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道高一尺
龙泉小镇,一座已经弃而不用的老旧学塾内,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独自坐在一张小书桌后,望向齐静春站了一甲子的那个位置,道人沉默不言,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轻轻划来抹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回过神,陆沉抬起手臂,随后一抓,从鲲船御风离开的贺小凉,竟然直接被他从滔滔云海之中,“捞”了出来,哪怕是贺小凉这样的金丹境练气士,千万里路途的转瞬即至,都觉得头晕目眩,踉跄一下,才站稳身形。
贺小凉肃容,正衣襟,定心湖凝神魂,后退三步,伏地叩拜,“弟子贺小凉,拜见师父。”
从一洲道统的玉女,一跃成为道家一教教主的嫡传弟子,无异于鲤鱼跳龙门。
陆沉点点头,抬手示意贺小凉可以起身,“起来吧,在贫道门下,不用拘泥拜师仪轨,心意到了就行。你现在多半不信,以后相处久了,等你见过其余五位师兄师姐,自会明白。大道之外,皆是虚妄。”
对于儒家那套世俗礼仪,甚至是自己道统内的金科玉律,生于浩然天下而真正成长于青冥天下的陆沉,始终都不太在意,或者说在飞升之前,他就是这么一个背离世俗的人物,所以活得很旷达奔放,留下的文章,也以“逍遥”二字著称于世。
不同于大师兄的面面俱到,二师兄的分寸火候,他这个小师弟哪怕在师父跟前,一样不太讲规矩,为此还被大师兄劝过,甚至是被二师兄揍过,之后陆沉依旧是我行我素,好在偶尔出现在小莲花洞天的师父,对此并不介意。
陆沉看着略显局促的年轻道姑,微笑道:“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觉得贫道这个当师傅的,每天想着着给人下套?所以我说每句话,你都得小心琢磨、仔细掂量?那你就错了,过犹不及,不好,你这趟之所以能够成为贫道的嫡传,在于你连过了三座扪心关,第一,察觉到了贫道的算计,当机立断,赶紧回溯追问自己的本心,拨开了‘天作之合’的假象,抓住了‘缘浅’的真相。此关一过,你才不会在俱芦洲过早夭折,否则到了那处剑修遍地、多如牛毛的地方,一切只靠快剑和拳头说法,你将来终究会遇到大的挫折,一旦心境露出破绽,由于你这辈子太过顺遂,会崩碎得极为彻底,贫道都不用寻找你的下一世了。”
陆沉伸出手指点了点贺小凉,微笑道:“你要知道,这次谢实跟大骊讨要三人,李希圣且不去说他,马苦玄是我二师兄挑中的幸运儿,一老一小,臭味相投,至于有没有其它内幕,道统内自有规矩,不许师兄弟三人之间相互推衍演算。而你贺小凉,则是贫道挑中的人选,因为你的道心,与贫道当初的修行历程很像,破开迷障,直指本心。所以比你想象中的什么棋子傀儡,什么道家在这座天下百家之争的布局,要简单得多,贫道只是看你顺眼,便选你做弟子了。”
“你真以为文庙里那些老头子,不会死死盯着贫道的一举一动?所以说,这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你贺小凉以后能不能在俱芦洲站稳脚跟,好好活到最后,只看你自己的能耐,贫道远去青冥天下之后,不会刻意照拂弟子,儒家圣人们不会故意坑害于你,而且你还有一位在中土神洲云游的师兄,以及在长剑长城那边历练的师姐,真出了事情,你可以找他们帮忙,既然你们如今已是同道中人,有了同门之谊……就要给贫道这个当师傅的,争一口气嘛。”
说到这里,陆沉微笑道:“放心,贫道可不是你在神诰宗的师父,不会要你做什么双修道侣。”
贺小凉又变成了那个气质清凉的貌美道姑,大道之外皆是身外物。她问了一个思量已久的问题,“我们道教主掌一切的青冥天下,是否也有儒家圣人的暗中布局?”
陆沉哈哈大笑,“这是当然,哪里都一样,谁都忙得很。你会不会以为马苦玄、魏晋、宋长镜之流,就是最顶尖的天之骄子啦?”
陆沉笑得很开心,“那你以后真该去中土神洲看看,或者将来去往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你就会明白,一山总有一山高。”
贺小凉坐在不远处一张书桌后,腰肢拧转,就这么与陆沉对视,她闻言后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陆沉玩味问道:“你是想问为何三教为何不干脆约好,只在自家地盘上发展势力,排挤其它教派学说?省得如此糟心?”
贺小凉点点头,这正是她心中所想。
陆沉感慨道:“因为如今这一座座地盘,完全就是最大的几处古战场,那可是先贤们用性命换来的成果,我们也怕后世天地变色嘛。若是选择固步自封,或是让下边的人觉得大道阻塞,是怎样一个下场,当今一座座天下,就是最好的明证。”
陆沉随手一指,是小镇神仙坟的方向,“山河依旧,但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主人,已经沦为烂泥地里的一堆残肢断骸。”
贺小凉有些明悟。
有些太过遥远的事情,晦涩难明,知道的人不愿意说,又不写在书上,后世之人,当然茫然。
太多太多的揣摩猜测,小说家的推波助澜,天马行空的文人笔札,故作高深语的稗官野史,不计其数,年复一年的泥沙俱下,恐怕偶有一点点真相浮出水面,也都被迅速淹没其中,最终反而被当成了谬误。
陆沉笑了笑,“扯远了,回到正题。你的第二关,在于贫道需要确定你这趟去往俱芦洲,是让你依附于天君谢实,还是由着你自立门户,开宗立派。所以故意设置了一个陷阱给你,让你以为自己,竟然舍弃了两个都对的选择,偏偏选了一个最错的决定,让你误以为就要与大道擦肩而过,要你心生悔恨,质疑自己的大道本心。”
贺小凉坦然道:“只是靠着脑子里仅剩的一丝清明,才能够过关。”
陆沉笑道:“关于这一点,贫道最后用作收官,来解释你与陈平安为何能够结缘。先说那最后一关,相对复杂一些,是一座连环关隘。情之一字,可作万般解。”
“男女之间,则最易动心,所以贫道早早在你心湖之间,种下了一粒情种,在不知不觉中,它一遇机缘之雨水,就会生根发芽,迅猛无匹,这本是不入流的速成之法,但是对你贺小凉反而管用,何况再不入流的法门,贫道使出,一样入流。”
“有师徒之恩的神诰宗师父,惊才绝艳的同辈人风雪庙魏晋,泥瓶巷的市井少年,前两者你顺利闯过,成功恪守本心,丝毫不为所动。唯独最后一关,因为贫道刻意刁难,帮着铺路搭桥,才让你贺小凉陷入两难境地,你若是……”
陆沉站起身,手指弯曲,轻轻敲打着那顶象征掌教身份的莲花冠,继续说道:“迷迷糊糊,道心被陆沉二字所震撼,便选择走在贫道帮你开辟出来的道路上,那么贫道依然会准许你在俱芦洲开宗立派,但是绝对不会收你为徒。”
“收徒一事,何其难也。”
陆沉收敛笑意,“想要成为陆沉的弟子,就该有终有一日、我的道法比陆沉还要高、道路比陆沉还要长的念头。离经叛道?离的什么经,经不过是先贤所写而已,叛的是什么道?道不过是先贤所走的路罢了,为何不自己去试试看?”
饶是贺小凉这般性情凉薄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和敬意。
她站起身,对陆沉毕恭毕敬行礼道:“希望终有一日,弟子贺小凉能够与师父同席而坐,坐而论道。”
陆沉啧啧道:“有点难。”
贺小凉重新坐下,问道:“师父所谓的‘收官’作何解?弟子与陈平安的结缘,也有深意?”
陆沉点头道:“当然。若是寻常人,你不是贺小凉,他不是陈平安,那么贫道这次辛辛苦苦当月老牵红线,半点看不出高明。齐静春的乱点鸳鸯谱,是给担子,希望有朝一日,少年能够以人心挑山岳,而贫道的手中红线两端,是两个人,更是两面明澈无垢的镜子,相互映照,而不只是让陈平安分摊你的福缘,再拿陈平安帮你渡过情关而已。”
陆沉转头望向贺小凉现身之前的方向,“陈平安的心性,天下奇人怪人万万千,贫道也看过千千万,未必有多出奇,但是恰好与你贺小凉的心性,相似而又不雷同,冥冥之中颇为契合,所以连你们初次相逢,两人身份悬殊,你仍是看出了‘缘浅’,其实你不是缘浅,而是你修为有限,看浅了。”
贺小凉轻声问道:“师父,这又是考验吗?”
陆沉哈哈大笑,“你都已经当了贫道的弟子,还要什么考验?怎么,想一鼓作气成为道祖老爷的嫡传、与陆沉平起平坐,才罢休?”
贺小凉眼神清澈,摇头笑道:“不愿做此想。”
陆沉笑眯眯道:“既然当了师父,就该送新弟子一份见面礼。这份礼,可不小,还是你师父下来之前,好不容易才从你师祖那边得来的一点‘道’。”
贺小凉愣了一下。
才刚刚在鲲船上切断与陈平安的那座“桥梁”,自己就又变成那个洪福齐天的贺小凉了?
陆沉好似看穿貌美道姑的心中所想,放声大笑,一掌拍在桌面,“贫道带你去走一趟光阴长河,逆流而上!”
一座骊珠洞天,哪怕术法禁绝,可自然还是难逃天道之间的大规矩,比如春夏秋冬,生老病死。
然后在掌教陆沉的大神通之下。
冬秋夏春,死病老生。
仍是置身于天地间的学塾、却仿佛与天地暂时无关联的贺小凉,看着身边光怪陆离的一幕幕倒退而去,貌美道姑眼神熠熠。
这正是她想要走的道路!
陆沉微笑道:“跟在贫道身后,去往一处地方,带你见两个人。”
两人起步离开,身后是越来越崭新的学塾和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蒙学稚童们名副其实地倒背如流,只是大概是某种禁制,或者说是齐静春跟道祖做过交易的关系,稚童们的容貌,纤毫毕现,声音,清晰入耳,但是他们面对的那位教书先生,已经并不存在,仿佛完全消逝于光阴长河中了。
一路穿街过巷,贺小凉紧紧跟随在莲花冠道人身后,生怕自己一个走错,就会迷失其中。
最后陆沉停下脚步,说稍等片刻,贺小凉不敢动弹,站在原地。
陆沉一挥袖子,乾坤倒转,一切恢复正常的秩序,岁月长河开始顺流而下。
之后陆沉才带着她来到一座摊子附近,贺小凉不知道这位掌教师父为何要带自己来此,难道那个摊子有古怪?贺小凉凝神望去,是一位貌似质朴憨厚的中年男人,正在兜售糖葫芦。
然后贺小凉看到一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缓缓而来,就站在她身边,悄悄望向生意忙碌的摊子,咽了咽口水,等到生意冷清一些,孩子就默默走开。
陆沉打了个响指,白昼夜幕转瞬即逝。
摊贩日复一日做着寻常生意,那个孩子或者上山采药归来,或者去溪边抓鱼回来,或者帮着街坊邻居提水路过,一次次经过摊子。
终于有一天,本该去上山采药换钱的孩子,哪怕已经背着篓筐走到了泥瓶巷口子上,可是一想到之前那趟运气好,摘到了几味值钱草药,家里的小米缸,破天荒装满了大半,最少之后一旬时光都不用担心饿着,于是孩子便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似乎在告诉自己天要下大雨,就算去了山上,也多半会半路返回。
于是孩子跑回祖宅院子,将箩筐一放,从墙脚根一只小陶罐里摸出几颗铜钱,然后飞快奔跑在泥瓶巷,去往那座摊子。
但是当孩子距离摊子越来越近的时候,脚步就越来越沉重,跑得越来越慢,以至于离着还挺远的地方,孩子站在原地,一脸天人交战的滑稽模样,死死攥紧拳头,握着那多余出来的几颗铜钱。
最后孩子走近几步,蹲下身,就那么抬头痴痴看着那些鲜红鲜红的冰糖葫芦。
陆沉和贺小凉就站在那个孩子身边。
陆沉笑问道:“如果设身处地,你觉得孩子在想什么,才算人之常情?”
贺小凉毫不犹豫道:“想着若是能够吃了糖葫芦,而不用花钱就好了。”
陆沉笑着点头,“拭目以待。”
之后,摊贩做完了生意,在休息的时候,似乎无意间看见了那个一次次路过自己摊子、却从来不买糖葫芦的孩子,汉子想了想,坐在凳子上没有作声,最后仿佛实在是起了恻隐之心,站起身,对那个孩子招手笑道:“来来,我这就要收摊子回去了,还剩下些糖葫芦卖不出去,你想吃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串,不要钱!”
汉子笑得极为憨厚本分,跟庄稼汉无异,拔出一串糖葫芦,对着那个少年晃了晃,“拿去吧。”
可是孩子赶紧站起身,笑着摇头,就那么跑开了。
贺小凉有些疑惑,如果这就是小时候的陈平安,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其实并不奇怪。
陆沉伸手指向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此人,是中土神洲一位在世俗当中,名声不显的阴阳家,事实上以一己之力就能够抗衡整个阴阳家陆氏了,相当了不起的一个怪人,就连大师兄都无法完全猜到此人的想法。”
贺小凉愈发疑惑。
陆沉笑道:“这些都不是关键,接下来才是。”
陆沉伸出手掌,由上往下缓缓一抹,贺小凉身边出现了一个小“陈平安”。
这个孩子,跑过去收下了那串不要钱的糖葫芦,蹦蹦跳跳返回泥瓶巷,很开心,吃过了糖葫芦,便嘴馋上瘾了,隔了几天,第二次又去了摊子,又拿到手一串不花钱的糖葫芦。这个刚刚习惯了吃苦的贫苦孩子,惰心渐起,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些糖葫芦,上山采药便比往常少抓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少年并未变成什么坏人,但是在贺小凉眼中,的的确确,已经不再是那个青牛背初次相逢的草鞋少年。
在这之后,重回原地,陆沉又是手掌一抹,小平安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白收糖葫芦,而是选择花钱购买,在那之后,孩子愈发愿意吃苦,拼了命挣钱,但是吃腻了糖葫芦,有次又喜欢上了糕点,当孩子一年年成长为少年,在贺小凉眼中,好像这个陈平安,也不太对劲。
随着陆沉一次次抬起手掌,贺小凉看过了一个个陈平安,一种种出现微妙偏差的人生境遇。
贺小凉到最后,陷入沉思。
陆沉笑了笑,“回去了。”
一前一后,走向学塾。
此时此景,其实很像真实流淌过人世间的那条岁月长河之中,当初齐静春带着少年去往老槐树,讨要一张槐叶。
陆沉双手负后走在前方,问道:“想明白了什么吗?”
贺小凉轻声回答道:“唯有守心,方是一人。”
陆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贺小凉问道:“难道弟子想岔了,还是看得不够高不够远?”
陆沉突然转头笑道:“没有没有,想得挺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这个弟子总不能灯下黑,瞧不出自家师父的道法通天啊。”
————
在陆沉带着贺小凉看遍人生百态的时候,在某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之间,有一位双鬓微霜的儒士,在蒙童下课后,坐在屋内独自打谱,面容清晰,不再模糊,在陆沉和贺小凉的“当下”,或者说骊珠洞天的“当年”,齐静春弯腰拈起一枚棋子,微笑道:“不过尔尔。”
第两百二十三章 憧憬
当陈平安走下高楼,返回座位的时候,竟然已经错过了两场大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隔壁椅子上的道士张山见到了陈平安,连忙起身拱手道谢,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接过了玉牌。
这场公开的死敌之战,公平起见,战场没有设置在风雷园或者正阳山,而是风雪庙六脉之一的神仙台,风雪庙作为兵家圣地,相较于真武山,更加交友广泛,加上行事风格远比真武山低调,宗门弟子下山,多游侠而非沙场武将,所以与两家关系都不错,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至于风雪庙为何选择神仙台,一来是神仙台位于高峰之巅,视野开阔,风景宜人,仅就观感而言,是风雪庙仙气最盛的一处风水宝地,二来神仙台弟子稀少,香火凋零,几乎只靠着魏晋一人支撑,而魏晋因为恩师的关系,又对宗门并不亲近,想必风雪庙也有借此机会,希冀着为神仙台增加香火。
陈平安从秋实嘴里得到结果后,大吃一惊,先前两场大战,风雷园竟然都输了,一位祖师和一位辈分居中的著名剑修,先后死在了正阳山对手的剑下,第二场祖师大战,其实是同归于尽,但因为正阳山老祖拼着最后一口气,比风雷园剑修更晚咽下,风雪庙按照规矩判定正阳山获胜。
占地广袤的神仙台上,并没有出现人头攒动的景象,数量稀少的建筑密集拥簇在东北角,只有身份地位和修为实力兼备的宝瓶洲练气士,才有资格登楼观战,其余修士,只能在风雪庙别处山峰远观。
偌大一座神仙台,仿佛只留给交战双方。
经过交谈之后,陈平安才发现道士张山之在这前,甚至从未听说过正阳山和风雷园,这并不奇怪,俱芦洲练气士向来自视甚高,对于九洲之中最小的宝瓶洲,一直看不起,可能也只有山崖书院、观湖书院、大骊崔瀺、武夫宋长镜和剑仙魏晋,这些个地名人名,能够入得了俱芦洲修士的法眼。
再者以道士张山的修为和眼界,又不在一个大洲,熟稔宝瓶洲的风土人情才是怪事。
风雷园和正阳山是世仇,举洲皆知,源于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上,有一具正阳山女子祖师的尸体,战死后被曝晒至今,风雷园当初非但不愿归还尸体,让正阳山弟子帮着入土为安,甚至连那把刺入头颅的风雷园制式长剑,都不曾拔出来,就那么任由门内弟子和入园客人任意观看,已经三百年。
何谓奇耻大辱?这就是!
正阳山作为一洲剑道顶点,剑气凌霄,最近三百年,蒸蒸日上,仅就最年轻三代子弟的优秀程度而言,其实已经胜过风雷园。
正阳山在那之后,几乎每一甲子就会有人前往风雷园挑战,试图“请”回祖师尸骨,让她死而瞑目。但是当时斩杀正阳山女子剑修的风雷园园主,在那之后又活了三百年,哪怕正阳山三百年间,天才辈出,但是在他面前,仍是无法取胜,他对于后来的挑战之人,倒是没有那般出手狠辣,但也算不得仁慈,或断长生桥,或毁本命剑,可能对于正阳山剑修来说,其实生不如死,还不如壮烈战死来得痛快。
这就是东宝瓶洲“风雷园以一人压一山”的典故由来。
如今风雷园的园主总算死了,就在新年春,传闻悄悄兵解转世,又恰逢约定俗成的甲子之战,虽然风雷园已经严防死守,希望这个秘密不要外泄,但是正阳山不知从何处得知,一山数峰俱是震动,群情激奋,有人拖家带口上坟烧香敬酒,有苟延残喘的腐朽老人大醉酩酊,正阳山的年轻剑修,更是战意昂然,三百年屈辱愤懑,终于有机会一吐而空了。
事实上,两场大战之后,正阳山的的确确赢了,而且赢得很漂亮,面子里子都挣了个盆满钵盈,以至于最后那场最年轻一辈的分胜负,打与不打,都成了多余。
婢女秋实有些担心,觉得最后一场多半是打不成了,那个叫风雷园的门派,已经输掉两场,好歹第二场风雷园的老祖,只是差了一口气,好歹挽回些许颜面,若是第三场再输,那就是连输三场,传出去风雷园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
风雷园现在止步,还能捞一个愿赌服输的安慰。
陈平安想起那个一同入山寻找楷树的剑修刘灞桥,突然说道:“第三场,风雷园一定会打。”
刘灞桥对陈平安来说,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在那拨外来神仙当中,留给陈平安很深的印象。
陈平安单纯觉得能够教出刘灞桥的宗门,不会就这么退缩。
果不其然。
风雪庙、正阳山和风雪庙三方,一番秘密交涉之后,面若稚童、身材矮小的那位风雪庙宗主,带着一男一女走到神仙台中央,宣布第三场大战即将开始。
正阳山出战一方,为苏稼,女子悬佩长剑,腰别一枚养剑葫,英姿飒爽,可谓倾国之姿。
风雷园出战一方,为园主关门弟子,名叫黄河,背负一只巨大剑匣,不知是藏有大剑,还是拥有多把长剑。
在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两位年轻剑修的时候,陈平安却在悄然运转体内真气,凝神望去,寻找那些阁楼内某个身影,虽然长幅画卷就那么大,但是此事之所以风靡天下,就在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的眼力都远远超乎常人,世人见芥子即是芥子,道祖却像是看到了一座天下,凡俗看一花一叶即是花叶,佛祖却可以看到一个小千世界。
陈平安眼神一下子晦暗起来,抓了几片雀舌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
一栋高楼的顶楼廊道中,一位白衣魁梧老者,双臂环胸,正在俯瞰神仙台广场,有相貌精致的女童骑在老人头上。
老者位置居中偏右,栏杆之后的这一层,俱是正阳山的祖师爷,男女皆有,一个个器宇不凡,剑气汇聚,如江河入海,气冲斗牛。
陈平安死死盯住那个白衣老人,片刻之后,转移视线,另外一栋高楼,是神仙台留给风雷园的观景点,从上到下,所站剑修数量稀少,比起正阳山中五境剑修的倾巢出动,风雷园这趟随行之人,屈指可数,而且多是容貌年轻的晚辈,例如吊儿郎当坐在栏杆上的刘灞桥,坐姿不雅,但是两战皆输后,刘灞桥神色凝重。
穷酸道士看得神情专注,喃喃道:“开始了。”
秋实笑道:“先前两场的比剑,都是奔着打死对手去的,这一场架不用分胜负,而且无关大局,我估计会打得你来我往,不会再像先前那么血腥了。”
陈平安不做点评。
他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那头正阳山搬山猿身上。
陈平安默默记住正阳山所在阁楼的一张张容颜,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比起将来的旁敲侧击和道听途说,现在眼中所见的这幅画面,最为直观真实,将来这些人,说不定就会是拦阻自己登山说理的潜在对手,当然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当下陈平你才三境武夫,毕竟再强的三境,也仅仅是三境。
头顶貂帽的儒衫老人,啧啧道:“这位名叫苏稼的女娃娃,有点悬喽。”
一语中的。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习惯性轻轻拍打剑鞘,“她输了,可惜了那只养剑葫,遇人不淑,恐怕俱芦洲都找不出第三只。”
一语成谶。
三招而已,苏稼出了佩剑,出了养剑葫里的本命飞剑,仍是被对方那个名叫黄河的年轻剑修,打得倒地不起,原来男子背后大匣内,装满了小剑,跟背着一个马蜂窝差不多,并非什么本命飞剑,只是擅长分心驾驭飞剑,打得苏稼根本就无从反击,一次被飞剑洞穿持剑之手的胳膊,一次被切断腰间悬挂养剑葫的红绳,最后一次被两把飞剑钉入左右手腕,倒在血泊中的正阳山仙子,已经昏厥过去。
宝瓶洲真正让人服众的仙子,其实数量不多,神诰宗玉女贺小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之后就是苏稼与三四人并称于宝瓶洲,是无数年轻练气士心目中的神女,爱慕已久。甚至有人戏言,在苏稼成名之后,正阳山每十年收取的弟子数目,比起先前多了三成之多。
剑修黄河站在苏稼身旁,抬起一只脚,踩在那只品相极佳的养剑葫之上,脚底板轻轻捻动。
这位风雷园年轻剑修,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环顾四周,最后转头望向正阳山祖师爷并排而立的那栋高楼。
从他眉心处,掠出一柄漆黑如墨的本命飞剑,嗡嗡作响,当这把飞剑颤鸣之后,整座神仙台周边的云海山风,从云淡风轻变得无比絮乱。
公然示威挑衅之后,年轻人收回本命飞剑,往那座高楼朗声道:“六十年后,我黄河会登顶正阳山试剑,再摘走一颗头颅放于风雷园。”
顶楼一位白发苍苍的正阳山祖师,须发张扬,怒目相向,忍不住就要下去捶死这个口出狂言的小王八蛋。
风雷园剑修所在的高楼顶层,突然大门打开,走出一位容貌俊美的黑衣剑修,笑望向那位蠢蠢欲动的正阳山祖师,“周鹤,倚老卖老,很不好,不然我来陪你玩玩?”
在这个剑修走出大门后,不单单是白发祖师爷,正阳山那栋高楼上下,皆为之愕然,震撼之余,还夹杂有一丝不愿承认的绝望。
此人正是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惊才绝艳,四十岁的时候就跻身十境,但是之后漫长的数百年岁月当中,一直不曾破境,匪夷所思,但是哪怕没有跻身上五境,李抟景是公认东宝瓶洲最强的十境剑修,没有之一!
魏晋在破境跻身十一境陆地剑仙之前,一样自认无法匹敌此人。
不是说好了李抟景兵解身亡了吗?
李抟景不再理睬那些惊疑不定的正阳山老祖,抬起头,像是在微笑望着所有观看此战的幕后人,他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旋,一缕清风萦绕之间,手腕一抖,李抟景微笑着说出一个字:“斩。”
那一缕清风离开黑衣剑修之后,瞬间化作一道气势磅礴的巨大剑气,在神仙台上空,旋转一圈,当场斩断了风雪庙神仙台与外界的联系。
画卷中人,目瞪口呆。
画卷之外,面面相觑。
画卷内,神仙台,高楼上,李抟景既没有找谁的麻烦,也没有撂下狠话,就那么站着怔怔出神,眺望远方恢复舒卷姿态的云海。
这让风雪庙如释重负。
李抟景作为最强十境剑修,杀力之大,有目共睹。
当一名练气士被誉为某个“最”时,尤其是在一洲范围内,必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比如最年轻的九境纯粹武夫,大骊藩王宋长镜,在京城围剿一战当中,已经展露出传说中十境武夫的实力。
打破李抟景的记录,成为最年轻的十境剑修,魏晋,如今已是上五境神仙,高高在上。
背负剑匣的风雪庙黄河缓缓返回高楼。
正阳山那边则开始让人赶紧营救苏稼。
李抟景双手负后,面带笑意。
哪怕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掐住你们正阳山的脖子,哪怕让你的尸骨,随后会被徒子徒孙们带离风雷园,可以后仍是半点痛快不得。
你看看。
三百年前,你负我一人真心,我便教你们整个正阳山,整整三百年抬不起头来。
你害得那些个侥幸成为剑仙的山门晚辈,都没有脸皮召开庆典,只能躲在山顶云海里,唉声叹气。
哪怕我如今要死了,又如何?
这下子,你满意了吧?
李抟景收回思绪,转身走向下楼的楼梯,手掌轻轻拍遍栏杆。
李抟景走到下一楼,来到一位年轻人身旁。
好不容易等到了大战落幕的刘灞桥,嘴唇颤抖。
李抟景笑道:“灞桥,看到心爱女子受辱,眼睁睁看着她剑心崩溃,因为敌对阵营无法出手相救,又感同身受,情难自禁,是不是很难受?”
刘灞桥猛然回神,就要跳下栏杆,却被李抟景伸手拦下,“坐着便是。”
刘灞桥愧疚道:“园主……”
李抟景微笑道:“没事没事,喜欢上一个最不该喜欢的女子而已,不算什么,天塌不下来。更不用为此愧疚。”
刘灞桥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愿说违心欺人的言语,又觉得愧对宗门愧对园主。
李抟景问道:“苏稼从此沉沦,估计养剑葫都要被正阳山收走,剑心一毁,这位本来让你们这些娃儿自惭形秽的仙子,整个人的精神气就算垮掉了,以后可就不是什么仙子喽,说不定连正阳山的记名女修都不如。灞桥,我只想知道,你还会喜欢她吗?”
刘灞桥呜咽道:“这辈子都喜欢。园主,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李抟景感慨道:“傻小子,很好啊。”
“那就这么一直喜欢下去吧。但是别耽误了练剑啊。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很看好的人,不比黄河差。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说了没用,之所以现在可以讲了,也是因为没有以后机会了。”
刘灞桥转过头,“园主?”
李抟景突然问道:“好好练剑,以后争取将我的尸骨,与那具尸骨葬在一起。灞桥,若是风水轮流转,正阳山那个时候如日中天,压得咱们风雷园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你应该如何做?”
刘灞桥再没有脸皮和胆子坐在栏杆上,站在廊道中,肃容道:“剑修当然以剑说道理。”
李抟景打趣道:“呦,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
随后李抟景眺望远方,呵呵笑道:“记住,男女之间,这套行不通,以后可莫要觉得自己剑术高,便事事如此。与心爱女子说话,还是要……”
“要温柔啊,还是需要说一些情话的。”
李抟景转过头,望向从楼梯口缓缓走来的闭关弟子,黄河。
望向两位年轻人,这位宝瓶洲最强十境练气士,洒然笑道:“我死之后,以后风雷园,就交由你们两个去扛起大梁了。”
黄河脸色冷漠,“师父,我一人足矣。”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这感情好,能者多劳,不用我挑担子。”
李抟景开怀大笑,伸手指向黄河,“剑修之杀力无穷,名动天下,归你。”
然后手指转向刘灞桥,“剑修之潇洒绝伦,醇酒美人,归你。”
李抟景最后悠然自得道:“总之,都归我们风雷园。”
————
去往南涧国的鲲船之上,妇人身边的魁梧男子讥讽道:“除了最后出场的那个黑衣剑修,还算有点真本事,其余三场大战打得一般,若是放在咱们俱芦洲,哪里有脸皮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妇人点头笑道:“那只养剑葫是真不错,不知有没有机会买下来。”
拱手肃立的老嬷嬷微笑道:“夫人只需报上门号,想必不难拿下养剑葫。”
最左边座位,那个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实在受不了隔壁那份聒噪,以及没个尽头的指点江山,从第一场大战起,附近那些家伙就在吹毛求疵,这里不行那里不好,烦得要死,老人便歪了歪脑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三人剑术,是比不得咱们俱芦洲的剑仙,可三场大战,打得意气十足,酣畅淋漓,还要咋样?”
高大男子厉色道:“老家伙找死?”
老人冷笑道:“找死又如何?不如订个生死状,看完了风雷园和正阳山的热闹,咱们也让别人看个热闹?输了,老子认栽。赢了,我干你那姘头三天三夜,咋样?”
绝不叨叨,说干就干。
妇人身边那个斯文儒雅的怯懦男人,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老,“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出门在外,大家又都是俱芦洲人氏,何必伤了和气……”
身材干瘪的瘦高妇人,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转头望去,笑道:“可惜老了点,估计就你那老腰,经不起老娘三两下折腾。床下打架跟床上打架,大不一样哦。对吧,老腊肉?”
“我呸!”
老人又吐了一口唾沫,“别说是你这竹竿娘们,老子连你那个小白脸男人一起干!”
陈平安听得目瞪口呆。
怎么感觉像是重新回到了泥瓶巷杏花巷?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转过头,不耐烦道:“要打就赶紧打,少在那里磨嘴皮子,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好嘛,又来个脾气暴躁的,非但不劝架,还往死里火上浇油。
陈平安有点头疼,该不会真打起来吧?
以小剑别发髻的女子剑修,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头望向画卷,似乎在回味三场死战蕴含的精气神。
好在那位先前与魏檗打过交道的船主,笑着走过去,视线扫过众人,从儒衫老人作为起始,每看到一人,便抱拳喊出一个称呼:“剑瓮先生,青骨夫人,斛律公子,能否卖我一个面子,今天就这么算了?”
三方大可以不卖这位船主的面子,甚至卖不卖给打醮山一点薄面,都无所谓,但是当船主报出简简单单的三个名号后,事情就简单了。
绰号剑瓮的儒衫老人,是俱芦洲南方一位极其有名的怪诞剑修,境界不算太高,金丹境,无门无派,但是擅长养剑于古瓮中,而且经常无偿帮助中五境剑修温养飞剑,故而交友遍天下。
青骨夫人,不是剑修,却有一个十境剑修的干爹,护犊子至极,而且拥有一把极其不讲道理的神兵利器,加上妇人本身亦是七境武道宗师,精通近身厮杀,凶名赫赫。
至于年轻剑修的复姓斛律,在俱芦洲更是鼎鼎大名,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家族内有一位陆地剑仙的玉璞境老祖宗,正是先前带队前往倒悬山的剑仙之一,性格耿直,与一洲道主谢实是相交莫逆的好友。斛律当代家主,是俱芦洲东部一个最大王朝的大都督,由于先天不适合修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最终手握三十万雄兵,麾下收拢了近千余剑修,有“千剑文帅”的美誉。
打醮山倒是谈不上害怕三方,不是说实力足够跟斛律家族掰手腕,而是天高地远,鞭长莫及。至于喜欢豢养面首的青骨夫人,和一介散修的剑瓮先生,打醮山当然就更不怕了,但是来者是客,哪里有做生意做成仇家的道理。
老人哎呦一声,身体前倾,探出身子,扭头望向那名年轻剑修,大声问道:“姓斛律的小子,斛律银子是你什么人?”
年轻剑修没好气道:“是我小叔,闭关很多年了。你认识?”
老人一巴掌拍在腿上,“哈哈,斛律银子年轻时候,贼没劲一木头疙瘩,头回上妓院开荤,还是老子带着他去的!那之后,啧啧啧,三天两头跟在老子屁股后头,他娘的只听说天底下有蹭吃蹭喝的,像你小叔这般蹭嫖的,老夫活到一大把岁数,生平所遇仅一人!”
年轻剑修涨红了脸,赶紧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女子剑修,并无异样后,才略微松口气,对那个糟老头义正辞严道:“我小叔不是这种人!”
儒衫老人翻了个白眼,“老子跟你小叔,那是相互帮着推屁股的瓷实交情,你个雏儿懂个屁!”
年轻剑修如遭雷击。
女子剑修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闭嘴!”
老人嬉笑道:“哇,好凶的小婆娘,得嘞,你小子有的苦头吃喽。”
年轻剑修心知要遭,只是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
女子剑修已经面若寒霜,“出言不逊,口无遮拦,就打碎你的狗牙!”
用以绾住青丝,那柄本就已经极小的“钗子”飞剑,剑身无锋,玲珑纤细。
但是离开主人头顶青丝之际,剑尾就绽放出一丝雪亮白芒,飞剑轨迹,在空中拉伸出一条极长的刺眼白线。
世间飞剑,本就以迅猛疾速、难以防御著称于世,但是这名女子的小剑,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太快了!
大开眼界。
陈平安心思微动。
“哎呦妈呀,疼死老子了!”
儒衫老人捂住嘴巴,鲜血直流,言语含糊不清。
原来飞剑刺破嘴皮,直接打碎了老人一颗门牙。
老人不怒反笑,痛快至极,双手拍腿,喷着一嘴的鲜血唾沫,使劲嚷嚷道:“好一柄‘电掣’,不愧是我俱芦洲最快的飞剑之一,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便是青骨夫人都有些悚然。
又是一位老祖身为不世出剑仙的后代。
而且比起势力庞大的斛律家族,那柄“电掣”的上任主人,属于势单力不薄,战力极其强横无匹。
曾经独自仗剑行走于藏龙卧虎的中土神洲,佩剑名为“虎兕”,飞剑为“电掣”。
虽然陈平安不知道那些俱芦洲山顶处的机密内幕,何况他们都用俱芦洲雅言对话,陈平安根本听不懂,但这是一场风雨欲来的神仙打架,毋庸置疑。
所以他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做好了见机不妙就随时跑路的准备。
好在这段时日的闲聊,经过春水秋实的讲解之后,也清楚在这艘跨越三洲的鲲船之上,遇到什么神仙都不用太奇怪。
至于鲲船底下,那座宝瓶洲的市井江湖,其实没这么多惊世骇俗的存在,不但是小小的东宝瓶洲是如此,哪怕是地大物博、江湖剑客多如牛毛的俱芦洲,也一样。
女子剑修在飞剑归鞘之后,对打醮山船主歉意一笑,后者心中大定。
其实有她帮着一锤定音,事情反而不会复杂,只会早早落幕。
果不其然,三方各自安静下去,没了先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这一刻,陈平安在小镇或是落魄山,其实都没觉得如何江湖险恶,远远没有青衣小童那种绝望到麻木的心境。
但是看过了花鸟条幅之中的剑修之战,又看着近在咫尺的神仙过招,陈平安在内心告诉自己:陈平安,别光顾着喝酒,练拳再勤勉一些才行啊,早点练剑。
陈平安下意识转头望向鲲船之外的天空,御剑飞行,穿云过雨,与飞鸟作伴,这让他十分憧憬。
第两百一十四章 风雨夜行
打醮山好似用上了类似拓碑的手法,将花鸟长卷上的场景全部给保存下来,一层层撕下薄纱似的白纸,总计十次,然后开始公开售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船主点名春水秋实这对姐妹上去露脸,帮着打醮山喊价。
陈平安原本没觉得什么,无意间看到秋实站在那边,与姐姐各持一端,春水气度雍容,滴水不漏,报价喊价都很熟稔,秋实是个没心没肺的,直愣愣望向陈平安,看到他的视线后,这才心满意足,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张骄傲的容颜。
好像直到这一刻,秋实才觉得自己跟陈平安平起平坐了一次?
