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皇帝的喜怒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枣木巷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很难遮掩。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捧日军护卫着一辆辆马车驶过,已然引起关注,再瞧见地面上深深的车辙印,更是多有猜疑。
风言风语迅速传开,相关人等自然也就收到消息。
上土桥码头帮工数月的一个伙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赶在天黑之前出了东京城,消失在逐渐笼罩大地的夜幕之中。
汝南王府中,赵允让父子恍然大悟,终于可以确定赵宗邈被人利用,没捞到任何便宜,却背了个大黑锅。
王守忠则悠闲地赶着马车回了皇宫,前去面见皇帝赵祯。
“官家,今日一行,收获满满。”
赵祯在王守忠的引导下,瞧见金灿灿的金银珠宝时,也不由吃了一惊。
“大伴,这是?”
“从杨家小院地下挖出来的。”
赵祯闻言经不住有些愕然,片刻之后才笑道:“大伴所言不错,杨三郎不仅是福星,还是招财童子啊!”
“是呢,全然没想到,偏僻陋巷地下竟然藏着宝贝。”
王守忠沉声道:“初步点算,所有金银珠宝价值不低于五十万贯。”
“五十万贯,这么大比钱…”
“杨三郎开玩笑说他家住在金山上。”
“可不是嘛!”
赵祯摇头道:“宫中内库也不见得能拿出这么多钱来……钱财主人是谁?”
“尚不知晓,其中有开元通宝,可能是前唐之时留下,工部山陵修造工匠说地库应该在一百至两百年之间。”
“一百多年啊,晚唐五代,东京多次易主,焉知是何人埋藏。”赵祯叹息一声,问道:“可有蛛丝马迹可寻?”
王守忠道:“地库之中无任何旗帜、文书、碑刻,金块银判之上也没有徽记,无从推测。不过,兴许从弥勒教身上能找到答案。”
“弥勒教?哦对,这么说,先前宗邈占地的真正原因在此?难怪啊,数十万贯的财物,谁不想染指。”赵祯冷笑一声,目光沉沉。
王守忠低声道:“官家,老奴查证过来,就目前而言,汝南王府与弥勒教之间并无来往,八郎君兴许是被利用了。”
“嗯…”赵祯对忠仆甚是信任,沉吟道:“如此说来,这宝藏只与弥勒教有关?”
“是…朝廷都不知晓的秘密,弥勒教却知晓,不过弥勒教传承已有数百年之久,有些秘密收藏,也不足为奇。”
赵祯沉声道:“弥勒教这颗毒瘤时间太久了,大伴,务必好生追查,不要让这群妖邪再为祸大宋。”
“是,老奴定竭尽全力。”
王守忠顿首一礼,续道:“官家,还有些宝贝。”
“还有何物?”
王守忠一拍手,便有内侍捧着托盘进来,赵祯瞧见玉米棒和硕大的土豆时,顿时目光直勾勾地,异彩连连。
“这便是玉米和土豆?”
“没错,皆已成熟,杨三郎亲自动手收获,老奴测算过了,产量比其早前所言,只多不少。”
王守忠笑道:“待玉津园里也收获了,再进行详细测算,保准天下震惊。”
“好、好、好!”
赵祯满心欢喜,甚至开怀,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笑道:“这小子甚有意思,给朕的惊喜太多。
对了,院落挖空了,杨三郎一家住哪?”
“这……”
王守忠讪讪笑道:“老奴糊涂,把这茬给忘了。”
“赶紧寻一处宅子给他,挖出了这么大一笔钱,没他的份,还拆了他家房子,只怕本就心有不悦。
再晚了,那小子怕是要记仇的。”
赵祯心情大好,开起了玩笑:“且不说他立下了功劳,单单是救了清虚这一件事,朕就该好好感激他。”
“是是,应该的,老奴疏忽了。”王守忠连连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心中亦有感慨。
以前事无巨细的他而今也开始出现疏忽,看来是年岁大了,开始老了。
“玉津园那边,怎么样了?”
“一共捕杀蛇类三十余条,都是剧毒之物,已经清理干净,内外都洒了雄黄与药粉加以防备。”
王守忠道:“老奴也加派了人手,在玉津园外巡逻,严防死守,避免类似情况再出现。”
“单单是外面,防不胜防,要紧的还是内中,朕的身边……千疮百孔啊!”赵祯叹息一声,多有无奈。
王守忠当即躬身,泣道:“老奴无能,累官家不安。”
“大伴这是说哪里话?这些年若不是有大伴在,朕焉能安然活到今日?”
赵祯叹息一声:“朕不愿杀生,只要他们做的不过分,朕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若想伤及朕在乎之人,那就休怪朕不客气了。”
“是,老奴省得。”
赵祯道:“朕准备择日驾临玉津园观稻,增派一支禁军过去巡防外围,往后不必撤离。”
“是!”王守忠明白,这是变相为玉津园增加守卫。
“想必清虚是吓到了,朕暂时不便前往,你知会八叔,让他走一遭,代朕前去安抚劝慰,他说话,清虚多少能听一些。”
“官家用心良苦,清虚大师会理解的。”
“她是否理解朕不重要,朕只希望她能开心起来,当年的事情…终究是朕对不住她,害了她。”
赵祯长叹一声,念及往事,目光幽深,颇有凄苦之意,似乎格外不是滋味。
“官家,不是你的错,别太自责。”王守忠瞧在眼里,甚是不忍。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朕什么都没做错,事情却都因朕而起!”
赵祯怅然若失,长叹一声道:“好了,摆驾去会宁宫。”
“啊?官家…今个十五。”
十五月圆之夜,帝宿于后处,此乃宫中惯例,赵祯却要驾临会宁宫张美人处,这明显有些不合规制。
“朕倦了,想睡个好觉,顺道看看朕的小女儿幼悟。”
赵祯没有再说什么,当即坐上内侍备好的软轿离开,显然是心如明镜,有意为之。
咦?
曹皇后这是怎么得罪官家了?
王守忠想了好半天,隐约记起前几日皇后与官家提及,遴选良家女入宫。
这没什么不对,官家无子,选些良家女充实后庭,为皇家绵延子嗣是对的,皇后此举称得上贤德。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曹皇后竟然打算将其外甥女高家娘子献给官家。
王守忠有印象,高家娘子自小养在宫中,算起来如今应该有十二三岁了,模样倒是俊俏可人。
可是……差着辈呢!
曹皇后明明知道,却仍旧将自己的外甥女献上,心里不定打着什么主意呢?
反正,官家肯定不高兴。
要不也不至在十五之夜拒见皇后,反而去了张美人处。
王守忠仔细想了想,当年高家娘子与汝南王府十三郎养在宫中,是当时身为修媛,深得圣宠的张美人劝谏,才被送出宫的。
那么,官家今夜此举,单单只是为去探望小公主?是否别有深意呢?
现在的问题是……
王守忠回头瞧了瞧一车车金银珠宝,思咐着是否还要送去内库,毕竟内库是由皇后掌控的……
第七十七章 多灾多难
ps:上个章节序号标错了,应是第七十六章,已经修改,一时疏忽,还请见谅。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院子里下挖出了宝藏,一分钱没捞到,还落得无家可归的下场,杨浩有些郁闷。
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不得不在附近的客栈包了上好客房,且先将就几日。
至于新找房子的事情,则委托给了徐六斤,这次必须打听清楚底细,绝对不能再出幺蛾子。
近几日,杨浩主要忙碌生意的事情,肥皂和香皂的样品已经出来,由闾岩去寻商户推销,以便迅速在东京打开销路。
杨浩本人则开始捣鼓酒水,酿酒始终是大头,高度白酒必将成为大宋酒水的新趋势。
更重要的是酒精,不仅在医疗方面大有用处,也将会是制造香水、花露水的重要原料。
如今正是盛夏,属于旺季,自然要抓紧时间了。
忙活之余,杨浩会去自家店里瞧瞧,算是视察工作吧,确定一下各连锁店的经营规范,卫生情况等等。
顺道买点新鲜的牛乳、鲫鱼,带回家给杨雪熬汤,小丫头最近开始换牙,补钙不能含糊了。
这年头没有钙片,只能多吃这些含钙高的食物,以免牙齿长得乱七八糟,影响美观、自信与婚嫁之事。
掉了门牙,说话漏风,还不能啃硬东西,饮食受到很大限制,小丫头有些不高兴。但在杨浩的严厉要求下,只得乖乖听话。
这天,杨浩坐在店里摇着扇子,吃着冰激凌时,沈放登门了。
即便是阴天,汴河上偶尔还有一阵阵凉风吹来,这家伙仍旧热得汗流浃背,直到一碗刨冰下肚,才长出一口气。
“这么热的天跑出来干嘛?又是去梁园?”杨浩笑着打趣。
“今天还真不是,是去捐钱。”
“捐钱?”杨浩有些意外,沈大公子不留恋秦楼楚馆,改去搞慈善,挺新鲜。
沈放点点头,旋即两眼放光,好奇问道:“是啊,你不打算捐点?听说你家院子里挖出了宝藏,什么情况,到底有多少钱啊!”
“你听说了?”
“东京城里都传开了,人尽皆知好吗?快些说说。”
杨浩白了他一眼:“很多,金灿灿的一片,不过在王都知与捧日军的眼皮子底下,你觉着我能动手脚吗?”
“貌似不能。”
沈放遗憾道:“着实可惜,那么多钱,要是早点发现,可就是你的……”
“想什么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些钱…只怕有命拿,没命花。”
想起当日赵宗邈强拆的情景,沈放只得悻悻点头。
“言归正传,你刚才说捐钱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忻州地震,有声如雷,百姓伤亡倒是不大,不过百姓房舍损毁不计其数,无家可归者甚多。
还有淮南,糟了蝗灾,今夏的稻谷几乎颗粒无收,已经有饥荒之相。”
“呃……”
杨浩忍不住长叹一声,去年陕西路、京西路旱灾、水灾、兵灾,这才安宁了几个月,而今又是地震和蝗灾。
大宋,还真是多灾多难!
“习以为常了,哪年要是没灾荒才奇怪呢!东京有佛寺筹集善款,家母素来信佛,命我前去捐了五百贯。”
“原来如此。”杨浩点点头,心里思咐着的,店铺里有必要存些粮食了。
淮南蝗灾,粮价必然上涨,毋庸置疑。
“捐完善款,听说了你家的事,好奇来你这赚赚。”
沈放笑道:“杨三郎,你的运气当真不是一般的好,随便买个房子,下面就有金银珠宝,啧啧。”
“很好吗?我一分都没捞着,闹得连房子都没得住了,把我家院子下面挖空了,赔偿的事情压根没提,你说我冤不冤?”
“冤……那你改日找王都知,看看能否要到赔偿。”
沈放是玩笑,但徐还却当真了:“那是肯定,逮到机会必须要。”
“祝你好运,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不去梁园坐坐?”
“今日就算了,改日,改日。”
沈放讪讪一笑,自打乾元节在金明池拜会姑母之后,家里的管教就越发严格了,轻易不敢久出不归。
“等等,有几样东西送给贵府。”
“哦?什么好东西?”自打上次玻璃酒瓶事件后,沈放对杨家的东西格外感兴趣。
“肥皂,洗衣裳,洗手用的;香皂、沐浴之物,比胰子强多了;还有这个花露水,可以驱蚊……”
“这是你新捣鼓出的?”
杨浩点头:“是,估计已经有商家在卖,不过嘛,我这的东西肯定是最好的,拿回去让贵府亲属试试。”
“那就不客气了。”
“说得好像你什么时候客气过一样。”
“呃……”
沈放满头黑线,干笑两声,抱着一堆东西匆匆离去。
前脚刚走,后脚又人登门,出乎意料竟然是王守忠,说曹操,曹操到。
“都知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行了,你小子是不是怪我拆了你家房子,没给你补偿?”
“不敢,不敢!”杨浩笑了笑,看来自己不必开口了。
“哼哼!”
王守忠盯着杨浩的眼睛瞧了片刻,笑道:“那天事太多,是我疏忽了,对不住。”
“都知言重了。”
“拆了你家房子,自然要赔你一套,临近御街的地方,距离州桥不远,三进的院子,如何?”
“啊?都知你太客气了。”杨浩有些意外,有些惊喜,但不会不好意思。
“这个院落,除了赔偿,也是官家对你功劳的部分恩赏。”
“有劳都知代小子谢过官家恩赏。”
“嗯!”
