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节 内斗可耻
狄阿鸟的出行随意而且隐蔽,但也造成了诸多的不便,因为身边没有政要配合,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得起诏安排,夜晚留宿,没有谋士在身边的他只能就着油灯,自己提笔起草。乌拉草糊泥的土屋春上时透出一股朝气,这股朝气不但会有一种朴实的泥味,还会伴随着虫蚁的躁动。第一奉诏人是史文清,狄阿鸟让他带上各地府库的数据,以配合自己;第二奉诏人郭嘉,这位个人参谋熟悉政体运转,可以拟发王室命令,并知道送到哪里符合东夏朝廷的程序……大王短时间出门还行,长时间巡游,需要朝廷上能将各处的奏报通过一定渠道传送给自己,更需要一个与中枢阁臣们进行联络的联络官,好随时接收呈上的案牍。
天快亮了,他才甩着划酸的手腕,吹干最后一篇文书,卷了床臭被褥,倒头睡觉。
然而给他借住房屋的房东们感到奇怪了。
就见为首的那年轻人灯一直亮,亮到半夜,被安排住处的手下还留好几个,站外边给他把门,不时还会有人牵马出门,连夜走个不见,吵得人不安宁还真让人不敢多说;而快天亮了,有人跑来就替他要吃的,他吃完,大爷一样躺在自己家里睡觉去,手下还得替换夜里守门的人继续给他把门。
房东不敢说什么。
他把这些心里话说给箭长,箭长其实也没见着人,只判断说这可能是朝廷上的大官,至于有多大,自然不清楚。
快中午了,狄阿鸟才起床。
他牵着马出去活动、活动,吃完午饭,先跑去乡里看看,再跑到田间看看,傍晚去窜门,把一个箭走完了,不是问人家几口人,就是问人家收成,不是问人家收成,就是问人家生活上有哪些问题,连几家寡妇都不放过,问她们怎么没有再嫁,周围有没有男人未娶。箭长自称是跟着大王打过仗的,还真跟过,受了伤,腿有点跛,昨日没见到,今天见他之后立刻多出几分不安,回到家就让自己的侄子起码去乡里找马丞。
马丞天黑摸来了,听箭长一说,心里也没底,怀疑是大王,但不敢当面去看,就说:“说是大王吧,不太可能,说不是,问这问那岂不是别地儿来的奸细?但听你说他问的内容,不像奸细,我看就算了,你当你什么都没看到,最近别干出格的事儿。”说了之后,自己又连夜溜走。
狄阿鸟在这留了两三天,这就又去县里。
到县里一打听,他才知道这县官是梁大壮媳妇的族兄王茗,此人师从花山学派,是后来慕名来投,他给梁大壮完婚时,梁大壮引荐过,不过他觉得自己立了选拔的规矩,就让这王茗去选学司接受考核。虽然不知道考核得怎么样,但他对这个人有不错印象,就在县里驿站住下,让人去请了一趟。
少时,王茗来见。
他一见狄阿鸟干脆就懵了,好一阵子语无伦次。
狄阿鸟一再要他反应当地情况,并问他府库有没有什么问题,每次上报的数据是否真实,他这才多了些底气,开始与狄阿鸟交谈。
他反映了当地的几个问题,和狄阿鸟的观察相一致。
首先,他们县的府库没有问题,但多数家庭粮食吃不完,粗细粮一起卖,县里去收,但钱不够,东夏才刚刚铸币两年,钱数不够,一到收粮季节,没有那么多的钱,没有那么多的仓库,最后只好紧急去建,收一回粮食建一回仓库,因为钱币不够,只能等到上级调来银两和钱币才能继续收,于是只好收收停停,买买再收;这个问题摊到狄阿鸟面前,狄阿鸟就知道国家的商业还不完善,起码遇到几个问题,第一,国家仍处在钱荒中;第二,正因为钱荒的存在,国家收取多余的粮食用于储存,或者统筹好之后卖给草原部族,但是因为钱币支付不出来,不但使收购缓慢,还造成流通的困难;第三,似乎东夏的粮食商人还没有普遍存在,至于是不是该让他们存在,还有争议,争议的来源是朝廷上认为粮食也是战略物资,应该由国家统一收购,靖康的城市时不时粮食上涨,就是因为这些商人囤积太多的粮食,至今也没争出个结果。
其次,耕牛不够,农具不够,铁器不够,男丁解放不出来;再次,农田水利建设不够,湟西、北平原的雨水虽然不少,但因为荒地多,百姓分到的都是大块地,再因为农业的不断改善,不指望靠天吃饭,多数引渠灌溉或者排涝,但是配套的水利建设却不够,于是水资源显得缺乏,被百姓们争来争去,若不是朝廷具备控制力,怕早打得狼烟遍地;最后,东夏民风彪悍,以箭为单位的户众为了争抢灌溉用水,为了争地,斗殴成风,地方县里又没有能力制止,只能求助于军府,而军府和地方上的马丞,箭长又千丝万缕,往往一碗水端不平。
狄阿鸟让身边的人把问题一一记录下来,然后询问王茗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王茗也是一筹莫展,只是说:“荒地太多,分地时按人相分,一人十几、几十亩的田地,又有官府的人督责耕种,太学中又有农授,到处讲学,国家现在不缺粮食,反倒是粮食太多,盈余过甚,就怕越来越不值钱。”
建国初期,东夏国粮食就没宽裕过,没想到三五年过去,东夏国面临粮满为患,要不停盖仓库。
狄阿鸟陷入沉思。
粮食的储存充足,国家统一收购有利于战争的一方面,但别的各个方面就成了掣肘,这几年来,丁壮们因为自家繁重的劳动和朝廷的有偿劳役,军事训练不足,一旦打仗,水利更难建设,铁器更加缺乏……他试着问:“如果现在,我们东夏要进行一场大的战事,你认为你的县会遇到哪些问题?”
王茗想了一会儿说:“如果发动一场战争,说不定是好事。内部的矛盾尖锐起来,去年入冬,要冬浇地保来年墒,两箭人挣水,各请人马,差点演变成成千人的械斗。只是械斗虽然被制止了,但听说军府里的几个将军闹不和。如果东夏发动一场战争,就能够把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
狄阿鸟大吃一惊。
他担心战争的来临让众多人死去,让东夏饱受痛苦,却没想到自己面前坐着的一县之长却认为战争能解决内忧。
这也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国内形势吧。
他需要重新思考一番,也就问了当地的国立钱庄的打理是谁,让王茗派人叫来,一起吃一顿饭。
吃饭嘛,一是想和王茗保持良好的私人关系,二是需要听听钱庄的人是什么看法,能不能帮助王茗解决钱荒的问题。
王茗是传统文人,只是愁仓库和保管,狄阿鸟却不是,家道从商,他知道钱荒的危害,需要让钱庄的打理在这个问题上帮助王茗。
钱庄打理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干枯中年,一看就是趋向于账房形象,见到人,狄阿鸟不免有些失望。
他问了一番。
果然打理是从私人钱庄聘过来的,专长是能让银钱账目规规矩矩,对于钱货贸易的国事了解甚少。
狄阿鸟没公开身份,不过看县尊都毕恭毕敬,打理也一样,问起钱庄情况,张口就是收钱多少,放贷多少,存无息,放贷几利钱,年终多少结余。本来都是为国家服务的,狄阿鸟本来觉得两人可以一起解决些实际问题,现在老觉得中间缺了点啥。
他想了半天,就说:“百姓的钱都存到你那儿,放贷出去却不多,是不是不划算呀?我听王县长这儿说,他们收粮食的时候钱不够,跟着州里去卖粮的时候,换来的又是牲口,皮货,周转得慢,你看能不能将结余的钱借贷给他?或者你们共同签署一种债券,由你的钱庄来居中作保?”
中年人愣了一下,捉住山羊胡须半晌,委婉说:“这官府借钱让我来作保,我借贷出去买耕牛,买种子,那还得官府作保呢?官府借钱,又有谁能作保呢?行内没有过呀,除非你能让上头发话。”
狄阿鸟叹了一口气。
他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两个系统,根本没有相协作过。
他在县里停留两天,郭嘉和史文清就各带僚属赶来了,但是鉴于眼前的问题,他又需要黑明亮,司马唯这样的人,就又让郭嘉起草,再召唤个人带着僚属来;本来他以为再召唤这一个就够了,史文清不愿意,说:“大王带着一干文人,只带十来个卫士行走全国,危险性太大,应该再召一将领。”
三召两不召,半个月过后,到了广武仓,队伍已经过两千,光陆川带来的卫队就一千出头,出行已经变成公开的秘密。
这时,突然出了一场大事,而且就在王茗的县,狄阿鸟投宿过的地方,几箭争水,一箭是猛人要放牧饮牛羊,一箭多半是雍人,要种地,一箭多是党那人,反正也要水,他们各邀族枝好友,要为水作战,死伤四十余人。
狄阿鸟大怒,召唤来将阁的人和几个牵扯到其中的军府将军,宣布说:“不要说这殴斗和你们没一天关系,背后没有人撑腰,我不信他们敢公然违背大夏律,械斗规模如此之大。孤要求你们一查到底,涉案人有多少惩处多少,该杀就杀,孤要让所有的东夏人都牢牢记住,内斗可耻,国战光荣。”
十五节 暴雍有例
狄阿鸟接连两夜都难以入眠。
起兵以来,他杀人如麻,双手血腥,但那都是在战场上,甚少用在治理国家时,他不用屠刀,不是不能,是不愿,哪怕他曾经的敌人。对于这些敌人,他多采用夺起家产,奴隶,使其成为平民之身,还时常给自己身边的人说:“孤认为他们并不是想与孤为敌,而是正好站在孤的对面,为时势所逆,若不是生性暴虐,残害百姓的,就让他们反省自己,从此在孤的治理下生活吧。”
每年他都要赦一批这样的人,哪怕多少大臣认为赦出来会是隐患。
甚至,他一再修改死刑,并且要东夏朝廷将处死人的名单送到自己面前,了解他们的案情,只对那些十恶不赦的人进行勾决。
也许是因为见过太多的死亡。
那些生命在眼前长睡不起,先是身体僵硬,脸色苍白,再就是腐烂。
他觉得自己应该给人机会,甚至将株连降为包庇,一人有罪,不再祸及亲族,只在亲族之中有人包庇时,治包庇之罪,包庇之罪的上限,是刺配千里,劳役十年,为了实现自己的这种政治理想,他不止一次告诫周围的人:“人岂无错,然生命只有一次,若能悔改,悔改岂不更好?”
正因为他这种态度,东夏一年的死刑犯不曾过百。
这一次,却是不同往日,于是,他失眠了。
这些人,没人是罪大恶极的。
没有人主观上为恶。
他们只为争夺水源,操戈相向,而且人数众多,上千人牵涉其中,包括几名军府的将军,那里头有一名叫薛爽的将领,是他家族以前的武士,自己从小就认识,有个叫魏端贺的将领,是嗒嗒儿虎的远房表舅。
求情者络绎不绝,包括班猪皮、善小虎的父亲们,樊氏家族的重臣,人人都说,这样杀了他们,不如让他们死在战场上。
可东夏是个多民族主体的国家。
诸多的矛盾,诸多的族别,诸多的风俗,有了纠纷,人人付诸于武力,东夏岂不是国将不国,注定有更多的人死于内乱?
他已经把死罪的人减为三个,分别是三个地方上挑头的人,本来将名单已经转交给郭嘉,打算公布,然而一觉睡醒,却自己都觉得自己避重就轻,就又反悔了,让人把郭嘉叫来。
一开始获死罪的二十个。
接着十五个。
再接着十个。
最后只剩三个。
郭嘉一看获死罪的只有三个,其它人将一一赦免,却难得轻松,挨枕即睡,给睡了个好觉。
被人叫醒说是大王找,郭嘉第一个反应就是大王又要减免死罪,当下爬起来,一边走还一边想,在心里盘算:“不能让大王再减免了。再减免,他的从重处理就成了空言,威信就要受到影响。”
到了,狄阿鸟正在吃早饭。
他气色很不好,胡子拉碴的,见面就说:“名单呢。再拿回来。让史文清召集三法司的人,再行论罪。”
郭嘉将名单呈上,再派个人去叫史文清,自己坐回来劝阻说:“大王。不能再减免了,再减免,你就说了空话。不带疼的威吓不是威吓。”
狄阿鸟喃喃重复说:“不带疼的威吓不是威吓。”
他咬牙说:“你说的没错。”
他放下食物,让人寻来笔墨,按在名单上,朱笔一勾,朱笔再一勾……一直勾,郭嘉一探脑袋,大吃一惊,只见从前到后一片血红,他连忙喊道:“大王。大王。”狄阿鸟冷笑说:“怎么?你反倒怕了么?”
嘴里嘲笑,但UU小说不留情,薛爽一名,刷地血红,再往下,又是一串勾。
郭嘉连忙去护名单,反问:“大王是要杀完吗?”
狄阿鸟猛地一袖,把一桌食物掸了个精光,狞笑说:“死伤四十人,孤就杀四十人。不但杀四十。但凡参与其中的人全部充入勾栏。孤要人永远都记住,这是东夏的逆鳞,谁敢谁就一死。”
说话间,史文清带着几个司法官来了。
一听之下,史文清第一个震惊,大声抗辩:“大王。你要找从古至今的案例?所谓法不惩众,哪有上千人全部论罪的案例?”
狄阿鸟冷笑说:“法必须惩众,不然何为法?相比东夏国百万人,他们众在哪里?也许你们觉得孤今天早晨脑袋一热,忽然要杀人,过后主意准改,于是拖拖就过去,孤明天就又改了,不,孤不会再改主意了,之前一再减人,是孤没有想好,觉得杀二十和杀十个没区别,杀十个和杀五个没区别。孤没转过弯,陷入到误区之中,经过几日几夜的时间,孤想好了,而且主意已定。”
几个司法官面面相觑。
一个司法官突然流露出一丝微笑,上前一步道:“大王。有案例。暴雍曾有过私斗皆死之罪,并残酷地执行过。”
其它几个司法官提醒他说:“暴雍?!为何雍被称为暴雍呢?”
第一个司法官回过头来,铿锵有力地说:“诸位只看到雍被称为暴雍,却不知当年的雍和当今的夏国情何其相似,当年雍以峻法齐家国,方能兵灭诸国,平定天下……”史文清大怒,呵斥道:“你给我住嘴。”
狄阿鸟反问:“史文清。要不要孤也住嘴?或者你去烤几块膏药,全糊喽。”
史文清讷讷地说:“大王。历来国君耻与暴雍为伍,臣是怕他误导陛下。”
狄阿鸟淡淡地说:“那也要让人家把话说完嘛。”
第一个司法官说:“陛下。小臣认同的第一个原因是东夏与先前的雍国国情相似,民风彪悍,杂胡而居,族别众多……若当真能够耻于私斗,勇于国战,则东夏之兵必锐冠天下;小臣认同的第二个原因是大夏律已有明言,私斗有罪,不管是十人,百人,还是千人,都是有罪,哪怕百万人,那也是有罪。大夏律曾发布全国,让百姓纠正其言,百姓们认为它是公正的,现在就能否认它是公正的吗?大王不曾反悔失诺,百姓就能反悔失诺吗?”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犹如洪钟大吕,一下把满屋子的人打懵了。
狄阿鸟要求说:“你继续说。”
司法官说:“小臣以为。持律在手,定之有罪,是司法之责,因案情重大,避免百姓误解,可举全国之名望士众陪审在旁。大王说的并没有错,此次械斗死三十二人,重伤十七人,可以此量刑,以杀人者死的原则,论罪之后,处死之数当与之相等,以平罪壑,至于诸多从犯,可减等,依照大王所言,充于勾栏。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史文清没有吭声,郭嘉也没有吭声,其它几位司法官交头接耳,但都没有多言。
狄阿鸟缓缓地说:“合孤意,就这么办。论罪之后,应将死去之人抬至人前,数落其致死之罪,责其自裁,死前还必须给孤喊一句:他死得可耻。”
史文清反问:“如此办案,谁是苦主呢?”
狄阿鸟说:“家属是苦主。孤说充其至勾栏,没说将家属一并充入,孤毕竟不是暴雍之君,我想,家属们会愿意让那些惹事生非的人受罪两年,免得他们出来之后,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任意妄为,给家人带来痛苦。”
众人皆称诺。
只是那司法官又说:“只是爵位高的有爵在身,不知可抵罪否?”
狄阿鸟这又说:“职位越高,爵位越高,越应明辨是非,他们与普通的百姓不同,岂不知械斗的后果,却还是参与了。既然牵扯其中,乃故为之,因案情重大,情不夺赎,当不予免。所以,这也是你们定罪的依据,当死之数,就应依照职位、爵位从高到低而定,若减免,则应为受动一方,被逼为之的。”
他反问:“有吗?孤也不是不作了解,一说要斗了,越是爵高,越是嗷嗷直叫往上凑,好像他有爵他就应该比别人勇敢一样。”
十六节 东夏之义
案情已被充分剖解,没人敢断言狄阿鸟的决定是错的,而在他们难以权衡的时候,大王的权威就是足够的秤砣。
于是身边的决策圈子被撬动,意见逐渐一致。
外围的重臣仍在探风说情,也庆阿、纳兰山雄他们本来是怕引火烧身的,但迫于外界的压力,又听人说狄阿鸟的旧部下也牵扯到里头,也分别派人来到,明里是问朝廷怎么公断,那实际上,还不是怕狄阿鸟有所偏向,而自己不出头,将来被同宗同族乃至广大部众所诟。在东夏,政法分离,官员们自然将结果推给断事之法官,掉头再寻断事的法官,法官却告知在收罗证据,一切等证据齐全,再引经据典。
既然在官衙和司法上问不到,他们只好去探狄阿鸟的风。
不过还没等到他们探,狄阿鸟就先征询他们的意见了。
他定下审案的时间和地点,下令用公车从定夏幽燕各州接来足够多的名望之士,又分别给德楞泰等重要将领写信,将情况一一说明,告知说:“此一案的情况就是这些,至于将来哪族牵涉的人多,哪一族牵涉的人少,都不应该是你们觉得烦恼、愤懑和疑虑的,哪怕你们觉得哪一方轻了或者说是重了。东夏一国建于孤手,亦有汝等之愿望及信念,当日孤曾有言,东夏之国,将无族别之分,凡国人皆为东夏之国人,当以平等视之,凡士为东夏之士,相忘之族别,唯忆忠、勇、信、良、善、孝悌之德,相信你们也与孤一样,现在一样,将来也一样。也只有你们与孤一样,东夏的国人才能性命受到相互的珍视,从而安居耕作,相处友善,不分彼此。为此,我们还制定出大夏律去甄别那些错的事情,误的事情,有罪的人,无罪的人,虽无心却犯错的人。可以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共同问题,不是谁哪一族承担这次械斗事故的责任更多一些,而是我们要应该下定决心杜绝这种事情发生,如果劝说不能制止,那就不能用劝说的办法。现在,在孤的脚下,已经永逝了数十条性命,他们年长的已经过了六旬,年轻的才不过十五、六岁,没有死在敌人的利刃之下,也没有死在疾病之中,却死在自己人的殴斗中,也许是因为孤还不能让整个国家的人都知道,东夏一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公等睿视,孤当奈何?”