陈平安不是很能理解少女的心思,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拓碑白纸之上,十次拓印,越往后,灵气越稀薄,场景画面也更加模糊,最后一张,更是只能观看一次而已,价格当然垫底,只需要三十颗雪花玉钱。
制造钱币的古玉,名为雪花玉,是北方皑皑洲的特产玉矿,主要分布在两座洞天福地,将这种山上盛行的“铜钱”放在太阳底下,能够映照出其中晶莹,如雪花飘荡。又名小雪钱,正面篆刻有“丰年吉兆”四字,背面篆刻有“小雪封地”四字。
因为雪花玉产量巨大,灵气含量又相当不俗,在漫长的岁月当中,雪花钱,便逐渐成为了九洲共用的山上货币,流通广泛,是底层和半山腰练气士出门必备之物,雪花钱必然可以兑换金银,金银却未必能够折算成雪花钱。
道理很简单,山下的达官显贵,各方割据势力,供奉山上神仙,不可能送一马车一马车的银子,既不方便也太扎眼,若是上供一盒子雪花钱,就很讲究,若是装钱的盒子再讲究一些,是一些灵秀木材,那就更文雅了。
陈平安咬咬牙,买下了最后一幅白纸画卷,三十文小雪钱,因为是最后一幅,打醮山的船主亲自交给陈平安,秋实不如姐姐春水稳重,对这位船主也谈不上如何敬畏,像只小黄莺围绕着枝头叽叽喳喳。
好在船主是看着这双姐妹长大的,加上秋实的天资比起春水要更好,不是没有希望跻身中五境,所以打醮山船主对秋实的耐心,其实挺好,这叫放长线钓大鱼,在山上捧饭碗讨生活,眼光还真得看长远,不单单看到桌上的、锅里的,说不定还要看到田地里的。
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后,船主捉弄秋实,从檀椅旁边的茶几果盘里,抓起一颗火梨递给这位婢女,然后扬长而去。陈平安不明就里,却挨了秋实狠狠一记眼光,原来那颗火梨,就是秋实帮忙打醮山卖出一幅画的抽成,只是秋实瞪眼之后,自顾自笑了起来,扬起手中的火梨,对姐姐晃了晃,得意洋洋。
人生无常,聚散不定。
风雷园和正阳山的大战落幕后,陈平安与龙虎山外山道士分开,与春水秋实返回天字号乙房,朝夕相处,但是当这艘鲲船缓缓落在南涧国境内的渡口上空,就变成了陈平安与道士张山凑巧重逢,一起选择在此地下船,与春水秋实那对婢女挥手告别,从此天各一方。
南涧国的渡口,建造在与古榆国接壤的两国边境,是一座大湖之上。
比起大骊龙泉刚刚开辟出来的梧桐山,这座渡口要大上很多,能够同时停泊五艘打醮山鲲船。
与春水秋实的分离,谈不上依依惜别,在这段时日,陈平安厚着脸皮跟打醮山要了许多瓜果,两位少女因此沾光,打醮山后来都开始腹诽那大骊少年,什么是个眼窝子浅的,没见过世面,却是个喜欢占小便宜的,陈平安就算知道了,肯定也不会在乎,反而是秋实听着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语,有些不开心,闷闷不乐,最后变成了春水去跟鲲船厨房讨要瓜果。
陈平安下船的时候,带了好些瓜皮果核。
因为在南涧国下船的人不多,所以陈平安和桃木剑道士一下子就撞见,结伴而行。
在船头栏杆那边,秋实冷哼道:“姐,你看那个家伙,下船了一点也没有离别伤感,说不定正想着山下的花花世界呢。”
春水无奈道:“陈公子就连杏花坊都没有兴趣,怎么会对青楼勾栏有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见惯世面的将相公卿、豪阀公子,到了鲲船之上,在杏花坊一样流连忘返,毕竟坊里好些曲意奉承他们的女子,可是世俗眼中的神女仙子,醉酒之后,那些男人一个个丑态毕露,唉,山下的男人,若是都像陈公子这样就好了。”
秋实有些不服气,“那是陈平安年纪还小,以后也会变成那样乌烟瘴气的坏东西,说不定下次再登船,陈平安就要嘴花花,对咱们动手动脚了。”
春水眯起眼眸,瞥了眼妹妹腰间的绣袋,“你真这么觉得?”
秋实猛然间转过头,假装对湖上一幕场景视而不见。
春水望去,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对她们姐妹抱拳告别,很江湖气,不愧是一位勤恳练拳的纯粹武夫。
春水赶紧抬起手臂,挥挥手。
等到陈平安转身离去,秋实这才转过头,气鼓鼓的俏皮模样,春水打趣道:“你这是何苦来哉,跟人家离着这么远,客客气气道个别,又不少几两肉。”
秋实斜瞥一眼姐姐的胸脯,忍住笑意,“姐,你少了几两肉,是不怕,反正底子厚,我可不行。”
姐妹二人打闹起来。
年少时,总以为离别是下一次重逢的开始。
陈平安和道士张山一经攀谈,才知道相互都要南下,陈平安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陆沉和杨老头都要他在南涧国下船,不敢贪图省事,去往老龙城下一座渡口,而桃木剑道士是饥寒交迫,实在是坐不起这艘渡船,如果再不下船,估计就要给鲲船打杂才能混口饭吃。
两人脾气相投,就约好一起南下,至于何时分道而行,暂时不去理会。
两人下船的渡口,位于南涧国南方和古榆国的北部边境,道士张山粗通宝瓶洲雅言,便给陈平安解释起了古榆国的乡土,原来古榆国的皇帝为楚氏,国名来历,也有说法,相传上古时代,有一位职掌报春一事的女神,同时掌管天下草木的生发枯荣,唯独古榆国境内有一棵大树,秋绿春枯黄,总是慢上一拍,让女神恼火不已,便敕令此树,天生不开窍,极难成为精魅。这就是后世“榆木疙瘩”的来源。
道士张山是三境练气士,境界尚未稳固,不过翻山越岭一事,作为龙虎山道统内的道人,不管记名还是不记名,都再熟悉不过。
背负桃木剑的年轻道人,在入山之前,还从包袱里拿出一只铜铃,系挂在桃木剑尾端,跟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听妖铃,在道门之内最是盛行,类似练气士人手一幅的白泽图,贫道这串铃铛品相最低,只能算是入门的降妖器物,灌注灵气之后,在数个时辰内,只能感知到高出贫道一个境界的山泽妖怪,贫道如今才三境,这意味第五境的大妖,便无法察觉到。”
陈平安欲言又止。
哪有你跟人见面没多久,就自己报上修为深浅?
再就是“第五境的大妖”?
陈平安有些吃不准了,难道自己和这位龙虎山外山弟子,混的不是一座天下,一座江湖?自家那两个小家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都是中五境的练气士,在自己家乡那边,青衣小童还不是每天嚷嚷着争取不被人一拳打死?
陈平安虽然一肚子疑惑,可是对年轻道士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年轻道士没有注意到陈平安的疑惑,还在那里安慰身边的“陈公子”,“不过陈公子放心便是,咱们山上有个说法,任何一座门风正派的宗字头仙家,辖境千里之内,绝无大妖作祟,道理很简单,大妖们没那胆子为祸人间。一旦被中五境的仙师知晓了,说不定当天就要授首,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是。
读书人入山访仙,一直是历代文人笔札里的重头戏,神仙乔装打扮,游戏人间,戏弄世人,亦是。
山上山外,两者之间,藕断丝连。
陈平安也是登船之后,才知道包括宝瓶洲在内的三洲版图,像龙泉这样的地方,少之又少,许多老百姓,终其一生,劳劳碌碌,都不曾看到过一次所谓的山上神仙。
道士张山是个地地道道的热心肠,闲聊之后,听说陈平安出门在外,竟然连一卷白泽图都没有携带,便死活要将自己的那卷白泽图送给陈平安,说这幅卷轴不过花了两三文小雪钱,而且与那听妖铃铛如出一辙,是最入门的廉价物件,出自一座私家作坊,粗糙不堪,刊印马虎,便是送礼都寒碜,既然你陈平安是急需一幅,以备不时之需,那就刚好拿去先用着,反正他张山早已烂熟于心。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善财童子遇上散财童子?
陈平安不敢白收,就手入袖中,遮掩踪迹,然后驾驭方寸物十五,取出两枚小雪钱,交给道士张山,后者犹豫了一下,便只收了一文小雪钱,还说这么老旧的物件了,一文钱都卖贵了。其实当初遭遇那位嫁衣女鬼,目盲道人就赠送有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比起张山的这幅白泽图,确实好了不知千百倍,不过陈平安转送给了林守一,而且陈平安一边登山一边翻看白泽图,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有些精怪鬼魅的图像,是那幅《搜山图》未曾记载绘画的,更让陈平安觉得收获颇丰。
入山一事,道士张山恐怕再跋山涉水十年,都未必比得过泥腿子陈平安。
所以陈平安走得很闲庭信步,桃木剑道士虽然不至于气喘吁吁,但也不轻松。
陈平安没有像鲲船上那般谨小慎微,时时刻刻,刻意加重行走之时的脚步动静,一来是陈平安在竹楼练拳之后,明白一个道理,心弦需要松弛有度。二来行驶于云海的鲲船,和鲲船下边的国土山河,天壤之别,陈平安不需要太过小心,便是寻常的三境武夫,单枪匹马游历行走于一国疆域,都不会有太大威胁,最后,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陈平安对道士张山很放心,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陈平安极为信赖,就像之前看到站在学塾外的齐先生,站在李氏家门口的李希圣。
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
随着两人一起逢山过山遇水涉水,很快就过去两旬时光,一路上顺风顺水,并无波折,陈平安和年轻道士也愈发关系亲近,陈平安会毫不掩饰地修行六步走桩,停步休憩的间隙就会练习剑炉,而道士张山修行的竟然是五雷之法,因为林守一和目盲道人的缘故,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张山经常摆出奇怪姿势,金鸡独立,以手握拳重击腹部某处气府,发出极有规矩的呼啸之声,或是手肘弯曲、手指抵住脖颈经脉,另一只手,双指并拢作剑,闭紧嘴巴,腹如雷鸣,发出闷闷的噫吁声调。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遇到对待修行,孜孜不倦,比起自己练拳丝毫不差的人物。
这恐怕也是两人能够一直结伴南下的关键所在。
都吃得苦,还能够乐在其中。
偶尔夜幕降临,两人寻找到一处遮风挡雨的住处,或古庙或山洞,燃起篝火,年轻道士会跟陈平安说俱芦洲剑修的厉害,说那边道士的受人白眼,同样是一件法宝灵器,剑修出手购买,十文小雪钱就能买走,道士去买,可能就要出双倍价格,性情温和的年轻道士,说到这里的时候,才会破天荒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说以后若是可以的话,他一定要改改这些规矩。
年轻道士之前确定陈平安是练武之人后,其实百思不得其解,若说练气修仙,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那么习武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一样是要吃掉金银无数。他张山自打下山之后,就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偶有所得,都在百般权衡之后,换成了一张张能够傍身保命的符箓、一两件最适合降妖除魔的法器,就好比最简单的一张神行符,能够帮助年轻道士在遭遇大妖的险峻时刻,快速脱离战场,去往几里地外,就要耗费张山三十文雪花钱,一文雪花钱,最少价值百两纹银,这意味着张山在市井百姓人家,要靠着自己本事挣来最最少三千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张神行符。
可是年轻道人三境修为,在山上剑修、山下剑客多如牛毛的俱芦洲,一路艰辛南下,靠着一次次蹩脚的降妖除魔,降的妖,其实都是顽劣精怪居多,除的魔,更是未开灵智的荒冢鬼物罢了,赚钱赚得殊为不易,有些时候遇上个实力强悍的二境妖魅,年轻道人说不定还要倒贴一些家底进去,真正赚钱的大头,还是水陆道场和红白喜事,尤其是一些个需要大量道士充数的醮会,来钱最快最容易,只可惜这类好事,可遇不可求。
于是张山听闻宝瓶洲崇尚道教之后,不比俱芦洲这么瞧不起道人,便想着跨洲南下,来这边看看能否有些机缘,结果登船没多久,就差点饿死,这让年轻道人对此次宝瓶洲之行,心头充满了阴霾。
古榆国疆域不大,两人很快过了边境线,来到彩衣国境内,夜间赶路,突逢暴雨,奇怪的是,两人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脉后,走了十几里山路,四周都没有一处适宜躲雨的地方,怪石嶙峋,多裸露石崖,而且山上偶有大树,也多枯死,一些难得带有绿意的树木,也远远称不上枝繁叶茂,所以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两人身上,连绵不绝,能够砸得让人脑袋发闷,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内,武夫三境锤炼得堪称变态,当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道士张山跻身三境没多久,练气士的体魄坚韧程度,本就天生不如同境的纯粹武夫,而且他的三境底子,打得一般,所以年轻道人脸色惨白,嘴唇铁青,陈平安知道再熬下去,张山就算撑过今晚雨夜,明天恐怕就会一病不起。
陈平安停下脚步,拍了拍张山的肩膀,大声告诉张山在原地不动,尽量保持平稳呼吸,他去加快步子,独自去找找出路,不管有如结果,一炷香之内,肯定会回来找他。张山愣了愣,被滂沱大雨砸得有些晕乎的年轻道人,嘴唇微动,嗓音细若蚊蝇,大雨时分,饶是陈平安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眼见着张山身体愈发孱弱,不能继续这么给大雨砸下去,陈平安便不再犹豫,朝他露出一个笑脸,转身快步前行。
年轻道士盘腿而坐,开始竭力抵抗刺骨寒意。
练气士的下五境,被称为登山五境,牵引人体之外的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人体的皮肉筋骨血。第一、二境为铜皮境和草根境,能够让练气士肌肤坚韧,血气旺盛,照理来说,一场暴雨而已,哪怕再大,跻身第三境柳筋境的年轻道人,已经能够引气淬炼筋骨,但是这位背负桃木剑的龙虎山外家弟子,走的是道教符箓派的路数,更重外物,例如神行符、桃木剑这类法器,肉身锤炼的成效,并不出色,再者这场春雨,太过急骤且“阴沉”,使得年轻道士在不知不觉之间,体内真气消耗极快。
脸色雪白的年轻道人视线模糊,在纠结要不要摘下行囊,从瓷瓶里掏出一颗补气的丹药,但是一颗名为“回阳”的丹药,品相再差,也是实打实的一文雪花钱,年轻道人哪里舍得,便咬牙苦苦坚持,希冀着那个少年武夫能够早去早回,并且成功寻见一处躲雨的地方。
到了山上,某些时候就要受得山上苦。
这一点,龙泉小镇的妖物就是例子,市井百姓浑然不觉,阮邛的铸剑声势,却会让它们欲仙欲死。
陈平安在快速走出半里地外,不再隐藏三境修为,急速前冲。
当他看到前方一棵仅剩枯枝的大树,几步助跑,就踩着树干一串向上踩蹬,抓住一根腐朽枝丫,轻轻一拽,身形飘起,枝丫崩折坠地,陈平安却已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站在了大树高处,伸手遮在额头,举目眺望,不见灯火,尽头处却有一座不高的小山头,陈平安轻轻跃起,双脚在树干上猛然一踹,借势飞掠而去,身后大树轰然倒地。
身体倾斜向下,如同一枝箭矢窜出的陈平安落地后,伸手一掌拍在泥水四溅的地面上,整个人向前凌空翻滚,双脚落地的同时,就脚尖一点,猫腰前冲,灵活至极,很快来到那座小山头,登顶之后,视野开阔,但是仍然没能瞧见哪怕一点灯火,这让陈平安感到有些麻烦,实在不行,就只能在回去的路上,临时劈砍树木,搭建出一座粗糙帐篷了,但是看那张山的神态气色,哪怕躲在帐篷里,一旦燃不起篝火,多半还是会风寒侵体,着凉生病。
陈平安其实心底也有些纳闷,这一大片低矮逶迤的山脉,确实透着些古怪,他走过的山水也不算少了,还真没有这么给人枯萎败坏之感的地方,若是阴气森森的荒冢坟茔之间,如此荒凉也就罢了,可怎的这么场大雨都下得比别处寒冷?
就在陈平安打算返身去寻找年轻道士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力穷尽之处,依稀出现了一点光亮,在朝北方缓缓移动,光亮在雨幕中微微摇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随时都会翻船熄灭。陈平安想了想,记住那点灯火的行前方向,迅速转身,原路返回,找到了摇摇欲坠的年轻道人,搀扶起他,说前方有人同样在赶夜路,看看能否汇合,若是当地人氏,说不定会知道躲雨的地方。
年轻道士精神一振,陈平安二话不说背起他,飞奔前去。
陈平安背着槐木剑匣,同时背着一个背着桃木剑的年轻道人,在雨夜中撒腿狂奔,翻山过岭,如履平地。
随着年轻道士越来越昏昏欲睡,那粒灯火越来越亮堂。
陈平安稍稍放缓速度,抬头望去,他一直在观察那边的情景,大雨之中,同样是两人结伴而行,书生模样的两个年轻人,背负书箱,一人撑大伞,一人持火把,虽然跟陈平安他们一样落魄不堪,但是比起年轻道人的惨淡,两位儒衫读书人面带笑意,在谈着什么,似乎都不觉得风雨阻路,是什么苦事,反而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幸运事。
两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陈平安的悄悄靠近。
这也让陈平安微微放心,风雨夜里的荒郊野岭,事出无常必有妖,一旦遭遇不测,又不能丢开背上的道士,必然是一场苦战。
陈平安在隔着一段距离处,用宝瓶洲雅言大声喊话。
两位读书人没有听到,继续前行。
陈平安又一次松了口气,哪怕是练气士或是山野妖物,道行都不会高了,当然前期是对方没有故意藏拙。
直到距离十数步外,两个儒衫年轻人才发现陈平安。
他们赶紧停步,对陈平安赶紧招手,一番交谈后,看着年轻道人的惨白脸色,其中一位彩衣国的读书人指向一处,安慰道:“我生平喜好游山玩水,经常独自负笈远行,记得此处人烟荒芜,但是约莫三四里外,有一处宅院,极有可能是隐士所建,我与刘兄此行正是前往此处,你们不妨与我们同行。”
另外撑伞的一位读书人苦笑道:“我们原本在一里地外的山坡露宿,哪里想到会下这么大一场暴雨,如果不是楚兄晓得路途,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平安连忙道谢。
两位萍水相逢的读书人,一人帮着撑伞在年前道人头顶,自己淋雨,冻得瑟瑟发抖。
原本手持火把的读书人脸色黯然,因为没了雨伞遮挡之后,哪怕火把使用的油,不是凡物,仍是在大雨泼洒之下,给熄灭了,实在舍不得丢弃,便捧在怀里。
读书人只能靠着一次次闪电雷鸣的光照,凭借记忆艰难前行。
还真被他们找到了一座宅院。
像是州郡之城里的殷实门户,虽有石狮坐镇大门,但是显得小巧不大气,只是不知为何,即无悬挂春联,也无张贴门神。
总算还能有个檐下躲雨的喘息机会。
收起雨伞的读书人赶紧使劲敲门,顾不得礼数不礼数了。
结果许久之后,大门才吱吱呀呀打开,刚好天空一道闪电劈亮夜幕,露出一张枯槁恐怖的苍老脸庞。
吓得读书人一个踉跄,差点向后跌倒。
突如其来的那张老妪脸庞,在骤然而亮的雨幕之中,别说是胆气不壮的读书人,就连见多了山水神怪的陈平安都吓了一跳。
众人只觉得宅院之内,未必比外边的风雨天地来得安生温暖了。
而降妖除魔一事最内行的道士张山,已经很不讲义气地昏睡过去。
第两百一十五章 画眉
(还有第二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面无血色的老妪身形佝偻,怔怔望着门外四人。
敲门的读书人胆子很小,见着了阴森瘆人的老妪,竟是不敢自视,躲在同伴身后,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苦哉苦哉。
这位书生年少喜好阅读百家典籍,经常能够从那些闲情偶寄的读书笔札上,翻到一些无奇不有的鬼魅精怪,故人故事,大体上分两种,一种脂粉旖旎,类似狐魅爱书生,再就是眼前这种,鬼气森森,即便天黑时入住,咋看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侥幸活到天明时分离去,就会变作狐兔出没的荒冢哀坟。
风雨飘摇,天寒地冻,手捧火把的读书人,比起同伴要更加胆大,颠了颠背后大书箱,一边搓手取暖,一边苦笑道:“老婶能否让我们借住一宿?外边的雨实在太大了,我们有朋友经不住冻,已经晕过去了,若是再无暖和的地儿,能否熬过今夜都难说,还望老婶帮帮忙,就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妪板着脸,说着拗口难懂的地方方言,好像是在质问什么。
书生满脸苦涩,只得用老妪同样的方言解释一番。
老妪微微转动那双死鱼眼,盯住陈平安,竟是突然用上了宝瓶洲雅言,“习武之人?”
陈平安点点头。
老妪望向陈平安背着的年轻道士,露出桃木剑的剑柄,在昏睡之后,道士张山的呼吸反而比起清醒时分,更加绵长沉稳,这大概就是练气士的神奇之处,处处返璞归真,出人意料。老妪发现那柄桃木剑后,眼睛眯起,“你朋友是修道之人?”
陈平安继续点头。
老妪最后望向那个畏畏缩缩的持伞读书人,“读书之人?”
腰间悬挂一枚羊脂玉佩的书生摇头道:“尚无科举功名,算不得读书人。”
老妪扯了扯嘴角,肩头一晃一晃地让出道路,“既然都是正经人家,那就请进吧,记得进门之后,在各自房间休息便是,不要随便乱走,惊扰了我家主人,后果自负。房内有炭盆火炉,诸位公子一切自便,无须询问,来者是客,我家主人还不至于为此斤斤计较。”
老妪关门的时候,四处张望一番,然后迅速关上大门,沉重大门在老妪手中,仿佛轻若鸿毛,砰然关闭。
这栋宅子真不小,应该是四进的院子,陈平安在内四人被安排在第二进大院,就被告知不可以去往后边的庭院。宅子的翘檐雕刻有瑞兽、花鸟和山水云纹,窗花精美,院内地面用青红两色石砖铺就,主次道路分明,井然有序。
抄手游廊连接着正房厢房,以便于当下这种雨天,自由行走。
老妪的身影没入衔接二三进院子的狭窄游廊,漆黑一片,蓦然一个闪电,两位书生尚未收回视线,刚好看到老妪惨白的笑脸,吓得两人魂飞魄散,连忙去往相邻厢房,各自姓楚、刘的两位书生,不敢各自入睡,只得暂时聚在一间屋子,姓刘的书生放下油纸伞后,挑灯夜读圣贤书,以此壮胆。
姓楚的读书人胆子稍大,否则也不会知晓此地有宅子,他放下了火把,开始捣鼓火盆,从书箱里拿出油纸包裹严实的火折子,很快点燃炭火,房屋很快就暖和起来。他环顾四周,伸手按了按床铺,被褥泛着淡淡的潮湿霉味,只是这也在所难免,彩衣国在今年入春之后,阴雨绵绵,几乎没有什么大太阳,倒是不好在这种事情上苛责主人,何况有个歇脚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姓楚的读书人头束青色方巾,身材修长,相貌堂堂,眉宇之间,有一股凛然正气,他环顾四周,发现窗格多变,样式精巧且寓意美好,雕刻有蝙蝠、鲤鱼和灵芝等,一般只有书香门第才会有此心思。他突然凑近窗户,凝神望去,发现两扇窗户之间的稍宽木条上,好像有一些朱漆痕迹,字迹斑驳,模糊不清,依稀看出是一些符箓文字。
随着屋内逐渐温暖起来,刘姓读书人的胆子也大了一些,便放下手中书籍,看到同伴好像在盯着窗户看,便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结果看到窗户外边一片通红,映照出一张苍老脸庞,沙哑出声道:“天色已晚,还望两位公子早些休息啊。”
提灯笼巡夜的老妪这一下突然出现,把两个书生差点给活活吓死。
老妪刚刚从院子对面的厢房走来,那边的背匣少年同样是挑灯看书,同样是望向窗户,就没有这般惊慌失措,老妪摇摇头,蹒跚远去,呵呵笑道:“读书人的胆子,到底是小一些。”
对面厢房。
陈平安斜站在窗口附近,轻声提醒道:“老婆婆走了。”
原来年轻道士在进入宅子之前,就清醒过来,咽下一颗回阳丹,就着陈平安那只江湖里的烈酒,一下子就精神焕发,原本他不愿意浪费一颗丹药,但是他突然觉得有妖气一闪而逝,不敢再吝啬丹药,一文小雪钱,终究比不过自家性命。道士张山从床上坐起身,披上一件崭新道袍,弯腰坐在火盆旁边,伸手烤火取暖,压低嗓音道:“陈平安,今夜咱俩轮流守夜吧,不然实在是不放心,总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陈平安笑道:“你只要把系着听妖铃的桃木剑,挂在窗口附近就行了,我对于妖怪精魅没什么了解,所以还是需要铃铛帮着提醒,至于守夜,我很擅长,你放心睡觉,真有了事情,我不至于连通知你都做不到。”
道士张山想了想,找了个理由,“挂好桃木剑和听妖铃铛,小道再烤烤火,等身子骨暖透了再睡不迟。”
年轻道士在斜挂木剑的时候,陈平安说道:“窗格那边曾经有人画符,不过时间久了,已经看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你们道家的符箓,你认不认得?”
年轻道士原本没有注意,在陈平安出声提醒后,仔细端详,这才发现蛛丝马迹,不由得佩服陈平安的胆大心细,细细打量之后,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伸出手指轻轻抹过朱漆痕迹,在鼻尖嗅了嗅,沉默着坐回椅子,“如果真如小道所想,就有些麻烦了,窗格上所画之符,正是用以驱鬼的赤书,观其残迹,应当是神诰宗青词符的一种,以特殊朱漆写就神仙青词,威力巨大,而且既然是神诰宗前辈高人的手笔,甚至几乎写满了大半窗户,且落笔急促,可想而知,那位前辈需要面对的邪祟鬼物,定然道行不浅。”
年轻道人哀叹一声,悔恨道:“早知如此,小道当初就不该节省那颗回阳丹,早早吃下,也不至于临近宅子的时候,还是昏迷不醒,不然小道对于堪舆风水一途,略有心得,在远处稍加打量,就可以大致看出这栋宅子的藏风聚水,大抵上是什么流派,以及聚拢风水的根本之法,是阳还属阴,是否偏离正道,只要辨认出大致脉络,就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陈平安,对不起,是小道害你身陷险境了……”
陈平安听着年轻道士的自责言语,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打趣道:“张大天师,除魔卫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年轻道士连忙摆手,“别别别,小道可当不起‘天师’这个称呼。”
说到这里,张山便有些憧憬,轻声道:“真正的天师,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张氏嫡系子弟,个个穿黄披紫,是世袭几千年的山上宰相,除此之外,跻身中五境的外姓天师,也有资格获得‘天师’赐号,但同样是龙虎山天师,也分好多种的,头一等天师,是进入龙虎山祖师堂享受香火的上五境老神仙,再往下便是生来便是黄紫贵人的张氏嫡传,其中一人,将来会职掌‘天师印’和一把仙剑,再往下,便是在龙虎山结茅修行的许多外姓天师,龙虎山作为一座天然福地,对外开放,只需那些练气士,答应修道有成之后,下山斩妖除魔即可,到时候龙虎山会赐下一柄桃木制成的木剑,这也是龙虎山的气量所在,让我们这些别洲道士,都要无比心神往之。”
陈平安听得仔细,觉得这个龙虎山和张天师们,的确不错。
大雨滂沱。
这栋宅子门口的两座小巧石狮,时不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崩裂声响。
老妪站在第三进院子的正房外边,踩在一条小板凳上,将那盏灯笼挂在廊柱笼架上,灯火昏暗,随风飘摇。
噗一下,灯火熄灭,原来是里边的灯烛已经燃尽。
老妪咳嗽着重新站上板凳,摘下灯笼,从袖中摸出一只鲜红似血的崭新烛火,若是细看,竟无灯芯,老妪转过身背对院子,从头上拔下一根白发,猛然插入灯烛中心,仿佛是以此作为灯芯材料,然后老妪对着烛火轻轻呵了一口气,灯烛瞬间点燃,放入灯笼之后,再度挂在廊柱上。
这盏灯笼,就这么微微摇晃,灯火闪耀在大宅之中。
若是晴朗的夜色,必然会惹来飞蛾扑火,就是不知这荒郊野岭的雨夜之中,它的存在,意义何在。
年轻道士没有睡意,陈平安小口小口喝着朱红酒葫芦里的烈酒,听着张山说他之前几次遭遇妖魔的惊险经历,陈平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年轻道士下意识望向窗口桃木剑,铃铛安静,并无异样。
很快房门那边传来敲门声,原来是那两位读书人联袂拜访,陈平安手提酒葫芦,过去打开门,门外大雨声势依旧吓人,而且歪风斜雨,以至于廊道地面都没有一处干燥地方,姓楚的修长书生手持雨伞,一手拎着酒壶,面带微笑,姓刘的读书人双手凑在嘴边,呵气取暖,笑道:“楚兄这趟出门,带了几壶好酒,如今还剩一壶,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今夜是不敢入寐了,就想着能不能借着酒劲,回去后来个倒头就睡,楚兄就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若是两位愿意小酌几口,咱们共饮一番?事先说好,我的酒量是最少半斤才倒,所以你们只能稍稍喝一些,见谅见谅。”
陈平安提起手中朱红色酒葫芦,笑道:“我自己带了酒,你们可以三人分一壶。”
当时给陈平安以及年轻道人撑伞的刘姓读书人,大步走入屋子,爽朗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楚姓读书人笑着尾随其后,将雨伞放在墙脚根,四人围坐火盆,煨酒片刻,刘姓书生一拍脑袋,“酒杯忘拿了。”
然后他苦笑着望向同伴,“楚兄,我是不敢去拿了。”
楚姓书生笑着起身,无奈道:“若是世间真有鬼神,岂不是不用怕死了?是好事才对。再说了,读书人腹中自有浩然正气,想必鬼神也要敬畏几分,你怕什么。”
人一多,坐在椅子上的刘姓书生就有了生气,玩笑道:“我连小小举人都考不中,说明肚子里的浩然正气没有多少斤两,当然害怕,楚兄却是进士之材,远胜于我,当然可以不用害怕。”
楚姓书生笑着摇头,大步离去,他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对面厢房,然后推门关门,快步走回,拿来了四只酒杯,酒杯内壁,绘有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五彩公鸡,道士张山接过一只酒杯,试探性问道:“楚兄,刘兄,这该不会是彩衣国独有的斗鸡杯吧?”
刘姓书生眼睛一亮,“道长也听说过我们彩衣国的斗鸡杯?”
桌上灯火不够明亮,年轻道人便双指捻住酒杯,将其倾斜,借着火盆炭火的光亮,仔细观察着两只五彩公鸡,感慨道:“大名鼎鼎,大名鼎鼎啊,自然早有耳闻,小道来自北边的俱芦洲,行走江湖的时候,曾经见过两位武林豪客为此一掷千金,借斗鸡来赌博,很神奇,听说只要酒杯倒入大半酒水,再往杯壁注入一缕灵气,两只公鸡就会自行相斗,不死不休,而且哪怕是中五境神仙里头的十境圣人们,都未必看得准胜负走向,所以斗鸡杯只要出了你们宝瓶洲,价格就是百倍千倍往上暴涨,南涧国的那座渡口,彩衣国的斗鸡杯,正是登船的重要货物之一。”
刘姓书生脸色颇有自得,点头笑道:“什么灵气不灵气的,我可不清楚,只知道咱们彩衣国的江湖宗师,喜欢以此取乐,往杯中倒入酒水之后,反正他们只要双指一捏,就能够让斗鸡杯活过来,然后争斗不休,直到分出胜负。至于为何如此玄妙,我曾经在各地县志上,看到过一些记载,说是烧制斗鸡杯的五彩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有趣之物,而且相传此土一旦离开彩衣国境内,很短时间就会变了气味,与寻常土质再无差别,所以才使得斗鸡杯成了咱们的独有瓷器。”
道士张山啧啧称奇,心想谁若是能够垄断斗鸡杯的瓷土,岂不是日收斗金,一夜暴富?
陈平安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对于土壤属性,陈平安由于烧瓷的缘故,接触颇深,龙泉窑工祖祖辈辈都是窑工,烧瓷就需要跟土打交道,所以陈平安听说过不少神神道道的说法,比如姚老头曾经讲过,泥土离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萨,吃香火;还是烧造成瓷器,送进了皇帝家里;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烂罐,难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脚的,各有各命,与人相似。
刘姓书生喝过了三两酒,满脸通红,正好微醺,是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刻,微微摇头,笑问道:“道长背负桃木剑,一看就是神仙中人,能否让这斗鸡杯‘活’过来?若是可以,咱们不妨赌一赌,找点乐子,小赌怡情,咱们赌点什么?”
这位读书人脸上焕发出一股异样神采,显而易见,喝没喝酒,完全就是两个人,而且多少还有点赌性。
楚姓书生叹息一声,轻声劝道:“刘兄,喝过了半斤酒,赶紧歇息吧。”
道士张山也连忙说道:“一只斗鸡杯,能值好些银钱,何必挥霍了。”
刘姓书生一口饮尽杯中酒,大手一挥,将手中那只酒杯狠狠砸在墙壁上,摔了个粉碎,哈哈笑道:“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留其名者又死尽,唯有此物千百年,真是荒谬,一只斗鸡杯,在彩衣国内能值几个钱?二两银子罢了,一个进士值几个钱?那可就贵喽,反正我刘臻买不起……”
楚姓读书人脸色尴尬,解释道:“刘兄醉酒之后,就喜欢说胡话,恳请道长和公子多多包涵。”
陈平安笑了笑,默默喝酒。
最后醉话连篇的刘臻被同伴搀扶回去,张山送到门口。
陈平安瞥了眼门口那边,始终没有起身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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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之中,有一位大髯刀客,穿过重重雨幕,大步流星走向宅子,叩响大门。
老妪站在门槛内,沙哑问道:“有何贵干?”
汉子喊道:“躲雨!”
老妪阴恻恻道:“你这汉子,说话中气十足,不是需要躲雨的人。”
汉子没好气道:“怎的,贵府连一个落脚的地儿都没啦?!”
老妪嘿嘿笑道:“落脚地儿倒是还有些,就是你这汉子气盛,我家主人怕是不会喜欢,若是惹恼了脾气不好的主人,莫说是落脚的地方,便是搁放一百七八斤精肉的地儿,都会有了。”
刀客那一脸络腮胡子,根根坚硬好似枪戟,一手按住刀柄,睁眼圆瞪那大门,“恁的废话!赶紧开门,这雨下得好生邪气,我不躲雨怎么行,以后还怎么逛青楼,岂不是给那些磨人的小妖精活活笑话死?”
