,不管有多长多宽,终究没有能够入海,距离成为大渎,只有一步之遥。

    陈平安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老剑仙却已经得到答案。

    老人微笑道:“先前你跟宁姚丫头聊到道理的时候,我刚好不小心听了一耳朵,想不想听我唠叨一点过来人的看法?”

    陈平安果断点头。

    老人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诀窍,可以既讲道理,又过得还不错,一定不至于将来有天自己把自己憋死。”

    陈平安眼睛发亮,“老前辈你请说!”

    老人轻声笑道:“听好了,那就是过成这个样子。你该这么告诉自己……”

    老人略作停顿,然后继续道:“我某某某……嗯,比如我说‘我陈清都’,你就得说‘我陈平安’了。”

    说到这里,老人自顾自笑了起来。

    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

    最后老人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眼神平静,望着那座静谧祥和的城池,“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已经足够讲道理了,问心无愧,结果你们还是这个鸟样,不好意思,我这一次,不跟你们讲道理了。”

    陈平安只是安安静静听着老人说话。

    老人眯眼,“当然次数不可以太多,一百年有个一两次,肯定没问题。比如这样。”

    老人向北方缓缓伸出一手,不过是随便抬起的一个动作,可剑气长城头顶的巨大夜幕,却如黑布被撕裂开来,一瞬间大放光明,最终却只有一条极其纤细却极为璀璨的光线,从天而降,砸入城池中的某处,然后就是地面上,有无数的金色光芒爆裂炸碎开来,如有上五境的剑仙在这一刻金身崩坏。

    陈平安张大嘴巴。

    老人呵呵笑道:“喝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傻乎乎摘下酒葫芦,递给老剑仙。

    本意是打趣身边少年的老人陈清都,没有伸手接过养剑葫,转过身,摇头晃脑缓缓前行,轻轻跳下城头,自言自语道:“傻丫头找了个傻小子,绝配。”

第二百八十章 离别而已

    剑气长城某处响起一声叹息,似乎并不认可老剑仙的暴起杀人,但是又不愿出面理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叹息之人身边,有个苍老嗓音随之响起,“玉璞境而已,何况陈陈清都事出有因,你就忍忍吧。”

    叹息之人复叹息。

    苍老嗓音无奈而笑,尽量劝解道:“跟陈清都讲你们这套儒家规矩,鸡同鸭讲,有何意义?再者,你们儒家学说是‘近人之学’,不求成佛,不求长生,脚下大道不高也不远,何必苛责陈清都事事奉行规矩,岂不是圣贤完人?你只要勿以圣人标准衡量陈清都,就很简单了。”

    那人淡然道:“陈清都的任何一次不讲理,所造成的影响,恐怕凡夫俗子一万次不讲理都比不上。”

    老人笑了:“人家陈清都是剑修,你是儒士,不一样的。”

    那位儒士沉默许久,最终喃喃道:“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劝解无果的老人亦是叹息一声。

    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中,有人暴喝道:“陈清都!”

    一挂长虹平地而起,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风雷之势,直冲城头。

    已经跳下城头的佝偻老人皱了皱眉头,轻轻挥袖,将站在城头上的陈平安扯到自己身后,而他刚好站在陈平安原先位置,直面那位气势汹汹的剑修,老人眯眼道:“怎么,家族子弟出了妖族奸细,你还有理了?”

    那名剑修悬停在城头以外四五丈,是一个须发雪白的高大老人,气势极其威严,哪怕是面对剑气长城资格最老、剑道最高的老前辈,这位老者依旧毫无敬惧之意,满脸怒容质问道:“我董家自有家法家规处置叛徒,退一万步说,隐官尚未判定我孙子的罪行轻重,你陈清都凭什么处置董观瀑?!”

    从须发到衣饰皆一身雪白的老人咄咄逼人,骤然提高嗓音,“你当我董三更死了吗?!”

    陈清都满脸讥讽之意,“在董观瀑死在我剑下之前,我确实是当你董三更死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妖族内应,你董家愣是查了一个月功夫,你信不信如果换一个姓氏,比如姓陈,一天都嫌多?”

    从城中杀来的董姓老人怒气冲天,“一个愿意悔改、将功补过的玉璞境剑仙,难道不比一具尸体更有利于剑气长城?”

    陈清都甚至都不屑说是或不是,而是冷笑道:“我一剑之下,竟然还有尸体?难道这个小畜生偷偷摸摸跻身了仙人境?”

    自称董三更的高大老人气得眼睛瞪圆,一身剑意汹涌澎湃,如惊涛骇浪拍打城头,涛声阵阵。

    陈清都一挑眉毛,“怎么,要出手?”

    董三更一步向前踏出,怒极而笑道:“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出手就出手,有何不可?!”

    一个稚声稚气的嗓音在远处城头响起,有些哀怨委屈,“行了,都怪我,是我舍不得董观瀑那么快死,毕竟小董是我最喜欢的几个家伙之一,我现在多喜欢曹慈,当年就有多喜欢董小鼻涕虫,既然现在已经死了……就死了吧。”

    出声之人,是那个身穿一袭大黑袍子的羊角辫小姑娘,剑气长城这一代的隐官大人。

    无形之中,这一处城头四周,已经遥遥出现了十数位剑气长城的顶尖剑修,或是大姓的家主,或是战力卓绝的剑仙。

    唯独少了那两位有资格与陈清都平起平坐的圣人。

    一位中年容貌的俊美男子厉色道:“董三更,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一开始就错了!这么多年来,你对董观瀑寄予的期望太大了,才会让董观瀑的剑心变得那么极端,执意要孤身前往妖族腹地历练,才有这场祸事,他觉得剑气长城有了董三更,有了个阿良,还可以多出一个董观瀑,我觉得不是,可是他不听就算了,年轻气盛,你呢?难道你不知其中凶险?”

    董三更脸色冷漠,“我董家儿郎,就该有这种野心,我为何要劝他?我巴不得董家子孙一个个都比我董三更剑道更高!”

    说到这里,董三更嗤笑道:“咱们董家,毕竟不是陈、齐、纳兰这样的家族,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跋扈老人这一棍子下去,几乎打死了半座剑气长城。

    那俊美男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陈平安发现那个齐姓老人也有一席之地,此时缓缓开口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大敌当前,我们难道还要内讧?”

    一位相貌清癯的长衫负剑老者,轻轻点头:“不管如何,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应对妖族的攻势,不可自乱阵营,白白便宜了南边的那些孽畜。”

    老剑仙根本不理睬这两位好心捣浆糊的,更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盯着董三更,笑道:“如果立功就可以赎罪,那我是不是可以今天宰了你董三更,然后让隐官撕去几页功劳簿,就算没事了?”

    董三更哑口无言。

    气氛尴尬,凝滞沉重。

    陈平安在老剑仙身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城头上的剑气,在这些人出现后,都开始有了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董三更突然环顾四周,怒喝道:“看你娘的好戏,凑你娘的热闹,滚滚滚!”

    十数位剑气长城的中流砥柱,知道这是董老匹夫再给自己找台阶下了,今天这架打不起来,便纷纷身形消散,返回北边的城中。

    当众人纷纷退散,陈平安这才看到原来宁姚也在其中,她缓缓御剑靠近城头,董三更瞥了眼小丫头,没好气道:“宁丫头,莫要学你那废物爹娘,你,我还是很喜欢的。”

    宁姚面无表情。

    董三更也不以为意,转身御风大步返回城池。

    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是最没心没肺的那个,一直在偷偷打哈欠,此刻她突然皱着脸,犹豫了一下,张大嘴巴,伸出拇指抵住那颗不安分的牙齿,轻轻晃了晃,最后还是不舍得拔掉,合上嘴巴后,转身嘟嘟囔囔地走向远处。

    老剑仙陈清都对于今夜风波,好似见怪不怪,对宁姚笑了笑,掠下城头,走向那座老茅屋。

    陈平安重新跃上城头,与宁姚并肩而立。

    宁姚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剑气长城一直就这样,好在祖上留下来的一条规矩没怎么变。”

    陈平安好奇望向宁姚。

    宁姚缓缓道:“剑尖朝南。”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让开始学剑的陈平安心神摇曳,激荡不已。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望向南方。

    宁姚主动摘下陈平安的养剑葫,开始喝酒。

    陈平安收回视线,轻声问道:“那个做了叛徒的董观瀑,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曾经是战场上的英雄,在城池里头则不太讲理?”

    宁姚摇头道:“恰恰相反,小董爷爷一直是个不错的人,在剑气长城以北,从来深居简出,不太爱跟人打交道,我小时候偶尔见到了,小董爷爷会很客气,虽然不善言辞,但次次都会对我笑,就像自家长辈一样。”

    宁姚盘腿而坐,无奈道:“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小董爷爷要投靠妖族,可能是当年那趟以身涉险的历练,出了很大的问题吧。其实离开剑气长城,孤身去往蛮荒天下砥砺剑道的剑修,很多的,因为在那边,中五境的妖族都喜好以修炼出人族相貌为荣,平日里就跟我们没什么两样,只有在战场上的危急时刻,才会现出真身,凭借先天强横的体魄抵御飞剑。所以剑修只要小心隐蔽,其实不太容易被看破身份。”

    人之所以为万灵之首,就在于人之窍穴气府,本身就是世间最玄妙的洞天福地,所以妖族才会孜孜不倦地修炼出人身,之后修行就会事半功倍。落魄山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便是如此。

    宁姚继续说道:“当然,一些个剑气长城的特例,早早被巅峰大妖暗中记下,再以秘法记录在册,就会比较难以行走蛮荒天下。但是那本册子,听说名额有限,上边写下名字的剑修,不会太多,往往是我家乡这边战死一个剑仙,再添加一个。照理说,小董爷爷出门远游的时候,不过是寻常的元婴境剑修,不该在册子上,底蕴深厚的董家,又有独门秘术遮掩气机,很难被察觉。”

    宁姚没有说一件事。

    她是那本古怪册子上的剑修之一,而且是剑气长城历史上年纪最小的剑修之一。

    宁姚在十岁之前就已经被记录在册。

    而历史上那些有此待遇的天之骄子,无一例外,都在三十岁之前,就被阵斩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沙场。

    妖族对此从来不计代价。

    往往一位天之骄子的生或死,都会牵扯出一名甚至是数名大妖、剑仙的生死。

    因为妖族觉得城头上有一个陈清都就足够了。

    万一再多出一个什么宁清都、姚清都,就不是只死一两个上五境大妖的事情了。

    剑气长城的无奈之处,则在于这类天之骄子,若是不去早早沙场历练,不在生死之间迅速崛起,而只是养在剑气长城以北,哪怕有数位剑仙精心传授,仍是没有半点可能,成长为下一个陈清都、阿良或是董三更。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在这里,是不是其实会害得你分心,拖累你修行?”

    宁姚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否认,而且毫不犹豫。

    但是她又直白说道:“但是你在这里,我会很开心。在家里斩龙台那边修行的时候,经常会忍不住想起你,就会发呆,发完呆,就会直接跑来找你,回去后匆匆忙忙处理些家族事务,然后一天好像就这么过去了,睡觉前等着第二天见你。”

    这就是宁姚。

    齐静春曾经告诫过对她一见钟情的学塾弟子赵繇,最好不要喜欢上宁姚,因为她是一把无鞘的剑,锋芒毕露,很容易伤及旁人,甚至伤己。

    宁姚看待这个世界,始终好坏分明,黑白分明,几近无情。

    只是如今多出一个陈平安。

    于是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最多三天,我就要离开这里,然后去最像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练拳也练剑,争取最快跻身武道第七境,有资格参与这边的战事,然后我再来找你!”

    宁姚默然,知道这样是最对的,可她就是不愿意说话,不愿意点这个头。

    相反,她还会抱怨身边这个家伙,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就下定决心。

    陈平安是想喝酒,可是养剑葫在宁姚手里攥得紧紧的,好像还故意换了一只手,离得陈平安更远。

    宁姚突然说道:“历来妖族攻打剑气长城,都会持续二三十年,给你十年时间跻身第七境,够不够?”

    宁姚横眉竖目,“就十年,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挪动屁股,面对她而坐,笑道:“好的。但是你也一定要等我。”

    宁姚扭扭捏捏也侧过身,与他相对而坐,将养剑葫递还给他,这才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接过酒壶,仰头喝了口酒。

    宁姚轻声道:“我有很多的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没关系,我喜欢你。”

    宁姚眼眶红润。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微微颤抖,轻轻抚在宁姚的脸颊上。

    宁姚有些脸红,但是没有拒绝,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他。

    就在天地寂寥仿佛只剩两人的时刻,有个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陈平安赶紧缩回手,喝酒掩饰自己的尴尬,宁姚则转头望去,狭长双眉上,挂满了杀气,那位不速之客,正是老剑仙陈爷爷,站在两人不远处,负手而立,满脸笑意,“突然想起一件事,怕回头就给忘了,要赶紧跟陈平安说一下。”

    “你们讲就是了。”

    宁姚拿过酒壶后,面向城池而坐,背对着老剑仙。

    陈平安跳下城头,问道:“陈爷爷,什么事情?”

    老人笑道:“南边老瞎子的画,好看,西边老秃驴的鸡汤,好喝,中土那个读书人的字,俊俏。这几个人,我都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最有意思的是这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死不掉。”

    宁姚忍不住转头道:“陈爷爷,按照你以前的说法,东海不是还有个臭牛鼻子道人吗?”

