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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道理就在剑鞘里

    陈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的时候,粉裙女童在拎着扫帚打扫院子,青衣小童趴在小水缸边沿上,对着水面张大嘴巴,还隔着两尺距离,却有一条水柱逆流而上,被吸入青衣小童的嘴里,这幅画面,如龙汲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粉裙女童发现自家老爷有些异样,善解人意地开没有开口打扰。其实院子早就被阮秀清扫得很干净,只是粉裙女童总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良心难安,对不住老爷慷慨馈赠的蛇胆石。

    陈平安神游万里,突然想起崔东山说起过宋集薪的事情,站起身,拿出宋集薪离开小镇之际,偷偷丢在自家院子的那串钥匙,跑去打开隔壁宅子的院门屋门,果然在书房桌上看到三本叠放的书籍,《小学》,《礼乐》,《观止》。

    陈平安搬来椅子,坐着翻阅那部《小学》。

    这趟远游求学的后半段,跟崔东山同行,经常会听他诵读经典,才知道《小学》的不简单,只看书名,乍看之下,可能觉得这就是一门“很小的学问”,可按照崔东山闲聊时的说法,在世俗学塾和教书先生之中,《小学》绝不会被当做蒙学典籍,大概也只有齐先生能够将这么艰深晦涩的圣贤心血,传道解惑得如此深入浅出,以至于李宝瓶他们从没觉得那部《小学》之大。

    陈平安没有将三本书拿回自家祖宅,翻过十数页《小学》之后,觉得仅凭他那点鸡毛蒜皮的学问功夫,一知半解都做不到,若是刻意往深处想,只觉得四顾茫然,头脑发胀,如坠云雾,没有立锥之地。

    陈平安只得合上书籍,从袖中拿出那颗银色剑胚,轻轻攥在手心,继续像先前坐在自家门槛上发呆。

    两次路过石拱桥,毫无感应,冥冥之中,陈平安意识到她真的会消失一整个甲子光阴,用半座斩龙台去砥砺剑锋。至于斩龙台早已一分为三,被阮邛、风雪庙和真武山三方势力瓜分,她偏偏如此行事,会不会惹来麻烦,陈平安无从揣测,更加无法插手。

    当初在那个寒冬时节的风雪夜,少女晕厥在自家院门口,陈平安救了她,她最后却成为了宋集薪的婢女,由王朱改名为稚圭,最后还跟着真实身份是大骊皇子的宋集薪,一起去往京城。

    窑务督造官衙署,廊桥匾额“风生水起”,深不见底的锁龙井,每一张槐叶都蕴含着祖荫的老槐树,神仙坟老瓷山……

    更别提小镇上,还有那么多的地头蛇和过江龙。

    一团乱麻。

    难怪杨老头会说,总有一天,你陈平安会发现这座小镇到底有多大。

    想到那个推崇公平买卖的药铺老人,陈平安神色黯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下意识握紧手心的剑胚,站起身后,将剑胚藏入袖袋,离开这座被宋集薪遗弃的宅子。回到自己家,陈平安交给粉裙女童那串刘羡阳家的钥匙,要他们两个搬去住在那边,毕竟泥瓶巷这栋宅子实在太小。

    青衣小童还没喝饱井水,絮絮叨叨地从水缸那边站起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老爷,你不是用一颗普通蛇胆石,跟我换了一大堆破烂……珍奇瓶子嘛,既然你跟阮姑娘关系这么亲近,为啥不送她那些云霞瓶月华瓶当礼物?老爷,以我驰骋江湖数百年的丰富经验来看,天底下的女子,任你身份再高,都喜欢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不比一块破竹简更好?”

    青衣小童贼眉鼠眼笑嘻嘻道:“怎么,难道是老爷舍不得那堆宝贝瓶子,不愿意送给阮秀?那我可得斗胆说老爷几句了,阮秀可是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老爷就是一万只瓶子全部送出去,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帮着粉裙女童背好书箱,没好气道:“你没看出阮师傅不喜欢我?”

    青衣小童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好像那个闷鳖似的圣人老爷,确实对陈平安不冷不热,青衣小童打抱不平道:“他眼瞎啊,才看不出老爷你的前程似锦,老爷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猛然记起那阮邛是这方天地的主人,身在辖境之内,如皇帝坐了龙椅,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因此拥有诸多无法想象的道法神通,青衣小童赶紧摔了自己一耳光,“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圣人老爷打瞌睡,啥都没听到,听到了也莫要怪罪啊……”

    青衣小童又问道:“可这送不送瓶子给阮秀,跟阮圣人喜不喜欢老爷有啥关系?”

    陈平安随口解释道:“我要送瓶子,肯定一股脑都送出去,到时候阮姑娘揣着这么一大堆瓶瓶罐罐回家,多半会被阮师傅发现,我就会更加惹人厌,指不定还会被他误以为居心不良,而且万一阮姑娘和她爹有了争执,终归不太好。”

    粉裙女童恍然点头道:“老爷想得真周到。”

    青衣小童满脸震惊,“老爷,啥叫误以为居心不良,你对那阮秀,不是明摆着居心叵测吗?”

    “瞎扯什么!”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青衣小童后脑勺上,拍得他一个踉跄跨出门槛,青衣小童顺势跑到院子里,站在院门口那边,转身嬉皮笑脸道:“老爷可别杀人灭口,我保证守口如瓶,比李宝瓶还瓶,比绕梁瓶还瓶!”

    陈平安伸手扶住额头,觉得没脸见人。

    粉裙女童望向院门外的泥瓶巷,再一次觉得自己大开眼界。第一次是感受到龙泉郡的充沛灵气,第二次是亲眼见识到那座落魄山潜在的山岳之资,第三次是看到俊美非凡的魏檗,第四次是走入那栋能够凝聚山水气运的漂亮竹楼。

    现在是第五次,落在粉裙女童的眼帘之中,是一位神采飘逸的读书人,站在光线阴暗的小巷之中,此时此景,宛如朝阳初升。

    那个青衫男人笑眯眯问道:“我家宝瓶怎么了?”

    青衣小童骤然身体紧绷,僵硬转头,看到年轻男人后,左右张望,再无别人,满腹狐疑,眼前这个士子书生,观其气象,平淡无奇啊。

    粉裙女童使劲眨了眨眼,这位成长于芝兰曹氏的火蟒,此刻发现那个读书人,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神异,不管怎么看,就只是寻常的士族男子。

    青衣小童吃一堑长一智,哪怕没看出年轻男子的蛛丝马迹,仍是没有信口开河,笑呵呵装傻扮痴,“李宝瓶是我家老爷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对那位小姑娘可仰慕啦,请问你是?”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

    陈平安已经揭开谜底,生怕青衣小童闹出幺蛾子,走到院门口。

    李希圣略带愧疚道:“我忘记说了,先前送你那些书,书页空白处,多有我个人感悟的注解和疑问,墨批为一些粗浅的注疏心得,朱批则是一些很希望当面询问圣贤的问题。我这趟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文字你暂时不用管,能不看就别看,看过就算了,千万别因为我的想法,害你曲解了一本书原有的宗旨本义。”

    陈平安点头道:“我记下了。”

    李希圣笑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轻声道:“开玩笑没关系,但是切记言多必失。世间一个个文字,是有力量的。字眼组合成词,词汇串联成句,语句契合成文章。大道就在其中。”

    青衣小童仰着头目不转睛,盯着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读书人,一肚子冷嘲热讽,就是没有脱口而出,忍得有点辛苦。如果不是在铁匠铺子那边刚刚吃过苦头,青衣小童都想开口询问你这家伙如此好为人师,怎么不去儒家当学宫书院当圣人啊?

    李希圣仿佛一眼看穿了青衣小童的想法,甚至直接听到了他的心声,笑容和煦,耐心解释道:道:“佛家有次第之说,道家有长生桥一阶阶、登天梯一步步的**,我们儒家则有循序渐进的规矩,所以我得先参加科举,至于以后能否成为儒家圣人,太过遥远,不敢奢望。”

    青衣小童如丧考妣,不敢再看那个读书人,只是转过头,求助地望向陈平安,神色凄凉,生无可恋,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感觉像是在跟自家老爷诉苦,这龙泉郡,实在太可怕了,随随便便一个人走过来坐在竹椅上,就是个兵家圣人,又随随便便一个人跑来站在巷子里,就是能看穿自己心思的儒家君子?贤人?

    那么下一次,会不会还有人随随便便就一拳打死自己啊?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鼓足勇气,大声问道:“先生,为何我们读书之时,经常会突然就不认得某些文字了?哪怕它们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动不动待在书页上,可是我们就是会觉得很陌生?”

    李希圣略微惊讶,望向娇小可爱的粉裙女童,心中有所了然,流露出一丝赞赏,这位李家读书人弯下腰,对着她眨了眨眼睛,轻轻放低嗓音,半真半假道:“因为在某时某刻,某些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呀。”

    粉裙女童有些生气,她在书籍学问一事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执拗,竟是破天荒教训起了别人,“先生若是不知道正确答案,就不要胡乱解惑,天底下哪里会有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越往后,粉裙女童气势越弱,嗓音越来越低,以至于最后细弱蚊蝇,恐怕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粉裙女童的小脑袋,对李希圣说道:“李大哥,别生气,她一般情况不这样的。”

    李希圣爽朗大笑,开怀道:“这样才好。”

    听说陈平安要去往别处,李希圣就跟着一起离开泥瓶巷。

    陈平安突然发现前方巷子里,站着一个双手负后的年轻……剑客?

    靠近陈平安他们这边的剑客腰侧,悬挂一柄只比匕首稍长的短剑,另外一侧,则悬挂一把远比寻常长剑更长的佩剑。

    短剑剑鞘雪白,长剑剑鞘漆黑。

    年轻剑客的侧脸轮廓阴柔,嘴角先天习惯性翘起,给人感觉就像无时不刻都在微笑,以至于他的相貌,挺像一只狐狸。他此时眯起眼眸,凝望着那栋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完整的老宅,这让年轻剑客非但没有觉得庆幸欣喜,反而有些不高兴。

    年轻剑客转过头,“笑着”望向陈平安一行人,语气柔和,嗓音温暖道:“知道是谁修好了这栋宅子吗?”

    陈平安脸色看不出丝毫变化,问道:“怎么了,房子破了,不应该修吗?”

    年轻剑客摇头笑道:“修得好不好,且不去说,但是‘太岁头上动土’这个说法,在你们大骊龙泉郡,有没有的?”

    虽然那个年轻剑客一直在笑,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甚至觉得心头直冒寒气。

    这个看似很好说话的年轻外乡人,很危险!

    李希圣突然一步跨出,伸手拦住身后的陈平安三人,轻声道:“站在我身后,接下来不要说不要做,看着就是了。”

    年轻剑客笑意更浓,双手扶住长短不一的佩剑剑柄,摇了摇脑袋,试图寻找青衫读书人身后的陈平安,最后站定,“怎么,这么巧,刚好被我遇到正主啦?至于你,是想要做什么,找死?”

    李希圣笑道:“道理可以好好讲,剑,不要随便出鞘。”

    年轻剑客耸耸肩,一脸无辜笑容,“可在下的道理,就在剑鞘里啊。”

    李希圣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自己,恍然道:“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我?”

    年轻剑客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连你姓甚名甚都不知道。我只是第一眼看到你,就不顺眼,听了你一通胡说八道之后,更加不舒服了。刚好歪打正着,一箭双雕,连你和那个小家伙一起教训了,岂不美哉?”

    年轻剑客手心抵住短剑的剑柄,笑道:“放心,我曹峻出剑,很少杀人。”

    李希圣皱眉问道:“你家先祖是剑仙曹曦?”

    年轻剑客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你这读书人,何苦来哉,以我曹峻的身份修为,就算看那少年不顺眼,还能如何欺负他不成?最多最多,不过是打烂他的那点武道底子而已,结果你非要当出头鸟,若是你本事够大,或者太小,都还好说,若是本事不上不下,只输了我一筹半筹,到时候少年被我迁怒,你不是害他吗?”

    年轻剑客说完这些,咧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好了,不绕圈子了,实话实说吧,我曹峻天赋异禀,能够感知到某些奇怪的存在,例如……一块剑胚。其余一切,什么擅自动我祖宅,什么看你这读书人碍眼,都是……真的。不过你们放心,关于剑胚,我会出价的,而且价格绝对不低。至于你们会不会觉得强买强卖,就不关我的事情了。”

    李希圣问道:“在你准备动手之前,我能否问你一句,你如今的境界是?”

    “哪有打架之前问这个的,不过你既然这么有趣,我还真就不介意回答你。”年轻剑客眯眼成缝,嗤笑出声,言语轻佻的他在提及剑道和境界的时候,一下子变得惜字如金,“剑,八,九,之间。”

    李希圣点点头,“知道了。”

    陈平安袖中的那块剑胚,逐渐滚烫起来,陈平安把左手绕到背后,拧转手腕,死死握住它。

    ————

    阮邛最近时不时就来到龙须河畔,伸手入水,掂量河水中蕴含的阴气重量。

    长眉少年经常跟在汉子身后。

    阮邛今天蹲在河畔,突然倾倒掉手心河水,冷哼一声,“仗着有个好祖宗,就敢坏我规矩?不知死活。”

    河面之上,逐渐浮现出泥瓶巷内的对峙场景。

    长眉少年看着那个悬佩长短剑的年轻男子,伸手指了指,“师父,是他吗?”

    阮邛点点头,泄露天机道:“他祖辈中出过一个名叫曹曦的剑仙,跟你的老祖宗谢实,算是咱们宝瓶洲屈指可数的人物,在别的大洲,都能站稳脚跟,开宗立派,割据一方,确实了得。”

    长眉少年对此似乎不太感兴趣,只是盯着河水上的画面,“师父,怎么说?你要不要阻拦那个曹氏子弟。”

    “阻拦个屁!”

    阮邛冷笑道:“等他打伤了人,我就打死他,这才合规矩。”

    长眉少年问过了这场冲突的原因,阮邛大略说过之后,少年讶异道:“在师父你的眼皮子底下,那曹峻见财起意,还敢强买强卖,外边的人,都这么蛮横无理吗?”

    阮邛面无表情道:“欲求天上宝,需用世间财。有什么好奇怪的,既然那块剑胚,之前连我都看不出玄机,却被曹峻如此重视,这说明曹峻眼光独到,以及那块剑胚一旦显露真容,必然极为惊世骇俗,如果不是在这里,曹峻还算有所收敛,别说出价了,直接杀人就走。”

    刚刚踏足修行,登山没多久的长眉少年,觉得这个世道太过匪夷所思,问道:“师父,这种恶人,如何成为这么厉害的练气士?”

    “你又没读过书,谈什么善恶?记住,山上不讲这一套。”

    阮邛站起身,撂下一句话后,身形一闪而逝。

    ————

    李家大宅,一位老人逗弄着笼中鸟,其实心不在焉,眼神之中满是期待的笑意,唯恐天下不乱,喃喃道:“赶紧打赶紧打,一鼓作气,鲤鱼跳龙门,天下谁人不识君……”

    ————

    披云山之巅,白衣飘飘的魏檗盘腿坐在一团云雾之上,离地不足一丈,魏檗酣睡沉沉,时不时脑袋就下坠一下,好似小鸡啄米。

    云雾之下,挤满了飞禽走兽,都希望靠近那团云雾,尽可能接近那位耳畔垂挂一枚金色圆环的白衣神灵。

    一道身形重重落地,山顶真是呈现出鸟兽散。

    魏檗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发现那个汉子的身影后,云雾散去,他飘然落地,“稀客稀客,荣幸荣幸。”

    阮邛语气生疏道:“只是跟你提醒一句,剑仙曹曦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杀到这里来,到时候你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别煽风点火。”

    魏檗瞥了眼小镇泥瓶巷,“是有人有意拿曹曦来做你和大骊的文章?大隋高氏?观湖书院?南涧国?还是另有高人?”

    阮邛脸色凝重。

    其余都好,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就怕是针对他女儿。

    阮邛望向小镇,却不是大战在即的泥瓶巷,而是那座杨家铺子。

    他松了口气。

    阮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魏檗哀怨道:“烦死啦,算计来算计去,就没个消停。”

    他也一闪而逝,下一刻来到落魄山竹楼,躺在二楼廊道,继续呼呼大睡。

    水落石出,原来蛟龙盘踞。风吹草动,已是虎视眈眈。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他有春叶夏雷秋风冬雪

    临近年关,天寒地冻,泥瓶巷的狭窄泥路,变得十分坚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望向那个高大背影,轻声喊道:“李大哥。”

    李希圣没有转身,微笑道:“不用担心,我能够应付。就算我不是他的对手,小镇有小镇的规矩,不会由着他乱来。”

    自称曹峻的年轻剑客笑呵呵道:“你是说大骊朝廷,还是兵家阮邛?如果是前者,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大骊宋氏如果真有骨气,就不会当缩头乌龟。如果是阮邛,哈哈,容我先卖个关子,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峻看着那位貌如冠玉的青衫书生,相比自己的貌似年轻,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年纪轻轻,这让曹峻有点不爽快,他拇指抵住腰间短剑剑柄,“真要打?有些亏,认了就认了,说不定事后发现因祸得福。”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你说你的的道理,全在剑鞘里,那我可以听听看。”

    “听闻骊珠洞天之前术法禁绝,如今洞天破碎下坠,才一年功夫,你就已经跻身中五境,很不错了。”

    曹峻目露赞赏,但是很快摇了摇头,啧啧道:“可惜了。”

    李希圣伸出一只手掌,“请。”

    曹峻忍俊不禁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既然咱们不算生死之战,那我就把境界压一压,省得你的生平第一战,输得太过不甘心。”

    李希圣笑而不言。

    “等你以后出了井口,就会发现我这样的人物,当得起……”曹峻脚尖一点,弯腰前冲,大笑出声,一旦选择出手,这个笑意吟吟的年轻剑客,气势骤变,狭窄逼仄的巷弄回荡起后续言语,“厚道两字啊!”

    一道绚烂白光爆炸开口,疯狂四散的剑气,瞬间弥漫整条巷弄,加上曹峻的身形太过迅猛急速,使得他的模糊身影融入其中,不易察觉,让人错以为像一条暴雨过后的山涧洪水,以巷弄为河床,疯狂涌向处于下游的李希圣一行人。

    白茫茫一片,气势汹汹的剑气流水之中,依稀可见一抹更加凝聚的雪白光彩,如一尾白鱼悄然游走于溪水。

    流水停滞。

    李希圣看似不急不缓,侧过身,抬手挥袖,伸向那尾仿佛白鱼的雪亮短剑。

    然后轻轻精准握住了曹峻的持剑手腕。

    曹峻微微一笑,松开手指,距离李希圣胸膛尚有两三尺的短剑,嗖一下,直刺李希圣心口。

    李希圣神色从容,左手双指并拢于身前。

    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刚好夹住了那条白鱼。

    白鱼翻身滚动。

    剑刃随之拧转。

    李希圣只得后退,曹峻欺身而近,持剑之手已经出拳,直击李希圣脖颈。

    李希圣以手肘抵住曹峻拳头的同时,那尾白鱼已经激射而至,李希圣抖了抖另外一只手的手腕,大袖摇晃。

    那尾白鱼,自投罗网。

    曹峻嗤笑一声,一脚踹中李希圣腹部,踹得青衫书生后退四五步。

    他没有趁势追击,大大方方站在原地,一手负后,一手潇洒绝伦。

    李希圣止住后退颓势,脸色微白,曹峻虽是剑修,可这一脚势大力沉,丝毫不逊色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这本就是剑修和兵家修士的恐怖之处,炼气淬体两不误,所以李希圣挨了这么一下,并不好受,体内气机的流转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波及。

    李希圣那只兜住曹峻飞剑的大袖之内,砰砰作响,连绵不绝,然后发出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之后丝丝缕缕的雪白剑光,从缝隙之间渗透而出。

    袖有乾坤的李希圣那只手,五指或弯曲如弓,或笔直如剑戟,飞快掐出一个道家法诀,在心中默念一个字:“镇!”

    原本已经鼓荡紧绷、纷乱异常的袖口,顿时安静下来。

    飞剑疾速撞击衣袖的声响,变作微微颤抖的嗡嗡嘶鸣。

    曹峻对此毫不意外,笑道:“七。”

    李希圣整只袖口,自手肘以下,瞬间破碎,手腕附近,剑光大震。

    好似月光满手的绝美风景,却蕴含着莫大的凶险杀机。

    李希圣掐诀的五指随之变换,成为名副其实的握诀,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手心,掌纹如水流微微晃动,改变轨迹。

    李希圣这条胳膊瞬间焕发出一阵雾蒙蒙的青紫光彩。

    剑锋疯狂萦绕李希圣手臂的那条白色游鱼,它带起的剑气跟李希圣的散发出的青紫之气,相互敲击出清脆的金石声,密集攒簇,震人耳膜。

    以至于泥瓶巷一侧的高墙,和另一侧老宅的院门矮墙,不断有灰尘泥屑簌簌而落。

    曹峻原本细眯如缝的那双丹凤眼眸,睁开些许,调侃道:“有点意思,道家法诀号称千千万,我见识过就不下两百种,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简单又好用的。姓李的,你这六境修为,也太厚实了些,从来只有六境剑修欺负七境练气士,哪里有你这种六境练气士硬扛七境剑修的道理,传出去,我曹峻岂不是要被全天下的剑修笑话啊。”

    李希圣在经历过初期的生疏之后,当下已经显得犹有余力,甚至还可以开口笑道:“可能是你的道理还不够……高?”

    曹峻点点头,深以为然,所以满脸笑意地说出一个字,“八!”

    宛如灵活白鱼的飞剑,往主人曹峻那边倒掠回去,然后静止悬停,飞剑瞬间黯淡无光,短剑就只是短剑,没有丝毫剑气流溢,再没有之前的煌煌气势。

    之前给人诡谲感觉的阴冷剑意,摇身一变,变得光明正大。

    飞剑刹那之间凭空消失。

    两人之间的小巷一处院墙上,出现极其细微的痕迹,不过是丁点儿粉末碎屑飘落。

    李希圣右手伸出双指,试图再次握住那柄绕出一个弧度的短剑。

    李希圣突然一扭头。

    下一刻,飞剑在李希圣左侧高墙上钻出一个窟窿。

    飞剑再度消失。

    但是李希圣左侧脸颊上,开始出现一粒血珠,然后逐渐扩大为一条寸余长的血痕。

    果然是如传闻一般,与剑修厮杀,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李希圣心中默念,“原来这就是八,确实厉害。”

    剑修之战力,之所以能够被公认冠绝于百家练气士,就在于一把温养得当的飞剑,凌厉之处在于“点”,以及最多就是一条线。

    不管一座山岳如何巍峨,何等雄伟,如果想要在峭壁之上钉入一颗钉子,或是凿出一条沟壑来,其实不难。

    同样是练气士当中的异类,即便是既修体魄、又修神魂的兵家修士,都不如剑修与人厮杀,来得干脆利落。

    任你法宝万千,任你神通广大, 我剑修追求一击致命,一剑破万法。

    曹峻始终保持一手负后的自负姿势,一手轻拍长剑剑柄,“你这样的修道天才,肯定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存在,就没有几件防身的宝贝?我可不信。事先说好,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如果继续藏藏掖掖,不愿公之于众,会真的死人,因为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得太高兴了,收不住手,到时候你肯定要死不瞑目。”

    面对敌人的冷嘲热讽,李希圣并不生气,嗓音依旧温醇柔和,“陈平安,可能需要麻烦你们再后退一些,如果能退到四五丈之外,是最好。”

    曹峻抬手使劲一拍额头,满脸委屈道:“大敌当前,还有闲情逸致说废话,我很生气。”

    年轻剑修的谈笑之间,暗藏杀机。

    在曹峻手拍额头发出声响的同时,飞剑已经在那点声响的遮掩之下,真正做到了悄无声息,杀到了李希圣的后背心。

    叮!

    一声空灵悦耳的响动,响彻泥瓶巷。

    曹峻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这也行?那我可就真不客气啦。”

    李希圣背后浮现出一片青翠竹叶,抵挡住了飞剑的刺杀。

    叮叮叮叮……

    小巷内,李希圣四周响起一大串类似动静。

    除了一张张竹叶,还有桃叶,柳叶,槐叶……

    各种树叶皆青绿。

    曹峻眯眼凝视那处战场。

    李希圣岿然不动,四周全部是高高低低、飘荡起伏的树叶,名为白鱼的短剑则穿梭其中,不断破阵,但是次次无功而返。

    虽然不断有绿叶坠地,瞬间枯黄,可是曹峻着实有些无奈,因为粗略估计那个读书人的树叶,最少也该有百余张。

    所以曹峻心情不太好。

    你这家伙的家里,是卖树叶的啊?就算卖,有人买吗?

    曹峻不愿就此打退堂鼓,他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六境练气士,能够支撑到最后。同时驾驭这么多张树叶,本来就不简单,练气士需要耗费的心神,极其可观。于是曹峻暗中告诉自己,虽然胜之不武,可勉强当做是一场砥砺剑锋的蠢笨气力活好了,他倒要看看那个读书人能够支撑多久。

    那柄短小却凌厉的飞剑,开始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小巷内,落叶纷纷,坠地之后便由绿转黄。

    李希圣突然出声提醒道:“咱们如果只是这么打下去,能够打到明年。不然你说过了这把剑的道理,再说说另外那把的?如果可以的话,一并祭出本命飞剑好了。不管如何,好歹先分出个胜负。因为我朋友还要赶路。”

    曹峻蓦然瞪大眼睛,终于不再笑脸示人,“你不吹牛会死啊?”

    李希圣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只是抖了抖那只仅存的袖子,从袖子里抖落出了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玩意儿。

    有所剩不多的春叶,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粒粒指甲盖大小的夏雷,有一缕缕长不过手指的秋风,有一片片鹅毛大小的冬雪。

    对手有一剑可破万法。

    怎么办?

    我是不是可以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于是这个名为李希圣的年轻书生,哪怕他如今不过是刚刚跻身中五境,却已经有了春叶夏雷秋风冬雪,更何况他还有其它,而且很多。

第一百八十四章 别有洞天

    曹峻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如同沙场上的重甲步卒方阵,将主帅李希圣围成铁桶一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曹峻看出一丝端倪,佩服道:“你下棋一定很厉害,而且肯定精通阴阳家的卜卦。”

    因为以六境练气士的修为,青衫书生除非是三教鼻祖级别的谪仙转世,才能够一口气驾驭那么多的物件,但是眼前书生明显是投机取巧了,每次防御白鱼飞剑的穿刺,都大致算出了飞剑的轨迹和突破口,所以除了维持春叶、秋风诸物不坠,书生真正需要灌注灵气的区域,并不算太大。

    这就像一场城池攻守之战,曹峻一方战力强悍,但是兵力不够,只能专攻一面城墙,书生看似在四面城墙上都布满了守城甲士,实则三面都是空架子,他只需要未卜先知,次次算准曹峻的进攻方向,防守起来就显得游刃有余。

    曹峻心意一动,雪白飞剑撤出战场,回到主人身前,曹峻轻轻瞥了一眼,剑尖和剑刃都有些磨损,损耗比预期要多,好在白鱼短剑蕴含的剑意,在数百次砥砺打磨之下,剑意有所提升,说到底还是做了一笔赚钱买卖。

    曹峻内心有些纠结,大骊皇帝是不敢为了一个齐静春,跟三教幕后势力掰手腕,但是为了一个有望跻身上五境的自家练气士,跟早已在别洲扎根立业的曹氏撕破脸皮,多半愿意。

    曹峻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将白鱼收回剑鞘,同时握住了另外一把佩剑的剑柄,剑名墨螭。

    他故意一脸恼火,道:“有本事别当缩头乌龟!”

    李希圣笑着反问道:“你有本事当缩头乌龟?”

    曹峻被噎得不行,他曾经是被一洲剑仙寄予厚望的天才剑修,追求的是天下无匹的锐气和杀力,当然没本事也没兴趣跟眼前青衫书生一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靠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破烂货,死守城墙,坚决不主动出击。

    曾有人形容剑修本身是轻骑,来去如风,风驰电掣,飞剑则像弓弩,与人狭路相逢,小规模厮杀,往往一个照面,敌人就死了。至于一位上五境陆地剑仙的飞剑,搁在沙场上的杀伤力,就像是一架床子弩,哪怕它只是被安静摆放在城头而已,可对于敌人而言,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力。

    兵家修士是重骑,一旦被他将气势和精气神提升到巅峰,就等于是展开冲锋的重骑兵,攻守兼备,破阵无敌。

    至于被山上视为大道无望的纯粹武夫,只是笨重且杀力一般的重甲步卒,哪怕是第八境远游境的宗师,能够御风而行,如果在短距离爆发中,没有成功毙敌,那么一旦被练气士拉开距离,陷入持久战,远远无法媲美练气士。

    李希圣见曹峻不说话,伸手轻轻拨动,身前的一些小雷、秋风缓缓挪动,使得他视野开朗,李希圣主动开口道:“你这把剑所讲的道理,没讲透。”

    言下之意,他愿意听一听那把墨螭的道理。

    曹峻双手轻轻揉了揉脸颊,“你这人说话真是不中听,不过我承认你有这个资格,我有个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咱们来一场生死之战,所有后果自负,与家国无关,如何?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李希圣摇头道:“你已经看出来,我根本就不擅长攻伐之道,所以你其实从头到尾,立于不败之地。”

    丝毫不介意泄露底细。

    曹峻无奈道:“你是坦诚还是缺心眼啊?”

    曹峻看着那个年轻书生,没来由想起一位南婆娑洲最了不起的读书人,是醇儒陈氏这一代的家主。

    传闻那位读书读出莫大学问的陈氏老人,两袖藏清风,一肩扛明月,一肩挑红日。

    曹峻收起思绪,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鲜红的小狐狸,双腿自立,站在泥瓶巷一栋老宅的屋檐上,对曹峻说道:“老祖宗让我告诉你,要你适可而止,若是给阮邛打死了,他就随便在这边找个地儿,帮你葬了,好歹算是叶落归根。”

    曹峻一脸嫌弃,“啥?你再说一遍!”

    小狐狸咳嗽一声,从温文尔雅的模样,瞬间变得凶神恶煞,摆出双手叉腰状,骂骂咧咧,“曹曦那个老王八蛋,告诉你这个龟孙子,赶紧收手,如果惹恼了姓阮的铁匠,被打成一滩肉泥,他不会帮你报仇的,有几百个嫡系子孙呢,帮不过来,还说可惜你那媳妇还没娶进门,否则他就不会让我劝你收手了,给人打死最好,他好趁机而入。”

    曹峻一脸云淡风轻,点头道:“这就对了。是老王八蛋的口气。”

    李希圣不管这些,“如果不打,就请让路。”

    “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死你,你打不死我,多没劲。”

    曹峻笑道:“去铁匠铺子瞅瞅,瞻仰瞻仰圣人。”

    曹峻身形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然后向铁匠铺子急急坠去。

    至于龙泉郡内,不得擅自御风凌空的狗屁规矩,曹峻真不放在心上。

    结果砰然一声巨响。

    曹峻顿时如同一颗流星倒掠出去,最后等他好不容易停下身形,已经是数百里之外,之前已经在云海之中翻滚了无数次,在空中盘腿而坐,呕血不止,曹峻面如金纸,没有恼羞成怒或是气急败坏,反而泛起那张习惯性的笑脸,“从风雪庙出来的家伙,果然一个个脾气都不太好。就是不知道神仙台魏晋,会不会给人惊喜?”

    那只皮毛鲜红的狐狸绕着曹峻打转,幸灾乐祸道:“吃苦头了吧?”

    曹峻笑道:“又没死。”

    狐狸啧啧道:“欺软怕硬的本事,倒是随曹曦。”

    曹峻说道:“不欺软怕硬,难道还要欺硬怕软?你脑子有病吧?”

    狐狸不以为意,抬起一只爪子挠着下巴,踮起脚跟,眺望小镇,“那块没能抢到手的古怪剑胚,咋说?”

