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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哼哈大王     日月当空照中华txt下载     日月当空照中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一五章 牛头山上

    徐弘祖虽然没有任何科举得来的功名,甚至连个童生都不是,严格说起来,算不上是士林中人,但是徐家在江阴一带是个大户人家,而他本人经过二十年的游历天下,在苏松等地也算是小有名气,因此与南直隶出身的不少士林知名人物,都有交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比如天启年间的状元文震孟,对徐弘祖也颇为赞赏,两人之间通信很多,而且其中的部分信件还流传到了后世,被编进了两人的文集之中。

    再比如天启年间的探花陈仁锡,与徐弘祖之间也有交往,同样有不少通信。

    不管是文震孟还是陈仁锡,对徐弘祖的眼界、抱负和方舆地理方面的才华,都很欣赏。

    而徐弘祖也从与文震孟、陈仁锡等在朝官员的通信中,了解了不少如今朝廷的军情政情,对如今这位年轻的崇祯皇帝也很佩服,知道这是一位欣赏杂学而且有志于中兴的难得英主。

    这一点,也正是这个原本无心于仕途的地理学家,决心接受南京礼部尚书周延儒的延聘,到南京国子监效力,如今又接受朝廷的旨意,到北京就职的原因之一。

    接到朝廷的旨意之后,四十二岁的徐霞客告别了南京国子监,先是顺江东下,回到江阴家中,安顿好了家中事务,几天之后,带着几个忠仆启程北上,乘船走运河,一路往京师赶去。

    五月初的江南,莺歌燕舞,草木葱茏,已是一片夏季的景象了。

    就在徐弘祖也就是徐霞客启程北上的同时,来自浙江湖州府的一封军报,也被一队快马带着,乘船从江阴附近过了长江,往北奔驰而去。

    骑马走驿路,要比乘船走运河快多了,六百里加急,几个昼夜就能把最急的军情送进京师,送到崇祯皇帝的案头。

    这一队快马携带的军情急报,来自太湖南岸的浙江湖州。

    且说太湖水贼屠阿丑一伙,在嘉善奸商程宰、陈大郎等人的带路和里应外合之下,出其不意地拿下了嘉善县城,逼死了嘉善县令之后,见嘉善商民百姓四处逃散,并不从贼,因此心中忐忑难安,知道自己这伙水贼恐怕在城中无法立足。

    又因为屠阿丑一伙,原是太湖上劫道的水贼,虽然干的也是杀头的买卖,但却并没想过真的能攻占州府、扯起造反,如今在机缘巧合占了嘉善县城,一时之间也改不了抢一把就走的贼性。

    屠阿丑一伙虽说是太湖上最大的水贼,但是总人数也不过才三百来人,这一次纠合了其他几股小水贼,也勉强才凑够了五百多人上岸。

    加上程宰、陈大郎的手下,两边相加才刚过一千之数。

    这一千多人在屠阿丑的带领下,打散了押送灾民出海的巡检司,然后驱赶和裹挟着那些没有逃散的两千多灾民,顺势攻占了嘉善县城,看着声势赫,但究其实质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除了屠阿丑本部的太湖水贼之外,其他从贼的灾民乱民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

    对于这一点屠阿丑、程宰、陈大郎这些人也都心知肚明。屠阿丑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太湖上打家劫舍的水贼,而程宰虽然略有见识,但也不过是一个出过海的普通海商罢了。

    所以这些人虽然如愿攻占了县城,却不敢在这里久留。

    这是因为嘉善的位置过于重要,就在苏州府和嘉兴府之间,属于江浙第一等繁华之地,朝廷绝不会坐视嘉善被攻占这个事实。

    而且嘉善的周边有好几个卫所,附近的太仓、金山、海宁等地都有卫所军队。

    虽然江南卫所军备废弛已久,但是当年嘉靖皇帝时期,胡宗宪总督东南数省抗击倭寇留下的那点余烬还在。

    又因为浙东沿海常年备倭备寇,所以沿海卫所应该是除了九边卫所之外,比较能打仗的了,至少比纯粹的内地卫所要强上一点。

    当然,抗倭备倭毕竟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江浙一带卫所军队的战力早已不如当年那么强悍了,但是不管怎样,该有的人数仍然留下了那么七八成。

    浙江沿海共有卫所十二处,卫所兵员满员共有一万三千六百人,另有水师一千八百人,合计浙江总兵麾下共有一万五千四百人。

    其中,除了定海营水师是营兵,常年备战海盗,所以满员之外,其他的卫所兵一万三千六百人,实有不过一万人,还是算上将领家丁在内。

    这点力量在东北建虏的眼里当然不算什么,一战即可击灭,但是在这些水贼和灾民的眼中,这些当年抗倭的精锐,可是一种强大到令他们不敢仰视的存在。

    屠阿丑等人驱赶着乱民占了嘉善县城之后,与程宰、陈大郎一商议,几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

    他们知道留在嘉善绝非长久之计,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尽快远离明军的卫所驻兵之地。

    因此,屠阿丑等人在攻占嘉善之后的第二天,就纵容手下水贼和乱民在嘉善县城之中大肆抢掠了一番,然后往西流窜而去。

    因为嘉善的东面是金山卫,南面是海宁卫,北面是太仓卫,这几个卫所除了海宁卫归属浙江之外,另外两个都属于南直隶。

    但是屠阿丑等人可不知道明军的卫所之中还有这么多说道,只知道这三个方向都有卫所驻军,只有浙西空虚,因为浙西不曾担负过沿海备倭的重任。

    除了一些几近废弛的巡检司乡兵之外,根本没有成建制的明军驻扎。

    最重要的是,浙西全是山区,而且地处后世皖南与浙江交界,山势连绵、森林茂密,尤其是天目山从南往北绵延数百里,其中多有贼寇落草,可以作为落脚之地。

    就这样,还算颇识时务的屠阿丑和程宰等人,抢掠嘉善县城之后,带着大车小车的粮食、布匹,以及抢来的牛马猪羊,弃了嘉善县城,一路往西而去。

    情形与他们想象的一样,他们离开不久,范景文就从杭州带着匆忙征集来的卫所兵,赶到了嘉兴府城,得知详细情况之后,一边上报,一边指挥人马前去收复嘉善县城,同时一边派人前去侦察乱民的去向,一边等待着朝廷和闽浙总督府的指示。

    而屠阿丑带着千余乱贼和数千被迫从贼的乱民,围攻嘉兴府城一路往西而去,驻守湖州府内的各地巡检司,都是一触即溃,根本抵挡不住。

    结果,从嘉善出发半月之后,一路上抢掠村镇,裹挟百姓,队伍像滚雪球似地不断壮大,很快就发展到了两万多人。

    然而这两万多人看着声势浩大,却实在是一团乱麻。

    一开始还有不少从嘉善县城几家粮行之中抢来的粮食可供食用,但到了湖州府城所在乌程县附近之后,前来投奔的、一路裹挟的乱民太多,而这些乱民的骨干即太湖水贼,又没有什么当家理财的好手,所以沿途抢掠而来的粮食很快就食用一空。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原本并不想再去攻打州府的屠阿丑,无奈之下听从了程宰、陈大郎以及自己手下的建议,领着一帮子纪律松散、战力低下的乱民冲击湖州府城,企图打破之后,再大肆抢掠一番,然后逃往浙西的深山中隐匿过冬。

    可惜的是,屠阿丑等人一路抢掠,声势十分浩大,这也让湖州府的知府赵建极很早就接到了警讯,因此也早就下令各县坚壁清野、据城固守,做足了防范的准备。

    屠阿丑等人围攻湖州府城十来天,除了伤亡不小之外,一次都没有登上城头。

    因为缺少粮食和武器,特别是缺少制作大型攻城器械的工匠,屠阿丑等人在湖州府城外停留了十来天,最终无功而返,不得已撤围而去。

    期间,还被主动带领乡兵出城追击的乌程县在乡贡生凌玄房大败了一场。

    最后,在湖州乡兵领袖凌玄房的远远跟随追击之下,屠阿丑带着两万多饿着肚子的乱民,再一次往西流窜而去,在一伙山贼的接应之下,转转反侧,来到了天目山西北端,即后世皖南与浙西交界之处的牛头山,一头扎进了山里,算是暂时站稳了脚跟。

    凌玄房所带湖州乡兵不过千余人而已,屠阿丑带领的乱民在牛头山乱贼的接应下上了山,进了林,也不敢进山追剿,只好一边让人回去禀报知府赵建极,一边率领着自家出资募来的乡兵,汇合了长兴的巡检司乡兵,在牛头山东面的二界岭扎下了营地。

第三一六章 湖州乡兵

    凌玄房这三个字,倒过来念就是“房玄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至于这个参加了五次乡试都没考中举人,而五次全中乡试副榜贡生的凌玄房,为自己改了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仰慕房玄龄的意思在内,那就不清楚了。

    因为这个人在明末的历史上也是实有其人,虽然凌玄房这个乡试副榜贡生出身的人,属于明末官僚阶层的末梢人物,在明末的军事政治舞台上名头不甚响亮,但深究起来,这个人在军事上和政治上却有过不少令人敬佩的事迹。

    在明末的军事政治舞台上,他最终是靠着曾经作为何腾蛟这个明末知名历史人物的幕僚而留下姓名事迹的。

    崇祯十五年,中原大乱,各地农民军蜂拥往东,包围了重镇徐州,当时这个凌玄房刚从上海县丞的位置上升任徐州通判,在时任徐淮兵备道的何腾蛟手下任职,当时曾趁着李自成在河南新败之机,单骑出城,进入农民军营地,劝说以陈小乙为首的数股徐淮农民军接受招安,一举解了当年的徐州之围,从此大受何腾蛟的赏识。

    不过,这个凌玄房却没有参加何腾蛟在明亡之后湖广总督任上的所作所为,因为在崇祯十七年的时候,李自成麾下农民军再度兵围徐州。

    这一次明军兵败如山倒,徐腾蛟带着主力南逃,而凌玄房则率领陈小乙等本地武装坚决抵抗,最后被分割包围在徐州房村一带,在外有强敌而后无援兵的情况下仍然拒绝投降。

    直到最后,听闻北京城被李自成大军主力攻破,崇祯皇帝上吊殉节之后,凌玄房忧愤交加,呕血数升而死,说起来也算是为了大明王朝奋战到了最后一刻。

    然而这个凌玄房,早期科场蹉跎多年,却连个举人都没考上,他之所以能够当上徐州通判,是因为他在上海县丞任上的政绩,而他之所以能够当上上海县丞,恰恰就是因为他在平定浙西民乱之中有过立功表现。

    凌玄房虽然科场颇不得意,但是家世富有,在湖州府乌程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家有良田上万亩,且有桑园、织厂十余处。

    历来地主大户与官僚阶层都有交情,特别是地方上有事的时候,官府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这些本地的官宦世家和地主大户。

    这一次也是这样,太湖贼屠阿丑勾结嘉善豪商程宰一举攻占嘉善县城的消息传来之后,湖州知府赵建极立刻传令湖州府辖内诸县巡检司,集结在籍乡丁整军备战,同时也召集各县大户筹饷筹粮。

    凌玄房就是其中表现最突出的一位了。

    自从陕北贼乱四起之后,朝廷允许陕北士绅募练乡兵、结寨自保的旨意早就传遍了天下,去岁浙江民乱发生之后,朝廷知道江南兵备废弛的情形,因此很快就下令浙北诸府士绅大户自筹粮饷、募练乡兵。

    四十八岁的浙江乡试副榜贡生凌玄房闻令即动,从自家的佃户和织工之中,很快就招募到了一千名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的青壮丁口,成为了乌程县乃至整个湖州府最大的一支乡兵队伍。

    又由于这个凌玄房颇有韬略,又懂得当年戚继光在浙江募军练兵之法,因此很快就成为了湖州知府赵建极抵御屠阿丑乱民威胁的左膀右臂。

    凌玄房的这些事情,在后世没有多少人知道,除了明末乱世有太多可歌可泣或者令人扼腕叹息的人物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还有另一个名字。

    而他的另外一个名字与凌玄房三个字相比起来,则要多少有名气一点了。

    凌玄房的另外一个名字,叫作凌初,正是流传后世的《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的作者凌初。

    这个人在明末的时候也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全才型人物,可惜的是在科举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科举屡战屡败之后,埋头写出来这么两本足以流传后世的小说集,自掏腰包刊刻行世。

    而这个凌玄房,也就是凌初之所以在湖州府府治所在的乌程县里颇有一点名气,就是因为他自费刊刻的这两部书,为他积攒了下来了一点名声。

    但是诗词歌赋、小说杂学等等,在明朝的时候,都属于旁门左道、雕虫小技罢了,属于八股文之外的文人雅兴之一,等不得大雅之堂。

    因此,凌初凭着《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虽然在民间和士林之中有些声望,但是科场不得已,两个举人都不是,自然还是没有机会做官。

    直到崇祯初年,年近五十的凌初,才终于因为助平浙西民乱立下了功劳,被保举为松江府上海县的县丞,当上了一个正八品的上海县衙佐贰官,从此正式步入仕途,有了报效朝廷的机会。

    俗话说,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屠阿丑这股水贼乱民的到来,给湖州府沿太湖诸县造成重大危害的同时,也给凌初创造了一个扬名立万的难得机会。

    凌初的千余乡兵没有火器,只有三个兵种,其一是狼筅手,其二是刀盾手,其三是弓箭手。

    狼筅手最多,占了一半以上,弓箭手最少,约莫五分之一,居于其中的就是较为敢战的刀盾手了。

    这些乡兵的装备虽然简陋,多数都是就地取材的毛竹所做,但是凌初招募的浙西乡兵却胜在号令统一、令行禁止。

    这些招募来的乡兵,绝大多数都是凌家的佃户和织工出身,对自家世代赖以为生的老东家自然是惟命是从、不敢有违。

    屠阿丑等人率领大批乱民刚从嘉善出发的时候,钱粮充足、人多势众,每每遇见地方巡检司的乡丁,都是一拥而上,称得上是所向披靡了。

    这个情况曾令赵建极和凌初等人十分忧虑,担心湖州乡兵不是乱民的对手,因此只敢据城固守。

    可是等到屠阿丑率领乱民围攻湖州府城十数日而不下之后,赵建极与凌初总算是看清了这一伙乱民的实力,胆子很快就大了起来。

    因此,当屠阿丑等人围城不下,撤围西走的时候,凌初与赵建极一商议,就果断出城,搞了一次反击,果然取得了不俗的战果,不仅搞得贼军大乱,而且俘获乱民近千,最重要的是己方无一阵亡。