    老剑仙点头道:“就是想到了这个家伙,才想跟陈平安说一声。”

    宁姚疑惑不解。

    老剑仙伸手指了指陈平安,“你的长生桥,修不修,其实意义不大,不如另辟蹊径,所以就要去找这个道人,但是极有可能你会被拒之门外,可是我觉得你既然能走到这里,说不定会是个例外。”

    陈平安心弦一震,问道:“陈爷爷,该怎么找这位高人,是去东海吗?好像我们宝瓶洲就在东海之上。”

    老剑仙摇头道:“是去东南方的桐叶洲,找一座观道观。”

    陈平安愣在当场,有些犹豫,这与他的初衷不太相符,但是既然老剑仙都这么说了,肯定有其深意,可陈平安还是会担心那场十年之约,自己跻身第四境之艰辛,让陈平安对接下来五六七三次破境,不敢有任何乐观。

    老剑仙说道:“你这剑匣槐木,很有来历,不如借我十年,我可以拿一把剑跟你换,十年之后再换回来便是。然后这把剑,会在你到达桐叶洲后,帮你指明大致方向,去寻找那个东海老道人,至于你侥幸找到他之后,人家愿不愿意帮你,还得看你陈平安自己的造化。”

    陈平安点头道:“好!”

    陈平安摘下剑匣,取出槐木剑降魔,宁姚问道:“能不能把木剑留给我?我也能跟你换一把剑。”

    陈平安挠头道:“槐木剑是齐先生送给我的,不能转送给你,但是你留在身边没问题,还有,你不用给我剑,剑气长城这么缺剑,我暂时也用不着。”

    宁姚招招手,陈平安便将槐木剑轻轻抛给她,然后将剑匣递给老剑仙。

    那张原本放置在剑匣内的符箓,早已在进入倒悬山之前,就被陈平安放入飞剑十五之中,否则那头枯骨女鬼恐怕早就在剑气长城灰飞烟灭。

    当老人手指触及槐木剑匣的一瞬间,它就凭空消失。

    最后老剑仙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在身前迅速一抹。

    老人和陈平安之间,露出一把带鞘长剑的真容。

    老剑仙眼神示意陈平安接住长剑。

    陈平安伸出双手,长剑坠落,陈平安本以为可以轻松接住这把剑,结果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老剑仙神色淡然,“剑名长气,剑鞘与身不过七斤重,剑气却重达八十斤。负剑之人,可以日夜淬炼神魂。”

    陈平安没了剑匣,暂时没办法背负这把“长气”,只好捧剑而立。

    老剑仙打量了一眼陈平安,点头道:“总算有点剑修的样子了。”

    宁姚猛然转头望向南方。

    老人笑了笑,“现在知道为何打搅你们两个了吧。”

    宁姚眼神凌厉,刹那之间御剑升空。

    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说道:“赶紧跟宁丫头告个别,我送你回倒悬山。”

    陈平安抱剑而立,仰起头,望向宁姚,但是一时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宁姚也低头望去,她赶紧将养剑葫丢给陈平安。

    老人笑道:“儿女情长,倒是不输剑气。那就这样吧,一肚子情情爱爱的,留在下次见面再说。”

    老人屈指轻弹,刚刚接住养剑葫的陈平安向后倒去。

    下一刻,等到陈平安站定,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城头,而是倒悬山孤峰山脚的广场上。

    这边唯有大日高悬,不是那座天下三月悬空的异象。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看着持剑拎葫芦的呆滞少年。

    离别而已。

    却让陈平安都忘了自己有酒可以浇愁。

    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一位羊角辫小姑娘坐在边缘,晃动双脚,自言自语道:“我想变成一棵树,开心时,在秋天开花。伤心时,在春天落叶。”

    ————

    ————

    (昨天的章节末尾,那句小诗,出自白鹤林的《孤独》,今天的末尾,则好像是一位小孩子写的,我只是稍作改编。两首小诗,我都很喜欢,一见钟情的那种。)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真

    小道童起身走出蒲团,将那卷道家典籍卷起来,轻轻怕打手心,看着失魂落魄的少年,这位能征善战却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的天君,便有些高兴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多半是跟那个惹人厌的姑娘分手了吧?

    小道童难得安慰人,尽量挤出一张自认慈祥、真诚的脸庞,笑眯眯道:“那样的臭丫头,脾气太差,性子太冷,也就模样好一点,家世好一点,资质好一点,前程好一点……你喜欢她作甚?所以说嘛,分开就分开了,你瞧瞧这倒悬山,随便走街上,一抓打一把的温柔姑娘,瞧那腰肢细的,跟一条条腌白菜似的,最不稀罕了,你看上了哪个?我帮你。”

    陈平安无奈一笑,没有附和,这种法力通天的人物,就不要招惹了。

    跟嬉皮笑脸的小道童,陈平安只是不缺礼节地告辞离去,至于那个抱剑汉子,只要是大白天,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打瞌睡,陈平安便没有打搅人家的白日美梦。

    宁姚之前提起过这位,十三之战,此人出战第九场,输了,而且是输给一位不过百岁的十二境大妖,输得极为可惜,那头手握仙兵的年轻大妖则算横空出世,一战成名,传遍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抱剑汉子则来此受罚,在倒悬山画地为牢。

    抱剑汉子属于散修剑仙,五百岁高龄,在剑气长城却没有开枝散叶,传闻最早在中五境之初,有过一位修为平平的道侣,她战死沙场后,这位剑仙在之后的漫长生涯,就再没有迎娶过任何一位女子。跟谁关系都不错,但跟谁都算不得关系最好。

    修道之人,尤其是上五境练气士,子嗣一事,既大又玄,尤其是女子想要登仙证道,需要早早斩赤龙,所以生育颇为不易,而且兵家之外的练气士,不太愿意沾染太过俗世因果,除非把握极大,能够诞下资质极好的修道胚子,否则生育一事,就会一直搁置下来,只等机缘。

    不然在山上的仙家门第,如何安置那些平庸如凡俗夫子的子孙后代?

    养鸡犬不成?

    若是这些资质差、眼界却高的可怜虫,愿意安分守己,一心等死也就罢了,可事实上,历史上因此惹出的灭门祸事,不胜枚举。

    而且哪怕修道之人愿意为这些子孙给予耐心和亲情,可一场场类似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离别,到底是伤心事。

    富贵绵延,香火传承,是自家事。需知证大道,修长生,只是自己事。

    宝瓶洲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虽然是三十六小洞天里,占地最小的一座,方圆千里之地而已,可之所以引人瞩目,就在于这座小洞天的人物,资质之好,匪夷所思,寻常市井男女的成亲生子,就有望诞下洞天之外,两位地仙眷侣苦心孤诣的结果。

    例如骊珠洞天走出去修道天才,就有俱芦洲谢实、婆娑洲曹曦,以及帮助宋氏延续国祚的大骊双璧等等。

    陈平安回到鹳雀客栈,得知桂花岛已经返航回去老龙城,陈平安跟年轻掌柜问过了去往桐叶洲中部的渡船有哪些,大致是在倒悬山哪个方向的渡口登船。

    年轻掌柜世代扎根倒悬山,对此如数家珍,桐叶洲的海域风急浪高,天然不适合渡船航行,尤其是桐叶洲南方地带,极为闭塞,跨洲渡船的渡口,几乎都在北方,北方桐叶宗能够压过玉圭宗一头,与此有关。

    最后年轻掌柜帮陈平安推荐了一艘海底远游的吞宝鲸渡船,由倒悬山上香渡登船,直达桐叶宗中部的扶乩宗。

    吞宝鲸在一旬后,陈平安就在鹳雀客栈订了一间屋子。

    年轻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着算盘,瞥了眼少年背影,有些疑惑,背剑还是背剑,怎么木匣没了,还变成了一把陌生的长剑?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反正在倒悬山,奇怪事才不奇怪。

    这不前不久就有个中土神洲的少年,武道破境的契机,竟是一步从剑气长城跨入倒悬山的瞬间,引来从未有过的天地异象,使得镜面大门出现剧烈震荡,以至于坐镇孤峰大天君都不得不露面,听人说还亲手出手了,才压下大门的骇人动静。

    还有一拨海上甘霖宗的女子仙师,带了无数具蛟龙之属的尸体,在倒悬山大很是赚了一笔。

    蛟龙真君是出钱最多的一位,购买了大量的金银两色蛟龙之须,以至于跟人赊账无数,但是没有人会觉得这位倒悬山真君是傻子,因为如此一来,那把本就属于半仙兵中佼佼者的拂尘,多半已经趋近于仙兵之资。

    而甘霖宗女子练气士当中的一位年轻男子,顿时被视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原来这位刚刚被招婿入赘甘霖宗的幸运儿,不但被大名鼎鼎的甘霖宗滂沱仙子相中为道侣,而且被甘霖宗祖师勘验出极佳的修道资质,随后又得一位享誉南海的雨霖仙子垂青,结为夫妻,两位有望跻身地仙的金丹境仙子,共侍一夫,如此良缘,羡煞旁人。

    修行路上,命好与不好,实在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这趟去往剑气长城,到了城头就没挪过窝,在那边的时候,总觉得很多话可以慢慢说,

    等到被丢回倒悬山,才发现已经来不及。

    但是愁归愁,谈不上多伤心。担心倒是有很多。

    陈平安领着钥匙来到住处,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放,一把剑,背着,一只养剑葫,挂着,就没什么外物了,之前在年轻掌柜的建议下,陈平安很快就离开房间,去往客栈附近的商铺购买必需品。

    一部讲述浩然天下风土概况的《山海志》,当然是那种仙家书籍,否则买了等于白买,一页之上,能够记载十数幅图画和三四千字,画面与文字如水似云,缓缓流转。

    一本介绍桐叶洲雅言音律的书籍,一本中土神洲的大雅言,陈平安可不希望到了桐叶洲,从头到尾都没办法跟人交流,虽说桐叶洲必然与宝瓶洲大致情况相似,王朝藩国之间,多有官话和方言,可学会一洲山上仙门与王朝庙堂通用的雅言,肯定不可或缺。

    倒悬山的物件,尤其是法宝灵器,几乎不存在走运捡漏的可能性,这里的练气士修为高,眼力毒,而且往往价格昂贵,要高出陆地大洲不少,但是有一点很好,就是不作伪,几乎没有什么假货,有本事在这里开店的商家,几乎都是千百年的老字号,不存在什么一锤子买卖,因此格外珍惜招牌名声。

    一颗谷雨钱,只要不去跟骊珠洞天专用的金精铜钱比较,可谓极其值钱。

    哪怕是在神仙扎堆的倒悬山都是如此。

    既然兜里有钱,暂时又没有什么钱生钱的法子,总不能放着发霉,陈平安就想着为林守一和谢谢两人,分别购置一件实用的灵器,贵一点不怕。小宝瓶李槐和于禄,不需要,前两者都不算修行中人,年纪还小,于禄跟自己一样是纯粹武夫。

    至于卖东西,肯定不会。

    陈平安当下又不缺钱。

    陈平安在鹳雀客栈买了书籍之后,就去往灵芝斋,第一次跟金粟来此游览,走马观花,看得不够仔细,多是当神仙宝贝在那边欣赏,这次陈平安带了目的,就更加明确针对,价值连城、并且对练气士境界有门槛的法宝,看也不用去看一眼,陈平安希望找一样适合修行雷法的道书或是灵器,要不然就是当初张山峰机缘获得的甘露碗,能够日积月累,帮助修行之人收集天地灵气。

    哪怕缩小了范围,陈平安还是看花了眼。

    在灵芝斋仔仔细细来来回回,足足转了半天,心里大致有了想法,挑选了十数样,才返回鹳雀客栈,晚上再思量权衡一番,明天应该就可以入手了。有一部旁注为孤本的雷法道书,

    有两种洗髓伐骨的上品丹药,一种出自扶摇洲玄素宗,一种出自婆娑洲香炉山,都是道家丹鼎一脉的名门大派,灵器则有七八样。

    期间陈平安无意间瞥见三颗兵家甲丸,并排放在一只木匣内,按照旁边的文字解释,就是古榆国国师穿戴披挂的那种神人承露甲,但是品相要高出极多,而且三颗甲丸能够同时穿戴一身,披甲之人却不会有丝毫累赘感觉,防御之高,可想而知。

    就是价格太吓人。

    三万枚雪花钱!

    一枚雪花钱,大致等价于千两纹银。

    一颗小暑钱,相当于一百枚雪花钱。

    一颗谷雨钱,等于十颗小暑钱。

    这就是山上神仙交易钱币的“千百十”规矩。

    陈平安记得当初在打醮山鲲船上,好像镇船之宝,也不到这个价格。

    而且这还是因为其中两枚甲丸,都存在着略有破损的情况,修复得并不完善,称不上“无瑕”。

    但这还远远不是灵芝斋最贵的法宝,许多仙家法宝,干脆不用雪花钱或是小暑钱标价,而是用上了谷雨钱。

    有个琉璃柜中,漂浮着一根带着火焰的金黄色羽毛,没有任何旁注,标价一百谷雨钱。

    而某些一看就宝光四溢或是瞧着极其不起眼的货物,连标价都省了,只写了“面议”二字。

    把陈平安给看得直牙疼。

    这天晚上,陈平安决定了最终要买的两件东西,那部灵芝斋胆敢自称“世间孤本,可惜残缺数十页,否则无价”的雷法道书,送给林守一,还有一副无法恢复成甲丸状态的神人承露甲,其实两物的价格都大大超出了陈平安的预期,几乎相当于法宝的价格。

    陈平安想好了之后,就不再犹豫。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开始走桩练拳。

    不是心疼钱才脸色这么差,而是背负着那把老剑仙暂借十年的“长气”,陈平安遭受到丝丝缕缕的剑气不断渗透神魂,一时半会儿,呼吸吐纳绝无太多影响,可是当背着这把剑时间久了,就要大吃苦头,有点类似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重在累加。

    不过陈平安发现十八停运气法门,比起杨老头传授的吐纳之法,可以更大程度上,帮他与这些“冻人心脾,洗涮魂魄”的剑气抗衡,不过还是会很辛苦难熬。

    但是这种很熟悉的痛感,反而让陈平安感到心安。

    第二天,陈平安去灵芝斋购买了这两件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任何意外。

    唯一的意外,是钱货两清后,灵芝斋额外送了一枚羊脂美玉的小雕件,雕刻的是白牛衔灵芝。

    灵芝斋那边说今天是一位掌教祖师爷的诞辰,灵芝斋每逢佳辰,都会给一些花钱足够多的贵客,赠送一件小礼物,只是后天灵器之中最便宜的,属于富贵门庭的案头清供,随手把玩而已。

    陈平安也发现今天客人明显比昨天更多,某些在长辈护送下离开灵芝斋的孩子,手中确实有类似白玉灵芝如意的把件,心中便释然。

    陈平安回到鹳雀客栈后,夜幕沉沉,陈平安在走桩的休息间隙,传来一阵轻轻敲门声,转头望去,轻声问道:“谁?”