    曹峻黑着脸道:“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在一边怂恿我杀人夺宝,我最多就是跟那少年公平买卖。”

    火红狐狸板起脸教训道:“做人呢,要坚守本心,你在外边如何,到了小小龙泉郡,就该继续保持,不过就是有个十一境的兵家圣人,你屁股后头不也跟着个十一境的剑修老祖?一个有天时地利,一个有趁手神兵,都是练气士里不讲道理的货色,旗鼓相当,他们打一架,你在旁观战,说不定还可以有所明悟,何乐而不为?”

    曹峻冷笑道:“就曹曦那脾气,我算计他一寸,他能讨回去一尺。”

    火红狐狸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调重弹道:“大不了让他将来睡几次你的媳妇,怕个卵?!”

    曹峻默不作声,保持微笑,凝视着那只狐狸,年轻剑客的笑脸没有半点波动。

    狐狸故作惊讶道:“哇,真生气了啊,吊儿郎当了一百年的曹峻,竟然也有较真的时候?”

    曹峻微笑道:“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

    白鱼出鞘,虹光乍现。

    火红狐狸的头颅高高抛起,但是却不见丝毫鲜血溅射。

    那颗头颅仍然在开口说话:“哎呦,这出剑速度,慢得跟乌龟搬家似的,还天才剑修呢,真是丢人现眼。”

    无头之身则大摇大摆走路,扭着屁股,根本无视白鱼飞剑的一次次穿透身躯,空中头颅继续挑衅道:“你这绣花针是挠痒痒啊,”

    这一片空中,剑光暴溅,白虹纵横。

    别说被切分出十七八块的身躯,就是那颗头颅都已经变作八瓣,但是当白鱼飞剑出现一丝凝滞,一瞬间狐狸就恢复完整。

    如此反复循环。

    最后曹峻叹息一声,收剑入鞘。

    狐狸扭了扭脖子,走到曹峻身边坐下,“年轻人,多大的本事,就说多大口气的话。”

    曹峻点头道:“有道理。听你的。”

    “既然如此,等你把媳妇娶进门,借我睡一睡?反正她是女的,我是母的,谁占谁便宜还不好说呢。”

    狐狸又开始作妖,讥讽道:“哇,咱们南婆娑洲一百年前的那个头号剑仙胚子,如今的九境大剑修,今天突然这么听话?”

    “年纪轻轻”曹峻,原来早已百岁高龄,他此时举目远望,嘴唇抿起,对于那头狐狸在耳边的挖苦,置若罔闻。

    ————

    陈平安快步跑到李希圣身边,忧心忡忡道:“没事吧?”

    李希圣微笑道:“头一回打架,于是遇上了剑修,其实心里挺慌的,不过结果还不错。”

    陈平安如释重负。

    袖中那枚银锭剑胚已经恢复寂静,在曹峻离去之后,就不再滚烫颤动。

    青衣小童突然一个飞身直扑,抱住陈平安的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果然猜得没错,一不小心走在路上,就要被人打死的,小镇待不得,待不得啊,老爷,你行行好,放我滚去落魄山修行吧,我保证,我发誓从今天起,一定勤勉修行,日夜不歇,别说是餐霞饮露,就是在落魄山吃草根嚼烂泥,我都干!”

    李希圣忍俊不禁,赶忙安慰道:“曹峻之流,终究是极少数。我虽然不曾走出小镇,不过可以确定,曹峻这样修为高、脾气怪的人物,屈指可数,你不用太紧张。”

    青衣小童没有理会李希圣,只顾着跟陈平安哀求不已,被陈平安推开脑袋后,就转为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胳膊,身体后倾倒去,死活不让陈平安继续前行,“老爷,发发善心,求你啦!大不了我还你一颗普通蛇胆石,行不行?!老爷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就胆子小,走个夜路都会两腿打颤,结果这才到了小镇多久?咱们不过是出个门,剑气就嗖嗖嗖的乱窜,我是真怕啊……”

    陈平安只好停下脚步,无奈道:“你认识去落魄山的路?”

    青衣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难得认了一回孙子,“老爷,都这个时候了,我哪怕不认识也装着认识啊。”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认识路。”

    陈平安想了想,“那你们两个去落魄山好了,暂时住在竹楼那里,但是必须跟我保证,不许惹事。我这边尽快忙完,就会马上去看你们,争取年前就跑一趟落魄山。”

    青衣小童弯腰鞠躬道:“老爷英明神武!”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把他送到就赶回来。”

    陈平安笑道:“不用,竹楼适宜修行,你就跟着一起待在山上。别怕他,他如果敢反悔违约,偷偷欺负你,到时候我来收拾他。”

    青衣小童跳脚道:“老爷,傻妞,你们两个就不能念我一点好?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黄庭国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御剑水神有个言出必行的兄弟?说斩草除根绝不漏掉一个,说干他祖宗绝不杀他孙子……”

    陈平安呵呵笑道:“这么厉害啊。”

    青衣小童立即扭过脑袋,一脸矫揉做作的赧颜羞涩,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老爷,我跟你吹牛壮胆呢,千万别当真啊。”

    陈平安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手伸出,“拿来。”

    青衣小童有些发蒙,抬起脑袋,“啥?”

    粉裙女童小声提醒道:“你先前答应老爷,只要让你回落魄山,就交出一颗普通蛇胆石。”

    青衣小童挤出笑脸:“老爷你家大业大,别这样。”

    陈平安没收回手。

    青衣小童只得乖乖掏出一颗最小的蛇胆石,放在陈平安手掌上。

    陈平安将这颗蛇胆石递给粉裙女童,笑道:“到了山上,只要他不欺负你,到时候你可以当做奖励,送给他。”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收起蛇胆石。

    青衣小童一把拉住粉裙女童的胳膊,火急火燎道:“咱们赶紧去落魄山,此地不宜久留!”

    两个小家伙刚拐出泥瓶巷,青衣小童就猛然停下,不等他开口说话,粉裙女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颗蛇胆石抛给他。

    青衣小童收起失而复得的蛇胆石,点头笑道:“傻妞你累不累啊,我帮你背书箱吧。”

    粉裙女童使劲摇头。

    青衣小童唉声叹气道:“你就是劳碌命,好在还算傻人有傻福。”

    粉裙女童咧嘴一笑。

    青衣小童挺起胸膛,“走,带路!打道回府!”

    泥瓶巷那边,既然不用去刘羡阳家了,陈平安就把李希圣送到巷口。

    李希圣停下身形,犹豫片刻,仍是说道:“接下来这些话,可能现在说,为时过早,但是就跟我送你那些书上的批注,你只需要看过就算数,那么这些话你也只需要听过就行。”

    陈平安点头道:“李大哥,你说。”

    李希圣缓缓道:“白马非马这桩公案,可曾听说过?”

    陈平安挠头道:“求学路上,宝瓶和李槐曾经为此吵过架,我越听越迷糊。”

    李希圣笑了笑,思量片刻,“那就先不作深处想,我换一个说法,一粒沙子加一粒沙子,是几粒?”

    陈平安疑惑道:“不是两粒吗?”

    李希圣笑道:“当然是。那么一堆沙子加一堆沙子,是几堆沙子?”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还是一堆吧?”

    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传言远古圣人发明文字的时候,天地间的鬼神为之惊惧哭泣。这当然是一桩莫大的功德。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文字在有些时候,恰恰会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无形障碍。所以你以后读书的时候,不要时时刻刻都去咬文嚼字,若是遇到了瓶颈,不妨先退一步,再登高数步,尽量往高处走一走,不登山峰,不显平地。”

    陈平安听得云遮雾绕,一阵头疼,就跟先前翻阅那本《小学》差不多,茫茫然之间,觉得前路已无,退无可退。

    李希圣安慰道:“慢慢来,不要急。”

    陈平安嗯了一声,“明白了。”

    ————

    没了一只袖管的李希圣,独自走回福禄街大宅,府上仆役丫鬟看到这位大少爷的窘况后,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少爷长这么大,除了跟随长辈一起上坟之外,几乎从不出门,怎么好不容易出去散个步,就这么坎坷?总不会是跟人打架了吧?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先看过了相安无事的螃蟹和过山鲫,再去换上一件衣衫,然后“结庐”书斋看了一会儿书,最后去了一间经常锁住门的屋子,开锁推门,当李希圣这个主人举目望去,视野之中,全是贴墙竖立的一架架高大百宝阁,而百宝阁上头,没有任何古董珍玩或是龙泉郡盛产的精美瓷器,而是一方方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印章。

    屋内除了堆满印章的百宝阁,就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桌面放有三枚尚未完工的印章,材质分别是木,黄玉和青铜。以及一大盒做工精良的刻刀,还有几本材质珍稀的古老书籍。

    李希圣轻轻关上门,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桌上三方印章,都只缺少一个字,铜印篆刻有“降伏外”,末尾少了一个道字。黄玉印章篆刻有“都天主”,中间少了一个法字。木印篆刻有“气化生”,最开始少了一个青字。

    刻印如画符,讲究一气呵成。

    李希圣显然不是这样。

    他非但没有捉刀刻字,反而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呼吸绵延,如溪涧潺潺,细水流长。

    小小房间,别有洞天。

    ————

    陈平安回到祖宅,发现那把放在桌面上的槐木剑,出现了一丝不明显的细微倾斜。

    陈平安虽然内心震动,仍是不露声色地坐在桌旁。

第一百八十五章 剑胚在手心

    当初齐静春用李宝瓶搬去的槐枝,偷偷削出、又悄悄放在陈平安背篓里的那把槐木剑,住着一位来历不明的金色香火小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在秋芦客栈和曹氏芝兰府两次短暂现身之后,性情腼腆的香火小人就再没有出现过,陈平安对此任其自然,并不强求什么。

    夜幕深沉,杨家铺子,老人吧唧吧唧抽着旱烟,皱了皱眉头,伸出一抓,香火小人从虚空处坠落在地。

    杨老头冷冷道:“齐静春苦心孤诣地把你藏起来,想要做什么?”

    她怯生生站在地面上,似乎很畏惧这个老头,双手死死攥住衣角,嘴唇微动。

    杨老头越听越皱着脸,沉思许久,“我答应了。”

    他拿烟杆子一敲地面,滚出一座小庙,矗立在香火小人身前。

    香火小人满脸雀跃,正要走入其中,突然抬起头,欲言又止。

    杨老头脸色冷漠道:“知道所有事情,当然是最好,但是如果做不到这点,就干脆什么都不要知道。这样才能好好活着。”

    香火小人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想要返回一趟泥瓶巷,好歹跟那位少年道一声别。

    杨老头重新提起烟杆,吐出浓重的烟雾,“把全部聪明放在肚皮里头,才叫真聪明。你真以为那小子万事不想,除了练拳,成天就知道乐善好施,当那善财童子?亏得你跟了他一路,你是真笨,他可不傻。”

    香火小人撅起嘴,有些泄气,只是当她走入那座小庙后,顿时惊呆。

    她如同一颗渺小至极的米粒,置身于一座大缸内。

    小庙内的高大墙壁上,一个个名字,熠熠生辉,散发出不同颜色的光彩。

    香火小人的头顶,群星璀璨,光明辉煌。

    老人收起烟杆,双手负后,佝偻着走出药铺,一直走出小镇,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叹息一声,充满遗憾和不解,缓缓下了石桥,沿着龙须河来到铁匠铺子外,没有走入其中,而是来到河边,轻轻一跺脚,河神妇人立即从河底一路倒飞而来,神魂震动,有些晕头转向,发现是杨老头后,立即谄媚笑道:“大仙何须运用无上神通,随便喊上一声便是。”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你马上去龙须河源头,主动散去一半金身,融入河水,帮着阮邛增加水性的阴沉分量。”

    年轻妇人呆若木鸡。

    削掉半数金身,老人说得轻巧,可无论是期间遭受的痛楚,还是大道折损,不可估量。

    妇人恨不得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只可惜她逃不掉。

    杨老头补充道:“做成了,回头阮邛开炉铸剑成功,我帮你讨要一座河神庙,最多五六十年,你就能够恢复完整金身,之后百年千年,香火不绝,这是一笔细水流长的收益,你肯定赚。”

    妇人唯唯诺诺,声弱不可闻,“打散半副金身,太痛苦了,我怕疼啊……”

    老人不说话,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龙须河面。

    妇人小心翼翼问道:“大仙,我能拒绝吗?”

    杨老头点头道:“可以。”

    妇人窃喜之余,大感意外,什么时候这位大仙如此通情达理了?

    杨老头冷笑道:“我打烂你整个金身,效果更好。放心,等你今夜神魂烟消云散之后,我将来会在你子孙身上做出补偿。”

    妇人有些绝望,一番掂量之后,颤声问道:“大仙,福报只落在我孙子一人头上,行不行?”

    她内心充满了侥幸,因为她知道,不管这位大仙如何做事公道,唯独对于她的孙子马苦玄,其实不太一样。

    但是杨老头依旧当场拒绝,“不行。”

    妇人面如死灰,惨然道:“那我还是去往龙须河的源头吧。”

    杨老头不置可否。

    河神妇人一咬牙,开始沿着河水逆流而上,穿过那座再无半点异样的石拱桥,直奔深山而去。

    阮邛来到岸边,站在老人身旁,问道:“帮那个少女铸剑一事,成与不成,我根本不着急,没有跟你做买卖的想法。”

    “铸剑一事,不是买卖。”

    杨老头摇头道: “不过你女儿的真实身份,我可以帮忙遮掩三十年,但是你要确保尽快打造出那把剑,这才是我要做的买卖。”

    阮邛神色如常,笑道:“真实身份?”

    老人淡然道:“你阮邛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阮邛有些憋屈,可仍是点了点头。

    老人笑了笑,“回头再看,是值得的。”

    阮邛问了一个古怪问题,“那什么算是‘不值得’?”

    老人笑道:“阮邛,偷听别人说话,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阮邛大大方方坦白道:“你,李家嫡长孙,魏檗,你们三个,我必须盯着。”

    老人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把我跟李希圣位置颠倒一下,可能会更好。”

    阮邛笑问道:“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之后?”

    老人不再说话。

    一旦进入百家争鸣的乱世,枭雄豪杰,天才异端,就会像雨后春笋,疯狂地破土而出,一夜之间,就是改天换地的崭新景象。

    老人见过那幅波澜壮阔的画面,并且不止一次。

    阮邛到底只是兵家的圣人,而不是阴阳家这类圣人,虽然已经看得很远,比如他女儿阮秀的成长,但还是不够远。

    老人突然冒出一句,“当然不值得,两个凡夫俗子,收拢了魂魄有何用,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倒是不小。如果换成是马苦玄,当然两说。”

    阮邛笑问道:“前辈一开始就不看好陈平安?”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有人看好他就行了。”

    ————

    北上驿路重新开辟通行,使得原本就热闹的红烛镇,更加歌舞升平。

    夜间,一艘悬挂青竹帘子的画舫,悠悠然驶出水湾,驶向小镇,才刚刚进入那条将小镇一分二的河水,就有生意临门,是一位身穿锦缎的富家翁老者,和一位粗布麻衣的中年壮汉,瞧着像是有钱老爷带着护院家丁,出门来喝花酒了。

    画舫属于中等规模,有五名船家女,两人撑船,两位弹琴煮酒,剩下一位姿色最出众的美娇娘,坐在老人身旁小心伺候,如小鸟依人,这让锦衣老人开怀大笑,伸手指着对面的粗朴汉子,“怎么样,老谢,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老话说得没错吧?”

    那汉子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为人耿直,从煮酒女子手中接过一杯酒,道了一声谢后,对老人说道:“别老谢老谢的,我跟你不熟。”

    老人是个脸皮厚的,接过酒水的时候,趁机摸了一把船家女的手背,还不忘朝那曼妙女子眨眼挑眉,把那船家女给恶心得不行,只是不得不强颜欢笑罢了,老人才不管这些,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酒,“你跟我不熟,可我跟你熟啊,你老谢的名头,可是从东北边一直传到了咱们南边。每次跟老友说起你,他们得知你跟我是同乡后,一个个求着我帮忙引荐,说是这等大英雄大豪杰,不见一面,实在遗憾。”

    汉子只是皱眉不语,低头喝酒。

    老人留着两撇胡须,此时盘腿而坐,脑袋歪斜,望向岸上的灯红酒绿,一手旋转酒杯,一手手指摩挲着胡须,这幅尊容,旁人怎么看怎么猥琐下作,更何况老人盘腿而坐,膝盖故意抵住身边女子的丰满臀部,就连那位见惯风花雪月的女子,都有后悔没有坐在沉默寡言的汉子旁边。

    老人抬臂抚须的时候,露出一截袖管,画舫里头善于察言观色的船家女们,都有些失望,原来老人手腕上系着一根幽绿色长绳,若是戴在稚童手上,还算有几分纤细可爱,可戴在老头子手上,实在是不伦不类。

    老人突然收回视线,询问身边的漂亮女子,“你们欢场女子,信不信山盟海誓?”

    不但是她不知如何作答,其余船家女们也都有些面面相觑,不知老头子葫芦里卖什么药。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对面的汉子,“找他,真管用。他可是一位山大王,管着好些大山,山盟海誓,山盟海誓,这里头的山盟……”

    汉子皱眉不语,缓缓喝着酒,心不在焉。

    老人指了指自己,“其实找我也有用,天底下有座很高很高的楼,名字老霸气了,叫镇海楼,在海边,我家就在镇海楼附近。”

    汉子终于忍不住,满脸不悦,“姓曹的,你跟她们显摆这些做什么?”

    老人喝了口小酒,夹了一筷子下酒菜,斜眼那汉子,“正是跟听不懂啥的她们聊这个,才有意思。跟山上人显摆这些,那才叫没劲。”

    汉子眉宇之间充满阴霾,闷头喝酒。

    山盟海誓,在世俗王朝的市井坊间,如今多被行走四方的说书先生们提起,多用于男女之间的情爱,其真实含义,寻常老百姓早已不知。

    事实上这个说法,对于山上人颇为重要,是指修行之人,可以分别对山、海起誓,誓言拥有妙不可言的约束力,比起山下百姓买卖之间的黑纸白字,还要管用。

    山只要是国境内朝廷敕封的五岳正山,就可以,练气士境界越高,对于山岳的品秩要求就会越高,多是大国之间的同盟,或是生意上的契约,随着时间的推移,媒妁婚约逐渐占据多数。海誓,则已经失去绝大部分意义。因为随着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陨落,浩然天下的五湖四海,九洲之外的九大版图,都已无主,世俗王朝又没有权力敕封五湖四海的正神,因此再没有名正言顺的水神,能够出面统御那五座巨湖、以及那四座广袤无边的海面。

    相传日出东方而落于西山,这个日出之地,就在东海某处。

    曹姓老人丝毫不顾及汉子的感受,吃着下酒菜,嚼出很大的声响,伸手放在身旁女子的大腿上,笑眯眯问道:“这位美人姐姐,晓得雄镇楼吧?”

    女子摇头。

    “这怎么行!”老人轻轻拍打女子结实弹性的大腿,“容小弟我给你说道说道,咱们这人世间啊,存在着九座不知道由谁建造的气运大楼,分别矗立在九个地方。分别是镇山、镇国、镇海、镇魔、镇妖、镇仙、镇剑,镇龙,这八座高耸入云、几乎通天的雄伟高楼,都是两字名称,唯独最后一座,是三个字,最为古怪,叫做……”

    汉子一拍筷子,怒色道:“够了,曹曦你有完没完?!”

    随着筷子拍在案几上,与此同时,所有船家女都陷入一种古怪状态,并不妨碍她们呼吸,手上动作也娴熟无碍,可是好像对于船上近在咫尺的两位外乡客人,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既然都到了这里,咱们俩的身份很快就会被看穿,你谢实好歹是从骊珠洞天出去的人物,若是刻意隐蔽身份,反而让人怀疑,还不如像我这样,大摇大摆走入小镇,说不得还要打一架,让大骊见识见识,省得他们不把一位陆地剑仙当回事。”

    曹曦说到这里,看了眼对面汉子,笑嘻嘻道:“都说俱芦洲的谢实,光明磊落,如头顶悬空的大日骄阳,平生不做半点亏心事,怎么,这次要破例啦?”

    曹曦身体前倾,从一只粉绿色小瓷碟中,夹起一粒腌萝卜,丢入嘴中,“不就一件破烂瓷器嘛,只要你开口,再点个头,我帮你出面解决。谢实啊谢实,真不是我说你,你说咱们好歹混到这个份上了,你怎么还给人牵着鼻子走?不窝囊啊?”

    汉子嗤笑道:“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买了你本命瓷的家伙,就是什么好说话的货色?”

    曹曦一脸惊讶道:“怎么,老谢你消息不够灵通啊,没听说我家里一个晚辈,刚刚跟醇儒陈氏一位嫡系女子,订了一桩婚?陈氏请一位陆家高人帮着算了一卦,你猜怎么样,八个大字!良人美眷,天作之合!这事情真不是我吹嘘什么,在咱们那个洲,真不是什么小事情。”

    谢实冷笑道:“这种事情,你曹曦不害臊就罢了,怎么还能一脸得意?谁给你的脸皮?”

    曹曦皮厚如墙,反问道:“咋就丢脸了?我家子孙凭真本事拐骗来的媳妇,我这个当老祖宗的,为何不乐呵?”

    谢实双手环胸,眯眼沉声道:“说吧,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喊到这里来?如果是关于那件瓷器的事情,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答应你,自家事自己了,更何况我信不过你曹曦。”

    曹曦哎呦一声,去揉眼睛,“不愧是享誉一洲的谢大侠,这一身凛然正气,真是光彩夺目,我得赶紧揉揉眼睛,要不然经受不住……”

    这个看似荒诞不经的老头子,手腕上的那根绿色丝绳再度显现出来。

    南婆娑洲皆知,曹曦的剑术在陆地剑仙之中,不算拔尖,可是他那把佩剑,作为一件法器,足可跻身一洲前十。

    曹曦手腕上其实系挂着一条名副其实的大江之水,滚滚而流。

    这条江水,就是曹曦的佩剑。

    谢实对于这些算不得秘闻的别洲消息,早有耳闻,可即便如此,仍是直接问道:“你是需要打一场,才能闭嘴?”

    曹曦只是吃菜喝酒,摇头晃脑道:“婆娑洲都说我曹曦喜怒无常,性情乖张。谢实,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很难打交道?”

    谢实开始闭目养神。

    每当画舫有客登船后,谈拢生意之后,船家女就会摘下一盏悬挂于船头固定位置的灯笼,示意这艘画舫客满,不再接客。

    曹曦晃了晃筷子,“错啊,大错特错,世上最难打交道的人,是你谢实这种人,太难交心。”

    谢实闭着眼睛,“我的耐心有限。”

    曹曦白眼道:“好吧,说正事。有人看不得大骊宋氏崛起,你谢实偏偏死脑筋,信守承诺,不得不出山,以至于那倒悬山之行,都不得不耽搁下来。”

    “不凑巧,醇儒陈氏见不得齐静春的好,之前连带着对大骊也印象极差,只是如今变了主意,原因不明,我也不在乎,反正醇儒陈氏不但在小镇,以宝瓶洲龙尾郡陈氏的名义,开办学塾,还让我走这一趟远门,算是给我家那位子孙出的彩礼钱,为的就是拦下你谢实。”

    “虽然不知具体谋划,但是我继续出现在这里,接下来就会好好盯着你。”

    谢实没有睁眼,嘴角有些讥讽,“你确定拦得住?”

    曹曦总算吃完了一盏盏小碟里的各色菜肴,放下筷子,胸有成竹道:“我不确定能不能打过你,但是确定我拦得住你。”

    谢实猛然睁开眼,转头望去。

    一位相貌年轻的剑客,没有悬佩长剑,或是背负长剑,而是横放长剑于身后,双手手肘懒洋洋抵在剑鞘之上,就这么微笑着与谢实对视。

    此人在那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嫁衣女鬼府邸,出鞘不过寸余,就以一条被他搬到身前的袖珍山脉,硬生生挡下陆地剑仙魏晋的凌厉一剑。

    在红烛镇,他跟阿良见过面喝过酒。在绣花江渡船上,他又跟陈平安打过招呼,当时好像还是陈平安第一次与人抱拳行礼。最后也是他和一名属下刘狱,带着棋墩山魏檗去往龙泉。

    神仙台魏晋当时对他的称呼是“墨家的那个谁”。

    ————

    陈平安对着那把槐木剑,在屋子里坐了很久,最后他发现如何都静不下心来,看书不行,练字不行,甚至就连走桩和剑炉都不行。

    陈平安于是背着背篓,装好槐木剑,离开祖宅,走出泥瓶巷后,径直赶往落魄山。

    等到他出现在竹楼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大吃一惊。

    陈平安走上竹楼二楼,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粉裙女童想要跟上,被青衣小童抓住脖子,他轻声教训道:“你真是傻啊,没瞧出来老爷心情不太好?”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

    青衣小童拽着她坐在一楼的小竹椅上,信誓旦旦道:“就咱们老爷这种脾气,就只有两种情况,才能让他这么不对劲。”

    粉裙女童竖起耳朵,认真凝听。

    青衣小童伸出一根手指,压低嗓音道:“一种情况,是丢了钱,而且数目不小。”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

    青衣小童坏笑道:“再就是老爷受了很重的情伤,比如一个人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突发奇想,跑去跟阮秀姑娘表白,结果被她拒绝了。或是跟心爱姑娘表白的时候,得寸进尺,想要亲个嘴儿,狠狠抱一下,然后就给阮姑娘打了一耳光,骂了句臭流氓,害得咱们老爷一肚子火气,只好来竹楼这边清凉清凉。”

    粉裙女童将信将疑道:“老爷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青衣小童哀叹一声,“你不懂我们男人啊。”

    陈平安在二楼盘腿而坐,透过栏杆间隙望向远方。

    槐木剑横放在膝盖上。

    他掏出那块银色剑胚,低头凝视着它,不同于泥瓶巷内的异样动静,此时剑胚安静如死物。

    不知为何,陈平安已经心境祥和,甚至比平时练拳的时候还要心稳,头脑清明,思绪清澈。

    陈平安重新抬起头,攥紧手心的剑胚,语气平静道:“不是我的,哪怕在我脚底下,我捡起来后,只会主动找到失主,还给别人。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哪里都不能去,就算你逃到了天边,我都会把你抓回来。”

    银色剑胚逐渐变得温热,没过多久就滚烫。

    陈平安咬紧牙关,只是单手握紧它,另外一手轻轻放在槐木剑上,作为某种情绪上的支撑,到后来就不得不死死攥住剑身。

    手心早已被灼烧得通红一片。

    痛彻心扉,神魂颤动。

    剑胚灼烧带来的疼痛,除了肌肤血肉,更多是一种类似融化铜汁浇灌在心坎上的恐怖。

    十八停剑气运转之法,自然而然开始流淌,一次次冲击着那些命名迥异于当今的气府窍穴,拼死抵御着那股火烫带来的震荡。

    之前陈平安一直停滞在六七之间,死活无法突破那道门槛。

    无论陈平安如何练拳练桩,如何跟青衣小童切磋淬炼体魄,都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门而入。

    陈平安为了尽量减轻对疼痛的感知程度,身躯剧烈颤抖的他,开始不得不竭力分心去想别处,去想崔东山大声朗诵的圣贤典籍内容,去想年轻道人陆沉的药方字体,想风雪庙魏晋的一剑破空破万法,想象今天泥瓶巷内白虹飞剑敲击春叶秋风的奇异景象……

    一件件事情,想了依旧皆是毫无益处。

    陈平安除了手心血肉模糊,与剑胚黏在一起,还开始七窍流血,这还不止,全身肌肤的细微毛孔,开始渗出血丝,最后凝聚出一粒粒触目惊心的血珠。

    表象凄惨,内里更加不堪,体内气府之间的经脉,如同被铁骑马蹄践踏得泥泞四溅。

    陈平安最后想到了一位姑娘。

    他会心一笑。

    也只能会心一笑了。

    因为陈平安的脸庞,早已扭曲出一个僵硬死板的狰狞神色,不可能再有丝毫变化。

    陈平安依然在默默遭受着巨大的伤痛。

    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他已经意识模糊,浑浑噩噩,迷迷糊糊之中,陈平安想到了一个个人名,走马观花,熟悉的,景象画面会相对清晰长久一些,不那么熟悉的,就会一闪而逝。

    有喜欢,有仰慕,有尊敬,有畏惧,有厌恶,有反感,有可怜,有仇恨,有疑惑……

    咚咚咚……

    如有人在用手指叩响少年心扉。

    像是在在询问着什么。

    直至本心。

    仅存一丝意识支撑着不愿认输的少年,只能以心声作答,答案连他自己都不会知道。

    人力有尽时。

    陈平安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去,后脑勺一磕绿竹地面,略微清醒几分。

    嗡嗡嗡。

    只觉得肚子里传来一阵古怪的动静。

    人身即为小天地,忽起剑鸣不平声!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守夜

    在陈平安彻底昏死过去后,在一二楼之间的楼梯口,青衣小童终于松开粉裙女童的胳膊,后者飞奔过去,满脸泪水,哭成了一只小花猫,她一边为陈平安把脉,查看神魂动向,一边扭头抽泣道:“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你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若是老爷死了,我就跟你拼命……”

    青衣小童面沉如水,“说你傻妞还不服气,冒冒失失打搅陈平安的气机运转,你会被那股剑气视为敌人,将你打个半死不说,还会耽误了陈平安的证道契机,说不定就要害死他,本来好好的一桩机缘,愣是被你变成一桩祸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粉裙女童伤心哽咽道:“老爷全身都是血,老爷都快死了,这下你满足了吧?我不傻!你就是贪图老爷的蛇胆石,老爷就不该带你回来,你太没有良心了,老爷对我们这么好……”

    青衣小童轻轻一跳,蹲在青竹栏杆上,没好气道:“陈平安死没死,你说了不算,就你那点道行,知道个屁。”

    粉裙女童哭声越来越小,因为她发现陈平安体内的两股气机,初期显得絮乱且狂躁,但是逐渐趋于稳定,如同一场山水相逢,虽然一开始水石相击,溅起千层浪,激荡不已,气象险峻,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变得平稳安宁,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的魂魄神意,亦是被安抚下来,开始由哀嚎变作呜咽。

    陈平安睡意深沉,那张扭曲狰狞的黝黑脸庞,一点一点恢复正常,最后竟是如同襁褓里的婴儿,睡得格外香甜。

    粉裙女童欣喜万分,满脸泪痕,对青衣小童低声说道:“老爷没事了,就是真的睡着了。”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把栏杆当做过道,开始散步。

    陈平安晕厥后,粉裙女童彻底没了主心骨,只得向青衣小童求助,“接下来怎么办?”

    青衣小童在栏杆上走来走去,沉吟不语,说实话他只模模糊糊知道一个大概,之后如何处置陈平安,还真不敢妄下断论。他是垂涎陈平安的蛇胆石不假,可要说让他乘人之危,做出落井下石的勾当,还真小觑了他这位御江水神的好兄弟,他宁肯正面一拳打死陈平安后,光明正大地抢了那堆小山似的蛇胆石,也不会鬼祟行事。

    出来混江湖,要讲点道义。

    这一直是他恪守的江湖规矩。

    水神兄弟曾经在一次酩酊大醉后,对他说了一句贼有学问的言语,“江湖道义不能太多,可总该有那么点儿,半点不讲,就是条真龙,迟早也得淹死在江湖里。”

    青衣小童心神一凛,然后眼前一暗,抬头望去,发现一位白衣神仙站在自己身边,一脸欠揍的笑意,正在俯视着自己。

    那个名叫魏檗的家伙,对青衣小童微笑道:“小水蛇,你没有想杀你家老爷,我很意外。”

    青衣小童最受不得这个家伙的那张英俊笑脸,好像两人天然相冲,尤其是当魏檗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调侃自己,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老子当初没干你娘,我很后悔!”

    魏檗大袖扶摇,潇洒跳下栏杆,期间轻轻拍了一下青衣小童的脑袋,笑呵呵道:“调皮。”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拍,却被青衣小童拍得两脚趴开,一屁股跌坐在了栏杆上,疼得他捂住裤裆,龇牙咧嘴。

    如果换成别的地方,就是一座铜山铁山,也能给他坐塌,可这座小竹楼是真不是一般的结实牢固。

    魏檗坐在陈平安身边,一手搭住陈平安的手腕,脉象沉稳,是个好兆头。

    粉裙女童低声问道:“魏仙师,外边天凉,要不要把我家老爷搬到屋里头?”