王守忠点点头,旋即道:“这两日去趟玉津园,仔细检查一些那些庄稼,包括盆盆罐罐里的。”
“哦,敢问都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王守忠悠悠道:“官家欲携百官赴玉津园观稻,当场观你收获玉米、土豆,务必万无一失。”
“明白了。”
联系先前沈放所言,杨浩心如明镜,看样子地震和蝗灾来的太突然,而且后果严重,赵祯有些措手不及。
尤其是淮南,那是素来的粮仓之地,而今竟然闹出了饥馑,绝对是一个不利于稳定的噩耗。
这种时候,就特别需要一个天大的喜讯横空出世,从而稳定人心,稳定局势。
灾荒之年,粮食歉收甚至绝收,没有什么比玉米、土豆这等产量奇高的新粮食更有冲击力了。
赵祯这是想要突然袭击,放个大卫星,闪瞎天下人的眼啊!
能够亲身参与这样一件盛事,并在某种程度上作为主角登场,杨浩还是有些小激动的。
“明白就好,你这两日便在玉津园待命吧,圣旨随时到。”
王守忠吩咐一句,撂下一张房契和一串钥匙便离开了。
这么草率?
皇帝观稻亲农,不该提前三天斋戒沐浴吗?
当真没个明确通告吗?
杨浩心中莫名有些不安,难不成其中有什么隐情?
第七十八章 浑水暗流
民以为食为天,灾荒对封建王朝而言是很危险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灾荒生饥民,聚而为流民,继而生事起义,轻则酿成叛乱,重则改朝换代。
大宋是个多灾多难的朝代,灾荒不断,而且往往是祸不单行。
忻州地震倒也罢了,影响范围比较小,但是淮南蝗灾无疑是个非常严峻的大问题。
江南、淮南是大宋最为重要的两个产粮区,而今淮南闹起了蝗灾,歉收是必然的,有的地方甚至可能绝收。
淮南已经出现饥馑,东京以及北方一些仰仗南粮北运的城池,粮食价格都已开始上涨。
大宋朝廷少不得要筹集钱粮的赈灾,平抑物价,稳定局面,安定人心。
灾荒从来不只是灾荒,不是纯粹的赈灾就有解决问题。
在这个蒙昧迷信的年代,出现天灾时总是难免人心惶惶,尤其是董仲舒那套天人感应理论深入人心之后,天灾总会与朝堂有所关联。
就在赵祯全心全意准备救灾之时,一个意外出现了。
有御史上疏,出现天灾可能是上天示警,是对朝廷施政不当的警诫。
有了第一份,就有第二份,紧接着接连不断有奏疏呈递,虽然表达方式各有不同,内容主旨却大同小异。
认为天灾的原因过在朝廷,是某些不恰当的举措引得上天震怒示警。
明眼人一看,立即嗅出了其中的别样意味。
大宋今年朝堂最热火的事情是什么?
新政!
那么这些奏疏冲着何人而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刚开始还算温和,只是铺垫,后来便直言不讳,堪称赤果。
有言官直接上疏称“祖宗之法不可变”,范仲淹等人所谓新政,实乃乱成法之举,祸国殃民。
有人甚至直言,认为范仲淹、韩琦两位相公应该为这场天灾负责,引咎请辞,或者该直接罢黜。
古来有成例,出现天灾时间要么更改年号,要么更换宰相,如此提议也算有根据。
推行十个月的庆历新政终于引来了不满与反弹,新政种种举措得罪了太多人,侵犯了太多人的利益。
此前不方便,或者没有合适的机会反驳,天灾出现,给了守旧势力最好的契机,于是群起而攻之。
单纯救灾,赵祯不怕,他已经习以为常,经验丰富。
除了三司调拨钱粮赈灾之外,皇家也拿出了一大笔钱。
没错,就是从杨家院子下挖出的那些,宛如及时雨一般,来的正是时候。
赵祯拿出了一半,希望尽早赈济灾荒,安定人心。
也希望借此堵住悠悠之口,可惜现实让她失望了,守旧势力明显不买账。
数日下来,赵祯通过奏疏、以及各种舆论渠道,发现了御史们背后有很多人的身影。
有保守旧臣、有将门、皇族,甚至某些宰执大臣也参与其中,赵祯很震惊,也很愤怒。
之所以冷落曹皇后,其中未尝没有这方面缘故。
新政不仅仅是范仲淹、韩琦等人的事业,更是他这个皇帝的意志,大宋积患有多严重,他比谁都清楚。
已然到了不改必亡的地步。
新政推行了不到十个月,就引来了这么大的反弹,名义上弹劾范仲淹、韩琦等人,实际上是反对自己这个皇帝。
奈何即便身为九五之尊,哪怕支持新政,也不能直接上去打擂,必须做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态。
赵祯很恼火,反击是必须的。
否则遭受打击的不仅是新政,也讲包括皇帝的权威,这是赵祯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
偏生范仲淹、韩琦他们无可奈何,并无良策,那就只好亲自出手了。
也是运气,杨三郎带来的“大杀器”正好派上用场。
赵祯不禁设想,此物一经面世,百官会是什么表情?
正是因此,王守忠才会登门叮嘱。
杨浩虽然有所怀疑,却并不知朝堂局势如此,不得不再度前往玉津园做小农夫,无意间趟入浑水。
敲开一个花盆,确认里面的土豆浑圆硕大,并未出现腐烂,玉米也都颗粒饱满,杨浩这才放心。
皇帝要当着百官放卫星,绝对不能出差错。
至于后续种下的那些,也长势喜人,到了秋天,必能有个好收成。
许久不见,那些内侍学徒欣然问候,并小声抱怨玉津园闹蛇患,让人心惊胆颤。
杨浩不免奇怪,玉津园这等皇家园林怎会有毒蛇出没?
尤其是内侍提及捕蛇者先后抓获三十余条毒蛇,越发让人惊疑。
看来皇家园林的水远没有看到的那么平静,背后指不定也暗流涌动。
杨浩暗叹一声,准备坐在一棵树下休息,不想瞧见两个人走了过来。
当前是一抹杏黄道袍,赫然是女道士清虚灵照大师,身后跟着武功甚高的护卫小太监张隐歌,手中提着个篮子。
“见过大师。”杨浩不敢怠慢,起身见礼。
“免礼。”
女道士声音很轻,却也有些冷:“那天的事情,多谢你。”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想来你喜食寒瓜,隐歌摘了几个,算是谢礼,亦是致歉。”女道士声音很轻,波澜不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那日隐歌鲁莽,冲撞了小郎君,抱歉!”
杨浩连连摆手:“大师客气,公公言重了。”
“下次想吃,打个招呼去摘便是。”
“哦…多谢大师。”
吃瓜倒是其次,杨浩真正的目的是收集种子,加上王守忠送的几个,差不多了。
“这是新庄稼结下的果实?”
“是!”杨浩点点头,将玉米和土豆递上。
清虚大师接过仔细瞧了半天,轻轻道:“真是稀奇,不知道从何而来,口味如何?”
“乃异人所赠,口味甚好,待种子多些之后,可请大师品尝。”
“好。”
清虚大师点点头,站在阡陌间来回观察,看样子对蔬果种植颇有偏爱。
一众内侍则远远避开,不敢吱声,脸上的表情也有些许怪异,好似十分惊讶。
杨浩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仔细想来应该与清虚大师的身份有关。
她到底是何许人也?
清虚大师在那边仔细观察之时,有宫娥前来传话,张隐歌闻言上前在女道士耳边低语几句。
“告辞!”
“恭送大师。”
清虚大师施然远去,河湖对岸的大树下,荆王赵元俨驻足凝望许久,沉吟不语。
内侍学徒们快步围了上来,叹道:“小郎君,真是厉害。”
“厉害?”
“清虚大师向来对人不假辞色,今日竟然给你送寒瓜,稀奇。”
“大师甚少开口,今日竟与你说了那么多句。”
杨浩讶然:“这很奇怪吗?”
“是!”
“清虚大师主动与人讲话,实乃玉津园奇闻。”
“夸张了吧?”杨浩不免有些难以置信。
“我进玉津园好几年了,统共见清虚大师开口的次数,恐怕都没几天多。”
“好吧!”
杨浩既惊讶又无奈,旋即问道:“敢问清虚大师究竟是何身份?”
霎时间,几个内侍退后几步,齐刷刷地摇头,仍旧是半字不提。
古怪!
尤其是傍晚出园,瞧见邱泽昕护送赵元俨的车驾从对岸宫宇驶出,张隐歌恭敬相送时,杨浩越发觉得古怪。
老王爷去探望清虚大师?
不对啊,看样子女道士该是幽居的嫔妃,怎么能见外男呢?
哪怕是夫家叔父,垂垂老矣,也该有所忌讳,皇家尤其如此。
赵祯不在,断没有叔父私下探望侄媳妇的道理。
玉津园、女道士、八大王……
皇家的事情,越发古怪了!
第七十九章 计相失态
范仲淹有些惆怅!
去岁此时,从西北回到东京,意气风发,满怀信心。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励志鼎故革新,为国除弊,富国强兵。
难得有一群志同道合的老伙计并肩作战,更为难得,身后有官家的坚定支持。
感动之余,他们全力以赴,设想着如同商鞅强秦,报答秦孝公知遇之恩那般,成就又一段革新佳话。
可结果似乎不大理想,成为参知政事已经十个月,新政措施逐步推行也有半年之久,但收效甚微。
改革并非一日之功,尤其是大宋积弊甚为严重,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范仲淹省得这个道理,所以并不着急,他相信一切按部就班进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定会产生效果。
可是,他们运气不好。
不等结果出现,反弹便开始了,而且是借天灾而行“**”。
对于这等不及时救灾,反而利用灾荒大做文章,攻讦弹劾的卑劣手段,范仲淹等人颇为不齿,却不得不承认,这是绝好的机会和方式。
革新岂能没有反对?意料之中的事情。
天变,无稽之谈。
却成为守旧势力的绝妙借口,以此迫使自己辞官或是罢相,荒谬之言,岂能屈服?
天变,却也至高无上。
以天子自居的皇帝都不能等闲视之,很容易被迫动摇。
一众革新大臣最担心的便是此事,失去皇帝的支持,再多抱负都无从谈起。
连续两日,朝会上官家都一言不发,这让他们很担心。
毕竟,沉默可以解读为犹豫。
而犹豫,意味着动摇。
就在他们忧心如焚之时,圣旨传出:六月十二,玉津园观稻,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伴驾。
这是?
灾荒之年,观稻亲农,鼓励耕种自救,倒也合乎情理。
可是,有必要让百官随行吗?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官家如此举动,意欲何为呢?
不只是范仲淹,满朝文武都在嘀咕,揣测官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六月十二,多云,微风。
官家赵祯祭祀武成王庙后,驾临玉津园观稻,百官随行。
安静许久的皇家行宫顿时热闹起来,人数太多,玉津园的殿堂难以容纳,百官在阅兵用的大校场上集合。
所幸天空云朵遮住了太阳,又有阵阵微风吹过,才让大汗淋淋的士大夫们好受一点。
观稻!
当真这么简单吗?一会该不会动手干农活吧?
这天气,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虽说读书人讲究耕读传家,很多官员本就是农家子弟出身,但久居庙堂,习惯富贵,谁还愿意,还吃得了天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呢?
还好,官家是仁慈的。
在内侍的引导下,百官来到了湖畔的农田边,官家赵祯已然站立许久。
待百官匆匆见礼之后,赵祯笑道:“玉津园里庄稼涨势不错,请诸卿随朕来一起瞧瞧。”
众臣目光落在附近的稻田里,但见绿油油一片,涨势喜人。
可是,能说明什么呢?
皇家御园就种了这么一丁点,有专人悉心照料,不缺肥料,不会缺水受旱,更不会闹蝗灾。
百姓农田哪能有这般待遇?哪有什么可比性。
有人暗自腹诽之时,那边赵祯笑道:“稻谷长得不错,瓜果也凑合,不过都寻常,没什么看头。
倒是有几株庄稼种的早,恰逢收获,请诸卿来一起瞧瞧新鲜。”
新鲜?
有人觉得官家的这个用词很新鲜,虽说不喜面朝黄土背朝天,却也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也有人心生预感,官家如此大费周章,岂会只是简单观摩收获?
在众臣或不以为然,或谨慎好奇的围观中,禁军将士抬着几个破水缸、花盆、陶罐之类的容器过来。
不过众人的目光首先被盆中的植物所吸引没见过。
无论生于江南,还是长于西北;无论是司农寺的官员,还是农家子弟出身的士大夫,都瞪大了眼睛,全不认识。
“官家,此为何物?”