大门缓缓打开,老妪轻声叹息道:“给别人笑话死,总好过真的死了啊。”
大髯刀客微微凛然,但是很快就哈哈大笑道:“老子这副童子之身,积攒了三十多年的阳气,怕个卵!莫说是妖魔鬼怪,便是它们的祖宗见着了我,也要主动避让。”
粗粝汉子走入院子,眼见着那堵影壁,皱了皱眉头。
老妪再次重重关上大门。
门外的一尊石狮子,咔嚓一声,原来是头颅坠地,摔成了粉碎。
只是这点动静,早已被大雨声掩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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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洲南方某些国家的大族之内,女子多住在独有的闺阁绣楼,一些家风苛刻的士族,甚至会拆掉上下通行的楼梯,将待字闺中的女子如书籍一般“束之高阁”,等待出嫁之日。
最后一进院子便有一座绣楼,二楼美人靠处,夜幕深沉,却有男子在为女子画眉,手中眉笔轻轻落在女子脸上,那女子血肉模糊,**不堪,多处裸露出白骨森森,甚至还有白蛆翻滚,却依稀可见她的笑意盎然。
第二百一十六章 出手
张山目送两位书生去往对面厢房,站在廊道,伸手向外,接了一小捧雨水,掂量了一番,覆手倒掉之后,返回屋子,关上门后,用干燥的那只手,拿出了一张普通的黄纸符箓,张山轻声道:“此处果然有问题,雨水颇为‘阴沉’,极有可能蕴含着煞气,小道这张符箓,名为起火烧煞符,普通得很,但是广为流传,就因为它最能够感知到煞气的存在……”
年轻道人双指拈住符纸,默念咒语,然后往手心湿漉漉的那只手迅猛一贴,黄纸符箓就在张山的手心轰然燃烧起来,很快就化作灰烬,年轻道人脸色凝重,将灰烬刮入火盆当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平安问道:“这张灵符,多少钱?”
道士张山一点没觉得奇怪,认真回答道:“这类灵符不入流品,如官场胥吏不入清流,是一样的道理。故而价格低廉,成本只是一张黄纸,加上一位下五境练气士的抄录功夫,一枚雪花钱能买将近三十多张烧煞符,折算成银子,也就是三两银子一张,委实不算贵。”
陈平安点点头。
关于画符一事,他曾经亲眼见识过破障符的玄妙,当时在山路上被嫁衣女鬼所蛊惑,众人走在“黄泉路”上,陷入类似鬼打墙的危险境地,林守一便驾驭一张隶属于山水符的破障符,引领众人前行。
之后在落魄山竹楼,李希圣在竹楼墙壁上画“字”符,字成则符成,其实属于极高的造诣和境界,最后他托书童崔赐送给陈平安一本道家符箓入门书籍,一大摞材质各异的符纸。当然还有那支“风雪小锥”笔,使得陈平安如果想要紧急画符,根本无需朱漆印泥,朝笔尖呵一口气就能润开笔锥。
但是陈平安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遍那本薄册子《丹书真迹》,倒是学会了书上记载的五六种最粗浅符箓,而且按照书籍所说,世人画符即“写丹书”,分九品,上五境练气士写一二三“三上品”丹书,中五境写四五六中三品丹书,下五境写七**下三品丹书,陈平安虽然不是练气士,可是依靠着那十八停剑气运转的“一口气”,一气呵成,也能写成一些《丹书真迹》上的入门符箓,品秩再往上的符箓,对于当下的陈平安来说,就是奢望了。
李希圣曾经说过,画符即练剑,这也是李希圣不是授人以鱼,而是授人以渔的初衷所在。
但是陈平安一路南下,仍是希望专心致志练拳,便只抽空写了三种符箓,缩地符,阳气挑灯符,宝塔镇妖符,各两三张,以防不测而已。
缩地符能够让陈平安在转瞬之间,缩地成寸,一步踏出可以去往方圆十丈内的任意一处;阳气挑灯符是山水破障符的一种,置身于乱葬岗古遗址,若是再次遭遇鬼打墙的情景,就可以跟随挑灯符顺利走出迷障;宝塔镇妖符则是杀力较大的一种符箓,符纸一出,就可以凭空出现一座玲珑宝塔,将妖邪暂时拘押其中,内蕴雷霆之威,可以鞭打魂魄。
三者都属于《丹书真迹》所载,最普通的那个范畴,评价不高,只是作为某种符箓流派的典型,才被记录其中。
道士张山喝过了酒,酒量不济,想着有陈平安帮忙守夜,加上为了节省一颗回阳丹的缘故,给阴沉大雨敲打了一路的身躯,早已疲惫不堪,便晕乎乎睡去。
陈平安对于守夜,那是再熟悉不过,小口小口喝着酒,在张山熟睡之后,猛然转头,望向房门那边的墙脚根。
那边,斜放着一把遗落于此的雨伞。
这把油纸伞,最早是刘姓书生手中撑起,进入宅子之后,是楚姓读书人撑伞来此。
雨伞安安静静靠在墙脚根,雨尖朝地,伞柄朝上。
哪怕是如此搁放油纸伞,可是地面上,几乎没有水迹。
这不合理。
而且陈平安察觉到了一丝阴寒之气,让人背脊发凉。
于是陈平安站起身,像是喝多了酒,脚步摇晃不稳,一边走一边嘀咕埋怨:“哪有雨伞这么倒立搁放的,家乡那边,敢这么做,是要被老人骂死的……”
到了墙角那边,陈平安还打了个酒嗝,伸手去抓伞柄,就要将油纸伞颠倒过来,只是骤然之间,一张符箓滑出袖子,陈平安眼神凛然,哪有半点浑浊醉酒,双指闪电捻住那张黄纸,正是宝塔镇妖符,啪一下按在伞柄之上,一座七彩琉璃宝塔浮现空中,宝光刚好罩住油纸伞,伞面纹路扭曲,顿时发出一阵呲呲响声,如肥肉下锅一般。
悬空宝塔的光彩黯淡下去,很快就烟消云散。
陈平安一不做二不休,免得自己学艺不精,画符的品秩太低,导致错失良机,干脆将其余两张镇妖符一并祭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贴在油纸伞的伞面之上,然后无需如何强提一口气,武道三境巅峰的陈平安气随心意流转,一身拳意骤然爆发,以距离极短、爆发力极大的寸拳,连绵不绝地砸在三张镇妖符之上,拳罡不毁雨伞丝毫,汹涌拳意却几乎全部渗透雨伞之内。
这就是寻常武夫三境,和崔姓老人调教出来的三境,两者之间的云泥之别。
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手中攥紧朱红养剑葫,随时准备让初一、十五出来御敌。
但是雨伞一阵颤抖摇晃之后,带有一股腥臭味的黑烟袅袅升起,逐渐消散之后,便彻底寂静无声。
陈平安有点懵,这就完了?
这把肯定暗藏玄机的古怪油纸伞,就没有点后手杀招?
比如黑烟滚滚,怒吼震天,跑出来一头狰狞恐怖的邪祟阴物?
当初山间小路遭遇的嫁衣女鬼,让陈平安记忆犹新,处处牵着他们的鼻子走,精通雷法的目盲道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若非风雪庙魏晋一剑破开地界,尽显剑仙风采,恐怕陈平安当时就要被迫使出两缕剑气,就不会有之后与少年崔瀺在井口对峙的机会了。
陈平安蹲在地上,怔怔盯着油纸伞,喝了口酒后,还不忘提起雨伞抖了几下,伞内有簌簌灰烬倾泻的细微声响。
陈平安蹲在那里挠头,喝着酒,心头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在落魄山竹楼习惯了每天死去活来,如今就像……喝惯了烈酒,再去喝水?
不过陈平安默默安慰自己,不管这把油纸伞跟哪个书生有关系,还是进了宅子之后才被阴物隐匿其中,雨伞内的这点小古怪,肯定只是探路的过河卒而已。所以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于是陈平安站起身,坐在桌边,借着灯火,从方寸物中驾驭出那支风雪小锥笔,呵了口气,开始画符,符箓还是宝塔镇妖符,但是符纸不再是黄纸,而是换成了一张金色质地的符纸。
画完一张符纸,陈平安习惯性拿起手边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略作休整之后,等到气息平稳,才敢下笔。
风雨夜,风雪笔,略带酒意的陈平安,下笔如有神。
手边是一枚朱红色的养剑葫,和木匣内的两把降妖除魔。
当然还有床榻上,道士张山的呼噜声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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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骤雨,偶尔被电闪雷鸣撕开夜幕,距离古宅外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一位手捧拂尘的中年道人,神色灰暗,摊手望去,一枚造型古朴的青铜花钱,突然崩碎开来,中年道人脸色阴沉不定,忍着心疼,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丢掉,冷哼道:“一双人不人鬼不鬼的狗男女,还要负隅顽抗,徒增痛苦罢了。”
中年道人身旁站着一位衣衫单薄的高大男子,浓眉大眼,任由雨水怕打全身,眼眸之中,偶有一丝金色光芒闪过,腰间悬挂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印盒,眼见着道人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损失了一员心腹爱将,便有些不耐烦,冷笑道:“若是还要硬闯进去,那么事成之后,可就不是五五分账了!”
道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放过来问道:“那大髯刀客是何方神圣,为何恰好在今夜造访古宅?”
高大男子嗤笑道:“听说去年末彩衣国来了个外地游侠,仗着有把好刀,收拾了几头不成气候的乡野阴物,就暴得大名,观其行走于这场大雨中展露出来的神意,顶多就是一位四境武夫,若是别处,还要忌惮几分,如今在我的地界上,不值一提。到时候你我一并收拾,你大可以拿去制成傀儡,我决不阻拦,但是刀要归我。”
中年道人一挥拂尘,全身雾气升腾,被雨水浸透的道袍竟是瞬间干燥,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高大男子犹豫片刻,仍是问道:“那古宅主人的靠山,当真已经在神诰宗内部失势?”
中年道人点头笑道:“你这位山神的消息,未免也太阻塞了。”
高大男子满脸阴霾,咬牙切齿道:“还不是怪那栋宅子的出现,弄了个神诰宗密不外传的破烂阵法,一点点蚕食了方圆百里的灵气,害得我这百年以来,金身渐渐朽坏,如今谁还愿意把我当山神看待,混得比别处的土地爷还不如。此仇不报,难解我心头之恨!”
中年道人点头称是,安慰一番。
事实上,此处的山神庙,也就是供奉男子金身的地方,本就是未被彩衣国朝廷敕封一座淫祠,加上遍地乱葬岗,秽气遮天,高大男子接纳香火,侥幸成为山水神祇之后,为了修行,不惜涸泽而渔,加速了山水枯败的进程,古宅作为阵眼的阵法运转,只汲取阴煞之气,而不损耗山水灵气,反而维持了山水平衡才对,但是这些内幕,多说无益,堕入魔道的中年道人和不走正道的此地山神,双方心知肚明,反正谁都不是什么好鸟。
高大男子突然厉色问道:“我是为了夺回全部地盘,你是垂涎那头女鬼的身躯,一旦为你掌控驱使,必然如虎添翼,那么那个家伙,又是图谋什么?难道这古宅之中,还有我不曾知晓的珍稀法宝?”
中年道士嘿嘿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回头咱们一起问问他?”
高大男子心中了然,“如此甚好!”
道人环顾四周,泥土之外,多是一片片山崖惨白的光景,绿树寥寥,但是他却知晓这还要归功于那名女鬼的“闲情逸致”,土地上才能有这点点春意。
那名女鬼,无论是机缘还是性情,实属罕见,道人亲临此地后,愈发志在必得。
道人眺望那座古宅,啧啧道:“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不曾想淫祠山神也是读过书的,笑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一修士一神祇,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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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宅的二进院落,一侧厢房已经漆黑一片,两位书生应该都已入睡,但是背匣少年和年轻道士的房间,灯火还亮着,不等老妪敲响房门,嗜酒如命的汉子,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味,自顾自使劲拍打房门,“可还有酒喝?若是有,那可就是换命酒了,保管你稳赚不赔!”
老妪没有阻拦,只是说道:“你们自行安排房间。”
陈平安别好酒葫芦,打开房门,看到一个容貌粗犷的陌生汉子。
大髯刀客瞥了眼陈平安,大大咧咧问道:“小娃儿,听你的行走和呼吸,应该也是习武之人?如今有无二境?”
陈平安笑道:“自幼跟随长辈学武,这是头一次行走江湖,还不知境界划分。”
回头望去,道士张山已经被吵醒,正坐在床边穿鞋子。
大髯刀客大步跨过门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啧啧道:“不知境界划分?那就是出自穷乡僻壤喽?那为何这趟出门远游,咱们宝瓶洲的雅言说得如此顺畅?寻常小国的乡野之地,可学不来这玩意儿!说,你小子是不是那披着人皮的鬼魅?!”
刀客拔刀出鞘大半,刀光刺眼,怒目相视,吼道:“速速报上名来,我徐某人刀下不斩无名之鬼!”
陈平安和道士张山面面相觑。
难道是因为外边雨大,所以这哥们脑子里进水了?
鬼魅?
练气士当中,野路子的散修无数,来历驳杂,哪怕是妖怪草木成精,虽然歧视难免,但是远远称不上被打压追杀,可是鬼修,却是例外,一经发现,几乎人人喊打喊杀,若说生老病死是天道循环,那么练气士的证道长生,属于逆天行事,那么人死入土为安,即是人道,鬼修则违背此理,属于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
仙为生修,神为死授。
鬼修,刚好是例外,既不是在世之时的生修,也不是死后朝廷敕封、授予金身的山水神灵。
所以龙虎山真正道法高深的天师,桃木剑所指的对象,四处作祟的恶煞鬼魅,要远远多于藏匿于市井坊间的精怪。
精怪这个词汇,越是在人来人往、商贸繁华的枢纽地带,就越没有明显的褒义贬义之分。
事实上,一些大的国家,尤其是山上势力根深蒂固的强盛王朝,即便是老百姓,都习惯了与那些千奇百怪的精魅,共处于人间。
相传有那许多帮助妇人洗头梳妆、涂抹胭脂、折叠衣物的小巧精魅,它们长有翅膀,飞来掠去,熟稔至极,且生生世世,与主人相亲相爱。
陈平安根本没有辩解什么,摘下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
大髯汉子愣了愣,喉咙微动,显然是肚子里的酒虫作祟了,气势骤降,厚着脸皮伸手道:“只要请我喝过了酒,你便是鬼物,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被我当场撞见行凶作恶,一切好说。”
陈平安摇摇头,不给。
大髯刀客喟然长叹道:“你这小子,不老实,忒奸猾,明摆着欺负我是那种正派高手啊!”
道士张山连忙坐下,帮着打圆场,跟大髯汉子用宝瓶洲雅言闲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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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宅内的绣楼美人靠那边,男女依偎在一起,女子身穿青黑大裙,裙摆巨大,不露双腿和绣鞋。
两人耳鬓厮磨,男子轻声呢喃道:“愿娘子春寒衣暖,愿娘子愁眉舒展,愿娘子次次推窗就是明月当空,绿水青山……”
面容丑陋至极的女子咿咿呀呀,呜咽起来,如泣如诉,下半身的裙摆翻滚如浪花。
老妪走在漆黑游廊之中,悄悄叹息,最后坐在悬挂灯笼的廊柱旁,年如一年,日复一年,老妪摸着自己的干枯脸庞,她早已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照过镜子了?
她是如此,想必百年光阴不曾离开绣楼半步的小姐,更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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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跟年轻道士聊着聊着,突然手按刀柄,不复见之前的玩笑神色,郑重其事道:“果如附近那座小镇的传言,妖气来自古宅后院!好重的妖气,此地风水,难怪会消磨殆尽,说不得就是第六境的老妖婆了,两个小娃儿,我这就斩妖去,你们两个见机不妙就撤,别不当回事,此处凶险异常,绝不是你们两个可以蹚浑水的!”
大髯刀客思量片刻,“倒是不用现在就撤,免得被古宅老妖率先盯上,我哪怕落败,也会尽量拖住他们,到时候听我消息,要你们跑的时候别犹豫!”
然后这位只见 大髯刀客深呼吸一口气,拔刀出鞘,刀光乍现,只见汉子伸手拨开火盆里的灰尘,抓起一块熊熊燃烧的火炭,握在手心,然后擦拭刀身,火星四溅,衬托得那柄宝刀愈发锋芒无匹。
哪怕胜算不高,汉子此时满身慷慨意气,可谓英雄气概。
陈平安递过去酒壶,神色肃穆,“壮士?”
汉子笑着摇头,手持宝刀,猛然起身,“闲聊时喝个酒,解馋而已,其实斩杀大妖,除魔卫道,比喝酒痛快千百倍!”
雨夜中,汉子持刀推门而去,往后院大步而行,一抖腕,刀光绽放,照亮四周,大髯刀客抬头望向远处,朗声道:“徐远霞在此,请赐教!”
道士张山拿起系挂有听妖铃铛的桃木剑,对陈平安沉声道:“我去助他杀妖!陈平安,你是纯粹武夫,在跻身四境之前,不适合对付大妖阴物之流,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出声喊你。”
陈平安点头道:“好。”
在年前道士身形轻盈地掠出屋子后,陈平安稍等片刻,没有选择待在原地,静观其变,而是走出厢房屋子,隔着一道雨幕,赤手空拳,望向对面的厢房,“我知道是你。”
熄灯已久的那边厢房,缓缓打开一扇门,走出那位姓楚的读书人,身材修长,手持那支先前被大雨浇灭的火把,面带笑意,与陈平安对视后,读书人扯了扯嘴角,抬起手臂,手心在火把上端摩挲,瞬间点燃火把,尾端轻轻往走廊柱子上一戳,就将整支火把钉入其中,“你的话最少,但是最聪明,当然了,本事也不小,能够除掉白鹿道人的铜钱鬼物。只不过三境的鬼物,说到底也就那样了,少年郎莫要因此骄傲自满啊……”
陈平安一言不发,消瘦身形毫无征兆地消失于原地。
那个读书人微微错愕。
一道身影在电光火石之际,就掠过厢房之间的雨幕,直扑而来,有些托大的读书人甚至来不及回神,就被拳罡如白虹挂空的一拳,迅猛砸在头颅上,整个人倒撞出去,连房门带墙壁一并打穿,跌入外边抄手游廊的读书人,最后撞在了一根粗壮廊柱上,后背心的廊柱砰然龟裂出一张小蛛网,读书人这才堪堪止住后退身影,呕血不止,神魂剧震,满脸惊骇。
不单单是拳法劲道之大,骇人听闻,而是拳意与拳罡相交融,打在他身上,真是如仙人手中的打鬼鞭,狠狠鞭笞阴物一般,天生克制。
砰然一声巨响。
这次是一拳击中脖颈。
连人带廊柱一起向后倒塌。
读书人被这两拳打得那叫一个血泪模糊,面目狰狞,衣衫崩裂,就要现出原形真身,再也顾不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了。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古怪的说法,“初一。”
第两百一十七章 剑仙
混江湖久了,谁还没有一点压箱底的本事和法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楚姓书生听到“初一”这个称呼后,就没来由心弦大震,心知不妙,说不定就是那名少年的杀手锏,但是却无法感知到那股危机,起始于何处,狼狈不堪的楚姓书生心思急转,一咬牙,从袖中滑出一颗青白色的圆球,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俗物。
楚姓书生五指紧握之后,那颗圆球如蜡烛遇火融化,粘稠如水银的汁液,迅从他手臂处蔓延开来,迅速覆盖全身,下一刻,修长男子竟然穿上了一具洁白如雪的甲胄,中央的护心镜,精光闪闪,是光明铠样式,世俗世界的道观寺庙之中,天王灵官神像多穿此甲,蕴含光明正大之意。
如果不是察觉到性命都受到威胁,楚姓书生哪怕恢复真身,也不愿使出这颗价值连城的“甲丸”,甲丸是兵家至宝,倍加推崇,价格没有最贵只有更贵,并且一向有价无市,它们一般由墨家机关师和道家符箓派联手锻造,平时收敛为拳头大小的丹丸模样,不占地方,方便携带,一上战场就可以浇灌真气,瞬间宝甲护身,坚不可摧。
楚姓书生有甲丸宝甲护身,铠甲表面散发出一层微微荡漾的洁白光晕,如大雪满地的月夜景象,读书人站起身,比起之前多了几分从容,苦笑道:“少年郎,你可是把我害惨了。原本这件光明铠,是为了预防出现分赃不均的结果,到时候就可以用来抵御白鹿道人和山神的联手攻势,现在早早露出了马脚,他们一定会更加小心防范,这可如何是好?”
虽然言语轻松,但是书生没有丝毫掉以轻心,当下还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怎的少年喊出“初一”之后,就没了下文?即无宝剑出鞘,离开木匣,从对面厢房那边飞掠而至,也没什么隐藏在暗处的援手扑杀而来。
楚姓书生疑惑不解。
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绝对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家伙。
两拳就差点打得自己现出原形,恐怕那个莽莽撞撞去斩杀大妖的大髯刀客,以他的四境实力,都做不到。
虽然“初一”没出现。
但是楚姓书生依然能够断定,这个初一只要露面,必然是不容小觑的高手,或是杀力巨大的攻伐法宝。
陈平安则是有些恼火,重重拍打了一下腰间养剑葫。
如今葫芦里的那把“初一”,莫名其妙就性情大变,之前是脾气暴躁,动辄要陈平安吃苦遭罪,可自打离开落魄山后,就成了个惫懒货,整天死寂不动,甚至跟陈平安发脾气的心思都没了,在陈平安重拍养剑葫之后,依旧纹丝不动,悬停在养剑葫芦内的虚空当中。
倒是碧绿幽幽的飞剑十五,嗡嗡作响,在主动跟陈平安进行情绪上的粗浅交流,大概是想说初一不愿出战,它十五可以代劳。
两柄飞剑,开窍之后,像是尚且不会开口言语的稚童,灵智已有,但是不高,更多还是凭借本能行事,陈平安的心声和心意,它们能够清晰感知,但是双方往往沟通不畅,而且陈平安只能依稀知晓它们的情绪好坏,交流起来还是不容易。
看到陈平安的这个动作之后,楚姓书生立即凝神望去,只瞧见那只朱红色的酒葫芦,光彩黯淡,并无异样,瞧不出半点气象神异的端倪,其实在这之前,在古宅外大雨中的相逢初期,楚姓书生就仔细打量过了背匣少年和年轻道士,当时就觉得不该是什么世外高人才对。彩衣国的朝野,山不高水不深,卧不了虎,也藏不住龙。白鹿道人之流,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宗师神仙。
不出意外,楚姓书生才是那条兴风作浪的过江龙,如此才合情理。
他这趟离开府邸,从古榆国南下彩衣国,为了这栋宅子里的东西,费尽心机,哪怕稳操胜券,仍是徐徐图之,先拉拢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三方各取所需,然后结交姓刘的世家子弟,诱骗他来此山游历,与那两个盟友说是自己不惜亲身涉险,先行探查虚实,凭借着刘姓书生自幼浸染的一身官衙气和书卷气,以此遮掩他身上那点淡薄妖气,真正目的,还是勘探阵法所依的地脉,以便大战之中,浑水摸鱼,偷了那件法宝,便不与白鹿道人和山神过多纠缠,靠着出人意外的甲丸护身,远走高飞,返回古榆国继续潜心修行。
至于那名大髯刀客的出现,不过是他临时起意,便在附近城镇散播谣言,推波助澜,将古宅渲染得愈发妖风邪气,事实上百年以来,古宅阴气浓重是真,可残害百姓、暴虐一方还真没有。为的就是让这座池塘之水更加浑浊,有利于他轻松脱身,哪怕大髯刀客耗去一些古宅主人的道行,也是好事,若是能够支撑到白鹿道人和山神赶来乱战,更是好事。
而那位古道热肠的大髯刀客,哪里晓得这些内幕,循着那些风言风语,在最近一座小镇喝过了两大碗烈酒,便热血上头,刚好觉得那场大雨古怪,便火速动身斩妖而来。
其中山神亲自涂抹油膏的火把,白鹿道人藏有铜钱鬼物的油纸伞,俱是不起眼、却很花心思的物件。
一个是帮忙此地名义上的主人,淫祠山神近距离查看古宅内部气机,一个是帮着白鹿道人布置机关,找机会现身,由内而外,毁去古宅那些用来抵御外敌的手段,比如那些残败不堪的神诰宗青词符文,残留有一缕道家正宗气韵的影壁,这些手法,帮着风雨飘摇的古宅,挡下了多次阴险袭击。
结盟三方,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不过这才正常,若非如此,在弱肉强食的山野修行,恐怕早就身死道消,沦为其他凶狠修士的垫脚石了。
与世无争的练气士有没有?当然有,比如这栋古宅,男女主人和老妪,主仆三人百年以来,深居简出,下场如何,便是当下人人觊觎的凄惨境地了。
不愿节外生枝,楚姓书生选择主动退让一步,微笑道:“陈公子,你我其实并无仇怨,何必生死相见,只要陈公子今夜愿意退出古宅,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我楚某人一定以美酒款待公子,便是公子想要去古榆国皇宫饮酒,例如挑选一个风雪夜,楚某人就能与陈公子拎着酒,高坐于皇宫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饮酒赏雪便是,完全不用担心古榆国皇帝会动怒赶人。”
说实话,楚姓书生虽是来历不正的精魅出身,但是修出人身之后,不知经历了什么,气态不俗,卓尔不群,简直比起钟鸣鼎食的豪阀俊彦,还要有富贵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来定然是有其独到机缘,才能有今天的风度雅量。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问道:“听说古榆国皇帝姓楚,你也姓楚,有关系?”
楚姓书生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点头微笑道:“关系有一些,但是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总之相互依附,同时相互提防,比较复杂,一言难尽。”
楚字,上林下疋,疋字可作“足”字解,双木为林,树下有足,楚姓书生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不言而喻,多半是古树成精。
只不过陈平安的读书识字,如今还是停留“粗通文墨、偶有会意”的表面功夫上,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准确“解”字的精深地步,毕竟远远不如崔瀺或是魏檗那样学问淹博。
陈平安打量了一下楚姓书生身上那副铠甲,打定主意,先不动用十五,刚刚借此机会,试试看自己的拳法斤两,好确定自己三境境界的深浅,便又问道:“你是练气士第几境?”
楚姓书生笑道:“第五境而已。”
这当然是自谦之词。
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怎么可能是“而已”?要知道那些宗字头的仙家豪阀,中五境修士一样是身份极其金贵的存在,不是地位清贵的长老供奉,就是职掌一方实权的执事,宗门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古榆国、彩衣国这些好似弹丸之地的小国了。
但是楚姓书生略带自得之意的谦虚,在一根筋的陈平安听来,那就是货真价实的“而已”了。这就是道士张山嘴里的第五境“大妖”?陈平安手腕轻轻扭转,咧嘴一笑,嫁衣女鬼打不过,眼前这位穿着乌龟壳的家伙,还真可以拿来练练手,能够打死是最好,打不死自己也不亏,毕竟还有飞剑傍身,不是一把,是两把!
当初陈平安刚刚练拳没几天,就敢遛狗一般逗弄正阳山搬山猿,实力不去多说,仅就胆量气魄而言,确实要强出世间武夫太多。当然一旦选择搏命,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亦是陈平安的强项。
楚姓书生无奈道:“为何还要打?”
陈平安给了个直白无误的答案,“不打过了你,我朋友和那个刀客会很危险。”
楚姓书生眼神阴森起来,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他这么个见惯了人间荣华的强势地头蛇,“少年郎,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喽?我可是明明白白告诉你,古宅外头,还有两位虎视眈眈,你当真要掺和进来?真当我怕了你?”
陈平安的答复,让那个楚姓书生火冒三丈,“你怕不怕我,跟我打不打你,没关系。”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之所以拖延这么久时间,可不是陈平安为了抖搂威风,而是他要先确定养剑葫内那两位小祖宗的意思。
这会决定他应该怎么打这场架。
本名小酆都的飞剑初一,当初在泥瓶巷祖宅现身,如一条小小的白虹挂在空中,虽然剑身纤细,但是充满了堂堂正正的磅礴气势,锋芒毕露,没有任何的遮遮掩掩。
而与杨老头以物换物的飞剑十五,则要气势稍异,飞剑神意更偏向于幽静,在养剑葫内的动静,也都是骤然而停骤然飞掠,来去匆匆,极其迅捷,每次都会在养剑葫内壁处紧急悬停,只差丝毫就要撞上,跟初一在养剑葫内的四处乱撞,疯狂碰壁,截然不同。
所以陈平安大致断定,小酆都,或者说被他擅自取名为初一的白虹飞剑,比十五更加锋利,且更为坚固,但是缺陷也很明显,就是剑速慢,且不容易被陈平安完全掌控,所以会导致每次出剑,不够精准。若是僵持不下的胶着局势,尤其是略占上风的大好形势下,大可以让初一露面,一顿乱撞,反正不怕磕坏碰坏,但是战况险峻的情形下,还是需要温顺且疾速的十五来帮助一击致命,用以一锤定音。
本命飞剑当然很强大,这可是天下剑修梦寐以求的立身之本,一旦侥幸拥有,更是珍若性命的心头好,也是让其余百家练气士无比头疼的存在。可是任意一把本命飞剑,都有两个问题,一是得来不易,炼剑所需的天材地宝,不计其数,二是以杀力惊人著称于世,不出气府就有一种无言的震慑力,但是一旦出窍杀敌,只要出现丁点儿损耗,例如剑刃崩出缺口、剑身浮现裂缝等等,修养一把残缺受损的本命剑,又是一桩天大的开销。
所以才会有一句谚语流传山上,富也剑修,穷也剑修,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也是剑修。
这就是陈平安先喊初一出战的原因所在,担心十五首次正式登场杀敌,然后就飞快落幕。
双方各有各的坚持,既然谈不拢,就只能见真章了。
真身为古树精魅的楚姓书生,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熠熠生辉的胸前护心镜,“你的拳头不是很硬吗,来,尽管朝这里打,这副价值三千雪花钱的珍稀甲丸,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姓陈的,打碎了算你本事!”
陈平安哪里会跟他客气。
脚尖一点,地砖竟是瞬间碎裂,足可见前冲势头之迅猛。
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不是没有道理的,树精书生虽然是五境练气士,体魄不弱,但确实不精通辗转腾挪和近身厮杀,所以这才花了巨大代价攫取甲丸,当做关键时刻的保命符。
楚姓书生,先天身躯坚韧,加上宝甲覆身,聚气凝神,好整以暇地迎接少年出拳。
一拳过后,势大力沉,以至于护心镜凹陷寸余,楚姓书生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古宅最外边的院墙之上,但是这次再无半点狼狈姿态,倒是背后的墙体轰然碎裂,露出惊世骇俗的一幕瘆人场景,墙内不是砖石,而是纠缠盘踞的树根,正在缓缓蠕动。
楚姓书生拍了拍肩头尘土,讥讽笑道:“就这点能耐啦?若无一颗六境英雄胆,哪怕楚某人从头到尾站着不动,任由你打上百拳千拳,陈公子想要一鼓作气打碎甲丸,还是很难啊。”
武夫的四、五、六这三境,不再局限于淬体,而是上升到炼气的武学高度,因此被誉为小宗师境,每层境界应对魂、魄、胆三物,一旦大成,武夫的战力就会层层拔高,反哺肉身不说,对峙练气士也有了更多底气,尤其是对付精怪鬼物,更是事半功倍,次次出手,拳罡所至,如烈日灼烧,万邪辟易。
一拳得逞,打在预料之中的实处,陈平安之所以没有追击,不是强弩之末,恰恰相反,这一拳只是下酒菜碟而已,陈平安主要是被书生身后的古怪墙体所震惊,难道整栋古宅的墙壁之内,皆是如此,根深蒂固?
后院那边,时不时有光芒绽放,一闪而逝,照耀夜幕,期间夹杂有大髯刀客的呼喝声。
三张黄纸宝塔镇妖符已经用完,但是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的镇妖符,藏在陈平安袖中。
以及两张缩地符。
陈平安默念一声,可以了。
之前几次出拳,都是靠着身形矫健,其实都是直来直去的路数。
然后陈平安这一次不一样了,摆出一个极其古意的拳架,一步踏出,双臂舒展,缓缓握拳,行云流水。
一瞬间,陈平安拳意如洪水倾泻,真真正正能够刺人眼眸,落在对面楚姓书生眼中,简直就是一**日起于东海,骇人至极。
神人擂鼓式!
楚姓书生咽了口唾沫,心想是不是再坐下来聊聊?
为何感觉宝甲护身都未必安稳了?
眼前少年分明尚未跻身武道炼气三境!
为何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浑厚拳意?
楚姓书生心生退意,最少也应该避其锋芒,不要再傻乎乎任由拳头砸在身上才是,当他刚要转移位置的瞬间,那少年竟是凭空消失,转瞬之间就来到了书生跟前,一拳砸在甲丸遮覆的肋部,气势汹汹,力道很大,打得楚姓书生向一侧踉跄横移出去,但是同时让他松了口气,摆出正儿八经的拳架之后,少年的拳意吓人归吓人,但是气力似乎增长不多。
光脚老人曾经在落魄山竹楼笑言,老夫这神人擂鼓式,重先手第一拳,第一拳到了,神意牵引,首尾相连,之后十拳百拳就自然而然到了,所以第一拳一定要砸中对手,之后能够递出多少拳,就靠一口气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下坠。
所以陈平安为了第一拳不落空,不惜使用了一张缩地符。
之后,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力道只是比之前略重些许,捶在楚姓书生的各处气府,甲丸宝甲光芒流淌,陈平安拳头砸在何处,光彩就在何处猛然亮起,不愧是古榆国名列前茅的珍藏法宝。
每次试图躲避,都像是只差半步,偏偏就是躲不开那一拳,毫无还手之力的楚姓书生,在结结实实挨了第十拳之后,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
肩头,胸口,肋骨,腹部,后背心,头颅太阳穴,眉心,手肘,膝盖。
无一处不是少年拳头的“立足之地”。
陈平安出拳快若奔雷,关键是在楚姓书生眼中,少年始终眼神平静,呼吸沉稳,心太定了,每一步和每一拳的搭配,恰到好处,浑然天成,简直是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
十五拳之后,陈平安的拳头已经血肉模糊,露出些许白骨,但是陈平安对于这点不痛不痒的皮肉之苦,岂会在意?
比起仿佛铁锤一点点敲烂十指血肉、寸寸敲碎骨头之苦,比起自己动手剥皮抽筋之苦,陈平安都要觉得这点疼痛,都能算是在舒舒服服享福了。
楚姓读书人已经现出一半真身,变得身高一丈,眼眸青绿,一张脸庞布满青筋,宝甲之下可见肌肉鼓涨的迹象,如老树虬曲。
他双臂格挡在面目之前,一次次被击飞出去,竭力高喊道:“白鹿道人,秦山神,事情有变,快来助我!”
古宅外的那处山坡,淫祠山神闻声后微微变色。
先前楚姓书生插在廊柱上的那支火把,火花很快就从火焰剥离出去,星星点点的火焰,四处飘荡,虽然大多很快消散,但是也有一些小火团,陆陆续续通过抄手游廊飘向三进院子那边,能够让山神通过如同自己眼眸的火焰,观察古宅内的景象。
所以楚姓书生跟少年的交手过程,山神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他有些为难,不是为难出手相助,而是为难应该何时入场,才能捞取最大好处。那古榆国书生在宝甲破碎之前,他才懒得去雪中送炭,宰了少年,帮着书生保住了那副甲丸宝甲,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手捧拂尘的中年道人突然说道:“大胡子刀客的那把宝刀,锋锐程度,出乎想象,贫道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要伤及女鬼真身了,怎么说,秦山神是随贫道一起去,还是继续旁观压阵?”
淫祠山神笑呵呵道:“既然是你我是盟友,就该共进退,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道人哈哈大笑,向前抛出那柄雪白拂尘,即将落地之时,幻发出一头身形高大的白鹿,道人一掠而去,骑乘着白鹿快速前奔,道袍大袖鼓鼓荡荡,也亏得附近没有樵夫百姓,否则估计就要纳头便拜,高呼神仙了。
淫祠山神没怎么使用术法,只是简简单单一步跨出,就走到了白鹿和道人身侧。
白鹿奔跑如风,很快就来到古宅外,中年道人身形一冲而起,白鹿瞬间重新化为拂尘,掠向主人手中,道人大笑道:“楚兄,贫道来助你杀敌!”
陈平安在递出二十拳后,就已是极限,只可惜仍是无法打碎那副甲丸宝甲。
虽然楚姓书生被打得七窍流血,魂魄震荡,真身彻底暴露,几乎整条抄手游廊都被两人毁坏殆尽,但是楚姓书生只是失去了一战之力,依靠着天赋异禀和光明铠,自保还有余力,不至于被那少年的拳罡活活震死。
然后手持拂尘的白鹿道人就从而天降。
陈平安刚刚收回一拳,轻轻一拍腰间养剑葫。
一缕白虹掠出朱红小葫芦,直刺刚刚被打得凹陷进去的宝甲护心镜。
甲丸几乎所有光彩流萤都汇聚在护心镜上。
宝甲发出瓷器碎裂的轻微声响。
那缕白光反弹而退,一闪而逝,不知去向。
奄奄一息的楚姓书生惊慌至极,但是很快就满脸狂喜,宝甲并未被刺穿,自己还没有死!