    魏檗笑道:“你是蛟龙之属,先天对酷暑严寒有着极好的抵御,所以可能感觉不深,其实这栋竹楼有一个好处,就是冬暖夏凉,即便是一个常人,大雪天在竹楼脱光了衣服,也不会冻伤筋骨。所以任由你家老爷在这里躺着睡觉,不去动他分毫,更加妥当。”

    粉裙女童松了口气,赶紧给魏檗鞠躬致谢。

    魏檗对此不以为意,笑问道:“陈平安有没有带上换洗的干净衣物?”

    粉裙女童摇头道:“老爷这趟上山,应该没想着待多久,背篓里不曾放有衣衫。”

    魏檗皱了皱眉头,看着陈平安身上衣服就像是血水里浸泡过的,等下醒过来,还穿着这么一身,肯定不是个事儿,就提议道:“你们去小镇那边买衣服也好,去泥瓶巷拿衣服也行,速去速回,陈平安应该不需要太久就会清醒。”

    粉裙女童哦了一声,就要离开。

    青衣小童眼神阴沉,死死盯住魏檗,“我信不过你。”

    魏檗想了想,“那你留下。”

    青衣小童抛给粉裙女童一颗金锭,“除了给老爷买新衣服,给咱们俩也准备几套。”

    粉裙女童笑道:“我不用。”

    青衣小童板着脸道:“我就跟你客气一下。”

    粉裙女童有些伤心,一溜烟跑下竹楼,飞奔下山。

    之后青衣小童就坐在栏杆上,背对着地上躺着的陈平安,和坐着的魏檗,思绪万千。

    陈平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一番清洗之后换上干净衣服,整个人神清气爽,没有穿草鞋,他光着脚站在竹楼二层的廊道中,脚底板布满着一层厚如铁石的老茧,年幼时最早的老茧,是被粗糙草鞋磨出来的,后来又被山石砂砾、草木荆棘一点点加厚。

    陈平安发髻间,还别上了那支白玉簪子,有他亲手篆刻的八个小字。

    他怀抱着槐木剑,眺望南方,怔怔出神。

    魏檗去而复还,带了一些药材,让粉裙女童帮着煮药,用来给陈平安温补元气,陈平安习惯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决,就想着自己动手,她死活不让,皱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风雨欲来的可怜模样,陈平安受不得这些,只得悻悻然作罢。

    青衣小童跑去四处逛荡了,像是一国之主在巡视版图,他今天往山上走去,山顶那边有座山神庙,供奉着一尊黄金头颅的奇怪山神,祠庙尚未竣工,还剩下点收尾事项,所以那边有大骊工部衙门的官吏,听从朝廷调令负责帮忙的修士,加上小镇青壮百姓和刑徒遗民,鱼龙混杂。

    魏檗此刻站在陈平安身边,笑道:“那么一通胡乱冲撞,好歹没白白遭罪,总算快要三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本以为最少最少还要个三五年。”

    “难聊,没劲,走了。”

    魏檗哑然失笑,摇头晃脑地走了,这次没有飞来飞去,一步步走下楼梯,晃悠悠离去。

    陈平安在魏檗的身影消失后,拍了拍心口处,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有不甘心,不太情愿跟我待在一起。”

    陈平安低声道:“那个剑修曹峻,一定有过人之处,才会让你这么激动。确实正常,八境九境的剑修,那么大的一位山上神仙,当然比我要强太多了。但是没办法,你是文圣老爷送给我的,所以在我死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陈平安心口传来一阵锥心之痛,喉结微动,就要喷出一口鲜血。

    陈平安咬紧牙关,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含糊不清道:“我虽然不知道真相如何,但是我大致猜得出来,你能够轻轻松松杀了我,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可以杀我。所以你的处境很尴尬,对吧?”

    片刻之后,陈平安伸出手掌抹去鼻孔流淌而出的两条血迹,“没关系,山上我还有好几身干净衣服,而且我个小丫鬟是条火蟒,衣服脱了马上洗掉,就能当场晒干,继续穿。你有本事就继续在气府之间乱窜,这点苦头,呵呵,我陈平安真不是跟你吹牛,真不算什么,我五岁的时候就尝过更厉害的了。”

    一阵腹部绞痛,翻江倒海。

    光脚站在廊道的陈平安,只是抱住怀中槐木剑,眼神坚毅,只是嗓音难免微颤,“我要是喊出口一声痛,以后你就是我祖宗。”

    十八座气府,十八座关隘,其中在六七之间,十二、十三之间,仿佛存在着两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之前陈平安运转气息,只能一口气经过六座窍穴,虽然气机还没有达到强弩之末的地步,但是就像已经没了前路,只能一头撞在墙壁上,次次无功而返。这次莫名其妙将银色剑胚由手融入心中之后,仍是无法一气呵成触碰到第七座雄关险隘,但是在六七之间,似乎某种瓶颈有所松动。

    就像有人在兢兢业业修路铺桥,对岸的光景,开始依稀可见,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

    而且比起练拳走桩的锤炼体魄,剑气在体内的肆意纵横,效果更加显著,有点迫使陈平安不得不内外兼修的意思。

    就像一座大山,陈平安之前一直想要开山造路,但是无从下手,披荆斩棘,进展极慢。

    结果剑胚入窍后,就像青衣小童现出真身,游走于山岭之间,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一条粗糙不堪的“山路”,陈平安只需要跟在它屁股后头,不断修修补补、挖挖填填就行了。

    陈平安不怕吃苦,但是天底下没几个人真喜欢吃苦,陈平安当然不例外。

    可如果吃苦能够换来好处,陈平安会毫不犹豫地自讨苦吃。

    因为这么多年孑然一身,辛辛苦苦活着,陈平安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很多人做很多事,吃苦就是吃苦,只是吃苦而已。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得看喜欢打盹的老天爷答应不答应。

    还是要把大部分家当,放在阮姑娘家的铁匠铺子,落魄山人太杂,陈平安实在不放心。

    之前如果不是李希圣,陈平安即便是在泥瓶巷的自家门口,恐怕就要吃大亏。

    难怪青衣小童有事没事就念叨那句口头禅,江湖险恶啊。

    陈平安脑袋往侧面一晃荡,猛然伸手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间渗透而出。

    陈平安大口呼吸,摊开手心,一滩猩红。

    陈平安愤愤道:“接下来我要下山,去给我爹娘修建坟墓,这段时间,我们暂时休战,如何?”

    原本正要再次冲撞一座气府窍壁的剑胚,缓缓归于平静,像是默认了陈平安的请求。

    之后陈平安独自下山,背着背篓,装着大部分物件,在铁匠铺子找到阮秀,不得不再次让她帮忙,帮着将东西放回那栋黄泥屋里。

    听说陈平安要修坟后,阮秀要帮忙,陈平安摇头没答应,说事情不大,他花钱请些工匠就够了,而且这笔钱出得起。

    阮秀倒是没有坚持,只说如果需要帮忙,就知会一声,不用客气。

    陈平安苦笑着说,如果真跟她客气,就不会跑这趟了。

    少女笑了。

    陈平安再没有后顾之忧,就带着银子去了小镇,很快就找到人,之后跟老工匠问过一些关于修坟的规矩和礼节,谈好了价格,挑了个黄道吉日,就开始动工。陈平安从头到尾都盯着,能帮忙搭手就帮忙,不方便掺和的绝不插手,一切听从老匠人们的吩咐安排。

    约莫是少年给的银子够多,而且平时相处劳作的点点滴滴,少年给匠人们的感觉,心也足够诚,所以一切顺利,并无波折。

    最后仔仔细细、小小心心修好的坟墓,不比寻常人家更好,谈不上如何豪奢,而且墓碑上的字,都是陈平安自己通宵熬夜刻上的。

    结完账后,陈平安跟那一行人弯腰感谢。

    最后一个人带着祭品重返坟头,陈平安置办祭品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捎带上了一壶好酒,在坟头给爹敬酒的时候,望向娘亲那边的坟头,挠挠头道:“娘,爹好像没喝过酒,你让他喝一回。”

    然后微微转头,对毗邻的另外一座坟头笑道:“爹,如果喝不惯酒,或是惹娘亲不高兴了,就托个梦给我,下回就不给你带酒了。”

    陈平安倒完了那壶酒,抹了把脸,咧嘴道:“爹,娘,你们不说话,那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啊。”

    ————

    在那之后,陈平安去了趟神仙坟,熟门熟路地拜了拜几尊神像。

    陈平安没有大肆修路铺桥,而是选择了这座神仙坟,以阮秀的名义,雇用工匠修缮那些横七竖八的破败神像,他出钱,她出面。阮秀不知为何,但也没追问什么,只是点头答应下来。在经历过上次的浩劫之后,那次夜幕里,所有小镇百姓都能够听到神仙坟的爆裂声响,就跟爆竹崩裂差不多。神像愈发稀少,也更加残破,陈平安听从阮秀的建议,这次大规模修缮,原则上是修旧如旧,尽量保持原貌,若是无法保证还原,就只确保重新竖立起来的神像,不会再次倒塌,绝不随意篡改,所以为此临时搭建了一座座竹棚,遮风挡雨。

    偶尔陈平安会去骑龙巷两间铺子坐一坐,然后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在大年三十之前,陈平安专程进了一趟落魄山,去找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阮秀得知这个消息后,说是刚好要去盯着盯着神秀山的建府事宜,于是跟陈平安一同进山,然后并未分道扬镳,而是中途改变主意,说是想去看看陈平安家的竹楼,上次看得潦草了些,想要再瞅瞅。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在陈平安和阮秀出现在山脚的时候,青衣小童就站在栏杆上啧啧称奇,“双峰雄伟对峙,风景绝美壮观。”

    粉裙女童踮起脚跟,望向远方,纳闷道:“落魄山以南,没啥山峰啊。”

    青衣小童转头瞥了眼她,一脸坏笑道:“你还小嘛。”

    他双手抱住后脑勺,双脚扎根不动,身体在栏杆上前后晃悠荡起了秋千,喃喃道:“这样的好姑娘,上哪儿找去?分明是天下地上独一份!老爷你如果不知道珍惜,会遭天谴的。真的,这话我说得对得住良心。”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道:“秀秀姑娘,是真的很好。”

    陈平安和阮秀缓缓登山,阮秀说她之前收到了枕头驿送来的信,之后确实有目盲老道人带着瘸腿少年和圆脸小姑娘,进入小镇,到了骑龙巷铺子找过她,但是师徒三人很快就继续北上,说是想去大骊京城碰碰运气。

    陈平安记起那位曾经共患难的老道人,就想到了林守一,以及他修行的《云上琅琅书》,便跟她问了一些有关五雷正法的事情,只可惜阮秀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知道的不多,只能说些道听途说的东西。

    一路闲聊之中,陈平安得知阮师傅在今年收了三位记名弟子,一位长眉少年,姓谢,虽然世代居住于桃叶巷,但是到了他这一辈,家道中落,如果不是进入铁匠铺子,就要卖出祖宅,搬往其余巷弄。他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一位不爱说话的年轻男子, 最晚成为阮秀她爹的记名弟子。

    在入冬的第一场大雪,就跪在水井旁一天一夜,恳求阮邛的收徒。他纹丝不动,满身白雪。

    可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阮邛答应他进入铺子铸剑打铁。

    在谢姓少年之后,一个来自风雪庙的少女,成为第二名弟子。按照阮秀的说法,那个姑娘在风雪庙中,属于天资平平,好像犯了大错,被驱逐出师门,就找到了自立山头的阮师。

    然后阮邛说她其实心志不定,做什么事情,下意识都想先找到一条退路。她可以留下来,甚至可以指点她剑术,但是不会收她为徒。

    她在铁匠铺子当了很久的杂役,有一天,自己砍掉了握剑之手的一根大拇指。

    她脸色惨白地找到阮邛,说她从今天起,开始左手练剑,重头再来。

    说起这些,阮秀始终神色平静,就像是在说老母鸡和那窝毛茸茸的鸡崽儿。

    陈平安灯下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在他的印象当中,这位姑娘很好,好到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当时更多是在思考有关“山上”的事情。

    陈平安知道,只要能够成为修行中人,就没有谁是简简单单的。

    他自己身边就有林守一。

    于禄,谢灵越,那更是天之骄子。

    但是通过崔东山的只言片语,以及阮秀的闲聊当中,陈平安大抵上晓得了一件事情,即便是成功上山,做了老百姓眼中的神仙,其实仍然会被分出三六九等,等级森严。

    原来修行一事,开头难,中间难,会一直难到最后的。

    对此,陈平安最近还算有点体会。

    因为在修完坟头之后,剑胚就开始使坏了。

    更加来势汹汹,在陈平安窍穴内,简直就是横冲直撞,势如破竹。

    所以在小镇泥瓶巷这边,就多出一个经常走路踉跄的家伙,像是喝醉酒,或是莫名其妙就蹲在神仙坟那边咳嗽,要不然就是在祖宅里闭门不出,在木板床上打滚。

    临近竹楼,阮秀问道:“大年三十,你也在山上过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的,肯定要去泥瓶巷那边过年,那天先上完坟,回到祖宅还要贴春联、福字、门神,吃过年夜饭,就是守夜,清晨开始放爆竹,而且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也一样需要张贴,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到时候肯定会很忙。”

    阮秀问道:“我来帮你?”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用不用,只是听上去很忙,其实事情很简单。”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听说要下山去泥瓶巷过年,没什么意见。

    陈平安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问道:“在这栋竹楼贴对联门神,会不会很难看?”

    青衣小童斩钉截铁道:“当然难看!红配绿,简直就是俗不可耐。老爷,这件事我坚决不答应!”

    粉裙女童也轻轻点头,认可了青衣小童的看法。

    陈平安无奈道:“我就随口一说,你们不喜欢就算了。”

    青衣小童试探性道:“最多贴个春字或者倒福。”

    陈平安笑道:“算啦。”

    青衣小童有些心虚,“老爷你没记我仇吧?如果真想捣鼓得有些年味儿,咱们可以好好商量,比如老爷你只要送我一颗不那么普通的蛇胆石,我就主动帮忙贴春联,竹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贴满都没问题!”

    陈平安打赏了一颗板栗过去,“我谢谢你啊。”

    下山后,阮秀跟他们分别,去往神秀山。

    不知不觉,就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一起去过了坟头,回到泥瓶巷,往门口张贴春联的时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说贴歪了,一个说没歪,让陈平安有些手忙脚乱。

    吃年夜饭的时候,做了一桌丰盛饭菜的陈平安,不忘给了他们一人一颗普通蛇胆石,青衣小童二话不说就丢进嘴里,咬得嘎嘣脆,笑成了一朵花儿。

    粉裙女童矜持地低头吃着,满脸幸福。

    晚上,桌子底下放着一盆木炭足够的小火炉,三人都将腿架在火盆边沿上,而且全都换上了崭新的衣服。

    桌上摆着一大堆自家铺子拿来的吃食糕点,陈平安身前放着一本书,竹简和刻刀。

    他要守夜。

    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只是今年,不太一样,陈平安不再是一个人。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青衣小童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陈平安,笑问道:“老爷老爷,大过年的,你会不会一高兴,就又赏给我一颗蛇胆石?”

    陈平安借着比往年要更加明亮一些的灯光,认真看着书,头也不抬,“不会。”

    青衣小童没有懊恼,反而笑得挺开心,又问道道:“老爷,明早放爆竹,让我来呗?”

    陈平安抬起头,笑着点头,“好啊。”

    他转头望向粉裙女童,她赶紧放下手里的瓜子,做了个双手捂住耳朵的俏皮姿势。

    陈平安朝她做了个鬼脸后,继续低头看书。

    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笑,然后心有灵犀地一起望向少年头顶。

    那里别有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写着八个小字,内容跟读书人有关。

    关于这个,就像春联到底贴歪了没有一样,他们之间私底下是有争执的,青衣小童觉得跟老爷半点不搭,粉裙女童则觉得不能再合适了。

    过了子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青衣小童早早去床上倒头大睡,粉裙女童在陈平安的劝说下,后来也趴在桌上打瞌睡。

    陈平安就这么独自守夜,屋内唯有轻微的书页翻动声。

    当天地间出现第一缕朝霞曙光。

    陈平安轻轻起身,去打开屋门,仰头望向东方。

    突然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然后陈平安张口一吐,就被他吐出了一抹长约寸余的雪白虹光。

    原来是一口小小的清亮飞剑。

    它安安静静悬停在院子里。

    锋芒毕露。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年里的老人们

    这一口飞剑,不再是一颗银锭的粗俗模样,除了极其纤小之外,与剑无异,只是它介于虚幻和实质之间,晶莹剔透,仙气盎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朝霞映照之下,小巧精致的飞剑闪烁出层层光晕,光彩夺目。

    陈平安愣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干嘛,新年了,你是想要跑出来透口气?怎么,你们飞剑也讲究逢年过节?”

    它剑尖微动,缓缓旋转。

    陈平安心弦紧绷,随时准备逃跑。

    它转动一圈后,剑尖微微翘起,剑柄下坠,像是在认识这个有些陌生的世界。

    屋内传来青衣小童起床打哈欠的声响,飞剑嗖一下,自掠陈平安眉心处,速度之快,以至于原地还留着它的残影,在空中拖拽出一抹纤细如长绳的光彩,远远超乎陈平安的想象,根本就是躲无可躲,下一刻,陈平安只觉得眉心一凉,伸手去摸,非但没有给飞剑刺出一个窟窿,就连半点印痕都没有。

    掠入身躯,重返窍穴,轻而易举。

    仿佛一名陆地剑仙在沙场上仗剑开路,如入无人之境。

    陈平安打算回头问问阮姑娘,世间飞剑是否都是如此玄妙。

    门口那边,跃跃欲试的青衣小童,怀抱着早就准备好的一大捆竹筒,和睡眼惺忪的粉裙女童一起跨出门槛,他轻轻踹了她一脚,粉裙女童赶紧拍了拍,这可是老爷给她买的新衣裳,然后对他怒目相向,“做什么?”

    青衣小童站在院子里,叹气道:“你傻不傻,你身为一条火蟒,先天精通火术神通,所以赶紧点火烧爆竹啊?”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原来火术神通还能这么用?

    这一路行来,煮饭煲汤,老爷次次都是自己生火,哪怕是雨夜、风雪夜都是如此,所以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茬。

    陈平安是从来不提,她是根本想不到。青衣小童估计是懒得说。

    在两个小家伙的搭档下,点燃爆竹,声声辞旧岁。

    泥瓶巷这边很快就有别处响起爆竹声,遥相呼应。

    青衣小童玩得乐此不疲,粉裙女童等到最后一支竹节烧完,就要去屋子拿了扫帚,准备扫地,陈平安笑着接过扫帚,贴着墙壁,将那把扫帚倒竖起来。原来按照龙泉小镇的习俗,正月初一这天,家家户户扫帚倒立,表示今天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就是休息。

    陈平安站在墙边,看着冷冷清清的隔壁院子,心情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拿来自家多出的一幅春联和两个福字,去隔壁贴上。

    青衣小童笑问道:“是老爷很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轻声道:“希望不是仇家就好。”

    回去自家院子,陈平安站在门口巷子里,望向门上那两张彩绘门神,一文一武,文持玉笏,武持铁锏,陈平安觉得怎么看怎么奇怪,以往小镇在年关贩卖纸质门神,各色各样,除了文武门神,还有财神门神在内众多“神仙”,但是今年小镇所有门神,一律是这个规制,听店铺掌柜说是衙署那边订立的规矩,而且将来小镇新建的文庙武庙,里头供奉的金身老爷,就是纸上绘画的这两位。

    陈平安想起杨老头说过的那句话,感触越来越深。

    陈平安扫去心头阴霾,坐在院子里开始晒太阳,什么都不去想。

    粉裙女童继续坐小板凳上嗑瓜子,青衣小童双手负后,在院子里兜圈,满怀雄心壮志,嚷嚷着今年他要勤加修行,一定要让老爷和傻妞刮目相看,那么到了年底,他就可以在小镇横着走,再也不怕什么**境的狗屁剑修。

    说到最后,青衣小童谄媚笑道:“老爷,你只要再给我几颗好一点的蛇胆石,别说年底,明天我就能打遍小镇无敌手,到时候老爷你带着我上街去欺男霸女,做那无法无天的土豪劣绅,见着哪家姑娘漂亮,就拖来泥瓶巷,哇哈哈哈哈,老爷,是不是想一想就开心?!”

    陈平安从粉裙女童那边抓了一把瓜子,点头道:“你开心就好。”

    青衣小童的憧憬笑脸,一下子垮下去,长吁短叹地坐在陈平安身边,跟粉裙女童一左一右,像是两尊小门神,只是他觉得今年的新年第一天,没有开一个好头,有些晦气,所以他掏出一颗普通蛇胆石,咯嘣嘎嘣咬着吃起来,只能自己给自己讨一个好彩头。

    就在这个时候,陈平安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两只精美小袋子,是自家骑龙巷压岁铺子售卖的年货之一,递给他们俩,打趣道:“都拿着,老爷给你们的压岁钱。”

    青衣小童没觉得会有什么惊喜,结果一打开,眼珠子瞪得不能再圆了,竟然是一颗品相极佳的蛇胆石,色彩绚烂如晚霞。

    粉裙女童手上那颗也是极好的蛇胆石。

    青衣小童当时瞧得清清楚楚,除去**十颗普通石头,陈平安回到这栋祖宅后,当时包裹里还剩下十一颗价值连城的蛇胆石,然后一下子就给了他们一人两颗,这就是没了四颗,如今又掏出来两颗,岂不是哗啦啦一下子半数没了?

    陈平安你真当自己是广结善缘的送财童子啊?

    虽然死死攥紧手中蛇胆石,可是青衣小童实在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老爷,你这么送东西,攒不出一份丰厚家底的,以后娶媳妇咋办?”

    粉裙女童双手捧着“压岁钱”,低着头沉默不语,粉嫩白皙的小脸蛋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青衣小童扭扭捏捏,实在是不吐不快,问道:“老爷,你就不怕我吃了这三颗蛇胆石,修为暴涨,结果老爷你这辈子都赶不上我?”

    陈平安反问道:“如果你有个朋友,他过得好,你会不会高兴?”

    青衣小童点头道:“当然高兴,我这辈子结交朋友兄弟,都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

    陈平安又问道:“那如果你的朋友,过得比你好很多,你会不会高兴?”

    青衣小童有些犹豫。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我会更高兴。”

    青衣小童在这一刻,有些神色恍惚,突然觉得自己混了几百年的那座江湖,似乎跟陈平安根本就不是一座,是自己的江湖太深?还是陈平安的江湖太浅?

    陈平安说过了之后,就没多想什么,本就是随口一聊而已。

    倒是青衣小童一直闷闷不乐,粉裙女童收了石头后,也有些沉默。

    陈平安有些后悔,难道这笔压岁钱送错了?或者应该晚一点送出手?

    愁啊。

    就在这条泥瓶巷,走了宋集薪稚圭、顾粲和他娘亲,却多出一户新人家,在年前就主动拿出了一份祖上的房契,跑去交给龙泉县衙,衙门那边还想仔细勘验一番,因为如今小镇寸土寸金,外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挤进来,即便无法购置房舍,都愿意在这边租房住下,所以县衙户房就想着一定要慎重,千万别给奸猾之辈钻了空子。

    但是很快,从龙泉县第一任县令升为龙泉郡首任太守的吴鸢,亲自杀到县衙,全盘接手此事。

    很快泥瓶巷就多出一个名叫曹峻的年轻人,祖辈从此地搬迁出去,如今回乡打拼。

    曹峻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街坊邻居对此颇为好奇,由于开山建府一事,小镇当地百姓,多有参与,而且出自县衙、郡府的一份份条例公示,对于世上确有神仙一事,龙泉百姓已经不得不相信,一开始也猜测容貌俊美、异于凡人的曹峻,会不是仙人之一,只是回头一想,住在泥瓶巷的神仙?未免太不值钱了些。

    然后今天泥瓶巷来了两位陌生人。

    一位手缠绿色丝绳的富家翁老者,一位身后横放长剑的年轻人,一起走向泥瓶巷,从顾粲家宅子那边走入,所以途径宋集薪和陈平安两家的院子,院墙低矮,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笑意有些玩味。

    粉裙女童有些懵懂,没当回事。青衣小童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在心中祈祷默念,不会又是某个老神仙大妖怪吧?

    年轻剑客笑着伸手打招呼:“陈平安,咱们又见面了。”

    陈平安站起身打开院门,笑问道:“是来我们这边跟人拜年?”

    年轻剑客摇头道:“有点事情要处理,不过顺便拜拜年也是可以的 。”

    老人笑眯眯出声道:“听说是你小子害得我家祖宅,给一头搬山猿踩踏了屋顶,然后又是你帮着出钱修好的?”

    剑修曹峻的家族长辈?

    陈平安心一紧,道歉道:“老先生,不好意思,这件事确实怪我。”

    老人摆摆手,“我心里有数,就那么一栋破宅子,再不修肯定就要自己塌了。道什么歉,应该是我们曹家感谢你才对。之前曹峻那个家伙想要抢你东西,对吧?你放心,我这就去教训他……哈哈,忘了说,新年好新年好。”

    说到最后,和蔼可亲的老人竟然主动抱拳拱手,微微摇晃,算是拜年礼。

    陈平安赶紧还礼。

    年轻剑客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刚好挡在老人和陈平安之间,搂住后者肩膀,笑着走向院门,转头对老人说道:“曹老先生,你先回家,我稍后登门拜访。”

    老人眯眼点头,对此不以为意,独自缓缓离去,不知道经过了几个一百年之后,终于故地重游。

    院门上的两尊彩绘门神,在陈平安和年轻剑客跨过门槛后,肉眼凡胎看不出的那一点点灵光,已经烟消云散。

    年轻剑客进门后,轻声道:“以后行走江湖,抱拳行礼,记得男子需要左手抱住右手,这叫吉拜,反之则犯忌讳,容易害得对方触霉头。”

    陈平安猛然望向年轻剑客,他看似漫不经心道:“这些讲究,记在心里就好。”

    家里就三条小板凳,粉裙女童就赶紧让出,年轻剑客没有着急坐下,笑道:“大年初一登门,空手不像话,就送两件小玩意儿好了。”

    他伸出手,手心叠放着两块无字玉牌,但是玉牌四角,篆刻有大骊宋氏独有的云箓花纹,“它们叫太平无事牌,平时可以悬挂腰间,对你们两个将来在此落脚,算是有点用处。如果出远门,那么行走于大骊版图,会更方便一些。”

    青衣小童有点眼馋,因为他知道这东西的珍贵。

    粉裙女童不明就里,只是望向陈平安,收不收,得看自家老爷的意思。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收下吧。”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接过手后,同时向年轻剑客鞠躬致谢。

    年轻剑客送过了见面礼,就马上告辞离开。

    陈平安不知如何挽留,只好送到院门口。

    在曹家老宅那边,富家翁站在屋内的水池旁边,屋顶天井的口子上,坐着一只红色狐狸,曹峻翘着二郎他坐在椅子上,斜眼看着自家老祖,他一声招呼都懒得打。

    年轻剑客走入后,老人笑问道:“你跟那少年关系不错?”

    年轻剑客笑道:“以曹老先生的修为和地位,竟然还会对一名陋巷少年出手?”

    曹曦哈哈笑道:“略施薄惩而已,最多不过是一年晦气缠绕家门,不算什么,便是祖荫稍多、阳气稍旺一些的凡夫俗子,都经受得起。再说了,你不也从中作梗,帮着少年祛除了那点灾厄嘛。”

    年轻剑客摇摇头,不再说话。

    世事就是如此荒诞,同样是骊珠洞天走出的大人物,谢实性格忠厚,名声传遍数个大洲,是公认的宗师风范,能够在剑修遍地、道家式微的俱芦洲,脱颖而出,有望成为一位分量十足的天君,哪怕是谢实的敌对修士,都会心存钦佩。反观曹曦,性格古怪,名声一直不好,都说此人刻薄寡恩,只是机缘太好,才一路攀升,势不可挡。

    但偏偏是野路子出身的剑仙曹曦,如今选择跟大骊站在同一个阵营,谢实却要做出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

    曹峻站起身,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墨家的许弱。在中土神洲行走江湖多年,名气很大,有人间蛟龙的美誉,我觉得宝瓶洲的魏晋,之所以常年厮混江湖,不喜欢待在山上,说不定是学你年轻时候。”

    剑客想起风雪庙那名意气风发的年轻剑仙,摇头笑道:“他没学我。”

    曹曦突然记起一事,跳入干涸的水池,翻动一块青石板,里边藏有一枚锈迹斑斑的普通铜钱,这位享誉一洲的陆地剑仙,爽朗大笑,收起那枚铜钱入袖,啧啧道:“好兆头,好兆头。”

    曹曦抬头望向年轻剑客,“要我看啊,当年那只被打碎的本命瓷,是你们大骊和龙泉的有错在先,导致出了纰漏,不过当初大骊就做出了补偿,对方也接受了,照理来说,这件事情就算结完账两清了,如今却由那个买家往幕后层层递进,最终搬出了谢实这尊大菩萨来吓唬人,事情做得不地道,相当不讲究。其实很好解决,一鼓作气打死谢实,有我在,你在,加上圣人阮邛,咱们三个联手,谢实不但会输,就是想跑都跑不掉。谢实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年轻剑客问道:“就算打死了谢实,可这座破碎下坠的骊珠洞天,给彻底打没了,我们大骊怎么办?”

    曹曦站着说话不腰疼,“打死一个谢实,敲山震虎的效果,太好了,不比打造出一座白玉京逊色。”

    年轻剑客不搭话。

    曹曦继续蛊惑人心,“你们大骊不是马上要南下吗?打死谢实之后,你看看大隋境内的十境和上五境的老王八,到时候还能剩下几只?我敢打赌绝对不会超出一只手。我曹曦如果输了,多出的老王八,全部交给我来解决,如何?”

    年轻剑客疑惑道:“你跟谢实有深仇大恨?”

    曹曦摇头道:“没啊,只是老乡而已,跟他又不是一辈人,从没见过面,两家祖上也没啥纠葛。我就是看不惯谢实仗着修为欺负大骊而已,太忘本了,好歹是大骊出身,不念着养育之恩也就罢了,还跟大骊对着干,这种人,我曹曦看不顺眼。”

    “放你娘的臭屁!”

    屋顶上的火红狐狸一语道破天机,讥笑道:“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是当年中土神洲的分支之一,真正的陈氏本家,跟道家一直不对付,打死一个谢实,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彩礼,别说是把醇儒陈氏嫡系女子嫁给曹峻,就是中土本家再嫁一个女子给他曹曦都无妨。”

    “你这个碎嘴婆姨。”曹曦笑骂一句,抬手挥袖。

    火红狐狸砰然炸裂,化作齑粉。

    它恢复完整原貌的时间,明显之前比起被曹峻飞剑分尸,要长很多。

    它掀起一块瓦片,狠狠丢向曹曦,快若奔雷,然后它掉头就跑。

    曹曦轻轻接住瓦片,往上一抛,丢回原先位置。

    其实那块瓦片已经支离破碎。

    名为许弱的墨家豪侠,拒绝了曹曦的建议,“这种事情,不是我可以擅自做主的。”

    曹曦白眼道:“那你们大骊到底谁能做主?”

    许弱笑道:“皇帝陛下,藩王宋长镜,国师崔瀺,就这三个。”

    曹曦气愤道:“那倒是来一个啊,你许弱来了光看戏不出手,有啥意思?谢实这趟既然胆敢孤身赶来,肯定有所凭仗,一个万一,我们三人联手都会让他跑掉,到时候给他达成目的,还给他跑回俱芦洲,到时候我们三个可怜虫,加上你们大骊宋氏,全部完蛋!”