    这些战果的取得,让湖州知府赵建极和凌初增强了信心之余,也让这一支编成不过月余的湖州乡兵有了信心,不再是一副心惊胆战、畏首畏尾的样子了。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虽然装备差,但是比起那些连每人一把刀都做不到、一天连一顿饭都吃不上的乱民来说,他们已经算是军械精良、粮饷充足了。

    因此,凌初带着自募的湖州乡兵,在湖州府城北门赢了一场之后,再次向赵建极主动请缨,率领这支千余人的乡兵队伍,一路跟在屠阿丑乱民的身后。

    乱民停下,他们也停下,乱民起行,他们继续跟着,屠阿丑率领比较有战斗力的水贼回头,他们就避而不战、结阵固守。

    凌初的阵法,是戚继光当年对战倭寇的经典阵法鸳鸯阵,将人数最多的狼筅手放在最前面作为防线,然后将人数最少的弓箭手布置在最后方,搞远程射击,期间布置上刀盾手,抽空攻击那些被狼筅手挡在阵前、进退不得的水贼和乱民。

    这个阵法十分简单易行,效果也是十分显著。

    利用湖州府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的山毛竹制作而成的,长达两丈左右的狼筅,能够充分发挥出它的防御作用,而一改宋刀的笨重,集中了唐直刀和倭刀设计铸造工艺之精粹的戚刀,更不是乱民手中的竹枪、木棒所能比拟的了。

    就这样,崇祯元年的十二月中旬,为数只有一千多人的湖州乡兵,在凌初的率领之下,居然一路跟着,将总人数高达两万余众的屠阿丑水贼及其裹挟的乱民,撵进了天目山最北端的深山老林之中。

第三一七章 援兵入浙

    湖州府位于浙江西北,太湖南岸,嘉兴府的西面,山势连绵、森林茂密,但是有山有水,百姓士民在种田之余,多以以丝织业为生,总体上还算富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湖州府的治所设在此时的乌程县,这个乌程县也曾叫作吴兴县,后世的时候废除了乌程县以及吴兴县的称呼,直接叫作了湖州市。

    而这里所说的乌程县,也正好就是如今的闽浙总督温体仁的老家。

    温体仁的老家就在这个时代乌程县的南浔镇上。

    所以,自从接到了嘉兴民乱爆发的消息之后,温体仁心中就有一些不安和忐忑。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浙江是闽浙总督的辖区,民乱的原因也与自己在闽浙两地厉行转移闽浙灾民出海安置的政策有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民乱爆发的地区距离自己的家乡实在太近,担忧自己的亲族故旧以及良田美宅受到冲击,受到影响。

    温体仁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等到屠阿丑等人率领着乱民放弃了嘉善县城,一路往西,直奔湖州府而去的时候,温体仁彻底坐不住了,一边加快转递范景文的奏疏,一边召集福建的兵马准备北上浙江平乱。

    而此时的福建除了温体仁到任之后,想办法从沿海灾民中募集来的三千青壮督标之外,其他兵力都无法调动。

    这倒不是因为福建都司卫所没有兵,而是因为这些福建的营兵卫所兵各自分守要地,已经捉襟见肘,调动不得。

    浙江民乱爆发之后,知道浙江情形的温体仁一接到浙江巡抚范景文的报告,就找到福建巡抚熊文灿商议出兵浙江帮助浙江镇压民乱之事。

    当时熊文灿环顾左右之后,这样对温体仁说道:“制军大人慎思。八闽之地自与浙江不同,郑芝龙虽然已经归附朝廷,甘为我大明海上屏障,然而毕竟归附未久,兼且坐拥精兵过万,除了水师,更有陆师,若抽调闽兵北上,少了不济事,多了恐有乱生肘腋之祸啊!”

    福建当然是有兵的,虽然俞大猷之子俞咨皋活着的时候,不是郑芝龙这些海盗们的对手,被郑芝龙及其部下打得一败再败,但是福建沿海的军备在整个东南沿海三省之中却已经算是情况最好的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当年福建沿海的倭患最严重,而倭患解除之后,由于漳州月港这个唯一外贸港口的存在,福建沿海的海盗们也始终比别的地方猖獗得多。

    所以,福建的兵备一直都受到朝廷和历任巡抚的重视,沿着海岸线从北到南,依次分布着福宁卫、福州卫、镇东卫、平海卫、永宁卫、镇海卫六个较为充实的沿海卫所,累计有卫兵一万四千八百人,水师一万零三百人,合计水陆兵力共计两万五千一百人。

    这些兵力看着不少,但这些属于编制员额,实际上多少不好说,但肯定要少于这个数字。

    虽然温体仁上任闽浙总督之后,对闽浙两省营兵卫所兵进行了初步的核实,但是吃空饷的情况在明末的都司卫所体系之中,是个很难解决的痼疾,除非你如同九边监军御史那样,一个营头一个营头地去实地核对,否则你永远掌握不了下面的实情。

    所以温体仁在核查之后,心中也给闽浙两地的营兵卫所兵员数额打了个八折。

    然后,照着朝廷给定的编制员额,自募了三千督标,同时也让巡抚熊文灿按制募集了两千抚标,只有这新募的五千兵员,才算是这督抚二人能够实打实地看得见、摸得着、掌握得住的机动兵力。

    温体仁、熊文灿都是三榜进士出身的文官,对郑芝龙这样的人有一种天生的不信任,招抚他、任用他不过是出于无奈,出于政绩上的考虑,不可能对他真正的放心放手。

    这一次也是一样,温体仁与熊文灿一说起出兵浙江平乱的事情,熊文灿很自然地就又提起了郑芝龙所部的巨大威胁。

    他们两人也都知道移民东番必定会进一步壮大郑芝龙的势力,但是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即便深知这是一杯慢性发作的毒酒,也得仰着脖子一口喝进去。

    闽浙两省沿海数十万灾民,是他们根本安置救济不了的,除了一股脑儿地扔给郑芝龙,让他把他们全数运往东番岛屯垦安置之外,他们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好在福建沿海的灾民,早就有出海谋生的风气,所以对于朝廷将他们迁移到东番安置,并不是那么抗拒,也因此没有如同浙江那样,出现那么多抗拒移民出海的大小乱贼。

    但是,他们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各地卫所的兵力,他们不能抽调,而两人的督标、抚标,又是如今保证福州安稳的唯一可信赖的力量,也不能够轻动。

    温体仁思来想去,对巡抚熊文灿说道:“大兄所言情形,我当然知之。况且如今,浙省因为移民东番而生乱,闽省虽然一时平静,但难说不会受到奸民挑唆,陡生变乱。

    “然而,我在这里也给你交个实底,浙西湖州乃是兄弟故乡,父老亲族庐墓之所在。兄弟若不是闽浙总督,自然无话可说,一切都听朝廷平乱方略。

    “只是如今兄弟忝为闽浙总督,湖州有警,温某若是坐视不理,今后如何有脸面对家乡父老,若是宗族父老有个万一,更是百死莫赎啊!”

    熊文灿字大,官职自然比温体仁小,就是年龄也比温体仁小上两三岁,温体仁之所以如此称呼他,所要表达的就是一种上官对下级降尊屈贵以示亲近的意思。

    这也明末官场之上私下流行的一种做法。

    熊文灿听了这话,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能点头认可,说道:“制军大人所说乃是人之常情。助剿浙江之乱,于公乃是朝廷大事,是制军大人之职责,于私是伦常所在,为人子者所当为。只是若出兵,以熊某看来,却不能从闽省沿海都司卫所出。”

    温体仁见熊文灿这么说,当然也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说道:“那就抽调郑芝龙所部人马北上入浙助剿屠阿丑之乱吧。”

    温体仁这话说话,捻须微笑,静静看着熊文灿。

    熊文灿听了这话,则点了点头,说道:“制军大人高见,以熊某看来,此事正该如此处置!”

    见熊文灿同意,温体仁接着说道:“既然大兄也是这个看法,那就烦劳你去一趟同安,亲自见见郑芝龙,向他分说一番,由其出兵五千,遣一亲信部将率众北上。理由嘛,就说闽中亦有不稳迹象,各地卫所之兵无法抽调。

    “另外,再跟他说清楚,这次出兵之粮饷由浙省供给,且由温某亲自坐镇统军,着他多遣精兵入援,若其麾下立下功勋,郑芝龙同样功不可没。”

    温体仁说完,熊文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温体仁,最后躬身抱拳称是。

    第二天,熊文灿在自己抚标人马的护卫之下,南下同安而去。

    郑芝龙归附之前,以澎湖、金门、东番等地基地,掌控着通过闽海北往琉球、日本,南下濠镜、吕宋等地的航线,归附之后,受封为福建海防参将,除了郑氏实际控制的东番卫之外,朝廷还将福建同安到南澳一线的海防事务,全部交给了郑芝龙。

    而这其中就包括了泉州、厦门、月港这几个明末沿海海贸最为兴盛的港口。

    郑芝龙及其众兄弟,对此自然非常满意,也因此认为朝廷的招抚很有诚意,对大明的归顺也多了几分真心。

    因此,熊文灿到了同安,见到郑芝龙几兄弟,向他们表明了闽浙总督温体仁以及自己的来意之后,郑芝龙几兄弟一合计,就爽快答应了闽浙总督府和熊文灿的要求。

    三天过后,郑芝龙派郑兴、陈晖辅佐自己最信任的弟弟郑芝虎,率领五千人马乘船一百二十余艘大小船只沿海北上福州。

    又三天之后,郑芝虎北上船队在福州接上了闽浙总督温体仁及其所率督标中军一千人,然后再度北上杭州湾而去。

第三一八章 阴谋阳谋

    对郑芝龙来说,温体仁的一石二鸟之计,并不是什么难以识破的阴谋,而是一个光明正大的阳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阳谋的意思就是,即便你知道这是一个坑,你也得睁着眼睛往里跳。

    于公而言,郑芝龙已经归附了朝廷,虽然目前还处在听调不听宣的状态,但是对于他们这种海商兼海盗出身的人物来说,信义有时候真的很重要,至少表面上来说是很重要的。

    郑芝龙起初跟随李旦在日本混,被李旦赏识,成了李旦的义子,混的是风生水起,靠的就是信义二字。

    李旦死了之后,基本上继承了李旦的事业,虽然十分年轻,但是能够做到让多数人抛弃李旦的亲儿子而追随他,靠的也是信义二字。

    李旦死后,郑芝龙带着队伍投奔东番笨港开创基业的颜思齐,对颜思齐也基本上做到了恭恭敬敬,取得了颜思齐的信任。

    所以在颜思齐死后,他又如愿以偿地继承了颜思齐的基业。

    就这样,从郑芝龙带着弟弟郑芝虎离家出走,跑到濠镜澳投奔自己的舅父当学徒跑海贸开始,在短短的六七年时间之内,就一跃而成为东亚海面之上最强大的一支海盗力量。

    直到崇祯元年归附朝廷的时候,郑芝龙也不过才二十四岁罢了。

    而此时的郑芝龙,却已经由一个海盗成为了驻守大明东南沿海海贸最盛之地的金夏海防参将。

    郑芝龙原名郑一官,出身泉州南安县城的一个官府吏员世家,其父郑绍祖以及上溯数代都是南安县的吏员。

    虽然机缘巧合做了海盗头子,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重回岸上,脚踏实地地当一个朝廷的官员。

    因此成为闽浙沿海最大的海盗头子之后,郑芝龙从来不肯坏了自己的名声,特别是在福建沿海一带,虽然也上岸抢掠、打劫海商,并且多次与官府前来围剿的水师激战,杀死杀伤官兵无数,但他很少屠杀沿海无辜百姓。

    天启六年、七年,福建连续大旱,漳州、泉州一带饥荒严重、民不聊生,郑芝龙还曾运粮救济灾民,并且招揽漳、泉百姓出海,到东番垦荒谋生。

    所以郑芝龙在漳州、泉州等闽南沿海一带的百姓之中,还是颇有威望的。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以及自己麾下的兄弟们留下一条后路,以便有朝一日能够招安上岸,安稳做官、享受富贵而已。

    而当今朝廷对他可谓不薄。

    由盘踞澎湖金门的海盗头子,成为镇守闽南沿海的海防参将,这个由贼到官的转变,不光是身份上发生了可以光宗耀祖的变化,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取来往船只的税款了。

    当然了,郑芝龙这个人虽然非常有手腕,但是他的见识与之前的大海盗李旦、颜思齐相比,还是不够开阔。

    他生长在福建同安的大家族里面,虽然十七八岁就靠海吃海,开始了海商兼海盗的冒险生涯,但他对海洋的认识,却与当时许多大明内地之人差不了多少。

    就是说,一旦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岸上享受生活,那么他一天也不愿意在海上奔波冒险。

    所以,当朝廷封他为海防参将,并且将其驻地设在其家乡同安县城之后,他就将他的海防参将府设在了同安,其麾下三四万原海盗部众,一半安置在了东番卫的五个千户所,一半安置在了同安到南澳的大小岛屿之上,比如澎湖、金门、厦门等地,部分陆师也跟着他上了岸,作为营兵与福建沿海卫所一起,驻守在同安到南澳的沿海陆地之上。

    自从招安上岸之后,二十四五岁的郑芝龙立刻就成为了闽南沿海的土皇帝,闽浙总督温体仁、福建巡抚熊文灿以及泉州知府兼泉州巡海道蔡善继,既然招抚了他,当然多数时候都是惯着他。

    除了郑芝龙从出海的海商那里收取的税银有三成需要上缴给户部太仓以外,不仅其他的税银留作自用,而且但凡闽南海上的事务,全数委托给他这个金夏海防参将来处置,闽浙总督衙门、福建巡抚衙门,以及泉州海巡道衙门很好地遵守了当初招抚之时的承诺,从来不去干涉。

    所以郑芝龙上岸之后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自在,除了每三个月上缴收到的三成税银之外,官府这边完全不管他,而他又可以打着朝廷的旗号,去讨伐其他不服的海盗,还可以打着朝廷的旗号对来往闽海等地的过往船只收取税款,日子过得是前所未有的安逸。

    老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不管是什么英雄好汉,一旦过惯了安逸享乐的日子,人的想法也会跟着改变。

    郑芝龙及其众兄弟,以及之前十八芝之中的不少骨干,就是这样,如今个个头上有了官帽,手里还有部众,而且能够坐地收银,这还不到一年,不少人就对曾经刀口舔血的海上生涯产生了厌倦。