但是下一刻,他便只觉得眉心处一凉,魁梧身躯颓然后仰倒去,他在弥留之际,气急败坏地撂下一句狠话:“接连坏我大道根本,咱们走着瞧!”
说完这句话后,倒地不起的楚氏书生,竟然变作一大截青色枯木,腐朽成灰,失去主人的宝甲也恢复成光可鉴人的圆球模样。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原来是在初一之后,葫芦内又有一丝幽绿光芒掠出,以快过先前那道白虹剑光许多的速度,一前一后,抓住宝甲凝聚灵气防御护心镜的间隙,第二柄飞剑轻而易举便钻透了楚姓书生的眉心。
站在古宅高墙上的淫祠山神惊呼道:“本命飞剑!”
转头就是一大步跨出去,身形很快出现在十数里之外,阴风一吹,大汗淋漓。
“娘咧,剑仙!”
那个双脚刚刚点地,飘落在游廊当中的白鹿道人,脚尖一点,拔地而起,二话不说就跑了,在空中猛然丢出拂尘,白鹿落地,道人骑乘在背脊上,仓皇远遁。
陈平安有些愕然,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心想我一个练拳还没两年的门外汉,怎么就成了剑仙了?我连剑修都还不是啊。
第两百一十八章 仙师驾到
古宅后院,绣楼外边,大战正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远游至此只为斩妖的大髯刀客,虽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扎扎实实的四境,但是手中那柄宝刀,却是品相极高的神兵利器,灌注真气之后,出刀之际,红光绽放,隐约有风雷声,势不可挡。
先前守在三进院子的老妪,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三境练气士,只是年寿已高,精力不济,仍是不敌大髯豪侠和那柄宝刀,十数个回合就被大汉以刀背击晕,一脚挑踹,撞入厢房内,昏死过去。
原本老妪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久在樊笼里,被阵法聚拢过来的阴煞之气浸染已久,虽然不是见不得光的阴物鬼修,却也天然畏惧那柄宝刀的阳刚之气。而且大髯刀客游历四方,搏杀经验极其丰富,老妪的迅速落败,确实在情理之中。
最后一进院子,起先古宅男主人选择独自退敌,从美人靠那边飘落院中,挑了一把尘封已久的长剑,剑身清凉如水,与刀客对敌,剑走轻灵,并不与宝刀硬碰硬,每次出剑,直刺大髯汉子的关键气府,剑尖吐露青色剑芒,在雨幕当中带起一丝丝凄美流萤。
大髯刀客出手,颇有沙场悍卒的风采,粗朴无华,每一次出刀多快而猛,招式并不繁复,也谈不上如何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则已,一中必重伤。对阵那位黑衣男子的上乘剑术,大髯刀客犹有余力。
给他瞧出一些蛛丝马迹,汉子出刀更加迅猛,因为有了几分真火,大骂道:“你这鸟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长生不去争取,为何要自甘堕落?!到头来沦为半人半伥鬼,偏袒这女鬼,祸害得此处方圆数百里,荒无人烟?!你说你该不该死!”
大髯汉子怒喝一声,双手持刀,重重斩下,一刀砍在那人剑上,砍得连人带剑都给崩出去数丈,面容年轻却白发苍苍的古宅主人,一路倒滑,脚下雨水四溅,好不容易站定身形,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神情枯槁的男子手腕一拧,抖了一个剑花,瞬间搅碎剑尖附近的无数雨滴,碎裂声响宛如春日爆竹。
大髯汉子一脚向前重重踏出,一手提刀,宝光流转,照耀着整条胳膊都笼罩在光辉之中,大汉一手伸手指向那男人,怒目相向,“佛家说回头是岸,你这个欺师灭祖的混账玩意儿,还不收手退下?!真当我徐某人不敢连你一并斩杀?!”
那个男子是今夜第一次开口说话,大概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嗓音沙哑,如石磨钝刀,但是气质清雅,神色从容,非但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是打趣道:“佛家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髯刀客环顾四周,抬头瞥了眼大门紧闭的二楼美人靠,收回视线后,讥笑道:“呦,还有心情跟我在这磨嘴皮子,看来是有些依仗了,也对,凭你的出身,和这份五境垫底的练气士修为,说不得在这百年之间,早已经营了偌大一份肮脏家业,否则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虽然肯定是没脸皮去认祖归宗了,但是在外边,没少做扯虎皮大旗的勾当,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动你分毫。”
说到此处,大汉已经怒极,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舌绽春雷道:“是也不是?!”
手持长剑的男人微笑不语,眼眸深处有些怅然。
大髯汉子厉色道:“给了你重新做人的机会,自己不要,那就莫怪徐某人斩妖无情了!”
男人在汉子出刀之前,喟叹一声,有些愧疚,然后咬破手指,在剑身之上画符写字,以自身精血写就一封青词丹书。
青词宝诰,是道教科仪之一,相传在远古时代就能够上书神灵,直达天庭,勾连天地,一旦精诚所至,被神灵接纳,便有种种神通降临于身,例如写给雷部神灵的青词,一旦显灵,甚至能够手握雷电,金身护体,短时间内如同莅临人间的雷部神将,妙不可言。
“难怪影壁那边留有上等青词的残余气韵,你这鸟人竟然是神诰宗正式弟子,真是百死难赎!”
大髯汉子气得几乎要跳脚,一刀劈出,倾力而为之下,光华爆炸,衬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昼。
对于他来说,妖魔鬼怪,作祟人间,它们的暴虐行径,再令人发指,见惯了古怪事和凄惨事的大髯汉子,都不会太过震惊,因为那就是妖魔鬼怪的天性,若是它们与人为善,那才是奇怪事情,所以大髯汉子从来都是竭力打杀便是,不会像今天这样如此愤懑。
可是一位练气士改正归邪,仗势欺人,才是最让大髯汉子愤恨的举动。
暴怒之下的大髯刀客,气势惊人,气盛则刀强,何况那把宝刀,本就是一件江湖宗师都要垂涎三尺的神兵,一时间院子之中,刀光绚烂,罡气激荡,使得不幸落在小院的雨水,尚未触及青砖地面,就已经在空中化作齑粉。
虽然使出了师门绝学,可是古宅男子太过精神萎靡,皮囊腐朽,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境界勉强维持在五境门槛上,但是气机早早所剩无几,如河床宽阔却无多少水源的溪涧,几乎就要干涸见底了,这也使得剑身之上的青词宝诰,为长剑增加的攻伐力度,成效甚微。
绣楼二楼,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终于忍不住现身,她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随着她的出现,院墙那边,还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树木根须,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
原本已经稳占上风的大髯刀客,顿时险象环生,仍是怡然不惧,身形在院中辗转腾挪,躲过一枝枝树根箭矢,顺便一刀刀斩断擦身而过的暗器,汉子气概豪迈,身陷险境,却放声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树精鬼魅!来得好,徐某人就斩断你的全部根须,到时候留你一口气,要你在烈日下曝晒而亡!”
一位年轻道人从游廊飞奔而来,小腿上张贴有一双黄纸符箓,使得他奔跑如一阵清风,让人眼花缭乱,背负桃木剑的年轻道士一边奔跑,一边大喊道:“徐大侠,小道来助你杀妖!”
大髯刀客被一条树根撞在肩头,高大身形借着巨大冲劲,在空中旋转一圈,一刀砍断那树根,摔落地面的树根犹然扑腾不止,而缩回墙面的那截树根,断口处有黑血渗出,散发出腥臭气息,加上阴沉雨水,使得院子瘴气横生,好在大汉一身武道真意流转不停,相当浑厚,如一层金光庇护体魄,眼见着年轻道人过来凑热闹,大髯汉子吐出一口血水,气笑道:“小道士,好意心领!但是莫要帮倒忙,带上你朋友速速离开宅子!只管去那座小镇备好美酒,犒劳徐某人,这就是帮了天大的忙了!”
年轻道士却是不愿就此离去,斩杀妖魔,为民除害,义不容辞!
身为龙虎山天师府一脉的旁支弟子,哪怕关系再疏远,哪怕离着那座道教圣地,隔着千山万水,他张山,哪怕再籍籍无名,道法微薄,那也是张家正统天师的千万候选人之一!
年轻道人双腿所贴符箓,正是重金购买的神行符,能够支撑约莫一炷香时间,神行符,又名甲马符,顾名思义,能够帮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马,仿佛上古神人御风巡狩。神行符因此得以跻身符箓丹书九阶流品当中的第七品,哪怕再昂贵,对于战力欠缺、体魄孱弱的年轻道人来说,物有所值。
擒贼先擒王。
道士张山双指掐剑诀,奔走于游廊当中,抬头望向绣楼二楼,道:“急急如律令,去!”
背后桃木剑嗖一下,从年轻道人背后飞掠而出,随着剑诀双指的轻微摇动,却也不是直直杀向绣楼廊柱那边的树精女鬼,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划出一个精妙弧度,最终绕过廊柱,从侧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女鬼不但要帮助楼下夫君压制大髯刀客的宝刀锋芒,此刻还要分心对付这柄破空呼啸而来的桃木剑,便顾不得一手遮掩丑陋容颜,原来她半张脸庞血肉腐烂,蛆虫爬动,白骨惨然,仅剩半张稍稍完整的容颜,也是如瓷器的冰裂纹,这副令人作呕的恶心姿容,胆子小一些的凡俗夫子,恐怕就要当场吓死。
数根拇指粗细的青色树枝从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缠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钉入脸庞的桃木剑,
刹那之间,桃木剑上亮起一粒黄豆大小的银色符光,在剑身上下滚动流走,一点灵光即符胆,使得那些树枝如遇烈火,呲呲燃烧,青烟阵阵。
女鬼如遭雷击,撕心裂肺地哀嚎一声,赶紧扭过脖子,不敢再看那点灵光,猛地一挥衣袖,几乎要被烧成焦炭的树枝裹挟桃木剑,一起被摔入绣楼闺房内,女鬼转头之后,由于动作太大,脸上血块和蛆虫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女鬼轻轻呜咽起来,不知是疼痛,还是难堪。
“莺莺!”
持剑男子看到这一幕后,轻呼出声,情难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闺名,男子心痛不已,凄然道:“你们欺人太甚!为何要与淫祠山神狼狈为奸,如此逼迫我们夫妇?!拙荆虽是鬼魅精怪之身,可从无害人之举,百余年来,我除了以自身气血维持拙荆生机,不过是以古宅为阵眼,吸纳方圆三百里的阴气秽气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神,夺山水气运为自身修为,你们一个自诩为豪侠,一个身为道人,为何不去找他的麻烦,反而来此咄咄逼人?!”
说到这里,持剑男人悲愤大笑道:“就因为我们夫妇不是‘人’,姓秦的贵为山神,你们便觉得正邪分明了?”
皮囊**、气血几无的持剑男人,横剑在胸前,低头凝视着那抹雪亮剑光,曾几何时,宗门巍峨,青山绿水,仙鹤长鸣,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边修习剑术,熟读一本本青词宝诰,也曾是一位有望跻身中五境的年轻俊彦,只是突然一封家书寄到山门,说是与他青梅竹马且媒妁之言的姑娘,重病缠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经无力回天,家书要他安心修行便是,因为哪怕下山,也多半赶不及见上女子最后一面,家书末尾,父亲还暗示他,这门婚事,绝不会成为他以后在神诰宗往上走的阻碍。
他烧毁家书,仗剑下山。
回到家乡之时,女子已经死去。
他一意孤行,以神诰宗一门秘术,以心头血书写了一张招魂符,带着女子尸体,牵引着她的残留魂魄,连夜赶往深山老林,日出则藏身于洞穴,日落则匆忙赶路,试图寻找一处阴气浓重之地,希望能够帮助她还魂回阳,之后百余年间,他花光家底,费尽心思,耗尽修为,建造出了古宅,盗取了古榆国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以移花接木的邪门秘术,将女子魂魄与木芯融合在一起,她衣裙之下,早已无足,唯有树根,整栋古宅,既是帮她续命,也是画地为牢……
他们在绣楼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遥拜父母高堂,最后夫妻对拜,从此相依为命。
只有女子的贴身丫鬟,对他们不弃不离,从青丝少女变成了白发老妪。
往事不堪回首。
持剑男人喃喃道:“若是世道如此,我们夫妇苟活也无甚意思了。”
大髯刀客停下宝刀,伸出一只手,高高举起,做出休战的姿态,沉声问道:“期间可是有什么隐情?”
男人惨笑道:“淫祠山神觊觎古宅已久,我在今年开春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那点修为,很难抵御那些鬼祟之辈的阴险试探了,便不得不违背良心和誓言,书写一封密信去往宗门,希望宗门能够派遣一位中五境的神仙,来帮着震慑那座山神庙,只是泥牛入海,至今没有消息传回,这也正常,宗门不对我赶尽杀绝,就已经足够仁至义尽,谁还愿意掺和这等腌臜事,若是换成我在山上,听闻这种宗门丑事,估计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门户了吧。”
道士张山来到大髯刀客身前,低声解释道:“小道腿上的神行符,所剩时间不多了。若是他们使诈,小道可就真要带着朋友一起撤退。”
只是道士张山蓦然一笑,“不过小道觉得那男子所言不虚。”
大髯刀客有些为难,人心鬼蜮,笑脸魍魉,世事难料啊。
若是真有神诰宗弟子愿意来此,哪怕只是一个二三境的外门修士,都可以证明古宅伥鬼男子和树鬼女子的清白。
神诰宗作为宝瓶洲道家执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为定海神针,说句不太厚道的话,哪怕是个打扫山门阶梯的杂役弟子,恐怕说话比外边小门派的掌门还要管用。
在场四位,虽然大战告一段落,可仍是不敢有丝毫分心。
尤其是窃据古榆祖树木芯的绣楼女子,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男主人保护得很好,这场大战,却被大髯刀客砍断无数根须,更被那把桃木剑惊吓得不轻,虽然内心深处,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当真到来的时候,仍是让她惊慌失措,只觉得自己永远是夫君的累赘,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她心如乱麻。
百年如此了。
就在此时,二进院落那边,出现两道声势惊人的强大气息,一人身穿道袍,从天而降,不知为何,不是直扑绣楼,而是选择落在那边。虽然之前古宅男女就听闻那边的打斗动静,但是委实大敌当前,忙着应付大髯刀客,实在是无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当是身为婢女的老妪,已经恢复清醒,正在阻拦潜入古宅的阴险小人。
然后很快就有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来也匆匆,去更匆匆。
更说着什么“本命飞剑”和“剑仙”的怪话,像是遇上真正的山上神仙,根本不敢出手,就急忙撤退远遁。
大髯刀客轻声道:“小道士,去瞅瞅。”
道士张山愣了愣,虽然大髯汉子说得云淡风轻,但是眼神透露出的意思,却是要他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年轻道人说不出话来,心情激荡,又悲凉。
庆幸自己终于遇上了同道中人,愿意不惜性命,除魔卫道,在龙潭虎穴亦是气概如旧,这正是他这辈子最渴望成为的人物,悲哀的是自己总是这般无用,碌碌无为。
年轻道人没有说话,默默驾驭桃木剑从绣楼掠回,接在手中,靠着腿上神行符最后一点时间,转身疾走。
院中持剑男子皱眉深思,不知那边的变故是喜是忧。
难道是神诰宗真的派遣门内弟子下山至此?
女子担忧他的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此番大战更像是一通催命鼓,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缓缓向前,被青色衣裙和高大绣楼一起遮蔽的庞大身躯,第一次显现,二楼美人靠被当中破开,像是站在巨大树墩上的女子倾斜落在院中,身后是一大截横斜在空中的苍老树根。
她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扶住男子脸庞,咿咿呀呀,她只恨自己无法言语。
男子轻声安慰道:“莫怕莫怕,说不得真是宗门派人救援来了。”
大髯刀客见此情景,叹息一声,长刀拄地,心想眼前夫妻二人,哪怕真是心思歹毒的鬼物,可这份情意,做不得假。
陈平安在吓退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之后,便捡起那颗甲丸圆球,收入方寸物当中,然后悄无声息地赶到三四进院子的游廊,随时准备驾驭两柄飞剑分别杀敌,十五去瞬杀那名持剑男子,初一负责去拖延、耗死树魅女鬼,但是在陈平安刚要让两柄飞剑掠出养剑葫的时候,发现大战停歇,双方暂时没有拼命的意思,陈平安听着那名古宅男子好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便有些吃不准真伪,于是开始屏气凝神,默默站在一根遮蔽身影的廊柱之后。
当大髯刀客让道士张山离开的时候,陈平安略作思量,脚尖一点,身形拔高,然后踩在廊柱之上,往三进院子弹射出去,身形在抄手游廊的高处,一闪而逝,双手在前方横梁上轻轻一拍,身形往上好似游鱼浮水一般,从中顺畅穿过,很快就从三进回到二进院子,飘然落地,站在原先住处的厢房门口,坐在门槛上,在陈平安屁股刚刚坐实的瞬间,年轻道士就一头冲过来。
“陈平安!”
道士张山火急火燎道,“咱们拿上东西赶紧走,徐侠士要我们赶紧去往小镇,事情曲折,我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陈平安站起身,突然指向古宅大门那边,“有人闯进来了。”
有一行人在进门之后,纷纷收起油纸伞,绕过影壁,折入游廊当中,向他们这座院落大步而来。
这一行人,俱是身穿一袭素雅高洁的精致道袍,头顶道家三教之一的鱼尾冠,五名道士,老幼男女皆有,气势非凡。
为首老道应该是领头人,在夜幕之中,仍是眼神炯炯,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中人。
其余四人,有弱冠年龄的青年道人,手持铜铃,背负乌鞘长剑,剑穗为一长串金黄色丝结,异常瞩目。
有一对相貌酷似的少年少女,神色倨傲,一人腰间悬挂盘曲起来的漆黑长绳,一人腰间斜挎一根青黄相间的漂亮竹鞭。
还有一个笑脸嘻嘻的稚童,因为他的个头最小腿最短,便显得尤为走路带风,大摇大摆,手里拎着一根不起眼的长条木块,却篆刻有“万鬼俯首”的古字。
青年道人轻声笑道:“师父,是人非妖。”
老道人点点头,便不再理会站在厢房门口的陈平安和张山,径直前行,后边男女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对背负木匣双剑的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只是打量了几眼道士张山的道冠和道袍,好像都觉得有些新鲜。
五名道士就这么把两人晾在身后,老道人在跨入三进院落之后,猛地怒喝道:“孽障杨晃!还不滚出来认罪!”
绣楼下的持剑男子听闻这个熟悉嗓音后,顿时喜忧参半。
喜的是,那个老道人是毋庸置疑的神诰宗内门弟子,这意味着自己的那封求救信,起到了作用,宗门虽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谱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调查此事,这意味着姓秦的淫祠山神,注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男人心底也泛起更大的忧虑,老道人与他是同辈中人,是同一年进入神诰宗的天之骄子,并且各自的师父是师兄弟,师祖更是同一人,但是两人的关系,却极其恶劣,在神诰宗修行的时候,两人就水火不容,如今一个是高不可攀的仙师,一个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贱伥鬼,若是那个老道公报私仇,他能如何?
老道人身后,而不是他杨晃身后,是拥有一洲道主坐镇山门的神诰宗。
持剑男人让女子躲在自己身后,他轻轻将长剑刺入地面,不再持剑,面向游廊,长揖到底,“杨晃愿意接受宗门责罚。”
老道人意气风发地跨入绣楼广场,扯了扯嘴角,“杨晃,百年不见,混得挺风生水起啊。”
大髯刀客转头望去,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装束后,不是上前攀交神诰宗诸位仙师,而是向那位作揖男子抱拳道:“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贤伉俪了,在此诚心赔罪!若有需要,徐某人定当挺身而出。”
大髯汉子行走江湖二十载,眼力何等老辣,一眼就看穿杨晃跟神诰宗那名老道人的不对付。
福祸相依,不外如此。
那些个老老小小的光鲜道士,只差没在额头上贴有“正派人士”四个字。
让道士张山感慨一句“不愧是宝瓶洲的道士”,再看看自己的家当打扮,来自俱芦洲的年轻道人便有些自惭形秽,不过放心不下大髯刀客,就拉着陈平安远远跟着,最后在游廊栏杆旁蹲着。
神诰宗老道士已经带着四名下山历练的同门晚辈,走入破败不堪的广场,负于身后的手掌,悄悄做了个宗门独有的手势,其余四人立即飞掠出去,各占位置,围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负剑男子,还站在了高墙之上,看这架势,可不像是靠山到来该有的排场。
名为杨晃的男子,伸手握住丑陋女鬼的手,轻声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女鬼依然口不能言,呜呜呀呀,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说那句“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就这么一下。
原本打算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下来。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茫然。
儿时记忆早已模糊,许多事情都已记得不太清楚。
但是有一幕,陈平安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他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木讷性子,可能一辈子就只说过一句情话了,“下辈子咱们还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啊?”
当时正在缝补衣裳的娴静女子,只是笑着反问,“怎么就会不在一起了?”
当时陈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怀中,对于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语,年纪太小,没什么感触,但是爹娘当时那一刻的容貌神情,偏偏就让孩子记住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爹娘走了后,越往后,陈平安就会越觉得,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好像一辈子是不够的。
于是就有这么一出场景。
道士张山无意间发现陈平安的异样,抹了抹自己脸颊,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于满脸是雨水吧?何况这场滂沱大雨,到了现在已经变作绵绵细雨了,便是不撑伞都无妨。
张山有些担心,问道:“陈平安,没事吧?”
陈平安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挤出个笑脸,摇头道:“没事没事,今晚这么多古古怪怪,太吓人,我这个人比较后知后觉,之前顾不上惊吓,现在没事了,才敢放开了哭。”
道士张山一脸佩服表情,伸手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转过头去,忍住笑道:“你就当我没看到。”
神诰宗老道人环顾四周,最后笑望向直腰站立的古宅男子,啧啧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对苦命鸳鸯。杨晃,你觉得贫道会如何处置你们?你说是按照宗门的金科玉律,照规矩法办呢?还是按照你我之间的私人交情,不按规矩行事呢?”
古宅男人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只是最后,他就要下跪求情,只求这个神诰宗仙师法外开恩。
大髯刀客正要开口说话,他必须仗义执言,不吐不快!
老道人转过头去,眼神阴沉,一声暴喝,“闲杂人等,乖乖闭嘴!神诰宗清理门户,由不得别人指手画脚!”
大髯刀客给气得眼珠渗出血丝,恨不得一刀抡起就劈砍过去。
但是最后也只能颓然叹息。
这种宗门大派的家务事,外人胆敢掺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江湖如此,山上也是。
走在哪里都一样,哪里都让人憋着一口闷气。
就在此时,陈平安转头悄悄递给道士张山一颗圆球,“张山,从现在起,我们两个就算是不认识了。这东西你收下……”
道士张山一把推回,凑过脑袋轻声道:“陈平安,你可千万别胡来,只要你先动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对付这些正道仙师,小道晓得如何对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记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时候,你别出手帮忙,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了。”
陈平安问道:“这也行?”
年轻道士笑脸灿烂道:“试试看,如果不行,你再顶上呗。”
说完这句话,道士张山有些乐呵,陈平安撑死了不过三境武夫,上去也是挨揍的份啊,还是三教老祖在上,保佑徒子徒孙张山峰此次出马,一定要行啊!
第两百一十九章 道士吟诗
年轻道士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绣楼广场,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大声道:“诸位先听小道一言!”
在场众人纷纷望向这位外乡道士,神色各异,神诰宗少年道人,腰间绑缚有一团乌黑绳索,少年见到道士张山后,便有些脸色不悦,摘下了绳索随手一抛,绳索便如一条灵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间将年轻道人给捆了起来,粽子似的张山摇摇摆摆,差点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神诰宗少年冷笑道:“凭什么要听你废话?一个来历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将你丢出院子。”
道士张山愤怒道:“小道姓张名山,来自俱芦洲,师从凌霄派火龙真人,小道更是族谱有据可查的龙虎山张家子弟!此次远游四方,来到宝瓶洲磨砺道心,是为了完成龙虎山山门的考验,只要小道返回家乡,就能够成为天师府金玉谱牒的在册道士!你们神诰宗,好大的威风,竟敢如此欺辱龙虎山张家人!”
江湖经验不够的神诰宗少年有些懵,一时间没了跋扈气焰。
显而易见,是给“龙虎山天师府”给震慑到了。拿神诰宗与之掰手腕,还真没有底气。
人的名树的影,名声能够流传到宝瓶洲的宗门,就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更是赫赫大名,不隶属于道家三教任何一脉,是自立门户的一方道统,神诰宗少年道士当然早有耳闻,但也只限于一些神鬼志怪的传说,多是见识浅陋的市井百姓以讹传讹,寻常山上练气士都不会当真,只当是笑话来听,不过神诰宗到底是宗字头的仙家门阀,对于龙虎山天师府的真正底蕴,了解得远比别人更多,张家天师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剑,道法无边,杀力无穷,那真是在神人辈出的中土神洲,也能够跻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这有点类似神诰宗掌门、天君祁真在东宝瓶洲的超然地位,所以神诰宗很容易理解龙虎山的仙气冲天。
道士张山乘胜追击,一脸正气,死死盯住那个眼神阴晴不定的领头老道,“杨晃作为神诰宗的前弟子,为一个情字,沦落至此,便是小道这些外人看来,也觉得可歌可泣,要为夫妇二人掬一把同情泪,神诰宗作为宝瓶洲道统之首,想必也该有与之匹配的气度才对?”
年纪最小、手持古木长条的神诰宗小道童,轻轻扯了扯少女道士的袖子,悄悄问道:“师姐,我觉得那个张天师说得挺对唉,你觉得呢?”
腰间别有一枝青黄竹鞭的少女摇头道:“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别当真。”
陈平安大开眼界。
但是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向绣楼屋脊那边,有些疑惑。
道士张山想要伸出手指,指着那个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言语气势,但是发现自己被捆绑得结结实实,便干脆向前蹦跳了一步,冷笑道:“何况老仙长更是杨晃的昔年同辈师兄弟,有多年同门修行之谊,今日相见,他乡遇故知,为何是刀兵相见,而不是把臂言欢?怎么,我张家天师,不管在册还是记名,只要游方四海,只要相互遇上,必然一见如故,偏偏你们神诰宗就没有这等氛围?再说了,小道虽是龙虎山张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却也晓得法不外乎人情的浅显道理。”
年轻道士最后变了语气,笑呵呵道:“老仙长,该不会是跟杨晃有旧怨,因此不顾宗门气度,非要将这对夫妇往死路上逼吧?不过小道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老仙长一看就是心胸豁达之人,此间事了,小道张山必然会为老仙长和神诰宗扬名,哪怕是将来到了祖庭正宗的龙虎山,只要提及神诰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双手负后的老道人眯起眼,笑而不语。
站在墙头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说了一通谁都听不懂言语,道士张山有些犯迷糊,不料那负剑提铃的青年道人,转回宝瓶洲雅言,居高临下,伸手指向道士张山,大怒道:“你这骗子,贫道以俱芦洲官话问你话,为何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在东宝瓶洲胆敢冒充龙虎山张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统,你知道神诰宗一样有资格将你拿下吗?!还不跪下认错!”
没想到碰到一个比自己还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道士张山勃然大怒,开始用真正的俱芦洲雅言大骂那个青年道士,然后转回宝瓶洲言语,“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好一个神诰宗,好一个宝瓶洲道主!”
不曾想那墙头上的青年道士,根本不理睬道士张山,已经转头望向老道人,笑眯眯提议道:“师父,已经初步判定此人并非来自俱芦洲,至于是不是龙虎山张家弟子,还需慢慢确定,不如将其先行拿下,丢在一旁,咱们先行清理门户,处置了那对伥鬼树鬼才谈其它?”
老道人似乎有所意动,正要开口说话之间,大髯刀客徐远霞,终于忍不住心胸间那口恶气,果真如先前所说那般,手持宝刀,挺身而出,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无名小卒,没办法要神诰宗的仙师卖什么面子,但若是诸位仙师想要责罚杨晃,依法办事,徐某人便洗耳恭听,领教一下宗字头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无法度可循,可若是不给个说法,就要打杀杨晃夫妇,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几十斤肉不要,只凭手中一口刀,也要领教领教诸位仙师的通天道法!”
使出一手缚妖索的神诰宗少年突然问道:“你既然自称出身于龙虎山位于俱芦洲的小宗门派,那可有通关文牒?能够证明你来自俱芦洲,且是张家子弟?若是证明不了,假冒龙虎山张天师一事,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道士张山面有难色,流露出一丝犹豫。
大髯刀客有些头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气用事,冒充龙虎山上黄紫贵人的远亲,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权利督查一洲道统的神诰宗手中,要吃大苦头的。一洲道主,职责所在,归根结底只是四个字,但分量极重,叫做“正本清源”。
道士张山深呼吸一口气,转头道:“陈平安,帮忙从包袱里取出通关文牒。”
古宅伥鬼杨晃苦笑一声,转头看了眼她,她似乎看出夫君的心思,点了点头,杨晃这才转过身,朗声道:“徐侠士,张道长,你们的好意,杨晃心领,若有来世,必当回报!今日神诰宗是以公法定罪,还是以私怨报仇,杨晃与拙荆全部承担便是,只是徐侠士,张道长,还有那位姓陈的小哥,可别以为我神诰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绝非如此,绝非如此!”
说到最后,杨晃笑声肆意,好似百年苟活,心情从未如此轻松快意,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神诰宗!”
略作停顿,伥鬼杨晃手指指向那个老道人,“像你这种修道不修心的蠢货,终究是少数,难怪百年光阴弹指而过,你赵鎏还是个五境修为,哈哈,百年之前,我杨晃就已是五境练气士,如果没有记错,你赵鎏当时才三境柳筋境?好一个‘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这种心怀不轨的王八蛋了!”
一番话语,古宅男人说得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却让老道人手底下那拨宗门晚辈听得面面相觑,颇为难堪。尤其是那个称呼老道为师父的青年道士,杀机毕露,背后长剑在鞘内蠢蠢欲动,竟然是一名剑修。
不过杨晃的言语,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窝,师父赵鎏在三境滞留数十年之久,年轻剑修在此境界一样停滞已久,一步步从惊才绝艳的剑修胚子,变成有望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慢慢沦为前途渺茫的绣花枕头,几乎终生无望炼出一口本命飞剑的花架子,他在神诰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内,就一落千丈。
遥想当年,他甚至能够与那双享誉一洲的金童玉女,偶尔聊上一两句话。
这是何等殊荣?!
尤其是那位身边经常有神异白鹿伴随的道姑女冠,当年闲聊之时,她还曾露出过一丝笑容。
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礼节性的笑意,又如何?
要晓得她可是一位陆地剑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风雪庙剑仙,还是宝瓶洲千年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五境剑修。
到头来,如今他却只能跟随一个大道无望的师父,带着这群小屁孩在山脚下的烂泥塘里,摸爬滚打,美其名曰历练修心,一路上斩杀些灵智未开的阴物,降伏几头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后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宗门孽徒、树妖女鬼纠缠不休,这算个什么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剑。
反正杀得也是伥鬼树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济,也是三境剑修,与数位长老一起,掌管神诰宗外门事务的那位金童,毕竟当年还积攒下些点头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责罚,也不过是面壁抄书之类的,怕什么?
一个促狭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剑可不能随便出鞘。”
众人循着声音,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那边的夜幕涟漪阵阵,轻轻荡漾,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隐身符箓,其实一直就在屋脊那边隔岸观火,此刻缓缓显出身形,是一位身材不那么苗条婀娜的少女,倒也谈不上臃肿肥胖,她一张红润圆脸,身穿红缎子衣裳,很有福气相。
老道人有些惊慌,连忙拱手作揖道:“赵鎏拜见傅师叔。”
踩在一把长剑之上的圆脸少女疑惑道:“你认得我?”
老道人满脸笑容,“神诰宗子弟,无论内门外门,岂会有人不认识傅师叔,那也太过孤陋寡闻了。”
圆脸少女突然黑着脸,冷笑道:“怎么,我跟金童告白失败的糗事,整座宗门都已经知道此事了?是哪个长舌妇或是闲散汉告诉你的,说出来听听,我回到宗门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不但是老道人一头雾水,其实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们之所以认得出这位傅师叔祖,可不是什么告白不告白,而是这位辈分极高的少女剑修,在神诰宗靠山惊人,平时最喜欢快速御剑,在一座座山峰之间横冲直撞,而且还是个小胖妞,一年到头这么飞来飞去,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笔直御剑冲入云霞,然后从百丈千丈高空一头撞下,只在约莫离地两三丈的高度,紧急御剑拉升高度,贴地飞行,潇洒远去,寻常剑修谁敢这么不要命?谁会不记住这位小祖宗?
再说了,少女在两年前试图在离地一丈的高度转向,结果就那么一头撞入地面,连人带剑一个干脆至极的倒栽葱姿势,就那么孤零零杵在那边,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观子弟,一个个哑口无声。
最后是与她关系极好的玉女贺小凉,对她一番训斥,才让这位小祖宗收敛许多。
少女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就从五境破开瓶颈,成功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又开始御剑神诰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门口逛荡,让习惯了清净修行的宗门长辈们一个个不厌其烦,但是少女的太姥爷,生前曾是神诰宗现任掌教祁真的传道恩师,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唯独对待这位恩师后裔,甚至比对待金童玉女还要偏爱。
那少女一看众人表情,立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并且还说漏嘴了,恨不得当场就御剑远去千万里,但是一想到贺姐姐和那个狗屁金童的交待,只好忍着怒火和羞愤,板着脸站在屋脊上,开始酝酿措辞,早早打发了那对无足轻重的古宅男女。
神诰宗与许多门派一样,分内外门,在贺小凉脱离神诰宗之前,金童玉女同出一宗,是一桩极其罕见的盛事,为了历练两位天之骄子,掌教祁真专门让两位晚辈插手外门事务,当然不是直接丢给他们那么大一个摊子,由着他们独断专权,而是类似世俗王朝的御史台言官,拥有督查百官之权,而且贺小凉他们有些时候,也会被赋予全权处理某些外门俗事的任务,会有朱批之权,就是在以朱笔书写如何处理事务的具体建议,然后交由外门专门负责山下俗世事务的宗门弟子,作为历练之一,最后成果如何,贺小凉两人又有勘验评定之权。
所以说贺小凉这位宝瓶洲的道统玉女,的确深受宗门栽培,却毅然决然选择离开神诰宗,别说是外人不理解,就是神诰宗内部,许多长老祖师爷都觉得匪夷所思,才有愤然大骂贺小凉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一事。
委实是神诰宗上下,对福缘冠绝一洲的贺小凉,太重视了,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
杨晃寄往山门的密信,神诰宗在新年初其实早就收到了,当时贺小凉尚未离开宗门,和金童还专门就这封信起了冲突,金童先行提笔朱批,内容大致为妥善处置,不用太过苛责杨晃,实属情有可原。贺小凉却是直接给了相反的意见,朱批措辞极为严厉,是讲杨晃身为神诰宗弟子,竟然沦为伥鬼,应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不过贺小凉两人对于那名女鬼的处置,倒是差不多,选择不理不睬。
因为双方争执,所以杨晃这封密信就被暂时搁置起来,神诰宗外门,关于此事,于情于理,以及还有不可言说的大势,更多还是倾向于当时的贺小凉,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贺小凉突然就不是神诰宗弟子了,连一洲玉女的身份都舍弃不要,那位爱慕贺小凉多年的金童,仿佛是觉得那封密信太过晦气,不愿意再理会半点,而且他手边需要处理的事情,不计其数,就随手丢给外门一位执法长老,只说是交给下山历练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虑上边的自相矛盾的朱批内容。
后续事情就很明了,赵鎏抓住了这个机会,亲自下山报私仇。
但是姓傅的圆脸少女,不知道从哪里听闻此事后,就偷偷摸摸一路跟随,刚好可以散心,不用在神诰宗成天想着那个狗屁金童,她御剑飞过千山万水,好不痛快,一路上偶有风波,一听说是神诰宗内门嫡传之后,个个桀骜不驯的武道宗师、山野大修,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奉起来。
傅姓少女的言语可以作假,但是那顶都不敢僭越的稀罕莲花冠,以及和腰间那枚扎眼的金黄玉佩,骗不了人。
圆脸少女出现之后。
大髯刀客和道士张山,就都明白杨晃夫妇的命运,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掌控的了,说再多的话都没有意义。
一位神诰宗的“长辈”,只说一句话就够了。
杨晃握住女鬼的手,抬头望向那位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杨晃与拙荆,全凭傅师叔发落,不管生死,谨遵师叔法旨。”
圆脸少女瞥了眼那对夫妻,一个枯槁,一个丑陋,模样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当然也谈不上厌恶。她一想到密信上的两份朱批,少女叹了口气,心想反正贺姐姐都已经不是神诰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个狗屁金童的意思办?