    门外有男人以剑气长城的方言笑道:“拴马桩上看门的那个,宁丫头要我帮你捎口信,顺便给你带一样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走去开门,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数步。

    好在的确是那位抱剑汉子,容貌可以掩饰,但是那份剑气的独有意味,做不得假。

    男人这次前来,没有捧剑,看到陈平安的疑惑眼神,笑道:“既然职责是看门,总得留点东西在那边,所以人来了,剑放在了拴马桩上边。”

    男人是直爽性子,丢了一只比拳头略大的小包裹给陈平安,“宁丫头送你的,除此之外,要你在倒悬山稍等一段时间,你不是有两根金色蛟须吗?我可以找人帮你制成一把不错的缚妖索。你要是不愿意等,我就省去一桩人情了。”

    男人自顾自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就是宁丫头还找人问过了,那件金色法袍,是金色长袍,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寻常的陆地神仙也难求,名为‘金醴’,是一位龙虎山天师府贵人的珍稀遗物,与家族决裂之后,与世隔绝,仙逝于孤悬海外的南方岛屿,被散修侥幸获得,最后被蛟龙沟的那头老蛟强取豪夺。你穿在身上,一样会合身的,毕竟是实打实的法袍,大小宽窄,能够因人而异。拿出来吧,我帮你施展一点小术法,金灿灿的,太扎眼。”

    陈平安这次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从方寸物拿出了金色长袍。

    这位剑气长城的参战剑仙,打了个响指,然后粗略解释了一下。

    男人所施展的障眼法,与魏檗拿给陈平安的这只养剑葫差不多,依旧是地仙以下的练气士,看不出端倪,当然如果生死之战,法袍自然而然庇护陈平安,谁也不是傻子,当然会发现蛛丝马迹。

    男人离开的时候,拿走了那两根金色蛟龙长须。

    陈平安关上门后,轻轻打开那个棉布小包裹。

    里头是一块长条形的斩龙台,与手掌相当,

    关键是上边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天真,宁姚。

    这自然是唯有大剑仙,才能造就的大手笔,多半是宁姚爹娘精心打造而成,作为礼物送给小时候的女儿。

    然后宁姚长大之后,有一天,她遇上了喜欢的少年,便送给了心爱的少年。

第二百八十二章 思无邪

    (让大家久等了~)

    陈平安就在鹳雀客栈安静等待,离开了剑气长城那处无法之地,打拳就又变得轻松起来,不知不觉就打完了最后八千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天,陈平安停下最后一次拳桩,默默坐在桌旁,掏出一枚翠绿可爱的小竹简,跟其它竹简不一样,没有刻上隽永优美的词章,而是陈平安用来计算的小道具,何时十万拳,二十万,五十万,都在上边刻着大略的进程。

    陈平安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上边一道道刻痕,偶尔会有些记录一千拳甚至是数百拳的计数刻痕,那些时候,往往是陈平安心情最为烦躁的时期,比如那座破败古寺与齐先生分别之后,比如桂花岛那场浩劫之后的初期,等等,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时刻,总之,心不静时的练拳,哪怕出拳走桩再多,陈平安都不会计入一百万拳之列。

    就这样,一百万拳了。

    平平淡淡,四境还是四境,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那片竹简,这位老伙计就算解甲归田了,拣选出一片崭新的青神山竹简,打算下一个百万拳,就刻在它上边。

    窗外的阳光溜进了屋子,像一群不爱说笑的稚童,累了后,然后它们便懒洋洋趴在桌上,地上,少年的肩头。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原地,什么都不去想,或者想了些什么却不用记起,也挺好的。

    一阵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陈平安立即回过神,这次没有问是谁,那名看门人剑仙的一切,陈平安记得很清楚,说话强调,面容神色,剑意气概,翻来倒去,陈平安记忆深刻,哪怕是敲门声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陈平安都没有放过,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份谨慎的重要性,一点都不比拳法逊色。

    陈平安这次没有询问是谁,直接起身过去开门,果然是那位喜欢打瞌睡的剑仙,他进了屋子,将一根细软的金色绳索放在桌上,笑道:“以老蛟长须制成的缚妖索,名副其实的法宝了,我找了倒悬山一位道家符箓派的世外高人,他截留了两段拇指长短的蛟须,象征性作为报酬,事实上他制造此索所耗费的天材地宝,肯定比这点损失要多出许多,光是从一份青词奏章上小心剥落的三朵云纹,就不比两截蛟须差。之所以说这些,不是跟你邀功,有一说一罢了,归根结底,还是宁丫头的面子,这些是万万比不得的。”

    陈平安一直没有落座,拱手抱拳道:“多谢剑仙前辈。”

    依然将佩剑搁在拴马桩上边的男子摆摆手,指了指金色的缚妖索,“粗略炼化之后,心意所至,中五境妖族,都难逃束缚,只不过面对金丹元婴两境,支撑不了多久,但是金丹之下,就未必挣脱得开。缚妖索之所以流传天下,尤其是品相高的缚妖索,最被云游四方的练气士钟爱,就在于与龙王篓差不多,一招克敌,属于称得上‘一招鲜,吃遍天下’的上等法宝。”

    男子突然发现陈平安脸色古怪,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汗颜道:“我不知如何炼化法宝。”

    男子气笑道:“陈平安,你是在说笑话,还是觉得我好糊弄?你那只养剑葫里的两把飞剑,若非炼化圆满……”

    男子不愧是剑气长城屈指可数的剑仙,脸色凝重起来,多看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点点头,不再计较此事,更没有刨根问底,直截了当道:“那我传你一道炼化法宝的通俗口诀,放心,不用承我的情,这门口诀在剑气长城那边是烂大街的货色,你就当是买一送一,而且以此诀炼化器物,好处是上手容易,坏处就是以此口诀炼化为虚的缚妖索,一旦被地仙强行掳走,很容易削去你布置的禁制,摇身一变,就成了别人的囊中物。”

    男子笑道:“所以,以后遇上浩然天下的高强妖族,如非必要,能跑就跑,干脆就不要拿出此物,别想着靠它退敌,免得当了送宝童子。好了,我不能多待,我以心声传授你口诀和一些注意事项,如果一遍记不住,我可以多说两遍。”

    陈平安点点头,心湖之上,涟漪微漾,剑仙的醇厚嗓音在心头缓缓响起,陈平安默默记下。

    剑仙问道:“记住了几成?”

    陈平安老老实实道:“都记下了,但是恳请剑仙前辈再复述一遍。”

    剑仙笑道:“你小子倒是个不客气的。”

    剑仙对此倒是没有觉得丝毫麻烦,反而对陈平安的这种直爽,有些欣赏,便再说了一遍口诀,比起第一次,还多讲了点他自己的心得,自然是极其高屋建瓴的见解,陈平安当下肯定体悟不出,只能死记硬背。

    男子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完了口诀,便起身离去,只是走出屋子之前,对陈平安说道:“宁丫头这一代人,资质实在太好,好到了让所有老头子做梦都能笑开花的地步。而且不是三五个十几个,是多达三十余人,所以那座天下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而且赢了我的那个年轻大妖,名头很大,未必就是百年之内最强的天才,剑气长城迎来了千年难遇的大年份,这几百年来妖族一场场攻势过后,我发现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哪怕是逊色宁丫头一筹半筹的修道天才,好像一个个都躲了起来,这很不合理,所以我有些担忧,总觉得蛮荒天下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十三之战,不过是序幕罢了。”

    见陈平安听得认真,男子自嘲道:“跟你说这些,似乎没什么用。你听过就算了。”

    陈平安执意要把这位前辈剑仙送到鹳雀客栈的门口,到了客栈外边的巷子,剑仙无奈道:“刚说过你不客气,现在就客气上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剑仙化作一道虹光拔地而起,去往孤峰山脚,磅礴无匹的剑气瞬间远去。

    陈平安有些头疼,果不其然,客栈那边,几位客人面面相觑,年轻掌柜站在柜台后边,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嘴角带着笑意。

    自家客栈的客人来历非凡,肯定不是坏事嘛,蓬荜生辉,能长脸的。

    陈平安走回客栈的时候,那几位在倒悬山便不再出众的山上神仙,否则也不会下榻一座小小的鹳雀客栈,哪怕客栈大堂足够宽敞,那些人仍是下意识地主动让出道路。陈平安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回到了屋子,开始凭借那位剑仙传授的口诀炼化缚妖索,如同画符,依旧是无法长久驾驭这件上品法宝,一切只在纯粹武夫那口真气的“一鼓作气”。

    气长则力大。

    但是不同于一张符箓的制成,对长生桥崩碎的陈平安而言,缚妖索的使用,要更加棘手,好在跻身第四境后,换气更加隐蔽迅速,新旧交替,远远快过之前的三境,所以缚妖索的使用,可以针对中五境中的洞府、观海和龙门三境妖族,作为压箱底的杀手锏,出其不意,禁锢住对手后,然后在最短时间内给予敌人攻伐最大的拳法。

    当然,缚妖索对所有练气士都有用,只不过对付妖族,效果更佳而已。

    这条缚妖索,如果能够再配合几张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的符箓,再加上拳法杀敌,陈平安觉得底气足了不少。

    陈平安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才一点点炼化缚妖索,大功告成之际,早已大汗淋漓,好在屋内有那张屡试不爽的祛秽涤尘符,少去许多麻烦。

    之后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把它放在桌上,就对着它发呆。

    关于那场十三之战,宁姚说得并无避讳。

    只是宁姚愿意说得仔细,而且云淡风轻。

    陈平安便听着她说,一点都不敢多问,还要装着只是听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而已。

    甚至宁姚会当面跟他说,“爹娘走了,我很伤心,但是亲手杀敌,报仇而已,我不会多想,你也不用多想。”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宁姚仰头喝着酒,一手轻轻捂住心口。

    在陈平安心中,宁姚的锋芒,在那一刻,远远比头一次见她御剑更直白。

    唯一能够媲美的,是在家乡小镇,宁姚双指并拢,抵住眉心,如开天眼,扬言要斩开骊珠洞天这座天地,一丝金黄色渗出,差一点要祭出她的本命飞剑。

    所以陈平安决定要练剑。

    要成为大剑仙。

    终有一天,他要在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刻字。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收起养剑葫,别在腰间,最近陈平安其实都不喝酒了。

    既然决定了练剑,而且已经有了一部《剑术正经》,身后还背着一把老剑仙暂借给他的“长气”,陈平安便开始认真思量此事,甚至比起当初决定要练一百万拳《撼山拳》走桩,还要来得郑重其事。

    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绕着桌子缓缓踱步。

    剑修用剑,江湖剑客也用剑,但是两者高低,天壤之别。

    当初牵走毛驴的风雪庙魏晋,玉璞境剑仙,但是一剑风采,哪怕是到现在,陈平安都记忆犹新。

    而问鼎一国江湖的梳水国剑圣宋老前辈也好,死在马苦玄手上的彩衣国剑神也罢,他们剑术再高,江湖名头再大,面对山上练气士,尤其是剑修,实在是很难抗衡。

    之前陈平安之所以想要去往俱芦洲历练,就是因为听说俱芦洲的江湖剑客,剑术造诣,比起宝瓶洲要更高,高出极多,在那边,剑客如云,哪怕他们是山下的纯粹武夫,一样能够跟练气士掰掰手腕。

    要想成为剑仙,需要成为剑修,先要有一座长生桥,旧的,修复不成,而且修复了也成就有限,那就搭建一座新的,如何下手?去桐叶洲找那座东海观道观,找一个如今甚至还不知姓名的老道人,老道人既然能够被老剑仙念叨,想来肯定是一位相当了不得的老神仙,见与不见自己,还两说。

    陈平安绕了一圈又一圈的桌子,有次不知不觉便摘下了养剑葫,差点就要喝酒,好在酒香扑鼻,醉人心脾,无形中提醒了陈平安,赶紧别回腰间。

    老剑仙的那把“长气”,到了桐叶洲后,可以指出一个大概方向,所以陈平安才选择在桐叶洲中部地带登陆,先确定南北,然后一路追寻。

    在陈平安思量桐叶洲之行的细节之时,鹳雀客栈来了一对夫妇,说是要找陈平安,与少年是旧识。

    倒悬山上,伤人即死,这条规矩很管用,虽然也有诸多高深秘法,可以侥幸瞒天过海,可一经查获,哪怕是数十年前百年前的旧案,倒悬山师刀道人、甚至是蛟龙真君,仍是会亲自出马,所以倒悬山始终是难得的太平岁月清净地。

    年轻掌柜领着夫妇二人来到陈平安房屋的廊道,指了指方向,没有继续跟随。

    妇人与他道谢,年轻掌柜笑着说应该的,然后就放心离开,只是在拐角处,年轻人莫名地忍不住回望一眼,夫妇二人,相貌平平,气质温和,可年轻掌柜总觉得哪里错了,摇摇头,不再多想,鹳雀客栈想要重拾祖辈荣光,任重道远,每天都有一大堆的琐事需要他事必躬亲。

    在陈平安门外,男人埋怨道:“直接在这小子的屋子出现,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妇人瞪眼道:“哪能半点礼数不讲,闺女已经是那样的性子了,再有一个你,如果我还是,真当陈平安是泥菩萨啊,谁能欺负一下?怎么?就因为闺女运气好,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觉得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了?”