“杨三郎,你来给众卿介绍一下吧!”
赵祯没有回答,朝着旁边喊了一声,杨浩便从树后走了出来,第一遭在大宋文武百官面前隆重亮相。
除了范仲淹等少数人,大部分官员并不认识杨浩,但多少都听说过。
这个少年怎会在此?这些新奇的庄稼与他有关?
对了!
前些日子,捧日军突然进驻上土桥一户小院,莫非……
当越来越多的线索汇聚之时,真相渐渐浮现。
众目睽睽之下,杨浩走上前,拱手一礼:“杨浩见过诸公,小子奉旨为诸公介绍一下这几株新庄稼。
此为玉米,粮食;此为土豆,亦粮亦菜;辣椒,蔬菜,亦是调味品。”
玉米?!
土豆?!
辣椒?!
没听说过!
众臣惊疑不定,交头接耳之时,杨浩续道:“这几株庄稼皆已成熟,收获之日,请诸公一起做个见证。”
见证?
只听杨浩续道:“辣椒就不说了,玉米和土豆是都是粮食,需知产量几何,小子不擅称量、计算,能否请司农寺帮忙称量,三司帮忙计算呢?”
虽是请求,但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那便是要求。
三司使陈执中带着户部判官走上前,早有内侍备好了纸笔、算筹。
司农少卿亦闻言出列,提着内侍送上的秤杆,负责称量。
杨浩行动很迅速,三两下便掰下了为数不多的玉米,当剥去外壳,金黄色的玉米棒出现在众人眼前时,顿时引起了又一场骚动。
招招手,有内侍立即送上两棒先前收获,已然晾干的玉米。
“诸公当面,称量一下晾干后的分量。”杨浩扭下玉米粒,装进布口袋,挂在司农少卿的秤钩上。
“陈相公,一亩玉米株数大概是这些。”
杨浩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指了指远处的农田:“倘若存疑,那边有一部分尚未收获,可实地勘测验证。”
陈执中与户部判官上前查看测算,确认无误,待司农少卿称出分量,便立即摆弄算筹,开始计算亩产。
片刻之后,当一个数字浮现在心头,素来稳重的大宋计相脸色为之一变,惊愕不已……
众臣惊讶疑惑之时,杨浩拿起铁镐砸在了陶罐之上。
陶罐碎裂之后,从泥土中滚出了许多浑圆硕大的圆疙瘩……
这便是所谓的土豆吗?
杨浩无论大小,将所有土豆收纳入袋,再度挂在秤钩之上,司农少卿立即给出单株土豆的产量。
“陈相公,土豆种植的株数与玉米相当,您给算算亩产?”
“什么?”
陈执中本来惊愕的脸色再度为之一变,仿佛难以置信,似又有些惊喜。
只见他双手颤抖,纸币掉落在地,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布袋里的土豆,两眼放光,继而竟老泪纵横……
第八十章 陈抟弟子
计相失态,盖因产量惊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看着户部判官最终核算出的数字,陈执中喉头几动,用颤巍的双手将纸张捧起,走到赵祯面前,双手恭敬呈上。
什么情况?
百官不明所以,翘首眺望,满心好奇。
只听陈执中激动道:“恭贺官家,玉米亩产六石以上,土豆亩产可达十五石。”
什么?
玉津园农田之旁,顿时炸开了锅。
百官群情耸动,一个个脸上全都写满震惊,不可思议。
章得象颤声问道:“昭誉,你确认没算错?”
“绝无差错。”陈执中的回答掷地有声。
三司使与度支判官亲自计算,没有比这更权威的数字了。
原本一脸难以置信的百官,此刻表情各异,大多数都是惊喜与激动。
以农为本的时代,士大夫们太清楚那两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亩产六石,甚至十五石的粮食,简直不敢想。
即便普遍种植后,不及这般精耕细作,产量有所下降,那也不得了。
那个土豆,哪怕亩产只有十石,不,七八石,百姓家中也会多出不少余粮,青黄不接之时,便是救命之物。
难怪陈执中失态,现在他们全明白了,大部分人都有类似反应,有人甚至激动的嚎啕大哭。
明白了!
来龙去脉已经显而易见,为何八王爷会抱病奔走,为何捧日军会进驻陋巷,根本不是为了那些所谓的金银财宝。
这几株庄稼,比数十万贯银钱金贵多了,堪称是无价之宝。
今日伴驾,也根本不是所谓观稻,而是认识新庄稼,见证惊人的产量。
继而……
有人看向官家赵祯,脸上虽然洋溢着笑容,但并无太多震惊,显然早就了然于心,今日也是有备而来。
朝堂上没有糊涂虫,官家是何用意,百官心知肚明。
范仲淹恍然大悟,官家不仅没有放弃,而且直接出大招来反击,震撼效果超乎想象。
杨三郎!
神奇庄稼是他进献?
难怪乾元节当日,官家要在金明池宣召他。
果是个神奇少年啊,一出手就非同凡响,也不知他从何处寻得这几样金贵庄稼?
大宋境内从未有听说有此等作物,莫非是异域而来?
惊喜之后,百官心中全都泛起了同样的疑问。
章得象代表百官问道:“官家,敢问此三作物是何来历?”
“此事说来话长,或许该从雍熙年间说起。”
雍熙?
太宗年间?
百官不禁面面相觑。
赵祯笑道:“昔年皇祖心忧天下,曾召见了一位奇人入宫,请教富国强兵,安邦抚民之策。”
呃……
雍熙年间至今已经五六十年,大部分人当时要么尚未出生,要么还是孩童,谁知道那些陈年旧事。
倒是有史籍记载,可太宗召见的人多了,焉知官家说的是谁?
“扶摇子,希夷先生,想必有卿家想到。”
赵祯随后的一句话,百官再度哗然。
扶摇子陈抟?
哦对,太宗确实召见过此人,可是与这些庄稼有何关系?
只听赵祯续道:“希夷先生进言不少,皇祖、父皇,乃至朕都受益匪浅。
当时天下初定,饿殍遍野,皇祖甚是忧心,希夷先生称愿云游四方,寻访良种,安民之策……”
不是吧?
听起来言之凿凿,可是陈抟已经死了好几十年了,又如何完成对太宗的承诺?
难不成……
有人目光落在杨浩身上,与这个少年有关?
赵祯全不在乎百官反应,续道:“众所周知,希夷先生羽化作古,皇祖听闻之后,甚是遗憾,父皇与朕亦以引为憾。
却不曾想到,希夷先生竟还在人世,并完成了昔日对皇祖的承诺。”
陈抟还活着?开玩笑了吧?
昔年陈抟去世时已然一百一十多岁高龄,已是人瑞。而今若还在世,岂非一百七十多岁?古来罕有。
且其亡故,天下皆知,而今“复活”,着实莫名。
意料之中,赵祯一挥手:“杨三郎,你来向众卿说明。”
“遵旨。”
杨浩再度隆重亮相,朗声道:“诸公,去岁小子曾在渭河边见到两位老者,其中一位鹤发童颜,宛若仙人,时常高卧安睡。
清醒之余,则与一位状若乞丐,名叫洪七公的老者对弈,小子有幸在两位异人身边打杂,侍候月余。”
高卧安睡?
陈抟似有睡神仙的称号。
洪七公又是谁?
只听杨浩续道:“后来两位异人相约去华山继续对弈,鹤发童颜老神仙称要回去一尽地主之谊。
便叮嘱小子携带种子前来东京,呈送官家。”
杨浩自始至终没有提过陈抟之名,但睡神仙、华山、地主之谊这些关键词,暗示意味浓重。
再加上赵祯先前那番话,百官们几乎全都先入为主,不免为之惊叹,却也觉得玄乎。
毕竟只是少年人一面之词,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但还是那个问题,没有证据否定。
而且玉米、土豆,这些见所未见的庄稼就在眼前,是最有力的证据。
但是,很大一部分仍旧不大相信,认为是一场双簧表演。
兴许是官家从异域得到种子,然后假托陈抟之名。
借助鬼神之名,达到某些政治目的,此乃惯常手段。
官家既然言之凿凿,几样庄稼也确实存在,自然无从质疑、反对。
不过也有人相信,尤其是知晓杨浩底细的范仲淹、韩琦、尹洙等人。
一个从关中逃难出来,险死还生的少年,从未来过东京,与朝廷毫无牵连,不可能与皇帝一道唱双簧。
虽说解释匪夷所思,但或许就是事实,或者说……官家愿意相信这个出自杨浩之口的事实。
这个少年,太不可思议了。
范仲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高看杨浩,但事实上还是低估了。
除了这几样神奇的庄稼,他那一身超乎寻常的见识与本事,或许也来自于……扶摇子吧?
难怪欧阳修与自己提出收徒之意时,他果断拒绝了,原来果然早有师承。
且是一个他们难以企及的高人,堂堂扶摇门人,陈抟弟子,岂会愿意拜旁人为师?
范仲淹与欧阳修突然觉得,当初他们收徒之举何其冒昧自负,有些不自量力啊!
哪怕并非“陈抟弟子”,此等见识本领高卓的少年天才,自己也未必有资格教导,未必能教好。
韩琦关注的也是杨浩的选择,却不是拜师,而是献种。
他宁愿通过不理朝政,年迈抱病的八王爷,也不愿意经由范仲淹与自己这样的当朝宰辅。
为何?
而且有种感觉,貌似此子一直有意躲着,避开尹洙、避开范仲淹与自己,避开与新政有关的一切……
原因何在?
因为陈抟弟子的清高傲然?还是……
韩琦心中泛起一些念头,经不住有些不是滋味。
当然了,也有人直接提出了质疑:“官家,希夷先生既然也在世,何不请来东京?”
“朕得悉之后,便派人前往华山,然希夷先生已经仙踪难寻。”
“神异之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倒也不足为奇。”
章得象叹道:“嘱这位少年郎献良种于朝廷,终究算是完成了对太宗的承诺,扶摇子实乃忠信贤达之高人。”
赵祯道:“没错,朕打算在华岳建庙立碑,记述希夷先生功绩,让他老人家受万世敬仰,诸卿以为然否?”
“官家圣明。”
看在亩产超高的庄稼面上,谁也无从反对。
如此一来,陈抟一诺,遍寻良种献于帝王家,也就确凿无疑,板上钉钉了。
那么,杨浩这个“扶摇门人,陈抟弟子”的身份,也就彻底坐实。
偌大的功绩更不能视而不见,毫无表示……
第八十一章 提心吊胆的毒鸡汤
玉米、土豆、陈抟、杨三郎!
整个六月,东京城里提到次数最多的便是这四个词。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玉津园“观稻”之行一结束,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东京,乃至天下。
高产良种现世,以安天下,稳定民心;陈抟献种,彰显皇家,稳定社稷。
此等好事,无需隐瞒,甚至需要刻意宣扬。
普通人暂时无缘得见新庄稼的模样,但有百官亲自见证,计相亲自计算的亩产,绝对不会作假。
很多人都翘首以盼,希望这些高产新庄稼能尽早推广,至少能尝尝鲜。当然,也有不少人持怀疑态度。
新事物总归要有个接受的过程,这都不足为奇。
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扶摇子陈抟,以及其弟子杨浩。
神仙玄奥之事,在这个年代很有市场,陈抟是确有其人的道士,但因其传奇色彩,在百姓眼中与神仙无异。
睡神仙无缘得见,能见一眼神仙弟子也是好的。
是以杨记铺子最近顾客暴增,尤其是上土桥老店,许多人完全是为一睹神仙弟子风采,慕名而来。
杨家最近推出了些许新产品,比如九神牌花露水、香皂、肥皂等。
东京百姓见所未见,因品牌中有个“神”字,便自动脑补是睡神仙传授之法,那应该算是仙家用品喽?