她清了清嗓子,发号施令道:“赵鎏带队,去搞定那座淫祠,至于是亲自动手,还是跟当地朝廷官府联系,你们自己看着办。杨晃夫妇,就这样吧,以后只要不打着神诰宗的旗号做坏事,总之,从今日起,你们夫妇一切所作所为,都与神诰宗无关。”
既然看完了热闹,圆脸少女就不愿再待在这个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剑,破空而去,速度极快。别人御剑飞行,都是沿着一个弧度缓缓爬坡,最后进入高空,傅姓少女却是恨不得笔直一根直线,直冲云霄,看得让人惊心动魄,总觉得她会一个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杨晃记起一事,大声道:“谢过傅师叔先前退敌之恩!”
老道人赵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离去,在那之后,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杨晃没有得意忘形,反而对老道人师徒之外的众位神诰宗小仙师,抱拳歉意道:“杨晃一身污秽,不敢相送诸位仙师。”
收回缚妖索的少年道士,以及腰挂打鬼竹鞭的同胞姐姐,犹豫了一下,都微微点头。
那个手持镇妖木的小道童,大摇大摆离开,突然转过头,作了个鬼脸,对那个树魅女鬼笑道:“丑八怪呀丑八怪!”
原本笑意吟吟的女鬼,顿时神色凄然,缓缓扭过头去,双手捂住脸庞,再不敢见人。
刹那之间。
小道童突然停下脚步,就那么直愣愣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敢动弹。
一行人当中,其实真正最受宗门器重的弟子,是他这个天生直觉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对双胞胎姐弟,甚至不是那个“趴在三境上晒了好多年太阳”的蠢货剑修。
他迅速转头望去。
小道士攥紧那块篆刻有“万鬼俯首”的镇妖木,手心满是汗水,他缓缓偏移视线,丑八怪女鬼不去说,病秧子的伥鬼杨晃,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风的大髯刀客,极有可能是龙虎山张天师的俱芦洲道士,最后才是那个面无表情的背匣少年,
面容稚嫩的小道士,如此作为,落在别人眼中,只当是孩子心性的玩闹。
只有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悄悄做了个向前一戳的奇怪手势。
小道士赶紧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最后牵强一笑,他跟那个直觉让他觉得危险至极的家伙,客客气气地挥手告别。
小道士一边飞奔一边哀怨,妈呀,这家伙一身凌厉气势,怎么那么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而且还是那种经常下山厮杀、身经百战的修士。
小道士倒是没想着上纲上线,怂恿赵鎏师徒杀一个回马枪,因为毫无意义。
修行路上,求道之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不是什么废话。
小道士跑着跑着,又有些笑意了,心情一下子阴转多情。
哇,果真如自己师父说的一模一样,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这不就给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后,一定要跟师父说,自己遇见的那位,最少是金丹境的老怪物,说不定还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脸,假装少年模样,吓得他差点屁滚尿流……
小道士欢快奔跑,还来了一个蹦跳,高兴道:“呦呵,这趟下山不亏。”
前边抄手游廊里的姐弟心有灵犀地同时转头。
小道士立即屏气凝神,落地后,老气横秋地继续稳步前行。
绣楼那边,一场风波过后,虽然古宅男女从头到尾都在担惊受怕,但总算是劫后余生,夫妇二人握手,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只觉得得偿所愿,负担尽散,苦尽甘来。
道士张山对陈平安笑道:“剑仙剑仙,看到没,这么年轻的剑仙,厉害吧?”
陈平安有些无奈。
雨已停歇,年轻道士望向高空夜幕,感慨道:“真想吟诗一首啊。”
大髯刀客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不管如何,事情总算有了个圆满结局。
这比平日里替天行道,斩妖成功,痛饮美酒,还要让大髯汉子感到喜悦。
倒地不起的老妪在三进院落那边,终于悠悠醒转过来,立即飞掠而来,结果看到相安无事的男女主人,微微放下心,杨晃对老妪轻声笑道:“都过去了,以后不用再担心那些鬼祟小人了。”
老妪先是愕然,随后喜极而泣,泣不成声。
闺名莺莺的女鬼缓缓挪动躯干,“游荡”过去,轻轻挽住老妪的肩头,温柔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无事一身轻,再无半点枯槁颓丧神色,伥鬼杨晃大笑道:“徐大侠,张仙师,还有陈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备上一桌好酒好菜?畅饮一番?”
大髯刀客徐远霞笑着点头,对道士张山和陈平安问道:“意下如何?”
道士张山笑道:“有何不可?”
陈平安也是笑着点头,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们买一点酒。”
杨晃一挥手,好像恢复了当年那个神诰宗弟子的意气风发,爽快道:“什么买酒?家中自酿的窖藏土烧,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错,宵夜之后,吃饱喝足,陈公子只管搬走!”
众人笑声朗朗,古宅再无半点森森阴气,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气了。
在这之后,老妪就笑逐颜开,仍是不断低头抹着眼泪,快步走去灶房烧菜。
夫妇二人在三进院落的正房待客,与大髯刀客闲聊江湖事。
道士张山犹豫片刻,还是喊上陈平安,来到院落游廊旁,歉意道:“陈平安,小道其实本名张山峰,并不是张山,对不住了,作为朋友,却瞒了你这么久,不太厚道。”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对此根本没有芥蒂,笑道:“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有什么错不错的。”
年轻道人眼睛一亮,哈哈小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对不对?就说嘛,陈平安这个名字虽然寓意很好,可到底还是有些俗气……”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是本名!”
年轻道士顿时有些尴尬,沉默片刻,他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颗圆球做什么?”
陈平安在内心说了一声对不住,然后笑道:“其实先前对面厢房那边,打斗动静很大,我便出门旁观了一场恶战,姓楚的书生原来是一头树妖,被……剑仙斩杀之后,丢下那颗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宝,那位剑仙瞧不见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捡起来。”
陈平安伸手递过去那颗圆球。
“剑仙应该就是那位神诰宗少女了。”年轻道士恍然,接过手后掂量了一下,并不沉重,低头细看,在手心轻轻转动,依稀看见有一条细微裂缝,名叫张山峰的俱芦洲道士脸色肃穆,递还给陈平安,“确实跟传说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这颗甲丸应该遭受过重创,导致上边出现了一丝破绽,但是退一万步说,甲丸都是极其珍稀昂贵的宝贝,虽然小道不知道价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价值连城都不夸张的好东西,你好好收起来,千万别给外人看到,只要以后找高人缝补修缮,就能够放心穿在身上,相当于一等一的护身符!”
这颗兵家甲丸,按照楚姓书生自己的说法,是古榆国皇家库藏里的地字号法宝,价值三千雪花钱。
陈平安没有藏入袖中顺势收进方寸物,而是试探性说道:“你也知道,我是习武之人,而且我所学拳法,讲究一往无前,不可以太过依靠外物,否则反而会让自己的拳意不够爽利,所以这颗甲丸,我留着用处不大,卖给你吧,三百雪花钱,咋样?”
年轻道士使劲摇头,自嘲笑道:“莫说是三百雪花钱,就是一千两千雪花钱,这么个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小道只要有这个家底,砸锅卖铁都会买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穷得叮当响,否则也不至于在鲲船之上吃顿饱饭都难了。”
陈平安将圆球轻轻抛给道士张山峰,笑道:“那就当你欠我三百雪花钱,别急着拒绝,你想啊,就你这个被雨一淋就昏过去的身子骨,以后我们两个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还怎么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说不定咱俩胜算就要大上许多,一旦有所收获,就都归我,当你还钱,行不行?”
年轻道士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收下那枚以往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甲丸,跟陈平安肩并肩坐在游廊栏杆上,一起望向天空,轻声喊了一声:“陈平安……”
然后就没了下文,好像许多言语都说不出口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栏杆上,“你看我这次从头到尾,都没帮上什么忙,你也没嫌弃我拖后腿啊。”
年轻道人挠挠头,这么一说,好像略微心宽几分,陈平安把自己当朋友,自己也是把他当朋友的,朋友之间,是不是就别那么规规矩矩、事事讲究了?
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侠带宝刀。”
陈平安笑了笑,得嘞,这是在夸奖大髯汉子徐远霞。
年轻道人又说道:“弃文游海岳,辛苦觅全真。”
好嘛,应该是在说他自己了。
道士张山峰转头道:“陈平安,现在没想到关于你的诗词,等以后小道有感而发,一定会有的,放心,小道保证一定很豪迈!”
陈平安哭笑不得,不好打击他的兴致,只得点头附和道:“好的好的。”
陈平安跳下栏杆,跑向灶房,转头喊道:“我去帮忙烧菜。”
道士张山峰嗯了一声,坐在原地,百感交集。
正房那边,时不时传出大髯汉子的爽朗大笑。
年轻道士换了一个坐姿,背靠廊柱,双臂环胸,想起了家乡的那座高山,他便闭上眼睛,哼唱起一首自制词曲的小调儿,摇头晃脑,优哉游哉。
最后睁开眼睛,年轻道人轻声喃喃道:“要问此歌何人作?武当山上张山峰!”
陈平安其实想着事情。
先前与楚姓书生一战,自己武道三境的斤两,陈平安心里大致有数了,光脚老人传授的诸多拳法之中,神人擂鼓式,已是威力最大的一种,陈平安当时凭借缩地符,一拳打中,之后拳拳中,可即便如此,那个古榆国树精的读书人,虽说是有甲丸变作光明铠傍身护体,但是陈平安其实拳法极限,也就是那二十拳神人擂鼓式了,多不出哪怕一拳,所以如果不是养剑葫芦里的飞剑毙敌,恐怕就会被那个书生耗尽自己的气力,一旦神人擂鼓式用尽一口气,他能够腾出手来,若是使用出一两件攻伐法宝,他陈平安怎么办?
逃倒是应该不难,可想要胜出并且杀敌,挺难。
不过能够将自己的拳法,和初一十五两把飞剑的出击,配合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天衣无缝的意味,也是一桩收获。
可陈平安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不够酣畅淋漓,终究是差了一点意思。
似乎真正的答案,再简单不过了,还是他陈平安出拳不够快!不够猛!
陈平安收起思绪,练拳也好,将来练剑也罢,急不来的,总之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往前走就是了。
他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芦,轻声笑道:“这次谢了啊。”
葫芦内有所感应,十五开始飞来掠去,十分雀跃。
陈平安突然说道:“但是以后你们俩登场的时候,能不能别那么……光彩夺目?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出手之前需要报个名号,亮个兵器啥的。上阵杀敌,咱们就不讲究这些了吧?偷偷摸摸溜出养剑葫就好了,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十五瞬间悬停,静止不动,似乎有些生闷气。
初一更是掠出养剑葫芦,闯入陈平安气府之内,兴风作浪。
好在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点疼痛,云淡风轻得很,满脸笑呵呵地小跑向前,去灶房那边帮忙。
驾驭本命飞剑,只是消耗心神,无需动用真气,但是飞剑杀敌,存在着距离限制,与剑修境界、或者说神魂凝结程度有直接关系,想要打破飞剑距离瓶颈,也无捷径可走,对于剑修就是境界上升,对于陈平安这个刚刚赢得“剑仙”美誉的武夫而言,就需要十八停剑气运转的那一口真气,一鼓作气闯过沿途更多气府。
初一的路程瓶颈是方圆十丈,十五则是八丈。
不远处就是灶房了,依稀有些光亮。
“张山峰这个名字,哪里就比陈平安好了?”
陈平安放缓脚步,想到这里,便有些不服气,只是突然咧嘴,自顾自偷着乐,“嘿,剑仙!”
第二百二十章 山水印
老妪正在灶房忙碌,看到陈平安的身影后,有些讶异,君子远庖厨,这可是圣人教诲,虽然也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但不意味着君子贤人们,会自己动手下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过老妪很快释然,眼前少年远游四方,风餐露宿,再者看着也不像是书香门第的孩子,但是老妪还真不觉得陈平安能帮上大忙,便让他帮着做些择菜的活计,顺便帮着盯着炖菜的火候,陈平安没有坚持什么,就帮着打杂,最后温暖的灶房内,砧板上发出老妪娴熟切菜时的清脆声响,咄咄咄,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剥春笋,带着清新的草木香味。
老妪随口问道:“陈公子,你的左手怎么了?”
陈平安瞥了眼包扎有棉布的左手,笑道:“不小心摔了跤,不碍事。”
老妪难得有人跟自己聊天,便笑道:“雨天地滑,害公子受伤了。咱们这栋宅子啊,本就有些年头了,先前又是虎狼环视的艰难处境,更不敢大肆张扬,至多就是院墙的缝缝补补,夜间也很少挂灯笼,这么多年,怕吓着了老百姓,不敢请砖瓦匠人过来帮忙,都是我胡乱捣鼓的,手艺当然很差,好些个青石地砖,坑坑洼洼,连平整都算不上,这要是在州郡大城里的大家门户里头,不说自家人瞧着碍眼,若是给别家人看见,会被笑话死的,背后肯定要嚼舌头的,什么难听的话都会有,好在老爷和夫人从来不计较这个,这是我的福分。”
老妪的语气平缓,如静水流深,百年光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一点点沉淀在心田了。
这是我的福分。
这应该就是老妪最自己人生的盖棺定论。
陈平安轻声道:“宅子能有老婆婆你忙前忙后,也是他们夫妇二人的福气。”
老妪愣了一下,带着笑意,转头打趣道:“你这孩子,瞧着憨厚本分,怎么也这么会说话?”
陈平安已经将所有剥好的春笋,都放在一只干净竹篮里,抬头道:“老婆婆,我说的是实话啊。”
老妪看着少年那双清澈有神的眼眸,嗯了一声,转过身去,脸上笑意更多了一些,随口道:“陈公子,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啊,咱们彩衣国胭脂郡城那边的女子,可是出了名的好看漂亮,若是不着急赶路,可以去那边逛逛庙会什么的,说不定就有一段美好姻缘喽。再说公子你虽然武道境界不高,可在胭脂郡这般无正神无地仙的小地方,真不算差了,若是愿意扎根在此,当个将军都尉什么的,绰绰有余,到时候娶一位书香门第里的大家闺秀,不也挺好。”
陈平安有些羞赧,嚅嚅喏喏,不敢搭话这个话题。
老妪转过头,瞥了眼眉眼颇为周正秀气的少年郎,会心一笑,轻声道:“知道喽,陈公子肯定是有心爱的姑娘了。”
陈平安憋了半天,红着脸问道:“老婆婆,如果我喜欢的那个姑娘,曾经问过我喜不喜欢她,我当时说不喜欢,结果现在去找她,再跟她说我喜欢她,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骗子啊?”
“陈公子你这话说得可真绕。”
老妪情不自禁笑出声,一锅菜闷着,她便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笑问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喜欢她?胆子小,难为情?还是觉得点头说是,会在姑娘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故意逞英雄?”
陈平安自信认真地想了想,给出一个诚心诚意的答案,“我傻呗。”
老妪这下子是真被逗乐了,笑得整张苍老脸庞都柔和起来,“我觉得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应该不会生气的。一个姑娘,如果有被人喜欢,而且那个人喜欢得干干净净,怎么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苦恼,将一竹篮子春笋端到灶台旁边,“可是那个姑娘跟我说过,她只喜欢大剑仙……”
老妪忍住笑,“呦,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大剑仙,怎么都该是第六境的神仙,我家公子天资多好,曾经还在神诰宗那样高高在上的洞天福地修行,也不曾跻身中五境,达到传说中的洞府境,陈公子,婆婆给你一个建议,你就跟那个姑娘商量商量,看不能把大剑仙这个要求,变成小剑仙,一般的剑仙?比如洞府境太高了,四境五境怎么样?要知道天底下的剑修,境界再低,还是很吃香的,四境五境已经很了不起。”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宁姑娘所谓的大剑仙,肯定最少最少也是十二境啊!
哪怕宁姚真再好商量,答应自己给往下降一降,估计怎么也得是风雪庙魏晋那种剑仙境界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提醒道:“婆婆,菜好了。”
老妪赶紧起身,掀开锅盖,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进了菜盘,让陈平安端着那盘下酒菜,送去三进院子的正房大堂,还让他送完这碟菜就不用回来,就在那边吃菜喝酒,之后她来端菜送酒便是,陈平安一溜烟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妪佯装生气的模样,陈平安笑问道:“老婆婆,我来拿酒,而且我跟杨老爷打过招呼了,他答应送我酒喝……”
说到这里,陈平安摘下酒葫芦,晃了晃,笑容灿烂道:“装满为止。”
老妪从一只红漆老旧橱柜拿出酒勺子,然后笑着指了指墙根几只大酒坛子,“搬一坛子没开的过去,边上有一坛子是开了泥封的,还剩下小半坛子的自酿土烧酒,你可以装酒葫芦里,怎么都够的。”
随后老妪便不管蹲在墙角勺酒入葫芦的少年,自顾自炒菜,最后陈平安打了声招呼,就捧着一酒坛离开灶房。
老妪笑着转头看了眼,少年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老旧平常,并不起眼,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是个酒鬼啦?
就不知道见着了那位心仪的姑娘后,是变成一葫芦的喜酒,还是断肠酒喽。
不过老妪当然还是希望少年能够得偿所愿,如公子小姐这般成为老爷夫人。
三进院子的正房,其乐融融。
古宅男女主人,伥鬼杨晃和名为莺莺的树魅女鬼,坐在左手边,大髯刀客被请为上座,徐远霞是豪爽性子,也懒得推脱,道士张山峰坐在右边,陈平安端菜送酒过去后,便开始畅饮,女鬼便有些滑稽了,极长的树根从绣楼那边如青藤蔓延,从房门绕入正堂,为了不扫兴,她还有意带了厚实面纱遮掩容貌。
大髯刀客先前便问过了是否有什么仙家法术,能够帮助那位可怜女子恢复容颜,杨晃苦笑摇头,并不藏掖真相,详细说过了其中缘由,原来涉及到神诰宗的青词宝诰、一桩旁门左道的阵法秘术,以及古榆国祖宗榆树的木芯,极为驳杂絮乱,最关键在于古宅阵法与古榆木芯融为一体,无法挪动了,而此地方圆数百里的山水气数,本就是一处乱葬岗,两百年前彩衣国遇上一桩可怕瘟疫,十数万人染病暴毙,大多胡乱随意葬在胭脂郡此地,历代彩衣国皇帝都希望改变此地风水,但是哪怕当初一位观海境的道家神仙,云游经过彩衣国,被皇帝召见,亲临此地,诸多布置,光是两次罗天大醮,就耗费了近百万两银子,只可惜好了没几年,便又恢复成瘴气横生、鬼魂游荡的凄厉场景,真是神仙都束手无策。
根子还在这处地界的风水之上,既是女鬼的救命药,也无异于饮鸩止渴,终有一天会堕入恶鬼,这一点伥鬼杨晃直言不讳,女鬼亦是坦然,原来夫妇二人早已约好,真到了那一天,便双双自尽,以免祸害一方百姓。
其实古榆木芯天生清洁,只是他当时着急换留住女鬼莺莺的魂魄,加上之后病急乱投医,才使得她只能一步步魂魄恶化,若是能够持续汲取天地清灵之气,其实她有望恢复灵性,甚至反哺当地气运,成为类似淫祠山神的存在,但是她的神祇本性,因为古榆树的关系,必然与姓秦的截然不同,她是造福一方,秦姓山神却只能是腐坏山水。
最后杨晃豁达笑言,最多再有三十年,这栋宅子就该无人无酒也无菜了,所以希望徐远霞在内三人,最好在这之前多来此地,好歹还能有个干净厢房被褥作为歇脚的地方,还能如今夜这般天南地北,相谈甚欢。
涉及到一地数百里山水的庞大气运,大髯刀客和道士张山峰都无言以对,实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为只有十境练气士,才有资格对此“指手画脚”,十境可称圣,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维奉承,因为上五境的神仙实在太过少见,十境修士却需要牢牢占据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长时间积攒修为,面壁破境,偶尔也会跟山下的帝王将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圣人,道家的陆地神仙,佛家的金身罗汉,这些俗称,皆在此列。
陈平安如今喜欢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会太多,大髯刀客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性格,道士张山峰酒量比陈平安还不如,偏偏脸皮子薄,被杨晃和徐远霞一劝两劝,就半碗半碗一口饮尽,使得陈平安最后只敢每次给他倒些许烧酒,即便如此,背负桃木剑的年轻道士还是摇摇晃晃,满脸红光,说话嗓音也大了许多,跟大髯汉子聊江湖见闻,跟士族出身的伥鬼杨晃聊诗词,很是开心。
老妪隔三岔五就会端来一盘菜肴,见一坛子酒空了,又去搬了一坛过来。
主宾尽欢。
在第二坛酒就快要见底的功夫,一声哀嚎骤然响起,“楚兄楚兄!你上哪里去了,莫要抛下我一个人在此啊!”
很快又有哭腔响起,“小道士,姓陈的,你们怎的也不见了,难道是给恶鬼妖魔抓了吃掉吗?不要啊,宅子里的妖怪,你们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后单独吃我啊……”
老妪当时正端来一盘菜,就要去安抚那个姓刘的官家子弟,解释缘由。
陈平安赶紧起身说他去好了,老妪一想也对,若是她去了,估计那个可怜书生就要吓昏过去了。
刘姓书生被陈平安拉着走入三进院子的时候,两腿颤颤,嘴唇铁青,瞧见了大髯刀客后,稍微好转,只是当他看见后门绕入正堂的恐怖树根,两眼一翻白,差点就要晕厥,被陈平安加重力道握住胳膊,立即给疼醒过来,书生哭丧着脸抱怨道:“让我晕过去就好了啊。”
陈平安没好气道:“实在不行,就喝酒壮胆去,醉死拉倒,这点胆量总该有吧?”
刘姓书生苦兮兮道:“可以没有吗?”
陈平安给气笑,斩钉截铁道:“不可以!”
小心翼翼看着少年的脸色,不像是为虎作伥的,刘姓书生哀叹一声,给自己打气道:“喝就喝!便是断头酒也是酒!”
上了酒桌,刘姓书生便低头不敢见人,只管喝酒。
大髯刀客笑问道:“你这书生,运气怎么这么背,交了那么个不地道的精怪朋友?还一路游山玩水,把你骗到这里来,不过你能够活到现在,跟咱们一起喝酒,也算你福大命大,看你穿着,是彩衣国的富家子弟?”
刘姓书生颤声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里真没钱,算不得富家子弟。”
大髯刀客哭笑不得,“怎么,我徐某人像是那种劫匪草寇?!”
读书人抬起头瞥了眼大髯汉子,心想不能更像了。
大髯刀客不再吓唬这个文弱书生,突然有些担忧,“杨兄,那老道士当真会解决了淫祠山神?会不会故意放过,留下来恶心你们?”
男人摇头笑道:“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师叔盯着,神诰宗外门那边就一定会追查到底,何况每一拨外门子弟的下山磨炼,最终结果的勘验评定,极为缜密严谨,容不得赵鎏擅自主张。”
杨晃突然脸色微变,“我现在只担心淫祠山神在官府那边有靠山,若是赵鎏弯弯肠子,打着不愿仗势欺人的幌子,然后跟州郡高官商议此事,说是商议,其实是私下相授,估计就悬了。一旦赵鎏最后说服彩衣国朝廷和礼部,主动要求留下那座淫祠,甚至干脆转为正统山神,成为一方山水正神,就会很棘手。虽说彩衣国的五岳正神,比不得大国王朝的同类,只是六境练气士的修为,在自家地盘上,才能发挥出观海境的实力,此地姓秦的那位,毕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只要赵鎏从中作梗,帮着他名正言顺获得皇帝敕命,说不定拥有洞府境的实力。来自神诰宗的仙师,随便说几句话,彩衣国皇帝都会好好掂量的。”
说完这些,大髯刀客、道士张山峰和陈平安,几乎同时望向那个战战兢兢的读书人。
读书人有些茫然,什么五岳正神、淫祠山神,什么洞府境观海境,他一个都听不明白,怯生生说道:“我爹只是个四品郡守,什么山神不山神的,我爹估计听说都没听说过,他帮不上忙啊。”
大髯刀客笑道:“放心,不是要你爹帮忙,只是防止他帮倒忙而已,明天一大早,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快马加鞭去拜见郡守老爷,怎么都别让那赵鎏捷足先登,相信只要赵鎏在郡守府见着了我徐某人,就会心里有数了,晓得他的算盘打不响,便是打响了,也要小心咱们去神诰宗闹,学那老百姓在官衙门口鸣冤击鼓,口呼青天大老爷要为民做主啊。”
说到最后,大髯刀客自己大笑起来。
伥鬼杨晃站起身拱手道:“那就先行谢过徐兄!”
大髯刀客突然脸色古怪,喝了口酒,闷闷道:“徐什么兄,我这岁数给你当孙子都嫌大了!”
杨晃哈哈笑道:“英雄不问出身,朋友不论岁数!”
便是那位女鬼,都有些轻微笑声从面纱后渗出。
把好不容易积攒出一点胆气的文弱书生,又给“凄恻缠绵”的笑声吓得脸色惨白。
当晚,年轻道士喝高了,名叫刘高华的读书人没敢敞开了喝,生怕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阳了。最后四人同住二进院子,陈平安和张山峰隔壁厢房,读书人和大髯刀客成为邻居。
一夜无事。
天亮时分,道士张山峰起床推门,看到陈平安已经在院子里练习走桩,比起初次相逢的时候,感觉像是越来越慢了。
吃过了老妪准备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辞离去,因为日头高升,而古宅男女主人因为不喜阳光,就没有出门送行,站在绣楼那边,远远挥手。
大髯汉子打着哈欠,眯眼看着越来越耀眼的日头,懒洋洋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道士张山峰在跟书生刘高华聊着胭脂郡的风土人情,刘高华在走出这栋古宅后,整个人的精神气就浑然一变,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滔滔不绝,跟年轻道人聊得不亦乐乎。
陈平安突然转身走到门槛那边,对老妪轻声说道:“老婆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了麻烦事情,你可以寄信到最北边的大骊龙泉县,寄给披云山一个叫魏檗的……人,就说杨晃大哥是我的朋友,陈平安欠了你们好多酒呢。”
老妪笑着点头,虽然没有当真,可还是没有拒绝这份好意。
有些善意,就跟春寒料峭的阳光一样,虽说在与不在,差别不是很大,可为什么要拒绝呢?
陈平安伸出手,递过去七八颗雪花钱,“大骊龙泉与彩衣国,路途遥远,这是到时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钱。”
这栋宅子,早已耗尽了杨晃所有家底,处处捉襟见肘,故而连酒水都是自酿,菜肴都是老妪去远处采摘而得。
老妪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那几枚雪花钱。
寄信去往宝瓶洲最北边的大骊王朝,当然花钱不少,可却也绝对不需要耗费七颗雪花钱的夸张地步。
但是少年一把钱币递过来,它们就跟市井坊间的铜钱似的,就这么一小把,不多不少的。好像拒绝了,或是故意少收几颗,略显不近人情,或是矫情,即便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至于如何欠下天大的人情。
老妪一时间有些唏嘘,年纪这么小,就晓得照顾别人的感受,也不晓得小时候吃了多大的苦,才有这份分寸火候。
道士张山峰笑着招呼道:“陈平安,走啦!”
陈平安唉了一声,跟老妪告别,跑出去一段距离后,突然转身望向绣楼那边,大声喊道:“书上说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绣楼那边的伥鬼女鬼,相视会心一笑。
虽然夫妇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背负剑匣腰悬葫芦的少年,就那么倒退着跑去,再一次跟老妪挥手告别,“婆婆,春笋炒肉做得好吃极了!下次我还来啊!”
老妪站在门口,笑容温暖,看着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少年,轻轻唉了一声。
————
一行人到了胭脂郡城的太守府,郡守大人正在官厅那边处理政务,大髯刀客和道士张山峰坐在素雅简朴的客厅,喝着婢女送来的茶水,刘高华则带着陈平安一路去往他爹的书房,做贼似的,因为陈平安跟他讨要了一幅胭脂郡堪舆图,而且必须是朝廷盖章的那种地图,刘高华虽然不明就里,但是想着这次能够或者离开古宅,还亲眼见识过了精怪鬼魅,还他娘的跟她坐在一张酒桌上喝了酒,一想到这个,刘高华就豪气冲天,看谁谁顺眼,便拍胸脯答应下来,要帮陈平安偷出一幅彩衣国胭脂郡的堪舆图,结果陈平安二话不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刘高华原本想要说一场患难之交,谈钱伤感情,结果一看那些沉甸甸的银锭,顿时觉得伤感情就伤感情吧,反正以后重逢见面的机会也不大了。
刘高华蹑手蹑脚领着陈平安来到书房,关上门后,一阵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抽出一幅老旧卷轴,正是古色古香的一幅胭脂郡堪舆图,是一幅候补图,这也正常,这类朝廷钦天监绘制的形势图,两幅正选图,一幅必然悬在官衙大堂,另一幅则是交由当地武将保管,只有这幅候补图才会放起来吃灰尘。
陈平安确认无误后,点头道:“是这个了。”
他要花五十两银子,来买一个极小极小的可能性。
齐先生曾经说过,如果看到瞧着舒服的形势图,就可以拿出那一对山水印,往上一盖,无需印泥即可。
陈平安问过了书生那栋古宅在地图上的方位后,便找了个借口,让刘高华去书架那边挑几本山水游记的书籍,趁着书生转过身去,陈平安手心瞬间多出一对好似“山水相逢”的对章,正是齐静春雕刻篆文而成,印章质地,则是最好的骊珠洞天蛇胆石。
陈平安朝着两枚印章,重重呵了一口气,然后看准古宅所在位置,啪一下轻轻压下。
然后没看出什么花头异样,陈平安便卷起形势图,夹在腋下,对刘高华说道:“行了,咱们赶紧走吧,免得你爹发现,到时候我可不管,给过了钱,不会还你的,你被郡守大人打得半死,我最多支付药材钱。”
刘高华随便拿了两本书丢给陈平安,一起离开书房。
陈平安悄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谋划,多半是不成的,不过这也正常,哪有随便盖个印章,就能改变数百里风水气运的事情,自己又不是神仙。
只是陈平安算错了一点。
他当然不是神仙。
可是篆刻印章的那位教书先生。
是神仙中的神仙。
于是,以古宅为中心的方圆数百里,山水颠倒,污秽退散,转为清灵。
淫祠山神所在的那座山神庙,瞬间崩塌,秦姓山神金身粉碎。
哪怕神诰宗的老道人已经放过他一马,与他私下会晤,传授锦囊妙计,这让山神喜出望外,只觉得真是否极泰来,自己终于要行大运了!不再是那个苟延残喘的淫祠小山神,马上就会成为神诰宗神仙倾力扶持的一方正神!
所以当他金身粉碎的那一刻,始终没想明白缘由,只是怔怔高坐于神台之上,就那么烟消云散。
神诰宗赵鎏当时正带着一行小祖宗离开小镇,瞬间感知到了这番天地变色的异样。
老道人赵鎏呆若木鸡。
难道是宗门金童亲自出马了?
恐怕金童如今也未必有这等神通吧?
其余神诰宗晚辈更是惶恐不安。
只有那个看似惶恐的小道士,低下头,眼眸里满是笑意,孩子正在窃窃自喜偷着乐,“他娘的他娘的,我就说吧,那家伙是活了几百岁的老王八蛋,这件事情肯定是他做的,哈哈,到时候回到山门见着师父,我一定要跟他老人家吹嘘,这次我见着了上五境的仙人才行!”
绣楼那边,伥鬼杨晃顾不得什么阳光普照、灼烧神魂,迅猛飞掠来到绣楼屋脊之上,凝神望去,四周皆是生机盎然,灵气从四面八方丝丝缕缕汇聚而来,男人满脸震惊和狂喜。
女鬼更是直接破开屋顶,任由衣裙下边的丑陋身躯暴露在阳光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气,百年以来,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顺畅。
杨晃红着眼睛,无比激动道:“必有圣人相助!说不得就是因为傅师叔的出现,此处景象,落入了神诰宗某位老神仙的法眼,便施舍大恩下来。不管如何,这都是天大的好事,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男子哽咽起来,猛然惊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记响头。
女鬼跪不下去,便向四方虔诚作揖。
————
站在三进院子的老妪也是拜了拜天地四方。
这辈子几乎从不喝酒的老妪,没来由想起去给自己倒上一碗酒,难喝就难喝吧,这辈子活得足够久了,已是别人的两辈子。
老妪去灶房墙脚根,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勺子探入一只早已开泥封的酒坛,酒水怎么只剩下这么点了,没道理啊。老妪愣了愣,有些疑惑,然后皱紧眉头,最后竟是一阵头皮发麻,老妪丢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抹了抹额头汗水,突然笑了起来,重新去勺了小半碗酒水,然后走出灶房,坐在游廊长椅上,望着安安静静洒落在院子地面上的阳光,老妪小口小口喝着酒,白发苍苍的老妪,难得这么闲适无事,手头无事,心头也无事。
之前也是这般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有个名叫陈平安的北方少年,背着木匣,倒退着小跑,笑着与老妪挥手告别。
腰间挂个朱红小葫芦,里头有酒有剑有江湖。
原来是一位酒鬼剑仙少年郎。
老妪喝着酒,笑着想着,这么好的一位少年,那么他喜欢着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第二百二十一章 看热闹
胭脂郡,太守府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偷过了自家老爹的一郡堪舆候选图,家贼刘高华有些心虚,觉得五十两银子有些烫手,便想着补救一二,就将大髯刀客三人晾在客厅,自己跑去他爹处理政务的官厅,说是自己这趟出门游历,遇上了书本上的神仙中人,其中用刀的大髯汉子,是一位名动江湖的江湖豪侠,便是郡内第一高手,都未必是他的三合之敌,万万怠慢不得。还有一位龙虎山张天师,背负一把桃木剑,家学渊源,杀妖降魔,手到擒来。最后一位姓陈的,更是了不得,别瞧着少年模样,其实是**十岁的高龄了,只是“修道有成,颜如少童”而已。
儿子刘高华这番天花乱坠的吹捧,把郡守大人给说得将信将疑,略带着一丝忐忑,带上了一位见多识广的府邸幕僚,一同前往客厅招待贵客,结果刘郡守大失所望,男人确实没见过诸多神怪精魅,可是看人的眼光,真不差劲,打过招呼之后,落座喝了杯茶,就兴致缺缺,让刘高华好生款待三位贵客,就找了个由头返回官厅。
一路上,刘郡守摇头道:“什么豪侠天师,名不副实,坑蒙拐骗到了我家府上,真是胆大包天,若是之后胆敢提出非分要求,本官非要让他们牢底坐穿,把牢狱饭吃饱。”
老幕僚轻声笑道:“混吃混喝倒也不至于,年轻道士和背匣少年不好说,那名刀客是确有几分真本事的,府上护院肯定不是对手,刘大人,要知道我入府之前,曾经游历江湖二十余年,见识过数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宗师,在咱们彩衣国南方,都是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仅论气度,大髯汉子毫不逊色,目露精光,气度森严。”
郡守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还真有几分道理。”
老幕僚小声提醒道:“刘大人,你想一想,驻守本州的那位将军大人,是公认的四境大宗师,咱们曾经在筵席上远远观望,当时就觉得哪怕喝酒谈笑,却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概,很是吓人,仔细回想,那位自称姓徐的江湖人,是不是与之有几分相似?”