    即便是之前一度反对招安上岸的郑芝虎、郑芝豹,也改变了想法。

    泉州南安郑氏是一个大家族,郑芝龙兄弟众多,光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就有四个,除了他以外,还有郑芝虎、郑芝豹、郑芝彪。

    此时的郑芝龙不满二十五岁,而郑芝虎刚刚二十三岁,郑芝豹才刚满二十岁,其最小的一个亲弟弟郑芝彪也才只有十六岁,但是如今都有了朝廷赐给的官身。

    这个南安吏员出身的郑氏家族,因为郑芝龙的率众归附,一跃而成为了泉州南安真正的豪门。

    对这一点,郑芝龙兄弟以及郑芝龙所在的南安郑氏宗亲,都还是很满意的。

    正因为如此,面对福建巡抚熊文灿亲自带来的闽浙总督府调令,郑芝龙才不敢违抗,即便是知道这其中必然有着温体仁的其他谋划在内,他也要接受这个调令。

    对他来说,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他的部众有三四万之多,而且对他的基业毕竟在海上,调出去五千陆师,改变不了什么大局,而且同时也能够向朝廷证明自己的实力,彰显自己的存在。

    另外一方面,温体仁向一石二鸟,郑芝龙及其麾下幕僚陈晖、何斌等人,也不是傻子,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

    这些陆师都是自己从闽南漳州、泉州一带招募而来的闽南子弟,绝大多数的家人亲眷,都已经迁移到了东番卫,而其中领军的又都是自己的亲族子弟或者亲信部下,根本不可能背叛自己。

    如今朝廷把这些人调到了浙江,若是他们立了功,朝廷自然要他们加官进爵,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若是浙江的战事拖延,这些人还可以在浙江立足,自己的地盘也会随之扩大。

    温体仁有他的一石二鸟,郑芝龙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举两得。

    就这样,到了十二月底的时候,郑芝龙的二弟,二十三岁的郑芝虎在郑兴、陈晖的辅佐下,带领着郑家的水师船队,跟着闽浙总督温体仁,一起沿海北上,来到了杭州湾,然后跟着舟山守备翁之琪带领的浙江水师船队,驶进了钱塘江。

    最后,在浙江巡抚范景文、新任提刑按察使蔡懋德,以及新任镇守总兵官张存仁等人的迎接之下,闽浙总督温体仁率领着六千来自福建的军队进了杭州城。

第三一九章 并非难事

    虽然杭州城北面的嘉兴府前不久才发生了民变,但是杭州城里的生活却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照往年的情况,杭州城的周边府县若是发生了什么天灾**,不少人就会携家带口往杭州跑。

    杭州城毕竟是浙江的首善之区,城高濠深衙门多,比别的地方更能给人安全感。

    但是范景文到任之后的杭州城,已经大不同于往日了,虽然年关将近,街市繁华依旧,但却给了颇为熟悉杭州的温体仁一种颇不对劲的感觉。

    坐在由两匹马共驾的一辆四轮马车之上,温体仁一边打量着并未封路清道的街市,一边琢磨着那里不对。

    四轮马车的情况,他早在京师之时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当范景文等人将他请进仅有的一辆豪华四轮马车之上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惊讶。

    而且他还知道,这辆四轮马车是如今的国丈之一田弘遇家在江南专营的生意,这一辆就是田弘遇为了打开在江南商业重镇杭州的销路而送给范景文的。

    温体仁所知道的当然没有错,作为闽浙总督,同时也是作为浙江湖州府乌程县人,他在浙江巡抚衙门里面也有自己的眼线,虽然说不上掌握范景文的一举一动,但是浙江巡抚衙门里发生的大事,是瞒不住他的,这也是他作为闽浙总督的分内职责。

    十月,四轮马车在京师投入使用,十二月初就被田弘遇的大儿子田敦吉带到了江南。

    田弘遇一家虽然籍贯上是陕西人,但从他祖父一代到扬州经商定居之后,就已经可以算作是扬州人了。

    田弘遇虽然通过田妃的路子,从皇帝那里要到了四轮马车的独家经营权,但是深知垄断不利于继续推陈出新的当今皇帝,没有给他全部的垄断经营权,而只是授予了他在江南的垄断经营权,而且每生产一辆,不管卖不卖出都要给皇家十块银元的专利费。

    田弘遇不懂得专利费这个新鲜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如今的皇帝不管以何种途径管他要钱,他都不敢不给。

    再者说,田弘遇是商人出身,为人虽然贪鄙,但是经商的眼光还是有的,他这种皇亲国戚又不向地方缴税,虽然没有爵位,但毕竟有着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官身,地方官员也不敢管他,所以做生意向来都是一本万利,也不在乎每辆马车给皇家的那十块银元了。

    这一次,田弘遇拿到了四轮马车在江南的独家经营权之后,就派出了自己的大儿子田敦吉,带着从工部下面挖来的几个工匠,回到自己在扬州的老家,开了江南马车行,招募人手,开工制造。

    其实,一旦捅破了马车前轮转向和四轮减震的窗户纸,四轮马车的制造就毫无技术含量可言了。

    所以,十二月初,崇祯皇帝大舅子之一田敦吉的江南马车行就生产出了江南第一辆四轮马车。

    他还找了车夫,乘坐着这辆马车,一路从扬州赶到了南京,并利用自己的身份,拜见了南京镇守太监王之心,临离开之时,还将这辆马车送给了王之心。

    等田敦吉回到扬州,江南马车行又生产了几辆四轮马车,他就把其中的一辆,亲自送去杭州,给了浙江巡抚范景文。

    范景文当然知道皇帝这个大舅哥的意思,说到底不过是帮忙打个样,通过这种途径,向杭州的巨商富贾们做个推介而已,因此,范景文也没有拒绝。

    到了迎接温体仁的时候终于算是派上了用场。

    温体仁是闽浙总督,让他骑马吧,他毕竟是文官出身,让他坐轿子吧,他主管的是两省军务,如今的皇帝提倡武官骑马,连带着督理军务和带兵的文官公开场合也不方便坐轿子。

    这个时候,就显出四轮马车的好了,既有类似骑马的速度,又有类似轿子的舒适。

    温体仁坐在范景文给他准备的马车中,行了半程,终于意识到了杭州城的变化在哪里了。

    那就是整个街市由于接近年关繁华依旧,但却少了以往人头攒动的人潮,尤其是那些沿街乞讨、卖艺、杂耍甚至游手好闲的街头无赖们。

    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温体仁有目的地沿街观看,街头巷尾特别是犄角旮旯之地,果然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流民或者乞丐模样的人了,大街小巷倒是因此干净整洁了不少。

    一念及此,温体仁在马车中不禁摇头苦笑,心中想着的,却是传说中范景文在浙江特别是杭州的所作所为,暗地里对范景文的雷厉风行也是佩服几分,心想,简单粗暴,果然是行之有效。

    到了浙江巡抚衙门,范景文、蔡懋德等浙江官员,将温体仁一行迎进了衙门后面的二堂之中。

    新任浙江总兵张存仁则带着手下,领着郑芝虎等福建将佐兵马,前往已经收拾空置出来的原浙兵城内营地安顿休整。

    浙江一众官员陪着温体仁及其属官在巡抚衙门里吃了午饭,温体仁即派人去传来了郑芝虎,就在浙江巡抚衙门的二堂议起了平乱剿贼事宜。

    范景文当先说道:“下官身为浙江巡抚,对浙江民乱的发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太湖水贼屠阿丑祸乱嘉兴、湖州两府,搞得民不聊生,都是下官的罪责,下官不敢推脱,如今已向朝廷具折请罪。

    “至于如何剿灭贼乱,既然已经劳动制军大人亲临杭城,还请制军大人训示一二!”

    范景文此时四十二岁,比温体仁小了十四岁,在当年大明三十多位巡抚里面,也算是较为年轻有为的一位了。

    见范景文上来就承担了浙江民乱的责任,温体仁捻须微笑点头,然后说道:“梦章贤弟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归根结底,浙江民乱乃是去岁和今年的天灾所致。贤弟到任浙江不足一年,哪里需要你来承担这个责任,当今圣主在上,也不会把这个罪责归咎到你的身上!

    “今日,温某率军由福州来此,不是对贤弟你不放心,而是愚兄对乌程父老故旧放不下啊!说起来,倒是愚兄有些沉不住气啊!贤弟多虑了!”

    说完这个,温体仁见在座的官员都看着自己,接着说道:“陛下将闽浙两省托付于温某,温某听闻浙西民乱,真的是寝食难安!今日我们不追责、不问罪,只是就事论事,尽快商量出一个剿灭贼乱的章程来。”

    闻听此言,范景文点头说道:“制军大人说的有道理。下官先把浙西的情形说说。”

    接下来,范景文把屠阿丑一伙带着乱民围攻湖州府城不下,然后转而继续往西,进入牛头山隐匿的情况,向来自附近的众文武说了一遍。

    温体仁听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连连点头,说道:“不错,现在形势还算不错。湖州知府赵建极此人果然堪用。乌程县副贡凌玄房素有文名,此次看来更是有勇有谋,贤弟可行文湖州知府,将凌玄房事迹功劳上报朝廷,请朝廷予以奖励任用。”

    温体仁当然听说过赵建极和凌玄房这两个人,因为一个是他老家的知府,一个是他的同乡,年龄虽比他小了将近十岁,但凌初的名字还是早就听过的了。

    以前只知道凌初在湖州颇有文名,没想到居然还是一个颇有谋略和将才的人物。

    见温体仁对湖州知府赵建极以及湖州乡兵首领凌玄房赞不绝口,范景文知道他得知湖州府城未罹兵灾心中高兴,因此连忙说道:“制军大人在乌程县的亲眷老宅安然无恙,大人可以放心!”

    温体仁听完此言,点了头,没有再说这个事情,而是说道:“对于剿灭贼乱,诸位可有何良策?”

    范景文与新任浙江按察使蔡懋德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制军大人来杭之前,我等议定了一个方略,正待报与总督衙门,后来总督衙门行文浙江,说制军大人亲自率军前来助剿,下官就暂时未往福州报备。”

    说到这里,范景文看了看端坐一侧的蔡懋德,接着说道:“按察使蔡大人有一方略,下官与张总兵觉得稳妥可行。还是让蔡臬司为制军大人分说吧!”

    听范景文说完这话,温体仁看向端坐一侧的蔡懋德。

    只见这时,蔡懋德离座起身,躬身说道:“浙江按察使蔡懋德见过制军大人!”

    温体仁见状,说道:“蔡大人坐下说话!”

    蔡懋德再躬身行礼,然后坐下说道:“下官身为浙江提刑按察使,捕盗捉贼乃是下官的分内职责。以下官之见,我等但凡沉得住气,最终剿灭这股乱贼,并非难事。”

第三二零章 天罗地网

    按察使蔡懋德说完这话,停顿片刻,看了看温体仁,见他神情若有所思,接着说道:“古人说,大道至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平贼之道,也是如此。

    “如今天寒地冻,屠阿丑率众进入深山老林之中,久而久之必然断粮断炊,届时不需要大兵攻山,乱民自然土崩瓦解,灭之岂非易如反掌?”

    听到蔡懋德这么说,温体仁忍不住说道:“说起来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你如何才能确保躲入牛头山密林之中的屠阿丑乱贼断粮断炊?若是山中粮食不绝,官军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剿灭这伙流贼?

    “虽说皇上并未催逼,但我等身为臣子,为君分忧在所当为。屠阿丑一伙聚众作乱,到如今已有俩月,我辈若能早一日平灭此贼,还是早一日平灭了好啊!”

    蔡懋德见温体仁这么说,当即说道:“下官任职江西提学之前,曾在杭州府任职推官多年,多次来往于浙西山区,对浙西天目山一带地形颇为熟悉。此次江西转任浙江按察使,也是从天目山一带东来,对山中情形有所了解。

    “牛头山上群峰林立、地形险要,最高峰高达一千五百余丈,兼且山陡路窄,进出之路仅有数条,且都是羊肠小道,算得上是易守难攻,若乱民粮草充足,数倍于乱民之大军恐怕也无能为力。

    “然而万幸的是,正因为牛头山山势险峻,进出不便,所以山中村落稀少、百姓不多,村落不过三五个,人丁不过千余口而已,即便山中有所储藏,也必然无法支撑屠阿丑数万乱民一月之用。

    我大军不需入山犯险,只需要掘长壕、筑土墙,分兵把口,长期围困,不出俩月,山中乱民必然断粮断炊,然后剩下的就只能束手就擒而已!”

    蔡懋德干瘦矮小的身材里面仿佛包含着巨大的能量,浑身散发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力量,此时说完了这话,目光炯炯地看着温体仁,希望温体仁能够接受自己的方略。

    范景文、张存仁等人就是被蔡懋德言谈举止之间的这种自信所感染,最终才同意了他的方略的。

    他的这个方略,初听起来毫无奇巧可言,但是你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温体仁琢磨了一会儿,没有接蔡懋德的话茬子,而是看向范景文,说道:“梦章贤弟以为如何?”

    范景文见温体仁这么问,知道他跟自己当初刚听到这个说法时的心情一样,心中还有疑虑,因此说道:“老聃说,大成若缺、大巧若拙,又说清静为天下正。以下官之见,蔡臬司之方略,颇合老子之道,若能行之,我军可稳操胜券。即便耗时长一点,也很值得。”

    温体仁见范景文这么说,知道他是支持蔡懋德的,因此点了点头,看向另外两个武将,然后对着张存任问道:“张总兵是陛下钦点浙江总兵官,对眼下如今局面,可有高见?”

    张存仁见温体仁动问,连忙躬身行礼说道:“制军大人过奖了!以下官之见,屠阿丑所部乱贼,以逃亡之灾民居多,其中真有战力者,要么是屠阿丑本部太湖水贼,要么是牛头山原本占山为王之土匪,两者相加也不过是附贼乱民的十分之一二。

    “加上如今闽兵入浙,两省官军一万有余,若是野战,我大军聚拢起来,当可一鼓而下。

    “只是下官听取湖州消息,屠阿丑等人裹挟乱民入山不出,不与官军乡兵接战,而牛头山地形确如蔡大人所言,易守难攻,所以,若是屠阿丑在山中坚守不出,恐怕官军一时之间也真的是奈何他不得。

    说到这里,张存仁看了看在座众人,接着说道:“下官刚到杭州上任未久,各地卫所兵员尚未校阅整编完毕,即便屠阿丑之辈是一群乌合之众,我等以老弱慵懒之兵强攻牛头山险地,兵法上也颇为不智。这是下官的一点浅见,请制军大人明鉴!”