绝好的广告效应,“九神系列”立即进入畅销模式。
这一情形,杨浩始料未及,不免为之惊叹。
那日玉津园中,因献种育苗有功,杨浩终于从一介白身华丽转身。
赐同进士出身,晋爵华阴县男,赏宣德郎,任司农寺主簿一职。
出身、爵位、散官、实职,一下子全有了。
虽然只是小小的男爵,七品下的散官,司农主簿也是微末之职,且只负责玉津园中那些庄稼。
然回家之时,杨田氏却激动不已。
几辈子穷苦农家终于出了个官身,实乃光耀门楣的大喜事。
杨田氏为此特意前去相国寺酬神,感谢神佛保佑,又在家中设了祖宗牌位,叩拜祭奠,激动得热泪盈眶。
王守忠刚刚送的房舍正好派上用场,作为华阴县男府邸。
由此可见,封赏是早就拟定好的。
果子张、闾家叔侄等人,对杨浩也越发多了几分敬畏与崇拜。
除了官民差别之外,也因杨浩的神仙弟子身份。
旁人或有存疑,但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原本他们很好奇,杨浩为何能捣鼓出那些新颖物品?无论是吃食,还是日用品,都是大宋不曾有的新奇之物。
而今不用多问,他们便明白了神仙所赐之法。
再瞧见一经上市,火爆销售情形,都庆幸跟对了人。
什么合伙,什么股份,想那么多干嘛?死心塌地跟着杨三郎好好干,岂能吃亏?
“陈抟弟子”这层身份所产生的红利太多,远不止如此。
甚至有人拐弯抹角地打听杨浩是否定亲,大有嫁女攀亲之意,杨浩惊叹之余,叮嘱婶娘果断回绝。
杨田氏心里明白,杨浩身份已经不同往日,前途不可限量,婚娶之事不可马虎。
没准将来能够迎娶相府千金,甚至是皇家公主也未可知,若是轻率定亲,岂非耽误了前程?
索性杨浩年岁也不大,再等两年也不迟。
而且自己并非嫡亲婶娘,杨浩本身很有主见,自己不必插手,更不能做主。
幸福的烦恼很多,杨浩平均每日都会收到几张请柬,邀请他参加各种诗会、宴会、酒会。
不胜烦扰,杨浩实在懒得理会,借口照料庄稼,躲进了玉津园中。
干活?不用。
内侍们都已经上手,完全可以料理妥当,杨主簿每日入园,纯属“视察”,然后吃瓜饮茶躲清闲。
然而清闲不是想躲就能躲的,避开了一些人,自然也会遇到一些人。
杏黄道袍闪过,女道士清虚已经出现在面前。
杨浩赶忙起身见礼,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两小步,与一个疑似后妃的女人见面,必须保持距离。
“听闻你是神仙弟子?”
“这个……算不上,我只是有幸见过扶摇子陈抟先生罢了。”
“哦…我好奇,神仙该是怎生模样?是否能超脱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呃…
问题未免也忒高深了吧?
杨浩讪笑道:“没见过神仙,我也不知……不过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何必非要超脱呢?
如果没了情绪,没了与生俱来的喜怒哀乐,即便成神仙,想来也与庙宇中的泥塑木雕没什么区别,又有什么意思?”
女道士目光微变,诧然看着杨浩,似乎有些惊讶,沉吟许久才道:“你与旁人不同。”
“小子愚见,大师见笑了。”
“可是…倘若人生在世,只有愁苦哀怒,毫无喜乐……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是吧?!
这是要厌世轻生?
即便被皇帝冷落,也不至于如此吧?
见女道士紧盯着荡漾的湖水,杨浩当真怕她突然跳下去。
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该劝还是要劝的。
“有一位先哲说过,世界从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其实,快乐也一样。”
杨浩沉声道:“人生在世难免有不如意,有愁苦悲伤,却也有欢乐,沉浸于哀愁而忽略了很多欢愉快乐,岂非遗憾?”
“倘若并非看不见,而是压根没有呢?”
“也许…时候未到了,就像粮食蔬果一样,播种之后,要等待发芽生长、展叶开花方能结果。
期间还需施肥浇水,精心照料,等待一段时间,方能有收获的喜悦。
有时候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但有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世间一切美好,需要有点耐心。”
毒鸡汤!
说完之后,杨浩心中不禁有些尴尬,平素最反感这些心灵鸡汤,今日却……
让一个愁眉不展,看不到希望的嫔妃苦熬着,等待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美好未来,是否有些残忍?
可若不如此,该当如何呢?总不能怂恿她投河自尽吧?
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活着,总归是有希望的。
说到底,如同林黛玉般的女子,旁人的劝慰终究作用有限,除非她自己能打开心结。
林黛玉好歹有个贾宝玉,还有个念想。
她呢?
瞧了一眼沉默良久,转身怅然而去的女道士,杨浩不禁心生恻隐,有些同情。
奈何她身份特别,帮不了她,压根也不敢帮。
能熬一碗鸡汤,宽慰其心,也算尽心了。
只是杨浩万万没想到,一碗毒鸡汤下肚之后,女道士似乎喝上瘾了。
每当自己前来玉津园时,一袭杏黄道袍总会出现在湖畔阡陌上。
看到那张没有半分笑容,甚至少有血色的脸,以及站远处,目光冷冷,宛如低气压的张隐歌,杨浩着实不忍拒绝。
无可奈何,只得提心吊胆地搜肠刮肚,拼凑各种毒鸡汤。
以至于全然不曾注意到,对岸柳树下,有双眼睛默默盯着他们,若有所思……
第八十二章 朋党论
杨浩在玉津园是提心吊胆熬鸡汤,东京城里则是流言四起,暗流涌动。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六月里,官家赵祯用几种高产新作物,稳定了灾荒带来的纷乱,试图以此阻止舆论继续发酵,以天灾夹枪带棒攻讦新政。
效果是有的,看在高产的新庄稼和陈抟老祖的份上,保守派主导的舆论暂且让步,算是给官家一个面子。
但守旧势力对庆历新政的敌意丝毫不减,甚至变本加厉。
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新政继续深入,打击面越来越大,利益遭受侵犯的人越来越多,反对的浪潮也就愈发高涨。
六月下旬,范仲淹、韩琦上疏“修武备”,提议恢复府兵制,在中原各州县召募丁壮,充作京畿卫士,辅助禁军守城。
一年三季务农,一季训练,寓兵于农,增强京畿守备,节省军费开支。
且不说提议是否合理,至少范仲淹与韩琦的初衷是好的,但提议刚一出来,朝廷便炸开锅,遭到了强烈反对。
究其原因,京畿守备历来是捧日、天武、龙卫、神卫这上四军负责,主要将领都出自将门。
其中人事升迁、军费开支等多方面都涉及将门利益。
而今新政却要插上一手,甚至还要扩大宰执权力,伸手控制军旅。
这下不仅将门,连枢密院也不高兴了。
宰执枢相,分管文武,井水不犯河水,乃是大宋近百年来的规矩与平衡。
如此提议,摆明了是想越权啊,枢密使夏竦为此恨的咬牙切齿。
毫无疑问,此举动了将门和枢密院的蛋糕,他们岂能坐视不理,不闻不问?
群起而反对是必然,“修武备”的提议就这么胎死腹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新政抑侥幸,减少恩荫,断了大批官员子弟为官上升的路径,官宦贵胄之家本就多有不满。
随后推出的“明黜陟”再度引得怨声载道。
以往官员升迁首重资历,只要熬够了年份,便可调任升迁。现在却要以政绩为标准,严明审核,赏罚分明,弄不好还要左迁降职。
与此同时,为了提高行政效率,范仲淹还主导合并较小,或人口较少的州县。
精简机构,提高效率肯定是对的,但大量因此被裁汰的官员并不这么认为。
再有,大宋恩泽厚重,几乎每个臣子都分配有一定数量的公田,算是俸禄的一部分,从而“责其廉节”,颇有几分高薪养廉的意味。
不过公田有多有少,资历深,官爵高的田亩自然多,官卑位低者可能压根没有。
而今新政提出“均公田”,没有的自然想要,可吃进去的哪愿意吐出来呢?
可以说每一条新政举措都切中时弊,都是为国为民之举,但每一条都“不得人心”,怨声载道。
被动了奶酪,断了财路,甚至绝了生路之人,岂愿引颈就戮,自认倒霉?
反对、报复几乎是必然的,各种抱怨、污蔑、诽谤之言层出不穷,且越发厉害。
利用天灾是第一波攻讦,被赵祯用玉米、土豆和陈抟勉强化解,不甘心的守旧势力立即另辟蹊径。
朋党!
开始有人不断上疏,弹劾范仲淹等人朋党,结党营私。
范仲淹立即以“小人之党、君子之党”的说法辩驳,欧阳修亦撰文《朋党论》上奏官家,以表忠心。
说辞或许很漂亮,有理有节,然空口无凭,自说自话,难以服众。
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范仲淹被人抓住了把柄。
问题出在对官员政绩考核上,级别高的地方官是由两府相公审核的。
范仲淹对很多人都不留情面,富弼为此曾劝他,一笔勾下,兴许就有一家痛哭流涕。
但范相公一心为公,认为一家哭总好过一个地百姓流泪,坚持秉公处置。
但轮到淮南都转运按察使王素时,范仲淹“手下留情”,未给好评,却也并未给差评。
消息一出,立即引发强烈不满。
凭什么?
淮南蝗灾严重,地方官难逃救灾赈济不利之责,王素理当问罪贬斥,你范仲淹凭什么手下留情?
不就是正因王素是新政拥趸,当初就是你们举荐去的淮南。
而今区别对待,维护私人,这不是朋党是什么?
尽管范仲淹辩解,称淮南蝗灾乃是天灾,并非人过,王素救灾也够积极,并无过失。
可百官并不接受,事实俱在,不能因为你范仲淹一张口,就颠倒黑白。
这种评价本就有主观性,属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百官人多势众,一口咬定,言之凿凿。
以此为契机,攻讦范仲淹等人“朋党”的言论越来越多,多到皇帝赵祯都不得不重视的地步。
以范仲淹、韩琦为首,身边围绕着一群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平心而论,赵祯相信这些臣子的品质,正如范仲淹所言的“君子之党”,或许只是一群为国为民,忠义正直的君子齐心协力,鼎故革新而已。
内心认同,却不代表赵祯持赞同态度。
尤其是从皇帝的角度出发,朋党是帝王大忌,哪怕是一群忠臣,哪怕是一片好意,轻易开不得头。
若不及时制止,就会留下口实,往后再有人以之为借口,结党营私,甚至形成党争,后患无穷。
身为皇帝,任何时候都不能将个人与江山安危,寄托在臣子的忠诚上。
远有王莽谦恭未篡时,近有赵宋太祖黄袍加身。
前车之鉴太多,原则性问题,决不能放松。
即便赵祯满心支持新政,足够信任范仲淹,但面对此起彼伏的“朋党”论调,他也难免有些坐不住了。
一个皇帝,无论多想革除弊政,富国强兵,保全皇位始终是最重要的。
新政推行以来,章得象、贾昌朝、陈执中、夏竦等一批重臣不赞成,而今将门也颇多反对,地方上更是怨声载道。
虽说都对他这个皇帝保持着起码的尊敬,但赵祯却感受到了四个字离心离德。
不经意间,他正在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难道错了吗?
赵祯坐在垂拱殿里,瞧见殿宇一角,默默出神。
那里曾有一道珠帘,当年太后刘娥就坐在那里垂帘听政,宸纲独断。
庆历新政的第十一个月,赵祯第一次动摇了。
第八十三章 伊霍之事
朋党论与朝堂乱局,杨浩是从沈放口中得知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家伙听闻自己获封华阴县男之后,打着恭贺乔迁之喜的名义登门。
“沈大公子,有点诚意好吗?名为恭贺,你的贺礼呢?”
“不是心意到了就行吗?你岂会那种世俗之人?”
杨浩白了一眼沈放:“你还真不客气。”
“跟你有必要客气?岂不是太见外了。”
沈放顺杆往上爬,继续嘻笑道:“你就快要成为东京首屈一指的富豪了,送什么你能看得上?”
杨浩摇头道:“东京首富?你也忒抬举我了,可不敢这么说,否则别人该笑我不知天高地厚了。”
“即便现在不是,将来肯定会是,不只是东京,甚至可能是天下首富。”
“越说越夸张了。”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杨浩嘴上肯定不愿意承认。
沈放不服气道:“不是我说的,是阿姐。头一回把你那些香皂、肥皂、花露水带回家,阿姐用了一次后,就这么说。”
杨浩心中暗咐,还别说,沈媛很有商业眼光,日化类所属的快消品是生活必须,薄利多销,但绝对是暴利行业。
时间久了,赚的盆满钵溢,成为首富级别不是没有可能。
沈放道:“当时我还不相信,结果没几天你就成了神仙弟子,你家的产品畅销东京,而今你出门问一句,谁人不知道九神牌?”