也庆阿是第一个回信的,捎话说:“既然已经跟随了大王,已是阿奴阿臣,不敢自称阿兄,大王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命,哪怕万千虎狼,亦在所不惜,这一次有族人牵扯其中,我怕大王处置不当,使得猛扎特人离心离德,也是受人所托,想去说情,却没想到大王先一步询问我的意见和看法。我觉得大王真是太看重我了。我自幼生长在部族,能有什么见识可以给大王出主意呢,想来想去,反想起很多发生过的事,我十一岁那年,我的阿叔见别的小孩在我们的牧场玩耍,驱车相赶,碾压到孩子的手脚……结果却爆发了战争,本来只是两家人的战争,两个部落却都牵扯进来,那时,也留桦才四岁,敌人说来就来了,马蹄铺天盖地,也留桦被吓得大哭,站在平板车的前面不知所措,我就拽着她,把她放到车轱辘的后面,拿了一个毡毯把她盖住,而自己干脆跳下了刺骨的河水,在里头躲起来。长大后,每当想起这样的岁月,我就在想,如果小事被谁在当中制止了呢,还会有那场断断续续打了三四年的战争吗。可是能被谁制止呢?那场战争不能,但现在的东夏大王能。大王说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采取什么手段,我想都是对猛扎特人的恩赐,是对的。所以,我支持大王的任何决定。”
德棱泰等人也很快回信,表示无条件支持。
唯有纳兰山雄却因为战争时期被狄阿鸟的谋略给玩怕了,怕被狄阿鸟推出来阴一把,被所有的党那人看不起,来信最晚,却说:“臣下虽然知道这件事影响很差,陛下怕一定要杀一些人,无论臣怎么说,说什么,都不改初衷,但是还是希望能够多宽恕我们党那人,毕竟他们都是拥戴陛下的……”
狄阿鸟对纳兰山雄的举动也是心知肚明。
他也没有再给纳兰山雄写信说明,而是让人如期准备,自己则赴北平原去了。
到了北平原,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入黄埔,把即将出兵作战的事儿和当下发生的械斗案件一起抛了出来,引发出声势更加浩大的议论。靖康有邸报,东夏也有,而且邸报就设在黄埔,刊印出来,不但通行官衙,而且会下发给各乡乡老,让各乡的乡老讲给百姓们知道,于是这场舆论很快就在狄阿鸟的诱导下,演变成以黄埔学子摇旗呐喊,邸报为利刃,乡间为战场。
“私斗可耻,国战光荣”的言论开始充斥人的脑海,几乎全国都在翘首,想知道这个案子会被怎么判,然而狄阿鸟一反思,又让纳兰容信代笔写一篇《以械斗之力治水利》刊发出去。
这篇文章的用意是想造势,让各地重视水利建设,将发泄不出去的丁壮之力转移到水利上去……并有意让人在审案的时候提出来,给那些原本械斗判了死罪的人以工代罚去修水利,好顺势给更多人活命。
可惜的是,这篇文章被淹没在众多的口诛笔伐中,打了个水漂,就沉了下去。
各地的公车一路驰到,案子也在陪审中判了下来。
朝廷以死伤人命的数量量刑,四十人在湟水岸边呼喊着“私斗可耻,国战光荣”,然后集体自尽,其余两千余人被罚为劳役,可谓东夏第一大案。
狄阿鸟没有去。
风雨一缕,扑面沾湿。
他素衣敛颜,在北平原上的花石台上遥遥祭拜这些死者,受悲情感染,突然给身边的文武涕零:“孤平生杀人无数亦,自以为铁石心肠,却不敢亲眼见他们赴死,他们不是什么坏人,有什么罪吗?”
郭嘉拉着他的衣裳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话,他却还是说:“虽然有罪,却非恶人,不致死呀。孤只是为了让人记住群械是死罪,硬判了他们死罪。”
史文清脾气硬,怕影响坏,干脆就问他:“不合律么?现在你怎么又说虽然有罪,却不致死?”
狄阿鸟无话可说。
其实大多数人还只是想劝大王别哭,但他们不知道怎么劝,得到了史文清的鼓励,又有监察之责的人上来,问:“大王为东夏之王父,何以有妇人之仁?”还有人说:“吾东夏之民视大王如神明,若大王为之垂泪而非唾弃,会不会有人故意犯法,以换大王之怜惜呢?”张铁头横剑截到他们面前,怒喝一声:“这是什么话?都给我闭嘴。”
狄阿鸟制止住张铁头,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心里真的很悲伤,他自问自己没有枉杀无辜过,却是没想到,好几个忠心耿耿,跟着他的部下,没有死在敌人手里,被他杀了。
共富贵难呀。
一名骑兵从湟西赶到,上来通报死刑的执行,却也在哽咽着,大声喊道:“除一人因自杀手软,求人行刑,其余所有人犯已全部自裁,他们临死遗言:但求来生再追随陛下。”狄阿鸟再也控制不住,又是潸然泪下。那骑兵却又说:“定案之后,高显私下派了人,要把这些死刑犯营救到高显去,却被人们断然拒绝,有人声色俱厉地说:‘吾等夺水,却不欲事至此矣,当此裁决,不死不以谢罪。尔高显国人,不知吾东夏之义也。吾等不死,则东夏之水争不绝,吾等若死,则千百人生。’”
群臣热泪盈眶,精神振奋,纷纷评说。
狄阿鸟却伸出抖颤的手,呻吟一声,似乎头晕目眩,原地打了好几个转。
众人抢过去,将他送回行宫。
他一醒来,给身边的纳兰容信和郭嘉说:“孤。沦落为奸雄矣,岂不是在借四十颗人头来安定国家呀。”
郭嘉却也有微责,回头扫了一眼外面慌张的人群:“大王如此沉痛,在诸臣眼里,软弱暴露无遗,将来何以约束。”
狄阿鸟点了点头,轻声说:“孤心中之沉痛,非尔等理解,然沉痛归沉痛,孤还不至于昏厥过去,只是恍恍惚惚,怕不能全了兄弟的情义。”
他要求郭嘉把张铁头、陆川等人叫进来,说:“孤今日失态了,不光是只为他们,而是突然从他们的身上想到尔等呀。孤突然很怕,害怕你我有一天会君臣义绝,不能共享富贵呀,你们无论多大的困境,都曾跟随在孤身边,一起出生入死,孤珍视如手足,但国事面前呢,孤又怎么能不一视同仁,你们一旦不注意自己的羽毛,孤又怎么将你们一一顾周全呢。也许别的国王成就了王业,却害怕自己一起起兵的兄弟争权夺利,想着如何让他们放弃权力,抱抱美女,享受财货,不要威胁自己的统治……为了这一切,就忽视那些小节和一般的国法,哪怕他们草芥人命,贪张枉法,只要能把权力收回来就行了。但孤不是,孤自认为胸中有口正气,允许不了,孤不会在大事上怀疑你们,永不妄收尔等之权,但要求你们与我一样,以东夏为己任,不乱来,不违背良知。”
他又说:“请你们记住,也告诉咱们那些老兄弟,要多读律法,多谨慎行事……千万不要把孤再逼到这份上,好吗?”
众人泪流满面,竞相称诺。
狄阿鸟坦然说:“这一次是孤错了。孤依照国情,从重下手,还不允许他们以爵抵罪,除了这回开了例的群械,以后在其它事上不会了。”
十七节 郎中大王
战争的脚步越发临近。
靖康正式派遣使者,册封李芷为东夏国王后,皇帝怕亲生女儿吃亏,也同时册封秦禾为贵妃……靖康朝廷满足了东夏的要求,自然也开始督促东夏履行封臣的义务。狄阿鸟把情报收集工作当成重中之重,他已经从不少侧面了解到,靖康国开始全力备战,全面甄选材官,包括通天河以南,要求发必中,力扼虎……而拓跋巍巍不甘落后,为打乱朝廷的步骤,率先发动几起大的攻势,一度攻打仓州,并突破雕阴,陇西,泾原侵袭关中,反倒是靖康朝廷为汇聚生力,刻意采取守势。
狄阿鸟却不是那么想打仗。
国内耕牛奇缺,劳动力不够,新钱发行数量尚少,矿产开采不足,都严重制约着东夏国,关键是围绕着州城的几个大的聚居区,连个城墙都没建成。虽然五年过去了,却还只是百废初兴的阶段。
潜入备州看完田晏风回来,又与风月碰面,两个先生却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建议。
田晏风的主张是要他积极出兵,说:“阿鸟。你是雍人,若在雍人同仇敌忾之时,消极战事,天下的雍人就都视你为贼。而你一旦为雍人复兴之业出力,就能博取天下的认同,要是天下人一谈论东夏,就知道是雍人狄阿鸟建立的国家,天下人一谈论灭陈之功臣,就知道你狄阿鸟功不可没,岂不是名垂青史矣?!”
风月的主张却恰恰相反,与他论证“飞鸟尽,良弓藏”的古训,说:“正是因为陈国的存在,靖康朝廷才对我们东夏一再纵容,倘若外患剪除,朝廷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你身上,靖康的国体庞大,国力雄厚,要视你为唯一威胁时,则悔之晚矣。”
田晏风深入论述:“帝国内部虽然矛盾重重,却已经积蓄起不可匹敌的力量,听说征调的士兵已经超过六十万,陈州又不是远邦,战争不会持久,六十万的士卒几乎可以移山填海,哪怕没有你参与,倾全国之力北征,则是胜数。等朝廷靠一己之力战胜之日,就会有借口针对你东夏,挟胜而旋,东夏奈何?”
风月则怂恿道:“朝廷倾全国之力,拓跋巍巍自然不能敌,但是加上东夏呢?你应该趁机与拓跋氏结盟,破坏朝廷的北征,只要让朝廷劳而无获,空费巨大,到时就算反目,你和拓跋氏一东一西,相互呼应,亦三足鼎立矣。”
田晏风道:“阿鸟你要担心朝廷将来会对你下手,那更应该尽全力,打出威风,若攻必克,战必胜,显出赫赫武功,朝廷没有借口,又对你有所忌惮,短期内就不敢轻易视你为目标。”
风月又道:“你若定要出兵不出力,朝廷则轻视你,轻视你就会提前朝你下手,你若显出实力,朝廷就会更忌惮你,一旦他回过头来,就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你只要出兵,怎么打都不是好事。”
两个观点截然不同,相互抵消。
不过,狄阿鸟还是觉得自己受益颇多,田晏风从王道论,风月从霸道阐述,王道更重大势,是尊王攘夷,是道义使然,是求天下人认同;而霸道,则尊重实利,反复无常,约纵连横。
这是王者斟酌的课题。
狄阿鸟尚未交臣下讨论,而且怕一议论,全国的意志不好凝聚,只一个人在原有底案上默默思索。
两种主张,他也更倾向于田晏风的。
首先“背信弃义”一词,他就挺不了,一旦按照风月先生的谋划,利益或许会得到一些,却让天下人看不起了。
天下的外国人看不起也罢,国内的人?
到时东夏还是要打仗,还是要有死伤,不给陈国打,就得给靖康国打,来来回回还是要打,顶多是避免陈国的覆灭,找个盟友,联弱抗强。
反正都要打,为什么不站在道义之上呢?
在这个决断时刻,他以东夏多羊,人却喜食牛肉为借口,张口向朝廷提出马换牛,朝廷也想都不想就允了,征集两万头牛给他换一万匹马。而与此同时,拓跋氏的使者也又一次造访东夏。因为五年前渔阳之战的不光彩,双方是中断了使者往来的。这一次,拓跋氏的使者还是通过狄南非请求陛见的,狄阿鸟也没有想好见还是不见,就一直让狄南非将其稳住,自己仍是不跟轻易出面。
他又恢复了生活的平静,清晨锤炼完身体,吃早饭,吃完早饭,上朝,上完朝,去李言闻那儿听课。
近几年,他对医学的兴趣越来越大。
谢道临一生涉猎各行业,均有成就,狄阿鸟在心里是想向他看齐的,更不要说因编纂军队操典的需要,他竟发觉救死扶伤的医学不但能够在截然不同的军事领域中发挥到重要作用,还会与武艺、战术息息相关,比方说操典举步多远最恰当,最稳当最有力,人身上的关节哪些可以捏拿制敌,战争中发起一次冲击的最佳距离,正确调动胳膊肌肉,能够更快出弓,能够最省力出刃,于是便涉猎其中,而后迷恋,缠着要师从李言闻,还亲自参与解剖,摆弄骨架。
儒医不是没有,大王除了占用些理政的时间,了解下医术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个解剖和正骨,惹得史文清很反感。
史文清一边替他封锁外传,一边劝诫他:“大王亲手解剖人体,拾掇骨架,说是为了探知躯体,外人岂知?若外人知道大王剖开人的身体,把玩人的骨头,何以视君?”
狄阿鸟只听了一半,他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还在到处求学,不许消息走露,但是该学医还是,时不时还冒充下郎中坐堂,曾在王本生病时给开了一剂泻药泻火,弄得心腹们啼笑皆非。
连日来,身心皆乏。
回到渔阳这么一平静,他就记起自己好多天没有去李言闻那儿听课了,想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就过去一趟。
到时,李言闻正在给诸弟子讲解“伤寒”。
狄阿鸟见惊动了他们,连忙示意他们该怎么样怎么样,自己连忙瞅个地方坐在,拿出自己的笔记,著笔其上。
有些医理也是让他触类旁通的,比方说“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以有五脏而调周身”,“人禀五常,因风气而生长,风能生万物,亦能害万物,如水能浮舟,亦能覆舟。”
每听一次课,医学学走了多少是不清楚,但是这个医理就被他拿了出来吵卖,比方说他最近提出的“官府设五脏,五脏全,虽功能各异,却互辅互补,正所谓胆脾助胃,胃通之肠”,“现在官府出现不好的情况了,不好的情况又引发其它不好的情况,各位爱卿要学会,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甚至什么“对百姓要劝说、疏导为主,爱惜民力,珍视民生,不可残害之,水能浮舟,亦能覆舟。”均借了医理,若是那些臣下琢磨出来,不知会不会说他是郎中大王。
中医的伤寒指所有人体“外感病”,几乎涵括常见病。
李言闻结合自己的行医经验,对其进行归类,将“伤寒”得来的途径分为:口入,风邪入;又将风邪入分为吸入,触入,创口入……论述表象,分病症为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厥阴、少阴,但他已是大家,有着全面的看法,最先讲的课,不是从病例着手,而是把伤寒的范畴归纳出来。
今天的“伤寒”已经开始讲解病例,狄阿鸟听得还算仔细,只是他哪有时间接触多少病例,听不懂的地方,不好意思当面提问,就随手记下来。
十八节 吊民伐罪
李言闻结束自己的讲课,弟子们上前请教一二,而狄阿鸟要了一人的笔记,借鉴着梳理自己的笔记。
不知怎么回事儿,学医总让他觉得不是那么得心应手,越这样,他兴致越大,拿着别人前些日子的笔记左思右判断,不时心有所得,不时又摆手让别人不要搅扰。
伴之以沉沉的乌云,学生们纷纷告辞。
李言闻亲传的弟子从侍女手里接过茗茶,捧来分别奉上。
他颇为不自在,挪回到李言闻身边时朝狄阿鸟看看,示意大王怎么还不走。
李言闻苦笑,心说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走?李言闻常为此苦恼,你说一国的大王,你理政理累了,找个地方逍遥快活,饮饮美酒,看看歌舞,赏一赏花多好,却动不动来听课,弟子们要么不敢畅所欲言,要么争相表现,反正都是失常着的,自己呢,结束讲课之后,也不能干点自己的事儿。
就像现在,自己是口干舌燥,想休息一会儿,回去看看儿子的课业,然后就该吃饭了。现在却动不得,因为他却还在这儿坐着,你能不理他就走了?
李言闻无奈之中,也只好自寻一册典籍,翻阅起来。
园里突然显得安静,凉风穿堂,人的衣袍都一鼓一鼓的,有一种冷风激发的清爽。
狄阿鸟好不容易把笔记翻阅梳理一遍,一看李言闻还在,慢吞吞就问:“先生还在呢。”这只是他的客套,他才不会说你还不回家呀,而是立刻笔记拿出来了,手里圈了几十个疑问呢。身为弟子,那是要先背医学基础的,先生先让背,背医理,背药性,背脉相,直到背了一肚子,经过讲解和部分实践,有了一定的基础,先生才肯言传身教,可对狄阿鸟呢?李言闻能在膝盖前面捞本书,让他狄阿鸟看一看名,再严厉地要求说:“回家背去?”
好,这样不行。
那么狄阿鸟基础知识没积累够,会时常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光名词解释就够他累的,何况还关系着怎么解释到位,怎么回忆古书记载,怎么论证。
如果李言闻不是医学知识扎实,已经自成一家,多年积累,什么药,什么药性,都好像现成的典籍刻在脑海里头,他就会被狄阿鸟逼疯的……若是别人,即便把人逼疯,那他也不会懂狄阿鸟的问题怎么回答。
比方说现在教的是“伤寒”,狄阿鸟顺势问天花属于不属于“伤寒”。
草原上幼小孩童多因此病夭折,他身为一国大王,忧心就忧心这个,那么他讨论,你给不给他讨论?讨论上几句,他就把人为什么患天花给祭了出来,难不住你对吧,那好,怎么预防,怎么治……你还能回答吗?
你要还能回答,那他就欣喜若狂,给你讨论怎么全国大面积防治去……说不定还顺手让人去喊他夏医院的官员来听你的主张。
要真是你有独到的看法还好,要你在这个上面不擅长,一开始的时候只为了给他答疑而已,到了后面,你不是被逼上悬崖了?
像“内壮”这样的名词,他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就是感兴趣,他就会提问,谈论武学去,请教怎么锻炼肺腑,怎样让心肺强劲,怎样提高消化功能。
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治病而学医,想要的不是能够诊断疾病,能够望闻问切,能够记住药方,就是想知道他想知道的东西。
对一个先生来说,有什么比这样的弟子更难应付吗?