    听完这些人说的话,温体仁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倾耳细听的郑芝虎,问道:“郑游击,这几位大人的话你都听了,你可有什么想法?”

    郑芝虎这次跟随入浙,一路上对闽浙两地的情形也进行了比较,对闽浙总督府的督标,以及浙江的官军也算是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督标人数虽然不多,但是装备却十分精良,至少不比郑氏的私军差,而军纪之严明,比之郑氏的私军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他们在杭州湾见到的浙江水师船队,虽然人数不多,船只也少,但装备同样十分精良,每艘大船之上仅是佛朗机炮就有二十二门之多,兵少而精,不容小觑。

    至于浙江卫所军队,如今正在整编之中,具体怎么样还没见到,还不好说。

    但是只看如今这浙江的巡抚、按察使和总兵官能够齐心任事,就知道浙江的这场乱子早晚要被平定。

    此时听见闽浙总督向自己问话,当下躬身说道:“卑职但凭制军大人做主,并无什么想法!”

    郑氏兄弟之中,素有龙智、虎勇、豹奸、彪忠之说。

    龙智,说的是郑芝龙聪明机敏,善于审时度势,把握方向。

    虎勇,说的正是郑芝虎悍勇无敌,是郑芝龙手下第一悍将。

    豹奸,说的则是郑芝豹心术不正,而他最后也的确是率先投降了满清,在他牵线之下,郑芝龙见南明大势已去,也投靠了满清。

    彪忠,说的是郑芝彪,也就是后来的郑鸿逵,颇有忠义之心,明亡后矢志抗清,即使在大哥郑芝龙降清之后,也依然率军南下投奔自己的侄子郑成功,继续在金门、厦门附近坚持抗清斗争,直到病死在金门军中。

    当然了,现在的郑芝彪还小,还没有进入郑氏这个海盗集团的决策核心,也就是说还没有真正登上明末的历史舞台。

    郑芝虎虽然以悍勇闻名,但并非毫无心机,要不然郑芝龙也不会以他为主,让他带着五千军队北上浙江。

    郑芝虎率军来到浙江,粮食要靠浙江补给,知道自己不能喧宾夺主,更不能反客为主。

    再者说,临行之前,郑芝龙向他交待了不少注意事项,比如说打仗要以浙兵为主,自己跟着上可以,拼死往前冲可不行。

    因此,见闽浙总督问自己的意见,立刻就表示没意见,惟制军大人马首是瞻。

    温体仁听郑芝虎这么说,当然也就知道了他的意思。

    想到这里,温体仁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温某就依你们意见,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沿牛头山四周布下天罗地网,静待山中乱贼断粮断炊,不战自溃吧。”

    说到这里,温体仁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若是这样的话,温某就没有必要此时前往湖州坐镇了。围困牛头上乱贼的一应事务,就由蔡臬司全权负责了。至于温某,就留在杭州,与范抚一起为大军督办粮草事务吧。”

    温体仁说完了这些话之后,与范景文、蔡懋德、张存仁、郑芝虎等人继续商定了封堵围困牛头山的方略。

    因为如今的皇帝,与历史上那位什么都干涉的皇帝不同,早就在之前的旨意中就表明了不干涉前线方略的意思,所以温体仁、范景文等人也没有再上报京师,然后等待京师的答复,而是迅速调集浙江卫所军队,购买和分派粮食马骡,一直忙到除夕当日,才算把大军开拨的一切事务准备停当。

    到了大年初二那天一早,蔡懋德带着张存仁、郑芝虎等将领,率领闽浙两省军队共计一万三千余人,离开杭州城,往湖州方向而去。

第三二一章 封山围困

    明末时期江南的天气也是颇为异常,在后世已不常见的大雪,这个时期中却一点也不罕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进入十二月以来,湖州以西的山区已经先后降下了三场大雪。

    大雪给赵建极、凌初等人带来难题的同时,也给逃入山中的屠阿丑所部乱民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刚刚逃进牛头山中的屠阿丑等人,目前倒是还不怎么担忧粮食的问题,他们现在缺少的乃是过冬的衣物和棉被。

    牛头上中一共四个古村落,这四个村落人口少的只有十几户人家,多的也不超过百户人家。

    之所以人口少,是因为人口多了养不活。

    这山上虽说漫山遍野都是密林,尤其是毛竹,但是此时的浙西深山老林之中,还没有推广种植玉米、土豆、地瓜等作物,所以粮食的产量直接就决定着牛头山山区不可能存活太多的人口。

    然而即便是这些人口,如今也早就被之前占据牛头山的那伙不成气候的山贼给祸祸完了。

    这伙之前在牛头山上占山为王逍遥自在的山贼,老大叫作周国能,是个还俗的和尚,原本也是在这个牛头山中的小道上劫道兼种地为生。

    自打天启七年海啸成灾以来,陆陆续续就有灾民往这山中逃难,时间久了,居然让这个还俗的酒肉和尚周国能攒下了一队人马,做了牛头山上的山大王。

    等到屠阿丑、程宰、陈大郎等人在周国能接引之下,进了牛头山之后,牛头山里的那几个村落百姓,要么被杀,要么从贼,粮食牲畜被拉走当了食物,妇人女子则被太湖水贼们霸占,当了压寨夫人,而强征而来的一些房屋,也让这些乱贼中的头目们暂时有了容身之处。

    屠阿丑原本也是老实巴交的农家汉子,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到了太湖当了水贼的大当家,就其本性而言,也算是天良未泯,见自己的手下,特别是那些积年水贼,杀人放火、**掳掠,心中也是不喜,但自己虽然是这伙人的老大,却也不能事事都管。

    他能当上太湖水贼中的老大,也是因为他有容人之量,什么样的恶徒他都收留,那些十恶不赦、走投无路的惯贼,也都来投奔他。

    但是由此带来的结果却是严重的,那就是这支杀光造反的乱贼,毫无纪律可言。

    在大方向上,这些人还算是服从屠阿丑的指挥,但是在各种小节上,向来都是我行我素。

    就好比说,你是老大,抢哪里怎么抢你来定,但是抢到的东西,以及抢掠期间发生什么事情,这个你不能管。

    而屠阿丑不过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鲁汉子,三五百人都已经管不明白了,如今一下子两万多人跟着进山,各方面的管理更是一塌糊涂,甚至比没人管理还更糟糕。

    两三万人很快就分成了大大小小的数十伙,粮食多的头目跟随的乱民就多,粮食少的头目跟随的乱民就少,至于那些之前只管冲锋陷阵,而无暇前去抢掠的,如今只能跟着别人的屁股后面讨口吃的。

    就这样,这伙乱民在大雪纷飞的山上熬过了崇祯元年的除夕,冻死病死的老弱妇孺每天都有上百人,不时个别家近的乱民,想要逃离牛头山中的贼营,返回山外的家中。

    这些人有的被乱贼中的骨干头目发现,然后被处死,有的迷了路在风雪之中冻饿而死,当然也有个别幸运儿落到了凌初和长兴县巡检司巡检邓同昌的手中。

    长兴县的巡检司因为距离嘉兴府最远,也远离屠阿丑这一伙乱贼西去牛头山的道路,所以内有遭受到其他沿途府县巡检司乡丁被冲散冲溃甚至被裹挟而去的命运。

    与此同时,随着湖州府城保卫战的胜利,以及凌初所率乡兵的以少胜多,湖州府各县的巡检司巡检们和地主大户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再后来得知屠阿丑这伙乱民进了牛头山过冬,人人都知道他们蹦不了多久了,因此募兵助剿的人多了起来,捐粮捐饷的人也多了起来。

    当蔡懋德率领着一万三千军队一路上风雪兼程,终于在正月初八的午后,抵达湖州府长兴县的时候,距离长兴县四十多里的牛头山内外,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

    长兴县令姓文,名实,字若虚,万历四十二年南直隶池州府举人出身,天启三年以举人选任县令至今已经五年,只知老实本分任职,不懂投机钻营之道,因此一直未曾升迁。

    此时碰上了这么个事情,而自己县内又未曾被洗劫,只要做好了大军粮草转运的事情,平定了屠阿丑之乱,就必定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在内。

    因此,当蔡懋德率军来到长兴之后,文县令也是鞍前马后安排大军进驻之前就已备好的营地,然后与凌初、邓同昌一起,领着县内的衙役乡兵,给大军准备着各种热食。

    凌初、邓同昌都是本地人氏,再加上一个来自牛头山另一边南直隶池州府的文县令,蔡懋德、张存仁、郑芝虎很快就进一步弄清牛头山周边的地形情况。

    牛头山一共五条进出的道路,分布在方圆近百里内的山林之中。

    说起来是方圆百里,其实不过是东西直线距离三十多里,南北直线距离三十多里罢了。

    而此时牛头山的西面不需要考虑,因为这座牛头山方圆上百里,但往西去的却只有一条狭窄的山道,而且还要盘旋而上,翻越一千多丈高的山脊,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人马根本不可能翻越过去。

    所以蔡懋德、张存仁等人需要考虑的只是,牛头山东面,由北往南的总长三十多里地的四条路口罢了。

    蔡懋德到了长兴县之后,就在凌初、文实、邓同昌等本地官民百姓引领下,挨个地点考察了进出牛头山的路线,然后就给麾下人马分配了任务,以郑芝虎的五千精锐为主力,分别驻扎长兴和泗安,防止屠阿丑等乱贼狗急跳墙。

    其他的皆为辅兵,由张存仁等人带领着,负责征集和协助湖州府内的民壮一起沿着牛头山的东侧挖掘深壕。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挖掘三十多里长的一条深壕,把牛头山东侧进出的四条道路连通在一起,当然非常不容易。

    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大雪封山固然让山上的乱贼插翅难飞,但同时也让蔡懋德带领的官军根本没法进山,对藏匿山中的乱贼发起进攻。

    除了挖掘长壕之外,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好在蔡懋德之前就考虑到了这个季节挖掘长壕的难度,让人上山砍伐下一批又一批的竹子,浇上桐油放火燃烧,直到冰雪融化,土地解冻。

    而有的地方本来就是竹林或者灌木,干脆一把火烧了了事,一边派人放火,一边调集大量青壮挖掘,这才使得挖掘在正月里挖掘长壕这种高难度的工程,得意顺利开展,艰难推进。

    后世过了春节之后,江南的春天就算是到来了,山花烂漫、草长莺飞,风景美不胜收。

    但是这个时空之中的江南,即便是到了进入二月,也依然寒冷。

    明末天启和崇祯年间,正是历史上罕见的小冰河时期,冬季不仅提前一个月来临,而且往后推迟一个月结束。

    直到二月都过了大半,牛头山下的工地之上,才多少有了一点春意。

    冰雪融化成了溪水,野草也开始从地下钻出嫩芽。

    一个半月以来,温体仁、范景文坐镇杭州,先后给蔡懋德转运来了十余万石的粮食,也就是约莫一百多万斤的粮食,才使得对牛头山的围困得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这些粮食当然不光是给一万三千人的闽浙两省大军食用,还要用来供给湖州各府县征集前来挖掘长壕的上万青壮劳工。

    这些粮食也不全是蔡懋德在牛头山下消耗的全部物资,还有另外三分之一的粮食物资等等,都是来自于湖州府各县士绅大户的捐助。

    终于,到了二月底,在温体仁一再的催促之下,蔡懋德带着张存仁等人,终于督导各部卫所军队、乡兵和民壮,挖出了一条长达三十六里的长壕,并在长壕的东侧,利用挖掘出来的土石筑起了一道顶宽三尺、高五尺的围墙。

第三二二章 无用大用

    长壕挖好,土墙筑城,时间就已经到了二月里的最后几天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沿着完工之后的深壕高墙走了一遍之后,蔡懋德还让张存仁带人在冲着出山道路的重要地段,每隔个十来步就安装上一门随军带来的虎蹲炮或者盏口将军炮,架在垛口上,冲着牛头山的方向。

    直到这个时候,蔡懋德才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因为这下子山中屠阿丑所率领的乱民,才真的是插翅难逃了。

    蔡懋德是放心了,可是躲在不远处的山林中偷偷地打量着山下这一切的屠阿丑却一下子陷入了绝望。

    在一月底的时候,因为领着人追杀私自逃下山的乱民,屠阿丑曾经注意到了山外有数不清的官军和民壮在修筑工事。

    然而当时回去的路上,他的手下干将们都在不停地嘲笑官军天寒地冻时驱使民夫挖沟的做法。

    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还以为过不了多久,山下的百姓就会以为忍受不了冬天挖掘长壕的苦楚而逃亡,就像原本跟着他们吃吃喝喝,到了最后山上没粮了却又偷摸逃走的那些人一样。

    这些乱贼的想法没错,在挖掘长壕、修筑土墙的过程中,的确有不少人忍受不了这个苦累而偷摸逃跑。

    特别是在工程修筑的期间,屠阿丑、周国能、程宰、陈大郎几人也都轮番地带着部分乱民前来搞破坏,隔着几十步外,往挖壕筑墙的民壮群里射箭和投掷竹枪,影响了施工的进度,也给官军和民壮带来一定的损伤。

    但是更多的人,却还是为了一天三顿吃上饱饭而留在了工地之上,直到整个工程完工。

    与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山上乱民的逃亡情况,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屠阿丑知道山上没有吃的,这些人迟早要逃亡,但他除了镇压和抓捕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若是夏秋季节的山里,可以吃的野菜野果还有一些,但是在寒冬腊月的山上,除了坚硬的毛竹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即便是所有头目都认清了现实,被逼着采取了严格的食物配给制,进入二月以来,山上的乱民也还是眼看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一些人吃人的传言也已经开始在两万多乱民之中到处流传开了,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制止。

    但是屠阿丑的确在一片山林之中发现了被火烧过、被什东西啃过的人腿,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的部下之中,有些人忍不住饥饿的煎熬而做出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他知道他自己原本率领的那些太湖水贼之中,有些人为了活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因此他排除不了某些人会做出同类相食的恶行。

    而且他敢确定,如果山上的积雪不快点融化,山上的状况继续恶化的话,人相食的情况是肯定避免不了的,除非找到一条出路,或者放下武器,下山向官军投降。

    可是投降的话,官军会饶了自己的性命吗?

    若是下山投降能够保住性命,谁又愿意在山上过这种如同地狱一般的日子呢?