“哼哼,小生意而已,不值一提……你家那几千上万亩地随便一收获,能少吗?”
“小生意…”
沈放嘀咕了一声,旋即好奇问道:“你果真见过扶摇子?”
“你说呢?”
“……”
沈放有些无语,低声道:“有这么厉害的来历,当初在陕州也不说一声,否则无论外公,还是尹洙,都会立即送你来东京,面见官家,何须这般折腾?”
“怎么?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没有,没有。小小年纪便封了男爵,宣德郎……比我高好几级呢,还有进士出身,司农寺的实职,着实让人羡慕啊!”
“说白了还是个种地了,有什么可羡慕的?”
“种的是天下最珍贵的庄稼,这差事旁人求之不得。”
沈放感叹一声,旋即道:“在陕州你没说也好,外公举荐你倒也罢了,要是尹洙荐你入朝,怕是……
对了,听闻范仲淹、韩琦他们来过你家店里,你可千万小心,不要再与他们有来往。”
“为何?”
沈放这才说起朝堂之事,以及沸沸扬扬的“朋党论”。
果然!
杨浩听闻之后,丝毫不觉惊讶,庆历新政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可怜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一片良苦用心。
可是他们的做法着实有待商榷,太过急功近利,打击面太宽,也没有策略可言。
断人生路、断人财路,断子孙上进之路,无论哪一条,都足以让人拼命,何况他们都犯了。
甚至伸手触碰军事,连东京防务也要插手,不说将门反对,恐怕官家赵祯心里也会有想法。
京畿防御,这个问题太敏感了。
范、韩二人,实在是……自找苦吃,自寻那什么路。
至于王素之事,范仲淹或许自觉一碗水端平,公正无私,可是……大局面前,也忒不讲策略,不注意细节了。
一旦授人以柄,后果可想而知。
而今守旧势力攻讦他是朋党,百口莫辩,君子之党也是朋党啊!
其实……
杨浩仔细想了想,说他们是朋党其实不冤。
北宋王朝到了后期,朝堂上一个持续多年的风景便是“党争”。
新党与旧党的争斗,相互攻讦,你来我往,无休无止,最终将大宋王朝耗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一个普遍的说法,认为北宋党争起于王安石变法,但或许……庆历新政才是开头吧!
沈放的提醒是有道理的,杨浩本人也早就心里有数,与新政官员们保持着距离,不担心牵涉到所谓的“朋党”中。
守旧势力反扑如此厉害,刀已出鞘,绝不只是见血那么简单。
不出所料,不死不休!
“朋党”之说已经出现,更狠毒的招数还会远吗?
比如……
“谋逆!”
东京城中,某个深宅大院之中,枢密使夏竦轻声吐出了两个字。
声音不大,但足够震动。
在座之人不多,但身份都非同小可,要么是朝堂大佬,抑或将门宿老,皆是位高权重之人,也都对新政最坚定的反对者。
“子乔,此举会不会……官家对那几位可是由衷信任,怎会相信他们谋逆?”
“自古以来,帝王对臣子可有绝对信任?不见得真有不臣之心,只要有那个苗头,有威胁,官家可能就会坐立不安。”
“也是,范希文、韩稚圭竟妄想插手京畿禁军,想必官家心里也有想法。此事……可以继续做点文章。”
“此事…点到为止吧,让官家起疑就行了,指望在此事上做谋逆的文章,太难。”
身为枢密使,夏竦虽然很不满范仲淹等人插手军事,但相当理智,并无丝毫冲动。
“那么…该当如何?”
夏竦淡淡笑道:“谋逆不一定要动兵,也不见得真要有行动,只要表露出一丝迹象就足够了。”
“若是官家不信,有用吗?”
“有道是周公恐惧流言日。”
“没错,范希文以君子自居,素来清高,继续恋栈权位,他是想做周公,还是做王莽呢?”
夏竦笑了笑,追问道:“你们觉得,恐惧的只是周公?成王就不担忧吗?”
听到夏竦这般一说,众人思咐片刻,深以为然。
谋逆向来是皇家,是朝廷最忌讳的事情,只要有迹象,官家赵祯就不得不重视。
还是那句话,朋党苗头不得不抑制,谋逆的苗头更不可忽视。
何况只要有契机,朝臣们便能大肆渲染,紧抓不放,施加压力。
哪怕赵祯素来淡定,又岂能无动于衷?
可话虽如此……
“子乔兄,谋逆是大事,若无真凭实据……”
“明白。”
夏竦点点头,沉吟道:“范希文、韩稚圭身上难寻破绽,但是旁人未必那般谨慎……比如石介。”
众人心下了然,石介是新政成员,由韩琦举荐“直集贤院”,权位不高,但写了篇文章甚是有名《庆历圣德颂》。
这是一篇赞颂庆历新政,对新政举措赞誉有加,其中有言盛赞:此盛事也,歌颂吾职,其可已乎!
赞誉的同时,也多有抨击之词,直接将夏竦等人指为奸臣。
如此奇耻大辱,夏枢相岂能善罢甘休?
当时不动声色,并非无动于衷,而是隐忍不言,憋着大招,准备一招致命啊!
夏竦嘴角抽动,低声道:“听闻石介给富彦国写信,曾提到一句话欲行伊霍之事。”
第八十四章 一字之差
伊霍之事!
石介书信中的这几个字被飞语上奏,朝堂上顿时平地起惊雷。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四个字,重愈千钧,字字杀人。
伊者,伊尹。
霍者,霍光。
前者辅佐商汤灭夏,后者是汉武帝的托孤之臣。
以此而论,此二人是忠君贤臣。
然而,伊尹曾囚禁商汤的嫡长孙太甲于桐宫,自行摄政;
霍光在武帝,尤其是昭帝死后,只手遮天,废立天子,毒杀皇后。
换个角度,他们又是擅权祸国的奸臣。
虽然大多数史书上称太甲大彻大悟,伊尹亲自前去迎回,辅其当国,成就了一段君臣佳话。
但《竹书纪年》上却是另外的说法:太甲出桐宫,诛伊尹。
霍光本人虽病亡,但其死后霍家欲谋反,被宣帝剿灭,霍氏满门诛杀。
伊尹、霍光皆无好下场,二人并提,合称“伊霍”,代指权臣摄政废立皇帝。
石介在给富弼的信中,竟言“行伊霍之事”。
这还了得?
一帮“君子之党”搞所谓新政,究竟是想做什么?犯上谋逆,欲行不轨吗?
有人觉得范仲淹等人行事光明磊落,忠心耿耿,应该不会有不轨行径。
王莽谦恭未篡时。
知人知面不知心。
守旧之臣只用了两句话,便让人哑口无言,涉及谋逆,哪怕相信范仲淹等人的品质,也不敢再多嘴。
更何况此番言之凿凿,有真凭实据石介的信。
信函是私人往来之物,但还是被人找了出来,至于是怎么拿到的,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上面的字迹,经过辨认,确实属于石介。
尽管石介本人抵死不认,声称自己写给富弼的书信原文是伊周之事。
周者,周公也!
千百年来,忠诚辅臣的代表。
行伊周之事,是说要做忠心耿耿,辅佐君王的贤臣;伊霍之事,则是擅权废立。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尽管石介百般分辨,但都被视为狡辩,书信上的字迹铁证如山。
石介给人写过不少书信,也有过不少奏疏,都被拿出来一一对比,并无丝毫差别,笔迹无二。
百口莫辩!
石介无奈,只得泣泪上疏,自请解除职务,请朝廷调查清楚,还以清白。
这等行径,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嘴硬,权宜之计罢了!
难得有这等良机,守旧势力怎会放弃?立即以此为突破口,发动攻势。
首先遭殃的是富弼,毕竟石介的信是写给他的。
范仲淹与韩琦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才是新政核心,也被诘问到底是何居心?
石介好端端为何会这样说?莫非新政的“君子之党”确实包藏祸心,欲行伊霍之事?
一连串的诘问与打击,让范仲淹、韩琦等人甚是无奈,难以反驳,十分被动。
从宫中出来,几位新政要员同车共乘,既然以“君子之党”自居,也就没什么好避讳的。
尹洙怒道:“陷害,绝对是陷害。”
他们深信不疑,石介为人方正忠厚,绝对不会说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言。
陷害!
范仲淹与韩琦何尝不知道?
模仿石介的笔记,假造一封书信很容易。
问题是如何证明?
谁主张,谁举证,不只是现代民法庭辩原则,亦是自古惯例。
即便富弼现在拿出书信原件,也毫无意义。没有说服力,反而会被倒打一耙,斥其制造伪证。
石介的字迹“确凿无疑”,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天衣无缝,欲制人于死地。
而且涉及谋逆,事情重大,十分敏感。
一封书信,一字之差,让石介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让新政也变得前景黯淡。
被人攻讦为“朋党”时,范仲淹还能稳如泰山,不慌不忙。
但涉及谋逆,他再也无法淡定。
该当如何?
想起今日朝堂之上,守旧之臣咄咄逼人的态势,以及官家低沉默然的脸色,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希文兄切勿着急,官家明察秋毫,定不会相信这些污蔑之词。”
会吗?
范仲淹沉默了,他在心中默默自问,官家赵祯还会一如既往地信任他们,坚定不移吗?
韩琦摇头道:“事已至此,已经不是官家信不信的问题了。”
“此话怎讲?”
“官家信不信和能不能相信,是两回事。”
“稚圭言下之意……”
尹洙想要说点什么,但见韩琦目光透过车窗,紧盯着远处。
顺着目光瞧过去,那是一处宅邸,匾额上书华阴县男。
“杨三郎…”
韩琦提议道:“两位可有兴趣,去杨记食府坐坐?”
“稚圭这是何意?”
“有件事不知你们可否留意?”
韩琦认真道:“从师鲁兄开始,我们三番两次想要招纳此子,可都被拒绝了。”
“扶摇门人,希夷先生的弟子,自命不凡,不足为奇。”
在陕州时,尹洙最早提出举荐,却被杨浩拒绝,当时不解,直到那日玉津园观稻方才释然。
“希文兄也这般认为?”韩琦并未评价,而是转头看向了范仲淹。
“稚圭以为,另有原因?”
范仲淹本来也被“陈抟弟子”的身份说服,甚至自觉收徒之举冒昧莽撞,但此刻听韩琦这么一说,心中顿时泛起嘀咕。
韩琦摇了摇头,沉声道:“说不上来,但我总觉得,此子似乎有意与我们保持距离。”
一说到保持距离,范仲淹与尹洙立即想到了四个字明哲保身。
自从朋党论调出现后,许多并未参与新政,但与他们有来往的官员、文士,甚至学子突然避之不及。
显然是怕被连累,陷入“朋党”,但都是近日才有的举动。
杨浩却不同,他从一开始便敬而远之……
在联想韩琦言下之意,难不成……他从一开始就料到了今日局面?
“稚圭会不会多心了,不至于吧?”
“或许吧!”
韩琦轻叹一声,悠悠道:“反过来想,师鲁举荐他拒绝,同时却与沈家郎打得火热,与李迪一道进京。
纵见过扶摇子,得过教诲叮嘱,哪怕有师徒名分,多位相公为师又有何妨?且多有好处,旁人求之不得,他却不屑一顾。
有事宁愿麻烦抱病的八王爷,也不向我等求助,杨三郎这诸多举动,你们想想……”
范仲淹与尹洙对望一眼,沉默思索片刻,似乎还真有点……
“兴许是多想了,但我隐约有种感觉,此子似乎打一开始便不看好我们,不看好…新政。”
韩琦戏虐道:“他不是神仙弟子嘛,兴许真有过人的眼光,左右无事,不妨去杨记食府喝上两盅?”
第八十五章 是非之地翻墙走
杨记食府是食肆的升级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主营炒菜,店面更大,装潢更为雅致,设有单独的雅间。
杂货生意告一段落,难得空闲,杨浩便带着杨雪、大黄狗来食府“视察”,四处转悠。
正在楼上雅间听掌柜汇报时,大黄狗突然一抬头,扬起鼻子,摇着尾巴转悠个不停。
杨浩见状,心下了然有熟人来了!
“去瞧瞧,何人到访?”
“三位中年文士,看起来颇有气度,似是官府中人。”掌柜也算有些眼力,站在楼上瞧了一眼,立即回禀。
杨雪出于好奇,跟在后面瞧了瞧,喜滋滋道:“一个是在陕州去过沈姐姐家的老伯;还有两位去过咱家店里,让三哥你拜师来着。”
尹洙、范仲淹、欧阳修或是韩琦……
杨浩顿时反应过来,有些头大,这三位怎么来了?