    男人气呼呼道:“就你看他最顺眼了!他找了咱们宝贝闺女,运气不更好?要是有祠堂,赶紧烧一百支高香都不为过。”

    妇人也是个执拗性子,一听男人说这话,便停下敲门的动作,决定好好跟自己男人掰扯掰扯,省得进了屋子后乱说话,更难收拾。

    浩然天下终究不是习惯生死的剑气长城,倒悬山以外,言语伤人,尤其是无心之言,很重的。

    自己男人糙,不爱讲究这些,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能毫不在乎。

    男人赶紧认错,“行行行,都听你的。”

    妇人狠狠瞪了眼自己男人,后者无奈道:“真知道错啦。”

    妇人这才轻轻敲门,柔声问道:“陈平安?”

    屋内陈平安立即踱步,紧张得无以复加,额头渗出汗水,立即喊道:“等一下啊,我马上就出来。”

    片刻之后,少年打开门。

    换了一身衣衫,穿了那件金色法袍,地仙之下,都会看作是一件雪白长袍。

    终于脱下了万年不变的草鞋,换上了一双崭新靴子,也是白色。

    先前背着的“长气”,已经搁在桌上,腰间没了养剑葫更是酒壶的“姜壶”,桌上没有,竟是被少年给藏了起来。

    妇人和男人相视一笑。

    看来是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夫妇二人跨过门槛,陈平安轻轻关上房门,然后问道:“要喝茶吗?”

    妇人落座后,笑着摇头,然后指了指一张凳子,说道:“陈平安,你也坐,之前在敬剑阁那边我们夫妇二人遮掩面貌,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有自己的规矩,希望你能理解。”

    陈平安在桌对面那边正襟危坐,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使劲点头。

    男人斜眼瞥着拘谨万分的少年,越看越来气,这么不大气,不潇洒,怎么看都配不上自己闺女。

    结果男人给妇人狠狠踩了一脚,他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切交由妇人。

    在妇人撤去障眼法后,男子也照做,两人露出真容。

    女子绝色,男子英俊。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

    才会有宁姚那么动人的女儿。

    妇人看似多此一举地介绍自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宁姚的娘亲,他呢,是宁姚她爹,我们两人其实早就已经战死剑气长城以南,但是残余魂魄被老大剑仙挽留,虽然与剑气长城风俗相悖,可是人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一辈子打打杀杀,死了之后为自己‘活’上一次,应该不算过分,毕竟当时宁姚还小……”

    说到这里,妇人便说不下去了。

    男人只好顺着她的言语,接着说下去,“宁姚第一次离家出走,回来之后,我们就知道出了问题……”

    妇人轻轻咳嗽一声。

    男人只好改变措辞,“就知道了你,当时其实我们闺女还没想明白,后来知道你要帮忙送剑到倒悬山,她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等你。”

    独自一人,坐在那座斩龙台上。

    看得男人心里直难受。

    男人犹豫了一下,脸色谈不上半点和煦,“你真的能不辜负宁姚吗?你应该知道,宁姚跟寻常女子,很不一样,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陈平安虽然紧张得汗水直流,可仍是正色道:“我想过,最坏的结果,是宁姚以后会后悔,会喜欢别的人,如果那个人对她比我对她更好,我就不再见宁姚了。如果宁姚一直喜欢我的话,我会努力,下次见面,不会再像这次这样,只能成为她的负担,不管她是在北边的城池里,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还是在更南方的战场上,我都会在她身边,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她。”

    陈平安汗水模糊了视线,赶紧擦拭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跟打仗没关系的时候,只是两个人相处,那么喜欢一个人,可能会觉得她所有都好,但是以后在一起了,就要学会喜欢她的不好。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爹娘也会吵架,但是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吵,吵完架之后,我爹也会在院子里闷着,但是第二天,两人就好了。我虽然一直觉得我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是天底下哪有真的什么都好的人,肯定不是这样的,但是我会努力知道什么是对错,什么好的不好的,然后把最好的,留给宁姚。”

    男人一脸呆滞。

    话都给你小子说完了,我说啥?

    还有,你陈平安才多大一人,怎么这些道理都懂?

    妇人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然后柔声笑道:“陈平安,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不说话。

    可是忍着忍着,憋了半天,陈平安再次皱着脸,两边嘴角往下压,颤声道:“娘亲走的时候,苦死了,我那会儿年纪太小,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娘亲还是走了。”

    上山采药,典当家里的东西,烧饭做菜,挑水,煎药,去神仙坟偷偷祈福,在背篓里放好一捧野果,大半夜为娘亲捂好背角,问她今天好些了没有……

    没有用,都没有用。

    只是陈平安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说什么。

    那是一句否定自己的盖棺定论。

    年纪太小,做得太少。

    妇人低下头,再次抬起袖子。

    男人叹息一声。

    苦难一事,世间何其多,有何奇怪?

    任何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谁缺这个?

    可奇怪之处,在于吃苦二字,怎么一个吃法。

    人间苦难,不消说也,说不得也。

    妇人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陈平安,以后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她有不对的地方,你是男人,一定要多担待。”

    陈平安颤声道:“你们是要走了吗?你们走了,宁姚一个人怎么办?”

    妇人站起身,微笑道:“宁姚是知道的,都知道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不是宁姚的娘亲,才说她的好,而是你陈平安喜欢的姑娘,真的很好呀。”

    陈平安只能点头。

    妇人转头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有话要说吗?”

    男人点点头。

    妇人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外边等你?”

    男人嗯了一声,妇人走出屋子,在廊道拐角处站着。

    男人望向少年,沉声道:“陈平安!”

    对陈平安一直不冷不热的男人蓦然笑了起来,绕过桌子,伸出宽厚手掌,重重拍在少年肩膀,然后收起手,后退一步,依旧抬着手掌,手心朝向陈平安。

    陈平安愣了一下,赶紧伸出手,手掌互敲了一下。

    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陈平安,以后我女儿,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能不能照顾好?”

    陈平安大声哽咽道:“死也能!”

    男人松开手,笑道:“什么死不死的,都好好活着。”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陈平安,满意道:“嗯,配得上我女儿。”

    男人转过身,大踏步离去,陈平安想要相送,但是男人已经抬起一手,示意陈平安不用跟随。

    男人始终没有转身,缓缓走向门口,笑道:“下次到了剑气长城,让宁姚带着你,去给我们上坟敬个酒,报个平安。”

    男人跨过门槛后,突然转过头,笑道:“喝酒怎么了,藏什么酒壶,世间最潇洒的剑仙,都爱喝酒。”

    男人伸出拳头,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你老丈人我!”

    陈平安一直站在原地。

    ————

    上香楼那边的渡口,今天会有一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渡船。

    陈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先去了趟孤峰山脚,因为没有倒悬山的入关玉牌,只是在围栏外远远看了眼那道大门,嘴唇微动,似在自言自语。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大白天还是在打瞌睡,只是喃喃自语,又说了三个字,相较于第一次,将“近”字改成了“远”而已。

    少年临近此门,即是剑气近。

    少年远离倒悬山,即是剑气远。

    今天的泥瓶巷少年,一袭雪白长袍,背负长剑,腰别养剑葫,风姿卓然。

    少年,思无邪,最最动人。

第二百八十三章 香火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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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龙城。

    风雨欲来。

    尤其是大姓之一的丁家,如临大敌。

    因为好像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族子弟,祸害了一位市井少女。

    原本这样的事情,算不得什么,倒不是说做了恶事,就要一坏到底,做那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之类的勾当,而是丁家有钱,也愿意花钱,如果用钱可以解决麻烦,无论大麻烦小麻烦,就都不是麻烦。可问题在于这位暴毙的少女,跟灰尘药铺有点关系,药铺是范家的产业,更大的问题,在于这么点淡薄关系,有人还当了真,较了真。

    而这个人,是范家很看重的贵客。

    与丁家世代交好的侯家和方家,三家之间,最近来往紧密,走动频繁。

    而迎娶了云林姜氏女子的老龙城苻家,迎来送往,忙得很,根本懒得理会这种破烂事。

    至于年轻人孙嘉树当家作主的孙家,对此袖手旁观,大概是想要隔岸观火。

    孙氏祖宅,孙嘉树刚刚得到一封密信。

    当年帮着丁家续命的那位桐叶宗修士,今天带着那位丁氏女子,重返老龙城。因为此人在桐叶宗地位尊贵,随行扈从当中,就有一位元婴境地仙,更何况此人本身就是地仙之一。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局已定。

    孙嘉树如今喜欢上了钓鱼,就是当初那个大骊少年垂钓的地方。只要没有太要紧的家族事务,孙嘉树经常忙里偷闲,来这里坐一坐。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次要不要赌,如果要赌,那么到底该赌多大?

    孙嘉树最近遇上了一位来去无踪的世外高人,只用了一句话,不但让他略有瑕疵的心境恢复,而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那人笑问一句而已,“你孙嘉树怎么确定自己就错了?”

    如同佛家的一声棒喝。

    但前提是有慧根且有积淀的人,才能开窍,否则就算千百声也没用。

    孙嘉树收起鱼竿,将鱼篓里的收获全部倒回河中。

    孙嘉树最终决定这次不赌。

    ————

    老龙城那片云海之上,一位绿裙女子轻轻跳着方格子,落地之时,溅起阵阵云雾,她偶尔拿出一颗拳头大小的琉璃珠子,丢来丢去。

    最后她瞄准云海某地,一掠而去,双手垂放紧贴大腿外侧,双腿并拢,整个人便直直坠下,坠入老龙城内城某处。

    就像天上掉下了一棵绿葱……

    速度极快,坠地前一刻,名叫范峻茂的女子飘然落地。

    正是灰尘药铺的后院。

    掌柜郑大风蹲在台阶上抽着旱烟。

    范峻茂问道:“怎么说?”

    烟雾缭绕,看不清郑大风的神色面容,只听汉子缓缓道:“欠债还钱,欠命换命。我跟李二不一样,他只找老的,我是小的老的都要找。”

    范峻茂看着这个原本成天嬉笑的汉子,眼神玩味。

    狗改不了吃屎。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是这样的性子,好像不严肃了一辈子,就是只为那唯一一次的认真。

    遥远的遥远,四座天门,三位神将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职守,为势不可挡的“叛军”,让出道路,唯独南边的那个,被视为最贪生怕死和最吊儿郎当的那位,不愿让开,死也不退。

    当然,死也不退的结果,就是死了。

    给人一剑钉死在天门大柱上。

    无论敌我,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这位神将的找死,实在让人找不出任何理由。

    范峻茂在心中叹息一声,她倒是很不想知道,可惜偏偏知道。

    ————

    圣人阮邛已经在西边大山之中,正式开宗立派,正式弟子暂时只有三人。

    龙须河畔的剑铺照样开,并未关门,阮邛留下了开山弟子之一的少女,她缺了握剑之手的大拇指,于是就将剑悬佩在了右侧腰间,改为左手持剑。

    阮邛的独女,秀秀姑娘搬去神秀山的时候,据说随身携带了一只鸡笼,就那么拎在手里,让各路神仙忍不住侧目,误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灵禽异兽,后来一些去过神秀山的练气士,事后提起这茬,都觉得好笑,原来那一窝老母鸡和鸡崽儿,就只是市井坊间寻常见得的玩意儿。

    于是周边山头一些仙家门派,就觉得秀秀姑娘这是童心未泯,这才算真正的道心。

    他们是很认真的,所以一些个搬迁到崭新府邸的年轻修士,也开始琢磨里头的学问,觉得大有深意。

    不愧是秀秀姑娘,不愧是曾经被风雪庙寄予厚望的天才修士。

    果然做什么事情都透着玄妙,事事契合大道。

    姓谢的长眉少年听说后,觉得有趣,便将这件事,当做笑话说给了秀秀姐听,阮秀当时正坐在翠绿小竹椅上,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儿,四处啄食,只是说了句这样啊,就没了下文。

    福缘深厚的谢姓少年,望着心不在焉的秀秀姐,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动作让他的眉毛,愈发显长。

    阮邛是玉璞境修士,又有“娘家”的风雪庙作为靠山,而且因为擅长铸剑一事,交友广泛,所以能够以宗字头作为后缀,取名为龙泉剑宗。

    其实起初阮邛是想只以“剑宗”二字,屹立于世,气魄极大,但是一则中土神洲早就有剑宗存世,不合儒家订立的规矩,二来也有前来道贺的某位至交好友,私下劝阻阮邛,在大骊版图开宗立派,已经足够树大招风,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力气过大了。

    阮邛虽然最后定下“龙泉剑宗”的宗派名称,但是内心还是有些不得劲,上山下山,都不爱从山脚悬挂匾额的那座牌坊经过,让人大骊官府领着卢氏刑徒开辟了一条小路,惹来不少议论,总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这不是故意不走大道,而行旁门左道吗?