    山上能吃的东西都吃尽了,先是粮食吃光了,然后是抢掠而来的牛羊吃光了,再后来山中几个村落里可以下咽的东西都吃光了,最后连难以下咽的草根树皮都成了唯一的食物。

    还不到两个月,原本进山的两万多人,加上最初一段时间慕名前来投奔的小股山贼乱民,总计接近三万人,到了现在刨去病死的、冻死的、饿死的以及逃亡被杀的,还有一些被官军截住抓获的,山上剩下的人口已经不到两万人了,而且各个瘦骨嶙峋、皮包骨头,风吹就倒,奄奄一息。

    有时候屠阿丑甚至想过,维持现在这种状况都不如干脆一口气全数冲下山去,能逃出一个是一个,也比困在山上活活饿死好。

    他不是没有组织过冲击,但是官军的火炮对他们这些甚至有些衣不蔽体的乱民来说实在是太过犀利了,被火炮和火绳枪射击出来的弹丸击中之后的那种惨状更是触目惊心。

    所以他接连发起的两次冲击,除了留下一批生员之外,一点作用都不起,根本没有人能够冲过官军的火炮、弓箭和火绳枪的射击区域,然后还有能力从深达五尺壕沟之中爬出来,再翻过高达五尺的土墙。

    连续发起了两次冲击,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就在二月里的最后一天,也是山下的长壕土墙彻底完工的这一天,蔡懋德带着麾下的将领,隔着土墙远望着远处的山林,以及山林背后仍然覆盖着积雪的牛头山诸峰。

    与此同时,远处的山林之中,屠阿丑、周国能、程宰、陈大郎四个乱贼和乱民的领袖,也在满面愁容、唉声叹气地看着山下官军的壕沟围墙。

    而当屠阿丑满怀心事乃至满怀绝望地离开之时,壕沟围墙的外面,蔡懋德正在与麾下的众人商议如何最后解决牛头山上的乱贼。

    蔡懋德看着两个月来陪着自己在这里挖沟筑墙的张存仁、赵建极、郑芝虎、文若虚以及凌初等人,若有所思地说道:“诸位是不是觉得我们在做无用功?”

    蔡懋德当然听到了很多人私下里的议论,多数都是在说山上的乱贼即便没有全数饿死,也多数都失去了一战之力,何不干脆省点力气,等着乱贼下山的时候一战灭了他们。

    即便是他们宁愿饿死在山上也不愿下来,那么以官军的实力,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也是可以进山剿匪的啊,何必傻傻地在这里挖沟砌墙?!

    麾下将校士卒的这些想法,蔡懋德当然也是心知肚明。

    不过在他看来,击破乱贼不难,难的是一网打尽。

    若是牛头山上两三万乱贼一股脑儿地冲下山来,就凭自己手下的这点人围堵三四十里的防线,必然会给这些被围的乱贼留下可乘之机,一旦不能一网打尽,让其中一部分逃出生天,那么浙江就还得乱上好一阵子。

    到了那时候,浪费的时间,耗费的钱粮就不知道又该有多少了。

    与其冒那样的风险,倒不如在这里下一下这种笨功夫。

    这种笨功夫看似是一种慢功夫,其实是一种实功夫。

    见麾下诸人都不说话,蔡懋德心知这些人中恐怕多数也有这样的看法,但是他并不在意,而是接着说道:“如今围堵之势已成,山上乱贼插翅难飞。除了投降之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如今制军大人一再催促进剿,而我等在牛头山下也顿兵已久,也确实不宜再拖。

    “且以本官之见,我等围困已有两月之久,牛头山上数万民众,能有多少粮草支撑至今?

    “近日捕获之山上乱民,皆言牛头山上粮已尽、人相食。可见我等围困之功已经大有成效。

    “所以,本官欲遣人近日进山劝降,诸位之中可有自告奋勇之人?”

    蔡懋德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若是从山上逃下来的乱民所说属实,山上真的已经饥荒多日人相食,那么这个时候进山岂不是万分危险?

    屠阿丑一伙还不把这些围困他们的官军恨死?

    然而这个时候,却听见一个人朗声说道:“臬台大人,学生愿往!”

    蔡懋德闻声,抬眼一看,正是这段时间以来兢兢业业督导挖壕筑墙的乌程县乡试副贡凌初。

    凌初的年龄其实比蔡懋德还要大上几岁,但是奈何蔡懋德进士出身,不仅当过江西提学,而且如今又是浙江按察使,所以在蔡懋德的面前,凌初这种有功名而无官职的人,只能以学生自称。

    凌初说完这话,不光蔡懋德对他大为赞赏,站在蔡懋德左近的张存仁、郑芝虎、文若虚也是瞪大了眼睛,心中一边是惊讶,一边是赞叹,觉得这么个书生能够领兵助剿已经不易,如今还敢只身犯险,进山劝降,简直难以置信素来文弱的吴越之地,竟然也有这样的英豪人物!

第三二三章 入营劝降

    众人惊讶之间,只听凌初说道:“除了屠阿丑所带的水贼,山上乱民皆是嘉兴湖州两地之百姓,并非凶神恶煞之辈可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学生三个月前,曾带领湖州乡兵与之对阵,随后一路尾随前来牛头山下,知其粮草必然耗尽。

    “如今天气转暖,草木生发,若不趁着这个时机入山劝降,再过月余,山上可食之物增多,有可能旁生枝节、令生意外。”

    说完这话,凌初看着蔡懋德,不再说话。

    蔡懋德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肃立在旁的总兵张存仁、知府赵建极、游击郑芝虎和长兴县令文若虚,见几个人都不说话,知道他们无意进山劝降,于是对凌初说道:“如今上山劝降,仍有就死之危险,对此,你可考虑清楚了?”

    蔡懋德问完这话,盯着凌初的双眼,而凌初也不回避,看着只是抱拳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纵使九死一生,若能立下平定乱贼之功业,学生此生已足矣!”

    凌初话已至此,蔡懋德知道他决心已定,也不再多说。

    当下安排了三个近日从山上逃下来被官军抓住的乱民,先行回山跟屠阿丑等人联系。

    被挑选出来的这三个瘦骨嶙峋的汉子,死活都不愿再回去,但在一番跪地哭诉求饶无果之后,又得到了可以借此立功恕罪的承诺,才带着部分食物,被官军送过了土墙壕沟,往山中营地而去。

    三天之后的傍晚,其中一个汉子鼻青脸肿,蹒跚而回。

    这高大瘦削的汉子,正是那回山三人之中姓陶名根厚的那个,被郑芝虎手下守墙的士卒拿住之后,很快就被转送到了浙江按察使蔡懋德的大营中军帐中。

    陶根厚在大帐之中一见到蔡懋德,就立刻跪地大哭着说道:“青天大老爷,快救救山上的百姓吧!”

    说完这话,更是呜呜痛哭起来。

    大帐中的人,见陶根厚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句,知道山上的情形恐怕已经很危急了。

    这时,只听长兴县巡检司的巡检邓同昌喝道:“闭上你的鸟嘴!这是按察使大人的中军大帐,有话说话你嚎什么丧?!”

    邓同昌一声大喝,震住了陶根厚,这时他才收住哭腔,说起上山联络屠阿丑的首尾来。

    陶根厚与另外两个并不熟悉的乱民,被选中上山之后,心惊胆战地回到了山上。

    但在进山途中一路所见,令他们更是惊恐不已。

    那些敢于往山下逃的乱民,多数都被抓住了,而且抓住之后都是就地杀死,砍下头,就悬挂在进山出山的必经之路上。

    每条羊肠小道的两旁,都有那么数十上百颗的头颅在冷风中摇曳。

    至于他们的尸身,陶根厚三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去了哪里。

    这也是陶根厚这些人非要冒死逃下山来的原因,因为他们不能忍受去吃同类的尸身。

    陶根厚三人还没到达之前的林中营地,就被周国能的人拿住了。

    最后蒙上了眼睛,带到了屠阿丑、周国能、程宰、陈大郎这些头目居住的那个上井村。

    上井村,顾名思义,就是山上面有口井的村子。

    村子中的人当然早就被清空了,除了妇人女子之外,都被赶到了山林里,去与其他乱民一起住地窝子去了。

    陶根厚虽然身材高大,但却只是一个不愿出海安置的逃跑灾民,也没机会见到过乱民中高高在上的这些个头目们。

    而另外两个都是程宰、陈大郎之前的手下,一见之下,程宰、陈大郎两人都是大怒,连话都来不及说,就被陈大郎拿刀当场给砍了。

    就这样,陶根厚这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子,成了唯一一个传递信息的人,从而保住了性命。

    陶根厚一说来意,立马被周国能、陈大郎等人的手下拳打脚踢,一顿毒打,直到屠阿丑、程宰站出来喝止,才没被活活打死,最后吞吞吐吐地向上林村的几位乱民首领转达了山下官军的劝降意思,并呈上了蔡懋德的劝降信。

    所谓的劝降信上,除了蔡懋德的署名和一颗硕大的按察使司官印痕迹之外,就只有一句话六个字,那就是“投降者可免死”。

    屠阿丑让人翻检被陈大郎斩杀的那两个人的衣物,从尸体贴身的衣物中找到了同样的两张纸片,同样的官印,同样的署名,同样的内容。

    接下来,陶根厚就被赶了出去,绑了手脚,被扔在院子角落里的废弃羊圈中,远远地隔着跑风漏气的门窗,就听见堂屋里面争执不下、议论难定。

    直到第二天中午,饿得心烧火燎的陶根厚才又被解开手脚,带进了屠阿丑居住的那处堂屋之中。

    除了屠阿丑,另外几个首领周国能、程宰、陈大郎也都在做,而且人人都是蓬头垢面、一脸愁容,看来昨夜一宿都没睡好。

    陶根厚进了屋,被人一脚踹倒在地。

    屠阿丑也是单刀直入地冲他说道:“老子不杀你,你可清楚什么原因?”

    陶根厚听了连忙摇头,不敢接话。

    屠阿丑狠狠说道:“你下山去,跟那些狗官传老子的话,要老子下山投降,官府也得拿出点诚意来,派你这么个屁都不是的东西来送信,就想让老子降了?!就是老子答应了,老子的弟兄们也不答应!”

    就这样,陶根厚战战兢兢地上了山,又稀里糊涂地下了山。

    此时在帐中当着诸位大官的面,哆哆嗦嗦地把该说的说完,又冒出了一句:“青天大老爷,求求你们救救山上的百姓吧,他们真吃人啊!”

    蔡懋德听完陶根厚的话,心里已有了主意,摆了摆手,让人把陶根厚带了出去。

    看着陶根厚一边哭一边反复不停地说着他们真吃人的话,蔡懋德环视帐内一周,然后对着凌初说道:“事已至此,凌玄房你可还愿意上山一试?”

    凌初闻言上前两步,躬身抱拳说道:“学生还是那句话,若能为平定此贼建功立业,即便是龙潭虎穴,学生亦义无反顾!”

    “好!”听了凌初的表态,蔡懋德大声说道:“既然如此,本官身为浙省提刑按察使,有权提名按察使司佐贰属官,本官现在就任命你署理按察使司兵备佥事,若此行建功,本官提名你为按察使司兵备副使!”

    帐中众人听了皆是一惊,一个乡试副榜贡生,连个举人都不是,只要进了山,活着回来就是板上钉钉的兵备佥事,如果真的说降了屠阿丑一伙,那么妥妥地一个浙江兵备副使到手啊!

    站在大帐之中的文县令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冲动,想要与这个乡试副榜贡生争一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是一想到前番上山送信的三个人,只有一个活着回来,心下又是忐忑不已,思虑良久,还是没敢吱声。

    而张存仁、赵建极、郑芝虎三人则不是羡慕凌初的机遇,而是震惊于这个新任按察使司的魄力。

    一省提刑按察使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在巡抚在位的情况下,却没有多大的人事任免权,即便是按察使司内部的人事任免,也要征得巡抚的同意,兵备佥事还好说一点,毕竟属于按察使司内部的低级属官,而兵备副使则不一样,是需要督抚上报吏部才能任免的。

    不过不管如何吧,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去提出任免的程序问题,再说了兵备佥事也不过是署理而已,而不是实任,还涉及不到任免的程序问题。

    听了蔡懋德的话,凌初一阵激动不已,他等了二十年的机会,不就是目前这样的机会吗?!

    凌初当下毫不犹豫,撩袍跪地,抱拳说道:“学生谨遵大人之命!”

    当下就在帐中,蔡懋德让人备下笔墨纸砚,亲手写下一封书信,上面说明了凌初的官职,告诉屠阿丑等人这个兵备佥事是他的全权使者,同时也在信中许下了对乱民降者免死、立功有赏的承诺,然后盖上按察使司大印,郑重地交到了凌初手中。

    凌初也不多言,接过了这道证明自己身份的书信,然后拜别众人,回到自己营中安排有关事宜。

    第二天一早,凌初带着头天才下山的陶根厚,越过土墙深壕,沿着陶根厚已经走熟了的小道,往牛头山深处而去。

第三二四章 当竟全功

    送走了凌初,看着一前一后两个人在山道上渐行渐远的背影,蔡懋德等人的心里其实也有一些忐忑与不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些乱贼战力当然是渣,但是脾性怎样,却是没人知晓,从他们宁肯人吃人都不肯下山投降的情况看,这些乱贼首领之中绝对有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十恶不赦之徒。

    若是乱贼中的这些人狗急跳墙,不按常理出牌,到最后再害了凌初的性命,又该如何是好?

    不过这些人中,包括浙江总兵张存仁,以及郑芝龙的弟弟郑芝虎这样的武人,经此一事,却都对凌初另眼相看。

    一个读书人,甚至是一个四书五经没有读明白的读书人,居然有这样视死如归的勇气,令他们这些曾经过惯了刀口舔血生涯的武人尤其敬佩。

    在他们这些武人看来,读书人嘛,考上了进士做了官才算是把书读明白了,才算是成功,而像凌初这样的,读书读到年近五十,别说进士了,他连个正经举人都没考上,应该算是读书人中的失败者了,但是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读书人中的失败者居然拥有这样的胆量和见识。

    一天过去了,没有消息。

    两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

    直到第三天天色暗淡,夜幕即将降临,守墙的官军士卒才隐约望见远处的山道上步履蹒跚地走下来一个人。

    等守墙的官军士卒点燃了火把投掷过去,才看清楚这个人的样貌。

    这个人正是跟随署理浙江兵备佥事凌初上山劝降的陶根厚。

    一直带着麾下严防死守山下土城墙的郑芝虎,不敢怠慢,立刻带人将陶根厚接了过来,一路送到蔡懋德的跟前。

    夜幕四合,浙江按察使蔡懋德的中军大帐里面,灯火通明,往日陪同在侧的文武官员们此时一个个都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陶根厚,想从他那里得到凌初的消息。

    作为整个剿贼平乱计划的制定者,蔡懋德的心里,实际上比别人更加关心凌初一行的成败,当下见了安全归来的陶根厚,盯着他说道:“凌大人呢,凌大人可还安好?”