偏生自己刚好在这,也忒寸了吧?
总不至于是冲着自己而来吧?
转念一想,韩、范二位好歹是宰相,在东京城里找寻一个人的踪迹倒也不是难事。
这是唱哪出?
杨浩有些奇怪,但原则是不见。
朋党论沸沸扬扬,虽说杨浩尚不知今日朝堂风波,却从史籍上看到过“伊霍之事”。
谋逆!
如此大的罪名,谁敢沾染?
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华阴县男,宣德郎,不敢涉及朝堂风浪,否则很容易被淹死。
“好生招呼着,别说我在这。”
“是!”
掌柜虽不知杨浩为何要避而不见,但既然东主吩咐,照办便是。
可是没多一会,掌柜便苦着脸回来,无奈道:“东主,不行啊,两位相公指名要见你。”
“你……”
掌柜面露难色道:“小人没说漏,但相公们言之凿凿,确认东主在此,怕是避不开……小人办事不利,还望东主见谅。”
“无妨,不怪你。”
杨浩摆摆手,心中思咐着三位大臣的来意。
来就来呗,心情不好,吃吃喝喝这没错,何必指名见我呢?
整个东京都像避瘟神一般躲着你们,何苦为难我一个少年郎?
杨浩很郁闷,却也无奈。
事已至此,见还是不见,这是个问题。
沉吟片刻,杨浩道:“雪儿过来,去帮三哥办件事。”
“啥事啊?保证完成任务。”平时玩闹时杨浩的口头语,小丫头有样学样。
“你去跟他们说几句话……”
……
范仲淹、韩琦、尹洙三人坐在雅间里,几道精致小菜已经奉上。
掌柜亲自布菜,殷勤招呼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瞧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尹洙笑道:“听闻这是杨三郎从那位洪七公异人处学来,果然不错。”
“师鲁兄你没口福,上次我们去上土桥,可是杨三郎亲自掌勺下厨。”
尹洙遗憾道:“哎呦,那可惜了……而今再想吃到杨三郎亲自烹制的菜肴,恐怕很难。”
“也不是没机会,关键要看有没有这个面子请动杨三郎。”
“首先得见到人才行。”
韩琦抬头看着掌柜,笑问道:“杨三郎人呢?客人到访,主人迟迟不见,这般待客之道可不大好。”
“相公见谅,东主他……”
掌柜支支吾吾,几乎也被迫说实话的时候,杨雪进来了。
“我三哥已经走了。”
“怎么走的?”
韩琦眉头一皱,他们所处的位置恰好能看到门口,并未见到杨浩外出。
杨雪天真无邪地笑道:“后院,翻墙走的。”
呃……
三位大臣险些一口老血晕过去,这叫什么事?
来吃顿饭顺道拜访,结果被主人逼的翻墙逃走。
此事若传扬出去,定又是一桩笑话,成为旁人奚落“新政君子”的典型例子。
杨浩不是普通人,是“神仙弟子”,人气甚高,意义全然不同,杀伤力也更大。
韩琦有些郁闷,是他提议前来的,结果闹出这样一个笑话,颇有几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杨三郎,也忒不给面子了,即便不见,也用不着如此吧?”韩琦面红耳赤,显然是生气了。
尹洙劝道:“稚圭,算了,可以理解。”
“我三哥说了,是非之地,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杨雪撂下一句话,转身带着大黄狗便下楼去,杨浩翻墙出去,在外面的路口等着她。
如此一来,韩琦越发气恼。
羞辱,赤果果的羞辱啊!
什么意思?有他们“君子党人”所在之处,竟成了是非之地?
这比直接当面攻讦污蔑,还要让人郁闷。
韩琦愤愤道:“没看出来,杨三郎平素里看起来人模人样,谦逊有礼,心地竟如此刻薄歹毒。”
“相公见谅,我家东主不是那样的人……”
掌柜战战兢兢,小声辩驳,但瞧见韩琦有些泛红的眼珠,不由两股颤颤,慌忙告罪离去,避之不及。
“连这等商贾也…”
韩琦脸色通红,抓起一个酒杯,欲摔杯泄愤,却被范仲淹拉住了胳膊。
“稚圭,冷静!”
“希文兄,对不住,今日是我自取其辱,连累你们了。”韩琦总算是放下酒杯,气吁吁地道歉。
范仲淹摇头道:“不,也许我们来对了。”
“怎么讲?”韩琦与尹洙不由诧异。
“你们再想想小姑娘转达的那句话,杨三郎是怎么说的?”
“是非之地,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尹洙细细品味片刻,突然眼中精光一闪,讶然道:“莫非……?”
韩琦也反应过来,他本是极聪明之人,适才过于愤怒,以至于忽略了重要细节。
“于我们而言,眼下的东京,可不就是是非之地嘛!”范仲淹幽幽一叹,似有所指。
尹洙沉吟片刻,探问道:“希文兄,你的意思…杨三郎话里有话,是让我们…离开东京?”
“他们闹出这些事来,不见得是为了要我们的命,兴许只是为了逼我们走。”韩琦轻叹一句,彻底冷静下来。
范仲淹低声道:“不管敌意如何,眼下只要我们离开东京,是非或许就能告一段落,逐渐尘埃落定。”
“可是,若就这么走了,新政该当如何?”尹洙不禁有些担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范仲淹颇为乐观,但韩琦却情绪低沉,眉头紧皱,眼神格外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吧!”
尹洙无奈点头,旋即苦笑道:“如此说来,杨三郎不仅给了我们建议,连借口都为我们找好了。”
……
杨雪带着大黄狗出门,杨浩已经等在路口。
“三哥,任务完成,你交代的话都说了。”
“好,雪儿好样的。”
“就那么几句话,三哥为何自己不去说呢?”杨雪好奇询问。
“我啊…不想见他们,雪儿把话带到就行了。”
杨浩随口敷衍两句,心情有些复杂。
庆历新政这滩浑水他丝毫不想沾染,所以最好不见,但坐视不理,伤害良臣善意,心里难免过不去。
思来想去,出此下策。
话已经带到了,也算是尽心了。
能不能听得懂,听得进去,那就看他们自己了。
第八十六章 石壕吏、跋扈相
相公甫登门,郎君逾墙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古有石壕吏,今日跋扈相。
穷凶皆极恶,唯恐避不急。
杨记食府的事传开之后,这几句不知从何而来的打油诗立即传遍东京街头巷尾,很快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范仲淹、韩琦、尹洙进店用餐,逼的恰在店中的华阴县男,宣德郎杨浩翻墙逃走,避而不见。
东京最新鲜,最“有趣”的笑话就这么出炉了。
也成为“君子之党”不得人心的重要证据。
“欲行伊霍之事的逆臣,谁敢与他们来往?”
“是啊,华阴县男可是希夷先生的‘弟子’,自然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没准扶摇子他老人家早就叮嘱过杨小郎君,对那些人敬而远之。”
……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说辞甚嚣尘上,杨浩这个毫无关联的局外人,一下子成了推波助澜的催化剂。
范仲淹、韩琦等人彻底被推到了一个尴尬境地,如同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再持续下去,大有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可能。
颜面尽失!
如此情势下,范仲淹与韩琦哪里还有颜面继续待在东京?纷纷上疏,请求外调。
垂拱殿里,赵祯看着面前的几分奏疏,有些发愣。
始料未及!
事情发展到今时今日的局面,有些太过突然,全然出乎意料。
石介那封书信本就出现的很突然,不是没有伪造的可能。
但身为皇帝,涉及谋反的事情,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是原则,不能因任何人而改变。
伊霍之事!
应该不至于,赵祯不敢说自己绝对识人明辨,但大体不会看走眼。
范仲淹、韩琦不是那样的人,至少现在不是,他们的忠诚正直都能看得见。
可也只能说现在不是,人是会变的,尤其是权力越来越大的时候。
王莽谦恭未篡时!
古训说的一点不错,没有一开始便飞扬跋扈的权臣,野心都是被权力滋长起来的,**足以抹杀所谓的忠诚。
身为皇帝,必须警惕。
当然了,事实层面上,赵祯内心更愿意相信,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污蔑,是故意陷害革新大臣。
可是那又怎样?
没有证据,无法证明石介的清白。
而且正如夏竦所言,相信不相信是一回事,能不能信又是又会是。
身为皇帝,考量事情的依据从来不是真相,而是利益。
皇位稳固,是皇帝首要,也是至高至重的利益。
赵祯本就开始有所动摇,这一遭他越发看到了反对的力量何其强大,让他不得不重视,认真思考接下来的局面。
新政还能继续吗?
大宋的积弊确实存在,范仲淹等人也确实有心有力革除弊政,富国强兵。
可是……
眼下这个局势,新政恐怕难以继续,否则恐怕就要动摇国本了。
放弃?
赵祯有些不甘,也不忍辜负了一帮心怀赤诚的老臣。
就在官家危难之际,这几份奏疏摆在了御案上,那几句打油诗也传入了垂拱殿。
杨三郎?!
为何会牵连到他呢?
“韩、范二位相公和尹师鲁不知为何进了杨记食府,指名要见杨浩。”
王守忠道:“杨三郎避而不见未果,逾墙而走,至于打油诗从何而来,尚不确定,仍在追查。
可以确定的是,此事让两位相公颜面尽失,算是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不走怕是不行了。”
“杨三郎,他何至于此?”
赵祯心中终究不忍,对范仲淹等甚至有些歉疚,也有些许不满杨浩的做法。
王守忠小声道:“官家,杨三郎纵然有错,也是小过,散播流言蜚语,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才真正可恶。”
“这倒是,不过这小子也是,他一向行事稳妥,怎地此番如此莽撞?”赵祯对此甚为不解。
“官家,据老奴所知,杨三郎虽然逾墙而走,但着其幼妹给相公带了话。”
“嗯?”
王守忠轻声道:“是非之地,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这句话很私密,街头巷尾的传言中并没有,但王守忠知道,并且留意到了。
赵祯神情微微一滞,显然有所悟。
“大伴言下之意,杨三郎一语双关,提醒范希文、韩稚圭?”
“有这个可能,杨三郎虽然年轻,却不是浅薄之人,他的话……老奴觉得应该往深了想。”
王守忠悠悠道:“老奴甚至怀疑,韩、范、尹三人去杨记,本就是有意而为之,兴许……”
“他们都是宰执重臣,能听信一个少年的说辞吗?”
“前次与西贼谈判,便是杨三郎的主意。而至于听不听劝,要紧的不是年龄,而是有无道理。”
王守忠小声提醒,赵祯顿时记起,韩琦被贾昌朝激将,豪气应下与西夏谈判的苦差事,也是去过杨家小店之后。
今次,如出一辙。
赵祯低声道:“如此说来,杨三郎不仅没有无礼,还是一番好意。”
王守忠道:“**不离十,不过他应该没料到有人推波助澜,让情势到了如此地步。”
“这小子真是…”赵祯有种再度刷新认知的感觉。
过程与原因已经不重要,木已成舟,该如何解决才是关键。
盯着面前的几分请求外调的奏疏,赵祯有些沉默,有几分犹豫。
“大伴,你怎么看?”
“官家,论理老奴掺言朝政。”
赵祯摆摆手:“无妨,大伴不是外人,权当与朕闲聊。”
“是,老奴以为,杨三郎所言不无道理。
范、韩、尹、富诸位想必本身就心有不安,上疏请调,想来是为避嫌,亦为自保。
也许,他们走了,东京的是非也就平息了。”
王守忠语重心长道:“若他们继续留在东京,波云诡谲,风起云涌,老奴担心…官家安危,社稷安危。”
赵祯确信,王守忠绝对是普天之下对自己最忠诚的人之一,或许不懂朝政谋略,但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好。
大伴能这么说,显然已经嗅到了危险气息。
新政改革,富国强兵固然重要,但前提是坐稳皇位,江山稳固。
守旧势力太强大了,他们如今算是给面子,针对的只是负责新政的臣子。
如果自己坚持不让步,一意孤行,后果会怎样呢?
他们会不会针对自己呢?
赵祯盯着殿角,原本悬挂珠帘之处,默默发呆。
他想起了母后刘娥曾经的叮嘱莫忘社稷根基。
大宋的根基是什么呢?