刘郡守皱了皱眉头,“听你的意思,是要好好拉拢一番?可是听说江湖人打交道,都是一掷千金才算英雄气概,若是只拿出几两银子做盘缠什么的,不是客套情谊,反而是羞辱,会得罪那帮江湖莽夫,本官向来为官清廉,并无盈余,能够出手,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要跟郡城富豪借银子?”
说到这里,一郡父母官的神色有些不快,“若是这般满是铜臭气的关系,本官不要也罢。”
读书人看待江湖汉,尤其是有了朝廷官身的读书人,其实心底还是瞧不上眼的。
老幕僚心中叹息,自己送上门的江湖关系,这位刘郡守都接不住,也怨不得一手好文章却只是四品官了,更何况刘郡守的座师房师,如今还是彩衣国的公卿高官。如果换成他是郡守,别说是跟富人借钱,就是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假设那位大髯刀客,是一位三境小宗师的江湖高手,只要关系到了,那么桌面底下能做的事情,多了去。再说了,人情人情,没有人情往来怎么有人情,想着事事别人求己,可不是为官之道啊,与郡城豪阀大族有点往来,借几百两银子而已,真是你刘郡守丢了面子?错啦,是你给那户人家面子呢。只是这些事情,刘郡守不爱听,觉得有辱斯文,老幕僚一次两次说过之后,就心里有数。
一想到这里,老幕僚又有些心灰意冷,官场如此弯弯曲曲,江湖上何尝不是如此?他在隐姓埋名之前,事实上曾经为一位彩衣国南方江湖的盟主担任心腹谋士,快意恩仇是有,可更多的还是人间细事多如毛,任你英雄盖世,满腔意气,用不了几年就会被磨损殆尽。想当年老盟主何等豪气干云,最后不一样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刘郡守不冷不热地离开后,刘高华有些尴尬,加上一座郡守府邸,竟然寒酸到几间客房都腾不出来,大髯刀客便让刘高华带着去往最近的客栈落脚,只要那神诰宗老道人进入郡城府邸,就赶紧通知他们三人,刘高华连连应下。
因为地段好,又是老字号,客栈生意兴隆,好在郡守嫡子的面子还值点钱,硬是拿出了三间客房出来,而且没敢坐地起价,而刘高华从头到尾也领这份情,全然没意识到客栈掌柜的心疼割肉,这让大髯刀客看得好笑,就连道士张山峰都直摇头。
人情世故,也是学问。这些学问,圣贤书上教的不多,但是江湖里头有,陈平安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其实之前泥瓶巷杏花巷这样的市井坊间,也有。
三人在大髯汉子房间闲聊,自然而然聊起了这趟古宅之行,说起了张山峰的那张神行符,徐远霞问过了价格之后,得知竟然如此昂贵,便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俱芦洲道士,笑言下趟斩妖除魔,一定要有些收获才行,张山峰虽然穷怕了,但是丝毫没有怨天尤人,这倒是让徐远霞刮目相看,汉子可是知道修行路上,练气士积攒家底,何等重要,对于一些个山上仙家的门道规矩,闯荡南北的徐远霞所知甚详,练气士修来修去,修心修力,修的更是真金白银,如果年轻道士一直这么入不敷出,肯定很难往高处走,再好的心性,都经不起这种钝刀子割肉。
经过闲聊,陈平安第一次具体了解练气士下五境的风光。
之前那次跟“弟子学生”崔瀺作伴从大隋返回,因为当时林守一已经是半个山上神仙,陈平安就有些好奇这些,一次难得的两人闲聊,陈平安破天荒主动问起了修行练气的事情。
结果少年崔瀺当时直翻白眼,撂下一句,下五境?都是垃圾啊,聊那个多没劲,简直就是有损先生的高山流水,先生,咱们来聊聊上五境吧?想当年学生我好歹是十二境……
当时陈平安对他成见颇深,就不愿意听白衣少年夸夸其谈,起身去远处练习立桩剑炉了。
陈平安如今想来,是不是挺伤崔瀺自尊的?“好歹”曾经当过十二境的仙人,还跟白帝城的城主在彩云间下过棋……
陈平安挠挠头,低头喝了口茶,但是心里想着的,却是后悔连同信一起寄给“崔东山”的那两千两银票,跟当过仙人的学生弟子这么客气,不讲究,这不是侮辱人嘛。
练气士的下五境,登山五境,铜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气境,筑庐境,其中前四境,分别修炼皮肉筋骨,说是练气士,其实养育出一副坚韧的体魄,也很重视,道理倒也浅显,人身若是一只水碗,炼出一斤气,若是水碗只能装下八两,其余二两就成了空谈。最后一境,则是融会贯通,熔铸一炉,是为人身这具练气之器的大成之境,大概意思像是在说,可以正式登山了。
因为伥鬼杨晃多次提及柳筋境,说成是“留人境”,大髯汉子便着重给陈平安这个外行解释了一番,说起来津津有味,充满了纯粹武夫对山上神仙的调侃,让刚好停滞在三境的年轻道士十分无奈。
“曾经有一位惊才绝艳的柳姓修士,单凭炼筋一事,就直接登入上五境,成就无上仙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故而专门以柳筋命名此境。又有留人境的说法,因为许多奢望走捷径的修士,误入歧途,在这个境界上对柳姓修士遗留的残缺秘籍,去钻牛角尖,耽搁太久,贻误终身。”
大髯汉子喝茶也有喝酒一般的豪迈,言语之中颇多调侃,“咱们武人总被山上修士看轻,可有一点怎么都比练气士强,就是步步扎实,没那乱七八糟的捷径可走,最为脚踏实地,所以这柳筋境,留住了天底下不知道多少心怀侥幸的年轻修士,而且下五境的练气士,只要不是兵家和剑修之流,遇上了咱们第三境的纯粹武夫,可讨不了半点便宜!”
年轻道士身为在座唯一一位练气士,闷闷道:“你们武夫跻身炼气三境,咱们练气士跻身中五境之后,再来比比看?肯定是咱们练气士胜算更大。”
大髯汉子嘿嘿笑道:“咱们只做同境之争,第九境的金丹境练气士,够神仙了吧?遇上咱们山巅境的纯粹武夫试试看?那大骊藩王宋长镜,你们几个十境练气士敢在他面前横?这个宋长镜,是咱们宝瓶洲纯粹武夫里头的这个!”
大髯汉子伸出大拇指。
他始终不愿收起大拇指,大为称赞道:“这等武夫,才是世间真豪杰,身处山下,却能傲视山上,只恨我徐远霞不能见他一面,否则死皮赖脸也要敬他一碗酒!”
陈平安脸色古怪。
藩王宋长镜,可不就是宋集薪的亲叔叔,曾经在泥瓶巷路过,陈平安还跟宋长镜还打过照面来着。
再说了,跟宋长镜差不多境界的纯粹武夫,只是家乡小镇,就还有李槐他爹,更别提还有崔瀺的爷爷……
陈平安只好默默喝茶。
之后三人去客栈一楼吃饭,大堂酒桌上议论纷纷,原来有位老神仙,即将大驾光临胭脂郡,一手神通,变化莫测,书上的神仙可以撒豆成兵,他则是能够丢纸为美人,那些个仪态万方的婀娜女子,在一张张黄纸落地现身之后,一个个与大活人完全无异,能歌善舞,对答如流。
老神仙这一路南下,已经让彩衣国沿途各地的达官显贵,都忍不住叹为观止,所以老神仙尚未驾到胭脂郡,这座以美女著称于世的彩衣国郡城,就已经翘首以盼,男子期盼那些由纸张变化而来的神异美人,是否别有韵味,稍有姿色的女子,则是都起了争胜心,岂有一张薄纸胜过她们真人的道理?
陈平安兴趣不大。
大髯汉子和道士张山峰则是跃跃欲试,说是一定要去瞅瞅,一个信誓旦旦,说那老神仙说不定就是披着人皮的精怪妖魔,一个使劲点头附和,说决不允许妖魔蛊惑人心。
陈平安看着两个满身正气的家伙,心想你们两个能不能擦干净口水再说话,不就是想看漂亮女人吗,直说啊,我又不会笑话你们。
唉,说到底他们就是没见过真正好看的姑娘,这一点,陈平安底气很足。
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见过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她眉如远山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有些离别可以再会
落魄山,竹楼后边新开辟出一方小水塘,水至清且无鱼,空荡荡的水塘,不知是要做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魏檗却经常在此蹲着,一看就能看上半个时辰,还要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最近半年,好好盯着水塘,切莫让外人靠近,约莫是不太放心这两个家伙,魏檗甚至让那条腹下生出金线的黑蛇,从洞穴老巢搬出,就在竹楼附近盘踞守候。
陈平安离开之后,青衣小童没了对比,何况春寒渐退,每天的日头暖洋洋的,修行就懈怠下来,粉裙女童提醒了两次,青衣小童振振有词,这叫松弛有度,厚积薄发,可不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今天魏檗又来到竹楼后,青衣小童屁颠屁颠跟在后头,之前不管如何询问,魏檗只说让他拭目以待,就是不愿道破真相,害得青衣小童整天挠心挠肺,恨不得现出真身,跳入水塘掀个底朝天,只是忌惮魏檗的身份修为,以及这位山岳大神那笑里藏刀的阴柔脾性,这条御江水蛇才硬生生压下好奇心,免得寄人篱下的同时,还要被穿小鞋。
魏檗今天还是蹲在池塘边,仔细凝视着水塘里的细微水流,看似死水一潭,实则不然,脚下这座落魄山的山水气运之根本,其实不在山巅的山神庙,山根在于竹楼,水运在于眼前水塘。山神宋煜章本就交恶了这位北岳正神,加上又是醇臣本色,死心塌地为大骊宋氏卖命,便一五一十将这桩密事禀报给礼部和钦天监,得到的答复却是让他守口如瓶,不许泄露丝毫。既然是大骊朝廷的旨意,宋煜章也就不再纠缠,至于自身修为因此受到禁锢约束,无法完整统辖落魄山,宋煜章反而看得很淡。
不过宋煜章跟顶头上司魏檗的关系,算是愈行愈远了。
青衣小童同样蹲在池塘边,他甚至不知道这一池塘清水,是从哪里搬运过来,不过以魏檗的身份,只要是“大骊北岳”辖境之内,搬山运水,实在轻而易举。
青衣小童眼巴巴瞪着池塘清水,只恨无法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他全然没有察觉身边蹲着的魏檗,在自家地盘上,竟是脸色紧绷,额头渗出汗水,肩头如负山岳,想要起身都没有办法。
光阴如水流逝,百无聊赖的青衣小童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魏檗身边站着个陌生人,正弯着腰,双手负后,笑眯眯凝视着水塘,他身穿道袍,头顶莲花冠,年纪轻轻,长得还挺俊,就是笑起来不太正经,一看就像是会假借看手相的幌子,趁机偷摸姑娘们的小手,若是以往在御江附近,就青衣小童那火爆脾气,早就让这个年轻道士有多远滚多远了,如今在龙泉郡见多了风风雨雨,青衣小童收敛许多,只是一想到身边有一尊金身灿灿的北岳正神,竹楼里头还有一位可怕至极的武道巅峰大宗师,咱这还怕什么?
青衣小童赶紧站起身,润了润嗓子,“喂喂喂,你这道士,咋这么不地道呢,不打声招呼就闯了进来?你晓不晓得我家老爷陈平安,是整座山头的主人?而且竹楼附近就有条贼凶的大黑蛇,最喜欢吃人,你能活下来,得亏大爷我每天苦口婆心,劝那条大黑蛇要吃斋要吃斋,否则你这会儿,哼哼!”
青衣小童双臂环胸,鼻孔朝天。
心中大笑,哇哈哈,憋屈了这么久,总算碰到个自己能够训斥几句的凡夫俗子了!不容易啊,一想到这个,青衣小童就越看那年轻道人越顺眼,恨不得就要跟他称兄道弟一番。
“这样啊,如此说来贫道托你的福,逃过一劫了。”年轻道人笑容灿烂,连忙道谢。
陌生道人这副做派,落在青衣小童眼中,比起魏檗那种绵里藏针的阴森笑容,这哥们可就真诚太多了,不过青衣小童在这狗屁龙泉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混得有些草木皆兵了,便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道人,确定没有半点练气士的气象后,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一路晃荡过去,跳起来就在年轻道人肩头上一拍,“谢什么,我家老爷陈平安下山前就说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要挑起重担,当家作主,你作为客人,哪有让你受到惊吓的道理。”
竹楼后窗那边,光脚老人看到这一幕后,笑呵呵道:“你有本事再拍一下这位道人的肩头。”
青衣小童心生警惕,抬头望向那个年轻道人,又看了几眼二楼窗口那边的疯老头,再看了看道人头戴着的莲花冠,试探性问道:“咱们有话好好说啊,你是道家的十境大真人,还是十一十二境的天君?”
年轻道人笑着摇头,“都不是。”
青衣小童半信半疑,低声道:“这位仁兄,咱们行走江湖,无论辈分高低修为深浅,都讲究一个以诚待人,可不许骗人啊?”
年轻道人点头道:“真不骗你。”
十境以下,在落魄山自己哪怕打不过,这不还有魏檗和疯老头嘛,这要还畏畏缩缩,就真说不过去了!
青衣小童迅速掂量一番,觉得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顿时眉开眼笑,又是跳起来拍了一下道人的肩膀,“我一看你就根骨清奇,别灰心,道家元婴境的陆地神仙而已,你努力个几百年,总归还是有点希望的,实在不行,以后给人欺负,就报上我的名号,就说你认识……御江浪里小白条,或是落魄山小龙王,这两个绰号怎么样?一个风流,一个威风……”
二楼老人肆意大笑,朝青衣小童伸出大拇指,“小水蛇,算你本事,要是今天不死,以后够你吹嘘一辈子了!”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转,咳嗽一声,耷拉着脑袋就要撤退,嘴上念叨着“修行去修行去,今天的修行可不能耽搁了”。
年轻道人笑了笑,点头温声道:“修行是不能懈怠,走走走,贫道对于修行略有心得,你问我答,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然后青衣小童眼前一花,突然发现有人与自己并肩而行,这还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魏檗那边,也有个人蹲在那边,更奇怪的是二楼窗口,还有人与光脚疯老头相对而立,而在竹楼那边朝这边探头探脑的傻妞身后,还有个人陪着她一起鬼鬼祟祟望过来。
一个个全是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
青衣小童闭上眼睛,假装瞎子往前边摸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我在梦游,我又在梦游……”
竹楼那边,粉裙女童眨着水灵大眼眸,比起青衣小童的不敬在先,她好奇多于畏惧,站在她身边的“那一个”年轻道人,双手拢袖,看着墙壁上显现出来的一个个符箓文字,啧啧称奇道:“字还是这般有意思,不愧是帮着……哈哈,天机不可泄露。”
二楼那边,年轻道人斜靠窗台,笑问道:“听说你想要打架?”
光脚老人先以儒家长揖,以崔氏读书人的身份恭敬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后退两步,以武夫身份抱拳行礼,再无半点敬畏,眼神炙热道:“还望陆掌教赐教一二!”
年轻道人故作恍然和释然,笑哈哈道:“好说好说,只是一二就好,讨教三四五六的话,贫道还真为难,毕竟如今身在你们浩然天下,两条腿跟蹚泥似的,走的不快,蹦的不高。”
水塘旁边,年轻道人跟魏檗并肩蹲着,问道:“魏大山神,能否告诉贫道,这池塘里的积水,以及里头种下的那粒金莲种子,都是什么来历?”
魏檗仍是无法起身,只得苦笑道:“回禀掌教老祖,水是神水国覆灭前夕,我偷偷让人取出的三万斤泉水。那粒金莲种子,则是神水国皇库里头的老古董,当年就连皇室和钦天监老人都说不清楚,只是一代代都作为珍藏传承下来,神水国亡国之后,逃难经过棋墩山,被我遇上,最后便有了这粒种子。便想着能不能靠着灵泉之水,孕育出一株传说中唯有小莲花洞天,才有的那种紫金莲花。”
因为魏檗是北岳正神,是所有山脉的主人,命运一体,但这既是天时地利人和,但有些时候天灾地祸,就会成为山水正神的负担,当身边这个莲花冠道人出现后,魏檗就被道人一脚踩得无法动弹了,哪怕道人只是踩在落魄山上而已,其实却与踩在魏檗头顶无异。
如果道人一脚踩得落魄山塌陷,那么魏檗可能在披云山之巅的那尊金身,就会断掉大半条胳膊。
年轻道人摇头反驳道:“不是只有小莲花洞天才有,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也有三株品相极好的紫金莲花,长势还不错,高达十数丈呢。”
魏檗无言以对。
道人正是道教坐镇的青冥天下,道祖座下三弟子陆沉。
青冥天下道教又分三教,这三教掌教,地位之崇高超然,相当于浩然天下的礼圣、亚圣、文圣。
陆沉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微笑道:“行了,别装聋作哑了,贫道若是真想把你怎么样,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青衣小童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陆沉的身份,但是仅凭莲花冠道人这一手神通,关键是当着魏檗和老疯子的面施展出来,青衣小童就晓得自己又撞上铁板了,而且极有可能,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硬。
“这位”陆沉陪着青衣小童一起走向崖畔,笑问道:“掩耳盗铃这个典故听说过吗?”
青衣小童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哽咽道:“听说过。”
陆沉又问道:“觉得如何?说心里话。”
青衣小童抽泣道:“只是觉得好玩儿。”
陆沉感慨道:“孺子可教也。”
青衣小童突然蹲下身,双手抱住脑袋,痴痴望向远方,满脸生无可恋的可怜模样。
有点想念陈平安了,他如果在身边,哪怕这个老爷的境界根本不够看,可是青衣小童就是会觉得更心安一些。
陆沉露出一抹破天荒的慈祥神色,侧身低头望向呆呆的小家伙,轻声问道:“小水蛇,想不想跟随贫道去往青冥天下?”
青衣小童抬起头,满脸泪水,皱着一张脸蛋,嘴角下撇,苦兮兮道:“如果我拒绝,你是不是就会抬起一脚踩烂我的脑袋?”
陆沉笑着摇头,“当然不会,贫道只会搬走那座水塘,因为里头的泉水也好,金莲种子也罢,都算是贫道遗留在这座天下的东西,那么陈平安就算失去一桩很大的机缘了。你不是经常自诩为英雄好汉吗,这一路混吃混喝,不讲点义气?好歹为陈平安做点什么?”
青衣小童缓缓摇头,泪眼朦胧,“我不讲义气一两次,陈平安也不会怪我的。”
陆沉扶住额头,碰上这么个不开窍的呆货,也是没辙,罢了,机缘未到,就先这样吧。
他叹了口气,对青衣小童说道:“回头跟陈平安说一声,水塘一事,他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是要还的。至于你,走江化蛟之时,可以去往贯穿俱芦洲东西的那条大渎,如果能够支撑着走上半截,就算你成功了。到时候可以让陈平安帮你保驾护航,嗯,这就是他需要还给贫道的人情了。”
青衣小童试探性问道:“仙长为何对我这么好?”
陆沉看穿小家伙的心思,没好气道:“一,贫道不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或者老祖宗。二,贫道对你化蛟之后的蛟龙皮囊看不上眼。三,贫道之所以点化你一次,是因为你的出身比较特殊,而且以后说不得还要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去往青冥天下。”
这个陆沉一闪而逝。
青衣小童起身望去,傻妞和魏檗身边也都没了莲花冠道人。
瞬间破涕为笑,大摇大摆走向竹楼那边的粉裙女童,趾高气昂道:“傻妞儿,晓得不!老仙长夸我天赋太好了,差点就要跪下来收我为徒,还说要带我去那啥啥天下吃香的喝辣的!我谁啊,既然认了陈平安当老爷,就要讲点江湖道义对不对?便毫不犹豫拒绝了,你是没看到老仙长当时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水,唉,可怜老仙长一片赤诚之心,要怪都怪陈平安运气太好,收了我这么个小书童,也怪我太讲义气了!哦对了,傻妞儿,老仙长跟你说了啥?”
粉裙女童扬起一只小手,上边金光熠熠生辉,她尴尬道:“老仙长跟我聊了些写字的规矩,最后说你一定会胡说八道,要我代劳,赏你一耳光。”
清脆悦耳的啪一下。
青衣小童被金光璀璨的手心狠狠摔在脸上,整个人在空中旋转数圈才坠地,青衣小童趴在地上,干脆装死算了。
魏檗站在水塘边,望向静谧竹楼二楼,忧心忡忡。
————
古榆国,一座名为“大茂府”的私人府邸,一位身材高大的英俊书生,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正在吃着一尾清蒸出来的桃花鳜鱼,左手一支特制银钩,右手一双绿竹筷子,慢悠悠吃着这餐时令美味,手边还有一壶古榆国贡品佳酿,时不时就放下筷子,喝上一口。
儒雅书生餐桌前,站着四位古榆国最顶尖的武道宗师和练气士,名震一方,
一位武道四境巅峰的剑道宗师,自学成才,杀心极重,在古榆国和周边数个国家的江湖上,毁誉参半,公认此人有功高而无德,崇拜者则坚信这位宗师,只要是对上任何一位宗门之外的下五境的剑修,可以稳操胜券。
一位四境的刺客,并未蒙面,是一位不起眼的粗朴汉子,但是明显脸上覆有假的面皮,此人是古榆国买椟楼楼主,买椟楼是名动数国的刺客机构,意思是价格公道,雇主只需要花木盒子的钱,就能收到明珠的回报。
他曾经亲自接下一单生意,刺杀中五境练气士,差点就成功,若非对方拥有一件密不外传的师门法宝,恐怕他就要得手。在那之后,买椟楼遭受到一轮雷霆万钧的报复,差点就要销声匿迹,不过在这期间,买椟楼也展现出足够的江湖血性,不惜代价,专门刺杀那座仙家的下山游历弟子,长达二十余年的漫长纠缠,一个几近覆灭,一个伤筋动骨,最终在古榆国国师的亲自调停下,双方停战。
如此说来,江湖门派,不止有苟延残喘和仰人鼻息,也有这般舍得一身剐敢把神仙扯下山的雄迈气概。
其余两名练气士,妖娆妇人是散修出身,擅长使毒,手段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能够使人的神魂**,无论是江湖武夫还是山上神仙,都不愿招惹这位“蛇蝎夫人”。
但是另外一位练气士,则是一张从未在古榆国朝野现身的陌生面孔。
能够让这四位大人物齐聚一堂,原因很简单,那位瞧着像是进京赶考书生的年轻人,是古榆国国师。
吃过了肥美鲜香的那盘桃花鳜鱼,他从袖中掏出三张纸,各自绘有一幅人物画像,弯曲手指,敲了敲中间一位背负木匣的少年,笑道:“国库里有一件玄字号法宝,谁成功截杀了此人,就可以一并拿走。事先说好,这位少年极有可能是六境剑修,三境纯粹武夫只是假象,千万不要被他蒙蔽。我只管收取头颅,至于是怎么杀的,我不在乎。其余两人,若是杀了,也会有些彩头,诸位尽管放心。”
三人先后离去,只剩下那位名声不显的练气士。
他讥笑道:“楚国师,慷他人之慨,不太好吧?”
书生微笑问道:“是你的意思,还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那人沉默不语。
书生笑道:“只要是你拿回头颅,不就行了?东西仍归楚氏国库,不过是在我这边转一手而已。”
那人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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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涧国稍作停留之后,那艘打醮山鲲船继续升空,御风南下。
鲲船航行在宝瓶洲中部偏南的上空,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好时节。
这一天黄昏,那位磕掉一颗牙齿的貂帽老儒生,走出独门独栋的豪奢院子,来到船头,视野所及,大日坠入西方,景象壮阔。
老儒生一直这么看着,不知不觉,身旁站着一位同样是出门散步的女子,以那柄名动俱芦洲的小巧飞剑“掣电”,作为钗子,她也真是奇思异想,当然更是无比阔绰的大手笔。
掣电尾端挂有一粒珠坠子,理由更奇怪,是女子的父亲,怕掣电的速度太快,女儿无法驾驭,所以才找来一粒从某座龙宫秘境当中获得的螭珠,为此他不惜重新炼剑一番,以便穿孔悬珠,用以滞缓飞掠速度。
老儒生没有转头望向前不久才“结仇”的年轻女子,老人脸上笑呵呵,嘴唇不动,只是悄悄传递心声:“小丫头,你不该来见我的,小心露出马脚,到时候你爹再宠溺你,也轻饶不了。”
年轻女子脸色冷漠,以心声答复道:“剑瓮先生,你为何要如此行事,你无亲无故,并无子嗣,也无弟子门生……”
老儒生抬手揉了揉貂帽,这次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以言语出声,笑道:“小姑娘,若是真不喜欢那位斛律公子,便是直接说了,不用觉得一个男人是好人,便一定要喜欢的。以后若是遇上了喜欢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坏男人,就非要不喜欢的。”
年轻女子脸色微红。
老人感慨道:“颠簸了一辈子,四海为家,临了反而觉得还是这鲲船上的小院落,能够让人心静,所幸上船之前带了一箱子书,每天一推开门,就是这云海滔滔,山河日月,赏心悦目啊。回去了关上门,就是一桌子书籍,道德文章,可以修心……”
年轻女子轻轻叹息一声。
这趟南下游历,是她爹的安排,说是要她出门散心。
一开始以为父亲是想要撮合她跟那位斛律公子,直到大骊王朝的梧桐山渡口,才知道根本没这么简单。
就在昨天,她才知道真正的内幕,才知道这位剑瓮先生,竟然是那枚关键棋子。
好大的一盘棋。
她甚至都要以为自己都会沦为弃子。
貂帽老人挥挥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什么俊小伙,你一个黄花大闺女,陪着一个糟老头在这边看日落,你不觉得尴尬,我还觉得不自在呢。”
年轻女子默然离去,返回院子,屏气凝神,安静等待变局的到来。
绰号为剑瓮先生的俱芦洲老修士,砸吧砸吧嘴,摘下貂帽,重重拍了两下,随手丢出鲲船之外,随风而逝,“走吧,老伙计。”
老人回首望向北方,年少时曾是俱芦洲君子资质的读书种子,但是脾气太臭,恃才傲物,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在骂骂咧咧,骂朝臣尸位素餐,是骂武将酒囊饭袋,骂皇帝是个昏君,骂来骂去,还不是骂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
后来等到家国皆无,老人便再也骂不出口了。
没了貂帽的老儒生返回小院,一路上打醮山的执事杂役对他毕恭毕敬,老人心中有些愧疚,不过脸上笑容如常,打着招呼,开着玩笑,让人倍觉亲切,比起不苟言笑的斛律公子,性情阴鸷的青骨夫人,这位剑瓮先生,实在要“可爱”多了。
暮色里,老人回到屋子,拿了本儒家典籍坐在院子里,也不去翻书看书,只是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鲲船下方的宝瓶洲版图,为一个朱荧王朝的疆土,是宝瓶洲剑修最多的一个强大王朝,相传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当年第一次行走江湖,在朱荧王朝逗留时间最久,几次生死搏杀,对手都是与朱荧王朝的成名剑修。
朱荧王朝是宝瓶洲中南部首屈一指的鼎盛势力,藩属小国多达十数个,仅就国土面积而言,仅次于北方吞并了卢氏王朝的大骊,而朱荧老皇帝的诸多龙子龙孙当中,光是早早决意舍弃皇位的九境剑修就有两人,四大皇家供奉当中,一名十境剑修,曾经与那位号称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风雷园李抟景,三次交手,三次落败,但是差距有限,否则李抟景也不会答应后边的两次挑战。
先前观湖书院以北的两大王朝,拼死鏖战,双方皆是大伤元气,南边不远处的朱荧王朝,隔岸观火,朝野上下,很是幸灾乐祸。
宝瓶洲国家林立,可是名副其实的“王朝”,双手之数而已。
北方卢氏王朝,已是过眼云烟,据说皇族子弟上吊的上吊,投井的投井,活下来的也都沦为刑徒遗民,被逼着给大骊宋氏去开山吃土了。大隋高氏孤掌难鸣,再往南,就是那两个打得热火朝天的宿敌王朝,连老祖宗留下来的最后那点家底都投入了战场,拼了个两败俱伤,尸横遍野,血流千里,两国决战之地,注定要成为一座载入史册的战场遗址。
南涧国和观湖书院以北的宝瓶洲北方,杀得很热闹。
南边依旧歌舞升平。
但是今天暮色里,朱荧王朝境内一座不知名山巅之上,蓦然绽裂绽放出千万缕剑气,照耀得方圆数十里都亮如白昼,剑气直冲云霄,如瀑布由下往上直扑而去,刚好汹涌倾泻向了一艘浮空鲲船。
一个瞬间,跨洲远游的庞大鲲船就千疮百孔,数百人当场毙命,遭遇重创的鲲鱼哀嚎,剧烈翻腾,用以稳固鲲鱼背脊上诸多建筑的阵法,本就在剑气冲击之下毁于一旦,鲲鱼这么一晃荡,雪上加霜,加上天上强劲罡风吹拂,又有数百人直接被摔下鲲船背脊,摔死在朱荧王朝的大地上。
鲲船毁灭,已是定居,船主在内的打醮山练气士,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垂死挣扎的鲲鱼,不断冲向地面。
期间不断有大修士惊慌失措地腾空而起,青骨夫人一行人就在此列。
身材修长枯瘦的青骨夫人脸色铁青,眼眸狭长,眯起之后更是如锋芒一般,她一手捧着儿子,一手抓住丈夫的脖子,死死盯着那艘迅猛下坠的鲲船,然后视线掠向那些剑气的起始处,似乎想要找出罪魁祸首。
宛如米粒的修士不断升空,火速离开鲲船。
可是那些无法御空飞掠的练气士,注定要听天由命了,而且那条鲲鱼若是翻身撞入大地,必然全部丧命,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就在此时,从北方高空挂起一道极其漫长的金色长虹。
金色虹光来到鲲鱼头部底下。
竟是一位面容刚毅的中年僧人,只见他双手撑住鲲鱼,一声怒喝,双膝微蹲,脚下浮现出一大片金色莲花。
可是鲲船下坠之势,何等强大,简直就是山岳压顶。
僧人被压得身形不断下沉,脚下的金色莲花纷纷崩碎,他的出现,虽然稍微滞缓了鲲鱼下坠速度,可按照这个势头,僧人恐怕仍要被鲲鱼头颅直接撞入地下十数丈。
中年僧人七窍渗出血水,但不是鲜红颜色,而是金黄色。
竟然是一尊佛门金身罗汉。
僧人没有丝毫放弃的念头,暴喝一声,猛然转过身去,弓起背脊,如扛物前奔,腾出来的双手开始在胸口结印。
这位佛门行者右手前臂上举竖起,手指向上舒展如座座峰峦,手心向外。
正是佛家无畏印。
中年僧人一身金色鲜血流淌,可依然面容沉静,对于自身遭受的巨大痛苦,以及辛苦积攒而来的修为流逝,仿佛全然无动于衷,浑然不觉。
当僧人双脚触及大地之时,鲲船的下沉势头已经趋于平稳,但是僧人最终还是被压得身陷大地,当鲲船轰隆隆停靠之时,僧人已经不见身影,过了许久,土壤松动,满身尘土和金色鲜血的僧人才刨开泥地,走出鲲鱼底部,中年僧人满脸悲悯之色,转过身,双手合十,低头佛唱一声阿弥陀佛。
夜幕中,僧人行走在已经死亡鲲鱼的背脊之上,建筑倒塌,瓦砾废墟,俱是尸体和伤残。
僧人一一竭尽所能地照顾过去,最后他来到一位满脸血污的少女身前,僧人叹息一声,见她并无,双手合十,默默离去。
双眼无神的少女,怀中抱着一位同龄少女,那具看不清面容的尸体,腰间颓然悬挂着一只漂漂亮亮的绣袋。
还活着的少女,轻轻拍着尸体的后背,重复呢喃道:“不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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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衣国,胭脂郡。
艳阳高照,郡城内大小街道熙熙攘攘,城外官道上商贾旅人如织。
老神仙下榻于郡守府不远处的一座大宅,主人富甲一方,广发请帖,邀请城内大小权贵去他家里做客。为此专门在湖心搭建了一座高台,不等天黑,就已是彩灯高挂,陆陆续续的客人鱼贯而入,拖家带口,估计不下三百人。
沾郡守嫡子徐高华的光,陈平安三人得以进入其中,只是位置不佳,在湖边一条游廊内,安排了两条长凳,不过好歹有一张拜访瓜果点心的小案几,比起附近那些只有座位而无款待的客人,还是要风光几分,案几是因为徐高华不去陪着郡守大人,要跟朋友待在一起,府上才会临时添置。
陈平安本想练习剑炉,只是担心太过惹眼,便只好摘下酒葫芦慢慢喝酒。
徐高华坐在大髯汉子和道士张山峰之间,跟两人小声说着这户人家的财力雄厚,以及跟彩衣国一位大将军千丝万缕的隐秘关系。
老神仙和他的黄纸美人如约而至,先是从远处一座高楼飞掠而至,缓缓飘落在湖心高台之上,落地之时,好似蜻蜓点水,大袖翻摇,尽显仙人丰姿,这一手就赢来震天响的喝彩,拍手叫好声,在湖边此起彼伏。
老神仙满脸红光,清瘦儒雅,一袭清谈名士的装束,落地之后,也不废话,就连跟郡守大人和驻军武将的客套都省了,手腕一抖,并拢双指就多出一张黄色符箓,若是眼力好的江湖宗师,就能够看到上边绘有女子模样的线条,远远算不得栩栩如生。
老神仙轻轻弹指,指缝间的那张黄纸激射而出,触及地面之时,炸出一团青色烟雾,缓缓蔓延开来。
一位身着彩衣的婀娜女子,从青烟之中姗姗走出,向主要贵客所在的一座水榭,施了一个万福。
大髯刀客和年轻道士看得啧啧称奇,刘高华更是拼命拍手叫好。
陈平安却突然抬高视线。
刚好有人同时望过来。
那人半蹲在远处的庭院墙头之上,正朝着陈平安咧嘴而笑。
陈平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跟张山峰说去找茅厕,年轻道士让他快去快回,可别错过了精彩画面,陈平安笑着点头。
当陈平安走出游廊走下台阶的时候,那个与陈平安差不多岁数的黑衣少年,也走在了墙头之上。
双方距离不断拉近。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如临大敌。
有些离别,就不希望再碰面,但往往在不经意间就不期而遇了。
比如陈平安和那个名叫马苦玄的家伙。
有些明明希望可以再见的分别,却偏偏不会有再会了,比如陈平安和那个名叫秋实的少女。
第二百二十三章 小街一战
湖心高台之上,黄纸符箓落地而成的彩衣女子,环顾四周,眉眼灵动,顾盼传神,她哪里是什么傀儡死物,分明是大活人才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站在高台边缘的老神仙,众目睽睽之下,从袖中掏出一只粉彩小瓷瓶,打开瓶塞,随手丢向高台中央,滚落在彩衣女子脚边,片刻寂静过后,便有琴声从瓷瓶当中悠扬传出,简直就像是有操琴高手在场抚琴,若是有此道高手,就可以听出琴声以慢角调开指,而彩衣女子随着琴声,缓缓舒展身姿,长袖如七彩流云。
琴声微顿,彩衣女子随之停下身形,保持一个翘脚的俏皮姿势。
那只粉色绣鞋轻轻踮起,如小荷露出尖尖角。
之后琴声由慢转快,美人的舞姿就随之加速,腰肢拧转如风,一个回眸,风情万种。
当琴声变得嘈嘈切切,如一大捧珠子倾倒在玉盘之中,
老神仙微微一笑,猛然抬起两袖,每只大袖分别飘出四张黄纸符箓,落地之后青烟弥漫,将那位彩衣女子笼罩其中,众人只闻琴声愈发急促,却不见美人身影,便有些着急,愈发期待。
刹那之间,琴声骤然高昂,如银瓶乍破。
就在那一瞬间,只见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有八位白衣飘飘的妙龄女子,毫无征兆地迅猛现身,以彩衣女子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一跃而出,手持长剑,与此同时,那些身形轻灵的白衣持剑女子,齐齐发出一声呼喝,类似古老蛮夷祭祀神灵时的怪声,但是非但没有折损她们的风采,反而生出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独到气势。
临湖水榭内,领兵驻守在胭脂郡附近的中年武将,眼前一亮,大为意外,他原本受邀来此,只是碍于情面而已,此刻亲眼见到这一幕后,情不自禁地拍掌赞赏道:“好一个铁骑突出!尤其是几个女子持剑前冲,便有此气势,殊为不易。”
郡守刘大人抚须而笑,点头附和道:“确实不俗。”
之后琴声愈发直入云霄,如春雷在云海翻滚,而八位持剑白衣少女始终围绕着居中的彩衣女子,飞快旋转,出剑如虹,彩衣女子则故意放缓辗转腾挪的速度,与快若奔雷的持剑少女,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很多次持剑少女的后仰出剑,剑尖距离彩衣女子不过寸余而已,真是险之又险,彩衣女子始终笑颜如花。
湖心高台这幅画面,既有行云流水的美感,又有惊心动魄的魅力。
老神仙微微一笑,轻声道:“收!”