    又连着饿了两日、身体非常虚弱的陶根厚强打精神说道:“凌大人没事。凌大人让小的先下山来通报消息,让小的跟大人们说,事办成了。这两天就能下山,让山下提前准备吃食和营地。”

    骤然听到这个话,大帐之中顿时一片呼气之声,蔡懋德以下不拘文官武将都是长长地送了一口气。

    蔡懋德看陶根厚这状况,连忙让人给他准备食物和热水,这时只听陶根厚又说道:“小的这里还有凌大人写给大人的纸条,小的不识字,不知道是写的是什么。”

    说完这话,陶根厚从自己已经破旧不堪的衣物贴身处取出来一张折叠着的纸条,递给了蔡懋德的随从。

    蔡懋德从随从的手中接过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学生此行,幸不辱命,两日之内,当竞全功。”

    蔡懋德看完字条,想了想,递给了站在不远处的湖州知府赵建极,赵建极接过来看了看,然后说道:“不错,的确是凌玄房的亲笔!”

    直到这个时候,蔡懋德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点了点头,说道:“赵知府、文县令,准备稀粥吃食之事就拜托给你们二人了。”

    说完这话,蔡懋德又看向张存仁、郑芝虎,说道:“张总兵、郑游击,乱民下山之后的安置营地,就交给你们来准备了。”

    张存仁、赵建极、郑芝虎、文若虚等人听了,都是躬身领命。

    安排完了这些事情之后,蔡懋德又连夜写好了书信,着人把信送往杭州,向闽浙总督温体仁和浙江巡抚范景文报告湖州府这边的剿贼进展情况。

    时间已经进入三月,温体仁对蔡懋德的拖延已经十分不满,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送信催促进剿。

    毕竟崇祯皇帝开海的诏书早已经传到了江南,他作为闽浙总督,正处在确定开海地区重中之重的位置上,不管是福建的泉州,还是浙江的宁波,都是他的该管地区。

    作为从京师朝堂上下来的官员,他是知道皇帝心思的,开海的事情皇帝已经筹划了许久,如今公布开了,绝对是国之大政,自己必须表现出十二分的重视,才能够取得皇帝的信任,有朝一日重回朝堂,到了那时,自己是地方总督出身,进入内阁拜相,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但若是浙江这边的乱子不能尽快平定,他这个总督就显得有些无能了,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候,一向表现的老奸巨猾的温体仁,也有点沉不住气了,显得十分着急。

    毕竟作为驻节在福州的闽浙总督,带着福建的军队来到杭州坐镇剿匪已经两个多月了,却没有寸功,这事情传到了朝堂之上,让皇帝如何看他?

    与此形成对照的则是范景文,虽说也挺着急,但是得知蔡懋德已经按照计划将深壕土墙修造完毕,屠阿丑一伙乱贼被围困在牛头山里插翅难飞,他就已经放下心来了。

    因为他唯一担心的乃是这股乱贼如同陕北的那些流贼一样到处流窜,把浙江的形势全都搞坏。

    如今只是乱了一个湖州府北部的两个县而已,情况又尚在控制之中,他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蔡懋德派出的信使也知道上面十分着急,因此快马加鞭,一路不敢停歇,虽然不是六百里加急,但一昼夜之后,还是赶到了杭州城外。

    就在蔡懋德写完信的第二天夜里,他写的信就被顺利地送到了温体仁和范景文的手中。

    温体仁和范景文接到报告,得知乱贼平定在即,两人都是大喜过望。

    而温体仁也趁机提出要亲自到湖州府城,亲临一线去指挥平定乱贼的相关事务。

    范景文知道温体仁的意思,乱贼即将平定之际,前来浙江坐镇的闽浙总督人在杭州城里,说出去也确实不太好听,到时候往上奏报的时候怎么写?

    所以范景文也没有拦着,而是借着这个机会,押运着最后一批粮草,跟着闽浙总督温体仁的督标官军,一起往湖州而去。

    就在温体仁、范景文带着军队,押着粮草往湖州紧赶慢赶的同时,牛头山下却是一片严阵以待的肃杀气氛。

    还没有到凌初向蔡懋德约定的最后时刻,那些在山上已经饥寒交迫了一个两三个月的乱民们,就开始扶老携幼、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行进了。

    这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瘦骨嶙峋的乱民们,早就丢掉了手中的棍棒竹枪,早就没有了之前冲杀抢掠的精气神,就像是一群行尸走肉一般,成群结队地从山上冰雪尚未全部消融的林中走出。

    有的人摔倒了就再也站不起来,因为已经死掉了,而勉强活着的也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眼神空洞,看不到一点生机。

    郑芝虎最先发现这种情况,先是喝令对方乱民停下,但后面的往前继续涌来,前面的根本止不住脚步,最后倒是被郑芝虎手下的郑家军用弓箭和火枪射死了不少。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人潮还是不断地往山下涌来。

    这个消息报告到了蔡懋德那里之后,蔡懋德略想了想,就下令停止射杀这些已经手无寸铁的乱民,同时找了一批嗓门大的本地乡兵,沿着土墙大声呼喊,让这些乱民们止步于深壕之前,那些进入深壕的,也不允许再往上爬,但凡敢于尝试翻越土城墙的,格杀勿论。

    蔡懋德一边让人传令,一边让人准备用各种粗粮混合面制成的饼子,掰成小片,隔着土城墙往里面投放,尽量确保每个人都能吃上一口。

    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了凌初上山之后的第六天午时,蔡懋德才在越来越多的乱民人群背后,用一杆单筒的千里镜,看到了神色着急、脸色憔悴的凌初。

第三二五章 立功者赏

    凌初神色着急,不是因为功败垂成,也不是因为又起了什么变故,而是因为太多的乱民拥挤,堵住了他下山与官军联络的道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五天之前,凌初毛遂自荐、临危请命,上山充当劝降的说客,当然有功名之心在里面。

    但是同时,他也相信这些山上的乱民多数都是普通百姓,只要投降免死,就不会跟着屠阿丑等一伙水贼一条道走到黑。

    不管是浙东还是浙西,也不光是嘉兴还是湖州,这里的老百姓即使只是士绅之家的佃户,平常的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

    如今虽说遇上了灾年,但是这些平日里见到一个县衙小吏就害怕到要下跪磕头的佃户长工,怎么可能会突然一下子敢于杀官造反呢?

    凌初相信,这些平时像羊群一样胆小怕事的佃户长工们,不会突然一下子就变成吃人的恶狼。

    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在冬天里的牛头山上硬挺了几个月的乱贼,肯定早就断粮断炊了,若是官府赦免了他们的死罪,他们又怎么会选择活生生地将自己饿死在山林之中呢?

    这就是他的底气所在。

    而跟着陶根厚一路上山途中亲眼所见的凄惨景象,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

    山间小道两旁悬挂着逐渐腐烂了的头颅,密林之中那些没有了血肉的白骨,还有乱民们在山林中躲避风雪的半地下的地窝子,以及那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非人面孔,等等这些东西,让已经进入三月的牛头山东麓显得如同人间地狱一般。

    凌初与陶根厚进山不过数里地,就被把守道路,防止乱民逃亡的山贼截住了。

    陶根厚是他们押送下山的,他们自然认识,听说眼前这个人是官军的大官,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一边打还一边骂着“狗官”,还抢走了他的“官身委任状”。

    凌初当然也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他们想骂就让他们骂,他们想打就让他们打,一路上十分配合,只求尽快见到领头做主的屠阿丑。

    往山里又走了约莫十来里地,押送他们的乱贼拿出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有约莫翻山越岭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一个所在,两人被摁在地上,等候他人前去通报。

    过了一会儿,头上的黑布被人除去,凌初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院落之外,心想,这个就是上井村了。

    凌初没有猜错,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上次陶根厚见到屠阿丑等人的地方。

    凌初正打量着眼前的院落,却突然看见院门被人大力拉开,很快从中走出几个人来。

    根据陶根厚之前的描述,他知道当先的那一个彪形大汉定是乱贼首领屠阿丑无疑。

    果然,那彪形大汉手里拿着的正是蔡懋德写给他的官身委任状,或者说“介绍信”,围着凌初走了一圈之后,开口说道:“你就是前来说降的浙江兵备佥事凌玄房?”

    凌初闻言整理了一下衣冠,站得笔直,然后不卑不亢地说道:“本官正是浙江兵备佥事凌玄房!你可是太湖贼屠阿丑?”

    凌初刚说完这话,就听旁边有人大声喝道:“你这狗官,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大胆!敢说我们大当家的是贼?!”

    这人一边说着一边还要冲上前来。

    只听这时屠阿丑也是断喝一声,说道:“周国能,你给我住手!”

    周国能闻声止步,愤愤而退。

    屠阿丑这时方才对凌初说道:“不错,老子正是太湖上的屠阿丑!不知你凌大人这次前来,能不能代表朝廷做得了招安我等的这个主?”

    凌初听了这话,心知说降有门,当下心里暂定,于是指着屠阿丑手上的官凭说道:“本官能不能做得了这个主,那个官身凭证上说得已经很清楚了。本官乃是浙江按察使蔡懋德蔡大人的全权使者。

    “而浙江按察使蔡大人则是这一次浙西平乱的全权朝廷命官。你们是死是活,全凭蔡懋德蔡大人的一句话而已。”

    正在这时,站在屠阿丑身后不远处的一个高大汉子突然说道:“这话听起来口气好大,不过凌大人,我等之前也曾家居嘉善,与嘉兴官府也不是没有来往,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浙江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姓蔡的按察使,更没有听说过有你这个兵备佥事。我等如今干的都是杀头的买卖,谁又能保证今天放下了刀枪,官府明天不会拿我等秋后算账?”

    这个汉子刚说完这番话,他旁边的另外一个稍矮一点中年富态男子说道:“陈兄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一点不能不防。不过说到姓蔡的按察使,鄙人也没定说过,但是前些年我却多曾听人说起过杭州府的推官,有过一个也叫蔡懋德,只是不知是不是一个人?若是同一个人,那倒是未尝不可信。”

    这中年男子一说陈兄弟,凌初很快就弄清楚了眼前几人的身份,并且也明白了其中谁是可以拉拢,而谁又是拉拢不了的了。

    凌初刚弄明白眼前说话这人是谁,只听他又接着说道:“至于凌大人你,鄙人倒也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不知你何时成了咱浙江的兵备佥事?”

    凌初听完此言,心里一惊,难道这伙乱贼之中居然还有人认得自己不成,连忙拿眼细看这个说话的程宰,反复回忆,不记得与他有过交集,当下稍稍放下心来。

    程宰说完这个话,屠阿丑、周国能、陈大郎一起看向凌初。

    凌初怕这些人有了疑心,即刻说道:“也许是本官眼拙,未曾认得阁下是谁,与本官有何交往?”

    凌初话音刚落,就听程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停后,程宰说道:“鄙人知道凌大人的名头,但凌大人却未必听说过鄙人。当然了,想必如今我程宰的名号,在浙江也算是家喻户晓了吧。”

    程宰说完这个之后,也是苦笑不已。

    凌初因着自费刻印拍案惊奇的小说集,在湖州、嘉兴一带乃是江南,也算是小有名气。

    程宰虽说是个商家,但是一度也曾附庸风雅,跟读书人混过会社,所以也知道凌玄房凌初的名号。

    凌初想到这一点之后,冲他点了点头,说道:“尔等聚众作乱,杀官造反之后,朝廷在浙江整军备战,凌某被蔡大人看重,奏报朝廷给了本官浙江兵备佥事的官身,也不过就是这几个月里的事情。你不知道,也算正常。”

    说道这里,凌初接着说道:“尔等作乱已近半年,朝廷从浙江、福建、南直调集数万大军前来平乱,如今皆已云集牛头山四边,可以说时至今日,尔等早已是插翅难飞。除了放下屠刀,就地投降之外,已经没有别的生路可走。

    “前次蔡臬台遣人送信劝降,尔等要看官府诚意,今次蔡臬台便遣本官前来约降,并且赋予全权,已经是朝廷所能够给出的最大诚意了。希望你们不要执迷不悟,错失这仅有的一次良机!”

    凌初说完这个话,静静地看着屠阿丑。

    而屠阿丑则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那张写明了凌初身份并且带有按察使司印记的宣纸,最终把目光落在了“降者免死,立功者赏”这八个字上面。

    单纯一个免死,对于那些附贼从乱的普通乱民来说足够了,但是对他们这种领头做主的头目首领来说,却还不够。

    虽然高高在上还不到半年,但是这几个头领就已经迷恋上了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而这也是屠阿丑开头就问他能不能做主招安的原因。

    因为他们想当官。而中国自来就有“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这也是屠阿丑自从在太湖上混出名堂之后一直就有的想法。

    屠阿丑又反复看了看“立功者赏”这几个字,心中有了一些盘算,当下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我等也需商议。凌大人先在这里将就一个晚上,明日午时屠某等人定然给你一个答复。”

    屠阿丑说完这话,当即大步离去,院中的喽也随即上前,将凌初和陶根厚绑了手脚,分别关押起来。

第三二六章 夜半杀机

    就这样,凌初被绑了手脚,关在一个堆满干柴的棚屋之中,虽然这个棚屋四面漏气,但是至少有个棚顶可以遮风挡雨,比被捆上手脚仍在废弃羊圈里的陶根厚要好上那么一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屠阿丑、程宰两人对凌初的态度,比起周国能、陈大郎这两个亡命之徒有所不同,要客气一点,这让心思敏锐的凌初心里多少踏实一点。

    走了一天的山路,除了路上吃了点自带的干粮之外,凌初滴水未进,到了夜里,更是又冷又饿,但是劳累最终还占了上风,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夜半十分,凌初感觉有人在推他,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沉声问道:“谁?!”

    乌漆墨黑的柴棚之中随即传来一个声音,说道:“凌大人莫慌,在下是程宰!”