赵祯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突然有些不寒而栗,盯着奏疏又瞧了片刻,提起朱笔写下一个“准”字。
不久之后,中书便传出旨意:范仲淹宣抚河东、韩琦宣抚陕西路、富弼宣抚河北路,防秋固边。
第八十七章 赤诚少年
范仲淹、韩琦、富弼都走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新政中坚力量,核心要员被迫外调,黯然离开东京。
防秋固边,只是个借口,辽夏在河套大打出手,大宋边疆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何须重臣宣抚防秋?
说到底,不过是体面的流放罢了!
要不了多久,宣抚使之职就会被撤销,然后贬谪边远州郡,当个知州或通判。
他们之中,除了韩琦、富弼等少数人,大多数人都再难回东京中枢,甚至客死他乡。
尤其是范仲淹,在原本历史上,未来八年历任五地知州。
不断的调任奔波,耗尽了这位心忧天下,胸怀抱负老臣的全部心血精神,最终油尽灯枯,于调任颍州途中遗憾去世。
一想到这些,杨浩心里便不是滋味,甚是不忍。
那日他暗示让几位早日出京,远离是非之地,是一片好心劝慰。
但打油诗、以及满城风雨的流言,完全出乎意料。
诚然自己翻墙,不愿沾染是非是一点私心,却被人不断放大,成为攻讦、羞辱范仲淹等人的凭据,由头。
生生让忠直干臣被称之为“跋扈相公”,与杜工部UU小说的“石壕吏”相提并论。
赤果果的羞辱,让相公们颜面尽失。
请调宣抚外地,除了是远离是非,留得青山在的权宜之计,恐怕也有自己的责任。
杨浩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于是乎,他一早便找了个理由出了封丘门,在城外胡乱转悠一圈,在回城的路上“偶遇”出京宣抚河东的范仲淹。
马车在城门外略微停驻,范仲淹探头出窗,看向即将远离的东京城。
今日一走,何日能归?
或者,还能不能归来呢?
满心抱负,一腔赤诚,难道就这样无疾而终吗?
范仲淹长叹一声,满心惆怅,前程一片昏暗。
往日也算故交众多,今日离京远行,却鲜有人来送行。
唉!
然而,就在他叹息一声,准备放下窗帘,怅然离去时候,他看到了道旁的杨浩。
杨浩正好瞧过来,几日不见,往日意气风发的范公神色黯然,好似苍老了好几岁。
被迫外调,新政岌岌可危,名存实亡,对这位革新大臣的打击可想而知。
也许他之所以早早溘然长逝,除了不断调任折腾外,也与抑郁有关。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胸怀经邦济世之才,腹有辅君安民之志,却不得施展,绝对是一种折磨。
庆历新政,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用错了方法。
范仲淹,是个好人,一个值得尊敬的好人。
今日一别,或是永诀。
杨浩整理衣冠,隔着道路,恭敬一礼,表达心中深深的敬意。
范仲淹看到了。
从杨浩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此子心怀赤诚,那天的无礼言辞确实是“金玉良言”。
此子一直避而远之,并非没有道理,或许真如韩琦所言,他早就看透了什么。
革新没有错,或许是方法不对吧!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范仲淹其实心里清楚,新政已经名存实亡。
所以,他开始反思。
哪怕不成功,也要弄清楚错在哪里,为后来者提供经验教训。
一时尚恐怕难有结论,但范仲淹隐约有种感觉,杨浩或许看出,看懂了什么。
那么……
自己已经老了,多半再也没有机会了,大宋的未来就指望这些英姿少年了。
范仲淹心中泛过一个念头,远远朝杨浩点点头。
彼此各一个动作,没有任何的言语,但一老一少似乎都从对方的神情里看懂了什么。
窗帘放下,马车启程。
目送车马消失在道路尽头,杨浩怅然转身回城。
他不知道,城头之上夏竦、贾昌朝同样盯着出城的马车。
“范希文这一走,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绝不能让他回来。”
“也是,唯有范希文走了,新政才能彻底灭绝,不至死灰复燃。”
“可惜啊,他们走的够快,否则……哼哼!”夏竦冷笑一声,显然还备有尚未来得及使出的后招,杀招。
贾昌朝劝道:“罢了,子乔勿要贪多,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大宋素来讲究仁慈,赶尽杀绝并非好事。”
“也罢!”
虽有不甘,却也无奈,夏竦笑道:“此番也算让他们知难而退,一帮只会做梦的书生,太自以为是了。
好叫他们知道,东京的这片天,不是谁想变就能变的。”
“子乔,范希文既然已经走了,石介……”
贾昌朝刚开口,尚未说完,夏竦便摆手道:“子明兄不必劝我,石介口出狂言,欲行不轨,证据确凿,当依律论处。”
哼!
明人何必说暗话?夏竦这般,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要置石介于死地。
此举算是对新政成员持续打击,确保不会死灰复燃,却也有其私心。
睚眦必报,夏竦这般性情,着实有些……
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那封“伊霍之事”的书信,多半是他的手笔。
朝堂之上,用些手段很正常,可有时候,有利也有弊。
此番成功逼走了范仲淹、韩琦、富弼,在反对新政这件事大事上,可谓大获全胜。
可是,官家会怎么想呢?
那位不愠不火,始终淡然的官家,当真是心甘情愿贬谪韩、范等人?
记恨之心,谁都会有,帝王也不例外。
若是被帝王记恨……
贾昌朝心思悠远之时,夏竦的目光却被城下的少年所吸引。
杨浩?!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好似是来为范仲淹送行?
不对啊,郎君逾墙走……
他不应该……怎地?
再看到杨浩向范仲淹鞠躬时,夏枢相的眉头顿时皱起,目光格外深沉,隐有寒光闪现……
……
杨浩并未发觉城头的目光,转身回城,只当风波就此平息。
却哪里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且不说尚在酝酿的狂风巨浪,光是眼前的风言风语,都让人难以招架。
杨浩被斥责,被声讨了。
华阴县男府邸前,一帮太学学子正在抗议。
为首之人是一个名叫区清的书生,正在用文明语言对杨浩“破口大骂”。
他们是一群自诩忠义,有抱负,有梦想的学子,对范仲淹甚是敬佩,视之为偶像,对新政充满期望。
范、韩、富等人相继被外调,在这群支持新政的书生中引起强烈反响与不满。
也许是头脑简单,抑或胆量有限。
他们认定,范、韩等人被迫离京,皆是因为“郎君逾墙走”羞辱之故。
于是乎,聚集在杨家门前,发起声讨。
对于这等不明就里,糊里糊涂,欺软怕硬,无理取闹的举动,杨浩很无奈。
能怎么办?
和他们辩解?无疑是“对牛弹琴”。
派人知会开封府,强行驱赶?
说到底,哪怕中二,他们也是一群赤诚少年。
无奈啊!
杨浩摇头苦笑,派人叮嘱婶娘与妹妹先不要回来。
至于自己,惹不起,咱躲得起。
第八十八章 道姑的回忆,王爷的秘密
杨浩没有回家,径直去了玉津园。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毕竟担任着司农寺主簿一职,侍弄玉津园里未收获的庄稼是分内之责。
当然了,实际上无需动手,动口都显得多余,只需悠哉悠哉喝茶吃瓜,躲清静即可。
至于那群中二书生,且让他们闹腾去吧!
清者自清,做人无愧于心即可,不需要每个人都理解,何必解释什么?
不与“傻瓜”论长短,才是明智之举。
不过想到范仲淹的遭遇,以及流言蜚语肆虐时,杨浩心中多少有些闷闷不乐。
到底是谁故意散播谣言,唯恐天下不乱?
杨浩当真想找到此人,将其拉出来痛扁一顿。
搞得自己被人误会,成了陷害忠良的奸邪小人,简直比窦娥还冤!
唉!
“怎么了?难得见你愁眉苦脸。”
杨浩郁闷的的时候,清虚大师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身旁,再加上紧随其后的张隐歌,险些吓人一跳。
“没事,被人误会而已。”
清虚大师淡淡:“解释啊!”
“解释不清楚,也不必解释。”
杨浩道:“做人问心无愧就行,无需在乎旁人眼光。”
“那你怎么苦着一张脸?”
“难过一下总是难免的,想明白了就好。”杨浩压下心中不快,露出笑脸。
“想明白就好?”清虚大师喃喃自语,好似勾起了什么回忆。
杨浩见她整日满脸沉郁,不禁心生恻隐,这样下去非得抑郁早亡不可。
“烦心事难免,却不能整日沉浸其中,多想想开心的事,美好的回忆,或是对未来的期望啊…”
不等他说完,清虚大师便摇头道:“回忆都是痛苦,没有开心的事情,至于未来,我不知道有没有。”
“哪怕童年呢,小时候总有一些开心的事,父母的疼爱……”
“没有!”
清虚大师沉着脸,摇头道:“我还没出生,父亲就不在了,一出生就被从生母身边抱走,至今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养母待我衣食无忧,可总是很冷淡疏离,更谈不上关爱……”
呃……
童年这么凄惨?
杨浩猜想,她应该是大户人家的遗腹女,母亲估计是妾室吧,兴许涉及到宅斗之类,从小被抱去别处抚养。
虽说是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但毫无家庭氛围,从小缺少关爱,更谈不上幸福。
“后来…”
清虚大师似乎打开了话匣子:“等到十几岁,才知道有个亲兄长,待我很好,我以为…终于有人疼我了。
可谁知他只把我当工具,明知道我不喜欢那个男人,还纵容嫂子逼我婚嫁……”
好吧!
杨浩心中立即勾勒出一个俗套的故事脉络,兄嫂将妹妹送入皇宫,希望给家族带去富贵荣耀。
结果妹妹不喜欢,入宫之后触怒皇帝,被打入行宫幽居……
应该是这样的。
还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一个受封建家长制、皇权压迫的可怜女子。
“后来兄长可怜我,可嫂子不愿意,甚至还打了他一巴掌,为此闹得满城风雨。
兄长一怒之下休了嫂子,可后来又想接她回去,还劝我原谅她……”
越说越复杂了!
堪称是家庭伦理惨剧,也不知是东京哪个权贵之家。
算了还是不要打听了,反正最后都会与皇家沾染关系。
可是已经听了这么多,还经常与清虚大师见面,会不会有什么风险呢?
杨浩突然有些后悔,今天出门前应该看下黄历的。
明明是来玉津园避祸的,却似乎又沾染上了隐患,危险…很危险!
“想开点,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都过去了,没准往后……有道是风雨之后见彩虹嘛!”
杨浩轻声劝慰,心中却暗骂自己信口胡诌。
封建帝王时代,一个被冷落,幽禁行宫的妃嫔,有什么未来往后可言?
“风雨之后有彩虹吗?”
女道士似乎也是这般想的,轻叹一声,仿佛在问杨浩,又仿佛是在问自己,也许是在问苍天。
只见她凝视湖中碧水,呆呆出神,直到看到对岸的八王爷赵元俨,这才微微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杨浩的目光也越过湖水,看向对岸,不禁满心不解。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八王爷身为皇叔,总是来探望一个幽禁的嫔妃,这不合常理。
难不成此女不是赵祯的嫔妃,而是真宗时期的太妃?
不对不对,女道士看着不过双十年华,真宗皇帝驾崩似乎也有二十年了,那时候女道士兴许尚未出世……
皇家之事向来复杂,管那么多作甚?
看着天色已然不早,杨浩打算回城去。也不知道那群中二书生们走了没有,总不能大晚上不能回家吧?
……
湖对岸,女道士清虚大师缓步走到赵元俨身边,欠身一礼:“八叔!”
“志冲,你近来常与杨三郎说话?”赵元俨好奇询问。
清虚大师淡淡回答:“玉津园里,难得有人能说上几句话,他,和寻常人不同。”
“是,这个少年确实与众不同,有机会与他多聊聊也好。
他是扶摇子陈抟的弟子,知晓许多有趣的故事,可以让他讲给你听。”
赵元俨瞧着女道士略微舒展的眉头,沉吟片刻,道出一个提议。
“有趣的故事?”
“是啊,单单此子自己的经历便足够有趣,颇为传奇。”
“那些庄稼快成熟了,他……恐怕来不来几次玉津园了吧?”清虚灵照大师幽幽一叹,似乎有不舍。
赵元俨看在眼里,笑道:“无妨,让他多跑几趟便是,我说话他还是要听的。
反正他是司农寺的主簿,监管皇家农庄,也算分内之责任,名正言顺。”
“这……”
“就这么定了吧,今日府上还有事情,我先走了…咳咳!”不待女道士说什么,赵元俨便拍板决定,并要离开。
女道士微觉诧异,但终究没多问,只是淡淡道:“恭送八叔。”
赵元俨转身而去,缓步而行,确认已经离开女道士的视线后,一个踉跄,急忙用衣袖捂住嘴巴!