    许弱点头道:“会来的。”

    曹曦瞬间沉默下去。

    因为他从来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很怕大骊收拾了谢实,再来收拾自己。

    何况大骊宋氏,又不是君子。

    某位真正的君子,一个比他曹曦加上谢实都要厉害的家伙,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死在这里。

    这件事情当然怪不得大骊王朝不仗义,怨不得宋氏皇帝当缩头乌龟。

    但是曹曦就是觉得太晦气,不吉利。

    加上来的路上,收到大骊关于骊珠洞天的谍报,其中有提及他的祖宅倒塌修缮一事,就让曹曦更加心情不快意了。

    如果不是醇儒陈氏开口,他其实根本不愿意当这过江龙。

    尤其是曹曦如今仍然没有推算出来,齐静春那场必死之局的死结所在,这让他一走入龙泉郡就浑身不自在。

    所以他希望谢实之死,能够将其勾引出来,到时候即便是猜想中那个最坏的结果,还有大骊宋氏、圣人阮邛和背后的风雪庙、以及自己身后的醇儒陈氏、中土本家陈氏,一起来分摊风险。

    富贵险中求。

    山下山上都一样。

    ————

    谢家老宅在桃叶巷,家族子嗣谈不上枝繁叶茂,到了这一代,其实已经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长眉少年成为阮邛的记名弟子,早就到了需要卖出祖宅维持生计的惨淡地步。

    一个中年汉子开始敲门。

    是一位少女开的门,问道:“你是?”

    汉子正儿八经回答道:“是你祖宗。”

    眉清目秀的少女看似婉约,其实性子泼辣,顿时怒道:“大年初一的,你怎么开口就骂人呢?信不信我拿扫帚抽你?”

    汉子神色如常,“你去翻翻族谱,找到那部甲戌本,上边会有个叫谢实的人,就是我。‘实’字缺了一点。”

    一炷香之后,谢家上下,全部跪倒在家族祠堂外的地面上。

    谢实不理睬那些战战兢兢的家族晚辈,一言不发地推开祠堂大门,进去烧了三炷香。

    然后他沉声道:“那个眉毛比常人长一点的,可以进来烧香,其余人都回去,反正老祖宗们见着你们,不用你们烧香,就有一肚子火气了。”

    祠堂外一位妇人满脸惊喜,激动得泪流满面,一把抓住身边儿子的手臂,一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长眉少年深呼吸一口气,在他娘亲松开手后,站起身,战战兢兢跨过祠堂门槛,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背影。

    ————

    小镇外边的驿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而行。

    马夫是在棋墩山阻拦过某位剑客的刘狱,车厢内坐着一位老夫子模样的儒雅老者,和一位眉眼天然清冷凌厉的少女。

    国师崔瀺,宫女稚圭。

    或者说是老崔瀺,和王朱?

    ————

    小院里,青衣小童又开始抱头哀嚎。

    怎么这座山下的小镇这么烦人啊,才新年第一天,就又来了跑来两个看不出深浅的厉害角色,用膝盖屁股想,也知道是那种能够一拳打死自己的可怕人物。青衣小童以前总觉得自己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如今到了这里,才知道之前的风浪,简直都比不过门外泥瓶巷里一滩小水洼啊。

    他开始由衷佩服陈平安,能活到今天,太不容易了!果然能够成为他的老爷,不会是简单人,难怪当初身边跟着一个那么凶残的弟子。

    于是青衣小童泪眼婆娑地抓住陈平安的手,发自肺腑道:“老爷,以后我肯定对你好一点。”

    陈平安一把推开他的脑袋,笑道:“就你最怕事,丢不丢人。”

    青衣小童眼角余光打量着没心没肺的傻妞,觉得自己是挺丢脸的,默默坐回板凳生闷气。

    粉裙女童确实比他更加心大,捧着那块细腻温润的太平无事牌,爱不释手。

    当然心最大的,还是他们的老爷陈平安。

    他搬出了一块块刻有文字的竹简,放在两家院子中间的黄泥矮墙上,算是晒书简了吧。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规大矩和鸡毛蒜皮

    (第二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竹简们安安静静躺在院墙上,跟主人一起晒着初春时分的温暖阳光。

    然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董水井。

    当初不愿意跟随李宝瓶三位同窗,一起远游大隋的质朴少年,董水井选择留在小镇,而石春嘉,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则选择跟随家族一起迁去大骊京城。

    留在齐先生学塾的最后五人,就此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见到是董水井后,陈平安赶紧让他进院子坐下,粉裙女童手脚伶俐地搬出了点心吃食,董水井有些拘谨,还有些难为情,像是个犯了错的蒙童,坐在学塾等待先生的责罚。

    陈平安真没觉得董水井当时留在小镇,就是错的。

    远游路上,有次晚上被胆子小的李槐喊去一起拉屎,听李槐闲聊说起过董水井的身世,都说之所以取名为董水井,是因为他娘亲怀着他的时候,挺着大肚子去铁锁井那边挑水,结果一弯腰就把董水井给生了下来,因此沦为学塾同窗们的笑柄,董水井从来不刻意解释什么,别人说笑就随他们去。

    至于董水井和林守一都喜欢李槐姐姐的事情,陈平安更是一清二楚,至于真假,陈平安不太感兴趣。

    隔壁宋集薪早早说过,小镇像他们这么大的家伙,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少爷们,早就有了通房丫鬟,骑龙巷杏花巷那边的,说不定媒婆都已经帮着物色对象了,再大个一两岁就当了爹,在小镇实属正常。至于泥瓶巷这类最底层穷困的巷子,男人打光棍到三四十岁都有可能。

    董水井简单聊了一些小镇新学塾的事情,陈平安就跟着说了些游学趣事,没敢说太光怪陆离的事情,怕董水井多想,毕竟人老实,不代表就是缺心眼。

    董水井得知小镇将来会有自己的驿站,他就跟陈平安讨要了大隋山崖书院的寄信地址,少年很高兴,说一定要给李宝瓶他们三个写信。陈平安有些犹豫,他知道驿站寄信一事,寄的是家书信件,更是真金白银,董水井如今孤苦无依,未必承担得起,但是陈平安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这件事情默默记在心里。

    董水井开心离去。

    青衣小童啧啧道:“这傻大个还算不错,我还以为是跑来找老爷蹭吃蹭喝的。他要是敢开口……”

    他下意识望向陈平安,把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改口道:“那我就好言相劝,一定好好跟他讲道理,说做人要将心比心。”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难为你了。”

    正月初二,小镇风俗是开始拜年走亲戚。

    陈平安没亲戚可走,就干脆带着两个小家伙去往落魄山。

    落魄山位于大郡龙泉的西南方向,附近三座山头大小不一,只是规模都远远比不过落魄山,分别叫跳鱼山,扶摇麓和天都峰,各自被大骊以外的仙家势力买下,为了营造出别具一格的府邸,在去年末的除夕夜之前,仍是热火朝天,昼夜不息。

    今天陈平安三人路过天都峰的时候,山峰总算安静了。

    这一年时间里,各大山头,一座座府邸宫观,亭台楼榭,庭院高阁,山巅观景大坪,悬浮于两山之间的索道长桥,等等,一处处千奇百怪的豪奢建筑,在山林之间拔地而起,让人叹为观止。

    至于陈平安名下落魄山的开山,因为几乎全是大骊工部的既定开销,加上他这位山主,并没有额外的建造需要,所以虽然山大地大,反而显得比较寂寥,有山神坐镇的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宝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就更不用提了,死气沉沉,让附近山头负责监工的各家修士,每次眺望邻居,都觉得好笑。

    有大钱买山,没小钱开山,这也太荒诞了。

    在陈平安他们临近自家山头后,魏檗又神出鬼没地出现。

    陈平安递给魏檗一个小袋子,里头装着一颗上等蛇胆石,让魏檗帮忙送给那条来自棋墩山的凶悍黑蛇。魏檗笑着收下这笔压岁钱,说一定送到,绝不贪墨。

    一起登山,陈平安问了魏檗关于学塾的事情,魏檗当然比董水井要知道更多内幕,娓娓道来,原来是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家族学塾,不过对所有人都开放,而且不收取任何费用,便是许多年幼的卢氏刑徒遗民,都可以进入学塾读书,这就等于一下子挽救了数十条性命,否则那些体魄孱弱的孩子,能否熬过去年的寒冬,还真不好说。

    随着龙泉郡的蒸蒸日上,还有大量从附近州郡迁移而来的家族,多是不缺钱不缺人的郡望大族,在小镇和周边大肆购买宅屋、土地,一掷千金,福禄街、桃叶巷的大宅院,当然是首选,如今就连骑龙巷、杏花巷一带,许多老宅都纷纷更换了主人。

    短短一年时间,学塾就有了一百多位学子,教书先生俱是声望卓著的文豪大儒。

    说到这里,魏檗笑问道:“是不是觉得杀鸡焉用宰牛刀?那些平时架子极大的读书人,为何愿意背井离乡,跑来这里吃苦头,而且他们传道授业的对象,还只是一帮孩子和少年?”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是龙尾溪陈氏花了很多钱?”

    魏檗哈哈大笑,摆手道:“还真不是钱的事情,那些饱读诗书的先生当中,贤人就有两个,怎么可能图钱。他们啊,是希冀着进入披云山,因为山上即将出现一个名为林鹿书院的有趣地方。”

    青衣小童在一旁打岔问道:“你之前说住在披云山,该不会是林鹿书院打杂的吧?”

    “去去去,一边待着凉快去,我跟你家老爷聊天下大事呢。”

    魏檗做出挥袖驱赶的姿态,然后继续跟陈平安说道:“其实瞎子都看得出来,大骊所谋甚大,林鹿书院明摆着是要跟大隋山崖书院唱对台戏的,一旦大骊南下顺利,大隋高氏覆灭亡族,观湖书院之外,宝瓶洲第二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名额,必然要落在林鹿书院头上。”

    “所以越早进入林鹿书院,就越有可能跻身为‘从龙之臣’,从龙,附龙,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

    “没办法,读书人想要施展抱负,经国济民,你得在庙堂上有一把椅子。否则就全是纸上谈兵。当然,挤不进官场,退一步,穷则独善其身,做好学问也不差,在地方上传道授业,教化百姓,引导民风, 也行,可比起前者,毕竟寂寞了些。”

    魏檗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登山的时候,两只大袖摇晃不已,如两朵白云飘往山巅。

    看得背着书箱的粉裙女童目不转睛,她想象着以后自家老爷也会是这般风姿卓然。

    陈平安突然问道:“魏檗,你如今是山神了吗?”

    魏檗会心笑道:“陈平安,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问题。”

    青衣小童撇撇嘴,满脸不屑。

    山神?

    我还有一个统御大江的水神兄弟呢。

    魏檗抬手指向披云山那边,“我如今暂时是披云山的山神。”

    跟粉裙女童并肩而行的青衣小童,偷偷摇头晃脑,作妖作怪。

    魏檗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披云山很快会破格升为大骊的北岳。”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北岳?不是南岳吗?”

    魏檗摇头,“就是北岳。”

    粉裙女童哇了一声,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仰慕,五岳正神,那真是好大的一尊神祇了,何况还是大骊王朝的大岳神灵。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嗓子后,快步走到魏檗身边,抬头微笑道:“魏仙师,走路累不累啊,需不需要坐下来歇息?我帮你老人家揉揉肩膀敲敲腿?”

    魏檗笑眯眯道:“呦呵,怎么不跟我抬杠啦?”

    青衣小童一脸正气道:“魏仙师!你是我家老爷的好哥们好兄弟,我跟老爷是一家人,那么咱俩就是半个朋友,这么说合适不合适,魏仙师?”

    魏檗伸手拧着这条小水蛇的脸颊,劲道不小,“调皮。”

    青衣小童笑容僵硬,不敢反抗。

    没法子,如果魏檗没骗人,那么如今他和老爷都算是寄人篱下,哪怕陈平安拥有山头再多,只要还是身处龙泉郡,一样需要仰人鼻息。作为高高在上的山岳正神,打个喷嚏都能让辖境内的山峰抖一抖,截留灵气、挖掘山根等等行径,信手拈来,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魏檗笑问道:“神秀山那边,动静很大,哪怕今天还没有中断开山事宜,陈平安,你要不要去瞅几眼,很有意思的。”

    陈平安有些期待,使劲点头道:“好啊,之前就一直想去看。”

    魏檗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山上传来一阵声响,动静越来越大,最终一条腹部生出一根金线的巨大黑蛇,游曳而至,出现在他们视野当中,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有些紧张,蛟龙之属,同类相残再正常不过,而且这条黑蛇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崭露头角,展现出走江化蛟的资质。

    谱系庞杂的蛟龙之属遗种,许多修出人身并且跻身七八境、甚至是九境的强悍大妖,甚至连半点化蛟的迹象都没有。

    青衣小童经常念叨它们修行靠天赋,并非全是自身懒惰的借口,他最少有一半是对的。

    魏檗将那只袋子抛给黑蛇,“陈平安送你的压岁钱,不用急着吃进肚子。接下来你载着我们去往神秀山。”

    黑蛇一双眼眸极为平静,没有半点挣扎抗拒,缓缓垂下头颅,表现出足够的温驯善意。

    一行四人站在黑蛇的身躯上,翻过落魄山,从北麓下山,期间黑蛇小心翼翼绕过了山神庙。

    离开棋墩山到达落魄山之后,性情暴戾的黑蛇已经收敛了太多。

    显而易见,魏檗功莫大焉。

    一路迅猛推进,白衣飘飘的魏檗指着远处山脚的一群人,笑着解释道:“那些是精于机关术的墨家子弟,还有几个擅长堪舆风水的阴阳家术士,都被聘请来到龙泉郡大山之中。这两帮人经常一起出现,配合得天衣无缝,是开山立派、打造神仙府邸必须用得着的关键人物。”

    之后在一处半山腰,他们看到几头庞然大物的灰色蛤蟆,肚囊鼓鼓,雪白一片,正在缓缓向山上挪动。

    原来它们是能够在肚子里容纳数万斤江河之水的吞江蛤蟆,到了山上,只需要对着开凿完毕的水池,张开大嘴,水源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入池塘。

    还有一种体型稍小的蟾蜍,被称呼为开路蟾,肚皮坚韧至极,一路爬行,可以碾压出一条宽度适宜的平整山路。

    不过魏檗所说那几头大骊朝廷豢养的年幼搬山猿,没能看到。

    然后在黄花峰一带,陈平安他们遇到了一群道士,正指挥着一尊尊身高两丈的黄巾力士,开山破土,搬运巨石。

    原来打造洞天福地,几乎绕不过道家符箓派修士,在他们手中,一张张符纸落地即化为傀儡,灵智稍开,能够听从一些最粗浅简单的指令,听命行事,不用休息睡觉,直到耗尽灵气为止,就自动变作一堆符纸灰烬。

    魏檗带着陈平安去了趟梧桐山,哪怕是在山脚远远望去,仍是会让人觉得蔚为壮观,因为这条绵延山脉的整个山头,都被削平了。等到黑蛇载着他们登上那块尘土飞扬的大坪,听人介绍,才知道这块山坪占地得有方圆四五里,将来会成为一座“渡口”,只是山下百姓的渡口,是乘舟泛水,山上修士的渡口,多是泛海,云海的海。至于“大船”为何物,魏檗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过了梧桐山,距离神秀山就不远了,中间只隔着一座挂在陈平安名下的宝箓山,和一位南涧国修士买下的牛角山,牛角山不高,山势显得很敦厚,从山脚到山顶,一栋栋建筑依次绵延递进。

    魏檗跳下黑蛇背脊,让陈平安都下来,然后吩咐黑蛇留在山脚别乱动。

    山脚牌坊悬挂“包袱斋”三字匾额,金光灿灿。

    魏檗是内里行家,边走边说:“此处既是典当行,又是古玩店,无奇不有,什么都可以卖,什么都可以买,只要价格谈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创始人最早是个穷酸野修,只能背着个包袱,装着一堆破烂各地奔波,倒买倒卖,赚取差价,飞黄腾达之后,就干脆取了名字叫包袱斋。牛角山是他们一家分铺,每栋楼出售的古董珍玩,种类都不同。如今楼盖得差不多了,就是货物才运来很小一部分,应该是等梧桐山渡口的建成,才好大规模运送。”

    牛角山上上下下,不管是包袱斋的实权管事,还是来此游历观光的散修野修,见到了这位即将成为大骊山岳大神的白衣男子后,毕恭毕敬,客气得近乎谄媚卑微。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包袱斋甚至专门走出一位气态雍容的妇人,亲自为他们带路,讲解一栋栋藏宝楼的珍玩。

    陈平安大开眼界,在“一片楼”内,其中搁放有一种特殊的青词诗文罐,篆刻有出自道家典籍的青词文章,有七个,高的约莫有半人高,矮的也有一臂长,据说里头装有泉水,全部是从天下百大名泉之中汲取而来,泉水澄澈如玉,流淌如虹,最适宜煮茶待客。

    “人可以一日无谷,不可一日无水,水为食精。所以世人所谓的入乡随俗,饮水第一。”

    “我们包袱斋,有专门修士去精准测量各地泉水,用银制小方斗,和一杆小秤,称其重量,轻、清、甘甜,三者具备,才能收纳储藏于这些青词罐,不敢说是琼浆玉液,但是可以保证灵气充沛,每一斤泉水,皆绝不流于世俗。”

    妇人虽不姿容绝美,但是嗓音温柔,宛如泉水叮咚,悦耳动听。

    在“壮观楼”内,他们刚刚跨入门槛,就看到一组等人高的画卷屏风,上边绘有十二位绝色美人,俱是拣选一洲或是一国之地的绝色美人,出自丹青圣手的UU小说,更加出奇的地方,在于那些美人活灵活现,或低头抚琴,袖如流水,或托腮凝望而来,或持扇扑蝶,娇憨动人。

    一眼望去,满屏绝色,各有千秋,美不胜收。

    还有绘有二十节气的气候屏风,那幅惊蛰,即是电闪雷鸣的景象,清明时节,则小雨纷纷,中秋时分满月悬空,光辉素洁。

    种种奇思妙想,让旁观者忍不住拍案叫绝。

    因为有魏檗在,妇人破例带着陈平安他们参观了私家灵圃,当时还有怀揣着奇花异草的农家修士,正在田间劳作。培植灵圃一事,除了能够贩卖名贵花草树木之外,还能够留住山水气运,同时可以赏心悦目,所以历来被仙家势力所青睐。

    看过了这些匪夷所思的画面,陈平安才知道什么叫真正有钱。

    跟那位一直没有自报家门的妇人感谢告辞,下山走出牌坊楼,魏檗先让陈平安转头望向牛角山,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笑道:“再看看,有什么不同。”

    陈平安凝神望去,发现整座牛角山笼罩在一层青灰色的雾气当中,时不时有一丝丝雪白电光飞掠而过。

    魏檗解释道:“这就是所谓的护山大阵,牛角山的这座阵法,出自阵图当中著名的《气蒸云梦泽》,原本是一位儒家圣人的山水画,后来被人不断推演完善,最终变成了一幅阵图,除了起到庇护山头、抵御攻势的作用,还兼具了摆放风水石的功效,抵挡邪秽煞气,将浊气转为清气。”

    陈平安感叹道:“真厉害。”

    魏檗笑道:“是不是一下子觉得自己太穷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觉得穷,但是会觉得不富裕。”

    魏檗开怀大笑,一行人重新跃上黑蛇背脊,继续去往神秀山。

    魏檗告诉陈平安,山上交易,真金白银不是没有,但基本上只是一个数目而已。因为除非双方都拥有珍稀罕见的方寸物、咫尺物,否则太麻烦,这件法宝八十万两黄金,咋办?折算成白银,注定更加夸张。所以山上的大宗买卖,会有专门的“钱币”。

    他们很快就近距离看到了那座神秀山。

    神秀山太高了。

    若非还有一座披云山,就属这座高山最为挺拔俊美,足以力压群山。

    陈平安问道:“阮姑娘在山上吗?”

    魏檗摇头道:“不在。”

    神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在云海滔滔的遮掩之中,刻有四个大字,“天开神秀”。

    除非御风飞行,哪怕是练气士抬头仰视,恐怕都无法窥见真容。

    因为阮师当初订立下的规矩,在龙泉郡辖境内,任何修行之人,不得擅自御风掠空。使得大骊周边的练气士凭空多出很多麻烦,说是怨声载道,都不为过。

    当初宝瓶洲之外的遥远北方,浩浩荡荡的剑修南下,路过当时的小镇上空,仍是降低了高度,以示善意。

    除了对铸剑师阮邛的表示认可,更多是尊重这座浩然天下的两个字,规矩。

    这无形中为阮邛增加了一层威势,那拨去往倒悬山的剑修之中,陆地剑仙可不止一位,尚且如此,所以阮邛在大骊王朝的地位,水涨船高,一些本来就嗓门不大的异议,彻底消失。

    在这座天下,一旦修成了山上神仙,当然可以十分逍遥,可以不遵守许多世俗礼仪。

    但是别忘了还有儒教三大学宫,七十二座书院,以及九座巍峨雄镇楼的存在。

    山海妖魔剑仙,九座雄镇楼,无不可镇之物。

    阮邛个人订立的规矩,哪怕他是风雪庙出身,并非儒教门生,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规矩,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那么儒家的统治力,反过来就会馈赠阮邛,最终帮助阮邛的小规矩,形成一种无言的威慑,双方相辅相成,最终相得益彰。

    这就是当初礼圣亲自订立的天地大规矩。

    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无处不在。

    魏檗没有登山,而是让黑蛇原路折返,盘腿而坐,感慨道:“就像这里,任何一个王朝的版图上,山头林立,一座座仙家府邸,一个个帮派宗门,在山为山长,在水为龙王。有的君王,将其视为王朝屏藩,有的皇帝,心中认为是听宣不听调的割据势力,是一位位异姓王,土皇帝,尾大不掉,只是碍于山上势大,不得不虚与委蛇。但是归根结底,山上山下,能够大致保持一个相安无事,还是归功于那位礼圣的造化之功。”

    陈平安坐在魏檗身旁,轻声道:“这些离我太远了。”

    魏檗笑了笑,“说远很远,说近很近。”

    陈平安回望神秀山,喃喃道:“这样啊。”

    ————

    泥瓶巷,一位青衣少女站在陈平安祖宅外边,看着院门紧闭的场景,她打量了几眼春联和门神,就打算转身回家。

    然后有三位妇人快步走来,身边还拖拽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她们瞧见了少女后,笑道:“秀秀姑娘也来了啊。”

    阮秀置若罔闻,没有理睬,其实她心底有些厌烦。

    市井妇人们不以为意,她们虽然不知道少女的爹,铁匠铺的那个阮师傅,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大致晓得阮师傅的了不得,好些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什么县令老爷都跟那汉子平起平坐的,反正她们不是不信,但只肯信一半。

    只不过很多次去骑龙巷那两间铺子,跟少女打交道多了,就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变成了心安理得,没觉得她如何小姐脾气,就是没啥笑脸罢了。

    阮秀很想跟往常一样,忍住不说话,可今天如何都忍不住了,望向她们,冷声道:“你们去铺子白买东西就算了,我可以不告诉陈平安,帮你们算在我自己的账上,可你们怎么还来陈平安家里闹?”

    “哎呦,我的秀秀姑娘唉,你是不晓得我们跟小平安的关系,我们几个妇道人家,年轻的时候跟他娘亲关系可好啦,所以小平安爹娘走了之后,不说其它,光是两场葬礼,我们谁不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后来小平安孤零零一个人,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好心的街坊邻居帮衬着,那么点大的孩子,早就饿死了,哪里有今天大富大贵的光景呦……”

    “就是就是,小平安见着我,还得喊一声二婶哩,当年在我家蹭饭,我可是大鱼大肉舍不得自己吃,舍不得自己娃儿吃,都要夹到小平安碗里去的,这份恩情,是不值钱,可如今小平安发达了,不但有了两间那么大铺子,听说连山头都有好几座,总不能过河拆桥吧?就不念着咱们这些婶啊姨啊的好吧?那得多没良心才做得出来……”

    “秀秀姑娘,我们知道你是大户人家,咱们对你也是客客气气的,你不能否认吧?但是秀秀姑娘你真是不知道咱们穷苦人家的难处,娃儿要上学塾,龙窑那边又不景气,咱们苦啊,再说了咱们又不是跟小平安要几千几万两银子,这不新年了,给娃儿们向小平安这个当哥哥的,讨要几十两银子的压岁钱,秀秀姑娘,你摸着良心说,这不过分吧?”

    阮秀脸色冷淡,直接撂下一句,“我觉得很过分。”

    叽叽喳喳的小巷子,气氛顿时无比尴尬。

    一位妇人一拍大腿,“秀秀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小平安上次离开小镇后,秀秀姑娘是托人给咱们送了些谢礼,我们也不昧着良心说话,对,是多少收了些东西物件,可那些玩意儿换不了铜钱啊,贫苦人家过日子,没钱买米,揭不开锅,怎么活啊,我们这些大人也就算了,可孩子还这么小,秀秀姑娘,你瞅瞅,我儿子这胳膊细的,一点不比小平安当年好啊,你怎么忍心?”

    阮秀板着脸点头道:“我忍心的。”

    妇人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一位妇人回过神,轻声道:“咱们不跟她聊,就找陈平安,他要是好意思抠抠搜搜,我们就戳他的脊梁骨,看他还要不要名声了。”

    其余两位妇人点点头,这个法子肯定可行,一人眉飞色舞,压低嗓音笑道:“陈平安最怕别人说他爹娘的不好了,这个最管用。”

    “滚!”

    阮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泥瓶巷一端,面无表情道:“要不然我就打死你们。”

第一百八十九章 猛字楼外说剑之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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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秀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嗓音,“打死她们做什么,不嫌脏手啊?”

    妇人们原本第一次见着发火的秀秀姑娘,有些惊吓,当她们看到那个老人露面之后,便松了口气,毕竟是个小镇百姓都熟悉的面孔,多少年过去了,家家户户无论贵贱,可都需要跟老人打交道,或者说跟老人所在的杨家药铺子打交道,毕竟就算是阎王爷要收人,要先问过杨家铺子的郎中们答应不答应,可就是收钱狠了些,让人不喜。

    阮秀转头看了眼老人,不说话。

    杨老头大口大口抽着旱烟,看着那些个长舌妇,心肠歹毒算不上,可要说良善之辈,那真是八竿子打不着,陈平安年幼落难,没了双亲,差点活不下去那会儿,出手帮忙的街坊邻里确实不少,毕竟陈平安的爹娘为人厚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比如顾粲的娘亲,还有如今已经去世的几位老人,就都经常拉着孩子去自家吃饭,饭菜不好,天寒地冻就送些旧衣衫,缝缝补补的,可好歹能帮着实实在在续命。

    只是世事有嚼头的地方,就在于此,真心帮了大忙的,事后都没想着收取回报,看到少年出息了,只是由衷有些高兴,愿意跟自家晚辈念叨几句好人有好报,说看吧,老天爷是开眼的,这不那对年轻夫妇的儿子,如今所有福报就都落在儿子身上了。

    连带着他们对生活都有了些盼头和希望,想着自家以后也能这般好运气。

    反而是当初没怎么出钱出力的,估计还没少说风凉话,在泥瓶巷少年发迹之后,那真是拼了命地狮子大开口,个个把自己当做了救苦救难的菩萨,比如眼前三人,就经常去骑龙巷白拿白吃,还拖家带口一起去,少女阮秀忍着,不愿意陈平安被人说闲话,又不愿意铺子生意在账面上做差了,就只好拿出自己的家底银子,来填上窟窿,数目不算太大,差不多一年下来,得有四五百两银子。

    可这笔钱,搁在泥瓶巷杏花巷这种穷苦地方,一年到头都摸不着几粒碎银的市井底层,真不小了。

    杨老头望向其中一名没有带子女来的妇人,开口道:“去跟你那个在县衙当差的汉子说一声,再让他跟背后的人说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恶心人的事情,要适可而止,小心以后生儿子没屁-眼,真成了祸事,谁都兜不住。”

    那个妇人有些心虚,“杨老头,你在说啥呢?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拉倒。”

    老人吐出一口雾蒙蒙的烟圈,“那我就说句你们都听得懂的,以后去铺子抓药,收钱一律加倍,遇上个要死人的大病,杨家铺子郎中直接不上你们三家的大门,直接准备棺材好了。”

    妇人们顿时愕然。

    杨老头瞥了眼一个眉眼清秀、根骨硬朗的孩子,怯生生站在他娘亲身旁,摇头叹息道:“可惜了,给你娘的一百两银子,硬生生断了长生路。以后无法在西边大山里立足,离了家乡颠沛流离的时候,多想想我今天说的这句话。”

    老人径直离去,“秀秀姑娘,接下来如果她们还不滚,那就真可以打死她们了,合情合理合规矩,谁都挑不出毛病。打死之后,不用收尸,只需要记得丢出去泥瓶巷,脏手之后,去龙须河洗洗就是了。”

    阮秀先前对杨老头的观感不错,只是谈不上多好,总觉得云遮雾绕看不真切,所以还有些忌惮,但是现在好感骤增,笑道:“下次我跟陈平安一起去铺子拜年。”

    杨老头嗯了一声,点点头,没拒绝。老人走在巷弄里,经过一栋栋老旧宅院,多是如曹氏祖宅这般破败不堪已经无主的,可最后如曹家枯木逢春的宅子,到底是少,很多子嗣凋零、香火断绝,一个家说没就没了。

    老人一想到李二家那个泼辣媳妇,再回头看看这样通情达理的小姑娘,老人心情就有些复杂,好坏参半。

    这个小镇,恐怕也就那位缺心眼的愚昧妇人,有本事也有胆子跟老人满嘴喷粪了,关键是老人还骂不过她。

    老人有次实在是被妇人堵着门骂惨了,实在忍不住,让李二好好管管自己媳妇的那张破嘴,结果李二憋了半天,回答了一些让杨老头愈发火冒三丈的混账话:师父你要是真气不过,揍我一顿好了,记得别打脸,要不然回到家给媳妇瞧见,她又得来骂你。

    如果不是看在李二家丫头的份上,杨老头真想一巴掌把那妇人拍成肉泥。

    巷子里三位妇人不敢再待下去,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出了巷子还起了内讧,各自怪罪对方起来,骂骂咧咧,推推搡搡。

    那个被杨老头单独拎出来说的孩子,在娘亲跟人撒泼谩骂的时候,始终脸色沉静,孩子转头望向狭窄深深的巷弄,只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说不上来原因,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比如妇人烧菜少了盐,樵夫上山丢了柴刀。

    阮秀在妇人们灰溜溜离开后,发现陈平安家的两尊彩绘门神,不知为何失去了那一点真灵。

    这很奇怪,哪怕是集市上贩卖兜售的普通纸张门神,只要所绘门神并未消逝于光阴长河,金身犹在,香火犹存,那么就都会蕴含着一点灵气,只是这点灵气很快就会被风吹雨打散去,抵御不了太多的邪风煞气,所以每逢新年就需要更换崭新门神,不单单是新春嘉庆平添喜气这么简单。

    但是阮秀眼中这两幅门神绘画的文武圣贤,是大骊王朝袁、曹两大柱国姓氏的缔造者,如今在大骊更是门庭兴旺、香火鼎盛,照理来说不该才贴上就真灵消逝,阮秀皱着眉头走上前,伸出手掌在粗劣彩纸上轻轻抹过,纸上很快就金光流淌,正气凛然,不过肉眼凡胎无法看见罢了。

    青衣少女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至于隔壁宋集薪家院子的门神光景如何,她根本看也没看一眼。

    她一路散步到刘羡阳家的巷子,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就有一条土狗欢快窜出,在少女身边围绕打转,她笑着丢下一颗香气弥漫的火红色丹丸,老狗很快吃下肚子,跟在马尾辫少女身后,脚步轻巧无声无息,轻轻摇晃尾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若说是人比人气死人,可如果有练气士看到这一幕,那就是比一条狗,都能气死人。

    没能见着想见的人,阮秀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此刻开始重新高兴起来。

    看吧,他要自己照顾的,不管是那笼鸡崽儿还是这条狗,她都照顾得很好呀。

    青衣少女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一头青鬓丝青绝扎出的马尾辫,天高地远,风景这边独好。

    ————

    送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后,魏檗又消失,只是没有返回那座披云山,而是直接到了落魄山的山顶,视线中,是一座气势雄伟的山神庙,广场宏大,用一种形如白玉质如精铁的奢侈奇石铺就,庙内金身已塑,只是尚未正式接纳百姓香火。

    魏檗大袖流水,潇洒前行,一位风尘仆仆的大骊工部员外郎,闻讯后赶紧过来问好,魏檗看着那位满脸倦容、十指冻疮的大骊清流官员,魏檗便一边散步,一边与官员和颜悦色地交流工程进展,内心难免感慨,大骊宋氏能够从一个卢氏王朝的附属小国,一步步崛起称霸北方,绝对不是只靠虚无缥缈的运势。

    员外郎没有走入山神庙,只是留在了门槛外,魏檗独自跨过门槛后,官员就立即快步离去,继续去亲自盯着建造事宜,大小事务,事必躬亲。

    大骊官场,两袖清风,逍遥快活似神仙,这是形容清贵超然的礼部官员。

    大块吃肉,快刀杀人,铁骑破阵开疆拓土,这是说兵部武人。

    吃土吃灰喝西北风,这是说工部官员。

    但是身为一名实权在握的员外郎,并且出身豪阀世族,如此兢兢业业,仍是其余王朝难以想象的场景。

    魏檗轻轻挥袖,关上大门,山神祠庙内有一股良材美木的沁人清香。

    大殿供奉的落魄山山神,那颗项上头颅为纯金打造,颇为古怪。

    一位儒衫模样的男子现出金身,从塑像中飘荡而出,脖颈之上,一张脸庞显现出淡金之色,只是不如塑像那么突兀醒目。

    山神为宋煜章。

    正是前任龙泉窑务督造官,在小镇生活了二十余年,泥瓶巷少年宋集薪,曾经被误认为是他的私生子,那座悬挂“风生水起”匾额的廊桥,就是宋煜章亲自督造。最后宋煜章离开此地,返京赴任,又在重回龙泉小镇期间,被那位大骊娘娘派人拧断了脖子,私藏了头颅装入匣中。杀人灭口,卸磨杀驴,不外如此。

    宋煜章知晓太多大骊宋氏的丑闻内幕了,他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甚至当初在返京途中,这位当得起骨鲠二字的大骊文官,就做好了暴毙途中的准备,忠心耿耿,慷慨赴死,亦是不过如此。

    所以当时被大骊娘娘派遣杀人灭口的王毅甫,那位卢氏亡国大将,才会发自肺腑地说出那句盖棺定论。

    原来读书人也有大好头颅。

    宋煜章作为落魄山山神,对眼前这位未来的北岳正神作揖行礼,“小神拜见大神。”

    魏檗哑然失笑,挪步侧身,摆手道:“宋先生无需这样。”

    宋煜章跟着转移拜礼方向,“规矩如此,不可例外。”

    魏檗只得完完全全受了这一礼,无奈道:“你们读书人,够傻的,生前死后都一样。”

    宋煜章直起身,坦然一笑。

    魏檗笑问道:“礼部和钦天监的人,有没有跟你说过担任山神的注意事项?”