    凌初从梦中醒来还有点发懵,正待发话,却又听这个程宰说道:“程某半夜来见大人,大人应当知道程某心思。程某从贼上山,实是身不由己。

    “如今大人上山劝降,给了程某等人一条生路,程某自然一百个愿意。只是如今山上几个头领意见不一,程某也不敢表明心迹。

    “就在方才不久,程某见了屠阿丑,屠头领也有此心,让某请大人一起过去商议。”

    凌初听了这话,这才恍然大悟,此时醒来了一会儿,眼睛也适应了柴棚内的黑暗,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轮廓,正是矮胖的程宰。

    此时听程宰说完,凌初挣扎着起身。

    程宰连忙上前,将凌初手脚之上的麻绳解开,然后两个人前脚后脚地出了柴棚。

    夜色之中的牛头山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而山上的潮气也很严重,也不知道是浓雾,还是细雨,打在脸上冷飕飕的,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两个人出了院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约莫两里山道,七转八转,终于在一处山坳里看见了一点灯光。

    一灯如豆,在黑夜中既显得神秘,又让人看到希望。

    屠阿丑虽然是个水贼头领,但却也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自从上山之后,夜半时分查岗查哨是每天都坚持在做的事情,今天也不例外。

    正是因为屠阿丑这个雷打不动的习惯,让程宰找准了机会与他单独见了一面。

    屠阿丑的心思,程宰清楚,而在程宰看来,恐怕周国能、陈大郎这两个人的心里也已经有数了,所以他不敢在白天光明正大地去见屠阿丑,周国能、陈大郎连人都敢吃,还有什么事情是不敢干的呢?

    程宰从贼之前是个豪商,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根本受不了山上的这个苦,更别说跟周国能、陈大郎这样的人一起吃人了,所以自打攻占湖州府城失败,他的心里就后悔无比,放着原来好好的日子不过,造什么反啊!

    陈大郎原本是程宰家里的一个护院头目罢了,但是因为悍不畏死兼且生性残忍,起事之后迅速在乱贼之中树立了威信,如今俨然已经成为与屠阿丑、周国能、程宰并列的四大头领之一了,对程宰这个老主顾老东家自然也没了原来的恭敬顺从。

    这一切都让程宰很不爽。

    但是不爽也没办法,陈大郎很能打,原来在程家时跟随左右的护院打手,也都是陈大郎使唤惯了的地痞无赖,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当然不会再把程宰当老爷供着了。

    若说这些个头领之中,谁因为这次民乱损失的东西最多,那可真是非程宰这个嘉善豪商莫属了。

    程宰是个商人,而且是个奸商出身,他当然能够算的明白这笔账,所以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实在是悔恨无比。

    因为不管怎么说,他程宰之前是人上人,而如今跟他平起平坐的这些人相比,完全是两路人。

    这些乱贼乱民从嘉兴府到湖州府,一路杀地主吃大户,专抢有钱人,让他看得更清楚了,这些人根本就是自己的天敌啊!

    特别是这段时间,陈大郎每次前来拜访自己之时,那看向自家妻妾的眼神,都让他感到十分不爽,也早就起了杀心,只是他不敢动手而已。

    程宰当然杀过人,恃强凌弱、草菅人命的事情没少干,可是眼下这个情形却与往时不同,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

    他们可不是温顺如羊群一般的老百姓,相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这些原本无家无口的光棍汉,当然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可是自己是有家有口、拖家带口的啊,跟着这些人这么走下去,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就是用脚趾头去想想,他都能想明白啊!

    可以说,在如今这个局面之下,接受官府的招安,是他程宰唯一的出路。

    不过如今,他们这些做头领的,都住在这个条件好一点的上井村,而这个上井村之前可是周国能的地盘,要想瞒着周国能干点什么,就不得不十二分的小心谨慎。

    这一点屠阿丑也知道,所以他才让程宰去把凌初带来这个距离上井村两里多地的地方见面。

    若是程宰私自去见凌初的事情被人发现,自己也有个退路,推说不知情,把事情归罪到程宰的身上。

    好在夜里天气糟糕,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而且漆黑一片,周国能安排的眼线也不知道躲到那个屋檐下睡大觉去了,是以一路行来,无人发现。

    屠阿丑与程宰、凌初彼此打了照面,屠阿丑就熄了手中的灯笼,三个人就着漆黑夜色商量了一番,然后又分别乘着夜色散去。

    屠阿丑点亮了手中的灯笼,继续沿着上井村周边的小道巡视,而凌初和程宰则各自摸回了自己的住处。

    凌初回到那个柴棚,自己把自己的双脚绑上,然后简单地背缚了双手,倒在柴草垛上继续睡觉。

    第二天,又是天气阴沉,细雨连绵。

    天刚亮,凌初就被叫醒,并被人架着,穿门过户,带到了后院的堂屋。

    到了屋中一看,屠阿丑已然在座。

    屠阿丑见凌初被架了进来,立刻上前,从腰间抽出一把牛耳短刀,将手脚之上的麻绳割断,然后挥退堂屋之中的喽。

    喽走后,屠阿丑看了看凌初,然后将手中短刀递给了他。

    凌初也没犹豫,随即接过短刀,置于袖中。

    再看屠阿丑,却赫然发现,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弓。

    两人都没说话,但都知道对方的心思。

    只过了片刻,凌初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哐”的一声响,他知道这是柴棚之门被人踹开的声音。

    果然,随后就有人大声说道:“姓凌的狗官呢?!”

    这是周国能的声音。

    很快,凌初就看见了周国能气冲冲的身影。

    周国能进了堂屋,首先看见了站在室内的凌初,于是大声说道:“你这狗官,好大的胆子,谁许你进的这间屋子?!”

    周国能说到这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悚然一惊,猛转头去看立在屋内的另一个人,随之大惊失色。

    周国能这个积年老匪本能地就要张口高喊,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一根笔直的长箭“嗖”的一声当面射来!

    箭是自制的竹箭,但弓却是从官军手中抢来的强弓。

    周国能又与朝他张弓射箭的屠阿丑只有几步距离,所以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根长箭,从自己的口中射入,最后从后脑勺上贯穿而出。

第三二七章 献投名状

    周国能惊恐的眼睛还来不及闭上,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站立在一边的凌初连忙上前,托住他的身体,缓缓放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这个时候,前院中又传来了一片嘈杂的声音。

    凌初侧耳细听,知道是程宰和陈大郎来了。

    凌初连忙将周国能的尸体,从门口拖到了一排座椅的后面。

    而此时,屠阿丑又取出一支长箭,肃立在屋中一侧,只等程宰、陈大郎到来。

    过了片刻,脚步声传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陈大郎意识到了什么,就在门口,陈大郎非要让程宰先行,两人居然为了这个僵持不下。

    正在凌初有点着急了的时候,只听程宰大声说道:“陈兄弟就是客气,大家都是头领,又分什么先先后后?!既然陈兄弟承让,那做哥哥的就不客气了!”

    程宰说完这话,迈步入内,墙脚刚跨入屋中,就又说道:“哎吆,二当家的也早到了!”

    说完这话,程宰迈步进入屋内。

    他当然看见了屋里的屠阿丑和门后一旁的凌初,不过他表现的一切正常。

    陈大郎见程宰进去,自然也没什么可说,当下跨过门槛,进入屋内。

    只是素来警觉的陈大郎一进屋内,就听见了弓弦拉动的吱吱声,在悚然一惊的同时,迅速低头,只见一支箭“当”地一声钉在了门框之上。

    屠阿丑的强弓没有好好养护,受了潮,结果弓弦拉开之时发出了一点点的声响。

    这点声响对于没有防备的周国能来说,根本没有注意。

    但是对于有了防备之心的陈大郎来说,却是遮掩不了的。

    陈大郎躲过了一箭,随即张口喝道:“大当家的,你他娘的是什么意思?!”

    陈大郎一边说着一边拔刀,就要退出门外。

    正在这时,站在门后的凌初,突然上前猛推一下门板,将陈大郎推了一个趔趄。

    突然被一扇门板撞击,陈大郎站立不稳,没有拔出刀来。

    但是凌初却趁着这个机会,趋身上前,拿着那把牛耳尖刀,一下子捅进了陈大郎的肋下。

    陈大郎痛呼一声,就要反击,却又被快步冲上前来程宰,一刀砍在脖子上。

    程宰不知道对陈大郎哪里来的那么大恨意,直到凌初抽出短刀,陈大郎颓然倒地,他还是一刀一刀不停地往陈大郎头上、脸上、脖子上砍去,直到砍断了陈大郎粗壮的脖子,直到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从陈大郎的身体上脱离才罢手。

    看着面目无比狰狞的程宰,屠阿丑也是震惊不已,如果早知道程宰与陈大郎这两个人并不是铁板一块,他屠阿丑也不会一忍再忍,直到现在才动手了。

    屠阿丑虽然臂力强劲,武艺不俗,但论单打独斗,他未必是陈大郎这个练家子的对手,而且程宰与陈大郎乃是主仆,原本关系莫逆,向来共进共退,也让屠阿丑颇为忌惮。

    如今看来,这两个人之间居然有着这么深的裂痕,而自己居然毫无所觉,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白白饿死了那么多跟随上山的百姓。

    此时,凌初见大事已定,连忙把陈大郎的尸身拖进屋内,然后关上了屋门。

    这间堂屋,平日里是这些乱民头领的议事之地,等闲之人根本不让入内。

    又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山上困顿已极,乱民逃亡不断,头领之间也相互之间生出了不少的嫌隙,特别是因为食物的分配,使得原本不同的山头派系之间矛盾越来越深。

    所以,头领们开会议事,随从们都集中在前院,轻易不得到后院里来。

    虽然陈大郎死前的惊呼,隐约传到了前院,但是那里人声嘈杂,并没有引起他多人的注意。

    再说这些个头领们随意杀人的事情多了去了,陈大郎的心腹麾下虽然有点不安,但也没有人赶去后院问个究竟。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集中在前院里的周国能以及程宰、陈大郎的麾下,见自家头领这么老半天不出来,都有点沉不住气了,开始互相撺掇着要去后院问询。

    不过到了这时候,屠阿丑也已经让人从后门招呼了自己的亲信麾下带人抢先赶来了。

    一切布置妥当之后,屠阿丑、程宰和凌初三人,在从后门进入的屠阿丑亲信的前呼后拥之下,来到了前院。

    屠阿丑捡了一处较高的台阶站住,将用黑布包裹着的两颗头颅仍在了集中在前院的人群之中。

    包裹落地,黑布散开,露出了周国能、陈大郎的头颅。

    集中在前院的周国能、陈大郎亲信侍从,骤然间一片惊叫!

    “大当家的,这是怎么回事!?”

    “大当家的,什么人杀了我家头领?!”

    惊呼之后,周国能、陈大郎的心腹亲信,纷纷站出来质问屠阿丑。

    只见屠阿丑冷冷一笑说道:“老子与三当家的,已经决定了接受朝廷招安,周国能、陈大郎不服老子的命令,犯上作乱,死有余辜!”

    屠阿丑此话一毕,院中群贼又是一阵哗然,有的同意,有的反对,相互争执不下。

    这个时候,屠阿丑锵啷一声拔出一把长刀来,狠声说道:“如今上山粮尽多日,不降官府,只能饿死。你们有的能吃人肉,但是老子却是下不去这个口!老子决心已定,谁敢不服,就要了谁的命!”

    见人群渐渐平静下来,屠阿丑接着说道:“想活命的,都他娘的给我滚回去约束手下,看看还有多少能喘气的,明日午时准备下山,接受招抚!”

    周国能、陈大郎的心腹手下,眼见着自家头领已经被杀,而且屠阿丑威望素著,此时更是人多势众,很快也就想明白了好汉子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一时半刻之后,纷纷散去。

    人群散去了,跟着一同散布出去的,还有屠阿丑、程宰等人准备下山接受朝廷招抚的消息。

    这样的消息自然是传得飞快,到了当夜,山上的乱民们几乎全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绝大多数的乱民,都是被迫从贼或者被裹挟上山的,在山上熬过了几乎整个冬天,早就看清了现实,这么继续下去,除了自己饿死,就是被人杀死当作食物吃掉,没有几个是不愿下山受抚的。

    也有一些人不愿受抚,他们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一旦落到了官兵的手里,恐怕就是死路一条。

    这些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积年老贼,也是在山中粮尽之后率先开始吃人的那一部分。

    特别是周国能、陈大郎手下的心腹手下,知道下山恐怕就得死,所以煽动了一部分水贼山匪,阻挠受抚。

    当天夜里,屠阿丑、程宰的手下,与周国能、陈大郎的手下,就开始了火拼,开始了相互之间的仇杀。

    到了凌初上山的第三天,他们还没有分出胜负,而那些久困在山中从贼的乱民们,却已经再也无法等待了。

    之前阻挠下山的乱贼此时都在与坚持受抚的乱贼火拼,根本无暇估计这些被他们作为食物储备的百姓。

    而没了这些水贼山贼骨干的拦截,山上的乱民们开始不管不顾地往山下涌去。

    凌初也不失时机地,让陶根厚带着自己写给蔡懋德的字条,去下山报信。

    若是没有提前准备,山上这些剩下的大约两万的乱民,下了山也仍然是一个危险的存在,一个不慎,就又可能失控,导致朝廷的招抚功亏一篑。

    到了第四日,山上的火拼差不多已经平息了。

    那些反对招抚的积年山贼,要么被屠阿丑的麾下所杀死,要么就是被急于下山的乱民所杀死,剩下的极少数见大势已去,也往深深更深处逃去。

    屠阿丑、程宰及其心腹麾下,也带着周国能、陈大郎以及三百来个惯匪和老贼的头颅,在凌初的带领下,跟在往山下涌来的百姓身后,下山了。

    这些死在火拼之中的,包括周国能、陈大郎在内的,三百五十三颗带着黑血的头颅,就是屠阿丑、程宰献给浙江按察使蔡懋德的投名状。

第三二八章 杀是不杀

    多亏了凌初让陶根厚带下上来的字条,要不然的话,经过漫长寒冬幸存下来的,两万左右的乱民,突然下山,一定会给长兴县乃至湖州府带来很大的负担,甚至可能会因为安置不慎,而重新引发新的变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在提前准备二百口大锅,用来加水煮粥,同时也让张存仁的浙江卫所兵在附近上的山上砍伐了大量的毛竹,用毛竹扎进地里做成围墙,在下山道路附近的开阔地上,建起了数个简陋的营地。