李言闻头疼。
果然,狄阿鸟落了课,选择从头问起,对什么病为什么是这种脉象理解不透,李言闻一听脑门上就开始冒汗。
他讲解了一会儿,很快就讲解不下去了,因为他讲到脉的搏动与气血分不开,与呼吸分不开,狄阿鸟就与他辩证气力与气血乃至内脏的关系,怎么训练士兵,比方说一天跑多少步能让士兵们身强体壮,还要论证脉搏调动快了会给人什么影响,打仗那一会儿一股气冲撞好还是冲锋要限制距离,到一定速度应该勒令士兵别太猛。
我只是个郎中,不是武术家,李言闻一阵脑门冒汗,反复说自己不清楚,但是狄阿鸟感兴趣呀,就要在他这儿找启发,他就只好挖尽脑汁去解答答案。
正解说无门,分身乏术之际,他一眼看到赵过从凉亭那边一跃过来,想是赵过知道跑这儿能找到大王,来商量事情了,连忙让狄阿鸟去看,好把这避之不及的人支走。狄阿鸟一扭头是赵过,兴头更盛,笑吟吟地说:“阿过肯定也感兴趣,快来、快来……”赵过来了,向李言闻问候一声,根本就没坐,连忙说:“白燕詹跟着陈国的使者来的,大王闭门不见使者,他借机找到了我,要见你呢。”
李言闻连忙谢客,笑着说:“大王还有事情等着,快别耽误正事。正好你问我的事,我回头得好几天琢磨。”
白燕詹能来,确实出乎意料。
这是陇上旧臣,得见,得立刻见。
狄阿鸟把笔记折个标记,整一整,怀里一揣,簪笔顾不得收起来,持在手里就起身,不忘给李言闻行了个弟子礼告辞。眼看他二人一前一后,急冲冲就走,李言闻开始揩汗,他旁边的亲传弟子凑过来就说:“先生。大王可是走了。我这跪得腿发麻,动也不敢动,都在想,他莫不是要请教到天黑。人都知道学医枯燥,师兄弟们听得久了都会打瞌睡,你说他的劲头怎么这么足呢?”
李言闻苦笑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一见他来,我就想放学。”
两人只等狄阿鸟走远就略作拾掇,一起回前面的大院去。
不料,狄阿鸟走到桃花树下突然掉头,不忘喊道:“先生呀。要是挤出空,晚上孤去找你。”
赵过就开始奚落他:“马上就要打仗了,阿鸟,一天这么多事等着,你还有闲心去学医?”接着就开始规劝:“相信不相信。现在好多人都在找你呢。要不是宫廷为你藏了去向牌,他们肯定都跑带这儿来找。”
到了外头,睡了一觉的钻冰豹子带人聚集了上来,也是在说:“这么长时间不出来,我都睡着了。”
狄阿鸟听他带点儿鼻音,转过身掰了他眼皮翻翻,又让他伸舌头,把他弄得毛毛的。
一行人大步流星到外面的廊厩,白燕詹已经等在那儿了,正一边翘头张望,不时回头看几个刷马的士兵。
他也是上岁数的人,骨瘦如柴,穿了一件袒衫,襟口开得很大,露出干瘪的胸口,头发乱蓬蓬的。
那牙齿,比星还稀。
只是双眼睛还见精神。
狄阿鸟一见他,就五味俱全。
当年自己敬重的谋士,人老成精,颇有点儿仙风道骨,虽不是富户,却也不会缺衣少食,没想到陇西沦陷之后,现在弄成这样。
他见白燕詹躬身要拜,连忙上前托住,抱住就哽咽。
白燕詹也滴着浑浊的眼泪,连声说:“没想到有生之年又见到了主公。”
狄阿鸟实在是忍禁不住,连声说:“先生受苦了。受苦了,这身体,这身体怎么轻成这样儿?”
他要了匹马,托了白燕詹上去,自己牵住,带着人,直奔自己所谓的“宫殿”去,接到自己家。
白燕詹在路上就开始讲:“陈国与朝廷连年开战,不知道是谁的主张,说我们这些雍人向着朝廷,不可使在南方。陈国人就开始有组织地迁徙我们,将我们徙到北方去,拿生番熟番往南迁,叫什么南人北逐,北人镇南。我们曾阳人是越迁越北,不过有咱们的人在,老夫也没吃什么苦。咱们西陇人被封出足足十个万户镇,由他们的人混杂在里头并出任万户长,千户只给咱们自己人三个,你兄弟祁连就是千户之一。这一次陈国得知朝廷酝酿大伐,就想与你结盟,因为陈国人反复,怕派了使者来你反感,就派人在咱们西陇人中寻找你的旧人,让一起来,好有个传话。这我与你祁连兄弟一商量,就自告奋勇与使者一起来了。前些天你老不见他们,他们也着急,就把我们几个旧人放出来想门路,他们几个没问出啥来,我却找到阿过将军了。”
狄阿鸟不肯在路上多讲,一直把他请回自己家,安排了人给准备洗澡,新衣裳,食物,安顿好了,这又叫来李芷这个正妻,还让人找来阿狗,狄宝,蜜蜂,小儿子狄驼驼来见。
阿狗隐约记得当年的事,一经提起,说他阿妈临死时还托白燕詹照顾他,抱着老人哭得一塌糊涂。
白燕詹却急着讲正事。
他手里还握着自己的腰带,反复说自己不能出来太久,狄阿鸟说不碍事却拗不过,只好让孩子人离开,留阿过在,李芷本来都走了,却也被狄阿鸟让人叫回来。
狄阿鸟让李芷亲自给他盛饭,轻声问:“朝廷已经多次要我一起出兵,我身边的人却持不同的意见,先生从陈国来,自然知道陈国的情况,有什么可以教我?”
白燕詹叹息说:“咱们西陇人生活得不怎样呀。我这一次来,明里是帮助使臣出使,实际上是受十数万户西陇西仓人所托,请你出兵解救他们的呀。主公你是不知道,朝廷占据正统,雍民心向朝廷,这是无需置疑的。何况朝廷的法令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苛刻,对沦陷的边民回归还给予优待和奖励呢。拓跋老主自然是不放心,先听人的建议,来个南人北调,到北方去防备他的敌人,把北人南调,去为他抵御朝廷。他有一视同仁的心胸,却不敢重用雍人,重用的都是部落里的人,他的朝廷常常颁布一些好的主张,却因为这些部族里的人贪婪,凶狠,残忍,变得形同虚设。这些部落里的人只会把雍人当奴隶,当成种地产粮的绵羊,不是屠杀、就是任意鞭打……咱们雍人也就不信他拓跋氏,只是在为了保命而活,他们现在都被迁徙到了北方,觉得离朝廷远,离主公近,心近。”
狄阿鸟能想象得到。
对于拓跋巍巍来说,这肯定是天大的难题,解决不了的难题,也许非拓跋巍巍所愿,但他改变不了,他只能纵容。
同时他也为白燕詹这么大年龄,仍保持这么清醒的头脑,仍有这么敏锐的政治目光叹服。
白燕詹又说:“他们觉得等着朝廷解救不太现实,即便是朝廷收回陈州,拓跋巍巍只是退回草原,照样解救不了他们,所以呢,就有很多人希望大王能够出兵……不知道大王有数没有,东夏的商队会经常经过,常有人或者混在里头,或者跟着商队,或者独自向东,希望能够来到东夏。”
狄阿鸟点了点头。
他也一阵叹息,说:“我也想出兵,击败拓跋氏以报陇上之仇,可是总有人劝我说,我帮助朝廷灭了陈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朝廷没了威胁,回过头来就会打东夏,我想想,这道理也对,所以有点担心,先生认为我该出兵吗?当然,我已经决定要出兵,只是担心这些话呀。”
白燕詹说:“主公担心的有道理。”
他举起左手,那是一条厚得不能再厚,脏得不能再脏的腰带,赵过不自觉想替他接上,他却不肯,索要说:“给我一把刀。”
说完就拿上自己面前分食物的刀,收到腿上挑丝线,挑断一截又一截,用手指往里一探,拽出一条薄入蝉翼的丝带,上面隐隐都是血迹,他拽了半天,竟然拽了十几尺。
将一头交给狄阿鸟,他才说:“主公请看。这全是指印,这全是我们的人留的,不光我这有,陇上一行十几人,每人腰里都缠着。”他开始剧烈地颤抖,鼻涕眼泪一起下来,翻身跪在榻上,一手高扬丝巾,喊道:“主公。这全是咱们雍人的指印呀,也是他们的血泪呀。他们一致请求主公出兵,灭拓跋氏……能够让他们还乡。这是民心呀。就在我来的那天晚上,一个后生与人致气,说是你们明里去结盟,其实上是在搞串联,去请兵,看我不去告密?他爹把他打翻在地,他爬起来往外跑,人都冲上去撕他,咬他,生生把他给咬死了。主公,这是民愿呀。民心呀。要是主公出兵,救他们出水火,事后朝廷与主公反目,民心是站在您这里的。这是成千上万的人的民心呀。”
狄阿鸟沉默不语,开始从他手里收丝巾,收了一截还有一截,烛火洞察,血迹殷红,指头密密麻麻,大的,小的,柔软的,生硬的……外面要下雨了,一声开天似的霹雳在天空中拉亮贯彻南北的闪电。
狄阿鸟猛地抬头望在头顶。
他喃喃道:“这雷邪矣。”
他仍在收丝巾,一直收到最后一截从白燕詹手里滑落,覆盖到面前的食物上,很多都浸泡到汤水中,弄得淅淅沥沥。
赵过死死盯着密密麻麻的血印,两眼通红。他恳请说:“阿鸟。出兵。这一战就算是败了,就算日后招惹大祸了,也罢了。为了这些,兄弟们就算是死也值了。”
狄阿鸟捧起纱巾,站了起来,背过去的那一刻,发现李芷的双目同样闪着晶莹。他仰起头,什么也没说。白燕詹就这样浑身巨抖,隔着案几趴在他身后。天上又是一道雷,也许就隔着屋顶,闪得大地如同白昼,外面隐隐有自己家的人还在嘈杂,但那一窗户的白光,像是一道昭示。狄阿鸟斩钉截铁地说:“孤心已决。吊民伐罪,出兵灭陈。”
李芷问:“你想好了?”
狄阿鸟用嘶哑而低沉的嗓音说:“想好了。就算这是孤政治上的短见,东夏会因此被靖康灭亡,亦无所反顾。毕竟都是雍人,同气连枝,分分合合,乃是大势,没有二话。但是孤还是要麻痹陈国的,明天孤就接见陈国的使者,告诉他,孤出兵只是迫不得已,到时只会凑数、磨蹭,不会与他们真心作战。”
十九节 王之兴师
春雨说下就下,如油如酥,春雨一停,就会是播种的季节。
狄阿鸟如期约见陈国的使者,大摆宴席招待一场,但转身关了门,他就开始起相应的战备。他遣走狄阿孝,召见吴班,没几天,分别召见几大军衙的大将,开始抽调犍牛和即将晋升为犍牛的老兵。
虽然,出兵的兵力仍如一开始所计划的那样,拟东夏东部出兵一万五,定、夏二州抽兵一万五,其余兵员由有出兵义务的封臣们承担,但不同于预案,这已经明确是先期出兵,一旦战争时期较长,各大军衙随时轮番。
反对出兵的声音也时有起伏,但都很微弱。
五年了,东夏的武人都已经憋坏,他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钻走门路去上级那儿自荐,相互之间见面询问:“这一次征召的名册里没有你吗?没有你,说明你不行嘛,久久不打仗,敌人把咱忘啦。”
狄阿鸟摊开地图,就像摊开一块卷起来的地域,关注的目光由远及近,就那么延伸出去。
大行辕的参军们最先被征集,他们对照暗衙的情报日夜标注,而武库、大仓、农牧、将作……各个系统的人员奔走筹备,一张一张可以围成围城的大小盾牌,一捆一捆的白蜡杆长枪,一箱一箱的制式刀剑裹着油布,一副一副堆叠的盔甲,一马车、一马车的矢杆……纷纷被拉出府库补充到营房,常设兵其实并不缺乏军械,但是他们还是一丝不苟地进行军械的更换和补充。
神机营的士兵忙着将梨木、松柏制造的战车车体包上铁衣,架到车轮上,组装成一辆一辆的辎重车和战车,然后再把各种大的攻城器械拆装之后,装到战车和辎重车上,备上。
……
按照狄阿鸟的最新军制,虎牙为偏军,一偏军三牛录,一牛录三编,一编三箭,一箭六到八十人。
普通步战军每箭除五十名作战士兵,有准健共五名,犍牛二人,一名犍牛为箭长,一名犍牛为箭副,此外配有两到三名医兵,神机兵三到五人,正副旗手,一名参士,两名旗语兵,辎重车五辆,战车四辆,偏厢车二,马匹及其余大牲口五十到六十匹,士兵重甲,部件护具,短甲各一套,配长短武器、弓箭,另备成捆白蜡杆及枪斧头,曲卧架八只,成箱的箭矢杆,大弩,发机起火,烟花弹。
这种配备,别说局外人,连本国的将军都瞠目结舌。
他们除了在最新的步骑操典中读到,从没有亲身体会,眼看着仅武装一万五千人的军械就足足装备十万人,几乎不敢相信。
很多将军都在私下议论:“我们的步骑操典哪是在打仗,是在打钱呀。”
狄阿鸟却淡然。
此去他要带上秦禾,以便送去和她亲爹娘见见面,本来还打算带上史千亿,李芷却不肯,说老太太找她本人谈过话,定要他带上阿雪和她一手缔造的女兵队,说是让阿雪见识一下战场的惨烈,从此以后一个姑娘家家多点安份儿,但狄阿鸟总觉得老太太借李芷的嘴,却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
狄阿雪倒兴奋,忙上忙下地准备,还从军营中请来百战余生的犍牛给自己的女兵们集训,她这一闹腾,狄阿青也要一起去,尤其是听狄阿鸟的意思想带阿狗上战场,那是缠狄阿鸟缠了足足一下午,让阿哥看自己马战步战,让阿哥看自己的箭法。
狄阿鸟盯着她,就像是又看到一个女光棍,被缠得没办法,就说:“你想去也行,不过得让你阿妈同意。”
他知道龙蓝采是不会答应的,看着阿妹蹦蹦跳跳去找二阿妈的身影,摇头苦笑。
当年就是她阿妈说这丫头没人玩,射个箭能打发时间。
现在可好,射箭射出来了,百步穿杨,才多大,也要去战场逛逛,战场和自家后院能一样吗?
一堆养子也不甘寂寞,个个觉得长大了,也来请战。
远在几百里外的许小虎连夜跑回渔阳,让他养母杨小玲递话,说要为阿父分担,灌了一大堆的甜言蜜语。
狄阿青走,杨小玲来,说:“阿鸟。小虎要去,你就带着他吧。他与那周冀他们不一样,你看着长大,和亲生的没啥区别吧?早早锻炼,将来也好替你分担一些事。”
狄阿鸟点了点头。
在一干养子当中,真正有名义的养子还就是许小虎和狄阿瓜,两人确实如亲生儿子一般跟着自己长大。
他想一想,这帮养子养女如今也有很多长大成人,入军的入军,入参的入参,自己不会处处庇佑,去避免他们上战场,但他们也得听从并接受上级的安排,自己得把想法说给他们,于是就让家令去安排一下,把他们请来吃喝一顿,给他们宣布,自己没有特意不让他们去,至于谁去谁不去,由他们的上司们决定。
段婉容给他弄了杯茶。
他就播弄着茶盏,琢磨别的去了。
正琢磨着,郭嘉来了。
他这会儿被人缠得要命,一见郭嘉就怀疑他是说客,脱口就说:“少告诉孤,谁谁要西征。”
郭嘉笑了笑,席地坐下问:“大王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呀。”
段婉容很快又洗了一杯茶,递到郭嘉面前说:“你别理他。都想西征凑热闹,他头疼乱发牢骚。”
郭嘉“哦”了一声,嗅下茶香问:“这茶不会是大王剩的茶根吧?”
狄阿鸟愣一下,正要说他无礼。
段婉容却“嗤”地白了他一眼,说:“不想喝拿回来。好像姐就对你赖。”
说完就去拿,郭嘉却执着不给,口中说道:“虽然学生有志向,非好茶不吃,非高屋不居,不过在你这儿吃茶根,那也是一种风趣。”
狄阿鸟没有李芷心细,这是被李芷先发现的,李芷私下说给狄阿鸟的,这一留心,真的是这么回事。
今天俩人好像很直接。
李芷不会已经在暗中使劲了吧?
他心里叹息:“郭嘉这小子就是长得俊,把老子的女人给抢了去。”
不过,他其实是高兴的。是越品越觉得俩人互补,面前这郭嘉,善奇谋,胸有韬略,身子柔弱,却性子高傲,生性洒脱,桀骜不驯,有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味道,而自己的这个阿姐,偏偏是反的,心眼小,爱告状,有点儿斤斤计较……人是不算漂亮,但还是偏俊的,最要紧的,好像郭嘉缺的她都有。
他搀和说:“别抢了,一杯茶水,想喝你俩一起喝。”
段婉容一臊,丢手给郭嘉了一个白眼。
郭嘉却是得到机会,喊了一声“大王”,开始讲外面的事儿。
原来他跑来向狄阿鸟谈论这只军队的耗费,告诉外面的议论,说外面觉得这样开战,靡费太大。
狄阿鸟只是“嗤”地一笑,淡淡地说:“一群没见识的人,战争打的就是钱,靠省兵器能省多少?这才叫装备精良。再说了,绝大多数的军械就是拿来补充消耗,没有消耗就能节省下来,有了消耗,你不还是得往前运?到时运不上去,就会要战士的命。我问你郭嘉,一个人只领一把刀,一身绵甲,甚至刀都领不上,一人持上个白蜡杆,绑个铁矛尖,那还叫军队吗?”
郭嘉叹气说:“大王说得也没错,但是别人都没敢这样武装过军队呀。”
狄阿鸟淡淡地说:“我们不是不缺吗?我们武库里有的是,咱们收在武库里,看着士兵手无寸铁去与敌人拼命?再说了,战争中不是没有意外,比方说收容了降卒,扩编了队伍,总要发给武器吧。”
他说:“是。别人没敢这么武装过军队,可你们大王是什么人,要事事和别人一样吗?”
他说:“骑步操典不是形同虚设,曲卧架竖白蜡杆这些扎营要求,不带够,你能完成操典的要求吗?”
郭嘉想与他争辩,最后还是没争,又说:“你让我征召田云到大本营,结果他不愿意来,大王你说怎么办?”
狄阿鸟反问:“为什么?”