    但是阮秀和三位开山弟子,都知道缘由。

    阮邛对四人撂下一句,将来谁能名正言顺地摘掉龙泉剑宗的前边二字,谁就是下一任宗主。

    龙泉剑宗如今在大骊王朝,风头一时无两。

    除了大骊宋氏作为开山的赠礼山头,作为宗门主山的神秀山,周边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这三座山头,陈平安租借给圣人阮邛三百年,算是早早纳入龙泉剑宗的版图。

    这是一笔好买卖。

    别人是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进了门想要真正烧香成功,又是一难。

    所以修为不值一提却是龙泉郡大地主的陈平安,这笔买卖,很划算。

    加上新敕封的北岳正神魏檗,曾经带着陈平安巡游四方地界,又是一张金灿灿的护身符。

    听说两个书童丫鬟,腰间都挂上了大骊朝廷颁发给功勋练气士的太平无事牌,这还是护身符。

    有了这三张护身符,在龙泉郡别说是横着走,想必那幸运儿陈平安,倒着走都没问题。

    只可惜那少年消失了,据说是远游去了。

    多半是个不会享福的。

    神秀山有一侧是大峭壁,壁立千仞无依倚。

    有四字的远古崖刻,是“天开神秀”,阮邛开宗之后,几乎每天都会有练气士御风而至,欣赏那四个大字的风采,觉得阮邛选择神秀山作为宗门主山,说不定是那玄之又玄的天意神授。

    可是阮秀从来不去峭壁那边凑热闹,似乎一次都没有去过。

    不爱动的阮秀好像个子高了些,胖了一些,下巴圆润了些。

    阮邛觉得挺好。

    其实天底下的父亲看待女儿,多半是怎么都好的。

    阮秀偶尔会去往神秀山之巅的凉亭,挑一个天气晴朗的光景,举目远眺,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溪涧,最后汇流成为龙须河,再变成水流汹汹的铁符江。

    阮秀不是喜欢看这些溪涧江河,恰恰相反,她是觉得它们很碍眼。

    河伯河婆,江水正神,雨师云母等等,只要是跟水沾边的诸多神祇,她自幼就不喜欢,听到这些称呼头衔,就会心烦。

    想要像对付新鲜出炉的剑条那样,一锤子砸下去,一了百了。

    今天,阮秀慵懒趴在栏杆上,打着哈欠。

    凉亭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阮秀转头望去,远远走来一行四人,皆儒衫文巾。

    阮秀瞥了眼,都认得,太守吴鸢,一个升官挺快的年轻男人,大骊国师崔瀺的得意门生。

    一个姓曹的现任窑务督造官,还有个姓袁的,袁曹两姓,都是上柱国姓氏,这次建造在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祭祀供奉之人,就是这两人的老祖。

    最后一人,是披云山林鹿书院的一位副山长,黄庭国老侍郎出身,化名程水东,实则是一条老蛟。

    阮秀站起身,走出凉亭,将最好的赏景位置让给他们。

    四人相视一笑,倒是没有谁太过谄媚示好,而且阮秀毕竟是一位独自出现的女子,他们不好太过热络。

    换成其他练气士,肯定最少要跟阮秀道一声谢,外加自报名号,混个熟脸。

    四人是相约来此下棋,吴鸢要与程山长对弈,吴鸢的先生,崔瀺是当之无愧的大骊第一国手,吴鸢跟随崔瀺做学问的时候,棋力大涨,是京城有名的高手,曹袁二人,这次只是观战而已。

    曹袁祖上是至交好友,是大骊双璧,可是数百年之后,两姓却有点势同水火,相对而坐的曹袁二人,几乎连视线都没有交流。

    如今大隋与大骊结成盟约,双方各自在大骊披云山和大隋东山订立山盟,大骊在整个宝瓶洲北方,可谓一家独大,黄庭国在内,数个大隋的藩属国,都开始转为向大骊宋氏称臣纳贡,当然其中有些波折,许多世族高门都觉得此举是背信弃义,然后大骊铁骑的马蹄声便开始响起,马蹄停歇之后,便掉了好多好多颗原本头顶官帽或是名士高冠的脑袋。

    大隋朝野上下,山上和江湖,都陷入诡谲的沉默氛围。

    堂堂大隋,宝瓶洲北方文脉之正统,国力强盛,竟然未战而降,割地求和!

    一位文坛名士醉酒高歌,登山作赋,在坠崖自尽之前,留下最后一句遗言,“大隋自高氏开国以来,士人受辱至此,唯有一死,可证清白。”

    一位名动半洲的大隋棋坛国手,将最心爱的棋墩劈了当柴火烧掉。

    大隋京城庙堂的辞官之人,陆陆续续,从部堂高官到员外郎中,多达百余人。传言京城的六部衙门,瞬间空了一半。

    不管如何,大骊铁骑开始南下了。

    宝瓶洲乱象已起。

    凉亭那边时不时传来清脆的落子声响。

    阮秀来到崖畔一棵古松下,一路从地上捡起石子,然后往峭壁外轻轻抛下。

    云气如大江之水缓缓流过,天地茫茫。

    她突然丢了手中剩余石子。

    今天还得帮着爹打铁呢,完了完了,迟到这么久,今晚是肯定吃不着咸肉炖笋了。

    ————

    有一家三口,乘坐跨洲渡船,由南到北,总算到了北俱芦洲的目的地,一座名为狮子峰的仙家门派。

    队伍之中,多出一对年轻主仆,一位满身书卷气的贵公子,年少书童帮忙牵着一匹马,马背上挂了花翎王朝独有的官制金银闹装鞍,书童不太乐意,一路上都没个好脸色,可是自家公子非要给人带路,他不好说什么。

    那一家三口土里土气的,关键是半点眼力劲都没有,虽说那对粗鄙至极的汉子妇人,生了个不错的女儿,可是她生得再好看,哪里配得上自家公子?花翎王朝,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大王朝,虽然皇帝姓韩,可谁不知道庙堂上带官帽子的,真要算起来,半数都跟自家公子一个姓氏?

    而且公子虽然不是家族独苗,可家族这一代就公子和他兄长二人,长兄为庶子,公子却是嫡子,所以公子便是娶了公主都委屈了,何必要跟一个睁眼瞎的山野女子纠缠不休?

    一户来自宝瓶洲那种小地方的人家,真当不起公子你这般殷勤啊。

    书童这一路气得几次掉下眼泪,可是公子至多便是安慰他几句,依旧跟着那三人一起赶往狮子峰。

    狮子峰的主人,虽然是挺有名气的仙家人,可又如何?

    见着了公子的爷爷,不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

    便是风里来云里去的那些个陆地剑仙,他不过是一个伴读书童,这些年沾公子的光,都见到了一手之数。

    只是这位眼界奇高的少年书童,见过数位货真价实的剑仙不假,可是那座狮子峰的山主,其实他还是小觑了,虽然只是十境的元婴地仙,可北俱芦洲的地仙,本就值钱,没点真本事,除非是做那逍遥世外的山野散仙,否则很难站稳脚跟。

    尤其是狮子峰这一位,是地道的外乡人,可在短短两百年间,几乎是仅凭一己之力,就打得花翎王朝一座宗字头仙家没脾气,足可证明此人的战力卓绝。再者俱芦洲盛产高手,怪人,不讲理的,以及三者兼具的。

    所以在俱芦洲坐镇山头,最容易飞来横祸。

    经常有大修士只是看你山门的不顺眼,就往山门一通乱锤,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要你拆掉匾额。

    这就是硬生生抢走皑皑洲那个“北”字的俱芦洲,民风彪悍,朝野皆崇武,修士善战且好战,有许多喜好独行游历的仙家豪阀子弟,下山之后故意假扮散修野修,为的就是能够痛快出手。

    这里,剑修如云。

    一些个享誉江湖的顶尖剑客,剑术通神,甚至能够与山上地仙较劲。

    所以俱芦洲的三座儒家书院,相较别洲,此地圣人历来是战力极高的读书人,至于学问高不高,可以先让一让,不然的话根本镇不住。

    鱼凫书院的这一代圣人,原本名声不显,在书院常年深居简出,在土生土长的俱芦洲修士和君主将相眼中,此人又喜欢掉书袋,故而不是特别讨喜,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一位从中土学宫临行前、会被恩师赠予“制怒”二字的圣人,结果某一次火大了,竟然有人公然叫嚣这位圣人传授的道德学问,狗屁不通,此人当时距离鱼凫书院,不过咫尺之遥,然后大摇大摆离去,俱芦洲仙家附和之人颇多。

    书院黯然了许久,终于有一天,圣人离开书院,一月之间,接连打得两位元婴一位玉璞境鼻青脸肿,听说每次到最后,这位儒家圣人都是一边往人家脑袋上敲板栗,一边大声质问“现在通了没有”,对方三人当然只好说通了,结果圣人次次回复“你通个屁!”

    传为笑谈。

    而狮子峰的山主,则是那位鱼凫书院圣人难得看顺眼的地仙之一。

    只不过这些顶层内幕,小小书童终究是接触不到的。

    到了狮子峰山脚的山门,书童想着既然到了这里,好歹去跟人家讨杯茶水喝,可公子又犯犟劲了,与那对夫妇和年轻女子说了一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便带着他掉头走了,小书童委屈得又差点满脸泪水。

    在外边逛荡了小半年,打道回府是好事,可是走得一点都不豪气啊。

    登山之后,妇人与女儿窃窃私语,叨叨了好些,无非是觉得这位富家子弟蛮不错的,待人和气,模样也不俗,而且一看就是读书人,比起林守一董水井那半桶水,瞧着就要更有学问。可惜她那个女儿,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气得妇人拿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笑骂了一句“不开窍的蠢丫头”,大概已经不能算是少女的她,柔柔而笑,从小到大,历来如此。

    从来不生气,没有大笑过,除了那个名叫李槐的弟弟,对谁都不上心。

    妇人就经常说她是软面团,谁都可以拿捏,以后嫁了人,是要吃大苦头的。

    当然,妇人最主要的意思,还是觉得女儿这么软绵绵的性子,以后嫁为人妇,肯定无法持家,镇不住夫家人,那还怎么补贴弟弟?

    妇人的偏心,从不掩饰。

    好在妇人的丈夫,名叫李二的粗朴汉子,倒是从来不会重男轻女,儿子女儿,都宠着。

    只可惜他在家里地位最低,说话最不管用。

    而李柳大概就是天生逆来顺受的性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次妇人听说这个什么狮子峰的当家人,跟自家男人那个窝囊师父有些关系,男人保证到了这边,一家三口肯定不愁吃喝。一路颠沛流离跨洲过海的妇人,这才少骂了杨老头几句,觉得李二给他当了那么多年徒弟,总算有丁点儿用处,不然她下次回乡见着了杨老不死,非要天天堵在药铺后院门口,骂得那个老东西每天不用洗脸。

    妇人走着走着,没来由想起了无人照顾、肯定是在受苦受累的宝贝儿子,便来了气,拧了一下身边女儿的胳膊,“那个姓氏古怪的公子哥,怎么就不好了,你就没有想过嫁了他,咱们就不用在这啥狮子峰看人脸色了,让那姓司徒的,先八抬大轿娶你进门,然后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搬进他们家,再赶紧把李槐带过来,一家四口,就算团圆了。”

    李柳笑了笑,眉眼弯弯,似乎在认错求饶,又像是在撒娇。

    妇人最受不得女儿这副模样,便消了气,又拧了一下李柳的胳膊,只是这次下手的力道便轻了,“你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心疼自家弟弟,我算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说到这里,善变的妇人又开心笑了,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脸颊,“臭丫头的模样,是真随我,瞅瞅,这小脸蛋,多俊多俏,都能捏出水来了。”

    背着个大行囊的李二咧嘴笑着。

    可是妇人又有些哀愁,“好不容易熬到杏花巷那个老婆娘死了,泥瓶巷的狐媚子也搬家了,要是不用离开小镇,该有多好,已经没人吵架吵得过我了。”

    这一路北行,走得战战兢兢,妇人只觉得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艺,而无半点施展之处,实在是可惜。

    李柳的娇俏模样,不一定随她娘亲。

    可是李槐的窝里横,肯定是随他娘亲。

    狮子峰山顶,山主陪着一位富家翁模样的老人,后者油光满面,如果不是出现在这里,不是有一位地仙修士恭敬作陪,多半会被误认为是山下市井的某个小店铺掌柜,或是那种鱼肉乡里的乡绅老爷。

    体态臃肿的老人手腕上系有一根碧绿绳子,啧啧道:“杨老先生真是心胸开阔啊,换成是我,这种碎嘴婆娘,早投胎个千八百回了。”

    这位富家翁旁边的老者,则仙风道骨,符合市井百姓心中的神仙形象,听闻这位客人的调侃,并未搭话,只是礼节性微笑。

    胖老人笑眯眯问道:“不说那废物金丹,只说像你这样的地仙,骊珠洞天最近千年,大概走出来多少个?如今你我是盟友,这点小事,不至于藏藏掖掖吧?”

    老仙师微微躬身,歉意道:“曹大剑仙,恕晚辈不能多言。”

    原来这位富家翁,正是按照契约,前来担任李柳护道人的婆娑洲剑仙曹曦。

    曹曦又问道:“那李柳,为何迟迟不愿修行?这又是何故?”

    身为狮子峰山主的老仙师无奈道:“剑仙可以自己问我家祖师。”

    曹曦愣了一下,“她竟然是你这一脉的祖师转世?狮子峰传承才几年,你们如何能够寻见?”