    宋煜章自嘲道:“他们不敢多说什么,封神典礼完成之后,便早早下山离去了,没把我当做山神,倒是把我当做了一尊瘟神。还是有劳北岳正神为小神解惑。”

    魏檗点了点头,让宋煜章站在自己身旁,使劲一挥袖,大殿内山水雾气升腾而起,四处弥漫。

    地面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座落魄山辖境的地界全貌,山水不分家,虽然一位山神,统辖根本只是山头,但是发源于山上的溪涧或是山脚路过的河流,山神都拥有程度不一的管辖权,世间江水正神,尤其是品秩更低的河伯河婆,往往不如大山正神吃香,前者往往需要向后者主动拉拢关系,根源就在这里。

    魏檗指着地上那座落魄山的山巅祠庙,“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山水神灵,其实没太大意思,就是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吃香火,不用修力不用修心,一点点积攒阴德就行了,帮着朝廷维持一地山水气数,相较上个十年,辖境内天灾**是多了还是少了,人口数目有无增减起伏,是不是冒出头几个举人进士,有无修士搬迁扎根于此,出现过某种祥瑞征兆的话,自然更好,这就是神灵的功德,当官的政绩。”

    宋煜章是官员出身,魏檗以官场事说神灵事,宋煜章很快就恍然大悟,很好理解。

    魏檗笑道:“总之一切功过得失,都清清楚楚记录在朝廷官府的账面上,一目了然。别以为当了山神,就只需要跟我打交道,事实上,你真正需要理会的对象,还是大骊朝廷。龙泉郡总计三座山神庙,我占据披云山的山岳大殿,你在落魄山,还有一座建在北边地带,这在别的地方,很少见,属于粥少僧多,以后你会很头疼,因为需要争夺善男善女的信徒香火,当然,你跟我争不着……”

    宋煜章玩笑道:“我哪里敢,这叫以下犯上。以前活着,还可以告诉自己怕个屁,大不了辞官不做了,最大的大不了,不过就是一死,如今可不行,想死都难喽。”

    说到这里,宋煜章又再次作揖告罪,言语中带着笑意,“山岳大神多次大驾莅临落魄山,小神都没好意思露面,实在惶恐,应该是小神主动去披云山拜访才对。”

    好歹是一位在小镇扎根这么多年的底层官员,而且喜欢亲力亲为,常年待在那三十余座龙窑里,宋煜章身上的官气早就给磨光了,别说是插科打诨,就是荤话都知道不少。

    魏檗无奈道:“好嘛,宋先生立即就从一个官场融入另一个官场了,悟性很高。”

    宋煜章笑问道:“北边那位?”

    一山不容二虎,佛还要争一炷香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依靠香火存活的山水神灵。

    其中的弯弯曲曲,蝇营狗苟,丝毫不比世俗官场逊色。

    魏檗想了想,轻声道:“不是善茬,生前是战功彪炳的大骊武将出身,脾气很臭,不过人家跟文昌阁武圣庙里的两位,听说关系很好。”

    宋煜章打趣道:“这么当官可不行,不拜正神拜旁门,进错了庙,烧香烧错了,是会吃苦头的。”

    魏檗爽朗大笑,伸出大拇指,“这话说得让我解气啊。”

    魏檗伸出手指轻轻提起,山水雾气当中的落魄山越来越高,最后露出某处一幅纤毫毕现的画面。

    在溪涧水面上,有人拉直一根绳子,两端系在两棵树上,一只小瓶子在打开塞子后,挂在绳子上头。

    岸边一棵树下,有一位粉裙女童时不时就会轻轻跳起,摇晃一下绳索,河面上的瓶子就随之晃荡起来。

    魏檗解释道:“这是一只品相尚可的绕梁瓶,它们可以收纳世间诸多美妙声音,这里这只瓶子,需要有人在旁轻轻摇晃绳子,帮着小瓶子更能吸纳水声,若非如此,消耗时间多很多,才能填满声音。”

    宋煜章问道:“是山主陈平安的瓶子?”

    魏檗点头道:“是的。你对陈平安印象如何?”

    宋煜章毫不犹豫道:“因为宋集薪……因为殿下的关系,我对陈平安的成长一清二楚,所以印象很好,能够在落魄山成为山神,我觉得很不错。”

    魏檗突然转头盯着这尊下辖山神,第一次将宋煜章称呼为宋大人,然后笑眯眯说道:“你别告诉我,没有想到一种情况,大骊是需要你监视着陈平安,说不定某天就又要你做出违背良心的龌龊事情。”

    宋煜章洒然笑道:“当然有所猜测,我大骊为此付出那么多心血,为了建造出那座廊桥,死了多少位大骊皇族子弟,想必你已经知道,所以如今陈平安否极泰来,鸿运当头,我大骊怎么可能全然不防备着意外?”

    我大骊!

    生前以此为荣,死后仍是不改。大概这就叫死不悔改?

    魏檗沉默良久,将那些雾气收拢回大袖之中,如倦鸟归林,竟然能够让宋煜章感受到它们的欢快气息。

    魏檗笑了笑,“好的,那我知道了。”

    魏檗就此身形消逝。

    宋煜章独自留在了山神庙内,叹息一声,自己难道真的是不适合当官,处处坎坷,生前死后皆如此。

    魏檗这位白衣神仙带着少年陈平安巡游四方,言下之意,谁不清楚?

    宋煜章当然知道,北边那位山神庙里头的塑像,一样清楚,所有买下山头的仙家势力,哪个不是活成了人精,更是心知肚明。

    魏檗故意带着少年行走于各大山头,无疑是在直白无误地彰显一个事实。

    陈平安是我魏檗罩着的,你们这些外地佬,不管是什么来头,只要想在我的地盘上讨一碗饭吃,就得掂量掂量一尊新北岳正神的分量。因为他魏檗不是什么普通的山岳大神,未来极有可能是观湖书院以北,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力量、地盘、权势最大的一位北岳正神。没有之一!

    ————

    才大年初三,就有人开始出门游历山水。

    小镇西面的群山之中,一位儒衫年轻人带着一位书童模样的少年,各自手持一根竹杖,一起涉水越岭,走向那座落魄山。

    书生背着一箱书。

    书童少年面容绝美,不输美人,毫无瑕疵。

    他所跟随的男子,是小镇本地人氏,如今在龙尾郡陈氏开办的学塾当中,担任助教,名声很小,远远不如那些享誉四方的大儒文豪,故而还担不起先生夫子的称呼,但是学塾孩子们却最喜欢他,喜欢听他讲述那些精彩纷呈的奇人异事,比如那些狐魅喜欢书生的旖旎动人故事。少年更是如此,不惜死缠烂打,才让他答应做自己的先生。

    少年天生万事好奇,独自一人住在小镇那栋袁氏祖宅里,此时问道:“先生,道家圣人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这可如何是好?”

    儒衫男子在想着事情,一时间没有答复。

    少年早已熟悉先生的神游万里,继续自顾自问道:“那位圣人又言,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分明是佐证前者,如何是好啊?”

    男子终于回过神,微笑道:“所以要修行啊,每跨过一个门槛,就能够长寿十年百年,就能够看更多的书。”

    少年还是觉得没有完全解惑,“可咱们儒家虽然也推崇修行,读书更多是为了入世,为了让这个世道更好,从来不似道家那般,只追求个人的出世和证道,这又如何是好啊?”

    “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男子笑着说了八个字,站在原地,眺望四周景象,山清水秀,然后又说了八个字,“脚踏实地,自然而然。”

    少年听到“自然而然”四个字,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在东宝瓶洲无比兴盛的道家,他叹了口气,“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乱世,道家下山入世救人。佛家闭门敲木鱼。治世,道家上山自修清净,佛家开门收银子。先生,听上去道家真的不错唉,佛家和尚就不怎么样了,难怪他们在咱们洲不吃香,佛法不兴。”

    男子摇头笑道:“这只是某些读书人的愤懑偏激之言,不是全然没有半点道理,只是道理说得少了,以偏概全,反而不美,不如不说。三教能够立教,当然各有各的厉害之处,而且三教的道统,都很复杂,开枝散叶很多,脉络驳杂,所以当你想要认清楚三教宗旨的话,一定要追本溯源,才可以评价一二,否则略知皮毛就信口开河,见着了一个或者几个坏道士坏和尚,就一棍子打死所有,这样很不好。”

    儒衫男人望向远处一座大山的山顶,“三教有辩论,会有三人各自阐述立教根本,三方道理之深远幽微,旁人无法想象,所以最为凶险。”

    少年疑惑不解,“先生,三个人各自说话,怎么就凶险了?”

    男人从高处收回视线,平视望向远方,微笑道:“既然是辩论,你除了知道自己教义之长短,还需要了解别人之优劣,才可以成功说服对方二人,认可自己的道理。如此一来,就会有人在钻研别家学问的时候,或幡然醒悟,或当头棒喝,辩论还没开始,就干脆已经改换门庭,走上一条别家道路了。”

    容貌精致的少年一知半解,迷迷糊糊。

    男人笑道:“先别想这么多,向前走着。”

    少年使劲点头。

    他叫崔赐,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家住小镇袁家祖宅,却不是袁家人。

    走在前头的儒衫书生,正是李希圣,除了手持便于行走山路的竹杖,腰间还悬挂着两块木片合在一起的桃符,古朴素雅。

    挂在他腰间,再合适不过。

    崔赐忍不住又问了个问题,“先生,我们进山到底是为啥?”

    李希圣回答道:“因为我觉得有件事情,有些人做得很不对。既然是错,就不能一错再错了。我需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崔赐笑容灿烂道:“先生总是对的!”

    李希圣摇头道:“书上那些经久流传的宝贵道理,不管是哪一教哪一家的,都不可落在空处。”

    少年犹豫不决。

    李希圣调侃道:“今天你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少年雀跃道:“我在另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天底下有九座雄镇楼,为何最后一座,名字的字数不一样?”

    李希圣想了想,“你是说那座名为‘镇白泽’的雄镇楼?因为白泽是一个……家伙的名字啊,如果名叫镇白楼、镇泽楼,多不合适。”

    少年挠心挠肺,苦着脸,想要再问一个问题,又不敢问。

    李希圣忍俊不禁道:“再问便是了,今天天气很好,山水秀美,可以多问几个。”

    少年欢天喜地,在先生身边蹦蹦跳跳,“雄镇楼镇压的那个白泽,跟练气士几乎人手一册的白泽图,有关系吗?”

    李希圣点头道:“有的,就是同一个名字。”

    少年啧啧道:“老爷,这其中一定有很多学问吧?”

    李希圣不露声色地抬起头,向一个方位歉意一笑,然后对少年叮嘱道:“儒家圣贤告诫我们为长者讳,不仅仅是对待文庙里的那些圣人们,对于三教百家的圣贤,一样适用。所以将来你独自行走于山川湖泽,不要胡乱直接喊出他的名讳。”

    少年纳闷道:“白泽?”

    李希圣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说呢?!”

    少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两人继续跋山涉水,去往那座落魄山。

    东宝瓶洲的西海之滨,有貂裘男子立于崖畔,心思微动,转头向东面望去,他皱了皱眉头。

    他身边站着一位头戴帷幕的宫装妇人,正是那位在栈道风雪夜跌落山崖的狐魅。

    她小心翼翼问道:“是有宝瓶洲某位圣人对老爷出言不逊?需不需要奴婢去教训敲打一下?”

    男人收回视线,淡然道:“只是大骊一位六境练气士。好一个‘天下未乱瓶先换’。”

    妇人瞠目结舌,乖乖闭上嘴巴,在心中赶紧告诫自己少说为妙。

    ————

    魏檗在竹楼找到陈平安,他当时正在空地上,在夕阳下练习剑炉立桩。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则比老爷还老爷地坐在竹椅上吃着碎嘴吃食。

    魏檗来到陈平安身边站着,没有出声打搅,直到陈平安收起剑炉桩,魏檗才转身让粉裙女童帮忙搬来两张竹椅,说是要跟她家先生说点正经事。

    不等粉裙女童出手,青衣小童就已经狗腿地一手一张椅子,飞奔而来,放下竹椅后,不忘弯腰撅屁股,用袖子使劲擦拭椅面。

    他回到粉裙女童那里站着,发现到她的嫌弃眼神,青衣小童理直气壮道:“你懂什么,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魏檗和陈平安并排坐在小竹椅上,率先开口道:“别怪我当时偷看竹楼发生的景象,你当时跟那块剑胚的意气之争,形势险峻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很容易就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毙命。”

    陈平安点了点头,顺势解开了这个小心结。

    魏檗缓缓道:“剑修有两事,练剑与炼剑,练的是剑术剑法,练习之练,炼的是佩剑本身和本命飞剑,是锻炼之炼。”

    魏檗简明扼要地一番开宗明义之后,略作停顿,可见他对于今天言论的重视程度,“因为你那块剑胚,我看不出品秩的深浅,不好妄下断言,但是一些共通的道理,我可以简单说说,比如磨砺一把实物飞剑,或是锤炼和温养一口本命飞剑,需要消耗的天材地宝,不计其数。所以我带你走了一趟各个山头,是要你明白一件事,山上修行,是要吃掉金山银山的,山底下的有钱人,富甲一方,财富可以形容为几辈子都花不完,但是在山上,没谁拥有这辈子花不完的钱,可能……三教老祖才能例外?”

    后边的粉裙女童正襟危坐,竖耳聆听。

    跟身为一条火蟒的她是没半点关系,可跟她家老爷有莫大关系啊,她怎么可以不用心听讲,万一老爷听漏了,她事后就可以帮着补上。

    青衣小童听得百无聊赖,直翻白眼。

    陈平安当然很认真听魏檗说这些,如果魏檗今天不说,他很快就会下山去找阮秀问了。

    魏檗双手笼在袖中,这一点跟少年崔瀺有点相似,缓缓道:“有没有成为剑修的资质,是练气士的第一道门槛,成为了剑修,有没有钱修炼飞剑,是第二道门槛,而且这道门槛一点都不低矮。一把剑的坚韧程度,取决于剑身的密度,所以需要铸剑师的千锤百炼,再就是剑的锋锐程度,需要不断砥砺,这就是那片斩龙台山崖,为何如此值钱的原因,以至于圣人阮邛一人都不敢独占,必须拉拢风雪庙和真武山一起瓜分,才可以防止他人觊觎。”

    陈平安心中感慨,原来一方圣人也有无奈之事。

    魏檗随手指向身后,极远处的一座山头,那里就存在一片巨大的斩龙台,“只要是神兵利器,对于磨石的要求就会极高,这也是斩龙台为何价值连城的原因,有价无市,奇货可居,因为只要留在手里,怎么都是赚的。除非万不得已,急需救命钱,才会有人愿意脱手。这要是在包袱斋,放出消息说有一块手掌大小的斩龙台要卖,我估计整个牛角山都是人头攒动的场景。”

    说到这里,魏檗伸出手指点了点少年,“陈平安啊陈平安,你那些当大白菜随手送人的蛇胆石,为何值钱,在于世间是药三分毒,寻常丹药再灵,品相再高,都会对自身气府造成一定影响,极难根除,一开始能够压制、积攒在体内某些僻远的气府内,可是随着练气士的修为越高,那点积垢就会越明显,在内视神通之下,那点瑕疵就会显得越来越大,是会妨碍到大道的,十境练气士就可以被世俗称为圣人,但是他们为何一个个龟缩不动?是喜欢当老王八?当然不是,而是他们在一点一滴地艰难祛除污渍。”

    青衣小童有些担惊受怕,一下子坐直腰杆,纹丝不动,再不敢吊儿郎当地四处张望。

    粉裙女童就有些愧疚,其实她一直想着第三颗上等蛇胆石,是自己帮着老爷保存而已,她不会吃掉的。

    魏檗正色道:“我接下来要跟你说一些秘事,就连我想要知道那些,都是付出不小代价的,陈平安,希望你不要随便说出去。”

    陈平安点头道:“你放心,如今除了阮姑娘和李大哥,我在小镇已经没什么好聊天的人了。”

    魏檗这才继续说道:“倒悬山,听说过吗?”

    陈平安脸色一变,不说话,也不点头不摇头。

    魏檗以为是那个斗笠汉子说过,并不奇怪,“倒悬山,出自道祖座下三位弟子之一的天大手笔,可以说是世间最大的一座山字印,以磅礴道法加持,坚不可摧。此地是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交界处,是第一座雄关险隘……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座。”

    陈平安问道:“为何是最后一座?”

    魏檗苦笑道:“一旦洪水决堤,后边怎么拦?”

    魏檗仰起头,背靠椅背,唏嘘道:“所以不光是盛产剑修的北俱芦洲,就是上次掠过宝瓶洲的那些仙人,在你们小镇还降低御剑高度,短暂露过面的,其余天下剑修,这次都被征召去往了倒悬山,要穿过倒悬山,去一个名为剑气长城的地方,抵御另外一座天下的妖族入侵。”

    “每逢妖族作乱,掀起战事,都会应召前往倒悬山,过山入城,在那堵高墙之上,于生死之间砥砺剑道。”

    “剑气长城,那里汇聚着天底下最著名的剑仙,数量最多的剑仙,做着天底下最危险的壮举,但是你知道那边最缺什么吗?”

    魏檗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当然只能摇头。

    魏檗给出答案,“缺剑!”

    “因为那里战事太频繁,且太惨烈,许多被外界剑修携带过去的绝世神兵,有资格跻身一洲法器前列的名剑,剑身断的断,剑意碎的碎,剑主陨落,死伤无数。所以那边土生土长的剑修,拥有一把好剑,很难很难。”

    “加上妖族之中也有数量可观的剑修,喜欢收集搜刮名剑残骸,一来二去,剑气长城抵御妖族的剑修,就需要大量的剑,甚至需要不断通过倒悬山跟外界买剑和求剑。倒悬山外扎堆的商贾,坐地起价,待价而沽,无数人因此而暴富。”

    陈平安欲言又止。

    魏檗仿佛知道陈平安的想法,讥笑道:“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啊?烂好人一个,随手送宝贝?送完了担心人家拿着重不重,要不要你帮忙提着?”

    青衣小童脸色尴尬,捏了捏鼻子,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良心发现,以后对陈平安真的好一些?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陈平安,我这些混账话,你别放在心上啊,说实话,我其实很佩服你的。”

    魏檗有些歉意,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积攒在肚子里太长,不吐不快,然后眼神转为凌厉,冷笑道:“那座天下的大妖之中,仅就我如今所知道的消息,就有三位成名已久的绝世剑仙,战力之高,杀力之大,无法想象。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数量是多了还是少了,就不知道喽。”

    魏檗一拍脑袋,“差点忘说了,至于妖族为何孜孜不倦地攻打剑气长城,很简单,生活环境实在太过恶劣,灵气稀薄,不利于修行,它们肉身强横,精于厮杀,一座天地就像一座庞大的养蛊场,强者占据绝大多数的山头地界、修行资源和众多子嗣。而我们这座浩然天下,就是一块大肥肉,不在嘴边,但是看得到,自己碗里残羹冷炙,别人碗里大鱼大肉,如何能够不垂涎三尺?”

    魏檗脸色逐渐恢复平静,“其实要说对错,一个为了自身生存和扩张,以及为了让子子孙孙活得更滋润。一个为了守卫家门,誓死捍卫边境。如果换成一个身处旁观位置的第三者,看待此事,可能就没有那么强烈的善恶之分。这些内幕,我也是进入披云山后,答应成为山岳正神,算是跟大骊宋氏结成一桩很大的盟约,才能够知道这些。接下来的一些事情,你可以只当天书和故事来听,不用太在意。”

    “据说之前有场惨绝人寰的大战,十数位大妖联袂来到剑气长城下,跟人族巅峰修士,有过一场商议,希望换取倒悬山附近一块东宝瓶洲大小的土地,作为停战条件。只是我们当然不会答应,得寸进尺,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那场大战之后,出现了一场赌战,十三对十三。其实就在前不久,几年前的事情。妖族和剑气长城,各自派遣出十三位,七胜六负。妖族若是赢了,就可以一兵不发,占据那座剑气长城,若是我们胜出,就可以获得妖族天下的所有剑器!”

    说到这里,魏檗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打!我们为何不敢打这十三场架!”

    “知道吗?!”

    魏檗意气风发地伸出手指,指向南方,“仅是双方阵营的出战次序一事,我们浩然天下就绞尽脑汁,号称阴阳家半壁江山的中土陆氏,有一位老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大致推算出妖族高手的出战顺序!”

    “这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大战,双方排除掉各自前三的最强大高手,以免一个个打得忘乎所以,把两座天地的边界打穿,打得两座天地都絮乱不稳,得不偿失。这样一来,这场公平对决就没了任何意义。”

    但是剑气长城这边,先前七场,除去第一场,已经赢了六场,稳操胜券的大好形势下,第八场,输了。而且那名女子剑仙,成为第一位被妖族阵斩于沙场上的人物。之后就是兵败如山倒,一直输到了第十二场,而那一场,剑气长城这边认为是会必胜的,因为那名大剑仙,公认战力卓绝,身经百战,从无败绩!”

    “可是他还是输了,成为第二位战死的剑修。”

    “在那之后,我们浩然天下都有些绝望了,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必败无疑。不是剑气长城最后一位出战的剑修不够强大,恰恰相反,他很强大,强大到让人觉得无敌,但是妖族最后一位,

    是那座天下万年以来,公认杀力前三的强者,只是它刚刚走出生死关,之前闭关千年,所以不在那排除在外的前三甲之列,如此一来,阴阳家陆氏高人拼了性命,千算万算,都没能算到这一点。显而易见,妖族注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来遮蔽这桩天机。”

    “那尊大妖,是剑修!十三境巅峰的剑修!”

    “在历史上,妖族无数次攻城之战,它多次第一个杀上城头,最后一个退出城头。”

    后边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已经听得脸色雪白。

    就连心志坚定远超常人的陈平安,都双拳紧握,重重放在膝盖上,汗流浃背而不自知。

    魏檗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大踏步前行,袖子剧烈翻摇,他一手指向遥远的南方,转过头,一手握拳抬起,“但是我们赢了。”

    “宰掉那剑修大妖的男人,所有人都叫他阿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要到哪里去。只知道他在剑气长城,杀了最多的妖族!”

    魏檗畅意极致,狠狠摇晃手臂,对着天地高声道:“他就叫阿良!”

    陈平安缓缓转头,望向那栋被某个家伙亲自取名为猛字楼的小竹楼。

    倔强少年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记得第一次见面。

    有个戴斗笠的中年汉子,牵着毛驴挎着刀,笑着对少年自我介绍。

    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我是一名剑客。

第一百九十章 我是一名剑客

    魏檗又点到即止地聊了一些,就不愿泄露更多,字画有留白,说话聊天是一样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袭白衣御风凌空,在云海山风之中飘然而行。

    魏檗离开落魄山后,放缓速度,随手捻起一团团云气,捏雪球似的,不断加大重量,最后双手抱在一起,狠狠挤压,最后魏檗手心多出一颗鹅卵石大小的白球,他在空中找到小镇龙须河的源头之一,对着山中溪涧轻轻一抛,白球坠入其中,很快就有一尾青鱼将其吞入腹中,然后顺流向下,出山,青牛背,石拱桥,铁匠铺子,再从龙须河和铁符江交界处的瀑布,随着迅猛水流一起跌下。

    河水滔滔,光阴流逝,四下无人的铁符江畔,那棵主干横出水面的老柳树上,名为杨花的铁符江水神正坐在杨柳树上,闭目凝神,覆甲遮掩容颜的女子江神,突然睁开眼眸,伸手一招,一尾活蹦乱跳的青鱼被她抓取到手中,她以一根手指到刀刃,剖开青鱼腹部,然后发现了那颗灵气充沛的白球,她拇指轻柔一抹,先将那条“寄信”的青鱼腹部重新缝合,从她手心滑入江水,青鱼入水之后,欢快异常,一身鱼鳞似乎多出些神润光泽。

    杨花低头凝视着手心白球,其中夹杂有丝丝缕缕的云根气息,珍贵异常,对于任何江河正神,这都是大补之物,山水神灵眼中,也有自己的山珍海味,水精云根等,皆由虚无缥缈的山水气数凝聚成实质,去芜存菁,这就像斩龙台之于神兵利器,蛇胆石之于蛟龙之属的孽种遗种,意义非凡。

    杨花抬起头望去,云雾之中,隐隐约约,有一位白衣男子站在群山之巅,一侧耳朵垂挂着一只金色圆环。

    她之前就在这里,亲眼见过此人与大骊守门人之一的墨家豪侠许弱,一同骑乘着那条道行平平的黑蛇,沿着江水逆行,去往大山之中。但是杨花没有想到,这个魏檗竟然会一跃成为大骊北岳正神,品秩远远在她之上。

    杨花不知为何魏檗要向自己表现出善意,地位不稳,所以需要拉拢人心?

    杨花冷笑不已,攥紧拳头,毫不犹豫地将手心白球捏爆,灵气全部流淌进入她体内,发丝飞扬,脚下的江水起浪,似乎在为主人的修为递增而感到喜悦。

    魏檗收回远眺铁符江的视线,返回他的老巢披云山。

    御风路过各座山头,脚下偶有练气士朗声问好,魏檗以往都笑着会应答,今天却没有这个心情。

    他只是来到一道悬挂于两座山峰之巅的铁锁索桥,尚未完工,宽度足够两辆马车通行,山峡罡风再大,也只会微微摇晃索桥,风有多大,索桥随之晃动的幅度大小,负责建造桥梁的墨家练气士匠人、机关师,都会有一个硬性要求,绝不会偷工减料。铺设桥面的青乌木,极为坚韧,下五境的剑修倾力一击,最多在桥面刺出一个孔洞,铁锁更是上品精铁铸就。

    毕竟在山下,百年老字号店铺,就是一块金字招牌,而在长生漫漫的山上,五百年以上,才敢谈老字号。

    当这位白衣山神行走在乌黑色桥梁上,对比鲜明,愈发让人生出“巍巍乎高哉”的感慨。

    魏檗停下脚步,一手扶住桥栏,仰头望去。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跻身为大骊北岳正神,最少有一半缘故,是因为那个戴斗笠佩竹刀的汉子。

    因为大骊发现自己是在跟那人相逢之后,才莫名其妙地打破禁制,从处境凄凉的土地爷重返棋墩山的山神。

    是那一记竹刀的功劳,魏檗自己都是事后很久才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魏檗逐渐领略到了自己这副金身的不同寻常。

    一只碗碟,能装得下一缸水?当然不行。哪怕他曾经是神水国的北岳正神,本就是一位能够容纳不少香火的上等神祇,只是后来被下棋仙人以无上神通禁锢而已,但是要想接纳一个大骊北岳地界的全部香火和灵气,魏檗刚刚离开棋墩山那会儿,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太不自量力了,不好说蚍蜉撼树,但绝对是稚童抡锤打铁,迟早会损伤筋骨、坏了元气根本。

    但是如今,魏檗对于三十余座山头的统辖驾驭,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所以魏檗愿意对陈平安给予自己最大的善意,愿意带着他行走山水,类似在少年身上贴上大骊北岳的签文。

    一是陈平安不讨人厌,二是为了报恩阿良,三是阿良有可能重返人间。

    第三点原因,最大。

    魏檗很怕阿良万一真的回到这座天下,一旦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妥当,那么棋墩山一记竹刀能够让自己境界千万里攀升,恐怕披云山下一记竹刀,就要将自己打回原形了。如果是在棋墩山的魏檗,可以没那么在意,可是如今的魏檗,做不到了。

    因为那个在大骊长春宫修行的少女。

    魏檗转头北望,望向遥远的大骊北方,眯起眼眸,小声呢喃道:“一定要过得好啊,这辈子莫要再喜欢读书人了,读书人最负痴心人。”

    ————

    落魄山上的竹楼外,听说过了远在天边的故事,青衣小童就想着吃颗普通的蛇胆石,用来压压惊。

    青衣小童一边嚼着蛇胆石,联想到之前陈平安转头望向竹楼的凄凄模样,忍不住啧啧道:“没想到我们老爷还会落泪,真是性情中人啊,只是听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就如此动容,相信老爷以后混江湖,一定会很精彩。路见不平就一声吼啊,救了小娘子她就以身相许啊,老爷摇身一变成了浪里小白条啊……”

    青衣小童已经将陈平安的江湖,想象的无比香艳旖旎,越想越开心,一想到陈平安这么犟而无趣的家伙,某天被江湖女侠主动投怀送抱的场景,真是有趣极了。

    粉裙女童还沉浸在先前是震撼当中,她神色复杂,内心惴惴不安,对青衣小童轻声问道:“你说那座天下的妖族如此残忍暴虐,为何我们在浩然天下这边,还能够与山上神仙相安无事?练气士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们赶尽杀绝?”

    青衣小童想了想,随口回答道:“大概是觉得咱们就是路边的一坨狗屎,踩了嫌弃脏鞋子吧。”

    粉裙女童将信将疑,她又想不出能够说服自己的独到见解,只好暂时将这份忧虑和不安放在心中。

    魏檗已经离去,陈平安没有急着起身返回竹楼,独自安静坐在小竹椅上,初春的山风依旧凛冽,吹拂得少年鬓角发丝肆意飞扬。

    魏檗走之前笑言,“传言阿良在找一把剑,一把配得上他实力的剑。”

    陈平安清清楚楚记得初次见面于铁符江边,有人一手持斗笠,一手轻拍竹刀柄,很有吹牛皮嫌疑地说了一句,“暂时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剑,用来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魏檗又说,“有人说他是十三境巅峰的剑修,当时与大妖一战,所用之剑,算不得最好,只是他用惯了,一直不舍得换。粉碎之后,他自然就需要换一把,更好的剑!”