他又问:“他哪根弦不对,他打算在黄埔终老?这是去打拓跋氏,又不是与朝廷交战,他为什么就不愿意呢?孤还打算重用他呢。”
郭嘉小声说:“他心里一直有芥蒂,认为大王对他另眼看待是在可怜他,是记得他给过你一壶水。这个弯他根本转不过来。”
狄阿鸟叹息说:“他这人怎么这么敏感呐。”
他抚上额头,轻声说:“郭嘉。这样吧。正好孤的养子们闹着要上战场,干脆就在黄埔武学学子选出三到五十人,给他一个名义,和带队犍牛武学的阿过一样,带队新进武学随军。还有,再给他个参赞之职,直接到大本营。娘的,他想不出力还不行。”
他凑过去,又给郭嘉说:“到时候,孤把他和武学的学子一起放出去,直接编签一支壮丁怎么样?那是可就是战场需要,不是孤什么对他另眼看待,施舍他,给他功劳立。”
二十节 深明大义
备州魏博。
自杨雪笙致仕之后,朝廷将备州归政于地方,不再设大都督,恢复备州道,以陶坎为大总戎。虽然已解除都督一职,但陶坎兼任州镇节史,相对于杨雪笙,除了不再督责民事,权力并没有减。
两年前,秦纲增加东北观察行辕与营门督造,只让京城的将领兼任,陶坎是更容易上达天听,获取军费。
朝廷北征陈州的战斗序列中,陶坎也赫然在列,虽然路遥,但他却怀有警惕,一边是向朝廷要求消减出兵的人数,一边不愿意在狄阿鸟之前离开备州。
现如今,他听说东夏已拟出兵,也开始一系列的筹备,除了自己所部之外,开始广泛的征召。
这几年他一直在着手训练新军,大刀阔斧,在广袤的备州地界恢复府兵制度,提拔很多年轻将领,不时还以上邦中央的名义向东夏下手,着手挖一些东夏的士卒,但效果不是很显著。
东夏作操典,他编写新书。
东夏神机营出产军械,他弄了个营门督造。
东夏骑兵迅捷,他把士兵的长矛加到三丈有余,东夏训练水师,他也连建大船。隐隐约约,他还是觉得与东夏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于是未雨绸缪,早在五年前启动一项计划,而今东夏西征,却是这项计划的收成时节。
这项计划只有刘太勋和一名秦武阳的军衙参将知晓,就是由秦武阳在军中挑选一匹*干净,忠直勇武的年轻军人,由刘太勋利用手里的民籍便利,安排到北平原一线,狄阿鸟兼任那里的镇抚使,会从那里征召军士,于是这些本领非凡的军士,就会被吸收进狄阿鸟的军队去。而秦武阳本人,不但是他军衙参将,还是朝廷暗衙的飞鹰统领。
他这一次,和朝廷暗卫在别处吸收三教九流不同,吸收的都是精锐士卒。
屈指一算,五年的时间,陶坎已经将二百多人安插进狄阿鸟的常设军中。
这二百人,行事低调,有不少已经荣升犍牛,相互之间也不认识,陶坎有意抽调一些回来,借以了解东夏的步骑操典,但一直没有机会,他不敢因小失大,一旦有一人暴露,要是引发东夏的肃清呢?
东夏西征会创造出一个好机会。
军队上了战场,人员匿失就在所难免,一场大战过后,会有找不到尸体的将士,这个时候,自己就可以趁机接回十余名基础好,接受能力强的低级军官骨干,让东夏狄阿鸟不会察觉到什么,而自己和朝廷的将领们,完全可以通过他们,较为全面地了解东夏的军事制度和操典。
不过,秦武阳意见与他相左。
在秦武阳看来,召回几个低级军官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又是借战场失踪,又是从战场上潜回朝廷,对这些军官的要求太高,开战的难度也相应增加,与其这样,不如设法让他们晋升,在东夏国的军队里掌握到一定的兵权,一旦有必要,配合朝廷,反戈一击。
但是,他并不能说服陶坎,就保持沉默着。
陶坎也不会多说用意,只是不惜代价打探东夏西征的情况,但是让他失望的是,东夏只从北平原调集了很少的力量。
二百多个人里面,只有三十余人在西征的序列里,一旦打仗,不是你是奸细,战场上就能活命,也不是你是奸细,就能抓住潜逆的时机,一旦战场离靖康军队遥远,中间又会减员,只怕能够顺利跑回来的有个五六个,就已经格外幸庆了。
不过,作为意外的收获,东夏军队的武装程度也让他大吃一惊。
这支一万多人的中军,装备的市价起码比人贵,光从装备的角度论,连靖康皇帝的羽林军都远不能比。
这到底是东夏王有意借西征进行的扬威耀武,还是他们会把这种配备当成一种常规配备?
一个箭的士兵,配有九石弩,小型发石机,盾牌的数量是人数的两三倍等等,关键是盔甲三套,盔甲三套之中的短甲,即夏甲,不仅只是单甲,夏甲,短甲,还能被士卒穿于内层,外面还可以再罩重甲,重甲外面还能再带护具,这整个穿下来,好几十斤,可是靖康国内猛将才有的待遇……
普通的弓箭难入。
普通的斧刃无法将其击杀。
当然,普通的人穿上奔跑行走也成问题。
陶坎更是有一种深重的危机感。
他打算书写一封书信,让人交递回京城,正在忙碌,突然接到禀报,说是朱汶郡主刚刚迁来她的牧场不久,前来拜会。
他虽然是一介军人,却也人在官场多年,知道人家不管是皇帝的亲女儿还是养女,屈尊来拜会自己,都是一种客气,自己要是闭门不见,就会给上一个不好的暗示。
他听说此女甚有手腕,丈夫死后,夫族失势,产业却在扩大,不少王公贵族图谋她的产业,却纷纷铩羽。
现在备州牧场不够景气,她却突然转来备州,通杀牧场,虽然不能以常人所理解,但肯定别有想法。
想了一想,他还是决定见上一见。
起码,他对此女抄底牧场奇怪。
没错。车骑将军的妹子也拉上一干女贵建了个不小的牧场,跑来要养马,但是京城人不知道,他却一回生两回熟,知道这女子是怎么想的,狄阿鸟和他们家族有旧,她来这养马,就是为了走私马,借助于与狄阿鸟的关系,让东夏给她亮绿灯。
同样,京城的人可能觉得这样是走私,但是陶坎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若不见。
东夏的马匹政策已经击垮了备州一个又一个的牧场。
马匹不走私,光靠两国的贸易,价格方面就更是东夏一口定。
有人走私,危害的其实不是朝廷而是东夏,他陶坎作为守将,更犯不着为此时得罪太子和车骑将军。
可是这个朱汶郡主呢?
她也是?
不会。
东夏给董女走私,是看准了她就是赚点浮财,走私数量不过分,变现给朝廷上的董阀示好。
这个朱汶本身就有大量的产业,若是也起这样的心思,认为走私到自己牧场,再转手买卖,那就不值得,也不应该了。
陶坎觉得,这个不简单的女人一定是基于不同寻常的判断,才敢如此抄底备州大小牧场的,而且他相信,这个判断,会与东夏和朝廷的走势有关,一旦弄个明白,对自己有利无害。
带着这种种心思,他这就让人将客人带进客厅,而自己换了一身衣裳,前去见面。
朱汶头发上也不作饰物,用彩条挽揽了一下,将一头秀发结在脑后,着一件石青起花的简单衣袍,遮着一副面纱,既不见大红大紫的贵气,也不见小家碧玉的庸俗,娴静气稳,大大方方,如姣花照水。
她已居客位,带了的些许家人都留在外面,身边只随着一名八、九岁大的少年,面红齿白,腰穗上却结了一把短剑。
陶坎暗暗叫好,但他早有家室,自然不敢去盯着这般美貌的少妇,现出失礼,反倒是因为武人的敏感,一眼看到少年腰中的短剑,那短剑绝非花俏陪衬,用的是熟底牛皮衬的梨木,没有过多的雕琢。
要知道花梨木虽然珍贵,但本身并不好看,又用熟牛皮包了尾部和鞘口,自然不是装饰用的。
他心中已经自作奇异,暗道:“这孩子的剑鞘倒是朴实,看来是真在练剑。”
朱汶见他出来,极为端重地起身,盈盈一拜,说道:“妾身早闻将军大名,因家居长月,一直未能得见,近来移居备州,有了时机,特来拜会。”
陶坎连声说:“郡主客气。客气。”
他自己知道朱汶的身份,其实不需要拜他,这一拜是出于尊重,心情亦是大好。
他也没有低媚官员的俗气,毕竟官居三品,所以也不还揖,只是微微保拳,来到主座,笑道:“郡主殿下有何贵干?听人说郡主登门拜访,满心诧异,还以为听错了呢。”
朱汶连忙说:“妾身夫君早亡,事事不得不抛头露面,来见将军失礼了。失礼了。只是移居此地,抄持养马,与军伍息息相关,又仰慕将军,不得不来拜会,还请将军不以妾身妇人之身而轻贱。”
陶坎道:“岂敢。”
随后,他故作一问:“你当真是要养马?”
朱汶道:“已投入巨万,岂敢有假?”
她轻声说:“妾身知道将军猜疑。将军可能会说,如今养马不是赚钱的营生,妾身认为的恰恰相反。将军可知备州牧场为何亏损巨大?”
陶坎想了一下说:“本座认为东夏用心险恶,有故意冲击靖康马业之心,各地牧场成本高昂,不及塞外得天独厚,故而亏损。”
朱汶笑了一笑,又轻若天籁道:“将军此言有差。妾身在投入之前查阅历来马价,认为战马100两左右,不算价低。东夏与朝廷贸易,高时150两,低时只有120两,他们的马匹成色本身就好,牧场养出的马才会卖不上价钱。即使是卖不上价钱,百两左右,和不同时期比较起来,也不算低。所以说东夏不能算以低价冲击靖康马业,反倒是在大赚特赚,更不要说一开始,他们的马匹转手被盘剥,市价在二百两以上。”
陶坎吃惊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往日牧场场主都是来向我哭诉。”
朱汶道:“妾身认为牧场倒闭,原因有三。”
陶坎眼睛一亮,连忙说:“快快道来。”
朱汶微笑说:“第一,养马的人中,投机者多;他们知道朝廷缺马,妄想以自己在朝廷中关系,养出马匹由朝廷高价收购,再加上权贵参与,排挤、掠夺像样的牧场,没想到奇差一招,朝廷与东夏互市之后,朝廷改为采购军马的钱用于支付东夏,造成他们资金周转中断。最要紧的是,他们只一味想着与东夏争夺朝廷采购,却不知道朝廷采购东夏战马,那不光是贸易往来。”
陶坎自觉不假,点了点头,立刻生出对朱汶的尊敬。
朱汶又说:“其次。这些官马商根本不懂养马,不控制中间环节,马匹大量倒毙,成色差,甚至在东夏立国之前,很多牧场根本就不养马,只圈地,马匹只是从草原上买来倒手的。后来,他们被迫养马了,却采用草原上的方式,雇佣骑手放牧,中原原本缺骑手,雇佣的代价大,而备州毕竟不是草原,草场不比草原辽阔,圈地再大,也不能与草原逐水草相比,所以草动不动吃完了……饲养的周期也长,马匹成本奇高不下。”
陶坎顿时面有愠色,叹息说:“一干庸俗,竟不比郡主一介女子有见识。”
朱汶笑道:“不是他们不比我的见识,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养马的,他们也不是没想过用饲料喂养,但是在他们算来,饲料是要比草贵的,也根本没意识到他们与草原人的不同,等到明白过来,以马匹的生长周期,却又晚了。”
陶坎反问:“还有第三呢?”
朱汶道:“第三。他们心理上一直逆转不过来,适应不了三百两的马价跌到百两,而借钱给他们的钱庄也算不过来,只知道马价在跌,不停跌,就催要借款,担心他们借贷还不上。”
陶坎更关心一件事,问:“东夏王有没有在里头做手脚?”
朱汶狡黠地反问:“将军以为呢。”
陶坎说:“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和他没关系,但我还是觉得,他从中做了手脚。”
朱汶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他了解朝廷各个牧场的现状,手段极为隐蔽,当牧场的马匹要价三百两的时候,他一百五十两出手,即不是一百两出手,也不是二百两出手,为什么?”
陶坎想了想,说:“他东夏马多,自然不会自损利益,过来就利用了心理。”
朱汶补充说:“不仅如此。他先截断朝廷战马的采购,再就是截断了牧场卖马的其它渠道,利用众多商人赚取差价的心理,没有足够的利益,他怕众人不动心,算算层层转手,所以没以二百两出手,然而,他也没用一百两出手,断绝牧场马匹销售的时候,又让众多的牧场存在侥幸心理。众人发现自己的马虽然没有卖出去,但价格却没有跌多少,都在等他这一波马匹卖过去。”
陶坎喃喃道:“这不可能吧。他怎么就知道,他第一次贸易,只是截断牧场马匹的销售,价格却没低多少呢?”
朱汶道:“他还利用了贸易行和钱庄,指定贸易,造成大家以囤积为生财的手段,大家谁不想多赚一点呢,为什么一下把马价喊下来呢?这个时候,很多牧场马没有如期卖掉,而钱庄还在考虑是不是要借给牧场钱,他已经成功掐断了牧场的资金链,两次之后,他突然改变贸易的方式,采用互市,马匹顿时落到了一百五十两左右,天哪,人们的心理已经全崩溃了。”
陶坎由衷佩服,连声说:“末将受教了。受教了。郡主殿下此来何事,只要是为了振兴军马业,只要提出的事情不过分,末将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
朱汶蹙了下烟眉,说:“妾身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投入巨大,二来养马需要大量的役徒,若是光靠雇佣,怕成本过高;而养马用饲料的话,一时之间也弄不来大量的豆料和杂粮,想请将军帮忙。”
陶坎张口就说:“我遣军士为你所用,怎么样?至于豆料和杂粮可由官府供给,我知道你一个女人也不容易,盘转牧场需要钱,购买种马需要钱,我可以赊账给你,将来允你以战马来抵。如果你种马不够,我还可以大兵压境,威胁东夏提供,只要你能振兴养马之业,就是对朝廷最大的贡献。”
朱汶也正色说:“妾身变卖家产,也正是带着这样的愿望呀。本来还觉得有所要求过分,没想到将军深明大义,提供这么大的帮助。只是役使士卒,怕令将军被朝廷误会。不妨将妾身个人私办改为与朝廷合办?”
陶坎摇了摇头,嘿然说:“不然。一旦合办,自有官员伸手伸脚,给你掣肘。这样吧,我上请朝廷,给你加个封号,特许官号私办。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哦。”
朱汶微微点头,突然略侧身体,给身后的孩子说:“天一。拜见将军大人。”
陈天一连忙走出来,给陶坎揖了一揖。陶坎知道他袭了爵,自己又不是他长辈,见怪不怪,微笑点头示意。
朱汶却是不肯,轻声说:“来之前给你说的话,你都忘啦。你要行子侄礼,快快跪下。”她一抬头又说:“我们陈家也是军功世家,缨侯门楣,孩子本身好武,习剑多年,妾身也希望孩子能够继承父祖之烈,将来有所成就,只是孩子的父亲和爷爷都身遭不测,无人教习武艺和军事,如果将军不嫌弃,还请收小儿为徒,孩子定以父事之,如果将军繁忙,不愿言传身教,帮小儿物色一二良师指导,妾身亦感激不尽。”
陈天一连忙跪下行礼。
陶坎却是没有时间带什么弟子的,大一些还好,可在军中帮忙,这顶多十来岁,就苦笑说:“这孩子一看就能成大器。是我事情太多,没福气收他为弟子的,这样吧,你起来练习一番给我看,要是练得好,过一段,我给你物色一个好先生。”
陈天一连忙朝朱汶看去。
朱汶倒没想着陶坎要收儿子为弟子,就说:“起来吧。舞剑给伯伯看看。”
陈天一点了点头,爬起来站好,徐徐拔出短剑,连贯地劈刺几下,忽然又停住了,说:“陶伯伯。孩儿学的是杀人之剑,不如你寻一个士兵和我对搏吧。”
他随意那几手刺击,果然不是花哨的套路,陶坎已经很意外来,却是不肯寻士卒与之对练,吸一口气说:“果然是杀人之剑。好孩子。回家继续练习,过一段时间,我会寻个合适的西席。”
朱汶笑道:“将军可不要搪塞我们母子哦。”
陶坎略一寻思,心道:“倘若当真能得到东夏较完整的操典,让现有的将领接受恐怕不易,不如选出一名,给这孩子作先生,以观成效。”
二十一节 跟风就行
朱长对姐姐朱汶从陶坎那儿谈来的结果瞠目结舌,心里顿时有个九九:莫非,这陶大将军对我姐是不是……他最乐于看到这种情况的,然后开始自我假如,假如姐夫是个实权派,那我……
他有意无意回头一瞥,带着意会跟着朱汶回去。
回去之后,朱汶让人叫来家中庶长朱云信,师爷先生袁尚凯,掌柜杜心文,账房孙子敬,管家陈至清。
其中先生袁尚凯原先是雪莱国治粟都尉的从事曹官,雪莱国灭,国君、大臣及一部分没跑的六部从属官吏均被押解至长月,后来朝廷一盘查,觉得这些末流小官不能作为宽大的对象进行封赏,也不用看押在衙,就给放了出来,且准许归国。只是这袁尚凯与别的属员不和,放出来就跟人打一架,结果被打伤,没有被如期遣送回去,流落到了长月街头,因为蓬头垢面,受人施舍一条南昌鱼而不吃,高唱:生不逢时多兴叹,有鱼文昌不屑咽。被路过的朱汶当成隐士拣回了家。
拣回家之后,朱汶汶又花费大量花费,从雪莱国接来他的至亲,以先生呼之,可谓器重之极。
杜心文虽然是外聘来的掌柜,但也跟着朱汶好几年。
一开始,他和其它几个受聘的掌柜一样,欺负朱汶一介女流,不懂生意,用天地账作假,结果朱汶心里一清二楚,将其它几个掌柜打个半死,又投到大狱,到了杜心文这儿,见他作假归作假,却只图一些小钱,而且经手产业广为盈利,就给他涨了一倍的薪水,许诺一成的红利,告诉说:“主人给的是你自己挣的,自己拿的可是偷盗,妾身也是贵族,斩断盗贼的手掌轻而易举。妾身觉得你还算有底线,也许是报酬给你少了,是妾身的错,妾身纠正就是。”
杜心文从此忠心耿耿,做起事来战战兢兢。
朱汶驭下有术,也一再回报之,杜心文是商籍,他的儿子想抬籍为官,朱汶不但花钱给他抬籍,还资助了一笔钱,先帮他谋了个员外从事郎的小官,后来就给他活动,放到一个小县城去做了县丞。
不仅如此,过年时,杜心文去东家家拜年,看到他们家里有一缸名贵的金钱鱼,就多看几眼,一回头,朱汶就叫朱长送去,还让带话说:“招金钱可不是鱼,是我们家的掌柜呀。看起来你喜欢这几条鱼,那就送给你养吧。”
账房孙子敬,曾是以前朱汶父亲的下属。
朱汶一家一度落难,他念及朱汶的父亲,每年跋涉数百里,去探望朱长,给朱长送吃的。至于朱云信和陈至清,一个是同族的庶长,会些武艺,和朱长一起管理私兵,一个是之前陈家的二管家,曾因偷二十两银子回家给母亲看病被抓,若不是朱汶讲情,几乎被陈敬业砍死喂狗,后来他虽然活了,他母亲却死了,由是恨陈敬业入骨。
这些人都是朱汶的心腹。
朱汶将他们叫来,讲一下自己拜见陶坎的成绩,就在众人的欣欣然中问袁尚凯:“先生觉得我接下来怎么安排好?”