    老仙师犹豫了一下,似乎得到过授意,稍作权衡,小心翼翼道:“自有秘法,而且不仅仅是我家祖师而已。”

    曹曦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李柳是否自知?”

    老仙师笑而不言。

    已是答案。

    曹曦啧啧道:“捡到宝了。”

    之后李二一家三人便在狮子峰住下,是狮子峰一位老管事接待,名义上是药铺杨老头的远亲,在狮子峰管着一些杂务,他给了三人一处寻常住处,暂时没有给妇人什么活计,只说需要等待几天才有结果,狮子峰规矩森严,不可打搅仙师修道,切莫随意走动,若是惹出祸事,他也无法担待。

    妇人总觉得这些话都是对她说的,所以很是忐忑。

    她当然不知道,那位狮子峰掌法长老,在离开屋舍后,赶紧抹了一把冷汗,山主给了他这桩苦差事,实在毛骨悚然。老人甚至不敢多看那位名叫李柳的女子一眼。

    过了没几天,妇人便待不住了,说想要在狮子峰旁边的小镇找点事情做,李二便找人借了钱,打算去开一家铺子,之后某位狮子峰高人,“凑巧”发现李柳有修道的资质,李柳便独自留在山上修行。

    妇人是个见识短浅的,总觉得李柳嫁给有钱人才算福气,其实不太高兴,万一真当了修道的仙师,几年几十年见不着的,还怎么给李槐好处?

    可最后妇人还是跟着李二去了小镇,租了屋子,四处逛荡,寻找合适的铺子,算是扎根下来。

    李柳当时在山脚将爹娘送别,等到两人身影消逝在道路上,女子身后出现了狮子峰山主在内的所有元婴和金丹,一个个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喘。

    在山主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道:“恭迎祖师回山。”

    李柳根本不予理会,不许众人跟随,独自上山,到了狮子峰一处封禁已久的山洞前,大步走入其中。

    地仙也难破开的重重禁制,李柳完全不放在眼中,或者说对她没有半点阻碍。

    等她走出山洞的时候,腰间挂着一枚金黄色的狮子印章。

    曹曦站在门口等候已久,手中持有一把大小如匕首的短剑,抬起那条系有碧绿小绳的手臂,笑道:“在炼化一条江水作为本命飞剑之前,这把短剑随我征战三百年,之后剑气不断温养积累,等你跻身中五境,就能够随意使用,可出十剑,威力足以媲美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击。若是等你到了金丹或是元婴,将所有剑气一次性使出,那可就是仙人境剑修的一剑了。”

    李柳柔柔而笑,一抬手,短剑便驭入她手,随意抽剑出鞘,向山外轻轻劈下。

    一道剑气长虹轰隆隆劈去,大有开天辟地之威势,惊吓得整座狮子峰修士都陷入沉默。

    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跻身中五境的李柳,点点头,“果然如此。”

    曹曦感慨道:“见了鬼了。”

    曹曦难得想起那个不肖子孙,曹峻,如今混迹在大骊行伍之中。

    唉,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瞧瞧自家的,气人。

    ————

    真武山。

    作为宝瓶洲兵家两座祖庭之一,真武山比起游侠更多的风雪庙,投军入伍的兵家修士,极多。

    最近一年下山的修士越来越多,有半数去往了北边的大骊,其余半数,顺着各自机缘,选择投身宝瓶洲中部一带的各国。

    略显冷清的真武山最近热闹了起来。

    马苦玄那个登山没几年的跋扈新人,又闹出了一桩天大风波,他出手打死了一位观海境修士,具体缘由,真武山并未公布,反正不是什么生死大仇,那位七境老修士与马苦玄素来就没有交集,哪怕起了冲突,最多就是口舌之争而已,必然是心狠手辣的马苦玄故意下了死手,

    哪怕有两位老祖帮着说话求情,最后马苦玄还是被禁锢在后山的神武殿,一年之内不得离开。

    神武殿供奉有真武山历代祖师和十数尊无名氏神祇,据说历史上有过一场牵连甚广的宗门浩劫,危难之际,那一代真武山宗主以不传秘术,请出了在大殿享受数千年香火的金身神祇,一同下山杀敌,声势浩荡,最终一口气灭掉十数座仙家门第。

    但是在神武殿禁足,绝对不是什么舒坦事,只有犯下重罪的真武山修士,才会被拘押在此,最终活着走出去的人,十不存一,据说神武殿供奉那一尊尊神祇,在一些传承已断的上古斋戒日,会“清醒”过来,拷问、鞭挞甚至是吞食修士的魂魄。

    真武山一处仙气缭绕的神仙宅邸,一位辈分极高的兵家老祖炸呼呼道:“如此处置马苦玄,会不会太过严苛了点?!”

    对面一人,容颜年轻且俊美,手指纤细白皙如女子,正在独自打谱,面对这位师弟近乎无礼的质问,这位男子无动于衷,竟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老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马苦玄这小子,是我生平仅见的天才,真正的天才,你要是毁了他,我跟你没完!”

    男人刚刚捻起一颗棋子,闻言后默默放回棋盒,皱眉道:“宗字头的门派,毁在某个惊艳天才手里的惨剧,其实不少。”

    老人冷笑道:“可是因一人而振兴宗门,一扫积弊颓势,更多!”

    男人摇头道:“修行一事,首重无错二字,否则因为一两个人而坏了诸多祖辈规矩,获得短暂的兴盛气象,只是空中阁楼。再说了,真武山如今运转自如,并没有需要谁来拯救的地步。刘师弟,我劝你一句,你看重马苦玄,哪怕愿意将一切法宝都交付于他,甚至还暗中帮他赢得那桩福缘,归根结底,只是你一人的事情,我不会插手,因为这没有坏我真武山规矩。”

    老人看着神色越来越冷峻的“年轻人”,原本气势汹汹的兵家老祖,便有些心虚了,冷哼道:“马苦玄值得真武山为他坏一些规矩,风雪庙有神仙台魏晋,我们有谁?”

    男人微笑道:“有我啊。”

    老人给这句话噎得不行,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男人似乎也觉得气氛太过僵硬,总算露出一个笑脸,“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马苦玄还不是你子孙,急什么。为了宗门大业?行了吧,你什么性子我还清楚?说来说去,还是想着让马苦玄日后去风雪庙帮你报仇。”

    那位以脾气暴躁著称于世的兵家老祖,坦诚道:“初衷的确如此,可是相处久了,我看马苦玄越来越顺眼,我家那帮不成材的子孙,一万个都比不得马苦玄。”

    男人破天荒附和老人,点点头,“嗯,你家那些王八崽子,你当年确实就不该生下来,可说到底,还是怪你自己管不住裤裆里的鸟。”

    老人气愤道:“你一个真武山宗主,说这种话,也不臊得慌?!”

    男人笑了,打趣道:“听说你最近裤腰带又没拴紧?找了个凡夫俗子的貌美侍妾?”

    老人气焰骤降,低声道:“我是真心喜欢那女子,娇憨可爱,山上那些狗屁仙子,实在腻歪。”

    男人无所谓道:“你喜欢就好。”

    老人突然心生愤懑,“真武山现在的风气真要改一改,尤其是最近百年收取的弟子,心性极差,不过是一个马苦玄,就让他们鸡飞狗跳,道心大乱,一个个背地里说着酸话怪话,比市井长舌妇还不如!”

    男人摆摆手,“不是道心大乱,是这些人的道心本就如此不堪。”

    老人疑惑道:“你不管管?”

    男人反问道:“那我要不要管管他们的吃喝拉撒,管管你的裤腰带?”

    老人翻了个白眼。

    “放心,马苦玄死不了。”

    男人挥挥手,重新开始打谱。

    兵家老祖哈哈大笑,猛然起身,“师兄你也真是,早说这句话,我何必跟你磨叽半天功夫!”

    男人头也不抬,“你裤腰带松了。”

    老人嘿嘿笑道:“师兄还是这般爱开玩笑……”

    哎呦一声,老人慌慌张张,赶紧施展神通,一闪而逝。

    原来是男子在挥手之间,就让一位元婴地仙裤的裤腰带粉碎了,而且后者毫无察觉。

    若是有心杀人?

    在宝瓶洲眼中,真武山强在世俗王朝的影响力,论个人修为和战力,风雪庙的诸位兵家老神仙,要强出真武山一大截。

    曾经有人笑言,两座兵家祖庭,如果各自拉出十人来捉对厮杀,强者如林的风雪庙,能够打得涉世极深的真武山喊祖宗。

    男人放下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老旧棋谱,棋谱名为《官子汇》,记载了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官子局,男人当下打谱那一局,又名为彩云局,对弈双方,一位是白帝城城主,一位是昔年文圣首徒。

    男人轻轻叹息一声。

    后山神武殿内。

    马苦玄盘腿坐在一尊居高神像的头顶,一只黑猫又坐在他的头顶。

    一人一猫一神像。

    黑猫伸出一只爪子,轻轻挠着马苦玄的脑袋。

    马苦玄不以为意,他从小就与黑猫相依为命,奶奶去世后,更是如此。

    左手边一尊金身木雕神像,眼眶中蓦然泛起金色光彩,轰然而动,巨大神像缓缓走下神台,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居中神像头顶的马苦玄,神像走到大殿中央,转身面向那少年与猫,身高三丈的神像单膝跪地。

    马苦玄仿佛对此习以为常,只是像以往那样出声提醒道:“回去之后,记得守口如瓶。”

    这尊木雕神像微微点头,起身后大步前行,跨上神台,站在原位,金色眼眸很快失去色彩,寂然不动。

    大殿门窗极高极大,光线透过窗户缝隙,撒落在大殿之内,灰尘因此得以瞧见。

    马苦玄突然自嘲道:“法宝太多,福缘太厚,也挺烦人啊。”

    黑猫抬起一只腿,轻柔舔着脚掌。

    马苦玄后仰躺下,黑猫一个蹦跳,在马苦玄躺下后,刚好落在他胸口上,蜷曲起来,很快酣睡。

    黑猫时不时换一个更舒服的蜷缩姿势。

    马苦玄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抚摸着黑猫的柔-毛,想起真武山上那些阴阳怪气和趋炎附势,觉得有些无趣,“你们不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不喜欢你们啊。”

    大殿空灵。

    唯有一人一猫的微微鼾声。

    那些神祇的金身神像依次排开,像是在忠诚守护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年复一年,千年万年。

    ————

    观湖书院的贤人周矩,没有跟随自己的圣人先生,去见俱芦洲的那位道家天君。

    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对那个叫谢实的家伙出言不逊,只能害得先生为难。

    先生离开了书院,肯定打不过天君谢实,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谢实一巴掌拍死,难不成还要代替学生跟外人道歉?

    所以周矩来到了打醮山鲲船坠毁不远处的一座山头。

    根据记载,冲天剑气正是从此而起,击毁了南下老龙城的那艘鲲船,死伤惨重,中五境以下的乘客,几乎无一幸免。

    周矩在山上搜寻无果,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因为这桩祸事,瞎子都看得出来,是幕后有人处心积虑,栽赃这个宝瓶洲最具实力的强大王朝。

    但是周矩想不明白一件事,堂堂俱芦洲的一洲道主,为何愿意自降身份,趟这浑水?甚至不惜与观湖书院“短兵相接”?如果持续下去,天君谢实极有可能成为宝瓶洲全部练气士的公敌。

    难道你谢实真当自己是道祖座下二弟子?

    周矩不觉得大骊宋氏请得动一位别洲天君。

    这些天风餐露宿的周矩,打算下山了。

    听先生随口提起一事,最近半年内,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三个地方,出现了许多失传已久的无主法宝,甚至还有几件半仙兵的身影夹杂其中,引发了巨大震动,无数山泽野修蜂拥而动,根深蒂固的仙家豪阀,更是不会放弃这些莫大机缘,一时间鱼龙混杂,豺狼结伴。

    周矩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对接下来的世道,更无兴趣。

    因为注定是读书人安心读书,更难了。

    这样不好。

    周矩抬起头,望向天空高处。

    我周矩,观湖书院的小小贤人周巨然,尚且可以发现端倪,比我家先生更位居高位的你们呢?