    “试想一下,若是能够找到一把让阿良都觉得趁手的兵器,甚至是找到某把剑,能够帮助主人提升一个境界的战力,一个就够了,就只需要增长一个境界。那么他就是十四境巅峰的战力!作为一名剑修,到时候说不定面对那三教祖师爷,道祖佛祖,至圣先师,也可一战!”

    “无法想象,找到了那把剑之后,那个时候的阿良,会是怎样的阿良?”

    魏檗说完最后这句话,就走了,充满了期待和仰慕,如小山包仰视一座巍峨大岳。

    走入过文圣老爷的那幅山水画卷,陈平安劈出过那一剑。

    陈平安现在才知道,阿良舍弃了什么。

    那天雨夜跟阿良一起走下山头。

    “你拿走了我一样以为是囊中之物的东西。”

    “你要是以后没本事在那里刻下两三个字,看我不削你。”

    陈平安当时没有想明白,这些被斗笠汉子云淡风轻说出口的话语,意味着什么。因为阿良说得无比轻巧,所以少年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分量。

    少年当时根本不知道那把剑,到底有多好。

    根本不知道阿良,当时到底有多强。

    如果在离别之前,被陈平安早早知道这些,那他在阿良走前,一定会先去问那位剑灵化身的神仙姐姐,问她可以不可以,换一位主人,那个男人叫阿良,是一名剑客,人很好。

    阿良不说,少年不知道。

    阿良走了,少年才知道。

    这样的阿良。

    多傻啊。

    他凭什么骂自己是烂好人?

    陈平安怔怔出神很长时间,才站起身,走向竹楼,青衣小童小声问道:“老爷,你没事吧?被魏檗说的故事给吓到啦?真不用怕那些,什么倒悬山剑气长城,什么阿良啊大妖剑仙啊,跟咱们离着一百一千个十万八千里呢,天塌下都不怕,儒家圣人们可不是嘴皮子厉害而已,打架本事也不差的。再说了,那个名字稀奇古怪的剑客,再厉害跟咱们没半颗铜钱的关系嘛,这种人,一定是三头六臂的,凶神恶煞,见神杀神,见仙斩仙,哪怕有机会跟这种人见面,我也不要见,太可怕了,估计随便打个喷嚏,就能一口罡风吹得我形销骨立吧……”

    陈平安拍了拍絮絮叨叨青衣小童的脑袋,笑道:“我没事。”

    他来到二楼,握住那柄槐木剑,走到檐下廊道,向着天幕穹顶高高举起,在心中说了两句话。

    “我是一名剑客。”

    “就这么说定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做买卖也是修行

    陈平安虽然长生桥已断,暂时肯定无法修行,但是江湖上多的是剑客,更有号称剑术通神的大宗师,就是对上搬山倒海的练气士,一样可以掰掰手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世间的纯粹武夫,最潇洒飘逸的,永远是剑客。实力身份、容貌气度都相当的两名武道高手,一个用拳头,一个用长剑,总归是后者更讨喜。

    用拳头,要么拳拳到肉,打得对手皮开肉绽,甚至是直接一拳打得别人头颅爆裂、肚肠开花,哪里比得上用剑?

    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潇洒不潇洒?风流不风流?当然!

    就连陈平安这般无趣古板的人,听到崔东山在大崖大水之畔吟诵此诗,都忍不住心神往之。

    之前陈平安练拳,好歹还有一部撼山谱,哪怕宁姑娘看不上,总归给陈平安指明了一条习武道路。

    那么练剑,也该有剑经之类的东西,要不然陈平安觉得就自己这点天赋悟性,估计练到天荒地老,都没练出花头来。

    这让陈平安有些发愁。

    竹楼外,有人远远走来,手持竹杖,腰悬桃符,他高声喊道:“陈平安。”

    在二楼发愁的陈平安转头望去,大声回复:“李大哥,你怎么来了?”

    陈平安一路飞奔下楼。

    李希圣带着算是半个弟子的少年崔赐,特意登上落魄山寻访山主陈平安。

    李希圣摘下腰间桃符,开门见山道:“我有可能要离开小镇,所以赶紧过来,送你一样东西,省得到时候匆匆忙忙,话都说不清楚。”

    陈平安没有伸手去接,倒不是担心眼前男子包藏祸心,而是习惯了无功不受禄,实在是没有白拿东西的脸皮。

    李希圣说道:“我弟弟李宝箴,你知道吧?”

    陈平安点了点头。

    李希圣说道:“朱鹿在枕头驿试图行凶一事,是他暗中指使,他当然是错的,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拦。李宝箴从小就不是愿意认错的人,但是没办法,他是宝瓶二哥,我是他大哥,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既然他做错了事情又不愿意悔改,就只好我来代为弥补。”

    李希圣看到依旧沉默的黝黑少年,笑道:“你放心,就事论事,这块桃符,只跟刺杀一事有关,之后我离开小镇,你要自己小心李宝箴,如果是你稳稳占据上风,陈平安,我恳请你能够给他一次活命的机会,给他洗心革面的机会,一次,就一次。”

    “当然,若是势均力敌、你死我亡的险峻形势,你不用手下留情,万事以自保为上。”

    陈平安仔细思考片刻,缓缓道:“好的!”

    李希圣递出桃符,笑容温暖,“既然如此,就安心收下。小东西而已,不值一提。”

    “李大哥,你不用送我东西,而且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能让李大哥赶这么远的路,专程来送的东西,肯定很珍贵。而且……”

    说到这里陈平安就不再多说什么。

    事实上,阿良曾经提过一嘴,说骊珠洞天真正的大机缘,还留在福禄街和桃叶巷。

    直觉告诉陈平安,可能跟李希圣的这块桃符有关。

    李希圣见到少年异常坚持,犹豫了一下,“能否单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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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泉由县升郡之后,原本龙泉县这个沾着龙气的特殊县名,就修改为了相对普通的槐黄县,郡府设置在大山以北地带,县衙依旧位于小镇之上,县令是一位姓袁的年轻官员,不同于亲力亲为的前任父母官吴鸢,袁县令极少露面,但奇怪的是吴鸢吴郡守在升官之前,许多停滞不前的诸多事宜,例如选址为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建造,已经有条不紊地展开,所以许多人都觉得吴鸢这只绣花枕头的跳级升官,很没道理。

    新任窑务督造官,是一位与曹县令岁数相对的年轻人,姓曹,同样是一个上柱国姓氏,比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袁县令,曹督造更加愿意抛头露面,不但主动登门拜访福禄街桃叶巷的富贵门庭,龙尾郡陈氏创办的学塾,也经常能够看到此人的身影,尤其是学塾助教李希圣的授课,曹督造只要一得闲就会去旁听,脱下官服,换上儒衫,堂而皇之坐在学堂最后,跟一大堆蒙童稚子同处一室,从不觉得丢人现眼。

    槐黄县的东边驿路,最靠近县城小镇的驿站,名为槐宅驿站,规模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匹驿马俱是乙等战马,这对于其它郡县的小驿站而言,简直就是做梦都别想。

    今天槐宅驿站来了一拨拨贵客,清晨时分,郡守吴鸢就从西边郡府移驾而来,只带了两名心腹的文武秘书郎,然后是袁县令乘车赶到,见着了等候在驿路旁边的上官吴鸢,竟是连打个招呼都不乐意,径直走入驿站,要了一壶茶水,坐在那边自饮自酌。

    之后是曹督造独自策马而来,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翻身下马,打着酒嗝,牵马而行,多半是昨夜酗酒、今早又借酒醒酒了。见到吴鸢后,赶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使劲拍了拍衣衫,驱散酒味儿,牵马走到郡守大人身前,笑呵呵作揖行礼,“下官曹茂拜见郡守大人。”

    吴鸢升了高官,却没有任何春风得意的姿态,彬彬有礼道:“曹督造是礼部衙门的直辖官,见到本官其实不用行拜礼。”

    窑务督造官曹茂一脸笑意,面如冠玉,身材修长,不愧是风姿潇洒的“曹家玉树”,言谈举止让人如沐春风,“这怎么行,官帽子小的见着帽子大的,就得恭敬些,再说了,吴大人以后若是成了袁家的乘龙快婿,那就是一遇风云变化龙,在官场上更加势如破竹,我可不敢有半点怠慢。”

    曹茂姿态摆放得很低,但是言谈无忌,这些话说得很不合官场规矩,对于吴鸢这位管着一个大郡的封疆大吏,其实也没有太多尊敬。

    这并不奇怪,曹茂作为曹家寄予厚望的长房嫡子,对于吴鸢这位袁氏女婿,有足够的理由喜欢不起来。

    京城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本是关系莫逆的姻亲世交,近百年以来却变得水火不容,帮着两个家族光耀门楣的各自祖辈,曾是一辈子并肩作战的坚定盟友,更是大骊崛起的关键砥柱,加上曹沆、袁瀣两位上柱国是同乡人氏,所以被史书誉为“沆瀣一气、文武双璧”,大骊乡野市井之间,至今还有诸多传奇事迹,广为流传。

    如今龙泉郡辖内所有门神,一律统一规制,悬挂那对文武门神,其实就是袁曹两家祖辈曹沆、袁瀣的画像。

    至于两家各自让嫡系子弟来此为官,是否有山上高人指点,或是心存接纳某些祖荫的念头,就不得而知了。毕竟那棵老槐树已经倒塌,枝干尽毁,槐叶散尽,这座袁曹两姓的“龙兴之地”,还能不能剩下点祖宗槐荫,真不好说。

    很快又有数人联袂而至,全是上了岁数的老者。

    有手持拐杖的赵家老妪,她的孙子赵繇,作为齐静春的书童,在小镇变故之前,就已经乘坐牛车,远离家乡。

    还有神意内敛的李家老祖宗,在骊珠洞天的禁制消散后,老人成功跻身十境,为家族挣得两个恩荫官身,但是嫡长孙李希圣拒绝,李宝箴则选择接受,在大骊京城顺势跻身清流官员之列。

    剩下一个名额就只好“余着”,反正可以留给有出息的李氏后人。

    还有住在桃叶巷街角一栋宅子的矮小老人,慈眉善目,当初陈平安帮着发送家书,老人还想请少年去家里喝水,只是出身于泥瓶巷的泥腿子没敢答应而已。

    其余几位老者,同样是小镇四姓十族的家主,手握数目不等的龙窑、大量良田和寻常山头,是真正的小镇土财主。

    一位头顶高冠的儒衫老人,轻轻掀起车帘子,走下马车,老人眯眼环顾四周,顿时就让所有人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窒息威势。

    人的名树的影。

    这位老人,拥有无数个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头衔,文圣首徒,齐静春的大师兄,大骊国师,儒家圣人,与白帝城城主于彩云间手谈的围棋国手……

    东宝瓶洲是天下九大洲中最小的一个,但是国师崔瀺的出现,帮助这个小洲吸引了很多幕后大人物的视线。

    崔瀺下车站定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作揖行礼。

    等到众人缓缓起身抬头,才惊讶发现位高权重的老人身后,跟着走出了一位宫女装束的美丽少女,这让一些知情人措手不及。

    崔瀺语气淡然道:“所有人都回去。”

    没有任何人胆敢提出异议,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的愤懑。

    崔瀺双指摩挲着腰间一枚玉佩,走向槐宅驿站,少女脸色漠然地紧随其后。

    崔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让驿站拿三坛酒来,驿丞跟手下捧着酒坛往这边走的时候,一个个口干舌燥。

    崔瀺挥挥手,不让那些人在旁伺候,自己揭开了酒封,同时手掌下按,示意肃立于桌旁的少女坐下便是,笑道:“不用太过拘谨,这趟出行,我只是给你保驾护航而已,你才是这座小天地的主人。”

    崔瀺提起大白碗,喝了口滋味平平的乡野劣酒,对此不以为意,当年叛出师门,一人一剑行走天地四方,什么苦头没吃过,崔瀺一直自认吃得住苦,也享得了福,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崔瀺望向局促不安的少女,笑问道:“稚圭,你跟钦天监说的那些内容,记录在案,每个字我都仔细看过了,那么还有没有你没有说过的小故事?鸡毛蒜皮的都行,比如谢实曹曦两人在年少时代,他们身边有没有差不多有趣的同龄人?又比如有谁遭殃了却大难不死,有谁从小就特别孤立?”

    原来少女是大骊皇子宋集薪的婢女,稚圭,本命王朱,真身古怪,竟然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魂魄凝聚而成的珠子。

    稚圭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崔瀺哑然失笑,倒是没有恼火,继续独自喝酒。

    没过多久,就有三人走入驿站,富家翁曹曦,木讷汉子谢实,墨家游侠许弱。

    两位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人物,见到少女之后,确定了她身上的那股气息,曹曦微微发愣,然后捧腹大笑,伸手指向少女,“他娘的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当年吓得老子半死的家伙,原来是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啊。”

    谢实双手抱拳,向少女弯腰道:“桃叶巷谢实,感谢姑娘的两次救命之恩!”

    稚圭冷着脸,只是对谢实点点头而已,至于曹曦,她根本就没看一眼。

    许弱双手环胸,斜靠在门口,开始闭目养神。

    今天的事情,如果谈拢了,就跟他没关系,如果谈崩了,估计就关系大了。

    曹曦笑声不断,一屁股坐在少女对面,一副见着了宝贝的欠揍表情,嘿嘿道:“当初我站在铁锁井口子上,往下边撒尿,结果才半泡尿下去,铁锁哗啦啦作响不说,整个井水一下子就漫到了脚边,吓得我半泡尿都不敢撒完,裤子也不提,当时的情景,真是名副其实的屁滚尿流啊,我曹曦这辈子闹出的糗事很多很多,但是这一件,肯定可以跻身前三甲!”

    稚圭终于板不住脸,怒目相视,“要不是你逃得快,让你喝井水喝到撑破肚子!”

    曹曦伸出一根手指抹过胡须,幸灾乐祸道:“我记得后边整整一个月,我都站在离着铁锁井两丈远的地方,使劲往里头丢石头,有没有砸到过你啊?一次总该有的吧?”

    稚圭瞪眼,嗤笑道:“天生坏种,后悔没有把你淹死在溪里!”

    曹曦不怒反笑,“小时候确实有那么点顽劣,哈哈,孩子心性嘛,不过就是跟同龄人下水游水的时候,经常放屁而已,没办法,我打小就喜欢看着一个个水泡从背后浮出水面。不过我算厚道的了,往水井撒尿那次,我真是给被吓得魂飞魄散,害得家里长辈还请人跟我招魂来着,丢死个人,从泥瓶巷一直敲锣打鼓到铁锁井,喊一声曹曦,我就得答应一声,你是不知道,事后我在学塾给同窗笑话了好几年……”

    说到这里,曹曦呵呵一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叹息道:“那些同窗,如今地底下的骨头都烂没了吧,不过那些家伙的名字,我都还记得。”

    稚圭冷笑道:“是谁大半夜偷偷往铁锁井里倒了大半桶黑狗血?”

    曹曦干笑道:“我不是听老人说黑狗血能够驱邪嘛。”

    稚圭看到这个家伙就烦,曹曦小时候是如此,老了之后更是如此。

    谢实一直沉默不语。

    稚圭犹豫了一下,“你们到底谁当上了真君?谁成为了剑仙?”

    曹曦抬起白碗,指向坐在大骊国师对面的谢实,“他是俱芦洲的真君,马上就要成为道家天君,好几个王朝的五岳都有他那一脉的宗门府邸,整个俱芦洲,道教派系,就属他一家独大,其余都是不成气候的旁门左道,那些所谓的掌门真人,一国真君,给咱们谢真君提鞋都不配。在咱们这位老乡谢实面前,全部都是孙子,一个都不例外。”

    谢实脸色阴沉,“闭嘴。”

    曹曦告饶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谁让你是道门天君,而我只是一介野修,惹不起啊。”

    王朝之内,道教一国真君的任命,除了需要皇帝君主的提名举荐,更需要一洲道统道主的承认,例如东宝瓶洲的神诰宗宗主祁真,就是道主。之后就需要一洲之内半数以上天君的点头,最后再讨要来中土神洲某个宗门的一纸敕令,才算名正言顺。

    而俱芦洲的道主正是谢实,所在宗门即是居中主香,加上俱芦洲剑修昌盛,佛家香火远远压过道家,使得一位天君都没有出现,只算有半个,那就是谢实本人。

    当然宝瓶洲好不到哪里去,作为九大洲当中版图最小的一个,哪怕道家势力远远超过佛门,宝瓶洲的天君仍然只有一人,而且还是刚刚破境跻身十二境的新天君,正是南涧国神诰宗的祁真,与谢实一样,所有的真君人选,纯粹是一个洲一个人一言决之。

    但是在别的大洲,中土神洲不用多说,例如疆域广袤的南婆娑洲,道家天君就有一双手之数。

    “长话短说。”

    谢实直截了当说道:“那件被打碎的本命瓷,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我要跟你们大骊讨要三个人。”

    崔瀺放下手中酒碗,微笑道:“稍等,什么叫既往不咎?陈平安的本命瓷破碎一事,虽是我们大骊窑务督造衙署的失责在先,可是,首先,当初陈平安的资质勘验,买瓷人是早早确认过的,并无特殊之处,属下中下之资,此事确认无误。二,本命瓷被人打破,我大骊当时就该追责的追责,该赔偿的赔偿,买瓷人同样点头认可了,赔偿也痛快收下了。谢实,你所谓的既往不咎,根本就站不住脚。”

    谢实淡然道:“买瓷人当然没资格胡搅蛮缠,可是买瓷人之后的势力,就有资格跟你们大骊不讲道理了。”

    崔瀺哈哈大笑,竟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重新端起酒碗,小酌了一口,啧啧道:“世事多无奈啊。”

    曹曦呲牙。

    稚圭眼神闪烁,似乎听到了感兴趣的事情。

    崔瀺问道:“那么如果大骊不答应?”

    谢实毫无身陷重围的觉悟,继续说道:“大骊南下,已成定居。如果你们不答应,就要担心后院起火。”

    后顾之忧?大骊的北部版图,已经抵达北边的大海之滨,

    曹曦神色玩味,看来这三个人,俱芦洲的某些大人物们,认为是势在必得。否则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显而易见,谢实的言下之意,是俱芦洲的修士,会趁着大骊铁骑南下征伐的时候,公然跨海南下,袭扰大骊北方国境。

    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少年,他的本命瓷被打破,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桩已经盖棺定论的芝麻小事,只是某些人一个蹩脚的借口。

    因为当大人物们开始登台谋划天下大势的时候,小事就不小了。

    崔瀺轻轻叹息,山上人不讲道理的时候,就是这样,跟小孩子过家家打闹差不多,脾气一上头,就要用尽气力打生打死,很吓唬人,但又不是在吓唬人。

    不是崔瀺感到陌生,恰恰相反,崔瀺亲身经历过很多次,所以显得格外淡然。

    崔瀺只得率先退让一步,转为询问道:“你想要带走哪三个人?”

    谢实喝了坐下来后的第一口酒,“贺小凉,马苦玄,李希圣。重要次序,就是排名。你们大骊能交出几个人,就可以拿到相对应的不同回报。”

    崔瀺哈哈笑道:“回报?是雷霆震怒才对吧?”

    谢实默不作声。

    李希圣是大骊龙泉人氏,属于最好商量的一个。

    马苦玄已经是真武山弟子,短短一年时间,就已经名声鹊起,杀性极大,天赋极高,一日千里。

    贺小凉更是神诰宗的得意门生,天资惊人,福缘更是吓人。除了名声不显的儒生李希圣,其余两人俱是师门希望所在,一个兵家祖庭之一,一个道家圣地,大骊哪怕已经占据半壁江山,都未必愿意跟其中一方交恶,更何况如今连大隋都没有覆灭。

    一旦神诰宗和真武山振臂一呼,大骊就需要面对宝瓶洲半数兵家修士、以及大半道士的敌意,

    这笔买卖怎么都是亏的。

    崔瀺觉得这桩买卖没得谈了。

    估计回去大骊京城之后,白玉京添补飞剑一事,需要作出最坏的那个打算。

    但是谢实突然说道:“只要你们答应此事,我就会带人去往靠近观湖书院的避暑山,帮你们震慑书院以及整个南方势力,放心,绝不是做做样子。就像你们不答应,我们俱芦洲修士南下攻打大骊北境,绝不是开玩笑,那么你们大骊只要点头,同样不会让你们吃半点亏。这是俱芦洲几位顶尖修士的承诺,也包括我谢实在内。”

    曹曦愕然。

    有点意思了。

    如果谢实真愿意带人死守避暑山,而不是故弄玄虚,那么这一断,就让大隋尚未跟大骊开战,就砍掉了半条命。

    甚至可以说,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已经大半可能性落入大骊宋氏之手。

    崔瀺感慨道:“原来是这么大一个赌局,真的有点出乎意料,我得跟我们陛下打声招呼才行。”

    谢实点头道:“情理之中,我可以等,最多半个月时间,你们大骊皇帝必须给我答复。”

    崔瀺突然指了指稚圭,“她的两次救命之恩,你谢实就没有一点表示?”

    谢实爽朗笑道:“当然,你们不答应此事,南下袭扰一事,我谢实不会参与其中。若是答应此事,我会收取两到三名大骊出身的嫡传弟子,重点栽培,绝不含糊。你们应该清楚,不妨先说一句,我谢实很快就会晋升天君,以我的年龄,在所有九洲的道家天君当中,只能算是青壮,说一句不要脸的话,就是真正的大道可期,而且我谢实在开宗立派的千年岁月当中,只有三名嫡传弟子!”

    崔瀺指了指稚圭,“她算一个?”

    谢实摇头道:“她不算。但是只要她愿意,名额不在那两三个之中。”

    崔瀺沉吟不语。

    稚圭有些心不在焉。

    她有些着急,想着早点回去泥瓶巷的院子看一眼,哪怕那笼毛茸茸的鸡崽儿已经饿死,她也要亲眼看到它们的尸体才死心。

    万一它们还活着的话,那么这次见着了一定要亲手捏死它们,作为她饲养出来的小东西,将来死在野猫野狗嘴里,多不像话?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

    (这个月虽然请假比较多,但是也写了十七万字,自我表扬一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更需要感谢大家的耐心,你们是最好的读者,这不是客套话,是真心话。)

    两人走到竹楼二层,登高望远。

    少年崔赐和两小家伙在楼下相互瞪眼。

    李希圣问道:“知道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寓意吗?”

    陈平安摇头,他只知道那边住着的人,有钱,很有钱,青石板路,石狮子,就连彩绘门神都像是更加神气一些。

    李希圣提起手中那块桃符,“福禄是符箓的谐音,福其实代表着符字,桃叶巷则是桃符之桃,颠倒过来,就是桃符。”

    陈平安恍然大悟。

    “这是小镇很大的一桩机缘,比起金色鲤鱼在内的五行之物,这块桃符,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希圣娓娓道来,“我在年末,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模糊记得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是醒来之后又都忘记了,好像是跟谁下了一盘棋,再就是记住桃符的内幕了,其中曲折,玄之又玄,实在无法细说。”

    李希圣指了指竹楼方向,“我本来是想要将这块桃符悬挂在竹楼门上,万邪避退,万法不侵,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是它的确可以让这栋本就十分神奇的竹楼,变得愈发坚不可摧,而且长久悬挂桃符,能够催生出种种奇异的草木之精……”

    说到这里,李希圣笑着打趣道:“陈平安,真不要?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既然这么好,李大哥就自己留着吧,不是要出远门吗?我刚刚去过一趟外边,千奇百怪,凶险万分,肯定需要有一件法器傍身。”

    李希圣笑眯眯问了个问题,“你觉得我缺法器吗?”

    陈平安愣了愣,因为他记起了泥瓶巷,李希圣跟剑修曹峻斗法的场面,但是他灵机一动,想起书上的一个说法,道:“多多益善!”

    李希圣无可奈何,只好收起桃符,重新悬挂在腰间,遗憾道:“本来悬挂竹楼门上,很搭的。”

    李希圣甚至转过头,望向身后的竹门,“挂在这边,真的很搭啊。”

    其实是有些孩子气的。

    所以陈平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憋着。

    之前因为李希圣是李宝瓶的哥哥,所以一开始就愿意心生亲近,几次相处下来,陈平安越来越喜欢这个读书人,不是因为李希圣有一肚子浩然气,不是他作为练气士,初出茅庐,就可以直接跟曹峻打得半斤八两,而是这个男人与这个世界相处的点点滴滴,会让人觉得舒服。

    比如阿良之于剑客。齐先生之于读书人。

    哪怕阿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剑,齐先生从始至终都不曾跟陈平安说过书上的大道理,但是陈平安就是会觉得,他们就是最好的剑客,最有学问的读书人。

    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但是关于这些心里话,陈平安没有跟谁说起过,因为怕被认为自不量力。

    李希圣突然下定决心,“不行不行,委实是良心难安,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陈平安刚要说话。

    李希圣突然伸手按在陈平安的肩膀上,神色严肃道:“陈平安,我多嘴说一句,以后跟人相处,千万不要以自己的行为准则,来要求所有人。比如你会觉得拒绝收下桃符一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你是在为我李希圣考虑,所以问心无愧,对不对?对,很对。但是,你要知道,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自己心安之后,也要多想一步,想着尽量如何让身边的人,跟你一样心安理得。”

    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就当我是强人所难,你不用多想。如果换成别人,我根本不会开这个口,但是你陈平安不一样,我觉得你很好,而且可以更好。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让身边的人觉得自惭形秽,知道吗?”

    陈平安一脸茫然。

    我有这么好?

    李希圣开怀大笑,走到栏杆那边,对楼下的书童崔赐招手道:“把行囊拿上来,我现在要用。”

    “好嘞,先生等着。”

    容貌精美如此瓷器的少年赶紧跑上楼,动作娴熟地摘下背后的包袱,里边有文人羁旅必备的百宝匣,装有整套的笔墨纸砚,都是老物件,富贵气不浓。

    李希圣拿出一支毛笔,仿佛是用来专写小楷小篆,略显小巧。笔管上半段,篆刻有“风雪小锥”四字,笔管为竹制,但是代代传承,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散发出一种朱红色的圆润光泽。更加奇怪的是笔尖硬毫,是淡金色,笔挺如尖锥。

    等到李希圣拿过笔,陈平安凑近一看,才发现笔管下半段,原来还有不易察觉的四个蝇头小字。

    “下笔有神。”

    李希圣显然也发现陈平安看到了那四个字,微微提起毛笔,笑着解释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有你们练拳,也有类似的说法,叫神不到,拳不妙。听上去很虚,其实半点不虚,说的就是一个勤字,熟能生巧,巧出玄妙,循序渐进,便知道了,知道了一法,一法通万法通,万法皆成。”

    崔赐这一瞬间,灵光乍现,好似抓到了什么苗头,抓耳挠腮,急不可耐。

    自幼饱读诗书的粉裙女童浑浑噩噩,只觉得像是喝了一坛老酒,醉醺醺的。

    唯独青衣小童,坐在栏杆上抠鼻子,浑不在意,只是见着了两个家伙的异样后,才开始发愣。

    陈平安倒是没太多感触,只是将这些道理默默记在心里。

    李希圣对着笔尖轻轻呵了一口气,金色硬毫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润起来,虽然锋芒依旧,笔尖如刀锥,却有了灵气。

    李希圣微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既然你不收下桃符,那我总得拿出一点看家本领出来,我李希圣读书,尚未读出大学问,但是自认还算精于篆刻以及画符,今天我就在竹楼的这些竹片上写字画符,放心,写过之后,不会留下任何一个肉眼可见的文字,所以不会破坏竹楼的整体美观,但是将来有一天,有可能会显露出一些景象,届时你无须奇怪便是。今天主要还是教你画符一事,你什么时候觉得抓住那点意思了,我才停笔,你不用着急,我慢慢写,你慢慢体会。”

    陈平安赧颜道:“我比较笨,李大哥你做好心理准备。”

    李希圣轻轻挪步,面对竹楼如面壁,一手负后,一手持笔,寻找落笔之处,微笑道:“如果与人为善是笨,勤勉坚韧是笨,那么说明我们这个世道是有问题的。陈平安,我希望你继续坚持这种不聪明。”

    陈平安挠挠头,从小就被姚老头骂习惯了,习惯了看到别人的精彩人生,结果今天李希圣这么夸奖他,真是不太适应。

    李希圣想了想,转头说道:“画符一事,向来以道家符箓一脉为尊,其实我们画符,不必太拘泥道统派系,世间至理,终究逃不过一个化腐朽为神奇,就像你练拳……”

    说到这里,李希圣会心一笑,“就很美好啊。”

    有少年练拳,有山时看山,有水时观水。

    李希圣觉得世间没有比这更有诗意的画卷了。

    李希圣轻轻摇了摇头,屏气凝神,肃容道:“画符需要符纸,符纸可以是世间万物,但是你目前还是需要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在纸上画符,回头我会送给你一大摞品相不错的符纸,以及一部入门的符箓图谱。你暂时可以不用担心购买符纸的开销,但是用完之后,你就需要自己忧心费用了,这是没办法的,修行之难,其中一点就在于太耗钱财,剑修锤炼飞剑,符师损耗符纸,必不可少。”

    “一点真气,灌注笔尖,然后一气呵成,如藕断丝连,字可断,神意不可断,必须遥遥呼应,如两座大山之巅,相互高喊,必有回响。”

    “陈平安,看好了。”

    李希圣突然将手中“风雪小锥”笔,交换到另一只手,闲下来的那只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做完之后,这才换回来,对陈平安笑道:“这是学你的,对于某些事情,要有敬意,以前我不如你,见贤思齐。”

    第一次在福禄街李氏大宅门口见面,陈平安从李希圣手中接过书本之前,先放下陶罐,擦过手才敢接书。

    陈平安哪里想到这么个无意间的动作,就让李希圣如此郑重其事。

    李希圣终于开始画符,其实更像是读书人认真写字。

    楼观沧海日。

    李希圣的字体,很中正平和,但是比起道士陆沉的几张药方上,那种“寡淡无味”,形似,却神不似。

    可陈平安说不出其中缘由,只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而已。

    李希圣之后写了一句句他自认为“美好”的诗句、圣贤教诲,道家经典、百家学问的宗旨精髓。

    李希圣会踮起脚跟写在高处,会弯下腰写在低处,会一次次挪步,会一次次呵笔润毫。写到酣畅淋漓的时候,甚至会让书童崔赐从楼下搬来竹椅,站在椅子上写得快意淋漓,会干脆就坐在地上,写得恣意汪洋。

    他写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写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他写了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他写了欸乃一声山水绿。还写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李希圣在陈平安没有说“我懂了”之前,就一直在写,孜孜不倦,不厌其烦。

    每个字都会很快写完,写完之后,竹壁上的金光即散,可是意味长存,绵绵不绝。

    青衣小童已经跳下栏杆,在粉裙女童耳边低声问道:“写得啥?”

    粉裙女童压低嗓音道:“看得懂字,但是看不明白意思……太大了。”

    青衣小童笑哈哈道:“你笨嘛。”

    崔赐转头瞪眼,教训道:“不许打搅我先生写字!”

    青衣小童撇嘴道:“这是我家,你小子再唧唧歪歪,小心我让你卷铺盖滚蛋。”

    崔赐愤懑道:“你有眼不识金镶玉,白瞎了先生的苦心。”

    青衣小童双手环胸,背靠栏杆,讥笑道:“你管我?我家老爷才有资格教训我这些。”

    李希圣写字,陈平安看字,对于身后的细碎吵闹,置若罔闻。

    天色已暗,李希圣已经站在了廊道一端的尽头,停下笔,笑问道:“如何?”

    陈平安苦笑摇头。

    李希圣温声道:“没事,我们去楼下。”

    于是一行人到了竹楼一楼,粉裙女童和少年崔赐帮着拿蜡烛,秉烛照字。

    青衣小童虽然嘴上叨叨叨,可是依旧看得颇为认真,目不转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今天就是如此。

    崔赐持烛之手,猛然一抖,原来是蜡烛烧尽,烧到了手指。

    秀美少年默不作声地换上一支蜡烛。

    当李希圣写到“焚符破玺”四字,陈平安突然脱口而出道:“不对。”

    李希圣停下笔,转头望向少年,哈哈大笑,“这就对了!”