袁尚凯想了一下说:“我们一下接手大、小十几处牧场,这些土地呀,本来是就沃野,却因为对牧场的扶植变成草场,夫人一把拿过来,只用购买采状的钱,那是大大划算。累计起来,足足有两三个县的土地吧?这么大的地方不可能全部用于养马,咱们要着手吸引佃户,但除了他们种的够吃之外,其它地方一律种粗粮,要告诉别人,这些粗粮是给养马准备的……以免被人抓住口实。我听说朝廷和东夏都在引进高产的杂粮,我们就来试种这些杂粮怎么样?”
孙子敬却一脸苦相,小心翼翼地问:“怕不容易吧。要是那些牧场全能顺利转为耕地,牧场主也就能有钱赚了,却就是因为找不来雇农,这才不划算。我们现在去吸引雇农,那不也一样吗?”
朱汶笑了,淡淡地说:“吸引不来?!有些地方还在闹流民,朝廷都在想方设法安置,有了地会缺人种吗。”
她没有多说,只目示袁尚凯。
袁尚凯继续往下说:“以学生看,战争中马匹的损耗大,朝廷若一举战胜,就可以得到游牧人的战马来缓解,但朝廷最终的目的是大棉,即便是一战而胜,战争也不会轻易结束。而朝廷若是受挫或者战争一时结束不了呢,东夏也一样会缺马,就算不缺马,东夏也再不会像以前一样提供马匹,马匹的需求肯定陡增。夫人决定养马应该是看到这一点。而且在战争中,朝廷财政也会入不敷出,到时朝廷缺了马,却未必有钱去买,夫人借助朝廷的力量,恐怕也是看明白了。只是这些牧场留下的马匹——老弱病残我们也没要,像样的种马少之又少,要养马,当前最重要的是如何大肆采购马种。而要买种马,怕是只能到东夏去……”
朱汶点了点头,决定说:“朱长。你安排一下,我,袁先生,还有天一要去东夏一趟,去买种马,顺道再雇佣一些养马的人回来。”
陈天一是小名。
因为有个算卦的说,天一为死数,又姓陈,于此子大不利,本来能做丞相,最后可能只做个小吏,倘若不姓陈也罢,既然姓陈,就要改掉这个定字。
朱汶问上一通,最后给孩子改了名叫陈天一,表示逾越天一之死数,得无尽之意。
众人纷纷点头。
朱汶又说:“叔爷你还要多招募壮士,保护牧场就得抓住一支武装在手。”
紧接着,她转向孙子敬和杜心文:“其它地方没抛的产业尽快转手,哪怕再赚钱,不要心疼,妾身会要你们知道,钱是怎么赚的。”
孙子敬和杜心文不由面面相觑。
杜心文连忙说:“我们现在最赚钱的是南北方互调余缺的货物,粮食呀,布匹,丝绸,瓷器呀,大宗贸易,快进快出,不存底儿,今年一听说打仗,涨得厉害,留着总能预防万一吧。万一养马亏了呢?”
朱汶看了下袁尚凯,漠无表情地说:“这是人们判断要涨,已经开始囤积,所以才涨得厉害,既然我们已经大赚,就赶紧抛掉,抛干净。你们没发现,三分堂已经开始紧缩银根?他们为什么不肯放贷给那些粮商,布商呢?那是他们知道,朝廷正是要商人们多囤积,囤积得多了,等于在帮助朝廷运粮运布,因为如果朝廷供给上一出状况,一准和买。和买你们都知道吧,给个基准价,管你赚还是赔,如果财政上支出不了,还会给你打个白条,放几年。”袁尚凯点了点头说:“夫人说的没错。朝廷每年从南方调集大量的粮食,布匹,就等着商人们囤积,商人们若是正常买卖也就罢了,要是囤积,那就等于在替朝廷往北方运粮食,运布匹。就算粮食、布匹要涨价,也不会在开战之初涨价,而是大战两三年之后,这个时间内,要是朝廷囤积的粮食数量应该够了,也许不会和买,但是会不停放粮,放布,你囤积在手,以求暴利,能撑得过两三年?”
杜心文反应极快,喃喃道:“怪不得三分堂有如此反应,真不愧第一大钱庄。”
袁尚凯挤着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轻笑道:“杜掌柜跟风三分堂就行了。三分堂已经不屑于炒热巨抛,它掌握全国绝大多数的金银,要炒热一样东西,再在价格最高的时候出手,出手给谁呢,难不成出手给自己放贷的对象,那样伤害的只是他们自己。掌柜就记住,和他们的人保持良好的关系,他们往什么上面放贷,你就往什么上面押。保准赚钱。不为别的。三分堂已经成了大气候,要帝国起风,帝国就会起风,要帝国下雨,帝国就会下雨。不是王侯,胜似王侯呀,那个销声匿迹的田小小姐,可是商人中的皇帝呀,恐怕也只有我们夫人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朱汶淡淡地说:“我一直怀疑三分堂背后有人。而且奇怪的是,我们养马,他们竟然也不肯借贷。你们想,这是为什么?”
袁尚凯想了一下说:“只能说明他们不想让人养马。如今输入朝廷马匹的只有东夏,他们的反应,和东夏的国策不谋而合了,夫人的意思,该不是三分堂的田小小姐是东夏人吧?”
朱汶闭上眼睛想了一下,轻声说:“三分堂以前就是京东贸易行边上的小钱庄,据说是西陇人开的,靠贸易和无息存银发的家,而后竟然跑到雕阴办牧场,很多人都猜,三分堂几换东家,到底是真换还是假换。还有人想查它,却都死的不明不白。三分堂是谁的,其实不太重要了。”
孙子敬问:“为什么?如果是东夏人开的呢,那多危险呀。”
袁尚凯冷笑说:“问题是谁曾想一介钱庄已经主宰了国运呢?也许朝廷的人以前在想,管它呢,随时可以封掉。直到两年前,它开在全国各地的钱庄超过二百家,就像一夜间冒出来一样,而其它的票号,也很有可能由三分堂在控股,反正你不找三分堂控股,谁往你那存钱呀,你的银票谁认呀,是不是?朝廷想制止,却晚了,朝廷不也找借口?说要三分堂的幕后东家出来见皇帝,议朝政,这么说,就有可能陛见时将之抓起来,也有可能是知道他不会露面,借机发难,结果三分堂的人果然出面说,他们的东家移居海外,不能陛见,如果朝廷坚持,就会起谣言,三分堂为钱业之首,若是因为谣言垮掉,天下就会大乱。当时的杨绾,那还是有心看情况而定的,就坚持要看一下。结果,谣言果真四起,都说朝廷要抄三分堂,三分堂被挤兑,按说钱庄被挤兑,会很快倒闭。朝廷也乐意看到。结果呢,百姓从三分堂取出来钱,存进的其它钱号很可能还是三分堂的,买来的粮食什么的,很可能是三分堂放贷过的商人,那还不是又纷纷回拢,尤其是三分堂开始抛售官币收购银两,市场上官钱贬值,而入股的京商集团也害怕自己的利益受牵动,开始罢市,最后,三分堂被挤兑一个月还稳如泰山,反倒全国的物价都在上涨,京城粮食百倍之前。后来百姓们也发现,三分堂的银根稳固得很,除非朝廷真把它封杀掉,也就不取了,说,这是谣言,皇帝想把天下的钱都收走吗。朝廷这时才发现,朝廷的财政与三分堂息息相关,最后不了了之,还出面辟谣说,朝廷不但不会查封三分堂,还会视情况将铸币权交给三分堂。”
孙子敬叹息说:“如果朝廷坚持下去呢,两个月呢。干脆真抄了它呀。”
袁尚凯轻声说:“三分堂如果烧掉存根,藏匿银根呢,意味着全国人的钱都不见了,朝廷就算想方设法找出他们的银根来,存根怎么办,得到这些银子,朝廷怎么发还?到时天下人全穷了,而一个让天下人都穷了的朝廷,还能存在吗?那时银子还是银子吗,钱还是钱吗,不成了真正的天下大乱呀。”
朱汶冷笑说:“你们也还是希望别有封它的那一天吧,我们的钱也都在三分堂存着,使用的是它的银票。”
二十二节 奇怪国度
朱汶打算去东夏,她母亲也想去。
她母亲一家姐妹几个,嫁予昔日的几个俊杰,但因为各个夫婿的立场不同,政见不同,只是经常通通书信,见面的机会却不多。朱汶的母亲在家里排行为大,在几个妹妹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姑娘家,因为家庭的厄运而饱受沧桑,这些年想法不同了,世故了,但对自己姊妹的感情却一如当年,而家族落难之际,不少人不敢施以援手,谢道临却因为超然的地位救济颇多。
虽然她母亲有念想,觉得自己老了,既然从长月搬迁走这么远,现在与谢小婉的母亲离得反倒近了,应该相互常住。
朱汶自忖要干的事情多,不想带上她,只给她说:“我们都没有去过东夏,路生人也不熟,女儿过去看看,也是探探路,路探好了,您也就可以和姨母相互往来了。”
她的母亲知晓些**,还是私下把她留下,说:“你姨母家对咱家有大恩,虽然陈敬业这个短命鬼死了,你成了寡妇,但是此去还是不要和小婉的夫婿再不清不白的,要真还是那样,人家小婉不恨你吗?娘其实不肯让你来备州,除了怕影响你们姐弟到这穷乡,误掉前程,也害怕你还对博格阿巴特念念不忘。知道吗?儿,你要与小婉反目,那咱家还有什么亲人吗?”
朱汶一听这事就有点不耐烦,连声说:“过去的事,能不能不再提?!我现在就想守着我的天一,给他打好基业。”
她母亲却是怕她,连忙说“不提了”,“不提了”,却又是非,说:“听咱家朱长说,你去见那陶将军,那陶将军答应诸多,是不是看上你了?你要想让天一好,干脆就给他找个靠山呀。”
朱汶嗤地一笑,更像是自语:“这天下,谁能做永远的靠山。我要让天一谁也不靠,成就一番事业。”
她母亲也不再说话,下了榻到处翻找,却是说:“我得多备点东西,你给你姨母捎去,你这到东夏,指不定还得让她们娘几个帮你。”接着又问:“我的簪子呢,去年你给我买的簪子呢,你不是说那上面的珍珠珍贵吗,帮我找找,给你姨母送过去。她打小爱打扮,一看她姐让你给她捎这么漂亮的簪子,心里肯定高兴。”
朱汶淡淡地说:“好啦。娘。东西我都准备好了。那个簪子你还是留着自个戴吧,我们家现在会缺这个么?送支簪子,太小里小气啦,你觉得好,过些天我给你买个十个二十个。”
朱汶都走了,她娘才念叨:“这闺女怎么就不懂人呢。”
她叹气说:“你娘让你买十个二十个簪子么?当年缠着娘的那个听话的小丫儿,怎么就变得人人都怕你三分呀。”
过了一会儿,她“唉”一声,眼睛转两圈,带上了些许凶光:“不会搬家的时候被丫鬟给偷了吧?”
正说着,朱长跳了进来,回头看着,连声说:“娘。娘呀。姐也让我去。我不去了吧,这地界还不熟呢,就想着四处逛逛,还早点给您娶个媳妇回来。”他一听老娘找簪子不到,“嘿嘿”笑笑,大声证明说:“别找了。丫鬟能敢偷你东西?我见天一拿走换东西吃了。”一说陈天一拿的,老太太就没了脾气。她一听朱长喊叫的事儿,就说:“你傻呀。你姐一个女的,带着个小孩出远门,你不跟着怎么能行?要跟着。还有,你哄好你姐,你哄好了,她就给你买官了。她一点儿不缺那些钱,也不会不舍得。你就哄好吧。到地方见了你姨母,娘还指望你回来之后带娘去看她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安排:“见了你姨母要懂礼数,小时候她是最疼你的。还有呀,见了你小婉姐姐家的孩子,你就是个舅舅,要给见面礼的知道吗?我给你说,你小婉姐姐嫁的那货是土匪出身,小婉可是被抢去的,你见了人呢,可别胡乱问你那姐夫,免得你姨母想起当年的事儿,心里觉得不舒服。”
朱长立刻一副为难的样子,手指拈拈,朱母瞪他一眼,给他按上一沓银票。
他们张罗了好几天,又办了关碟,过所,还从军道衙门领了几样证明文书。
陶坎也重视此事,派几个人跟他们一块。
接下来,连同那袁师爷,大伙就一起上了路。
派的这几个人一路上就告诉他们怎么能过关,过了关去什么地方,去了什么地方找什么人,找了什么人再怎么说。
朱汶让朱长给记好。
他们赶上官道就遇到支商队,不但大车装载荷实,不少骡子,马,驴上头也一边挂一个四棱的箱子,商队旁边几十个骑士时快时慢,引着前进,最前面还有个持旗的,上面写着“武威奋扬”。
朱长其实出门不多,吊在后面,扭着脖子使劲看。
商队看他们骑马的多,挂着兵器,心怀戒心,就慢了下去,他们一行人走得不快,商队后面又上来了,一看他们走得慢,有个骑马的就来交涉,问他们能不能让在路边,由商队先过去。
朱长心里极不舒坦。
他姐姐是郡主,现在他们去东夏,还有点官办的味道,里头还有备州道军府的人,区区一支商队竟然说让他们让让。
他主动出面,就一句话:“滚。”
那骑士眼皮跳跳,抱了抱拳退了下去。
朱汶感觉到有什么事儿,就让人喊了朱长,等朱长走到马车的侧窗就问:“朱长。怎么回事。”
朱长把后面的情况简单一说。
朱汶安排说:“以后再不要这么简单从事,想必是商队见咱们不像商人,却又有骑士兵器,走得慢,怕不安全,上来试探一回。不要轻易得罪人。”
她想了一下,又说:“你派人把商队的人请来一个,我想问他点事。”
朱长不情愿地照做了。
过了一会儿,商队那打尖的骑士也没记恨朱长的无礼,打马上来,到了朱汶的马车边,朱汶掀开帘子问他:“你们可是镖局的?”
骑士回答说:“我们并不算是镖局的吧。出了大名府,这一路都有我们东夏为方便商旅设置的驿馆,提供食宿,上粮上水,修理车辆,雇佣牲口,前些年还提供保护,相当安全,可商队为了省钱,到了大名府就会解散雇来的趟子手,久而久之,这条商路就让一些盗贼们眼红,去年秋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支红花盗,专门趴在官路两侧劫掠,我们北平原张将军照会备州大帅,让他们将之剿灭,却没有下文。于是,张将军就再一次允许我们这些人护送商队,拿一份酬劳。”
红花盗?
朱汶还真不知道。
她问:“这备州响马多吗?”
骑士笑道:“不多。大都是一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盗贼,英雄好汉们可以选择去东夏谋生,谁会在这儿干响马的勾当?”
朱汶又问:“那红花盗是怎么回事儿呢?”
骑士冷笑说:“谁知道怎么回事儿,敢在官道上潜伏,还专门劫掠大宗的,我们东夏奇缺的货物,照我看,不定谁是背后的黑手,要是朝廷一再这样,干脆把这个地界让给我们东夏得了。”
他声音太大,立刻引起陶坎军衙里的人侧目。
朱汶要求说:“妾身这一行人前往东夏,也是去寻找商机的,只是第一次去,如果壮士放心,就让我们跟着你们商队吧。”
为了显示尊重,她让人叫来陶坎派来的人,故意问:“能放心跟他们商队一道吗?”
她以为朝廷的人会反对,或有意见,自己已经把说辞准备好了。
不料,几个官府中人都说:“夫人这么想就对了。虽然我们也熟路,但是却没有他们掌握路程掌握得好,能及时赶上店家,车坏了,马伤了,他们也肯提供帮助,跟着是最好不过的。我们去东夏,都一道去,也就是不敢让上面的人知道。因为夫人是贵人,还害怕夫人说我们跟东夏的走一道呢。”
朱汶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等那东夏骑士回去之后,又问这官府的人:“刚才他们说的话是不是过分,妾身没有官职也就罢了,你们也不反驳?”
几个官府中人叹气说:“反驳什么?好几年不生响马了,官道上小偷多,骗子多,但响马绝迹了,现在又出来了,还是在我们地界上,脸上本就不好看。再说了,夫人进东夏就知道了,东夏国的人都懑得很,他们那儿不会以言获罪,就什么话都敢说,跟他们论真的,不是自己找难堪?”
朱汶反问:“不会以言获罪。”
那官府中人当成奇事讲:“是呀。你要是站到大街上喊东夏王是你儿子,是你家养的狗,你会被路人揍,但官府却不会管。特别是在北平原,北平原有个东夏太学城,时常有人作惊天言论,官府均不干涉。”
朱汶也奇怪,问:“造反的言论呢?”
那官府中人答话:“造反的言论没听说过,倒是听说有一阵子,学院有人谴责镇守北平原的东夏大将张将军是屠夫,上谷民众的惨案是他一手造成的,张将军大为恼火,派兵抓了人,也是抓了又放,说这事儿令东夏王亲自回北平原,要张大将军放人,还说:人家评论你的功过,你要虚心接受,听听无妨,让你头脑更清醒。后来听说那人还被张将军请到府中去做了官。”
朱长听着听着,听不下去了,说:“任由人这样,那还不是天下大乱吗?”
那官府中人笑道:“咱们都这么认为,可东夏国人不这么认为,反正你们到了就会知道,东夏国怪着呢。咱们备州的小孩就都知道,东夏国起码有八大怪,他们编了童谣在传唱。这第一怪,大王怪,没有宫殿真奇怪;这第二怪,官府怪,官府征夫发钱快;第三怪,车马靠左路无碍;第四怪,女子上学不奇怪;第五怪,公主怪,公主招婿没人爱;第六怪,百姓怪,见面不跪,敢说自己比他们大王帅;第七怪,贵族怪,拿着采状土地雇人把人拽;第八怪,士子怪,挣来工分才能把衙门迈。”
朱长哈哈大笑说:“我听说过第一怪,我在长月都听人说过,我听说他们大王不盖宫殿是住不惯,只住帐篷。”
朱汶否定说:“那是传言。他没有那么野蛮。”
那官府中人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朱长,侧目见朱汶目露询问,就说:“是呀。东夏王至今也不肯盖宫殿。不但不盖宫殿。据说,身边也没有宦官,宫女们全是由官府代为雇佣,数量很少……”
朱长大声问:“他是傻子吗?东夏特别穷吧?人口多少?盖不起吧?”