    周矩黯然下山,懒散云游,或御风或徒步,最后到了一处热闹集市,喝了碗热腾腾的酸辣汤。

    周矩顿时笑逐颜开,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摊贩的女儿,正值妙龄,肌肤微黑却泛着健康的色泽,她偷偷瞥了几眼周矩。

    家乡读书人不多,长得这么好看的读书人就更少了。

    她觉得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于是周矩多要了一碗酸辣汤。

第二百八十四章 姑娘请自重

    陈平安登上那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之前,专程去了趟上香楼外的集市,买了一只香筒,里头装了八十一根倒悬山特制的三清香,清香扑鼻,无论是礼敬神灵,还是焚香静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价格不便宜,一枚小暑钱,也就是一百颗雪花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之所以破费,是陈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庙,以后若是有朋友到访,不妨拿出此香送给他们,客有诚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这只上香楼的香筒,以及之前在灵芝斋重金购得的两件宝贝,陈平安还从敬剑阁外的铺子,买了一套婆娑洲丹青圣手临摹的《剑仙图》,总计五幅图,每一幅都是大长卷,绘画有二十位剑仙,每位剑仙在画卷上不过一寸长,栩栩如生,飘然欲仙。

    《剑仙图》的初版,是一位画家祖师爷在剑气长城观战后的大手笔,之后被摹刻无数。

    敬剑阁的剑仙人数太多,这套名为石渠版的《剑仙图》,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个人喜好,选取其中百人,当时店铺还有数个版本,价格悬殊,又以石渠版最为昂贵,陈平安仔细对比之后,发现还是这个石渠版的所绘剑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买下乐。

    这笔开销,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钱。

    眉开眼笑的店铺掌柜,不知是高兴遇上了冤大头,还是由衷觉得陈平安有眼光,说了些关于《剑仙图》的奇人趣事,说天底下有好几位剑修,都是无意间获得了早期剑仙图临作的残卷,就悟出了各自画卷上那几剑仙的真意,一步登仙,成为大名鼎鼎的陆地剑仙。

    这一套《剑仙图》,陈平安打算以后作为贺礼,送给圣人阮邛,当时离开家乡龙泉郡,阮师傅尚未举办开山立宗的庆典,现在应该已经办完了。五十枚小暑钱,对于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过好歹是从倒悬山带往大骊龙泉的东西,隔了千山万水,多少有点礼轻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装马靠鞍。

    陈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数位妙龄女仙师瞅了他几眼,瞅完之后再看一下的那种,不是一扫而空就算了。

    陈平安这趟桐叶洲寻道之行,比起倒悬山送剑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确定那些年纪轻轻的女子练气士并非心怀恶意之后,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但是腰悬登船玉佩的陈平安,却没有看到那头必然身躯庞大的吞宝鲸,倒是看到了一头背甲上建有亭台楼阁的山海龟,以及一辆由青鸾仙鹤拖拽的巨辇,还有《山海志》上记载扶摇洲独有之物,一座绿树荫荫的小山峰。

    就是不知道是飞来山,还是飞去峰,相传这类山峰灵气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间蛟龙的大补之物,远古陆地大蛟的走江化龙,在选好某条通海大渎后,还会请人搬来一座座飞来山飞去峰丢在水畔,为的就是能够及时进食,防止筋疲力尽,气血耗竭。

    陈平安才刚开始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问路一事注定鸡同鸭讲,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拿出竹简刻字问路了。

    好在陈平安找到了几位悬挂相同样式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程,很快来到一处人头攒动的地方,陈平安松了口气,结果左边肩头被人轻轻一拍,陈平安直接转头望向右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见陈平安没有中计,觉得有些无趣,懒洋洋道:“怎么,你也是去往桐叶洲的扶乩宗?这么巧?你该不会是对我有所图谋吧?垂涎美色?”

    恶人先告状?

    陈平安对此人印象不好不坏。

    这个头戴珠钗,身穿粉裙,腰系彩带的……貌美男人。

    如果说一起从老龙城乘坐桂花岛来到倒悬山,是缘分,那么又在同一天从倒悬山去往扶乩宗,极有可能是心怀叵测的设计。

    这位曾经被看门小道童打出上香楼的陆姓子弟,明显也看出了陈平安的戒备,他拍了拍腰间那块吞宝鲸颁发的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专程等你的。”

    这算是哪门子的开诚布公?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在心中打定主意,绝对要对此人敬而远之。

    这家伙不但模样如女子绝色,嗓音也清脆悦耳,难分雌雄,之前“无意间”一起游览捉放亭,他的言行举止,一看就是性子跳脱、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陈平安虽然不反感此人的装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静生活。

    那人双手负后,十指交缠,下巴微微翘起,眯眼望向陈平安,姿态娇柔,比女子还要风流,柔声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把真相说出来,我呢,姓陆名台,陆地的陆,上阳台的台,是中土神洲的陆氏子弟,在家族内不怎么受待见,就自己跑出来游历天下了,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里的五个了,原本我是不打算去桐叶洲的,可如今实在囊中羞涩,就想着能找个蹭吃蹭喝又不觊觎我美色的好人,我觉得你就是,反正已经欠了你一枚谷雨钱,不介意多欠一枚,说不定到了桐叶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钱还你,顺便还可以挣到回家的路费。”

    自称陆台的他见陈平安面无表情,显然根本不愿意相信他这套鬼话。

    他叹息一声,“好吧,实话实说,我出身阴阳家,精于占卜算卦,兜里没钱是真,挣不到钱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颗谷雨钱后,给自己算了一卦,是东游吞宝、桐叶封侯,上上卦,此卦的意思很粗浅,但是以防意外,我仍是在这里待了足足两旬,这就是之前我说‘守株待兔’的由来,最后见到了你,我就知道,这趟老祖宗显灵保佑的桐叶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陈平安没有恶言相向,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而是用一种打商量的和善口气询问道:“陆公子,你循着大吉卦象去往桐叶洲,我当然不会拦着你,也拦不住你,但是你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陆公子你急需钱财,我可以再借给你一些小暑钱……”

    他突然打断陈平安的话语,语气神色俱是天然妩媚道:“什么陆公子,为了少些麻烦,你喊我陆姑娘就行了,不然别人看我的眼神,会很怪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

    你既然介意别人看你的眼神,怎么就不介意我如何看你?

    陆台竟是开始撒娇,“陈平安,行行好?捎我一程嘛?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对你有任何坏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轰,被丢进雷泽泡澡,被镇压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龙宫的熔炉之中,被流放到万里无人烟的荒凉秘境……”

    嘴上鬼话连篇,他还伸出一只比女子还要修长白皙的手,试图扯住陈平安的一条手臂。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顾不得什么客气不客气,拍掉陆台的那只手,义正辞严道:“公子……陆姑娘请自重!”

    陆台悻悻然收回手,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陈平安转身就走。

    陆台如影随形,陈平安停步他就停步,陈平安转头,他就转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柄玲珑精巧的小铜镜,手指间还捻着一只打开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闺阁对镜梳妆。

    这幅画面,看得对他还算知根知底的陈平安,只觉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许多男子练气士,眼神荡漾,一些个上了岁数、道行高深的金丹元婴,哪怕依旧看穿陆台的障眼法,知晓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旧炙热。

    修行路上,漫漫长生,百无禁忌。

    陆台就像一个可怜兮兮的弃妇小娘,不敢对负心汉抱怨什么,只敢这么恋恋不舍地跟随。

    四周视线充满了玩味。

    陈平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恶心人不偿命的阵仗,一肚子火气,可又拿这个陆台没辙。

    随着渡口前方不断有人凭空消失,陈平安才意识到吞宝鲸的登船地点,就是铺在地上的一幅幅锦绣地衣,当时购买渡船玉牌,分“云在峰”、“旖旎园”、“碧水湖”三种,价格不一,陈平安选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时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异,有云雾飘渺,一峰独出,有碧波浩渺,一栋栋湖上屋舍,星罗棋布,有花团锦簇的庭院楼阁。

    身后不远处的“陆姑娘”怯生生解释道:“从不能从吞宝鲸的嘴中登船吧,这艘吞宝鲸规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一指,吞宝鲸体内搁置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龙城的那艘吞宝鲸,只有一座秘境,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寒酸。这三幅地衣,其实就是三张品秩极高的缩地符,可以帮助乘客直通三地。”

    陈平安恍然大悟。

    关于秘境一事,包罗万象的神仙书籍《山海志》,有过详细记载,陈平安看到后,因为涉及到洞天福地,甚至跟骊珠洞天都很有关系,所以陈平安尤为上心,还特意去找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请教了一些书上没有的学问。

    在倒悬山土生土长的人物,无论修为高低,家世好坏,言谈之间,往往口气都很大,见识都很广,圣人天君地仙,张口就来,毫无忌讳。不过所见所闻之驳杂宽泛,确实要强于倒悬山以外的任何地方。

    年轻掌柜本来不太爱说话,兴许是将陈平安当成了贵人,当时难得畅聊一番。

    许多自行老旧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毁破坏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后,往往会遗留下来一些大小不一的地界,不知所踪,故而被称为秘境,其实倒悬山那座贩卖忘忧酒的铺子,正是黄粱福地仅剩的一块秘境。

    修道之人的诸多机缘,经常离不开秘境。秘境既能锦上添花,也可雪中送炭,可以说,大大小小的秘境的存在,让练气士充满了憧憬和盼头。几乎大半的野修散修,之所以能够崛起,都归功于秘境的收获。

    无意间闯入一座未被占据的秘境,或是草木精华的世外桃源,或是瘴气横生的蛮夷之地,或是仙人兵解的洞窟,运气好的,就可以青云直上,一飞冲天,运气不好的,说不定就要老死其中,要么惨遭横祸,死后的一身遗物,沦为后人的机缘之一。

    陈平安很想知道,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是否有秘境遗留人间。

    回头倒是可以问问魏檗。

    此时,陈平安走向通往吞宝鲸碧水湖的那块地衣,陆台哀叹一声,加快步伐,姗姗而行,挡住陈平安的去路,伸出手道:“我本来也是去往碧水湖,既然你如此厌恶我,那我就不碍你的眼了,我可以更改住处,添些钱,找人换一下,去往那座久负盛名的旖旎园,咱俩就这样分道扬镳吧,陈平安,先前你说可以借我一些小暑钱,还作数吗?不然我可去不了旖旎园……”

    一个楚楚可怜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陈平安直接掏出一大把破财消灾的小暑钱,走近几步,迅速交给陆台。

    只要此人不再纠缠自己,让自己这一路好好练拳和练剑,陈平安愿意花这笔钱。

    陆台接过小暑钱后,怔怔望向陈平安,一双秋水眼眸,说不尽的委屈,最后黯然转身,多半是去找人商量着更换住处。

    当陈平安走上那张古怪缩地符后,看到一脸欢天喜地的陆台,朝他眨眨眼,扬起手中新换来的一枚玉牌,上边篆刻着“碧水”二字。

    原来陆台的囊中羞涩,千真万确,所以当初只能购买一枚最便宜的云在峰玉牌,然后给他一通天花乱坠的骗人言语,陈平安给了他一把小暑钱……

    陆台脚步轻盈,活泼俏皮地走向陈平安那块地衣,得意洋洋,容颜愈发娇艳。

    陈平安身形消逝之前,忍不住对那位“姑娘”骂了句你大爷。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盒胭脂

    陈平安来到一座湖心台上,环顾四周,碧水湖,水波浩渺,云雾升腾,湖上悬有百余座阁楼,阁楼之间有小路相互衔接,各自系有泛湖赏景的三两小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台四面八方,有亭亭玉立的绿裙少女,大多豆蔻年华,姿色出彩,正在为客人指明方向。

    陈平安所住阁楼名为“余荫山楼”,当初购买玉牌的时候,对方建议此楼高三层,可以与数人合住,更加实惠,但是陈平安思量一番,还是婉拒。

    吞宝鲸渡船方面不觉奇怪,修道之人,喜好独来独往,亦是常理,不过若是挣钱不易的山泽野修,习惯了精打细算,还是愿意跟陌生人同住一楼,说不定可以笼络关系,大道之上,多个朋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仍然不是坏事,说不定什么时候时来运转,就会是一桩大机缘。

    在被碧水湖绿裙侍女指出方位后,陈平安走下湖心台,沿着一条湖上小径缓缓前行,两边或是头顶,时不时有仙师踩剑或是御风而行。陈平安走出去没多久,身后就有位“美人”拎着裙摆,踩着小碎步,一路小步跑来,俏皮娇憨。

    陈平安是一个很不怕麻烦的人,从龙窑担任任劳任怨的学徒,到之后护送李宝瓶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事无巨细,都是在陈平安操心和照顾。但是陈平安不怕这种麻烦,却很怕另外一种虚无缥缈的麻烦,比如这个名叫陆台的阴阳家术士,虽然陈平安直觉上没有什么不适,没有当初面对苻南华、崔瀺的那种压抑和阴沉,可是在不确定一件事是好是坏的时候,陈平安习惯了先保证让一件事“不坏”。

    在倒悬山上,多少梦寐以求一步跨入猿蹂府刘家的门槛?

    而陈平安在听说“猿蹂府旁边的敬剑阁”这个说法后,大致确定皑皑洲刘氏的分量,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那个印象颇为不错的刘幽州划清界线。可能内心深处,陈平安还是更倾向于骊珠洞天的那种独处,孤零零一个人生活的感觉,早已刻骨铭心。

    自称陆台的中土神洲陆氏子弟,与陈平安并肩而行,转头望向陈平安的侧脸,嫣然笑道:“生气了?男人这么小气怎么行,大度一点,度量大,能够容纳的福缘也会跟着大,儒家的君子不器,总该听说过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个古怪的家伙,“你跟在我身边,到底图什么?你那大吉卦象跟我又没有关系……”

    陆台笑眯眯道:“怎么没有,我可是用你给我的那颗谷雨钱算的卦,你的关系大了去了,你就是这场机缘棋局里的那个一……”

    这次轮到陈平安打断他的言语,“谷雨钱不是给,是借。”

    陆台皱起如女子纤细妩媚的黛眉,用心想了想,柔声问道:“总谈钱多伤感情,不如咱们做笔小买卖,我拿一样心爱法宝跟你多换一些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那还是先欠着吧。”

    陆台委屈道:“你为什么这么怕我?视我如洪水猛兽?你想啊,修行路上,一见投缘,携手游历,看遍山河,是多美好的事情?”

    陈平安头都大了。

    原来天底下真有道理讲不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

    两人默默前行,陈平安说不出个所以然,陆台左顾右看,自顾自说道:“这处秘境曾是垂花小洞天的一部分,为一位喜好收集世间泉水的女仙人占据,只可惜她最终飞升失败,不但身死道消,还被天道反扑,连累整座垂花洞天支离破碎,绝大多数消散在天地间,这座碧水湖算是比较出名的一个,因为这三百里湖水,都是女仙人当年收集的名泉之一,只要你抓得到其中泉水精华所在的一条条细微水脉,最适合拿来煮茶。”

    陈平安一言不发,走出四五里路后,看到了那座高三层的余荫山楼,楼台四周是檐下走廊,围有白玉栏杆,还有一座小渡口,停靠有两条小舟,余荫山楼附近不远处,有一大片荷花,有采莲女摇舟穿梭其中,哼着乡谣小曲,软糯动人。

    陈平安停下脚步,提醒道:“我到了。”

    陆台点点头。

    陈平安见他装傻扮痴,只好直截了当问道:“我今天就不请你进去坐了,有空的话我去找你,你住在什么楼?”