在高台少女身姿堪称快若惊鸿的时候,一大片璀璨的雪白剑光,纷纷向四方溅射出去,时不时映照在湖边看客们的脸上,许多人吓得赶紧捂住脸庞。然后就在此时,当老神仙说出那个“收”字后,
八位白衣少女骤然停歇,变成了一张张黄纸符箓,悬停在空中,老神仙招招手,黄纸便掠回老神仙大袖之中,如燕归巢。
彩衣女子弯腰拾起那只瓷瓶,姗姗而行,当面递给老神仙后,朝水榭主位那边嫣然一笑,这才与白衣少女如出一辙,重新变作一张符文粗糙的黄纸,被老神仙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远道而来的老神仙这一手,技惊四座,当场震慑住了胭脂郡所有赶来凑热闹的有钱人,让一些个先前心存挑衅的本土“仙师”,实在是没那脸皮喝倒彩。
年轻道士绕过中间的郡守嫡子,轻声问道:“徐大哥,看出底细没?是不是妖魔鬼怪?反正我的听妖铃铛是没有动静。”
大髯汉子置若罔闻,揉着下巴嘀咕道:“其中一个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身材似乎不比彩衣女子逊色。”
刘高华在沉浸在心神震撼当中,自言自语道:“真是神通广大,难怪读书笔札上总有人要入山访仙,我要是学会了这个神仙术法,以后哪里需要去青楼喝花酒。”
大髯汉子回过神,对年轻道士问道:“陈平安还没回来?不会掉茅坑里吧?”
年轻道士无奈道:“陈平安对这些没啥兴趣,说不定就偷偷跑去练习拳桩了。”
大髯汉子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这种大煞风景的事情,陈平安绝对做得出来。其实回头让刘大公子请咱们去趟胭脂水粉窝,保管陈平安下次再遇到这种好事情,恨不得蹲在湖心高台边上。”
刘高华为难道:“徐大侠,我可穷得家徒四壁了,我家府上的光景,你们又不是没看到,以往偶有风花雪月,也是被朋友拉着去,说句难听的,一开始姑娘们还念着我是什么郡守之子,愿意说上几句奉承话,主动投怀送抱,后来人人背后骂我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差没给我脸色看了。”
大髯汉子调侃道:“好好一个官宦子弟,竟然当成你这个鸟样,也算你刘高华的本事了。咋的,读书没出息,无法继承父业,又拉不下面子生财有道,到最后两头不靠,就这么成天游山玩水,不务正业?”
刘高华脸色黯然,自嘲道:“如果不是家里就我这么一根独苗,爹还想着我传承香火,不然我死在古宅里头,他最多也就是写出一篇名动士林的祭子稿吧,文字一定写得血泪锥心,实则父子之情,也就那般了。”
大髯汉子剥了颗柑橘,递给刘高华一半,也未说什么安慰之语。
衣食无忧的太平岁月里,年轻人才会觉得事事不如意。
等到真正的事情临头,才会知道之前的种种不幸,亦是万幸。
年轻道士有些不放心陈平安,就想要起身去找,只是廊道之中原来早已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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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僻静地方,陈平安站在墙根下,离着宅子外墙还有七八步距离,就不再往前走。
黑衣少年蹲在墙头上,眼神玩味,打量着陈平安,用地地道道的龙泉方言说道:“以前在溪边,瞧不出你的拳意深浅,现在回头再看,神仙坟那一架,我确实是打得大意了,输得不算太冤枉。”
他乡闻乡音。
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高兴。
这个家伙,正是杏花巷的马苦玄,被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收为弟子。
当时在神仙坟,马苦玄一心想要通杀两人,故意蓄力,希望一口气把他和宁姚都解决掉,才被陈平安抓住机会,差点以宁姚暂借的压裙刀宰掉这个家伙。只是真武山高人当时出手阻拦,陈平安没能成功。
马苦玄手里端着一捧盐水黄豆,一颗颗丢入嘴中,吃得津津有味。
他原本在真武山,还担心这个泥瓶巷的家伙,会死翘翘,或是沦为不值一提的凡俗夫子,那么神仙坟的仇,将来就会报得很没劲了。这一年多来,他马苦玄,跟随第二任师父去往真武山修行,上山之后出尽风头,不敢说名动一洲,真武山周边大小数十国,谁不知道真武山有个百年不遇的天才,横空出世?山上那些个兵家老祖老怪物,谁敢仗着境界高辈分高就斜眼看他?
短短一年破三境,势如破竹,如今已是第五境筑庐境巅峰,吓死个人。
真武山上,同境之战,大大小小十六场架,他马苦玄无一败绩。
只可惜这趟下山寻仇,快意恩仇,勉强能算,但是仍然没能破开五境瓶颈,一举跻身中五境,所以马苦玄的心情不太好,让那位陪同自己下山的师父先行回山,他说要在江湖上散散心,找几个炼气三境的江湖宗师练练手,看能否借他山之石攻玉,成功破境。但是哪怕不用真武山奖励、赏赐、赌赢而来的诸多法宝,马苦玄独自走遍五六小国的山下江湖,愣是没找到一个名副其实的宗师,多是四境五境武夫,沽名钓誉,根本受不住他几拳。
马苦玄吃着那把盐水黄豆,笑呵呵道:“陈平安,看你的样子,是铁了心要走纯粹武夫的路数?其实也无所谓,运气好的话,六境武夫就能够让咱们大骊看上眼了,到时候捞个有点实权的沙场武将当当,你陈平安也算光宗耀祖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你来找我?还是路过?”
马苦玄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笑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后,将仅剩黄豆一把丢入嘴中,讥笑道:“路过而已,你陈平安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呢,是因为之前听说彩衣国有一位不世出的剑神,归隐山林三十年了,人人都说他剑术通神,比山上神仙还要厉害,什么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吹捧得很厉害,我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找到他,结果他不愿出手,说是已经退出江湖了,把我给气死了,找了他大半个月,哪有一句话把我打发走的道理,但是不管我如何出手,他只是退避不战,一味远遁,哪怕我追上去一拳打死他,也失去了我找人切磋的初衷,我就想了个法子,去江湖上找到他的子孙,提着两颗头颅去找这位剑神,总算愿意跟我打了一架。只不过一名用剑的五境武夫,如何当得起‘剑神’二字,你说是不是,陈平安?”
马苦玄在真武山上,其实沉默寡言,绝不是这般滔滔不绝的人物,除了偶有所悟,或是破境提升,就出门找人捉对厮杀,其余时间一直都在闭关苦修,除去名义上的那个师父不提,真武山上仅是给他喂拳和传授兵家真意的老祖,就有两个,一位是真武山的宗门安排,一位是对马苦玄青眼相加,主动现身,将马苦玄视为自家的衣钵继承之人。
马苦玄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在这个泥瓶巷同龄人面前,就挺想说话的,当然说完想说的话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再打一场!
马苦玄自登山之后,就立下誓言,同境之争,无论是跟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务必全胜,毫无悬念的下五境是如此,即将到来的中五境也该如此,以后上五境更要如此!
所以家乡少年陈平安,就是一个小小的心结所在,兵家修行,这点心结远远算不得什么,但是恶心人啊,马苦玄心里当然不痛快,在神仙扎堆的真武山上都能大杀四方,当初竟然输给了一个会点武夫烂把式的小泥腿子?
陈平安问道:“见了面,是不是要打一架?”
马苦玄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没事,哪怕是以三境对三境,不欺负你陈平安,可念在同乡之情的份上,我还是会尽量收住手,争取别一不小心打死你。哪怕你今晚伤了残了,以后的岁月里头,等我一步步登顶上五境,神仙坟一战,就足够让你引以为傲了,只不过我在这里先劝你一句,你在心里沾沾自喜就行了,如果外泄,被我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马苦玄低头看着下边那个神色自若的同龄人,心中隐隐不悦,呦呵,还学会了故作镇定,看来这次出门远游,一路走到这彩衣国,还是有所历练的,马苦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告诉自己稍后几拳将其打趴下,这小子也就晓得天高地厚了。
马苦玄刚要起身跳下墙头,陈平安已经说道:“去外边打。”
蹲在墙头的马苦玄一个后仰,就那么消**影,像是摔落在墙外街道上。
陈平安环顾四周,然后脚尖一点,掠上墙头,看到马苦玄缓缓行走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当陈平安双脚踩在街面上,马苦玄一手负后,一手挠头,瞥了眼陈平安身后剑匣,笑眯眯道:“你可以随便使用兵器,不算你占便宜。”
陈平安二话不说,以撼山拳的六步走桩“缓缓”前行。
水深必然无声。
武人拳意亦是如此。神气内敛,返璞归真,拳理即道理。
马苦玄虽然看似言语轻佻,一直把陈平安当做一只井底之蛙,但是真当他潜下心来,正式迎敌之时,黑衣少年气势浑然一变,一手握拳贴在腹部,一手摊开手掌负于身后,握拳之手,习惯性指尖轻轻戳在手心。
双方十数步之隔。
“光有拳意可不行,你太慢了!”
马苦玄骤然间一步踏出,鞋底板的街面处,微微震动,劲道往下渗透极深,却没有半点向周边流散的迹象,黑衣少年转瞬就来到陈平安身前,右手当头一拳。
陈平安却是双手同时递出,脑袋倾斜,左手拍掉马苦玄右手拳头,一手握住对方刁钻的斜撩勾拳,同时身体前倾,以左手肘部撞向马苦玄的面门。
不曾想马苦玄抬起膝盖,猛然弹出一腿,挡住了陈平安前冲势头,并且身体后仰,顺势拉开双方距离,躲过肘击,但是就在马苦玄即将爆发寸劲的那一刻,这一脚结结实实给他踢出力道,恐怕就真是肝肠尽断了,行走江湖这段时日,挑战四方宗师,即便是五境武夫,一旦被淬体犹胜纯粹武夫的兵家修士马苦玄打中,无论是拳打还是脚踢,几乎都要呕出好几两鲜血。
但是马苦玄却没能得逞,发现陈平安右手先行抓住他的腿,一下子就将他横摔了出去。
马苦玄整个人在空中迅速更换姿态,最终双脚踩在墙壁上,甚至就那么身躯与街面持平,保持一个诡谲的姿势,向前行走,如履平地。
陈平安与他“并肩而行”,并未追击,以双拳捶向马苦玄的那颗头颅。
更没有用出崔姓老人在竹楼传授的几招拳法。
初次试探,双方都不知道真正的底细,所以第一次出手更多还是蓄力,更多还是掂量对手的斤两,而不是倾尽全力,一上来就打得大开大合,陈平安如此小心谨慎,并不奇怪,可马苦玄在真武山见过了山上风光,也在江湖领教过武道宗师的实力,还是如此保守,就有些意思了,显而易见,马苦玄对待唯一一个赢过自己的陈平安,内心深处,有着难以言喻的忌惮。
来了!
墙面被马苦玄踩出两个坑洼。
黑衣少年如一枝凌厉箭矢激射而至,陈平安一口真气下沉丹室,一脚划出弧度,向后轻盈滑去,然后猛然发力,砰然一声,脚边的街面尘土飞扬,草鞋触及的地面深处,更是砖石碎裂。
马苦玄出拳如暴雨,陈平安且战且退,硬碰硬,拳对拳,马苦玄出拳势大力沉,且连绵不绝,气息衔接,一路绵延仿佛没有尽头,哪怕身体悬空,双脚没有落足点,可是马苦玄一样打出了刚猛至极的浑厚气象。
两人之间的空中砰然作响。
就像有人在两人之间疯狂擂鼓。
陈平安被黑衣少年一鼓作气打退了十数步,打得陈平安几乎就要背靠那边的墙壁。
可是无形中占了地利的陈平安,能够不断从地面借力和卸力,点点滴滴,就积攒出了微妙的优势,此消彼长,正是此时,在这第二回合仍留有余力、以防不测的陈平安,一脚重踏大地,这还不够,又是一脚扎根地面,挡下马苦玄一拳后,加倍还以颜色,一拳轰然击中马苦玄脸颊,打得黑衣少年横飞出去。
但是就在陈平安准备换取一口新气的同时,横飞出去的马苦玄一腿横扫而至,一报还一报,也是重重鞭打在陈平安脖子上。
一个被陈平安打得横飞出去,身形颠倒方向,双脚触地,只是身形仍是向后倒滑出去。
一个被马苦玄踢得整个人旋转一圈,双膝微蹲,站稳身形后,立即向后退去,像是需要调整呼吸。
马苦玄咧嘴而笑,白牙森森,大致清楚陈平安拳法轻重、出拳速度和真气运转路程,一个前掠,快到了像是用上了道家符箓当中的神行符。
陈平安被迫摆出一个貌似防御的拳架,马苦玄瞳孔微缩,就在双方即将对撞的时候,马苦玄身形一转,脚步急促紧密地一点一点踩出,如陀螺一般围绕着陈平安转动,身体始终后倾,欲倒不倒,与陈平安拉开一臂半的距离。
陈平安并未轻易递出那一拳。
在绕出一个圆圈之后,马苦玄站直身体,再次围着陈平安飘然游走,好奇问道:“这一拳,很危险啊,有名头说法吗?”
陈平安自然不会开口说话,轻轻挪动脚步,始终跟马苦玄面对面,双手拳架依旧,拳意流淌全身,体内一股真气若火龙游走。
马苦玄没有等到答案,脚步不停,潇洒游荡在陈平安附近,突然自顾自笑起来,“是我蠢了,不怪你不怪你,说来好笑,我这次行走江湖,见识到很多所谓的豪侠宗师,对战之时,打得你来我往,还有无数傻子在旁边拍手叫好,打得跟小鸡互啄似的,出手之前,还总喜欢嚷嚷吃我这一招,要么就是傻乎乎自曝招式名称,恨不得对手不知道那一剑或者那一拳的根脚和精髓。”
马苦玄笑得眯起双眼,笑意慵懒。
可是说好了只分胜负的黑衣少年,此刻杀心之重,已经不输给神仙坟之战。
马苦玄站定,问道:“咱们总这么对峙不出手,也不是个事,我的三境竟然跟你打了个平手,陈平安,你想不想打得更有意思一点?”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你直接用五境,不算你占便宜。”
之前马苦玄说过类似的话,现在陈平安这个闷葫芦,直接丢还给心高气傲的马苦玄,简直就比一拳捶中马苦玄脑袋还要可恨。
马苦玄呵呵笑着。
黑衣少年笑脸灿烂,心中怒极,一只手不断握拳又松开,五指之间,有一条条雪白闪电萦绕衔接,呲呲作响。
原来之前的这场三境之战,马苦玄放弃了兵家练气士的身份,所以打得很江湖气,很不高明。
陈平安竟是没有丝毫怯意,反而拳意随之迅猛攀升,如潮水暴涨。
只不过这一次将那个神人擂鼓式的古老拳架,换做了锋芒毕露的铁骑凿阵式。
最后陈平安说了一句让马苦玄铁了心要打死他的话。
“马苦玄,算我求你了,打架就打架,别叨叨个没完。”
马苦玄深呼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懒散神色,眼神寂静,即无倨傲,也无喜怒。
马苦玄脸色平静,伸手指了指,“敢不敢在我刚才走出的第二圈当中,分出胜负?率先退出圈子之人,算输。”
陈平安点了点头。
马苦玄毫不犹豫地一步向前,走入那个圆圈地界。
泥瓶巷陈平安,杏花巷马苦玄。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马苦玄不但要分胜负,更要分生死。
陈平安则是不愿意逃避,或者说一旦生出退意,就是死。而且打死马苦玄这种境界越高、杀人越多的王八蛋,陈平安不亏心。
今夜在别国他乡的相逢,是偶然。
两人无形之中的大道之争,早在家乡就是必然。
更何况还有马苦玄知晓、陈平安尚未知道的一桩父辈仇怨。
宝瓶洲彩衣国,胭脂郡城内的这条寂静街道上。
陈平安以铁骑凿阵式对敌,率先出手,袖中方寸符早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为真正的杀招,神人擂鼓式,来一场雪中送炭。
五境兵家修士的马苦玄,双手的掌心指间,俱是大有渊源的真武山“雷霆”。
咫尺之间,方寸之地。
皆是两位少年的充沛拳意和惊人雷电。
这一场近身厮杀。
只论境界,一个三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一个五境巅峰的练气士,如果用马苦玄的话说,其实也算是小鸡互啄。
但是如果再看一方的武道拳意,和另一方早早孕育而出的兵家魂魄,别说是山下江湖,就是搁在山上仙家,都是骇人听闻。
马苦玄先打散了陈平安尚未凝聚出拳理真意的铁骑凿阵式。
但是马苦玄很快就结结实实吃足了十五拳神人擂鼓式,打得黑衣少年满脸泛起淡金色,不得不以真武山兵家秘术强行截断那古怪拳势的顺流直下,随后马苦玄就打得陈平安太阳穴渗出血丝,一张脸庞光是被电光雷球就砸了两次,那份滋味,如春雷响彻耳畔,如大锤砸中面门。只是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吃尽苦头,对此最是熟悉不过!
马苦玄愈战愈勇,疯魔一般。
两位同乡人同龄人,往往是互换拳腿,直来直往,只求一个快字,以及追求“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那两百“盈余”,以两个少年分别坚韧和狠辣都到了极点的心性,莫说是两百的赚头,就是二十,都不会放过。
以至于分明可以一拳挡下对方的拳头,仍是执意选择你打我一拳之前,我这一拳先打到你!
陈平安早已五脏六腑震荡不已,七窍流血。
马苦玄也是气机絮乱,痛如心绞,手上的真武山雷霆已经所剩不多,
但是双方反而愈发心神沉稳。
各为磨石,砥砺大道。
两人最后一次以伤势互换伤势,是陈平安心有灵犀,以滋养神魂的立桩剑炉,临时变作攻势,双手拆分开来,但是一气相连,一手双指戳中马苦玄眉心,一手双指弯曲,叩在马苦玄心口。
陈平安自己则被马苦玄双拳一前一后捶在心口处。
两人完全同时踉跄后退,当马苦玄踩在圈外的时候,咽下一口鲜血,狞笑道:“陈平安,这次是你输了,咱俩一胜一负!”
陈平安默不作声,拧了拧脚尖,死死盯住马苦玄,抬起手背缓缓擦拭脸上鲜血,不敢有丝毫的遮掩视线。
就在此时,城墙上,有人微笑道:“很好。”
马苦玄叹了口气,转身就走,转头伸手点了点陈平安,“下次,胜负生死会一起分出。”
转过身去,黑衣少年缓缓前行,满脸痛苦之色,咬紧牙关,绝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陈平安站在原地,抬头望向那个熟悉的身影。
真武山兵家修士,带着马苦玄离开神仙坟之人。
在神人擂鼓式第十五拳被强行打断之后,陈平安其实就意识到那个人的存在,或者说是那个人故意让他知道。
所以陈平安没有使用两把本命飞剑。
那人以心声告诉陈平安,不用担心分出生死,只需全力对战即可,他会保证两人只分出胜负,不管是陈平安有机会杀死马苦玄,还是马苦玄即将杀死陈平安,那人都会拦阻。
那位当初代替真武山去往骊珠洞天的男人,一步踏出,与痛得满脸泪水的马苦玄并肩而行,男人转头对陈平安说道:“为表歉意和谢意,我已经帮你解决掉了一名躲在暗中的刺客,否则你心弦一松,短时间内再难绷起,很容易被那名刺客钻了空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
所谓的谢意。
是因为那个人看出了陈平安踩出圈子的那一脚,其实并未真正触及地面,而是悬停空中,只是当时马苦玄是强弩之末,没能看出真相。
至于为何如此谨慎。
因为陈平安根本信不过那个真武山兵家神仙的话。
齐先生只有一个,阿良也只有一个。
第二百二十四章 才子佳人
湖心高台那边,老神仙又出奇招,以四张黄纸符箓变化出四位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姿容气度,不输先前那位彩衣女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后让早有准备的宅子杂役,搬上古琴、琴桌,棋墩棋盒,以及大书案和琳琅满目的文房四宝。
凡夫俗子,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名士风流,当然是琴棋书画,十指不沾阳春水,袖袖清风。
老神仙指了指娴静坐于棋盘前的女子,抱拳朗声道:“胭脂郡城内可有围棋高手?只要下赢了她,价值千金的棋墩和两盒棋子,就可以拿走。”
这栋宅子里的物件,可没有便宜货色。
胆敢当着一郡富豪拿出来的东西,当然绝非凡品。
彩衣国胭脂郡文风颇盛,热衷于下棋的手谈高手,不乏其人,很快就有一位青衫老人起身,走向湖心高台,当老人露面之后,一些个自视甚高的弈棋能手,便只能乖乖坐下,由此可见,青衫老人必然是公认的胭脂郡棋坛第一人。
老神仙与青衫老人相互点头致意,后者径直走向棋墩前落座,对弈之前,双方需要猜先,老人不知是自负七品段位,还是同段之间的长者为先,当仁不让地抓起一把白子,黄纸所化的下棋女子笑意淡淡,弯腰捻起两颗黑子,结果是老人先行。
喝彩声顿时响彻湖边。
青衫老者作为彩衣国屈指可数的弈林国手,本就是胭脂郡本土的骄傲,看客为他喝彩,也在情理之中,自家人当然帮着自家人。
然后老神仙指向端坐在书案前的两位女子,指着左手边那位,“听闻郡守大人最近在忧心一事,新建成的寺庙,还缺一幅楹联。她写完之后,用与不用,郡守大人一手灿烂文章,享誉朝野,眼光独到,大可以看过内容再做定夺。”
郡守大人抚须点头而笑,矜持且欣慰。
老神仙再望向水榭中坐在刘郡守旁边的武将,大笑道:“马将军,是功勋卓著的沙场悍将,曾是彩衣国的边关砥柱之一,百战而还,老夫虽是方外之人,也是敬佩至极,特意让她献丑,为将军画一幅大雪满弓图!”
武将一口饮尽杯中酒,肆意大笑道:“若是画得好,当真能够画出沙场之苍茫气,老神仙出城之日,我马某人亲自为老神仙送行三十里!”
老神仙抱拳先行谢过武将,最后走到琴台之前,从袖中滑出一炷香,在空荡荡的黄铜香炉内插上,亲手点燃,香雾袅袅,紫气萦绕。
对那抚琴女子点了点头,后者嫣然一笑,开始低头酝酿情绪。
当悠扬空灵的琴声响起之时,数百听众的心神随之舒缓起来。
蛮荒远古,圣人造琴,以正天下音。正所谓琴以禁制淫邪,正人心也。
游廊内,大髯汉子嗑着瓜子,啧啧道:“花样挺多啊,只是温吞吞的,差了点意思。”
他对于琴棋书画没啥讲究,兴致缺缺,还是更愿意看女子舞剑,彩衣美人和白衣少女们那小腰肢儿扭的,那若隐若现的臀型,才是他爱看的美景。
书生刘高华也是个棋痴,很好奇青衫老人和那位女子的手谈局势,只恨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宦官子弟,没机会亲眼去湖心高台瞧一瞧。
道士张山峰是真急了,左等右看,陈平安就是没出现,总不能是真掉进茅坑里了,便顾不得给人白眼,跟两人知会一声,就起身去找陈平安。
老神仙袖手而立,笑容恬淡,显得高深莫测,他将那湖边景象收入眼底,知道自己这桩谋划,已经成了大半。
————
小街上,马苦玄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两粒银色丹药,丢入嘴中后,无奈道:“师父,你很阴魂不散唉。”
看来这趟江湖游历,师父就在暗中盯梢,这让马苦玄很是无奈,身边男子的性情,他大致了解,是臭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认定的事情,就会一条道走到黑。马苦玄倒是不曾心虚什么,真武山一位传授兵家秘法、还赐下法宝重器的老祖,就跟马苦玄解释过宗门规矩,真武山除了山主令,其余都不是真正的规矩,但是真武山宗主闭关百年,所以就愈发松散随意。
男子一言不发。
这趟下山,是护送马苦玄去寻找海潮铁骑主帅的麻烦,涉及到马苦玄奶奶之死,而海潮铁骑所在王朝,刚好跟死敌大战一场,双方打得天崩地裂,一方就连百丈金身神灵都动用,另一方也出动了一尊镇国地牛,原来是上古时代,仙人用以镇压大渎水运的水边铁牛。海潮铁骑在这场战事中,折损严重,马苦玄潜入其中,一夜之间,刺杀了三位中层武将,扬长而去。
之后马苦玄说要闯荡江湖,以江湖磨刀石砥砺体魄,男人没有拒绝,但仍然偷偷尾随,以防不测。
马苦玄伸手抹去泪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抱住后脑勺,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陈平安有机会杀我,师父你会不会出手杀他?”
男人终于说话, “我不敢杀他,也不想杀他。”
不敢,是因为曾经有人去往大骊皇宫,让飞剑白玉楼损失惨重,而那个人,显然跟陈平安关系不浅。如果只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会有人蠢蠢欲动,但是没有想到,飞升之后的上五境剑修,竟然这么快就返回人间一趟,虽说是给道祖二弟子,那位“真无敌”一拳打回浩然天下,但是说句难听的,天底下谁几个人,有资格挨上道老二倾力一拳?
不想,是因为男人对陈平安印象不错,如果不是宗门规矩使然,他觉得早早悟出拳法真意的泥瓶巷少年,其实更适合做自己的弟子。
只是收取马苦玄作为嫡传弟子,是宗主在至关重要的闭关期间,发出的一道措辞严厉的法旨,要真武山上下郑重对待,不可出现丝毫纰漏,否则他出关之际,就是问责之时。所以真武山才会派遣他去骊珠洞天,跟神诰宗金童玉女争抢马苦玄的过程当中,男人始终半步不退,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显得极为桀骜。
不过男人被视为马苦玄名义上的师父,其实对也不对,佛家有讲经师,苦行僧,还有传法僧,护法僧等等,而他的真实身份,是护道人,是真武山弟子马苦玄大道之行的看护之人。至于马苦玄的道路,与他是不是一致,不重要。
男人突然说道:“但是你可以杀陈平安,前提是你能做到。”
这当然不是男人在怂恿人心,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马苦玄嗤笑道:“做到?我怎么就做不到了!一件咫尺物,里头法宝有多少,别人不清楚,师父你还不清楚?”
男人笑道:“你有,别人就没有?”
马苦玄咧嘴,满脸不屑,“就算他也有,能跟我比?一副真武山祖传的金身仙蜕且不提,只说我体内的那两尊英灵坐镇神魂,便是杀力最大的剑修,只要不曾跻身中五境,任他飞剑刺我千百次,能伤我分毫?”
男人问道:“那你怎么不用,非要给人打得这么惨?”
“这场打架,比起真武山上的那种小打小闹,有意思太多了,我哪里舍得仗着狗屁法宝,让那个家伙输得死不瞑目。这不对我的脾气,我也不愿意这么欺负他陈平安。所以我要在他自以为最强的地方,彻彻底底击败他。他不是纯粹武夫吗,拥有体魄上的先天优势吗,我就只以兵家淬炼而成的肉身,跟他硬碰硬,师父,你真当我画地为牢,是不知道陈平安那一拳的古怪?”
马苦玄笑道,“我知道的,否则最早那一次,也不会故意绕开陈平安,避其锋芒。但是回头一想,三境武夫,我都要绕过,以后六境,九境山巅境的大宗师,甚至是宋长镜之流的止境宗师,我哪怕占着境界优势,是不是也要绕一绕?”
男人问道:“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马苦玄回头望去,师徒二人走出去很远,马上就要到达城门口,早已看不到背匣少年的人影,马苦玄收回视线,眼神坚毅,“将来对阵别的人,可以看情况,决定是否绕过他们的最强手,只要我最后赢了就行。但是那个家伙,不行!我就是要以五境练气士的体魄,跟三境武夫的体魄,狠狠打上一架!”
男人不置可否。
马苦玄皱眉问道:“陈平安的三境体魄,为何如此坚韧?我虽然淬炼体魄一事,做得不够好,更多功夫还是用在招徕真武山的祖宗英灵一事上,但是我所谓的不够好,只是相对自己而言,陈平安是怎么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体魄?”
男人摇头道:“各有机缘,天底下的好事,不可能被你马苦玄一个人占尽。”
马苦玄嗤笑道:“只要我视野所及,好事情好东西,就该是我马苦玄一人独占!”
男人一笑置之。
很多道理不讲,不是马苦玄做得对。很多夸奖不说,也不是马苦玄做的不够好。
护道人,只需要保证自己护送之人的脚下大道,走得更高更远,绝对不可中途夭折。
而马苦玄,注定会走得很高很远。
至于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能跟历史上的哪个人并肩而立,如今宝瓶洲许多幕后大人物,其实都在拭目以待。
走着走着,黑衣少年伸手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扶住脸颊,骂骂咧咧道:“他娘的真疼!”
————
陈平安强提一口气,不让自己的精神气松垮下去,然后在四处寻找那个所谓的刺客,街道上并无那具尸体的踪迹,只得掠上墙头,弓腰而奔,蓦然停下脚步,往下飘落而去,就在他和马苦玄对峙的墙头下方,有一摊灰烬,里头安安静静搁着一只小白碗,和一小截焦炭似的乌木,陈平安没有靠近,站在原地定睛望去,小巧白碗外边绘有五岳真形图,乌木这瞧不出端倪。
这名刺客应该是被那位兵家修士瞬间斩杀,然后被真武山秘法烧成了灰烬,只是那个男人故意留下了刺客随身珍藏的两件宝贝,没有一并销毁,难不成这就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陈平安犹豫片刻,还是过去蹲下,拿起那截不过尺余长的乌木,极有分量,竟有**斤重,再拿起小白碗,手指拧转小碗,仔细凝视,白碗所绘五座山岳,看名字,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古榆国的五岳图。
刺客的身份,陈平安其实不难猜测,多半是古宅楚氏书生的手下,那人言语之中,便是古榆国皇帝都要与他平起平坐,死前身躯又化作朽木,分明是用了替死之法,更撂下狠话,要找他陈平安的麻烦,后来伥鬼杨晃聊起了妻子的雌榆木芯一事,这就很简单明了,楚氏书生的大道根本,一是一截古榆所化身躯,二是古宅女鬼的雌榆木芯,故而那个树妖精魅用了“接连”二字。
既然是仇家死敌的遗物,陈平安拿得心安理得,不但如此,还有些埋怨这名刺客的家底,也太薄了些,怎么连几十颗雪花钱都不带在身上?
陈平安将轻巧小碗和沉重乌木一并收入方寸物中,实在是走不动路了,蹒跚着走出十数步,来到一棵墙边的粗壮杏树下,背靠墙壁,缓缓坐下,从飞剑十五当中取出一件洁净衣衫,仔细擦拭血迹。
总不能跟人说去了趟茅厕,然后跑回去的时候浑身是血,不说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会起疑心,恐怕整条游廊都要起哄,今天这么个热闹日子,陈平安不希望自己成为焦点,更不愿意因此给刘高华惹麻烦。
陈平安能吃苦扛痛,可不意味着这份滋味好受,与马苦玄在圆圈里拼死一战,陈平安内脏受伤不轻,现在就只想这么坐着,什么都不用多想,湖心高台那边,还没有落下帷幕,喝彩声不断,视野被一条游廊和拥挤看客遮挡,陈平安在这边看不到什么,便只好抬头望了眼。
他身旁这棵老杏树,冠大枝茂,杏花盛放,占尽春风。
人和人,太不一样了。
同样是小镇出身,马苦玄不在乎的事情,会格外不在乎,比如别人骂他是傻子,踩脏他的鞋子,但是在他在乎的事情上,马苦玄见不得别人比他好半点。
刘羡阳会在陈平安做得比他好的事情上,直接选择放弃,比如做竹弓、下套子等等。
泥瓶巷的鼻涕虫顾粲,则巴不得陈平安做得更好,那么他顾粲就只需要跟在屁股后头沾光了。
当然,这些除了天生性情之外,也跟远近亲疏有关系。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灌了口烈酒,这让体内气府的灼烧之感,愈发雪上加霜,但是世事就是如此奇怪,明明疼得不行,龇牙咧嘴的陈平安,反而越想喝酒,不再大口喝酒,就小口小口喝着,囊中羞涩的酒鬼,酒糟都是人间美食,更何况陈平安酒葫芦里的烧酒,味道本来就很好。
今天小街一战,憋屈有不少,痛快更多。
虽然马苦玄此次还是托大,两人才勉强打了个平手,但是陈平安对于胜负,一向看的不重,就像阿良说的,千万别死,要先活着,才能好好活着。陈平安觉得阿良这句话,真是话糙理不糙。
于是陈平安提起酒葫芦,高高举起,高过头顶, 晃了晃,然后愣了一下,哭丧着脸,悻悻然收回酒壶,以至于一些个即将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都给咽回肚子。
原来是酒没了。
陈平安低头在腰间别好酒葫芦,突然记起一事,与飞剑十五心意相通,很快手中就多出一只绣花袋子,打开后,里头有三块桃花糕,陈平安低头嗅了嗅,半点没坏,方寸物真是神奇,过了这么久,糕点还是跟落魄山接手时差不多新鲜。
陈平安一手托住袋子,一手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细细咀嚼,脑袋靠着墙壁,仰头望向满树杏花。
吃过了一整块糕点,就舍不得再吃,小心包好绣袋。
陈平安满脸笑意,心想自家铺子的桃花糕,就是好吃!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让宁姑娘尝尝看,想象着下次见面的场景,陈平安自顾自傻乐呵了一会儿,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你傻啊。”
————
没有魏檗精心搭配的药桶可以浸泡,当下陈平安身体的痊愈速度,简直就是御剑和步行的差距,不过休息片刻后,正常行走没有任何障碍,就在陈平安准备起身返回游廊座位的时候,远处一阵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响起,一深一浅,多半是男女。
陈平安想了想,便选择继续坐在墙脚根,有杏树遮掩,只需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再动身不迟。
但是让陈平安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男女二人,似乎男子不是彩衣国人氏,双方便以宝瓶洲雅言对话,到了光线昏暗的杏树附近,便开始搂抱在一起,男女踹着粗气,女子娇柔婉拒,欲拒却还迎,男子倒是个脸皮厚的,对着女子的脸庞一顿狂啃,估计两只手也没安分守己。
陈平安有些坐立不安,这咋办?出声提醒一下那对野鸳鸯?还是盼着他们见好就收,差不多就离开此地?
这种热闹还是别凑了,万一被人察觉,就真是裤裆里掉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陈平安稍作犹豫,还是决定起身,咳嗽一声。
杏树那一边的年轻女子尖叫一声,然后躲在了男子身后。
男人大踏步绕过杏树,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容模糊的陈平安,一看是个儿子不高、清清瘦瘦的少年郎,立即胆气十足,“别怕啊,这等觊觎你美色的采花贼,便是他打死我,我也不会舍你远去,总之他想要占你的便宜,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女子泫然欲泣,不知是害怕,还是感动,肩头依偎在男子宽阔温暖的后背上,痴情呢喃道:“柳郎,你真好。”
陈平安愣在当场,谈不上生气,只是觉得哭笑不得,心想你们两个小时候也被牛尾巴砸过吧?
就这么僵持不下也不是个事儿,陈平安便找了个借口,故作羞赧道:“公子,小姐,你们可能误会了,我比你们先到此地,因为第一次进入宅子,不知道茅厕在哪里,只好……”
不曾想那个男子一声暴喝,“登徒子,采花贼,还不把裤腰带系上,你这是要做什么,恶心不恶心,世间竟有你这等色迷心窍之辈!”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安慰身后花容失色的女子,“刘姑娘,躲在我身后便是,别被这种家伙脏了眼睛。”
最后男人偷偷朝陈平安挤眉弄眼,充满了得意神色,一脸欠揍表情,好像写满了“老子今天就要来一回英雄救美,刚好趁热打铁,拿下这个小娘们,有种你小子来打我啊!”