那官府中人笑了,说:“东夏朝廷老说自己穷,但是他们国家很少有乞丐,这是八大怪里头没有的,但也肯定是一怪,大街上你见不到乞丐,也不是绝对见不到,有,会有,但都是刚从我们中原去的逃民,很快就会有人告诉他们,乞讨可耻,不会有人施舍他们,去哪儿能有口饭吃的。偶尔有在战争中缺了胳膊少了腿的人,他们会在大街上摆开功勋书文,卖些鞋子和马具,千万别以为是乞丐,你若朝他们扔了钱币,会有人吐你一脸吐沫。他们之中,很可能是有土地,有商铺采状的贵族。”
朱长在马上抱着肚子狂笑。
朱汶却低声自语说:“他果真有一个与他性格一样奇怪的国呀,这个畸形的国家怎么存在得了呢。”
二十三节 国富民穷
东夏接近了。
率先踏入的是交界的小镇,这是一座新镇,房屋整齐一致,道路宽敞,陡然增多的牲畜被圈到镇边栅栏,泄在开阔的水草滩前。大片、大片的沃野被分割成块,一条一条的田陇整整齐齐,正逢耕作时节,东夏的百姓都戴八扇帽,在田里驾驭牛马,挥动鞭杆。一行人时而能在半路上遇到去农田送饭的孩童、妇女,时常是戴着帽子,骑马赶车,像是天生都会一样。
好奇的陈天一趴在马车车窗上,充满羡慕。
过了界,离北平原就不远了。
他们第一夜住在北平原近郊的小城,往来的贸易和通过的商旅让这样的小城显得沸腾,白天再上路,川流不息的牲畜和人,让商队和一行人变得更慢,除了几个常来常往的官府中人,朱汶一行人都没有怎么接触过高背骆驼和北方野牛,每一遇到,怕怕地绕开。
进了北平原,一行人更不敢相信。
他们都是从长月来的,在他们看来,长月汇集了中州的繁华和雄伟,见了长月城的雄伟和繁华,几十万人口的城便不叫城了。
然而到了这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座城。
它是简陋的,因为很多区域都是石头、栅栏相隔离,房屋虽然整齐,却并不高,甚至还显示出农家格局,没有高门大户,都是柴门院落,但这种简陋中却透出一种长月城也见不到的格局,房屋和道路的比例显得空间开阔,房屋显得低矮,所以视野开阔,一览无余,成群牲畜、大批的商队均能无碍通过,特别是车马,几乎可以在专道上奔驰不停……
它也是平和的,没有长月城高大的城墙垛楼,只在关键的地方搭一个一个的木楼,站着背着弓箭的士兵戍守,但它又不缺乏武力,空地上经常会有练武场和兵器架,路边的马桩随处可见;它也是色调奇异的,比起高檐建筑阻隔的长月,因为视线开阔的缘故,城市竟显得更加热闹,南来北往的商人,各色各族,繁多的商品,再加上牲畜众多,就会让人觉得这也是一个大都会。
几个官府中人说的八大怪一样一样被验证,百姓们相互行礼都是拱手,搂抱,摸心,作揖,很少有人见面跪拜……
甚至还有更多的怪习俗,他们官府中人没有靖康国衣服的大圆饼字样,官员们的等级也不靠朝廷那祥兽图案模样的官袍,你根本不好分清他们的等级的,几个常来、常往的官员时而为一行人答疑,说他们的官服也极好辨认,不同类别的公职,颜色会有差异,同一类公职虽然绝大多数一致,却会衽袍上别上不同的铜章,至于胸口没有别铜章的,你可以不用把他们看成官府中人,因为一些年轻人像赶时髦,也会买官服一样的衣裳穿,他们的官府并不去干涉。
而他们的官员,官服质地更好一些,样式显得更加内敛,他们会在正式的场合,胸口也挂很多铜章,特别是将领,还会披上褐色半皮面的披风;他们的孩童和大人,时而会翻阅彩印的羊皮册,这些册子都是半图半文,也不知道怎么印上的,图色鲜艳,文字简白,多作教化用途,像中原的三字经;他们少男少女不禁往来,会在一起打闹,经常能够见到唱歌极好的姑娘或者少年大半夜在心上人的家外唱歌;东夏的百姓一到傍晚就纷纷出门,找一片练武场或者空地点火把,跳舞、摔跤、玩闹,各带酒食互相吃喝,还有人说书,拉胡琴,据说这些说书的不是乡箭的三老、城镇的闾吏,就是想从三老,闾吏开始的人,他们要讲些时政和古代演义故事,就目前本地的事儿表达观点,让百姓们同意自己的意见……
几个朝廷上的人说这些人表现得多,容易当官。
朱汶为了体验风俗,带着师爷、孩子去见识一回,还是对他们的话将信将疑。
但有一点,他们都很肯定,东夏风气很好,夜晚外地人出来闲逛也会非常安全,但是出来时候要注意,一旦犯了错,被巡值的人抓上,除象征性罚款之外,还要在第二天背上篓篓,上街去捡粪球,清扫卫生。
不过,这些外地人也能理解。
这个城市什么都不多,牲口最多,要不是这样的惩罚,或许街上全是粪团和烂泥。
他们和朝廷驻北平原的人联系上了,也和在这儿的一些靖康商人见面吃饭。
接着就按照计划,设法雇一些养马人,去牲口行市挑选马匹,是打算把种马先选好,等到出关时再由朝廷出面,补上关税,将种马带走,但意外的是,让这些人在将马匹带出境之后,留到备州养马,他们均表示不肯。追问再三,他们说家在东夏,不能常留,再要求给接家眷过去,干脆就说:“只有备州的人搬来东夏,才没人从东夏合家搬去备州呢。”再一一说服,他们干脆就回答:“在东夏过的好,在备州,有钱你怎滴?有钱你也活的不像人,万一搬去搬不回来呢。”
众人都不觉得东夏哪好,对人不愿意定居备州无可奈何。
大的方面基本上这样,选种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听说东夏在为出兵做准备,有些事是赶在前面好,朱汶让丫鬟把袁尚凯叫到身边,谋划说:“养马的一些想法我没在众人面前言明,朝廷征伐陈国,不利则更缺战马,战胜则必获大量牲畜,这些马匹、牲畜……会怎么安置和圈养呢?到时军费激增,马匹不能一下子全用于军队,谁能为朝廷养马,指导养马,训练军马?让投降的游牧人养马?给他们反复的机会吗?”
袁尚凯大吃一惊,连忙说:“原来夫人如此打算?”
朱汶笑道:“对。朝廷一旦战胜,我们可以趁机套购很多的战马和奴隶。”她又轻声说:“纵观天下大事。因为接二连三的战争,朝廷看起来恢复了元气,其实内部却没有变化,只是被皇帝暂时压制住,他不断向大豪强下手,维护中央集权,门阀看起来受到打击,但实际上,庄园却有增无减,兼并严重,只是大乱之后,土地荒芜太多,才显得不那么严重。这几年,朝廷为筹备战争,想方设法穷民富国,一再靠南方的粮食压制粮价,暗中不停铸币,不断赤字,将粮食、布匹吸纳进国库,国库是前所未有地充裕。”
袁尚凯苦笑说:“夫人说的没错。若不是有三分堂这样的大钱庄居中吸纳官币,平衡银钱比价,因为官币增加,物价肯定飞涨。朝廷因为储备了大量的粮食和布匹,显得特别富,百姓呢,就突然会感觉到自己特别穷,矛盾一下子激化。”
朱汶反问:“可三分堂有义务为朝廷平衡这种矛盾吗?那它大量吸纳官币又是为什么呢?”
袁尚凯说:“三分堂也是迫不得已吧,物价飞涨,他们一样会深受其害。”
朱汶摇了摇头说:“他们平抑,也是在囤积粮食和布匹呀,他们收购官钱一方面可以向朝廷示好,一方面能反过来威胁到朝廷,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自己该怎样去消化滥发的朝廷官币呢?”
袁尚凯灵光一现:“境外贸易?!”
朱汶点了点头,说:“对。就是境外贸易。他们会把朝廷的钱当成支付手段,流通到境外,把囤积粮食和布匹当成境外交易的保障,反过来也帮助了朝廷。”
她反问:“但是如果打仗了,境外贸易断了呢?朝廷还要大量铸币,怎么办?三分堂怎么消化?”
袁尚凯摇了摇头。
朱汶冷笑说:“如果三分堂的背后就是东夏朝廷呢?他要永远给无限滥发的靖康朝廷买单吗?”
袁尚凯叹息说:“不会。”
朱汶说:“这个时候,你们还敢去做生意吗?他们该想着怎么把这些官币流回朝廷国库了。我们这会儿就不要想着怎么做生意,应该换个角度去想怎么去花钱。为自己花钱,为别人花钱。”
袁尚凯点了点头。
她小声说:“朝廷也乐于看到官币流转回来,因为有了战争,朝廷要支付给士兵大量的钱。”她淡淡地说:“那就让我们成为他们的中间人吧。我去说服三分堂幕后的人,一旦朝廷战胜,我们就出面替他们花钱,为他们购买战争中得到的牲畜,奴隶,战马。”
她吩咐说:“接下来我要去渔阳。你们就留下来把这儿的事情办好吧。”
二十四节 王子犯法
前往渔阳,人未动身,书信先到。
麻传甲的两个弟子连夜从渔阳赶来,将朱汶、陈天一、朱长一路接过去,接进渔阳郊外的别院。这儿本是狄阿鸟建起来的一处庄园,因为离河谷中的牧场近,可供去牧场时小住。庄园初建时栽不少果树,现在己经成长了起来,到了初春,水流淙淙,桃花夭夭,充满诗情画意。
谢夫人老觉得渔阳吵闹,每年的春夏都会到这儿常住,狄阿鸟干脆把此处让给了她,还专门建起几层阁楼,将所收罗到的花山轶失的器物、古籍收藏在里面,谢夫人也就越发喜欢这儿,动不动邀请回嫁出去的女弟子,在这儿弹琴歌舞。
因为心境的转变,她真又有点越活越年轻的感觉。
见到书信,她早早让人通知谢小婉。她也知道朱汶汶与自家姑爷有点家丑,不愿意让谢小婉在城中招待,也还担心谢小婉一傻,把狄阿鸟一块带来,就指明只要谢小婉带着孩子过来。结果,谢小婉还没来,朱汶一行先到了。
谢夫人用宴席招待上,问着他们的母亲,闲话着家长,内心却又担心谢小婉不懂事,心里有醋劲恨这表姐妹,给不来了,就又让人去叫。
天都黑了,住所都己经安排好,谢小婉才到,脸色也极不好看,谢母担心一问,才知道渔阳出了件说大不大,却又头疼的事。
原来这几天军队集结,狄宝也有心随阿爸西征,正好他的干兄弟都被聚拢到一起,就向他阿妈要些钱,拉上两个年龄差得小的兄长,一起去集市看看有没有好点的兵器。
这上了街,不知怎的遇见几个赶集的少年,几个少年从部落来,都傻乎乎的,听仨人一路吹牛,自恃年长体壮,出言嘲笑,给打了起来。
几个少年虽然略大,也是生番,却不比狄阿鸟打小收养的养子。
这些养子自幼接受正统的军事训练,由战场拼杀过的教头培养,战争残酷时,大一些的都曾持红缨枪杀过人,这小的虽然没在战场上出没过,却也被身边凶狠的哥哥熏陶灌输,言传帮带,再加上心理上的优越感,打起架来不要命。
不一会,几个生番少年就己经满脸是血。
生番去集市往往结伴而行。
同族的大人一看自己族的孩子要被打坏,跑去制止的时候朝孩子动手,其中一个还重重一脚,踢在不依不挠的狄宝脸上。
生番们心里害怕,集也没再赶下去,唤上族人出城,却还是没跑掉。狄宝从戍楼上招来军士,又让人去喊钻冰豹子,没到城门口就把人围了。官府渔阳尉也派了人,要把人抓走,按说狄宝该出了一口恶气,他却还不罢休,上去捅那个踢了自己的人一刀,又接连捅了好几个。被钻冰豹子几个人抓回来,狄宝己经出了气,若无其事地回家去吃饭。
狄阿鸟刚为私斗处死了四十余人,觉得从此能刹住风气,没想到这才刚过几天,他儿子就涉案了。
今天早晨,狄宝被带走关了起来。
处置还没有下来,黄皎皎就听狄阿鸟说“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觉得不妙,哭得跟泪人一样,找完花流霜找别人说情。
一家老小为此事儿等着狄阿鸟,谢小婉也不好丢开这事跑出来会亲友。
眼看到晚上了,才出来一趟,却没能带上孩子,家里蜜蜂和梧儿都要替阿哥求情,在奶奶膝下蹲着呢。
谢夫人一听也懵了,气恼说:“阿鸟呢?他还真要大义灭亲,给别人偿命去?要真那样,别说他母亲,我也不肯,我替你们去找他理论。合着自己家的孩子只许别人欺侮?这可涉及王族的尊严呀。”
谢小婉一个劲叹息,说:"母亲也别这么说,我找见阿鸟了,他也为难,他自己的孩子,他能不心疼?可死的是活生生的人呀。"
谢夫人冷笑说:"殴打王子,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死人怎么了?他狄阿鸟自幼从军,杀的人还少?咱先别理他,就等着,等着看他怎么处理?等着看他的大臣怎么定案,看谁说什么,操什么心。“
谢小婉笑道:“婆婆也这么说的。”
她乐呵呵地说:“我也不信他不要孩子了,不过给些教训还是应该的,吓吓他们,免得将来草芥人命。”
谢夫人叹气说:“当年听你说要嫁给他,写一信回来,我与你父亲几天吃睡不好。他不是借献丹药自个跑武县一趟?那时候都怕他土匪头子恶赖无耻,谁知道过到现在,咱们反要担心他太善了。杀人偿命,那要看谁杀人。”
她赶着谢小婉去看朱汶,谢小婉就去了。
两姐妹多年未见,亲热劲大,就一起就寝说话。
朱汶也不瞒她,把自己的打算说一遍,请求:“你得想法让我见阿鸟一面,这事情干成了,对我还是小事,对他来说,却能买无算的牛羊马匹和奴隶。他要是再给我一些人经营,到时备州还不就是他的?”
谢小婉不由叹气。
她觉得朱汶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家里出了狄宝的事,狄阿鸟不定是什么心情,告诉他朱汶要给他谈生意?不过谢小婉也不能说不替朱汶说一声,把家里的事说说,说:“他现在正为这事头疼,不定能不能与你见面呀。”
朱汶见她一副忧愁,忍不住说:“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干嘛管那么多?”
谢小婉轻声说:“汶汶你不知道,孩子还小,不管是谁身边的,也都是自己家孩子,谁能任他狄阿鸟用自己家的小孩来平天下?”
朱汶反问:“要是他将来坐了皇帝,小婉你就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当太子?”
谢小婉“啊”了一声,侧目看向朱汶:“汶汶你别乱说,就他那样还想怎的,保住他的三分地就行了,他会有那命?”她又说:“皇帝真要是都干成他那样子,给我们家梧儿我都不让梧儿去干。再说了,孩子还小,万不能设计将来,都不争不抢的,谁当不一样?剩下的都是太平王爷,当皇帝的还得照顾他这些兄弟来——”
她说了一大堆,也不知道朱汶在不在听。
朱汶只回一句:“小婉。我做你的外援。”
谢小婉笑着说:“家里的事你不清楚,不会有那一天。”
她又说:“汶汶,你怎么那么看好他?你给他算命啦?”
朱汶汶就说:“他的才能无人能比。等他上了岁数,不再干什么都要显得与别人不一样的时候,一定能得天下。”
谢小婉嘲笑说:“汶汶你定要做神算,不如帮狄宝一把。”
她把黄皎皎与狄阿鸟的事讲给朱汶汶,叹道:“他娘也挺可怜的,阿鸟心里一直有芥蒂,就跟施舍一样。”
朱汶汶冷笑说:“芥蒂?那是他傻。算日子呀。你们也都肯定他是阿鸟亲生的?”
谢小婉笑道:“认亲时阿鸟什么也没有,他自己也糊里糊涂,他不待见黄皎皎,黄皎皎也肯定不爱他,却从来也没谁怀疑孩子不是他的。算日子?你家天一不是早产了,算日子就一定对?”
她央求说:“我知道你有办法,你就想个办法,让狄阿鸟即对国人一个交待,又不让孩子受委屈。”
朱汶汶想了一下说:“他未满十五,杀人不获死罪,最多判处父子流放,这一条你们东夏不一定有,但狄阿鸟要是逼迫大臣论罪的话,一定会有人拿出这一条参考开脱,他外公不还是在中原长月吗?让黄皎皎主动要求发他去长月做人质不就好了?人质本身是功绩,这也是戴罪立功呀。”
谢小婉一听,立刻爬了起来,说:“这个想法好,我这就回去说给婆婆。回头阿鸟也不为难了,心情一好,答应你个小小要求还不容易?”
朱汶看着她跑出去,这才喃喃自语说:“小婉呀,你太善良了,现在他们可能感激你,可一旦他们母子长时间见不到面,岂不怀疑你是故意献计让孩子走远的?他们怎么认定当时不这么做就没有别的办法?我这哪是帮你呢?也好。将来他们若有不满,你就看清她们了,那时我再帮你。”
二十五节 质子国外
谢小婉回去夜己经深了,不好再惊动花流霜,跑去找了李芷。
李芷的反应就是此计可行,不过她不许谢小婉或者自己婆婆去提,谢小婉又把黄皎皎当成提供建议的人选,李芷也拒绝了,说:"既然是牵扯到律法,由他们外人说,义理上才能占得住。"
她想自己家臣中找个人出面,却想不出谁合适,斟酌再三,记起一名人选,说:"我记得阿鸟决断械斗一案,曾有一人为他引经据典。咱们就让此人出面吧。他是司法官,出面一定合适。而且上一次他赞同阿鸟的判决,想必依他秉性和对法理的理解,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是苛吏的印象。"
谢小婉有疑问:"那他能赞同吗?"