    陆台伸手指了指余荫山楼。

    陈平安苦笑道:“陆公子不要开玩笑了。”

    陆台抬起双手,捧着一大把小暑钱,“方才在湖心台那边,我迫于生计,想着咱俩关系这么好,总会给我一个落脚的地儿,便将住处卖于一位极其有钱的神仙了。”

    陈平安脸色有点难看。

    陆台赶紧说道:“放心,我绝不会打搅你的修行,你借我一条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边,没有紧要事情,保证绝不走入余荫山楼,我自己带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辈修士,哪里不是逆旅,你千万不用内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种……”

    陈平安脸都黑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死皮赖脸的牛皮糖人物?

    陆台蓦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与你坦诚相见了,我除了算出这趟桐叶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签,其实还算出了这次机缘不在宝物,而是‘上阳台观道’五字,与你同行,借由你的心境,无论好坏高低,都可以砥砺我的道心,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说到这里,陆台呵呵一笑,改口道:“错了错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陈平安没有计较陆台的措辞,但是当陆台说出“观道”二字后,陈平安既忧心又放心。

    放心是陆台多半没有胡说八道,所以不是刻意针对他陈平安的阴谋,忧心是自己寻找那座观道观和老道人,多出一个身世不明的陆台,不是节外生枝是什么?

    陆台犹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咬牙道:“你若是这般处处提防我,肯定会影响到我的‘观道封侯’契机,我可以认认真真帮你算卦一次,只要别牵扯到太厉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还算准,可如果牵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头吃了,比起什么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陈平安,机会难得,不要错过!”

    陆台似乎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陈平安,“不骗你!”

    陈平安叹了口气,摆摆手,拒绝了陆台的提议,只是说道:“你就在余荫山楼住下吧,但是之后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

    陆台神色古怪,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恍然回神,脸上有些如释重负,快步跟上。

    最后陈平安住在一楼,陆台选了三楼,无形中隔出一个二楼。

    陆台舒舒服服躺在三楼的床榻上,满脸的慵懒满足,笑了笑,哈哈,男女授受不亲呢。

    既来之则安之。

    陈平安不再管那个云遮雾绕的阴阳家子弟,除了背着的长剑和腰间的养剑葫,其实身无外物,孑然一身,很轻松,美中不足的当然就是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陆台。

    陈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从方寸物十五当中取出一叠书籍,神仙书《山海志》,介绍中土神洲和桐叶洲各自雅言的两本书,还有彩衣国获得的几本山水游记,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一些来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贵竹简,打算看书之余,随手刻字。

    每天早上练习撼山拳,下午练习《剑术正经》,晚上看书,学习两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于湖水的奇异景象,也就一样有了昼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还是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独有规矩?

    陈平安练拳走桩,就围绕着余荫山楼的那圈廊道。

    凉风习习,荷花清香徐徐而来,在依稀可闻的采莲女歌谣之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陈平安练剑就只在宽敞的一楼,并不去楼外廊道,依然是虚握持剑式。

    因为背负长剑“剑气”能够淬炼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陈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觉,都不会摘下长剑,选择侧身而眠的姿势。

    养剑葫悬高高挂在床前,如今不再经常喝酒,就不用总是悬挂腰间,与初一和十五两位小祖宗心意相通,一路远游千万里,朝夕相处,越来越心有灵犀,交流起来越来越顺畅,似乎两把本命飞剑的灵智越来越成熟。

    陈平安入睡之后,就交由它们帮着看家护院。初一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更加温驯的十五则在养剑葫内欣然“点头”。

    晚上看书期间,陈平安也会从方寸物临时取出那本《丹书真迹》,跻身武道第四境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多画两种符箓,一种《山河剑敕符》,山为三山之山,但是何谓三山,书上并未详细介绍,此符的河字解释,也很笼统含糊,只说曾有神人坐镇江河,职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

    剑敕符为护身符的一种,至于第二种“求雨符”,可“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顾名思义,属于坛符之一,多是道门的高功法师所擅长,陈平安则兴趣不大。

    比阳气挑灯符、祛秽涤尘符和宝塔镇妖符,这两张符箓的品秩要略高,陈平安对剑敕符尤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黄纸符书写了一张,有些勉强,陈平安跻身武夫炼气境后,魂魄大定,愈发浑厚,经常能够听到三魂路过心湖之时,那种冥冥之中的滴水叮咚声。

    所以陈平安已经可以看出这张剑敕符的神意不足,只是具体威力有多大,因为楼上还住着一个陆台,就没有找机会去证实。

    一旬过后,偶尔会听到二楼的轻微脚步声,但是次数不多,陆台一次都没有下楼打搅陈平安。

    陈平安略微心安。

    一桩没来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缘分,不是孽缘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缘。

    这天夜里,陈平安刚写完第二张剑敕符,还是不太满意。

    就像烧瓷拉坯,内行细看,看似雷同的两个胚子,就能一眼看出了天壤之别。

    难道说真要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战场英灵阴魂不断厮杀,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趋于圆满?到时候才可以娴熟驾驭这种剑敕符?

    陈平安皱眉沉思,突然转过头去,只见陆台走下楼梯,然后停步伸手敲了敲墙壁,如客人叩响门扉,然后他笑着坐在台阶上,仍是没有走入一楼。

    陈平安刚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盖住剑敕符,陆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么,一张失传的上古符箓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胜在返璞归真的纯粹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颤,现在还在疼呢。”

    陈平安问道:“何解?”

    陆台指了指桌上那张剑敕符,“这张护身符,很有年头了,估计整个陆家,像我这么年纪不大的家伙,找不出第二个认得出来它的根脚。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个纯粹武夫,写出这么糟糕的纯粹古符,实在是丢人现眼……”

    陈平安忍不住插话道:“武夫画符,才不合理吧?”

    陆台扯了扯嘴角,“哦?这样吗,那看来是我陆家藏书记载有误,不然就是我见识短浅了。”

    但是陆台也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继续说道:“二,你画符,更多是靠那支笔,并非是你对画符一道有多深的钻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确的风景,可是你去往那处风景的路线,歪歪扭扭,所以画出来的符箓,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纸品相好,却给你做了一锤子买卖,更是暴殄天物。在这一点上,你都不能说是旁门左道,而是歪门邪道,这要是给道家符箓派高人瞧见了,会恨不得一拳锤死你的。”

    陈平安眉头紧皱,细细嚼着陆台的言语,先分辨真假,再确定好坏。不过实在是陆台太神秘,陈平安很难得出结论。

    陆台笑问道:“能不能拿起那张符箓,我仔细瞧瞧材质,之前惊鸿一瞥,不太敢确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捻起那张剑敕符,只不过只给了陆台符箓背面。

    陆台微微一笑,对于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以为意,看了片刻后,点头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宝贵材质,在它上边画符,可以重复使用。一张成功的符箓,品相高低和威力大小,符纸好坏,很重要。世间真正好的符箓,除去那些极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复使用,你呢,按照符箓派一位老祖的谐趣说法,叫朱颜辞镜花辞树,嗯,归根结底,就是‘留不住’,陈平安,你自己说可不可惜?符纸,尤其是回春符,很烧钱的,唉,我算是替你心肝疼了一把,反正你陈平安家大业大,不用在乎这点小钱。”

    陈平安看了眼陆台,又看了重新放在桌上的剑敕符。

    陆台有些好奇,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那个有些懊恼的桌边少年,笑问道:“赠予你这些珍贵符纸的人,没有说过?教你画符的领路人,就没有跟你讲过,要你这半吊子符师,一定要能省则省?”

    陈平安重重叹息一声。

    陆台幸灾乐祸道:“七**境的纯粹武夫,大概可以写出不错的符箓了,仅凭一口真气,一气呵成,可惜到了这个层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顶,早已心志硬如铁,谁会跑去画符?你也就是运气好,有这样的珍稀符纸和符笔,才能最终画出不错的符箓,不然每画一张就等于烧了一大摞银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于烧了半摞银票。”

    陈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伤口撒盐的家伙。

    陆台呵呵笑道:“陈平安,你也真够有意思的,武夫画符,还有养剑葫和飞剑,最过分是还要每天勤勉读书?你就不怕不务正业,耽误了武道修行?落得个非驴非马,万事皆休?”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冷嘲热讽,收起剑敕符,开始翻看那本《山海志》。

    陆台悄然起身,返回三楼住处。

    之后陆台就开始离开余荫山楼,或是泛舟游览碧水湖,要么就是去参观什么每条吞宝鲸都会有的宝库,吞宝鲸之所以有此称呼,就在于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会将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够跨洲的渡船,往往当得起“宝船”说法,所以一条成年吞宝鲸的肚子里,必然是千奇百怪,奇珍异宝无数。

    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后遗留人间的金身遗蜕。

    陆台在一天的下午,开始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套近乎繁琐的茶具,以秘术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华,在一楼廊道,开始优哉游哉煮茶。

    茶香怡人。

    陈平安没有去讨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内练习剑术。

    随后陆台每天都会煮茶,独自喝茶赏景,往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有天临近中午,陈平安走桩练拳即将收功,看到陆台自己划着小舟从远处返回。

    系好小舟,陆台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陈平安练拳经过身边的时候,他高高举起手,掌心叠放着好几盒胭脂水粉,应该是在跟陈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获。碧水湖的湖心台不远处,有几栋楼是渡船专门经营货物的销金窝,陈平安只去过一次,觉得太黑心了,拣选了几件相似物品,发现价格比倒悬山还要夸张,就彻底没了买东西的心思。

    陆台脚尖一点,往后轻轻一跳,坐在白玉栏杆上,打开其中一盒胭脂,拿出小铜镜,开始抿嘴,之后还翘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过长眉,动作轻柔且细致。

    陈平安只是继续沿着廊道练拳,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在陈平安又一次路过身边的时候,坐在栏杆上仔细画眉的陆台,微微挪开那柄小铜镜,笑问道:“好看吗?”

    陈平安没有去看胭脂粉黛的陆台,也没有搭话。

    然后每一次陈平安走桩路过,陆台都要问一次不一样的问题。

    “陈平安,你觉得腮红是不是艳了一点?”

    “这儿的眉毛,是不是应该画得再细一点?”

    “用花露斋的细簪子,从盒子中挑出的胭脂,果然会更匀称自然一些,你觉得呢?”

    陈平安只是默默走桩,按照原定计划,到了时辰才停下练拳。

    最后一次陆台没有询问陈平安,只是将小铜镜、簪子和几只胭脂盒都放在身边的栏杆上,转头要望向那一大片荷叶,妆容精致,眼神迷离。

    陈平安刚要打算走回一楼正门那边,陆台没有收回视线,再次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男人,很……可笑?甚至心底还会有些恶心?”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陆台,离着陆台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他面对湖水背对廊道,也是坐在了栏杆上。

    没有得到答案的陆台也不恼,自顾自嫣然一笑,挑出一盒胭脂,觉得成色不佳,名不副实,以后就不再用它了,便要将它随手丢入碧水湖。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盒胭脂卖多少钱?”

    陆台愣了一下,也转过身坐着,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贵,每盒一颗小暑钱,今年新出的,名气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爱用它,唉,多半是那些猪油蒙心的商家子弟的伎俩,我给他们合伙骗了。”

    陈平安感慨道:“一颗小暑钱,那就是一百颗雪花钱,十万两银子,我觉得……”

    停顿片刻,清风拂面的陈平安轻声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买它,可能不算贵,但是有些人可能听到价格后,一定会傻眼吧,而且打死都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

    陆台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袭雪白长袍的陈平安双手叠放膝盖上,与陆台说了家乡龙窑那个娘娘腔汉子的故事。

    陈平安说得不重,语气不重,神色不重,将一个已死之人的可怜一生,说给了身边的男人听。

    身边的他,腰系彩带,神采飞扬,是神仙中人,比世间的真正女子还要绝色。

    而家乡的那个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会有胡渣子,长得不比市井妇人好看丝毫,哪怕他每天早上,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时候,一样会指甲盖里满是污泥,所以那个男人捻着兰花指,不会有半点动人之处。

    而且他根本不会懂什么飞霞妆、桃花妆,也不会分出点唇、晕颊、画眉的种种胭脂水粉。

    陈平安最后望向远方,有些伤感,“到了最后,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为何喜欢像女人一样妆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再用被褥捂住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没有答应,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后悔。如果我知道他会那么做,我肯定会答应下里。”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后笑着说他打算再也不要像个女人了,所以希望我能够帮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当时哪里会答应这种事情,死后不会答应的,他劝了我两次,就不再劝了。”

    “他死了后,谁也没看到那盒胭脂,其实也没谁在乎。”

    陈平安转过头,笑望向那个如倾城美人的陆台,“那么贵的胭脂,扔了做什么?”

    陆台歪着脑袋,那支精致的珠钗便跟着倾斜,微笑道:“不然送给你?以后回到家乡,你拿着这盒胭脂去那家伙坟上,告诉他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要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姑娘家家,往自己脸上可劲儿抹,几斤几斤的抹,都不用再心疼钱了……”

    陈平安转过头,望着远方,轻轻摇头,“我连他的坟头都找不到,怎么给他看这个,怎么跟他说这些。”

    眉眼清秀干净的白衣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不言也不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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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