陈平安看着他。
挺英俊一年轻男人,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典型的文弱书生。难怪大髯汉子经常念叨,读书人没几个好东西,天底下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也没几个是不眼瞎的,竟然瞧不上他徐某人,反而个个喜欢那些病秧子似的书生。
然后陈平安就一步跨出,瞬间走到那书生面前,一巴掌扇过去,打得横着倒地,直挺挺昏死过去。
年轻女子站在原地,张大嘴巴,眼神呆滞,想要尖叫,又不敢,苦苦压抑,唯恐这个出手行凶的歹人,连自己一并打杀了,到时候自己与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心爱柳郎,岂不是真成了一对亡命鸳鸯?可是才子佳人的书上,不都是应该父母反对,种种坎坷,跌宕起伏,但最终必然是苦尽甘来,良人美眷吗?没有哪本书上写着书生佳人会给匪人活活打死啊。
陈平安大踏步离开,颠了颠背后剑匣,头也不回。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夜路
陈平安回到游廊坐下没多久,没看到张山峰,大髯汉子是个爱说笑话的,便说道士与一位妙龄佳人对上眼,夜游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刘高华跟着瞎起哄,陈平安当然不信,不过此刻看着郡守嫡子的面容,陈平安眼神有些古怪,心想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犹豫片刻,问道:“你有没有已经婚配的姐妹?”
刘高华一头雾水,“没啊,姐妹各一人,如今我没娶妻,她们没嫁人,全在家里混吃混喝着,我爹整天埋怨我们是一群酒囊饭袋,俸禄都给咱们仨糟践了,尤其是准备嫁妆聘礼,害得他好些年没购置案头清供。”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有婚嫁就好,否则那个相貌与刘高华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若真是刘高华的姐妹,那么她一枝红杏出墙去,说与不说,陈平安都挺为难。
湖心亭高台那边很快就落下帷幕,掌声雷动,刘郡守和马将军没有仗着官身,亲自走出水榭,去往高台跟老神仙嘘寒问暖,老神仙对答得体,一文一武两位父母官,都觉得如沐春风,期间还有一个士族弟子模样的年轻人,死活要跟老神仙拜师学艺,结果很快就被宅子里头的管事杂役拖走。
道士张山峰比陈平安晚回来几步,看到陈平安就平平安安地坐在原地,如释重负,玩笑道:“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
陈平安不愿泄露小街一战,低声道:“没找着茅坑,又不好意思去问宅子里的管事,就想着偷偷找个僻静地儿,结果找了很久,回来的时候见游廊人多,不好意思挤进来,就在外边待了一会儿。”
大髯汉子促狭问道:“一个劲往阴暗处钻,就没见着些卿卿我我的画面?我可跟你说,这彩衣国尤其是胭脂郡,书生美人最多,闲来无事,就都喜欢看点艳俗**,看多了,可不就按照书上写的路数……”
汉子说到这里,刘高华忍俊不禁,使劲点头道:“就像我家那个小丫头,十三岁而已,就因为偷看了几本烟柳书,倒也不是看男女情爱,性子野着呢,从小就向往江湖侠义,总嚷嚷着胭脂郡的男子都是娘们,不爽利,她只学书上那些偷溜出绣楼、架梯子翻墙的伎俩,好在她精明,我娘亲比她更精明,小丫头片子就没一次是得手的。”
大髯汉子眼前一亮,拍胸脯道:“向往江湖好啊,徐某人装着一肚子江湖水,随便拎出一两个故事,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
刘高华白眼道:“别啊,我妹妹岁数还小,徐大侠,咋哥俩交情归交情,只在江湖里谈,再说了,成了我妹夫,你辈分不亏?”
汉子笑眯眯道:“你不还有个姐姐?”
刘高华不敢多说什么,似乎有难言之隐。
陈平安欲言又止。
大髯汉子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刘高华肩膀上,“看把你吓的,我徐某人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红颜知己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对绣楼闺阁里的女子,从来不感兴趣!”
筵席散去,在人流中走出宅子,三人返回客栈,刘高华被父亲派人逮去应酬关系,虽然儿子不成器,制艺不精,基本上断了仕途前程,可到底是家中独子,刘郡守还是希望刘高华将来能够撑起门面,混得别太难看。
回去的路上,因为到手两件东西,陈平安便跟徐远霞和张山峰询问法宝一事。
要怪就怪陈平安以前遇上的人,太不江湖了,阿良腰间就随便挎了把竹刀,至于少年崔瀺偶然聊起境界和法宝,口气大到吓人,好像上五境和中五境的练气士,和他们携带的法宝,都是小孩子玩烂泥巴,不值一提。竹楼里光脚老人,更直截了当,说我辈武夫,若是依仗身外物,才能行走天下,还不如待在家里下地干活,当个庄稼汉好了。
陈平安也很无奈。
好在经过徐远霞和张山峰的介绍,才大致了解“法宝”的划分,原来同样等级森严,不比官场品秩逊色多少。“法宝”,是一个很笼统的说法,最底下的物件,是匠器,只能算是铸造精良的死物,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些江湖说法,多是形容这个范畴的兵器,以及山上仙家象征性赐予入门弟子的物件,往往是卖相不错的匠器,就像道士张山峰的那把桃木剑。
当然如果是龙虎山天师府赐予下山天师的桃木剑,可就远远不止如此了。
匠器再往上是重器,江湖宗师的神兵利器,大多隶属此类,材质稀罕,一般练气士,尤其是无根浮萍、没有师门传承的野修散仙,被视为大道门外汉的纯粹武夫,修行路上的山腰人,运气好的话,就有一两件“重器”,实属不易,像道士张山峰,就对重器梦寐以求,希冀着以后能够拥有一件趁手的法剑。
大髯汉子那把佩刀,其实就是重器当中的佼佼者。
接下去的灵器和法器,才是真正的“法宝”,灵器分先天后天,先天灵器,更为珍稀,天地所钟情,孕育出充沛的灵气,让修行之人操控起来,事半功倍。关键时刻,还能以毁坏根基的代价、反哺主人。小雪钱其实勉强能算此类,只是一颗雪花钱蕴含的灵气,太过稀少,可以忽略不计,没有练气士傻乎乎到汲取小雪钱的灵气,来助长修行境界。
后天灵器,例如高品相的黄纸符箓,以及一些被练气士雕刻、打造而成的神异器物,比如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的那枚玉佩,名为“老龙布雨”,就是灵器之中的头等物件,价值连城,还有他从宋集薪那边购买而得的“山魈壶”,更是珍贵异常。
相比“老龙布雨佩”和“山魈壶”,神诰宗那些练气士随身携带的缚妖索、镇妖木,打鬼竹鞭等,虽然同样是后天灵器,无论是价格还是价值,都是天壤之别。
灵器之上是法器。
法,从来都是一个很大的字。
否则就不会有道法佛法之说。
法器,蕴含着天地大道的无形规矩。
专门用以温养飞剑的养剑葫,稳稳占据一席之地。当然阿良从魏晋那边取来的银色养剑葫,还有正阳山苏稼腰间悬挂的那枚葫芦,是养剑葫当中的天潢贵胄,相传是道祖飞升之前亲手栽下的一串葫芦藤,结出的六颗葫芦,再被山巅高人打造成六件养剑容器,自然不是寻常养剑葫可以媲美。
法器之上还有仙兵。
十之**的山上练气士,终其一生,都无法亲眼看到一件仙兵。哪怕是宗字头的仙家府邸,都未必每一个都拥有仙兵坐镇山头。一洲道统执牛耳者的神诰宗,掌门祁真这次破境成功,跻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上宗赐下一件仙兵。
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手腕所系的那把本命飞剑,是他遇上一场天大的机缘际会,以一条大江之水炼化而来,能够算是一件半仙兵,这才是曹曦最让人忌惮的地方。
但是世间最拔尖的仙兵,无一不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存在,拥有之人,更是地位超然,享誉浩然天下,比如龙虎山天师府的天师印和那把仙剑,还有颍阴陈氏老祖年少时游历天下,偶然所得的一只青铜小鼎,相传曾是远古圣人悬挂腰间的山河大鼎之仿品。
而本已凤毛麟角的仙兵之中,又有一种更为传奇,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孕育出拥有自我意识的“神灵”。
此神灵,绝非是世俗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之流,所谓的正神不朽金身,在这一类高高在上的“神灵”之前,恐怕就是连土鸡瓦狗都不如。
陈平安心中有数了。
哪怕抛开五座山头不说,自己还是很有钱!
自己当下这一身家当,殷实!
今晚刚刚从路边“白捡来”的瓷碗和乌木。
槐木制成的木剑“除魔”。
陆沉通过贺小凉还给他的那颗蛇胆石,哪怕撇开世间蛟龙之属的心头爱不提,也肯定属于最上等的灵器材质。
而齐先生留给自己的三方印章,都是最好的蛇胆石篆刻而成。
李希圣馈赠的风雪小锥笔,以及一大摞材质珍贵的符纸。
腰间那枚在法器中极为特殊的养剑葫,是绝大多数中五境剑修都要垂涎三尺的宝贝。
两把暂时认可他作为主人的本命飞剑,初一和十五。
所以陈平安独自走回屋子的时候,脚下带风,像极了没在路上遇见某某某的青衣小童。
虽然暂时无法断定每一样东西的具体品级,但是从落魄山带出来的物件,绝对差不了。
喝酒喝酒!
养剑葫芦已经没了酒,陈平安就去跟客栈店伙计询问酒水价格,一听最差的胭脂郡土酿,一斤最少也要八钱银子,至于客栈的招牌胭脂酒,一斤要价十两,而且绝不还价!陈平安的酒葫芦能装下十来斤酒水,十斤最贵的胭脂酒,也才一百两银子而已!又不是一百颗山上神仙专用的雪花钱,不喝这样的美酒,对得起自己身上那一座座金山银山的灵器法器?
于是陈平安果断要了十斤土酿烧酒。
原本三人已经各自回屋,结果刘高华又来了客栈,先敲了张山峰的屋门,这位胭脂郡的天字号官宦子弟,当时满脸尴尬,身后还跟着一对郎才女貌的年轻男女,女子面容与刘高华有些相似,估计就是他姐了。把事情跟张山峰一说,原来是跟他们来讨要一点江湖儿郎的跌打药,说是柳公子今夜去看老神仙,人太多,又是夜路,就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脑袋了,脑子到现在还晕乎乎的,郡城内的药铺早已关门,他姐实在不放心柳公子,听说弟弟认识江湖豪杰和山上神仙后,就想着帮忙看看,千万别落下病根子,一切开销,她来付钱。
道士张山峰便领着三人去了徐远霞的屋子,大髯汉子也爽气,给那位文弱书生看了看,说不碍事,看那女子不太情愿,汉子何等老辣,便笑着从包袱里掏出一贴清凉膏,让姓柳的书生贴在太阳穴上,保证药到病除,而且绝无后遗症。
女子这才放下心来,坐在凳子上,柔柔的眼神,痴痴望向读书人,满是爱怜疼惜。书生就安慰他不用担心,咬文嚼字,文绉绉的。
大髯汉子最受不了这些,看得直牙酸。
张山峰虽然是出家人,但是凑热闹一点不含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立即跑去把陈平安扯过来。说是刘高华的姐姐,模样挺端正一姑娘,今夜带了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估摸着很快就会是郡守府的乘龙快婿了。陈平安刚倒完酒,装满养剑葫,一屋子酒味和空酒壶,见张山峰不把自己抓去看好戏就誓不罢休的架势,因为不愿在酒的事情上露出马脚,就只好放弃练习剑炉的念头,跟着他去往徐远霞的屋子,等陈平安一进去,月下幽会的那对才子佳人,就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
敌不动我不动。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屁股坐在桌旁,摘下酒葫芦开始喝酒。
姓柳的书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刘高华的姐姐,那个被才子佳人小说毒还不轻的女子,更是心虚,毕竟一个富贵门庭里的黄花大闺女,跟陌生男子私定终身只差一步,怎么看都不是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的好事,虽说胭脂郡民风开放,可是一郡太守的嫡长女跟外乡书生搂搂抱抱,给人撞了个正着,若是熟人,恐怕明天半座郡城都要传开了。
刘高华纳闷道:“怎么,你们仨认识?”
还是姓柳的书生会瞎编,咳嗽一声,解释道:“今夜我与你姐姐在湖边散步,恰好遇上了这位公子,背负剑匣,真真正正是龙骧虎步,气概非凡,顿时被公子的气度折服,自然过目难忘,此时再会,荣幸之至!”
书生对陈平安拱手行礼,眼神之中充满了祈求和可怜。当时他不过是见杏树底下的少年,小胳膊细腿的,便想着老天爷赏赐下千载难逢的机会,让自己英雄救美,若是错过,岂不是枉费了月老牵红线?于是就有了那么一场结局不太美好的“误会”。
陈平安对此人谈不上太多喜恶,好感肯定是没有,便呵呵一笑,倒是没有揭穿书生的老底,算是留了回旋余地。
说到底,陈平安还是不愿意掺和刘高华的家务事。
这桩姻缘是好是坏,是良人美眷,天作之合,还是注定一场露水鸳鸯的孽缘,跟他没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刘高华换成被陈平安当做真正朋友的道士张山峰,陈平安肯定要直言不讳,哪怕不当面说破,私底下也会跟张山峰提醒一声,就说你的未来姐夫,做人不太地道,不像是书香门第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到最后,据说是一路远游求学至此,这个姓柳的书生,在一场庙会偶遇刘姑娘的落魄寒士,竟是穷酸到了要跟人蹭住的份上,因为客栈已经实在腾不出空屋子,刘高华就在那边赔笑脸,求着大髯汉子和张山峰他们收留,这让徐远霞大开眼界,当小舅子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少见,不但没有嫌弃柳姓书生的家世,反而帮着姐姐隐瞒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
柳姓书生不敢跟陈平安住一间屋子,也不愿意跟大髯汉子待一起,总觉得自己细皮嫩肉的,大髯汉子这荤素不忌的模样,太吓人。就挑了那个最正常最顺眼的年轻道士,张山峰对此倒是没有意见。
刘高华带着依依不舍的姐姐离开客栈。
姐弟二人走在即将夜禁的寂寥大街上,刘高华在快到郡府家门口的时候,轻声道:“姐,我不太喜欢那个人,但是既然你喜欢他,我能做的都会做。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错了,也别觉得有什么,天塌不下来,爹打骂也好,气急了做出了过火的事情也罢,到时候你都别怕,有我呢,我是你弟弟嘛。”
女子轻轻踢了一脚弟弟,恼羞成怒道:“刘高华!你就不能念一点姐姐的好啊,说什么晦气话!”
刘高华转头做了个鬼脸。
女子故作惊吓状,嚷嚷着鬼呀,拎起裙摆,碎步跑向郡守府大门。
刘高华叹了口气,快步跟上。
刘高华突然停下脚步,猛然间转过头去,空落落的街道,再环顾四周,还是没看到任何异样,他摇摇头,继续前行。
因为刚才这一刻,他觉得脖子后边和背脊都凉飕飕的。
刘高华心里不断安慰自己,怕什么,自己是跟爹一起见过老神仙的人,还跟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仙长当面聊过几句天,沾了那么些仙气,就算世间真有污秽的脏东西,比如古宅里的树妖那般,如今肯定也近不了身。
在杂役关上府邸侧门的那一刻,远处一条僻静的空旷街道上,刚好有巡夜更夫开始敲更,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三更天的时辰,却打着四更天的锣。
在这座胭脂郡郡内的街上,沙哑声响幽幽响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巡夜多年的目盲老更夫,手持铜锣,原本应该带着一位负责持梆敲更的哑巴同伴,多年配合,熟稔至极。
但是老更夫并不知道,同伴换成了一位白衣女子,她一次次敲锣,锣面上都会有鲜血四溅,但是不等鲜血溅落在街面,就化作缕缕黑烟,迅速散去。
目盲老更夫还是一声声嘶哑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第二百二十六章 匣有两剑,降妖除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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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这边一夜无事。
陈平安独自住在廊道尽头的屋子,入睡前,练习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各一个时辰,最后拿出那只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瓷碗,以及烧成焦炭似的乌木,翻来倒去,仔细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眉目。
希冀着两样东西能够价值一两百颗雪花钱,陈平安收起沉甸甸的乌木,将养剑葫芦里的土烧烈酒倒入小白碗,然后在灯下翻看刘高华送给自己的两本山水游记,时不时小酌几口,倒也有滋有味。
熄灯上床之后,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回味跟马苦玄的小街一战,反省每一拳的得失利弊,光脚老人传授的几招拳法,陈平安当时哪里敢藏私,大战酣畅,时时刻刻生死一线,只得倾囊尽出,无形中对于铁骑凿阵在内的那几式拳法,感悟更深一层。最可惜的是只打出十五拳的神人擂鼓式,直觉告诉陈平安,如果再让自己一口气打出二十拳,就像古宅对付身披甲丸光明铠的树妖书生,马苦玄极有可能早早就要认输。
但是,陈平安思来想去,都觉得让马苦玄自以为险胜一招,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不过跟这位真武山天之骄子,勉强算是打个平手,陈平安其实没有太多胜负之外的感触,一来是根本不知道马苦玄一年破三境的意义,二来马苦玄厌恶泥瓶巷的陈平安,陈平安何尝不是讨厌这个杏花巷的同龄人。
人和人之间确实讲究缘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就会心生好感,就像春寒严冬里的阳光,比如齐先生、李希圣和张山峰;有些人一眼望去,则是酷暑时节的日头,怎么看怎么刺眼,就像马苦玄,还有老龙城的苻南华、清风城许氏妇人。
陈平安入睡前那一刻的念头,是神人擂鼓式肯定是自己目前最压箱底的拳招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口气能打出五十拳、一百拳,会不会一条大江都会被拦腰斩断,劈出道路?会不会一座大山都被硬生生开出一条峡谷?
天蒙蒙亮,陈平安就起床在屋内练习六步走桩,没过多久,发现有人在一座有假山有绿树的庭院朗诵,正是那个姓柳的书生,颇有几分寒窗苦读的风范,抑扬顿挫,所读内容都是圣人教诲。
陈平安继续练拳,不出意料,果然很快就有客栈各个屋子的住客,开始破口大骂,一些个脾气暴躁的江湖豪客,干脆就裸身跳下床榻,拿了桌上酒水碗碟推开窗去,就砸下去。鸡飞狗跳,那个姓柳的读书人也起了犟脾气, 蹦跳着四处躲闪,口中朗读圣贤经典的嗓门越来越大,这一下就惹了众怒,好些用被褥蒙住脑袋都没用的客人,骂骂咧咧穿衣起床,在窗口那边开始跟柳姓书生的祖宗十八代打交道。
鸡飞狗跳。
一炷香后,陈平安和大髯汉子坐在张山峰屋内,年轻道士正在帮着柳姓书生包扎脑袋。
客栈掌柜刚刚黑着脸走出去,气得咬牙切齿,摊上这样拎不清的王八蛋客人,还打骂不得,毕竟是郡守之子带来的贵客,哑巴吃黄连,真是一肚子憋屈。问题在于下榻这座客栈的人物,身份都不简单,不是腰缠万贯的各地商贾,就是行走江湖的各路豪侠,全部是不容小觑的过江龙,给这个读书人这么大清早一折腾,以后生意还怎么做?还要不要回头客了?
柳姓书生名叫柳赤诚,是白山国人氏,书生介绍自己家乡的时候,着重说了“观湖书院附近”六个字,好像这比龙尾溪陈氏的那个前缀还要荣光。
之后他们在客栈闲来无事,柳赤诚还是会偷偷摸摸溜出去,不用想也是跟刘高华姐姐幽会踏春,大髯汉子带着陈平安和张山峰去往郡城里的名胜古迹,文武庙是必去之地,胭脂郡的城隍阁的集会也要去,回来的时候徐远霞眉宇之间有些阴霾,张山峰问起也只说是舟车劳顿。
这次南涧国渡口的下船,南下路程,道士张山峰是要往老龙城去,跟陈平安一路,大髯汉子是要去往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说是给朋友护送一样东西,那位朋友是江湖里认识的,很投缘,跟两人暂时同路,至于双方何时分道,得看下一处仙家渡口的渡船去向。
在胭脂郡足足等了三天,也没有等到神诰宗那伙下山历练的老少仙师,倒是等到了那位古宅老妪,她一路寻到了郡守府邸,见着了刘高华,然后刘高华带路来到客栈,给众人报了喜讯,原来不知为何古宅周边的山水气运,好似天地翻转、乾坤颠倒,污浊之气全部换成了清灵之气,如今女主人不但永绝后患,不用担心堕为恶鬼,身体肌肤也开始痊愈,反哺伥鬼身份的杨晃之后,顺带着男主人也开始温补神魂,境界逐渐攀升,竟然有了一丝破开瓶颈跻身中五境的希望,真是好事连连。
至于其中缘由,老妪只说猜测是神诰宗某位老祖宗的暗中出手。
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觉得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理由。
陈平安从头到尾听着,虽然一肚子惊涛骇浪,可是脸色如常。
老妪临行前,说是帮陈平安拎了一坛路上买的好酒,两人便回到陈平安房间,陈平安刚关上门,老泪纵横的老妪就要下跪,吓得陈平安赶紧搀扶住老妪,死活都不受这一大礼。因为当时在灶房装酒入葫芦的关系,陈平安故意泄露天机,所以老妪知晓一些内幕,生出一些揣测,也不奇怪。
老妪没有多问什么,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
老妪只是在离去之前,掏出一包用丝绢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轻声解释道:“姓秦的淫祠山神金身崩碎殆尽,从此世间便没了这位祸害一地山水的神祇,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家老爷当时赶紧闻讯赶去,赶在那帮神诰宗仙师到来之前,偷偷捡了秦姓山神的大半金身碎片过来,大小总计八块,按照老爷的说法,一尊淫祠山神的金身遗物,不该有这么多才对,想来姓秦的生前也有过一番古怪机缘,不管如何,这些金身碎片可是好东西,可遇不可求,便是一国朝廷密库,都未必有太多珍藏,陈公子只管收下,算是我们主仆三人报恩了。”
说到这里,老妪又红了眼眶,“事实上公子的大恩大德,哪里是几块金身碎片能够偿还,只是宅子如今实在没什么家底,我家夫人便为陈公子立起了生祠牌位,恳请公子以后只要路过彩衣国,一定要去宅子里坐坐……”
陈平安只得点头。
老妪最后悄声道:“夫人如今相当于半个淫祠神灵,远观胭脂郡城的气象,发现这两天,每夜总有缕缕阴气在城中袅袅升起,让夫人心神不宁,还望公子早点出城,不管公子如何神通广大,老爷经常念叨,修行路上,小心驶得万年船,莫要事事掺和,哪怕次次有惊无险,可毕竟难免耽误修行,总是不美。”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把老妪送到客栈门口,老妪笑道:“惟愿公子远游顺遂,平平安安。”
从始至终,老妪都没有去看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
陈平安目送老妪身影消失于人海,转身小跑回大髯汉子的屋子,喊上张山峰,陈平安将老妪发现胭脂郡城内的气象异样,大致说了一通。汉子握住腰间刀柄,点头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先前不告诉你们,是害怕你们两个年轻人热血上头,非要趟这浑水,若真是妖魔作祟,胆敢公然在郡城内行凶,全然不把城隍阁和文武庙在内三尊神灵放在眼中,必然是了不得的大魔头,以你我三人的道行,说不得给人打牙祭都不够塞牙缝,不过一国郡城,这么大的地盘,往往藏龙卧虎,更有高手坐镇,真要打起来,占据天时地利,未必没有胜算。说到底,还是要看彩衣国朝廷跟山上关系如何。”
陈平安问道:“距离胭脂郡城最近的江河水神,以及山岳神祇,大概有多远?真出了事情,他们能够第一时间赶到吗?”
大髯汉子略作思量,盘算一番,“水神相距此地三百里,南岳正神大概有七百里。只是彩衣国的山岳神祇,修为都不会太高,毕竟疆域太小了,远远比不得那些版图辽阔的王朝,恐怕撑死了就是中五境里的洞府境。”
张山峰皱眉道:“那么一旦离开山岳地界,战力岂不就只相当于第五境的练气士?”
徐远霞无奈道:“天地规矩就是如此,没办法。”
张山峰问道:“能不能通知一下刘高华的父亲,好歹是郡城太守,之前那位驻军在郡城附近的马将军,看着也是修行中人。如果早做准备,说不得能够让暗中潜伏的妖魔邪祟知难而退。”
徐远霞叹了口气,“并非我吓唬你们,也绝不是我徐某人贪生怕死,这件事很棘手,且不说郡城那边一定不会相信,哪怕太守和将军都信了,愿意冒着谎报军情、事后被摘掉官帽子的巨大风险,火速通知朝廷,那么你们知不知道,从郡城的消息传递到彩衣国京城,再到六部衙门的审核、御书房的决议,最后到朝廷颁布圣旨,秘密号令山水神灵救援郡城,这期间需要耗费多长时间?再退一步说,圣旨下了,附近的山上练气士,山水神灵都离开地盘赶来,一旦有所风吹草动,郡城给道法深厚的妖魔提前行动,大掠一番,扬长离去,那么到最后,秋后算账,算谁的帐?”
徐远霞指了指年轻道士和木匣少年,“你们信不信,到时候我们三个,会被当成跟妖魔串通一气的同党?揭发弹劾我们的人物,不是刘郡守,就是那位马将军,更坏的结果,是妖魔一开始就另有谋划,是想要调虎离山,到时候我们这边风平浪静,某个仙家门派,或是别处州郡大城给掀了个底朝天,我们三人恐怕都不需要别人揭发,当场就会沦为彩衣国杀无赦的贼人。”
道士张山峰一脸呆滞,有些不敢相信。
徐远霞倒了一杯酒,感慨道:“不要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这般让人欲哭无泪的事情,我不但亲眼见过,也曾亲身亲历过,好几个朋友就死于‘好心’两个字上头……”
徐远霞指了指不远处的包袱,淡然道:“具体事情就不说了,反正四个朋友,最后只活下来一个徐远霞,其中一人连尸体都没了,其余两人好歹还能让我帮着收尸,两只骨灰坛,一只已经送给他家人,还余下一个,就是我此次去往青鸾国的原因了。”
难怪当时古宅,大髯汉子两次让张山峰和陈平安赶紧离开。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徐大侠,你后悔那次选择吗?”
汉子低头闷闷喝了口酒,抬起头后,扯了扯嘴角,“死了的人,不知道,反正活着的,都快要后悔死了。”
这可能是这位满腔豪气的刀客,头一次如此不豪气。
陈平安没有直白无误地开口说留下,或者离开。
当初带着李宝瓶他们远赴大隋游学,陈平安事事做决定,是需要他这么做,容不得他流露出丝毫的怯懦和犹豫。
如今孑然一身游历江湖,已经不需要陈平安一定要为了别人去做什么。
张山峰显然束手无策,左右张望,问道:“那咋办?”
徐远霞陷入沉默,一口口酒喝个不停。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留下来,遇上事情,我们三个强行出头,是不是极有可能自保都成问题?”
徐远霞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怕就怕对方里应外合,以有心胜无心,换成是我,一定会设法压制文武两庙的神灵,更何况看样子,此地文武神灵受古宅阵法和淫祠山神的影响,早已实力不济,很容易出现纰漏,好在之前我进入城隍庙,观其香火、建筑格局和气象,似乎不差……”
陈平安问道:“我们能不能直接找到这位城隍爷?把事情跟他说清楚?郡守和将军不了解这些神神怪怪的厉害,而且真遇上事情,估计能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推脱责任,可是这位城隍爷可是与郡城安危戚戚相关,说句难听的,刘太守能躲起来,马将军可以按兵不动,城隍爷是绝对跑不掉的,而且妖魔若是真有所图谋,肯定会第一个针对本地城隍爷,所以城隍爷肯定比当官的更上心。”
大髯汉子眼前一亮,重重一拍大腿,沉声道:“可行!”
道士张山峰笑着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陈平安开门后,看到柳姓书生和刘高华姐弟三人神色惶惶,刘高华一屁股坐下后,倒了满满一杯酒,“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刚才城隍阁那边的天官塑像,竟然大半个身子都裂了,还渗出鲜血来,淌了一地,不但如此,城隍庙里边,满地的蛇鼠蝎子,恶心死人了,如今我爹已经派人关了城隍庙大门,免得吓到老百姓。”
大髯汉子满脸凝重,默不作声,跟陈平安和张山峰对视一眼。
陈平安问道:“文武两庙有什么状况吗?”
刘高华愣了愣,摇头道:“这个倒是不太清楚。那边我们当地人都不爱去,没啥好看的。”
面对陈平安,女子还是有些不自在,只敢坐在距离陈平安最远的柳郎身边,嗓音柔柔道:“一次端茶送水,偶然听父亲跟一位来府上做客的老道长提起过,两庙的香火虽然鼎盛,可却是属于有人供奉没谁吃的,老道长也颇为无奈,说朝廷对此也是实在没法子,彩衣国就这么点份额,不可能再多出一尊山岳正神坐镇此地,还说若是胭脂郡能够出现一位读书种子,成功进入观湖书院,此处风水,说不定可以有所改观。我爹便长吁短叹,直摇头,说这样的读书种子,哪里是胭脂郡能够求来的。”
柳赤诚一脸茫然,疑惑道:“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文武庙什么山岳正神?观湖书院我倒是熟悉,就在咱们白山国边境嘛,我还曾经数次进去游览过,那我能不能算半个读书种子?刘姑娘,你放心,观湖书院每年都会从白山国招收一名读书人,算是对白山国的优待,说不定哪天我柳赤诚就可以……”
刘高华白眼道:“你可拉倒吧,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比我多不了几两。”
柳赤诚悻悻然不再说话。
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家学问,对付女子管用,对付读书人不太管用。
闲聊之后,姐弟二人离开,临走前,刘高华记起一事,提醒道:“在城隍阁那边,听我爹的意思,明天起胭脂郡城就要开始戒严,出城容易进城难。但是保不齐后天就连出城都难了,所以柳赤诚打算今天就离开,你们三人呢?事先说好,如果真的戒严,肯定是马将军那边亲自插手,到时候我这个郡守之子,可没本事帮你们网开一面,要走最晚明天就走。”
柳赤诚已经带着刘高华姐姐离开屋子,在张山峰屋子那边依依惜别,好在有刘高华在旁边等着,这对年轻男女没敢如何卿卿我我。
徐远霞关上门后,手指轻叩桌面,“城隍阁十有**是已经出现问题了。看来这帮邪魔外道所谋甚大啊,就是不知道胭脂郡的那尊城隍爷,目前是修为下降,给人用下作手段拘束在城隍阁内,还是已经彻底遭了毒手。现在形势恶劣,但是也趋于明朗,郡守府和附近驻军应该有所警惕,我们如果这个时候通风报信,可信度就会高出许多。”
年轻道士望向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不然咱们知会一声郡守府,再离开郡城?”
陈平安点头道:“那你和徐大侠一起跟上刘高华他们,一起去往他家,我去一趟城隍阁,探探虚实,越早知道真相,哪怕只是一小部分,都利于我们做出正确的决定。”
张山峰不疑惑为何要分道扬镳,而是想不明白为何不是自己代替陈平安,去往危机重重的城隍阁。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你和徐大侠一个需要出刀,最好是罡风阵阵,好显示自己的宗师风范,一个需要驾驭桃木剑乱飞,表明自己是龙虎山最擅长降妖除魔的张天师,我去做什么?打拳给太守大人看啊?”
大髯汉子哈哈大笑,张山峰也想通关节,说是让陈平安稍等,然后起身去屋子包袱取出三张符箓,两张是品相最低、却最为实用的邪风点火符,一有邪祟阴煞之气,黄纸就会自行燃烧起来。最下边那张则是又名甲马符的神行符,浇灌灵气或是真气,一炷香内就可以飞奔如马,御风而行,不耗体力。
陈平安没有拒绝,将三张符箓收入袖中,打趣道:“就不怕我直接跑了?”
年轻道士瞪眼道:“陈平安,你可不能跑!”
陈平安赶紧摆手。
张山峰自顾自笑起来。
陈平安独自跑路的话,道士张山峰不是不心疼那张价格不菲的神行符,但是他最心疼的,还是自己少了一个好朋友。
三人在客栈门口分开,徐远霞带着张山峰,跟随刘高华去往郡城西边的郡守府邸。
陈平安刚好跟往东出城的柳姓书生顺路,只不过一个径直去城东门,一个去往东北边的城隍阁。
没了刘姑娘在场,柳姓书生就没有读书人的心理包袱了,低头哈腰跟在陈平安身边,好奇问道:“陈公子?你是不是传说中的武道宗师?虽然年纪轻轻,初出茅庐,但是因为天资太好,出身名门,所以其实在江湖上已经是屈指可数的高手?所以那天夜里的那一巴掌,才能那么虚无缥缈,让我看都没看见你的出手,半点烟火气都没有,算不算臻于化境?”
陈平安无奈道:“只要是个练武之人,打你一拳,你都看不到对方出手。”
柳姓书生觉得受到了莫大侮辱,“不可能!陈公子你一定是隐于市井的江湖宗师,要我猜测啊,说不定你就是那位享誉数国的彩衣国剑神,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要不然谁会出门的时候携带两把剑?其中一把就是那位剑神当年行走江湖的佩剑‘烛阳’,对不对?给我摸一摸呗?”
陈平安有些佩服此人的想象力,不愿跟他纠缠不休,板着脸点头道:“对对对,就是烛阳,你可得小心,鞘内充满了凌厉剑气,只要你一拔出剑鞘,就会立即被剑气削得皮开肉绽,你怕不怕?”
“不怕。”
柳赤诚摇头道,原本想要摸一摸剑匣的双手,此刻已经乖乖放在身后。
两人分开后,柳赤诚继续沿着街道去往城门,这位文弱书生突然抬头,瞥了眼站在城楼上的一抹身影,正是湖心高台上的那位老神仙,老神仙此刻身边还站着身披铠甲的马将军,以及两位岁数都不小的陌生面孔,老神仙正在对着郡城指指点点。
柳赤诚啧啧道:“引贼入室而不自知啊。”
那边,陈平安很快就到了城隍阁外的广场,凝神望去,因为不是练气士,看不出什么气象端倪,但是纯粹武夫的直觉,告诉陈平安,那栋红墙绿瓦、龙火琉璃顶的城隍阁,比起先前游历之时的安静祥和,多出了一丝血腥阴沉,就像大雪天的地面上,有人丢了一块木炭上去,可能寻常路人不会注意,可只要行人眼力够好,就能看得到,而且无比扎眼。
城隍阁门口有衙署兵丁捕快看守,已经不准许香客进入。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寻找一处相对僻静的高墙,悄悄走去,同时捻出一张邪气点火符。
到了那边,趁着四下无人,脚尖一点,陈平安越过墙头,翻身落在墙内,双脚才落地,指尖符箓就燃烧殆尽。
这明摆着是不用如何试探虚实了,已经是实打实的妖魔作祟。
陈平安一手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烧酒。
一手绕过头后,拍了拍身后木匣,槐木剑被取名为除魔,阮师傅铸造的那把,暂时命名为降妖。
不管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怎么瞧不上眼,说什么烂大街啊俗不可耐啊,陈平安还是觉得降妖除魔这两把剑的命名,很好。
既然自己取了这么好的名字,可不能辜负了。
陈平安一脚轻轻挑开猛窜而来的毒蛇,看似轻描淡写的挑开,那条毒蛇在空中就已经骨碎肉烂。
陈平安更多注意力,还是远处矗立于朱漆大门外的两尊天官泥塑彩绘神像,一左一右,满身鲜血流淌不已,还有无数色彩斑斓的毒蛇缠绕蠕动,更有大如手掌的蝎子,立于神像头顶或是手臂之上,通体漆黑如墨,耀武扬威,甚至还有老鼠从破碎的神像腹部、脸颊钻进钻出,大胆至极。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家乡神仙坟的惨淡光景,顿时火冒三丈,沿着墙根缓缓而行,尽量让自己头脑清明,呼吸平稳,毕竟出拳强弱,以及一身真气厚薄和运转快慢,跟肚子里的火气大小,没半颗铜钱的关系。
陈平安边走边在心中默念:“陈平安,确定打不过的话,就要跑得足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