李芷冷笑:"不妨招来试上一试,若他自己同情阿宝,愿意为我们化解是最好。他没有意愿,我们再提醒他,加上给予极高的礼遇,只要他还是阿鸟之臣,就不能敢有逼其主弑其子之心,此为臣节。"
李芷判断的是实情。
但接下来,问题似乎不存在,所做的准备也全无用途。因为舆论平静,几乎满朝司法官都在律法中寻找相应依据,欲替狄宝开脱。甚至不属于司法一系的官员也在纷纷上书。他们从两个方面进行禅述:一,主人本来就有权力决定臣仆的生死,更不要说是几个欺主之奴;二,即便狄宝暂时没有这个权力,但狄阿鸟有,儿子借父亲的权力惩治恶奴,是可以被充许的。
照他们的意思,有罪的不是狄宝,反倒是那几个受害者。
甚至还有武人表示要带兵去替狄阿鸟灭那些人一族。
有的人更写得言情俱茂,狄阿鸟挺受感动,但感动中多出一种极为不安的恐惧。
若依着臣下提出的论据,狄宝就有特权,这种特权还不是由官府出面来维持,而是由贵族任意主宰,生杀予夺,这种逻辑显然与夏律的根本律法相悖,一旦自己因为爱自己的孩子对此表示认同,朝庭还有理由去维持贵族有爵无奴的社会秩序吗?
社会会不会倒退回部落时代,由主人来处罚自己家族的奴隶呢。
这会造成整个国家制度的崩溃,狄阿鸟自己个人威信降低,也许现在还不至于,但它一定会是一个开端,有了这个开端,社会就能循环回去。
他心里矛盾极了。
但是别人却看不到他的内心。
只能看到别的,看到他不停去看狄宝。
第一次他去,还二话不说按住就揍;第二次再去就只问狄宝知错不知错了;第三次和第三次以后,己经是和言悦色,搂着狄宝讲人生命的贵重,讲过去以及现在还存在的那些部落,里头主人与奴隶是什么样的角色,讲着讲着,还会搂着孩子说自己多疼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讲自己对孩子的期望……
黄皎皎听说狄阿鸟有转变,中午食欲恢复,吃了半只烧鹅,自然一下子放心好多。
花流霜来看她,正吃得满脸油。
她也觉得自己不对,只好讷讷地给花流霜交待说:"没啥事了吧,他开始对孩子好了,听说还给讲小时候的事呢。我心里一安,饿了。"
花流霜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来,人愣在那儿,手杖都从手里掉到地上。
她捡起手杖就戳黄皎皎一下,喃喃地说:"你傻到家了,真傻的可以。他小时候干过错事儿,后来主动承担,这是他心里自豪的事儿,他在给孩子心理准备呀。"她再不多说,带上几个女人,旋风一样找过去。
黄皎皎也不吃了,胡乱一擦手,追在后面。
半路上遇到李芷和谢小婉,花流霜就开始爆发:"你是他大妻,一句话都说不上吗?他脑袋被马蹄踢坏了么?他是大王,他说为了影响把我孙子抓了关起来,关就关了,那是他儿子,关几天是个惩罚,我也没找他生事,怕他没面子。可你看看,看看,人人说阿宝无罪,他反倒要下狠心,怎么?他想杀了吗。他缺心眼么?"
李芷无奈道:"媳妇其实早知道会这样呀?若众人说他有罪,或大或小,均可用以惩戒,是给交侍了,现在他们咬定说无罪,是在害人呀------”
说到这儿,她又说:"阿妈也不用慌。我己做了准备。"
花流霜大怒:"你这又是什么推理,你的脑袋也被马蹄踩了?"
李芷还真难把自己的道理说明白。
谢小婉上前一步,脆生生地说:"婆婆可知道他们都为阿宝开脱,觉得无罪,一个反对的声音也没有,这是一种对律法不认可呀。也许他们都没恶意,却是逼着让阿鸟自己来定罪,若阿鸟自己也不定自己的孩子无罪,他的律法就允许贵可杀贱,国家会乱的。"花流霜愣了一下,紧接着问:"阿鸟人呢?"听说阿鸟己在殿上召见多人,正在讨论该事,就要她们都跟上去。
到了殿上旁听,己有人激昂陈辞:"大王起兵以来连番奋战,夙夜忧劳,才有了如今的东夏,要是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情何以堪呢?而您九死一生又是为了什么呢。谁要说阿宝宝特有罪,我就杀了谁。"
一人发言,众人附和,就连一向以正值著称的史文清也随着大流,时而维持下秩序。
狄阿鸟不放过他,定让他发言,他就说:"古人云:臣可议主过,不可议主罪……;古人又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无不是的君主。古人还云:主辱臣死。宝特是大王之子,所以我无话可说。"
花流霜其实是怕他这样的大臣强出头的,听他这样说,不由微微点头。
不料,狄阿鸟却用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回答:"你们都说的是什么话,逼孤自己处理?把他给杀了?他有罪己无争议,你们议,就议他的罪,是杀是收监起码是在定案,如果你们为孤好,替孤留他一命就行了,现在却咬定他无罪,是让孤在夏律和爱子之间择一吗?如果是,那你们等着,孤杀了他也不能推翻国家的根本。"
他还喋喋冷笑:"你们想通过孤疼爱自己儿子的心理达到自己的目的?都想作福作威,奴役大量的奴隶,性命、美色任尔等取夺?你们做梦吧。孤不问尔等出身,不管尔等是否忘本,只问你们,当我们与巴尹乌孙打仗时,是谁投来报效、反戈一击,与你们一起打败敌人的?现在你们成了王侯将相,却可以鱼肉他们了?大夏律不但是国之根本,还是与国民相约的誓言,想反悔?没门。"
花流霜记得李芷给自己的说辞,也明白问题出在哪了,见儿子坐在上头,心生怜爱,轻声说:"我怎么养大个傻货,这哪是亨王侯富贵?这不是在受罪吗。这国王当下去,还不如不当呢。"继而口气一硬,她又说:"众人坚持说无罪,你当无罪,国家还能灭了?律法使着不顺手,那就改一改律法。"
正看向李芷,有心与她讨论,一人高喊:"臣周兴认为有罪。"
花流霜立刻面露怒色,李芷连忙凑到她耳边说话,说了一会打算,她这才安定下来。
周兴正是上一次举例暴秦之人,他来到众人前面,身后还有人扯他衣襟,他硬把衣襟拽回,举着竹笏大声说:"陛下刚为械斗杀四十人余,天下肃严,如今眼下,若为亲情像诸人所说的那样,判宝特无罪,岂可令天下服?所以请陛下论宝特之罪,斥诸大臣不辨事非,以正视听。"
大殿上哑口无言。
黄皎皎却一下瘫坐在地上,哭了出来,谢小婉伸手扶她,扶不住。
周兴道:"臣以为宝特其罪有三。一,与人私斗;二,事后报复;三,破坏制度,擅自调兵。"
有人反驳:"对方挑衅侮辱在先,犯王家之尊严。"
周兴道:"可自报身份警告之,警告否?没有说自己的身份,别人又知道他是谁?所以对方并不算冒犯王家。至于挑衅侮辱,则可以告官呀。"
有人冷笑:"宝特是大王之子,不是官,还要再告官?"
周兴道:"职官自有本职,怎可到处越俎代庖?"
有人说:"事后报复算不上吧?打架也罢,私斗也罢,伤了人,怎么叫事后报复?”
周兴道:"架己打完,官府己出面,对方己不敢反抗,此时持刀行凶,算不算报复?"
又有人说:"官府抓住打王子者,不该杀他的头吗?"
周兴道:"该不该杀,自有官府审案的步骤……”
他们唇枪舌箭,狄阿鸟却觉得其它人在胡搅蛮缠,打断说:"那该如何论罪呢?"
周兴道:"按律是死罪。"
在震惊中,他补充:"只是宝特还未满十五岁,虽然我们东夏尚未完善未满十五岁的减刑事宜,却注明:死可免,父不受牵连。那么我们取他国案例,就只能判流徏,只是未满十五岁的少年,要是不父子同判,只流放该少年,他就没法生存,就不是‘死可免’,所以此案只能借鉴,不可照搬。"
他又说:"古籍中另有案例,雍世子犯法,使流放,处世子傅刑。宝特年龄幼小,虽有先生,先生却没有官禄名份,亦不能照办处置,再就是我们律法中明确表明不作株连。所以还是应该判为流放,在流放之刑无法施行时,可以同等处罚量之。于王子之身,流放与受质等同,建议质于外国。"
狄阿鸟大喜,道:"妥。大妥。若无先生剖析,定痛失爱子以全道义。先生善治律,若得重用,举国必无冤错不平,当拔为大司法令。掌天下刑名诉讼。"
二十六节 回来晚了
桃林缀艳,落英缤纷,而溪水像一条蜿蜒的小蛇从山隙中钻了出来,绕着桃林的边缘跳动,在几片岩朵边翻出几许浪花。它略显浑浊,却又被太阳挂亮。在这光线孕育出的一缕又一缕的晶莹中,许多有花纹的玛瑙石明明白白,摆尾游过的小草鱼自一旁频频穿梭,追逐着水面浮簇而下着片片桃花花瓣。整条溪水,更像一条充满魔力的玉带吸引视线,令人不能自拔,渐渐地恍惚。
心先有意,而后景生,多数痴于美景的都是才子、佳人,文人墨客,故景常在,美则由心中来。
朱汶的心情多了一丝迷乱,顺手弹了一首不知名的古曲。
陈天一则在琴前的平坦地面上击剑,剑随琴奏,流光击凝,腾挪跳跃。
渐渐地,他跟不上了节奏,便收剑在手,大声问:"娘。这啥曲子,儿子没听过。"
朱汶"哦"了一声,左右不停,盈盈拈动说:"这是一首‘问军行’,虽名不见经传,却广为弹唱。"
她凝檀轻吐道:"或从十三北防河,便至期年西营田。去时双亲与裹头,归时不见高堂颜,夜秉烽火谈旧事,妾心安解将军颜?------又闻羽檄西远去,不知归程怀闺怨。"
她罢了琴,轻声给儿子倾诉:"这首词是以一名女子的口吻,讲她与一名年轻将军之间的爱情的,女子在外遇到了这位少年将军,本以为是军匪莽夫,却没想到夜晚坐到一起,看着远方的烽火相谈论,才知道这将军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十三岁就去了北方打仗,转眼间又到了西陇营田,去的时候,父母还在,等人回长月了,却再找不见了父母。女子越听越悲伤,就想安慰他,可安慰不了,于是由怜生爱-----后来他们就成了亲。成亲之后,将军又要打仗西去,女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心里就很难受。"
陈天一好奇地问:"娘。那你和我爹就是这样认识,然后成亲的么?"
朱汶鄂然,觉得也不算错,就轻"嗯"了一声。
陈天一又问:"那你是不是特别爱我爹,爷爷和爹爹都死得不明不白,你让我练好武艺,将来给他们报仇?"
朱汶呆了一下,发怒说:"你胡说什么?娘让你练剑,是为了让你能有一身武艺,保护好你自己。是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你陈家父子死的不明不白的?是谁?"
陈天一被她吓到,老实交待说:"是舅舅。"
朱汶咬牙道:"他胡说八道的,娘回头教训他。"
她问身后的下人:"朱长呢?"
下人回答说:"东夏的姑娘性子开放大胆,姨奶奶听他说还没成亲,就让人给他匹马,让他去牧场玩。"
朱汶对此意外:"姨也真是。就他那样,能会被姑娘看中?"
不远处响起几声轻笑,谢小婉一手扯着蜜蜂,一手扯着狄梧往跟前来,边走边回答说:"那可说不准,朱长身材魁梧,五官端正,也许被牧民家的姑娘看中,回来让你替他提亲呢。"她又说:"谢谢你,用你的办法,还真给化解了。"她推着俩孩子,一本正经地说:"快谢谢姨姨,帮你们保住了你们的哥哥。"
蜜蜂咯咯地笑,上前就磕头,起来找到陈天一,问他认识不认识自己。
因为狄宝和嗒嗒儿虎都让着她,她现在就是家里的第一大害,谢小婉格外担心她欺负陈天一,就说:"天一。她被一家人惯坏了,要是招惹你,你尽管揍她,姨姨决不怪你。"
狄梧同意,张口就跟一句:"坏姐姐。"
蜜蜂"哼"了一声,回头盯着年龄尚小的狄梧,小手捏上他的腮帮子,慢慢地打旋。
狄梧连忙改口:"好姐姐。"
他跑到谢小婉腿边,又回过头说:"姐姐你要打我,我和狄宝一起走,不与你玩了。还会告诉阿虎,是你把我打跑了。阿虎阿哥最疼我,看他不找你算帐?"
朱汶觉得谢小婉的孩子好灵动,那蜜蜂扎两小辫,黑白分明的两眼睛说转圈就转圈,狄梧也一样,能爬会走的年龄,口齿就己清晰无比。
她一把将狄梧抱起来问:"这孩子咋这么聪明,威胁他姐姐威胁得溜溜的。"
谢小婉笑着说:"咱家的小孩都聪明,大娘不许他们打架,过年时聚一堆,只好你坑我骗,你不知道多有意思------"
她小声说:"阿鸟也一起来了,正在挨我娘的训数和唠叨,一会就过来。我带孩子们去一旁玩,你有什么话,趁机说给他好了。"
一转头,她看见蜜蜂跑溪水边上了,顿作狮吼:"狄蜜蜂,水是冰的,你敢捞水?想被扔进去吗。"
怀里狄梧央求:"阿妈。你把我扔进去吧。我也想去玩。"
谢小婉石化。
她拎了狄梧起来,黑着脸说:"没你不想玩的?扔进去便宜你了。"训完,喊上陈天一、蜜蜂,和下人一道去下游去玩,边走还边说:"天一,你看我们家蜜蜂长得好看不?"
陈天一看了一眼,好久没敢吭,正要再往前走,感觉腿被什么绊了一下,噗通一声踏溪水里了,腿一冷,便"啊"地一声大叫。
一旁蜜蜂叹气说:"唉。太漂亮了吗。天一哥哥都尖叫呢。"
她一扭脸,见谢小婉瞪着,一本正经地说:"阿妈。你干嘛,是谁把天一哥哥扔到溪水里去了?"
然后,她怕阿妈揍,甩着两只小辫,撒丫子就跑,跑出谢小婉能抓到的范围,一跳一跳地唱歌。
陈天一半身子都湿了。
谢小婉又气又无奈,只好放下狄梧,拉了他回去换衣裳,边走边说:"你别跟她一样呀,都是她阿爸把她给惯坏了。"
她把陈天一带回庄院,给找了几件粗葛厚布的衣裳,看着这些衣裳,谢小婉只好说:"男孩子就是要多吃点苦,不用穿那么好是吧?这几件都是嗒嗒儿虎他们去牧场和庄田时备穿的衣裳,你看谁的合身就穿谁的,我让给你熬碗姜汤发发汗,换了衣裳喝碗姜汤再去玩,免得生病。"
陈天一挑拣一下,终于找到一身细料的衣裳,略有些细,却还算合身,换上一问,才知道竟是女孩穿的,想蜜蜂那样的性格,不管是不是她的,被她认出来,肯定要被讥讽找事,连忙钻屋里,再随便找件换上。
这回换了件嗒嗒儿虎的,腰带上还别有十几把梭子镖,陈天一拔出来,看着精致,就去喊小姨,要讨去玩。
谢小婉看是嗒嗒儿虎的,就笑着说:"他的就没事,他没其它小孩的古怪,你尽管拿走玩吧,他想起来的话,我就说阿梧给他拿走弄丢了。"
喝完汤,陈天一迫不及待跑桃林边试镖。
他在一棵桃树上做上标记,站到十多步外投扎。
虽然这是件极没有意思的亊,却因为意外得到这么多梭子镖,以他的年龄却乐而不疲,好像镖法是这一天就能练好的。
练了大半个时辰,十次九不中,拣镖也拣累了,正不想再练下去,听到一个大人的声音:"你就是天一?"
他回过头来,发现母亲站在远处的树下,掩面沾襟,而一位高大的大叔走近了,离自己己不远。
他怯生生点了点头,判断这是自己的姨父,便称呼道:"姨父大人。"
来的的确是狄阿鸟。
他被谢小婉拉来见面,听完朱汶的建议,觉得更像是在谈生意,对母子的欠意一下被冲淡许多,只说自己会安排专人分析此事,看看有没有这么干的意义。
朱汶也感觉出他的冷淡,要带他看一看天一。
果然,见到陈天一一个人在桃林玩梭镖,狄阿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把陈天一叫到身边,蹲下仔细端详,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与蜜蜂他们一起去玩?"
陈天一不好告诉他被蜜蜂跘到了水里,只是说:"我向姨姨要了好些飞镖,就来练习飞镖了。"
狄阿鸟持了一支,掂了几下说:"这样练不行,心气神,眼力劲都到了,自然就好了。"说完他一摆手,梭镖钉到二三十步外的树上了,尾部发出一声金属才会发出的啸颤。
陈天一嘴巴一下张圆,跑过去,那飞镖竟从树上拔不下来。
狄阿鸟笑着说:"还是要先练劲,劲练好了,指腕合一,心意驭之,方可中敌。否则这十步投练,只求中的,投中也无杀伤之力。"
朱汶走到他身后,一把抱住靠上,轻声说:"孩子没有名师呀。"
狄阿鸟想了一下说:"干脆让他到北平原读书吧,让小婉替你安排。那些名师,可都是无双国士,东一个西一个全派出去怎么行。就让他在北平原读书。到时我看他们兄弟几个谁读得好。至于武艺?兄弟几个不必全成为猛将吧?要因材施教。他毕竟不同于嗒嗒儿虎的身板,显得柔弱了些。"
陈天一看着母亲,发现自己没眼花,也没看错,一下愣在那儿,突然他把梭镖一阵乱扔,扭头就跑。
狄阿鸟唤了两声,见唤不回来,苦笑说:"他见你搂了我,一时接受不了。"
朱汶轻声说:"你不打算让他认祖归宗么?要不早做打算,别人胡说八道,难免不进他心里。今天他就给我说他爹死得不明不白,他要好好练剑,长大为父报仇,你不怕他这种心理会被别人利用?"
狄阿鸟愣了一下,反问:"你也知道怕呀?"
他又说:"孤要出征了,回来再考虑这些事情吧。"
朱汶叹了一口气:"不能回来再考虑,听小婉的口气,还想让他与蜜蜂定亲呢。能吗?"
二十七节 共侍一夫
狄阿鸟开始头疼。让不让陈天一认祖归宗呢,让孩子认主归宗肯定是应该的,这也是为孩子好,陈元龙死于自己的报复,陈敬业很有可能被朱汶暗杀,现在不认孩子,等他长大了,自认为陈家的骨血,不一定会被别人灌输上什么念头,难道让自己的孩子向自己的亲生爹娘复仇?
再说了,没有父亲也不利孩子的成长呀。
哪怕自己不能在他身边,但是能让他知道他不比有父有母的孩子少点什么,这样才好健康地成长呀。
但是要认孩子吧。
这件事怎么去给李芷他们说呢?