    当闽浙总督温体仁、浙江巡抚范景文带着最后的军队和粮食,从杭州城赶到牛头山下的时候,正好看见成群结队的乱民下山。

    这些这些乱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形同乞丐,但是人数之多却超过了温体仁和范景文的想象。

    这么多原本温顺的百姓宁远上山从贼,都不远转往东番安置,每每想起这一点,就让这两人感到慨叹不已。

    东番岛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即使冬季也是温暖如春,凡是在那里扎下了根的移民,很快就会明白官府这么做是为他们好,所以虽然仍有人往回逃跑,但更多的人还是接受了朝廷的安置,在那里垦荒种地。

    再说东番岛距离浙江沿海并不算远,乘船出海虽然仍有风险,但好在路途很近,又是直接乘坐郑家的船队出海,所以被海盗抢劫或者屠杀的几率微乎其微。

    而眼下,这些抗拒出海安置的乱民,就是想去东番岛安置,都不一定有这个机会了。

    如果还是把他们送到东番岛上去,那么对此前老老实实接受安排的灾民来说,就是一种不公平的对待。

    在这个问题上,温体仁与范景文持有同样的观点,眼前这些乱民,毕竟杀光造反了,他们都是罪人,不应该与其他沿海灾民一样安置到东番岛山,否则东番岛在沿海百姓的眼中岂非成了杀光造反的流放地。

    温体仁和范景文到了牛头上下,蔡懋德、张存仁、赵建极等身在此地的大小官员自然赶紧前来迎接。

    一行人来到蔡懋德的中军大帐之中说话。温体仁在大帐之中的主位上坐下,听了蔡懋德关于整个招抚过程前前后后的报告,然后见了立下大功的凌初,以及下山受抚的屠阿丑和程宰二人。

    蔡懋德从千里镜里看到了凌初之后,很快就通过射箭,驱散了拥挤在土墙里面的乱民,给凌初等人清理出了一条出来的通道。

    等凌初出来报告了整个情况之后,蔡懋德放下心来,随即让张存仁、郑芝虎掘开一段土墙,添上一段壕沟,陆陆续续地放乱民出来。

    而屠阿丑和程宰二人跟着凌初下山之后,带着麾下来到蔡懋德的大营门前,先是放下了武器,然后献上了那些反对招抚者的人头作为投名状,最后自缚双手,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等待处置。

    蔡懋德对屠阿丑、程宰二人当然绝无好感,对他这样的进士文官来说,杀官造反最是大逆不道,是他们内心深处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

    但是为了招抚这两万乱民,蔡懋德曾当着麾下文武的面当众许诺降者免死,而且还承诺立功者赏。

    屠阿丑、程宰率众与反对招抚的周国能、陈大郎等人火拼,并成功地杀掉了这些人,这算不算是立功呢,要不要给予奖赏呢?

    除了凌初之外,浙江总兵张存仁、湖州知府赵建极以及郑芝虎等人的意见,全都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但凌初的一番话,却也非常有道理,朝廷要是不讲一点信誉,那么朝廷如何能够长治久安,屠阿丑、程宰就算是罪该万死,然而既然之前承诺了降者免死,那就不该这个时候杀了他们。

    当温体仁、范景文这两个大员到来之后,同样的问题又摆在了这两个人的面前。

    杀还是不杀,这的确是个问题。

    对于这样的聚众作乱,朝廷不是没有规矩,如何处置,也不是没有先例。

    比如十一抽杀法的推行,就是专门针对这种聚众作乱的问题而设计的。

    温体仁刚到这里,就遇到这样的问题,心里也是难以决断,此时在大帐之中召集相关人等议事,就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温体仁说道:“如今浙西之乱已经平定,诸位平乱之功,本官自然会尽快如实报告朝廷。想来陛下也定会论功行赏。此事可暂且不提。”

    说完这话,温体仁看了看帐中诸人,接着说道:“如今我们就来说一说,牛头山上的乱民,以及这些乱民的骨干头领,比如这屠阿丑、程宰,该不该治罪,又该如何治罪。”

    说到这里,温体仁看着蔡懋德说道:“蔡大人是浙江按察使,专管缉捕盗寇之事,如今又是坐镇湖州平定乱贼的第一功臣,你说说该如何是好!”

    见温体仁这么说,蔡懋德连忙躬身说道:“制军大人过奖了,若说功劳,制军大人与巡抚大人坐镇杭州、调集兵马粮草,运筹之功当居首位。”

    温体仁听了笑了笑说道:“论功之事稍后再说。咱们先说说如何处置这些乱民和贼首之事。”

    蔡懋德本来也是客气一下,见温体仁不说这个,他也懒得继续奉承,于是说道:“下官此前给了乌程贡生凌玄房一个浙江兵备佥事的名头,让他以官府的名义上山说降,承诺降者免死、立功者赏,如今招抚成功,乱民下山,若我辈出尔反尔,杀了他们,实在有损官府威信。下官以为,可以流放或者充军。”

    温体仁听了这话,不置可否,然后又问凌初:“凌佥事怎么说?”

    凌初听温体仁这么说,自然也知道温体仁同意了此前蔡懋德对自己的任命,当下抱拳说道:“人言‘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又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下官以为,朝廷的威信比这几个区区贼首的死活更加重要!”

    温体仁听罢这话,点了点头,又看向帐中其他人。

    这时,湖州知府赵建极上前说道:“制军大人,以下官之见,这些乱民贼首毕竟是犯了杀官造反的十恶不赦之罪。下官听闻,山中粮尽之后,这些人中多有人相食者,此罪更是骇人听闻。

    “尤其屠阿丑麾下太湖水贼,皆是十恶不赦之徒,穿府过县,祸害乡里,不知道犯下了多少伤天害理的罪行。不杀恐怕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慰冤魂啊!”

    温体仁听了赵建极的话,也是点了点头,正自纠结,突然听到一个人说道:“大人,下官有个建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话的正是浙江总兵管张存仁。

    张存仁见温体仁看着他点了点头,于是继续说道:“蔡大人既然以官府名义向屠阿丑等人承诺降者免死,若是今日官府言而无信,治其死罪,这些乱民为数不少,一旦乱将起来,恐怕浙西之地再生变乱。

    “但是,官府若是不杀掉其中的枝干,这些乱民不管安置到何处,都将士一个生乱之源。

    “以下官之见,不如把屠阿丑、程宰两人传来此处,问问他们的意见?”

    张存仁这话一出,帐中众人都是意外,这样的事情你去问屠阿丑和程宰这样的前贼头,他们又岂会同意?!

    见帐中议论声起,温体仁也不发话,而范景文、蔡懋德、凌初等人又是若有所思,张存仁只好接着说道:“屠阿丑、程宰二人既然已经交了投名状,想必也不在乎多杀多少人了!若是对乱民采取十一抽杀,不过是两千左右,若能换来他两人平安前程,以下官猜想,两人定会配合。这样一来,就是他们真心悔过,自请处罚,而不是朝廷言而无信、空言欺人了!”

    张存仁说完这番话,冲着温体仁垂首抱拳不语。

第三二九章 再立新功

    张存仁本来不想说得这么直白,因为这么说显得自己很阴险,对自己名声也不利,但是不说清楚,其他人又装糊涂,这事情就僵持下来了,而自己是镇守浙江总兵官,这些乱民不受到惩罚,特别是不杀掉其中的那部分骨干,今后浙江等地就有可能继续发生这样的变乱,倒霉的就还是自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果然,这话说完,帐中安静下来了。

    温体仁也是重新打量了一番张存仁,看来这个总兵官可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大老粗啊,平时不声不响的居然也不是一个善茬子,心中想着,这当今陛下的眼光怎么就这么毒辣呢,总能从一些犄角旮旯地方,选中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狠角色出来。

    站在张存仁身边一直未曾说话的郑芝虎,此时也是心中慨叹,看来在同安临行之前自家大哥郑芝龙交代的那些事项,在浙江这个地面上是行不通了。

    浙江的舟山水师虽然弱,但是这个镇守浙江的总兵官可不弱,再加上一个个老谋深算的督、抚、按察使,他这个小小的游击,即便是带着五千精兵如愿常驻浙江,恐怕在海事上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作为。

    郑芝龙想在浙江沿海驻军,特别是朝廷开海的诏书传播到江南各地之后,郑芝龙就想着能不能趁着郑芝虎率军入浙平乱的机会,想办法在浙江沿海常驻不走,逐渐控制浙江沿海的防务。

    对郑芝龙来说,福建新开的泉州港自不用说了,将来必然是自己的天下,然而浙江的宁波港位置更加优越,浙江海商之前出海,都是想办法走漳州的月港,今后宁波开海了,原本走月港出海的浙商们的税银岂不是要落入他人之手了?

    所以,郑芝龙就又派人以转送粮饷的名义,见了郑芝虎,向他交待了一番,今后能在宁波立足最好,在宁波不行,浙江沿海也行,给将来控制浙东海面留下一个机会。

    郑芝龙让人传来的吩咐,郑芝虎当然必须照办,可是现在看来,浙江上下可是没有一个好招惹的啊!

    郑芝虎还在想着,就听浙江巡抚范景文说道:“制军大人,我看张总兵这个建议可行,既惩处了确实有罪之人,又股权了朝廷和官府的颜面,若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以下官之见,就这么办好。”

    正在思来想去的温体仁听了这话,当即说道:“那就带屠阿丑、程宰两人进来吧。”

    屠阿丑、程宰二人被带进帐中,骤然见到这么多高官武将同在,心中也忐忑不已,知道决定自己小命的时候到了,一进帐中,就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温体仁冷冷看着眼前这两个把嘉兴、湖州闹得一片大乱的贼头,良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屠阿丑、程宰,你们二人可知罪?!”

    屠阿丑、程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是一个劲地说道:“草民知罪!草民知罪!草民聚众作乱,罪该万死!请大人宽恕!”

    见二人这么说,温体仁接着说道:“杀官造反,聚众作乱,在历朝历代都是诛九族的十恶不赦之罪。你们叫本官如何宽恕?!”

    听到这里,屠阿丑和程宰二人惊恐抬头,眼中全是慌乱,心中想着难道官府果然要变卦?!

    这时,凌初上前说道:“制军大人,屠阿丑与程宰二人在山上率众斩杀反对受抚的乱贼头领周国能、陈大郎,以及周国能、陈大郎麾下积年惯匪三百余人,此事乃下官亲眼所见。请大人念在这一功劳的份上,对屠阿丑、程宰二人从轻处治。”

    凌初说完,屠阿丑、程宰也连忙说道:“草民立了功的!草民立了功的!”

    温体仁正需要有人给他搭个台阶,好顺势下来,见凌初心思敏锐,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不错,正是念在你二人有功,才没有斩立决。但是你们目前所立的功劳,却还远远不够。要想无罪开释,你二人还需再立功劳?”

    屠阿丑和程宰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这时听见还有机会,立刻说道:“草民愿意再立新功!”

    听他们这么说了,温体仁也不再说话,只是冲张存仁点了点头,张存仁随即指挥手下上前,将屠阿丑、程宰带出帐外,去安排后续事宜。

    张存仁让程宰以屠阿丑和他本人的名义,亲自写下请罪书,然后签字画押按上手印。

    请罪书中当然有深感罪孽深重、自请十一抽杀的字样,就这么地算是把这个事情圆了下来。

    屠阿丑心中多少还有些不忍,但是对程宰这种人来说,向来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主儿,别人死多少没关系,只要自己不死就行。

    而张存仁的提点也让屠阿丑颇有些释怀,因为山上乱贼并不全是他的人马,其中有些乱民也不是全都无辜,也别是困在山中三个月来,那些山贼水贼以及乱民骨干,有相当一部分也是吃了人的,这些人在他们看来,也的确是应该把找出来杀掉的。

    到了傍晚时分,屠阿丑和程宰终于一个一个地走完了四个安置乱民的营地,每个营地多的五六千人,少的四五千人,都在张存仁和郑芝虎所部的看押之下,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而听说屠阿丑、程宰这两位原来的头领要从十个人中抽一个顶罪,送给官府当作受抚的投名状,这些被看押的乱民,虽然一时骚动,但最终还是没有敢于反抗。

    他们本来也不敢完全相信,朝廷会这么轻易地赦免了他们的罪过,毕竟杀官造反的事情在什么时候都是砍头的罪过啊!

    而且这些乱民也并不是都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官府说是十个里面抽一个,但是怎么抽,抽哪个,却完全交给了乱民自己来执行。

    这么一来,两万乱民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张存仁和郑芝虎的人马根本不需要出动,只需要站在毛竹做的栅栏之外静静地等候着就行了。

    时间转眼就到了夜幕时分,四个乱民营地之中很快就凑够了两千顶罪之人。

    按照朝廷的规矩,这样大规模的刑罚杀人,通常都要选个时间,即便是再怎么着急,也应该选择在第二天的午时三刻,也就是一天之中阳气最旺的时候行刑,但是这一次,不管是温体仁,还是范景文,都不是那种读书读坏了脑子的迂腐之人。

    在他们看来,这两千个乱贼之中罪有应得之辈,不赶紧尽快杀掉,必然又是夜长梦多。

    因此,就在当天夜里,两千个乱民骨干被分成了四拨,分别由张存仁手下的浙江卫所兵和郑芝虎手下的郑家军,负责充当刽子手行刑,以快刀斩乱麻之势,一个晚上斩首两千级。

    张存仁手下新近征集的卫所兵,这一下子也算是见了血了,不再是只会挖沟、没见过血的新兵蛋子了。

    至于郑芝虎手下这些原本也不是什么良民的郑家军,心里对朝廷也总算是产生了敬畏之心,聚众作乱再也不是只杀首逆而不问其余了,第一次见识十一抽杀法,让这些人的心中多少都有了些后怕。

    到了第二天,温体仁让人将斩首的乱贼首级分送湖州府、嘉兴府两府府城示众,一边震慑百姓,一边也算是给两地士绅一个交代。

    温体仁、范景文、蔡懋德三人联署了一份奏疏,着人从湖州出发,快马送往京师报捷。

    随后温体仁、范景文在湖州府城停留一天,接见了湖州父老,然后就带着张存仁、郑芝虎等军队打道回府了。

    范景文带着张存仁赶回杭州,而温体仁则经由杭州,再回福州。

    至于郑芝虎,则主动要求留下,继续负责看押乱民的同时,还要求协助浙江按察使蔡懋德,继续清剿天目山上的其他小股流贼。

    范景文和张存仁心中对此颇有疑问,但见闽浙总督温体仁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也没有多说什么,带着疑问回了杭州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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