    这位儒衫书生,面色微白,满脸疲惫,但是神采奕奕。

    李希圣深呼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将手中毛笔递给少年,“陈平安,这支风雪小锥,就送给你了,我相信你不会辱没它。”

    陈平安这个时候才记得问题症结所在,“我无法修行,做不成练气士,画符需要灵气支撑,如何写出一张灵符?”

    李希圣笑着泄露天机,缓缓解释道:“我之后交给你的那部符箓图谱,灵符种类繁多,但是都不会品秩太高,所以很多张符箓对于灵气的要求不高,但是相对应气府会有一定要求,你画符就等于一场剑走偏锋的武道修行,武人也有真气,正因为它与练气士的运气根本,截然相反,就变成了每一张符即是一场短暂的考验,是一场沙场上的短兵相接,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稳的凝气,写完一张符箓,否则哪怕只差一点,仍是无法成就符箓,只要你肯坚持,久而久之,滴水穿石,画符不仅仅是画符,无形中会帮助你淬炼体魄、砥砺神魂。”

    陈平安接过毛笔后,点头道:“明白了!”

    夜幕深沉。

    李希圣转头望向山外,“经此一别……”

    李希圣没有说完心中所想,驱散心中那点愁绪,笑道:“我本就想去外边看看,不过是提前一些,不坏。”

    之后李希圣没有选择留在落魄山,而是带着少年崔赐一起夜行下山。

    书生甚至没有答应陈平安送到山脚。

    陈平安站在竹楼外,怅然若失。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爷,这家伙真的不错,道法高,人品好,讲义气,我喜欢!有资格成为我的兄弟。”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愿意,人家愿意?”

    青衣小童满脸想当然的神色,傲气道:“天底下还有人不愿意成为我的兄弟?他傻不傻?”

    陈平安笑道:“人家傻不傻我不知道,你傻不傻我是知道的。”

    青衣小童得意大笑,“老爷,我当然是绝顶聪明。”

    粉裙女童望向身边同伴的眼神,有些怜悯,以前只觉得他行事狠辣、性情暴戾,现在突然觉得他其实挺呆笨的。

    青衣小童敏锐发现她的眼神,叫嚣道:“傻妞,不服气?我们单挑!”

    粉裙女童躲在陈平安身后。

    她又不傻。

    ————

    月光朦胧,李希圣带着少年缓缓下山,走出落魄山的地界后,在一处溪涧掬水洗脸,帮着清醒神智,毕竟每一笔都聚精会神地写字,极其耗费心力。

    李希圣抬起头,看到溪涧对面站着一位老人,大口抽着旱烟。

    李希圣站起身,行礼道:“李希圣见过杨老先生。”

    老人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躲过年轻书生的拜礼。

    等到李希圣直起身,药铺杨老头才说道:“我需要你帮忙为陈平安算一卦,可否?”

    李希圣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当然没问题。”

    杨老头嗯了一声,“事后我自有回报。”

    李希圣对此没有说什么,直接给出答案,“大道直行,有山开山,有水过水。宜速速远游,利在南方。”

    杨老头笑道:“我信得过你。”

    李希圣虽有疑惑,但是并不询问。

    杨老头瞥了眼年轻书生腰间的桃符,复杂眼神,一闪而逝,人影亦是随之烟消云散,原来老人只是一缕紫色烟雾。

    两人继续赶路。

    崔赐问道:“先生,如果你要远游,能不能带上我啊?”

    李希圣笑道:“可以啊。”

    少年大为震惊,“啊?”

    本来以为要先生答应此事,比登天还难,哪里想到比下山还容易?

    李希圣轻声道:“因为有人想要你跟随我,而我呢,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少年沉默许久,低下头,情绪有些失落,“先生,我想知道我从何处来。”

    李希圣叹了口气,“那可不容易,不妨先想清楚往何处去吧。”

    少年蓦然开心起来,“我还能去哪里,只管跟着先生走呗,先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李希圣笑而不言。

    月明星稀,神清气爽,既见君子,又是美好。

    少年清晰感知到先生的心情,也跟着高兴起来,下山之路,脚步轻盈,充满欢快。

    ————

    在短短一夜之间,落魄山被压得缓缓塌陷了一尺有余。

    魏檗就一直在附近的某座山头上,盯着落魄山一点一点的下降。

    原来世间真正的文字,是这般沉重的。

    魏檗笑道:“厉害,真是厉害。连我都有些好奇,李希圣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了。难道那棵陈氏楷树,当真与你无关?那你又能是谁?”

    昼夜交替之际,魏檗情不自禁地再次望向那栋竹楼。

    相得益彰,日月交辉。

    ————

    竹楼外,既然没有睡意,陈平安三人就并排坐在竹椅上,一起等着天亮。

    陈平安突然对青衣小童问道:“一颗普通蛇胆石,跟你换一万两银子。卖得贵不贵?”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

    陈平安忐忑道:“太贵?”

    青衣小童一个蹦跳起来,“才一万两?老爷你是在羞辱我吗?!”

    陈平安放下心,“那就一万一千两?”

    青衣小童气呼呼道:“老爷你再这样,我就要离家出走了!”

    陈平安自然不会当真,好奇问道:“山上的修行人,做交易买卖,用什么钱?”

    青衣小童嘿嘿笑着,“老爷,你等着,我给你瞅瞅山上神仙用的钱财啊。我家底厚着呢!”

    青衣小童一挥袖,他随身携带的那只方寸物内,大有玄机,哗啦啦下了一场雨,地上全部是堆积成山的晶莹玉石,全部雕琢成铜钱模样,大致有三种,大小各异。

    他蹲在地上,开始给陈平安讲解每一种玉石的来源,以及各自的价值差异。

    这可是神仙用的钱!

    守财奴陈平安赶紧离开椅子,蹲在钱山旁边,用心倾听青衣小童的仔细讲解。

    最后陈平安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想把宝箓山送给阮姑娘,你们觉得合适吗?”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不知所措。

    青衣小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你难道不心疼吗?一定克制,要克制啊!求你老人家千万别冲动,秀秀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了,这点我绝不否认,可她毕竟还没有被老爷娶进家门啊!”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娶不娶的混账话,只是摇头道:“我不心疼。”

    青衣小童鬼哭狼嚎道:“但是我心疼啊!”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同姓不同命

    小镇学塾有个矮小老人,虽是夫子先生,却衣着邋遢,名叫陈真容,喜欢喝酒,醉酒之后,就会对着空气伸出手指,随便勾画,蜿蜒扭曲,无人知道到底在写什么或是画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醉话连篇,既不是大骊官话,也不是宝瓶洲雅言,总之谁也听不懂。

    老人虽然姓陈,却不是出身龙尾郡陈氏,但是身份尊贵的陈松风,对老人却敬重有加,学塾夫子们对于这个性情孤僻的糟老头子,其实观感不佳。

    今天,邋遢老汉喝着酒,醉醺醺走过石拱桥,走向铁匠铺子,用自家方言大声念叨着“扶河汉,触大岳,骑元气,游太虚,云蒸雨飞,天垂海立,壮哉!”

    老汉到了铺子外边,总算没有就这么闯进去,晓得跑去龙须河洗了把脸,大概是几捧凉水洗不清醉意,老人干脆就趴在地上,把整个脑袋放入冰冷水中,使劲摇晃,最后猛然抬起,哈哈大笑:“舒坦舒坦!”

    老汉站起身,冷不丁叹了口气,因为想起小镇上诸多陈氏子孙的惨淡光景,竟然给别家姓氏为奴做婢,虽然老人与他们并无渊源,也知道世道艰辛,怨不得当下那些丢光了祖宗脸面的陈氏子弟,可毕竟是同一个姓氏,老人实在是积郁难消,只得打开酒壶,犹豫不决,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四处张望一番,这才再次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小小喝了口酒,嘀咕道:“若是在南婆娑洲,只要是有据可查的陈氏后裔,便是再落魄不堪,哪里会沦落到给人做牛做马,丢的可是醇儒陈氏的脸皮。”

    老人说到这里,莫名其妙给了自己一耳光,“老不要脸的东西,又管不住嘴,说好不喝了还喝!”

    老人打过了耳光,嘿嘿笑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又喝了两口,只不过给自己摔了两记不痛不痒的耳光。

    喝过了两大口从美妇手中买来的醇酒,老人总算心满意足,径直走入铁匠铺子,大声嚷嚷着阮邛的名字,很快阮邛就从一座剑炉走出,摘掉腰间的牛皮裙子,随手丢给身后的长眉少年。

    老人一见到这位出身风雪庙的阮家圣人,就开始砸场子,“阮邛,你不如齐静春哇,真的远远不如齐静春……”

    阮邛对此不以为意,像是早已习以为常,竟是跟老人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依旧沉默寡言,倒是身后那位长眉少年,皱起了眉头,只是隐忍不发。

    阮邛在前边带路,老人跟他并肩前行,还不愿意放过阮邛的耳朵,像个市井婆姨那般碎碎念叨,这次老人又用上了婆娑洲的正统雅言,别有风韵,“阮邛,你瞧瞧齐静春,所在文脉如此被我们针对,却愿意以德报怨,帮忙看顾着那棵楷树。”

    “换成是我,就先让陈对那丫头见着了坟头树木,回头再一脚踩烂,让我们空欢喜一场,岂不痛快?只可惜齐静春是正人君子,不做这种事。”

    “所以某人去找咱们老祖宗讲道理的时候,哪怕被他偷走了老祖肩头上的一轮日头,老祖仍是不愿撕破脸皮,由着他‘借用’百年。”

    “你再看看你,真不是我说你,意气消沉,道行修为寸步未进,到头来收了小猫小狗三两只做开山弟子,就说这小长眉儿,靠着家族气数,能有多少年的好光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老人说到这里,朝那长眉少年展颜一笑,听得稀里糊涂的少年原本还有些恼火,嫌弃老人不够尊敬自己师傅,但是当老人对他露出长辈的慈祥神色,吃软不吃硬的谢家少年只得微微点头,根本不知道这只老狐狸的一肚子坏水,其实正说他坏话呢。

    老人跟着阮邛来到一处屋檐下,并排放着几只翠绿欲滴的小竹椅,三人坐下后,老人冷哼道:“少了拇指的小丫头,蠢笨得一塌糊涂,当真是你的同道中人?”

    “最后那个更是可笑,一个野猪精,偏偏幻化成了一位英俊的年轻公子哥,哈哈,阮邛啊阮邛,老子都快要被你笑掉大牙了,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阮邛终于开口说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请你喝酒。”

    阮邛让谢家少年起身去拿酒来。

    “请我喝酒?这个可以啊,又不是自己想喝,我只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是你这位圣人的待客之道,这种酒,喝得,大大的喝得!”

    老人坐在竹椅上,扭转向阮邛,“但是喝酒归喝酒,收徒归收徒,既然你离开了风雪庙那座小山头,终于要开山立派,如今山头已有,就该商议开山大弟子的事情了,实在不行,老子给你找三个徒弟,换了,全换了!哪怕只是我婆娑洲一洲陈氏子弟当中筛选,我都保证比你当下三个记名弟子要强。”

    阮邛不为所动,“我收弟子,不看天赋,不重根骨,只选心性。”

    老人气愤道:“就知道是这么个混账措辞,你阮邛就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阮邛破天荒笑道:“那你陈真容还跟我做朋友?”

    先前阮邛能够以兵家身份、接替儒家齐静春掌管骊珠洞天,固然跟阮邛的境界很高有关,但是醇儒陈氏在幕后其实出力不小。

    阮邛对此从不否认什么。

    “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你?!”

    老人气呼呼转过身,叫嚷道: “酒呢,说好的待客酒怎么还不来,那小子怎么回事,是不是诚心气我……”

    阮邛看到一路咋咋呼呼的老朋友,笑问道:“怎么,到了龙泉郡,见着了小镇两支陈氏子孙的境遇,心里不痛快?不是我说你,跟你和醇儒陈氏都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气什么?”

    “不提这个,窝火。”

    老人叹了口气,斜眼瞥了一下阮邛,“你呢,为了秀秀,本想着躲清静,现在可好,反而成了一块是非之地,你还好吧?”

    阮邛摇头道:“无妨,错有错招。”

    老人嗤笑道:“骨头硬可以,可千万别嘴硬。”

    阮邛轻声道:“如果有麻烦,我肯定不跟你客气。”

    老人眼角余光瞥见从远处走来的青衣少女,以及她身边的谢家少年,一起送酒来了。

    老人立即眉开眼笑,朝少女挥舞手臂,“秀秀,来来来,唉?怎么转头走了啊,别走啊,秀秀,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啊?没有的话,我来帮你找,别在宝瓶洲这么个屁大地方挑男人,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能有啥好男人,风雪庙魏晋和大骊宋长镜,倒是还不错,可到底年纪大了点,所以说要找就在咱们南婆娑洲找……唉,秀秀走远了啊。”

    老人垂头丧气,好在有长眉少年送来的两壶酒,一壶放在脚边,一壶打开,仰头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阮邛接过了酒壶,却没有喝酒的打算,“你们醇儒陈氏,找来找去,还不是只找了个曹峻?如果我没有记错,他都已经百岁出头了吧?”

    老人急眼道:“曹峻咋了,我看就挺好,如果不是早年遭人陷害,不比魏晋差,历史上大器晚成的大剑仙,可不止一两个。唉,要怪就怪他那个老祖宗曹曦,本事不够大,换成是我们陈氏子弟,有此天赋资质,看看谁敢使绊子?”

    阮邛不说话,他对曹峻的印象极差。

    老人唏嘘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样一个姓氏,小镇这边的人,怎么就混得这么惨了。那么那些气运都跑哪里去了?这一两千年里头,有姓陈的,在宝瓶洲或是别洲飞黄腾达?”

    阮邛想了想,“好像没有。”

    老人突然一想,“这样就对了。但是以防万一……”

    阮邛如临大敌,近乎斥责道:“你陈真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市侩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原来五指一直在颤抖不停,“画不了真龙啦,只能画些软趴趴的四脚蛇,还真容,我看以后改名假容才对。”

    他喝了口酒,无奈道:“这件事情,若是以前,我说话还能有点用,现在不行了。”

    阮邛怒道:“堂堂醇儒陈氏……”

    老人打断阮邛的言语,“哪个家族不是泥沙俱下,儒家道统之内,不还有圣人君子贤人,这不还有个高低之分?更何况这件事情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阮邛默然,心情沉重,如大山压在心头。

    人力有穷尽之时,圣人亦是。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降妖和除魔

    虽然不需要走亲戚,可大过年的,一直待在冷冷清清的落魄山上,总归不是个事儿,所以陈平安就带着两小家伙走出大山,返回熙熙攘攘的小镇,已经热闹得不输黄庭国任何一座郡城,只是没了铁锁的铁锁井,没了老槐树的老街,没了齐先生的学塾,人气再旺,年味儿再足,仍是让陈平安觉得有些失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临近小巷,青衣小童埋怨道:“老爷,如果这趟去泥瓶巷,路上还给我撞见凶神恶煞,就是那种一拳头能打死我的那种,不是我撂狠话,我以后可就真不再下山回老宅了!到时候不许怪我不讲义气啊。”

    结果刚走到了泥瓶巷的巷口,陈平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纤细婀娜,像一枝春风里的嫩柳条,她双手正提着一只水桶,应该是刚才杏花巷那边的水井返回,略显吃力,干脆摔下水桶,然后少女在那边弯腰喘气,水桶重重坠地,溅出不少水花,只是少女全然不在意这点瑕疵。

    宋集薪的婢女,稚圭,或者说是王朱。

    仅就成为谁的婢女一事,是他还是隔壁邻居宋集薪,陈平安不埋怨少女,因为书本上说了,良禽择木而栖。

    那天风雪夜里,少女奄奄一息倒在积雪里,拼尽最后的力气,伸手轻轻拍响门扉。

    救不救人,是陈平安自己的事情。别人是否知恩图报,则是别人的事情。

    只是再次重逢,比想象中要快很多,陈平安心情复杂。

    稚圭也看到了陈平安,用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望向陈平安,草鞋还是草鞋,只是发髻别上了簪子,个子似乎也高了些许,不再孤苦伶仃一个人走来走去,而是身边多了两个小油瓶。

    少女没说话。

    陈平安刚要打招呼,就发现青衣小童使劲攥住他的胳膊,不再让他往前走,不光是他,粉裙女童都躲在了自己身后,死死抓紧他的袖子,两个小家伙一起牙齿打颤,大气不敢喘。

    就像是胆小的凡夫俗子,生平最怕鬼,然后当真白日见鬼了。

    青衣小童心中悔恨,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乌鸦嘴!

    粉裙女童在陈平安背后小声呜咽道:“老爷,我害怕,比怕死还怕。”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你们去小镇别处逛逛,比如我们在骑龙巷那边的铺子,你们帮忙看着点生意,回头我找你们。”

    两个小家伙如获大赦,飞奔逃离。

    陈平安独自走向泥瓶巷,像那么多年来一模一样的光景,少年帮少女拿起水桶,一起走入巷子。

    稚圭问道:“那两个家伙,是你新收的书童丫鬟?”

    陈平安笑道:“你看我像是做老爷的人吗?他们喊着玩的。”

    稚圭哦了一声。

    经过曹家祖宅的时候,院门大开,老的曹曦蹲在门口嗑瓜子,小的曹峻蹲在墙头上,还是嗑瓜子。

    显而易见,一起看热闹来了。

    曹曦笑呵呵道:“小姑奶奶,这位是你的小情郎啊?一大早上就卿卿我我,让我和曹峻两个大老爷们好羡慕的。”

    喜欢眯眼看人的曹峻笑容依旧,腰间悬佩那双长短剑,点头道:“羡慕的,羡慕的。”

    稚圭冷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祖宅都会塌了。”

    堂堂南婆娑洲的陆地剑仙,一座镇海楼的半个主人,曹曦竟是半点不恼,反而笑容更浓,“小姑奶奶教训得对,就是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下来,咱们老曹家的香火小人,为何一个都没有,照理说我在婆娑洲混得风生水起,这边怎么都是门楣光耀、夜间生辉的景象,咋就家道中落到这般田地了?”

    稚圭脚步不停,转头望向曹曦,笑容天真无邪,“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呗,难不成还有人吃了你们家的香火小人啊,再说了,小镇术法禁绝,想要靠着家族祖荫,温养出一个香火小人,比登天还难,说不定你们曹家从来就没有过香火小人呢。对吧?”

    曹曦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小姑奶奶慢点走,巷子破旧,小心别崴脚。”

    稚圭背对着那个老王八蛋,脸色阴沉。

    从头到尾,陈平安一言不发。

    曹峻笑问道:“老曹,咋回事?在婆娑洲那边,以你的成就,香火小人的数量,都能在门楣、匾额上扎堆打仗了吧?”

    曹曦不以为意道:“骊珠洞天很难出香火小人是一回事,她没说谎,不过以我和谢实的成就,还是应该剩下一两位的,比如桃叶巷的谢家,就是靠着一对香火小人,维持家风数百年,才勉强保住了香火子嗣,要不然早就跟咱们家这栋破房子一样,人都死绝了。”

    曹峻啧啧道:“给那少女折腾没啦?那你还这么和和气气?你该不会是想睡她吧?”

    一只火红狐狸从屋顶蹦跳到曹峻脑袋上,嬉笑道:“睡她?老曹哪有这胆子,那少女如今是万众瞩目的存在,给老曹再高出一个境界,他都不敢对她毛手毛脚,最多就是嘴花花几下,银枪蜡杆头,中看不中用。”

    曹曦转过头,笑道:“滚远点,一身狐骚-味,妨碍我尽情呼吸故乡的气息。”

    站在曹峻头顶的狐狸伸出一只爪子,指向自己脚底,还不忘使劲跺跺脚,“来来来,有本事祭出手腕上那把本命剑,往我这里砍,曹曦你不砍就是我孙子。你只管往死里砍,我要是躲一下,我就是你孙女!”

    曹峻晃了晃脑袋,没将那只狐狸摔出去,无奈道:“你们俩怄气归怄气,能不能别连累我。说句公道话啊,老曹不过是娶了第三十八房美妾而已,如果实在忍不了这口恶气,就干脆剥了她的皮囊来当你的新衣裳啊,这种事情你又没少做,多熟门熟路,为啥偏偏要拿我撒气。”

    火红狐狸嗤笑道:“老王八蛋就喜欢腚大臀圆的,这么多年就没半点长进,真是令人作呕。”

    曹曦重新坐在大门槛上,嗑着瓜子,“千金难买我喜欢。哦对了,骚婆娘,过年请你吃瓜子啊。”

    砰一声。

    火红狐狸在曹峻头顶粉碎开来,然后在屋顶上现出原形,只是瞬间它就又爆炸开来,如此反复,从曹家老宅的屋脊到隔壁家,一路延伸出去,一直到离开泥瓶巷,火红狐狸才没遭殃,一双眼眸神采暗淡,咬牙切齿地盘腿坐在一处翘檐上,它开始呼吸吐纳。

    曹曦已经没了瓜子,拍拍手站起身,走回院子,对曹峻吩咐道:“近期别毛毛躁躁了,大骊王朝如今已是一块必争之地,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曹峻懒洋洋道:“知道了。”

    “‘知,道,了’?”

    曹曦一番咬文嚼字,最后冷笑道:“这三个字,岂是你有资格说出口的。”

    曹峻玩世不恭道:“晓得啦。”

    曹曦大步走入屋子,恨恨道:“九境的废物!”

    曹峻神色自若。

    陈平安到了隔壁院门前,把水桶递还给少女,随口问道:“宋集薪没有回来?”

    她答非所问,“我家那笼母鸡和鸡崽儿呢?”

    陈平安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少女仔细打量着少年,她突然粲然一笑,不再刨根问底,但是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现在宋睦比你高这么多了。”

    陈平安哦了一声,就转身走回自己院子。

    陈平安刚开锁进入院子,冷不丁瞧见自家屋门上方的那个倒“福”字,不翼而飞了,勃然大怒,二话不说直接走到院墙那边,“稚圭,我家福字在哪里?!”

    然后他气极反笑,原来那个福字,就贴在隔壁屋门上边。

    这贼当得真是胆大包天。

    少女在灶房那边放好水桶,姗姗走出,一脸无辜道:“我不知道啊。”

    跟陈平安之前给出的答案,如出一辙。

    陈平安怒道:“还给我!”

    稚圭张大眼睛,“那我还故意把木人留在灶房,你明明动过了,我都没说你什么。”

    陈平安顿时哑然,确实有点理亏。

    稚圭突然问道:“齐静……齐先生学塾那边,你贴春联了吗?”

    陈平安愣了愣,点头道:“贴了,春联和福字都没落下。”

    陈平安不愿意继续跟她纠缠不清,直接去屋子里拿出仅剩一个余下的福字,自己架梯子贴上了一个新的倒福。

    少女站在院墙那边,提醒道:“歪了。”

    陈平安不为所动,用手指轻轻夯实红纸和浆糊。

    少女焦急道:“真的,骗你做什么。你陈平安你怎么不知好歹,如果福字贴歪了,不吉利的。”

    陈平安走下梯子,自己抬头望去,确定没歪。

    少女依然喋喋不休道:“真歪了,不信你让曹曦他们这些修行中人来看,就知道我没骗你,你是肉眼凡胎,眼力再好,都不如我们的。”

    陈平安走入屋子,啪一下重重关上门。

    约莫一炷香后,少年蹑手蹑脚打开门,悄无声息地跨过门槛,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张福字。

    没歪啊。

    稚圭神出鬼没地打开门缝,探出脑袋,板着脸说道:“真歪了。”

    陈平安有些憋屈,端了条板凳在门口晒太阳,过了一会儿,开始练习拉坯。

    稚圭站在院墙那边,看着不再烧瓷的少年,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就回去自己屋子睡觉了。

    她躺在床上,咽了咽口水,曹家祖宅的门楣里,只诞生出一个香火小人,品相很高,金灿灿的,只差一点点瑕疵就通体金色了,只可惜还不够她塞牙缝的。

    ————

    隔壁陈平安娴熟练习拉坯,心静如水。

    休息的时候,陈平安开始打算自己的将来,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都在阮邛家山头附近,因为按照约定,本来就会无偿租赁给阮邛,连绵一片,就等于帮着阮邛占据了西边最大的一块广袤地界,阮邛为此则需要帮忙陈平安照看五座山头,免得陈平安有命有钱没命花钱,对于这件事,陈平安对阮邛心怀感恩。

    真珠山不去说它,那么点大地方,属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别说打造出一座洞天福地,撑死了就是在上边盖一座茅屋,估计就只有陈平安愿意挥霍一颗金精铜钱了。

    但是落魄山的经营,确实需要用心。

    竹楼的不同寻常,陈平安心知肚明。落魄山又有山神庙帮着坐镇山水,是实实在在的风水宝地,而且还有一条志在走江成蛟的黑蛇,起到了看家护院的职责,如今多出两个蛟龙之属的小家伙,所以他才会想着用普通蛇胆石跟青衣小童换银子,不说让落魄山变成一个聚宝盆,好歹能够在将来的日子里,有那么点贴补家用的希望。

    陈平安爱钱,是因为自幼知道赚钱的不容易,不代表陈平安有了钱之后,就会死死捂住钱袋子。

    剑,要练,但是在确定应当如何练剑之前,再着急都没用。

    撼山拳当然要继续勤加苦练,毕竟说好的一百万拳还早。

    画符一事,因为本身就等于是另一种方式的武道修行,前者重在体魄锻造,后者倾向气府窍穴的内在淬炼,双方并不冲突,反而是相辅相成的好事,陈平安无非是将走桩立桩的一部分时间,划拨给画符,但是画符就需要符纸,符纸就是真金白银,这让陈平安难免有点发虚犯怵。

    说到底,钱还是挣得少了。

    除了这些,陈平安当下心中最大的遗憾,是暂时无法驾驭剑灵赠送的那件方寸物,虽说把大部分家底放在铁匠铺子也放心,但终究是不方便的,崔东山和青衣小童的咫尺物、方寸物,让陈平安见识到了这类宝贝的珍贵实用,难怪山上神仙都不是人人都有。

    陈平安望向南边,不知道阮师傅铸剑如何了。

    阮邛答应过宁姑娘,要帮她打造出一把神兵利器的。

    如果哪天铸造成功,她就有了一把趁手的佩剑,他自己则有一把槐木剑。

    陈平安觉得把它们取名为“降妖”“除魔”,很不错。

    加上那枚剑胚,虽说文圣老爷说是叫作“小酆都”,但是陈平安觉得改名为“初一”或是“早上”更妥当,毕竟它是在正月初一的大早上,它第一次以飞剑姿态来到这个世界嘛。

    当陈平安脑子里生出这么个念头,原本沉寂许久的剑胚在气海之中,立即开始兴风作浪。

    陈平安刹那之间就变得满脸通红,开始遭罪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来不及去往屋内,只好以剑炉立桩应对剑胚的迅猛报复。

    苦不堪言。

    ————

    距离小镇最近的驿站那边,大骊王朝的国师崔瀺,最近一直在此下榻,既没有大肆宣扬,也没有刻意隐蔽行踪。

    今天国师走出驿站,不让剑客许弱跟随,独自远行。

    崔瀺每跨出一步,就是三四里路外,最后他站在一条羊肠小道的中间,拦住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

    狼狈不堪的光脚老人,痴痴望向一袭儒衫的大骊国师,视线浑浊,依旧没有清醒过来,老人只是凭借仅存的一点灵犀,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不是我孙子,我孙子呢?”

    崔瀺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满身草屑泥土的老人继续问道:“我孙子呢,我不要见你,我要见我孙子。”

    崔瀺双手负后,十指交错,微微颤抖。

    神志不清的光脚老人突然愤怒喊道:“我孙子在哪里?!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快把瀺儿还给我!”

    说到这里,老人气势骤然跌落谷底,喃喃道:“我要给孙子改名字,改一个更好的名字……”

    崔瀺神色悲苦,自嘲道:“恍若隔世,不是恍若,分明就是啊。”

    衣衫破败的老人伸手一把推开崔瀺的肩膀,径直向前走去,“你让开,别耽误我找瀺儿,我要找他先生,问他我新取的名字,到底好不好。”

    崔瀺站在原地,没有阻拦。

    崔瀺望向远方,有一位面容刚毅的中年僧人,缓缓而来。

    苦行僧以双脚丈量天地,是为佛门行者。

第一百九十五章 镇剑楼

    在隔着一堵院墙的稚圭眼中,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摇摇晃晃,像是在打瞌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在剑修曹峻那边的感知中,陈平安的神魂剧烈震荡,江水滔滔,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火红狐狸站在曹峻肩头,调侃道:“那块剑胚虽然不知来历,但是可以确定,品秩极高,便是我都要眼馋,你不过是吃了点小亏,就放弃?这可不像你曹峻的行事风格。”

    曹峻往隔壁院子丢出瓜子壳,摇头道:“不抢了,老曹说得对,近期宜静不宜动,人死卵朝天,命没了,一切白搭。”

    火红狐狸蛊惑人心道:“事不过三,还有一次机会,搏一搏,马无野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你曹峻既然早年跌了个大跟头,给人把你的心湖搅成了一滩烂泥塘,害你修为阻滞不前,如今不剑走偏锋,怎么成大事?”

    曹峻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嗑瓜子,眼神晦暗。

    曹峻自出生起,就享有大名,本是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大剑仙胚子,在心湖之内,先天生成的一缕缕纯粹剑气,亭亭玉立,恰似满湖荷花,只需要等待含苞待放的一天。只是后来遭遇一场变故,被一位巅峰强者硬生生打烂心湖,剑气凋零得七七八八,沦为枯荷。

    从此曹峻就沦为整座南婆娑洲的笑柄,昔年被他远远抛在身后的同辈剑道天才,如今一个个超越曹峻。

    火红狐狸哀叹一声,用爪子拍了拍曹峻的脑袋,“可怜的娃。剑道根基崩碎,前程毁了,这么多年,就连跟老天爷掰手腕的心气都没有了。”

    曹峻略微讶异,扭头望向少年祖宅,“这家伙心性很不错啊,之前竟然半点看不出,竟然给他找到了自己的方便法门。”

    世间很多事情,对于见多识广的山上神仙而言,不会吓人,但一样会觉得有意思。

    火红狐狸亦是微微惊愕,一个蹦跶,跳到了曹峻脑袋上,伸长脖子望去,凝神观摩少年与剑胚在体内角斗的气象,轻声道:“嗯,类似佛家的拴马柱,帮着少年的神魂小舟,起到了船锚的作用。这少年身躯破败,缝缝补补,能够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但是能够降伏那块剑胚,还不够。曹峻,你在被人坑害之前,太过顺遂,之后又太过坎坷,说不定少年今天的经历,会成为你修行路上的一点启发……”

    曹峻不再微笑示人,收敛了全部笑容,脸色凝重起来,

    修行,天赋大小,好比祖师爷赏饭吃的那只碗,即便有些人的碗很大,可如果里头盛放的米饭太少,还是吃不饱的惨淡光景,成就自然有限。

    这一路远游,从气象万千的南婆娑洲,赶到蛮夷之地的东宝瓶洲,曹峻一路上反而收益颇丰,点点滴滴,皆是裨益。

    与剑胚的角力过程当中,少年虽然心智坚韧,又有船锚帮着沉下心,不至于让神魂随波逐流,可是剑胚的精气神实在太过鼎盛,气势汹汹,横冲直撞,是一力降十会的蛮横路数,

    火红狐狸爪子互相拍打,幸灾乐祸道:“要输了,惨惨惨,说不定要在病榻上躺上十天半个月喽。剑胚明显刚刚生出灵性,不晓得运用自身蕴含的天赋神通,否则少年支撑不到这个时候。”

    曹峻虽然修为不如头顶狐魅,可是隔行如隔山,他作为曾经有望登顶的剑修,自有其独到眼光,“未必。”

    火红狐狸惊讶出声:“咦?那少年体内,有三座好深的城府,难道还是个不错的剑修胚子?不对不对,应该是后天开凿而成,不过浑然天成,好大的手笔,难怪会让我看走了眼。”

    城府深沉,多是世俗说法,形容某人深谋远虑,略带贬义。

    可是在山上,却是很大的褒奖,窍穴如城池府邸,自然是越高越大越壮观。

    火红狐狸轻轻叹息,“这么个不起眼的少年,都有不容小觑的古怪,曹峻,你还是乖乖听老王八蛋的,最近别折腾了,这座破碎的骊珠洞天,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可藏龙卧虎,行事确实不宜太过嚣张。”

    曹峻点点头,“是要夹着尾巴做人。”

    火红狐狸气恼得一脚踩在曹峻脑袋上,“养不熟的小王八蛋,好心提醒你,怎么还骂人呢!”