给李芷说吧,还算好说,大不了脸皮一厚,承认年少时不懂事犯下了过错,但又怎么让谢小婉知道呢?
那可是她的亲表姐,弄到手了不说,还有了一个孩子。
他花费一刻钟去考虑这个问题,也仅考虑一刻钟,时间宝贵,出兵的事复杂多了,他也不可能一天到晚琢磨现在认孩子,还是再放一放。
到了晚上,谢小婉倒是先提了,问他:“你觉得天一这孩子怎么样?汶汶姐博览群书,智谋过人,教出来的孩子一定不会错,让咱们家蜜蜂与图里家孩子定亲,胜她表兄么?我知道图里家族战功显赫,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许你将孩子卖掉。既然说不定哪天你就将孩子许出去了,我就先下手。”
狄阿鸟大惊失色,脱口喊道:“你敢?”
谢小婉根本就不怕他,吃吃笑笑说:“我有什么不敢的。我的女儿。那也不能光你说了算。你要是不肯,我就说给我娘,让我娘给你说去,我不信我娘说话,你也冲她喊着敢不敢的。”
狄阿鸟愣了片刻,把手指按到脑眼上。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说:“你不想将蜜蜂许给图里家族,孤理解,你嫌人家一家老小窝囊,你参谋些好孩子,这是做母亲的天性,孤就算与你争论,也不会非说一不二。但是天一不行。谁都可以,天一不行。”他一咬牙,承认说:“听朱汶说,那孩子是孤的。”
话音刚落。
谢小婉就哈哈大笑,半点不信,说:“算着这孩子的日子,起码也是人家被接回宫廷才怀上的,你少自作多情,就算在武县你与汶汶不干不净的,日子也不对。我都是听说孩子早产,没见着晚产的。”
狄阿鸟硬着头皮,皱了眼睛说:“回京之后也有过。”
谢小婉渐渐不笑了,她尖叫一声,从床上抓了一只枕头,朝狄阿鸟头上砸去。
狄阿鸟落荒而逃。
见他逃了,谢小婉又坐了回去,她也是个极有智慧的女人,略一迟疑,就又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收拾一番衣裳,继而,她走了出来,眼看两个贴身的丫鬟随后跟上了,就轻声说:“不用跟着了。我是去我表姐那儿问她点事儿。”
朱汶汶正在教训朱长。
她盯着朱长,轻声问:“朱长。你是不是觉得姐姐亏待你了?可你知道姐姐有今天,都是为了谁?不是因为你和娘,我……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么?姓陈的给你吃了喝了,你给天一说那些话?”
她冷笑说:“姓陈的死,咱娘那样没心眼的人都说他遭了报应,你呢。到底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不是他死了,你能像现在持着银两,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到处寻花问柳么?”
朱长愕然,连忙说:“姐。你别生气。我给天一说那些话,也是为了让他听你的话,争气不是。”
他慢慢一琢磨,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问:“姐。你该不是说……”他似乎明白了,却又有些不明白。
姐姐虽然越发深沉内敛,但和心狠手辣还是有着距离的,事情会是那样的么?会是的么?
她柔弱文静,知书达理……
朱长发现自己对姐姐的所有评价都被推翻了。
朱汶淡淡地说:“你是我弟弟,我会不疼你么?为什么不花钱给你买官,你当真不知道么?父亲去的早,没有人教导你,你和族人一道被官府流放,失学学坏,现在家里有了钱,姐看着你的心性,就你现在这样的纨绔浮华,口无遮拦,烈燥无胆,就肯定你不是当官的料。看起来姐姐是个郡主,但是我们家族没有人在朝为官,没有人能够照应你,给你买个官,你就会想谋实职,就你这草包本事,照应不到,如何在官场立足?那会是在害你。你因此就恨上姐姐了么?”
朱长大恸,眼泪都下来了,噗通跪下说:“我是想谋个官,看着人家还不如我都能有个官,我是想,可是姐你不给我买,我也不恨你呀。咱娘还让我好好听你的话,说我听你的话了,你就肯了。我怎么能恨你呀,姐。要不是你,我还在流放受苦呢。我不是有意给天一说这说那的,是根本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呀,姐,你打我吧,我知道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你打我的嘴好了。”
朱汶把他扶起来,叹气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记住就行。”
她一抬头,看到谢小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预料到点什么,就问:“小婉。你有事呀。”谢小婉避开丫鬟,却不避朱长,毕竟朱长是孩子的舅舅,当面就问:“汶汶。你告诉我,天一到底是谁的孩子?”
朱汶干笑。
谢小婉提高声音问:“到底是谁的?”
她说:“汶汶。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他逼你的?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是,你却是皇帝的义女了,是他逼你的是不是?”
朱汶想了一下说:“小婉。我不会与你争他的,你放心好了。真的不会。我们是姐妹。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人让我感激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你。你放心,我不会。”
她眼泪也出来了,轻声说:“但是你也要知道,在武县你就知道,我不是主动的。我不是。但是他找我,我拒绝不了的呀。”
朱长给自己姐姐帮腔说:“表姐。你一来就说我姐,天一是谁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谢小婉冷笑说:“和我没关系?朱长不关你的事,你最好给我住嘴,你问你姐关不关我的事?她和我夫君生了个孩子,你说关不关我的事儿?”
朱长目瞪口呆,舌头一下耷拉了出来。
朱汶开始啜泣,轻声说:“那天晚上,咱们俩的清白就不保了,我一个女人,你让我还能怎么样?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那个陈敬业,我是想忘掉一切,和他好好过日子的,可那个姓陈的不肯与我过,追逐狐媚之女,讥笑我是皇帝塞给他的,我娘听说皇帝要将我嫁给他,想着回老家买回地契,张口给他们家借三百两银子,他都不肯给,说我表面上是皇帝的义女,其实是残花败柳,值不值三百两?这个时候,阿鸟却冒着危险去看我,我本来就已经是他的女人,再在嫁人前给他一次有什么?这是想和你争他吗?这是一个绝望前的放纵呀。这都是天意呀。”
谢小婉哭了。
她大声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汶汶姐,可我不能不恨他。他弄谁不好,弄我表姐?”
两姐妹抱头就哭。
朱长懵在一边,想溜觉得对不起两位姐姐,央求说:“姐。小婉姐。我去找姐夫去。我给他算账。”
谢小婉喊住他说:“你别去。你算什么帐?”
朱汶也说:“你别瞅着我俩哭,哄我们,你去算账,你敢去才怪?”
她把谢小婉扶坐下,低声讲道:“嫁过去,我是想和那个姓陈的好好过日子,还在想,这个孩子不要也罢,他却嫌我是残花败柳,不肯放过我的过去,大婚之夜喝醉酒,他就问我,问我做官妓多年,烂成什么样了,然后甩我两巴掌,扬长而去。第二天,他爹屈尊求我,说他喝醉了,不让我告诉别人他新婚之夜打我了,免得皇室不肯罢休。我也没说,心里也是在想,这也就是我的命吧,一辈子怕也就是这样了,就拿皇帝安排我监视他们的话出来,隐晦地提点他父亲,换来他父亲的畏惧。可越是这样,我越想保住肚子里的孩子,想把他生下来,作为一个对心爱的人的念想,为了能够把孩子生下来,我受尽了屈辱,主动与他协商,主动告诉他我怀了孩子,这个孩子肯定不是他的,也不可能是他的,只要他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他干什么我都不管,并且我还会帮他,帮他的家族,包括帮他纳小,只要那个狐媚女子愿意。他把我想象得更不堪,问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干爹的,是不是皇帝的?我也就一咬牙,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最终怕孩子是皇帝的,一直不敢碰我,也不敢逼我拿掉,我就这样屈辱地熬过来,把孩子生下来的呀。”
她哭着说:“阿婉。虽说我是你表姐,和你亲姐姐又有什么两样?你觉得依着他国王的身份,他什么样的女人找不了,宫廷之中,与其他爱上别的女人,别人反过来与你争风吃醋,还不如咱姐妹共事一夫,相互扶持呀。你放心,天一没什么希望,我只会全力帮你和你的孩子呀。”
二十八节 美丽多金
谢小婉的兴师问罪本来就不坚决,被朱汶汶的眼泪一泡,迅速软化。
朱汶汶是她表姐,自幼在一起长大,因她是家中独女,一起长大的表姐自是与亲姐妹无二样,她能怎么样?也就存心跑来吵一架。
这一会儿,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有诸多的不是处,因为从武县的经历来看,自己和朱汶汶没法说谁抢了谁的人。
要说这个恨,是狄阿鸟见谁说自己爱谁造成的,自己心里不舒服,那就是他狄阿鸟天天在自己那里说最爱自己给骗出来的,于是自己接受不了事实,有迁怒别人的倾向,是两姐妹都受到狄阿鸟的欺骗……她一腔火气,只是这会儿那个罪人已经跑了,她就大叫一声:“他见一个骗一个,不是别人的错,是他的错,我不会原谅他的,我就娘几个住这了,不回去了。”嘴里这么嚷着,心里却是在想:我不吓你一回还真的不行,我不回去,到时你来接我,我就让你下保证,说你最爱的人是我,不再跟朱汶汶姐再来往。
她想到这儿,便从两个鼻孔中慢慢呼出一团火气,开始劝朱汶汶,诉说着狄阿鸟的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情太滥,指望不上,生活恶习。
这里头自然有她本身对家里姐妹太多的醋意和气愤,却又有几分虚假。
她希望通过这些个话,能让朱汶汶意识到,为那个没心没肺的男人太不值得,离他远点是正道,好像如果她自己不是已经有了俩孩子,早忍受不了,说走就会走。这会儿,朱汶汶也不敢怎么招惹她,刹住眼泪与她一起罗织罪名,时不时评价说:“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呢?我都不知道哎。”
两女在竞相谴责狄阿鸟时找到少女时代胡混的时光,赶走朱长共寝,床头床尾说了将近一夜。
第二天,朱汶汶开始担心了,她虽然把她的打算说给了狄阿鸟,自己一再寻思,这是对东夏有利,对自己有利的计划,但是狄阿鸟会怎么回应还不知道,这一走,怕还不回来了,自己也不好让谢小婉再递消息,怎么办呢?
忧愁到下午,庄园来了位不速之客。
蜜蜂本来想带陈天一去不远的图里家去玩,喊来人给自己套车,送自己去,狄梧也要去,举着一串糖葫芦,嚷得眼泪兮兮的。一见这位不速之客的马车,蜜蜂二话不说,赶紧掉头,低声给陈天一说:“豹子头来了,快点儿跟我一块藏起来。”
狄梧也不喊嚷了,一手别着糖葫芦,一手捂着开裆裤露出的屁股蛋儿,跟着俩人后面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急报军情:“她该下车了。”
陈天一受姐弟俩感染,也有一种遇到土匪老贼的感觉,跟着蜜蜂一溜烟,找了个墙根缩上,一边扒着墙角往外看后面的狄梧,问:“蜜蜂。到底是谁呀。”
狄梧腿短,跑得慢,前头俩孩子一跑开就把他甩后面儿了。
陈天一露出一只眼睛一看,就见那马车停下,下来个女子下来,喊了一声,那狄梧满脸笑容地掉头,飞快舔几下糖葫芦,举着迎上去,正要告诉蜜蜂,应该不是他们担心的“豹子头”,却不料蜜蜂从他头顶上眯了眼睛看,叹息一声:“阿梧再舔,糖葫芦也保不住了。”
陈天一“啊”了一声,再看过去,就见那女子等狄梧到跟前,一按狄梧的脑门,把狄梧手里的糖葫芦抓在手里了,捏着狄梧的腮帮子在说话。
蜜蜂同情地说:“老三是大害呀。”
陈天一掰掰指头算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了蜜蜂一眼,在他的指头下:“狄宝。嗒嗒儿虎。蜜蜂。这不是老三么?”
再往前看,一个抛物线状的糖葫芦落入尘埃,紧接着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声音:“见我来了,你就把糖葫芦舔个遍,不让我吃,你还想吃么?”那女子带着人大步往前走,陈天一给看清了,这“豹子头”鼻子上顶俩碧绿的翡翠片,脸上垂两条细小的银链子,腰上别着短剑,束腰白袍上绣着斗大的芙蓉骨朵,外边罩着外翻领皮领皮衣,皮衣无襟无背,只有两个袖子,虽然很好看,但是给人的第一感觉却是那么的怪诞。
女子扔完糖葫芦,捏完狄梧的脸蛋,继续往前走。
狄梧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耳朵在后面跟着。
蜜蜂缩回墙角拉陈天一一把,小声说:“我先告诉外婆一声。你千万别露面,不然她非把你抓走,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蜜蜂说溜就绕过墙根,一阵撒丫子。
她这么一跑,把陈天一也吓了一跳,陈天一的第一反应就是摸向腰里悬挂的短剑,心说:“她要抓我的话,我就刺她。”
不几下,一行人就经过这墙角了,那女子一转脸,看了陈天一一眼,都走过了,又走回来,“哎”了一声喊道:“这小孩。你是谁呀?”
陈天一被蜜蜂的话给吓到了,瞪着眼睛没吭声。
狄梧却一蹦上前,不知道是不是假装的,反正兴高采烈,大声嚷道:“天一哥哥。我阿姑问你呢,你要好好说话。”
陈天一懵了,反问:“你阿姑?”
狄梧挺着肚子,趾高气扬地晃两晃脑袋,说:“聪明无双的阿姑,美丽有钱的阿姑。”他扭过脸去,问:“是吧。阿姑。”
那女子自旁边人手里一抓,抓出来个纱巾,一把掀开,狄梧的糖葫芦又变回来了,闪亮亮的,好像还残留着他的口水。
不过已经不是一只,而是十来只。
女子回身递给狄梧说:“看你听话,赏你的。”
狄梧乐颠颠地接过去,左手抓,右手也抓,抓都抓不完,只好一手抓俩,一手抓仨,当场就举过头顶,用舌头舔,一边舔,一边不忘说:“阿田姑姑最好了,怪不得也不吃,扔走我的糖葫葫,你带这么多呀。”
他还不忘大叫:“阿姑。我给你带路,抓蜜蜂去。”
狄阿田把陈天一打量一番,看到他腰里的短剑,嗤地一笑说:“你这小孩还带把剑呀,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带它干啥用呀?”
陈天一想也不想就回答说:“杀人用?”
狄阿田一阵笑,给身边的人说:“不知道利不利,他还要杀人用?”
她眯着眼睛,动情地说:“这么说,你带的剑还真是剑?我不信。我也带了一把剑,这才叫杀人的剑。什么叫杀人的剑?能刺人肉里,砍断胳膊和骨头,你这么小,能带这样的剑?你带的假剑吧?”
陈天一大声反驳:“你带的才是假剑呢。”
狄阿田生气了,黑着脸说:“你敢说我带的剑是假剑?你带的才是假剑……假的,是真的是假的磕一磕就知道了。”
她大叫:“敢不敢?看谁的剑是假剑?”
狄梧伸着头,小声嘟囔着什么。
陈天一脑门一热,大声说:“敢。”说完,就把剑拔了出来。
狄阿田也把剑拔了出来,交给身边的女子手里,这女子哭笑不得地嚷道:“主子。你怎么跟他较上劲了。”却还是走了上去,再看狄阿田一番,见狄阿田认真,就扎了个架子站着,要求陈天一说:“孩子。你认输行么?把你的剑磕坏了。”
陈天一听不进去了。
他“啊”地一声大叫,抬手砍过去一下,接着又砍,这女子没办法,只好在陈天一第二次砍过去时一迎。
“噌”地一声,陈天一手里的短剑变两截了。
陈天一定定地看着,眼泪一下下来,哭了说:“我过生,舅舅送我的宝剑。”
狄阿田却勾手叫回自己的人,摇了摇头说:“没智慧,没气量。现在的孩子呀,都不如我们家阿虎。阿哥要是敢把阿虎交给我,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说完,像是怕陈天一给她讨要赔偿一样,蹬着两只脚掌,走得飞快。
狄梧见她走得快,陈天一站着哭,连忙说:“阿哥。别要剑了,快吃个糖葫葫吧。”
陈天一迁怒说:“滚蛋呀。我才不吃你的糖葫葫。”
一旁站着的大人感到生气,把狄梧抱起来,不满地说:“不就是一把短剑吗。等夫人知道,一定赔你一把。阿恪宝特哄你高兴。你却让他滚。你知道不知道,他阿爸也不舍得这么说他。”
狄梧说:“是呀。豹子头阿姑故意的,她就爱欺负小孩,你越生气,她越高兴。”
说话间,蜜蜂喘着气跑回来了,一看陈天一的模样,哈哈大笑。
她说:“早告诉你躲远点吧,你不听话。所有小孩都害怕呢。她把狄宝骗去房顶下不来,狄宝哭了半夜,都生病了呢。你们快跟我走,这边走,到了外婆那儿,有外婆呢,她再欺负我们,外婆会说她的。”
众人跟着她抄近路,不一会儿,竟先到了。
谢老夫人一见陈天一的模样和手里两截的断剑,就给谢小婉说:“你们家阿田长不大么?这天一是咱们家的客人,就给弄哭了。”
她又问:“她来这干什么呀?闹腾他们家笨阿过就行了,跑来祸害咱们?”
谢小婉笑得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说:“他一家人就没有个正常人,阿妈你管呢,她该不是又来借我爹的天书吧?”
朱汶汶把陈天一叫到身边,给他揩揩眼泪,安慰说:“阿妈再让舅舅给你买啊。别哭了。这么大了,还练剑呢,动不动就哭。”
说话间,朱长猛地蹿进来,大叫道:“我的天呐。来个绿眼睛的妖怪,带了好多人,里头有的女的长得跟金刚似的。”
谢小婉忍不住又是一阵笑。
连谢老夫人都忍俊不禁,小声说:“朱长。别大惊小怪的,你姐夫一家人都古怪。孩子说不要紧,我说也不打紧,你嚷嚷得让人知道,失礼呢。”
谢小婉要求说:“蜜蜂。阿恪。接你姑姑去。”
狄梧把糖葫芦交给别人拿着,自己只拿着一个吃,边吃边往外走。
蜜蜂却十二分不情愿,说:“阿妈。你别为难我了,豹子头抓住我,不一定会怎么折磨我呢,阿梧去就行了。”
也就是这会儿,狄梧已经在外面大叫:“聪明无双的阿姑,美丽多金的阿姑。”
朱汶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想到点什么。
她是客人,不敢像二位谢夫人那么托大,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只两步,见到狄阿田的排场和人的模样,忽然记起一个人来,转过身给谢小婉说:“阿婉。她该不是田小小姐吧。”说着话,她音里都打着颤,天呐,田小小姐,已经是民间传闻的一代财神,没有商人不倍加推崇,当成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