    少年的气息逐渐趋于稳定,占据上风的剑胚不知为何,突然鸣金收兵,在一座巍峨气府内安静游曳。

    曹峻不再偷窥那边的景象,促狭笑道:“听说你有个妹妹叫青婴,跟你都是狐族老祖之一,有希望生出第九条尾巴,老曹垂涎她的美貌很多年了,真的很漂亮吗?”

    火红狐狸提起自己的尾巴,当做扇子轻轻扇动清风,呲牙道:“好看个屁,长了一张死人脸,从小就不爱笑,还眼高于顶,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福气的。就老王八蛋那种眼光,哪怕是头母猪,只要是腚大的,都觉得美若天仙。”

    曹峻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听说她在那座雄镇楼附近,徘徊百年,难道是希冀着成为那个家伙的侍妾?”

    火红狐狸松开尾巴,捧腹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白老爷会看上她?白老爷作为所有天下,存世最久的大妖之王之一,曾经走遍了两座天下的角角落落,什么雌的母的没看到过?会看上那么个稀拉平常的小狐狸?”

    镇海楼矗立于婆娑洲的南海之滨,而曹氏刚好是看门人之一,所以曹峻知晓诸多内幕。

    火红狐狸嗓音低沉,“三教圣人,待我们白老爷不公!分明是白老爷帮着……”

    屋内曹曦暴喝道:“臭婆娘找死?还不闭嘴!”

    火红狐狸猛然回神,自知失言,竟是仰头望向天空,双手合十,鞠躬弯腰,像是在虔诚地作揖赔罪,躲也不躲,任由身躯皮囊被曹曦弹指一缕剑气给炸裂。

    “二十个字,乖乖挨罚!”

    曹曦接连使出二十缕凌厉剑气,火红狐狸一次都没有躲避,到最后,曹峻双手抱住奄奄一息的它,走回屋子。

    曹曦仍是怒火未消,指着曹峻怀中的狐狸破口大骂道:“找死就往阮邛的剑炉一跳,阮邛还能念你一点好,别在这边瞎嚷嚷,连累我曹氏跟你一起陪葬!天大地大,三位教主可以不计较,那么他们座下的弟子门生呢,不说其它,只说倒悬山的主人,脾气如何,你不知道?!你个败家娘们!”

    火红狐狸脑袋一歪,昏厥过去。

    曹峻轻声道:“差不多就可以了。没有它,就没有你曹曦的今天。坏人恶人,是可以做,但是总得讲一点良心。”

    曹曦骤然停下,眼神阴沉,死死盯住这个没了笑脸的子孙。

    曹曦一脸嫌弃厌恶,挥袖道:“滚去告诉那个叫曹茂的小崽子,让他别跟袁氏一般见识,米粒大小的眼界,只盯着大骊一座庙堂的得失,一群废物,怎么不去死!还有脸来见老祖,让他滚蛋!”

    曹峻抱着狐狸,脸色漠然地转身离去。

    曹曦独自一人留在祖宅,开始围绕着天井缓缓散步。

    曾几何时,这里有个病秧子老人,一年到头躺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有个不孝顺的烂酒鬼汉子,一天到晚都在头疼以后办白事的开销,有个嚅嚅喏喏毫无主见的妇人,起早摸黑,既要做着家务事,还要忙着地里活,三十岁的年龄,就比泥瓶巷其她四十岁的女子还要显老了。

    但是在那个时候,有个性情顽劣的寒酸少年,天不怕地不怕,每天都嘻嘻哈哈,书也不读,事也不做,就是做着白日梦,总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在福禄街那边买下一栋最大的宅子。至于即便真有了熬出头的一天,爷爷和爹娘到时候还是不是活着,少年当时忙着游手好闲和痴人做梦,根本没想到那些。

    早已不是什么少年的老人,掏出那枚锈迹斑斑的古老铜钱,高高举过头顶,透过四四方方的铜钱孔洞,再透过四四方方的屋顶天井。

    遥想当年,似乎有过这么一场对话。

    “娘,以后等我飞黄腾达了,就让你睡在金山银山里。”

    “唉!”

    “娘亲,我跟你说真的呢!”

    “快收起铜钱,给你爹瞧见了,又要拿走。”

    ……

    曹曦收起思绪,环顾四周,自嘲道:“成了仙,人气儿,都没啦。”

    ————

    陈平安锁好门,离开泥瓶巷,来到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青衣小童坐在门槛上发呆,见着了陈平安,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老爷,陈平安跨过门槛,发现粉裙女童站在一条板凳上,神色肃穆认真,正在柜台后边,对着桌上摊放的账本打着算盘,双手十指如蝴蝶绕花,让人眼花缭乱,噼里啪啦,清脆悦耳,身边围绕着几位小镇出身的妇人少女,充满了震惊和佩服。

    性情质朴的妇人和少女们,看到陈平安的身影后,都笑着称呼为“陈掌柜。”

    粉裙女童闻声抬头,道:“老爷,我在帮铺子算账呢,很快就好了。”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绕到柜台后,让人拿来纸笔,开始书写一份礼单,当初离开小镇之前,他让阮秀帮着给许多街坊邻居送过礼物,当年陈平安在去龙窑烧瓷之前,算是吃百家米长大的,比如经常去顾粲家蹭饭,也经常能够收到一些别家少年穿不下的老旧衣衫,那些对陈平安而言,每一顿饭,每一件衣服,都是救命活命的大恩情,他当时就跟阮秀说过,以后只要自己活着,每年都会挨家挨户送过去,每次东西不会太多,但对于泥瓶巷附近的小门小户而言,七八两到二十两银子不等的各色物件,绝对不算少。

    阮秀当时问过,为什么不一口气多送一点银子,会更加清爽,还能让那些人感恩。

    陈平安说那样是不行的,他自幼生长于市井底层,对于人心和世道,其实不是不懂,只是说不出书上的道理罢了,比如斗米恩担米仇,比如看似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最消磨孝心善心。所以他仔仔细细给阮秀说清楚了他的小道理,在小镇这边,每家每户的光景,其实跟庄稼地差不多,都有大年小年之分,有的子孙出息,发达了,不缺钱。有的突逢变故,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庭,可能一下子就垮了。所以他陈平安准备的那些东西,能吃能穿,真有急需用钱的地方,甚至还能把那些东西折算成银子,送给手头宽裕的家庭,人家会高兴,送给困难的门户,人家更会珍惜。

    不管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

    都是好事。

    只不过这个,是陈平安读书识字之后,才明白自己为何做对了。

    阮秀当时听了之后,笑着特别开心,说山上山下不太一样。

    今年的礼单人数,比起上次要少了一些,恩情分多寡轻重,有些父辈留下的交情,不过是点头之交,其实谈不上恩情,陈平安还不至于大方到年年送礼,但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街坊,陈平安哪怕跟他们谈不上交情,仍是选择留在了礼单上。

    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跟一个人的兜里有多少钱,没关系。

    陈平安想着以后有机会的话,还是要铺桥修路。

    粉裙女童对账完毕,就开始过问铺子的经营状况,陈平安不掺和这些,想了想,就将礼单递给她,让她不用着急购置物品。粉裙女童郑重其事地收下礼单,保证一定给老爷办得妥妥当当。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来到青衣小童身边坐下,后者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不断重复江湖险恶四个字。

    名叫崔赐的秀美少年背着行囊找到铺子,说是他家先生在家走不开,就托他来送东西,要陈平安别不当回事,收下后好生收藏。青衣小童就不待见这个少年,斜眼瞧着老气横秋的崔赐,气不打一处来,猛然站起身,“你家先生跟我家老爷,那是平辈相交,你一个小书童,放尊重一点,又不是我家老爷得了什么天大恩赐,你嚣张个什么劲儿?”

    崔赐满脸涨红。

    陈平安打圆场道:“崔赐,跟你家先生说一声,东西我收下了,会好好练习画符的。”

    崔赐板着脸点点头,转头朝青衣小童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青衣小童对着少年背影,隔着老远距离,耍了一通拳打脚踢王八拳,这才稍稍解气,坐回门槛,满脸愁容道:“老爷,小镇这么个穷凶极恶的龙潭虎穴,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啊?换成是我和傻妞儿,恐怕早就被人抽筋剥皮了。”

    陈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粉裙女童来到门槛,心有余悸道:“老爷,那个提水桶的小姐姐,是谁啊?好可怕的,我觉得一点不比老爷的学生差。”

    青衣小童使劲摇头道:“泥瓶巷我是打死都不去了,会羊入虎口的!”

    陈平安岔开话题,“我给槐木剑,还有另外一把阮师傅正在铸造的剑,取名为除魔降妖,如何?”

    他压低嗓音,“那块剑胚,我觉得‘初一’或者‘早上’,比较合适。”

    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

    陈平安笑道:“我取名字还是可以的吧?”

    青衣小童嘴角抽搐,然后挤出一个笑脸,伸出大拇指,“老爷这取名字的功底,很深,深不可测,返璞归真,大俗即大雅,比读书人还有学问!”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她摸了摸胸口,想了想,还是昧着良心不说话吧,正月里,不可以扫老爷的兴。

    陈平安看了眼粉裙女童,疑惑道:“难道不是特别好?那么凑合总有的吧?”

    粉裙女童闭紧嘴巴,不说话已经昧良心了,如果开口说好,她过不去心坎这一关。

    青衣小童愤愤不平道:“老爷,咋的,不相信我的眼光?那说明你的眼光真的不行!”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取名不咋的?”

    青衣小童嚷嚷一声,终于忍不住要仗义执言了,站起身,双手叉腰,慷慨激昂道:“老爷!降妖,除魔,哪个坑蒙拐骗的道士不念叨这个?‘早上’?我还中午,晚上呢?初一?初十十五呢?!老爷,这仨全是烂大街的名字啊。不单单没有气势,而且一点都不新颖啊!看看别人家的剑名,老爷你那个学生的,金穗,既符合形象,又不流于世俗,还有那曹峻的白鱼、墨螭,再看看老爷你的,降妖除魔初一早上的,我要是开了窍的剑灵,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认可意见。”

    陈平安仔细思考半天,“名字不改!”

    青衣小童一拍额头,苦口婆心道:“咱们宝瓶洲南边,有一座威名远播的仙家府邸,被开山祖师爷取了个无敌神拳帮的名头,都被笑话了多少年了,老爷,你的取名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好在老爷你不像是个天才剑修,估计将来佩剑的名字,根本不会有几个人听说,所以老爷你开心就好。”

    陈平安刚要说话,心弦一颤,不露声色地站起身,“你们在骑龙巷待着,我去别的地方随便走走。”

    陈平安来到杨家铺子后院。

    杨老头在陈平安落座后,缓缓道:“先说点小事情,你屁股后头跟着的两条小蛇蟒,让它们赶紧离开小镇去往落魄山,接下来阮邛要开炉铸剑,声势会很大,龙泉郡地界上的一切妖物鬼魅精怪,恐怕都会遭殃,轻则被铸剑的打铁声响,给打散辛苦积攒下来的百年道行,甚至会被打回原形,干脆就魂飞魄散了。接下来龙泉郡府和槐黄县衙,都会通知所有记录在册的妖物,要么暂时离开这里,要么去往文武两庙、大山之中避难,因为这几个地方藏风纳水,灵气充沛,能够帮着阻挡阮邛的铸剑余波。你家那两个小东西,别仗着有块太平无事牌,就真以为可以太平无事了。”

    陈平安脸色沉重,“好的,我回去就通知他们两个。”

    杨老头抽着旱烟,似乎在酝酿措辞。

    陈平安正襟危坐,惴惴不安。

    杨老头终于开口道:“齐静春私藏了一个香火小人,是我苦求不得的东西,嗯,就是之前住在你那把槐木剑里的小家伙,如今已经归我了,作为报酬,我需要护着你一次,就是这次了。如今小镇风云变幻,绝不是你可以抛头露面的,所以此地不宜久留,我又找人帮你算了一卦,等到阮邛铸剑成功,你就南下远游,至于去哪里,看你自己的心情,是游山玩水,还是行走江湖,或是去沙场磨砺武道,一切看你陈平安自己的选择。总之,五年之内,不要回来了。”

    陈平安微微张大嘴巴。

    杨老头继续说道:“泥瓶巷祖宅,落魄山在内的五座山头,骑龙巷的铺子,等等,你都不用担心,只会比你自己操持更好。”

    陈平安嘴唇微动。

    杨老头笑了笑,“你朋友之中,不是有个叫宁姚的小姑娘吗?我不妨告诉你,她来自倒悬山,准确说来是剑气长城,在她家乡那儿,最缺一把趁手的好剑,你如果有胆量,就去那边一趟,帮她送一次剑。”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问道:“要我什么时候走?”

    杨老头思量片刻,“收拾收拾,等到阮邛拿出那把剑,你拿到手后,马上就走。”

    陈平安问道:“如果不走,会如何?”

    老人讥讽道:“如何?还能如何,死翘翘,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那点家底,为他人作嫁衣裳,一群人坐下来,你分山头我拿剑胚他养蛇蟒,瓜分殆尽,皆大欢喜,你呢,估摸着让人收尸都很难了。而且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更坏的,我现在跟你说了,不是什么好事。”

    陈平安伸出双手,狠狠揉着脸颊,突然问了一个好像跟正事不沾边的问题,“老先生之前说过,小镇之大,不是我能够想象的,我想多嘴问一句,小镇到底有多大。”

    杨老头大口大口吐着烟圈,皮笑肉不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已经见识过那座天上长桥了吧?”

    陈平安立即悚然,心湖涟漪阵阵。

    杨老头淡然道:“看在金色香火小人的份上,我可以泄露给你一些天机,比如那座小庙里头,当年鬼使神差写上自己名字的小镇孩子,如今大多陨落了,但是活下来的,无一例外,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枭雄,比如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和婆娑洲的剑仙曹曦。而我呢,就是个收租的,年复一年,只要盯着田地里的收成就行。”

    “再比如那座你们俗称为螃蟹牌坊的地方,其实相当于一份契约书,屠龙一役,大伙儿依次坐下,论功行赏。最早在此签订盟约,三教一家总计四位圣人,马苦玄跟其中一位有关系。除此之外,其实牌坊楼的真正功用,早已不为人知,它应该称呼为镇剑楼,是天底下九座雄镇楼之一,至于镇什么剑,你我心中有数就行了。不过为了掩人耳目,金甲洲也屹立有一座镇剑楼,虽然那座楼仿制得以假乱真,而且镇压之剑,也很了不得,但到底还是个假的。不过这类密事,你可以只当是故事来听,没听过没关系,听过了也没用。”

    杨老头眯起眼,望向天空,“说是镇剑楼,其实最早的时候,这里算是一处飞升台。不过那是很久远的老黄历了,多说无益。”

    杨老头收回视线,坦然说道:“因为你的存在,无形中起到了牵线搭桥的作用,我这些年做了不少笔买卖,赚了不少。当年传授给你那门吐纳术,一样是因为我做成某笔买卖的盈余,所以你不用对此心怀感恩,没必要,生意就是生意,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有你的仇家坐在这里,拿出足够的筹码,我一样会跟他谈生意,把你给卖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有些伤感。

    终究还是少年,吃过再多的苦头,走过再远的山路,少年都是那个少年,过完年才十五岁而已。

    杨老头指了指陈平安头顶的簪子,“虽然只是普通的簪子,但是我喜欢上边的文字,所以我准备也跟你做笔小买卖,你就用这支簪子,跟我换取一样方寸物,哪怕只是二境武夫,也可以驾驭,仅凭这一点,就比世上绝大多数的方寸物、咫尺物要稀罕。你接下来独自南下,不比上一次,是真的无依无靠了,没有一点真正傍身的东西,走不远。”

    陈平安瞠目结舌。

    杨老头安静等待答案。

    陈平安轻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想把簪子赎回来,可以吗?”

    杨老头笑道:“别人多半不行,你陈平安,帮着我赚了那么多次,可以小小破例一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件方寸物,可以赎回去的了。”

    陈平安摘下玉簪子,递给老人。

    老人接过那支普通材质的白玉簪子,看也不看,收入袖中。

    下一刻,不等陈平安收回手,手心就多出了一柄长不过寸余的碧玉短剑,杨老头笑道:“我觉得你给剑胚的取名不错,初一,很好的兆头,是那两个小家伙不识趣。说来凑巧,这柄袖珍飞剑,既可以温养为一把品秩不低的本命飞剑,又能当做方寸物使用,名为‘十五’。”

    陈平安低声问道:“它很珍贵吧?”

    “只管收下。”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辈武夫

    掌心所托的碧绿小剑,名十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平安怎么觉得取名字比自己还马虎。

    陈平安清晰感受到一股微凉的气息,沁入肌肤,但是之后反而让人觉得温暖,浑身暖洋洋的,像是晒着冬日的太阳。陈平安察觉到那股玄妙气息沿着体内经脉,缓缓流过一座座气府窍穴,最终在先前隐藏一缕剑气的地方,选择停歇,掠入其中,在空旷的“宅邸”中悠悠然打转,与银色剑胚栖息的另外一座窍穴,遥相呼应。

    杨老头吐着烟圈,点头道:“出乎我的意料,这把剑跟你还算有缘,本来不该这么顺畅的,我还想着送佛送到西,帮你一次,把这柄飞剑先降伏在你某处窍穴内,之后靠你的毅力熬得它听命行事。”

    老人运用神通,看到陈平安气府内那柄异常温驯安详的飞剑,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实在有些好奇,问你两个问题,愿不愿意回答,你看着办。陈平安你练拳这么长时间,才一只脚踩在三境门槛上,着急不着急?再就是你练拳,是不是冒出过什么念头,支撑着你走到今天?”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会着急的,但是知道着急没用,因为跟烧瓷拉坯一样,越着急越出错,所以就不去多想,有些时候实在止不住念头,就让自己脑袋放空,凭借本能去走桩,要么就是挑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练习剑炉,如果还是不行,我就会读书练字,再不行的话,我就没辙了,干脆就胡思乱想,比如想一想自己当下有多少钱……”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赧颜。

    杨老头脸色如常,“继续说第二个问题。”

    陈平安下意识挺直腰杆,没想着隐瞒,根本就不愿藏藏掖掖,就像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在炫耀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充满了不讲道理的自信,“我在绣花江上跟人打了一架,愈发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当我觉得自己是对的,不管对手是谁,每次出拳,我都可以很快!每一个下一次,只会更快!”

    杨老头问道:“很快?给你打一万拳十万拳,你打得到我的衣角吗?”

    陈平安没有丝毫气馁,自然而然脱口而出道:“我先跟自己比,自己觉得问心无愧了,再跟其他人比!”

    杨老头嗯了一声,“这么想,对你来说没错。”

    同样是小镇出身的马苦玄,则是另外一条道路上的极致,追求的是真真正正的万人之上,领袖同辈。这不是马苦玄太过自负,而是他的天资根骨实在太好,不敢这么想,才是暴殄天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至于眼前这个刚刚摘掉玉簪子的陋巷少年,应该是在另外一条道路上,初看不起眼,再看还是不显眼,不管看多少次,最多就是觉得还不错,其实没那么蠢笨不堪,还是有点花头的,然后大多数人就会不再留心了。

    杨老头正色道:“我教你两套驾驭‘十五’的口诀,一套用作温养剑元,一套用来开锁和关门方寸物。”

    陈平安提前问道:“同时有两把飞剑在体内温养,不会有冲突吗?”

    杨老头嗤笑道:“阮邛不就有两把本命剑,这还是他为了铸剑求道,必须消耗大量天材地宝,以及一些私事而分心,否则以他的资质和家底,再养两把都没事。本命飞剑,得看机缘,时候不到,一百年都苦求不得,时辰已到,拦都拦不住。只是本命剑此物,不是沙场点兵,多多益善,剑修梦寐以求的境界,号称一剑破万法,为何不说‘两剑三剑’?就在于真正得道的巅峰剑修,拥有一把符合心意的飞剑,就足够了,再多反而是累赘。至于你陈平安,练拳是吊命,练剑为何,我懒得猜,但是之外的山头、法宝之流,你就跟攒铜钱似的,嫌钱多,装在兜里太累人?你会吗?”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十五’的方寸之地,到底有多大,能装多少东西?”

    杨老头笑道:“跟你那把槐木剑,差不多等长等宽等高,还行,比起寻常方寸物,已经好上一些。一座金山银山是装不下,但是最少不用你背着大竹篓走江湖。记住,活的东西,别放入方寸物,比如那块剑胚初一,一旦被你强行摄入其中,就会坏了‘洞天福地’的某些规矩,便要玉石俱焚了,到时候你就心疼去吧。”

    之后杨老头传授给陈平安两套口诀,重复了两遍,在陈平安铭记在心后,老人就继续抽着旱烟,烟雾升腾,袅袅升起。

    冥冥之中,陈平安像是与那座气府内的碧玉小剑,搭建起了一座独木桥,能够与之对话,那种感觉,妙不可言。

    陈平安心念一动,神魂微颤,飞剑毫无阻滞地透体而出,但是一个刹不住,竟是直奔杨老头而去,杨老头眼都不眨一下,碧绿莹莹的袖珍飞剑就像是撞到了一堵高墙,晕晕乎乎反弹回陈平安,一闪而逝,迅速溜回气府,像是一位生闷气的稚童,死活不愿意搭理陈平安的心意呼唤了。

    陈平安有些惊慌失措。

    杨老头觉得有些好笑,缓缓道:“十五之前的历任主人,哪个不是名气挺大的人物,从没碰到过你这么憨笨的主人,御剑如此糟糕,自然让它觉得丢人现眼,就不愿出来抛头露面了。没事,只要勤加练习,以后等你们之间联系,就会更加紧密,等到赢得它的真正认可,你这个主人就会掌握更多的主导权,哪怕要它自行粉碎,消散于天地间,也不是难事。”

    陈平安点点头,松了口气,只要可以靠着埋头做事,就能够做得更好,陈平安就都不怕。

    他怕的是那些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烧瓷。

    杨老头突然说道:“知道为何十五明知你的资质一般,还愿意选择与你荣辱与共吗?因为你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快’字。这与十五的剑意根本,是天然相通的。十五这把飞剑,就是快,要快到让所有对手措手不及,占尽先机,先手无敌。”

    陈平安恍然大悟,同时想到那把本名“小酆都”的剑胚,之所以跟自己犯冲,估计是自己尚未悟出它的剑意。

    杨老头挥挥手,“最近少走动,安静等着阮邛的消息便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没好气道:“拜年礼?且不说我愿不愿意破例收,你小子拿得出让我看上眼的东西?退一步讲,就算有我看得上眼的,你愿意给?去去去,说完了正事,就赶紧回落魄山待着。至于你放在铁匠铺子那边的家当,我会让人给你带过去,你如今现身剑炉附近,太扎眼,不合适。”

    陈平安晓得老人的脾气,没有拖泥带水,起身离开这间杨家药铺子。

    只是刚跨出药铺大门,陈平安忍不住又转身回去,过了侧房,看到那个坐在原地吞云吐雾的老人,陈平安向老人鞠了一躬。

    杨老头坦然受之。

    在陈平安再次离去后,老人敲了敲那支色泽泛黄的竹竿旱烟,思绪翩翩。

    在漫长的岁月里,老人暗中做了无数桩买卖的,哪怕是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是太看好那个少年。有人真的命好,好到可以形容为洪福齐天,往往就会一直好下去,直到某一次命不好的到来,山崩地裂,可歌可泣。但是命硬,依旧很难冒头,起起落落,落落起起,真想要往上走多高,难,很容易就被那些天之骄子们拉开距离,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灰尘。

    陈平安就像是老人眼皮子底下,那块庄稼地旁边的一棵野草,风雨里一次次被压趴下,苟延残喘,可能一条土狗撒尿都不爱靠边,只是每当春风一吹,次次新年新气象。

    所以杨老头愿意顺势而为,不妨押上一注,押在这个原本最不看好的少年身上,小赌怡情,输了不伤筋动骨,赢了是额外的惊喜。

    命好,就要一鼓作气。

    命硬,有更多的后劲。

    但是杨老头知道大势走向,大争之世,百家争鸣,群雄并起,会是一个天才涌现的“大年份”,千年不遇。

    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你陈平安真的很难脱颖而出啊。

    ————

    陈平安走在小街上,自言自语道:“十五,不好意思啊,让你丢面子了。以后我一定努力练习御剑口诀,争取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出丑。”

    陈平安确实有些愧疚。

    当别人对自己给予善意的时候,如果他无法做点什么,陈平安就会良心难安。

    那座气府内的碧绿飞剑微微一跳,似乎瞬间心情好转,原谅了陈平安先前贻笑大方的蹩脚驭剑。

    陈平安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心想比起脾气暴躁的初一,同样是本命飞剑,十五实在是温柔多了。

    结果陈平安刚刚冒出这么个念头,剑胚初一就开始离开老巢,翻江倒海,疼得陈平安佝偻起来,站在原地,一步都跨不出去。

    十五察觉到异样,嗖一下掠出气府,一路游曳,飞快穿过重重关隘,最终来到初一的“家门口”,悬在空中,轻轻打转,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登门拜访。

    陈平安实在无法正常前行,只好艰难挪步,在街巷岔口的台阶上坐着。

    大概是被飞剑十五吸引了注意力,剑胚初一放过了陈平安。

    两柄“遇人不淑”的本命飞剑,各自悬停在气府门内门外,既像是气势汹汹的对峙,又像是犹豫不决的相逢。

    陈平安趁着这个间隙,赶紧大口喘息,略作休整,就小跑向骑龙巷,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重返落魄山。

    初一不见十五。

    不欢而散。

    临近真珠山,期间初一又折腾敲打了陈平安一次,让陈平安差点满地打滚,只得咬紧牙关蹲在地上,汗流浃背,几乎就要两眼一黑晕厥过去。陈平安只能拼命运转十八停的呼吸之法,由于如今打破了六七之间的大瓶颈,让陈平安在跟剑胚的拔河过程当中,可以依稀保持住那一点灵犀清明,但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清清楚楚感知到所有神魂震荡带来的巨大痛苦,这份折磨,丝毫不亚于剥皮之苦,凌迟之痛。

    十五对此蠢蠢欲动,不过仍是没有离开栖息之地,像是在下定决心之前,暂时还是打算隔岸观火。

    等到初一心满意足地恢复平静,陈平安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差不多,步履蹒跚地继续赶路,走桩走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但是就连陈平安都没有意识到,无形之中在他身上流淌的那份拳意,愈发夯实浑厚。

    大山之中,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光脚老人,视线浑浊不堪,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跑,跌跌撞撞,不断重复着“瀺巉的先生呢,我家瀺巉的先生呢……”

    刹那之间,疯癫老人蓦然眼神明亮几分,环顾四周后,并没有拔地而起,更没有御风飞掠,而是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仔细查探了山脉走势,然后一步跨出,就直接走到了一行三人之前,老人望向那个大汗淋漓的走桩少年,问道:“你是不是叫陈平安?”

    陈平安身体紧绷,点头道:“是的,老先生找我有事吗?”

    青衣小童眼神呆滞,心死如灰。

    怎么,离开了小镇,本以为是天高任鸟飞了,然后走在大山里头的荒僻小路上,都开始有一拳打死自己的神仙妖怪了?

    老人神色显得火急火燎,匆忙问道:“我是崔瀺巉……我是崔瀺的爷爷,你如今可是他的先生?”

    陈平安愣了一下,愈发小心谨慎,“算是的。”

    老人语速极快,“他如今过得怎么样?是否会被人欺负?”

    陈平安想了想,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少年国师崔瀺,或者说去往山崖书院的崔东山,那趟远游,日子过得真不怎么样。陈平安不愿欺骗这个自称崔瀺爷爷的落魄老人,可又不敢实话实说,潜意识当中,陈平安觉得眼前老人,跟之前正阳山的搬山猿,气势很像,但是不同之处,只在于两者修为有高低,至于是那头搬山猿更高,但是眼前老人更高,陈平安道行太低,完全看不出深浅。

    老人只是一个皱眉,就让陈平安和两个小家伙感到一阵窒息的压迫感,老人冷哼道:“虽然你是我孙儿的先生,我应当敬你,可是连三境都不到的纯粹武夫,如何做我孙儿的授业恩师?!以后我孙儿遇到了麻烦,你这个做先生的,难道就只能束手无策,在远处看戏吗?!不行,绝对不行!”

    邋遢老人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陈平安,“带我去一个你认为安全的地方,我要帮你一把!”

    不等陈平安点头摇头,老人就站在了陈平安身侧,五指如钩抓住陈平安的肩头,“快说!时不待我,我最多清醒一炷香功夫,别浪费时间!”

    陈平安一头雾水。

    但是老人随随便便一握肩头,不但陈平安痛彻心扉,就连初一和十五两柄飞剑都嗡嗡作响,哀鸣不已。毕竟它们能够发挥出的威势,与陈平安的境界修为戚戚相关,所以当下根本就无法出去阻拦老人的咄咄逼人。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不敢动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相传世间登顶的纯粹武夫,例如那第九境的山巅境,气势凝聚,外放如剑气倾泻,势不可挡,只是一声怒喝,就能够震碎敌人胆魄的壮举,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沙场,并不罕见。

    老人怒喝道:“快说!再磨磨唧唧,老夫管你是不是自家孙儿的先生,一拳打断你手脚!”

    陈平安眼神坚毅,咬牙运气,准备拼死一搏,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老人与之对视,哈哈大笑,松开少年肩头,后退一步,朗声大笑道:“小娃儿,有点门道,不错不错,是块好料!落在别的狗屁武道宗师手里,再花心思去雕琢你,你都成不了大气候,但是我不一样!”

    魏檗一袭白衣,飘然欲仙地出现在山路上,沉默片刻后,对陈平安开口笑道:“不妨带着这位老先生去竹楼。如果你答应,我来带路。”

    老人望向魏檗,“呦呵,好久没见着这么人模狗样的山神了,有趣有趣,等老夫恢复一些气力,有机会一定要找你切磋切磋。”

    魏檗笑道:“老先生就别找我切磋了,好好打磨你那孙子的先生的武道境界,估计就够忙活的了。”

    老人满脸讥讽笑意,“废话少说,带我去陈平安的地盘,是叫什么落魄山来着,我知道那边有一处适宜磨刀的地方,带路!”

    魏檗对于老人的气势凌人,根本不恼火,笑眯眯点头,打了个响指,山水倒转,一行人瞬间出现在落魄山竹楼外。

    陈平安望向魏檗,后者轻轻点头。

    老人一把抓住他的肩头,轻轻一跃就来到二楼,带着陈平安推门而入,老人挑了一下眉头,快意大笑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一天最少能够清醒个把时辰,真是半点不输给洞天福地了。总算有点我家巉瀺的先生气度了。”

    老人后退数步,“陈平安,能不能吃苦?”

    从头到尾都莫名其妙的陈平安,下意识点头道:“能吃。”

    老人又问:“吃不吃得下大苦头?”

    陈平安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老人有些不高兴,骂骂咧咧道:“像个小娘们似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多大的事!太不爽利了,换作别人,老夫真不乐意伺候!”

    陈平安默默告诉自己,眼前这位老人的脑子不太灵光,不用放在心上,由着他说就是了。

    老人向前踏出一只脚,摆出一个一拳向前悬空、一拳收敛贴胸的古朴拳架,简简单单,但是一瞬间就变得气势惊人。

    老人沉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辈武人,想要往上走,在登顶之前,就要去当一条路边刨食求活的野狗!要告诉自己,要想痛痛快快活着,就必须跟天地大道争!跟狗屁神仙争!跟同辈武夫争!最后还要跟自己争!争那一口气!”

    “这一口气吐出之时,要叫天地变色!要叫神仙跪地磕头,要叫世间所有武夫,觉得你是苍天在上!”

    这一刻,形象分明比乞丐还不如的白发老人,气势之雄壮,精神之鼎盛,无与伦比!

    老人仿佛在明明白白告诉少年一个道理。

    眼前之人,天下无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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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