片刻之后挪开,衣袖之上尽是略微带乌色的血迹。
邱泽昕快步冲上去,扶着赵元俨,惶急道:“王爷,您还好吧?”
“哼哼!”
赵元俨嘴角挤出一丝苦笑:“你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王爷,我送您回府,去请御医。”
“不,不必了,神仙都回天乏术。”
赵元俨摇摇头:“官家近来神思烦忧,不要因为这些小事打搅他…”
“可是…”
“没什么可是!”
赵元俨平静道:“能多活这一年半载,看到这许多好苗头,我已经很欣慰了。
送我回府,不要声张,还有很多事情要办,需要尽快,我的时间不多了……”
第八十九章 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
范仲淹、韩琦、富弼同日离京,赵祯有些闷闷不乐。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早膳没动,午膳也不过喝了一碗稀粥。
王守忠看在眼里,低声暗叹,有些不忍,有些心疼。
“官家,好歹用点吧,龙体要紧!”
“没胃口!”
赵祯摆摆手,低声道:“朕…应该去送送范卿的。”
“官家不去也好,否则朝野不知又该如何议论了,只怕范希文连宣抚使都不能担任了。
既然风停,就让浪静了吧!”
“大伴所言不错,朕必须疏远他们。”
赵祯连连苦笑,问道:“范卿在东京门生故交不少,去送他的人多吗?”
“几乎没有。”
“竟都如此凉薄吗?”
“想来有些事先得了范希文的叮嘱不去送,大部分应该是不敢去,世上从来都是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王守忠悠悠道:“不过仔细说起来,有一个人是例外。”
“何人?”
“杨三郎?”
赵祯不禁错愕:“他?他去为范卿送行了?”
“算是吧,杨三郎一大早出城逛了一圈,返回时在封丘门‘偶遇’范希文。
彼此没有说话,但杨三郎曾肃容向范希文行礼,范亦点头示意。”
秀才不出门未必知道天下事,但王守忠不出宫门,东京的事情肯定能知晓个七七八八。
“想不到啊,这小子还有情有义。”
“相比起那些胆小怕事的虚伪之徒,杨三郎强得多,不过……”
“不过什么?”
王守忠道:“而今可以确定,杨三郎翻墙之事,是一片好意,可惜旁人不知,对他尽是误会。
今日有一群太学书生堵在他家府邸门前,多有讨伐,攻讦之语……”
“是吗?”
赵祯不禁惊讶,一场关于新政的剧烈内斗,最终竟是从未参与的杨浩“背锅”,着实始料未及……
“这么说的话,杨三郎挺冤枉的,他没有和那些太学书生冲突吧?”
“没有,杨三郎是聪明人,不曾回家,径直去了玉津园躲清闲。”
赵祯笑了笑,轻声道:“你去知会欧阳永叔一声,让他出面劝阻那些太学书生,尽快息事宁人。”
“是!”
“免得杨三郎总是公器私用,用皇家园林躲清闲,待庄稼收获,他的腰牌……”
“官家,他的腰牌还是留着吧!”
王守忠道:“不只是老奴这般以为,八王爷也是这个意思。”
“哦?为何?”
“近来杨三郎每次去玉津园,清虚大师都会去找他说话,能说上许久……”
见赵祯沉默不语,王守忠续道:“官家,你也知道,清虚大师素来沉默寡言,即便八王爷前往,也惜字如金。
但如今与杨三郎……据张隐歌禀报,这是数年以来,清虚大师头一回与人开口畅谈,今日甚至还说起了当年之事。”
“她说了?”
“并未直言,亦未透露身份,但肯开口实属少见。
八王爷知会老奴,清虚大师见过杨三郎之后,眉头略有舒展……”
“你们什么意思?”
王守忠低声道:“八王爷的想法与老奴不谋而合,没准…杨三郎是个福星,能解开清虚大师的心结,让官家和大师……”
“果真可以吗?”
“荆王府今日来报,八王爷旧疾复发,身体抱恙,近日不能常去探望。
王爷提议,让杨三郎时常出入玉津园,与清虚大师闲聊,或可开解,老奴亦以为然。”
“八叔病了,严重否?”
“说是旧疾复发,不打紧,并未请御医前往。”
赵祯点点头,沉吟道:“杨三郎,他真能做到吗?”
“官家,老奴以为连范希文、韩稚圭那般恃才傲物之人,都能听进去杨三郎的劝告。说不定,他也能说动清虚大师。”
王守忠压低了声音:“唯独一个顾虑便是礼教大防,毕竟男女有别……
不过杨三郎一直很规矩,并未有无礼之举,他兴许是弄错了清虚大师的身份。”
“礼教大防?哼,昔年若非顾忌这些,何至于闹到今日局面。”
赵祯冷哼一声:“而今朕什么都不在乎,只希望她不再郁郁寡欢,能够一展笑颜。”
“是!”
“杨三郎,但愿…不要让朕失望。”赵祯抬头看向殿外,不由呆呆出神。
……
阿嚏!
谁在念叨我?难道那群中二书生还没走?
杨浩打了个喷嚏,有鉴于此,他没有直接回家,直接去了上土桥老店。
先吃顿饭,再派人去回府上打探一下消息,避免与那群中二书生遭遇。
任何年代,这个群体都得罪不起。
道理难讲的通,又打不得骂不得,唯有敬而远之。
出乎意料,沈放竟然在店里等着,瞧见杨浩便打趣道:“你这是去何处避祸了?”
“避祸?”
杨浩当然不会承认,佯作不解道:“我是玉津园履职了啊!”
“哦…”
沈放故意拉长了尾音,摇头道:“看来阿姐的担心是多余的。”
“令姐?”
“对,阿姐听说太学书生围了你家府邸,说你肯定得避开,又想着你可能会郁闷,故而让我来陪陪你。”
杨浩心中一动,沈媛如此贴心周到?
“替我谢过令姐。”
“既是感谢,有点诚意好吗?”
“你跟我提诚意?”杨浩气不一处来,上次是谁空着手登门恭贺乔迁之喜的,这才几日还真以为自己忘了?
沈放讪讪道:“我自是不好意思,这不是代阿姐提的嘛!”
“哼哼!”
杨浩笑了笑,转身从老店里间取出两个小瓷瓶。
“拿回去,替我转交给令姐。”
“又是什么新玩意?”沈放拔开瓶塞,一股茉莉花香弥散开了。
“香水,茉莉洁白无瑕,清香淡雅,兴许沈娘子会喜欢。”
“杨三郎,真有你的,这东西可比胭脂香粉什么的强多了,女子定然喜欢。”
沈放羡慕道:“啧啧,此物一出,定然风靡东京,看样子你又有大钱可赚了。”
“哼哼!”
“快快,先送我几瓶,想来届时肯定紧俏,随便拿上一两瓶,定然有俏姐儿……”
“能不能有点出息?”
杨浩叮嘱道:“此物生产不易,迄今为止,就这么为数不多的几瓶,务必妥善送到令姐手中。
你要是敢中饱私囊拿去骗别的小娘子,哼哼…后果你应该能想到。”
“威胁我?”
“算是吧!”
沈放悻悻道:“好吧,两位宰相都‘败“在你手下,我哪得罪得起……怕了你了。
不过等大量投产之后,好歹匀我一些呗?”
“此物价高,白送肯定不行,看在我们相熟的份上,给你打九折……”
“也忒抠门了吧?”
“九折半。”
“好吧,服了你了。”
沈放无奈道:“走吧,既然府邸回不去,去梁园逛逛吧!”
“你不会又打着帮我的旗号,然后……”
“别把我想的那么不堪,梁园你也许久未去了,绿袖问了好几次,好歹去坐坐嘛!
另外,高遵裕、潘孝文他们都想请你喝酒呢!”
第九十章 脚扑朔,眼迷离
抛开物竞天择,从生物属性的角度而言,人生而平等有其道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但从社会属性而言,人就不在纯粹,出身、财富、权力、地位、名望等等,一系列的社会标签让平等变的很狭义。
人还是那个人,当从市井小贩摇身一变,成为神仙弟子时,杨浩在世人眼里已然今非昔比。
往日那群对他不屑一顾的世家子弟,而今都起了结交之意。
而且他们找的时机很好,并非锦上添花,而是当自己无意间“陷害忠良”,被太学书生声讨之时,雪中送炭或许算不上,但伸出了友善之手。
可见这群纨绔子弟并非都是不学无术之徒,在人际交往,勾心斗角方面自小耳濡目染,还是有些眼光和手段的。
也罢!
虽说明知道会是一群狐朋狗友,但想到这些人的出身,来日的身份地位,却之不恭,少不得得虚以委蛇一番。
而且梁园那地方,顺道还能办点别的事。
作为东京有名的红尘之地,梁园一年到头都车水马龙,杨浩与沈放到来之时,楼宇厅堂里已经人满为患。
绿袖之舞名动京城,慕名而来的人委实不少。
沈放找小厮问了一声,便径直带着杨浩上了二楼的雅间。
这群纨绔子弟转了性子,开始斯文起来?
进了房间,高遵裕、潘孝文、王景元、石俊等人老相识都在,唯独一个生面孔在高遵裕身后。
“舍侄高士滔!”
这位高家小侄看着不过才十二三岁,个头不高,相貌也颇为稚……娇嫩清秀。开口招呼时,声音分明像个女孩,简直雌雄难辨。
好家伙,连变声期都没过的孩子都带来烟花之地,世家纨绔的传承不得不让人叹为观止。
高遵裕似乎察觉到什么,讪讪一笑:“家中无趣,带舍侄出来看看眼。”
诸位纨绔,包括沈放在内,似乎都习以为常,唯独有一丝意外的大概是高士滔这个名字。
高家下一代确实是“士”字辈,“士滔”好似很陌生。
不过转念一想,将门世家本就人口众多,同族都可能互不相识,更不要说外人了,故而也无人在意,或者佯作不知。
“三郎,早就想与你共饮,奈何机会难觅啊!”
“三郎身兼要职,哪像你我这般悠闲?好在今日总算是有空。”
“快坐下,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
几位纨绔子弟格外热情,年龄最小的高士滔则一直好奇地盯着杨浩。
“士滔认识三郎?”
“乾元节在金明池瞧见过,当时眼拙,并不知是郎君是扶摇子高足,难怪……”
众人只当高士滔是说当日杨浩登龙舟之事,却不知她心里想的却是五殿外的小楼之上,那位才女“小姨”的眼神。
“来来来,先敬神仙弟子一杯。”
本来出身最是平凡,籍籍无名的杨浩此刻却成了众人追捧的嘉宾。
“哪里,在下不过是偶遇老祖,当不得弟子之名。”
杨浩从未正式以扶摇弟子自居,甚至连陈抟的名字都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但在皇家有意宣扬下,世人却都固执认定他“神仙弟子”的身份。
“三郎,扶摇子乃是道家高人,可否传授一些炼丹之法?”
“尊驾是想要寻长生之法?”
“长生岂是我这等世俗之人可以奢望的?”
王景元笑道:“我问的是……内室房帏…可有术法传授我等?”
呃……
搞了半天,拐弯抹角是问房/中术,倒也正符合这些纨绔子弟的做派与需求。
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不少人便是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虚弱的厉害。
“景元,是不是最近房中又纳了几个丫头,你可悠着点啊!”众人立即打趣起来。
“胡说什么,我家老爷子管得严,平素出来宴乐饮酒已然是极限,其他的我可不敢…”
王景元的祖父王德用,乃开国大将鲁国公王超之子,已然六十多岁的高龄,仍在军中为将。
乃是大宋军中将门泰斗人物,威望与影响非同一般,家教严格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那你问这些作甚?莫不是今夜想留宿梁园?”
“好奇不行吗?偶然听人提及昔年吕纯阳擅长此道,扶摇子与之似有交往,没准……呵呵,是吧!”
“不曾听老祖提起。”
好奇自己陈抟弟子身份的人不少,可关注点着实迥异。
杨浩笑着摆手,一抬头瞧见高士滔低着头,羞羞答答,脸色一片通红。
到底年纪还小,还没到青春期,兴许是头一次听到类似荤话,如此反应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涉及政事时,高士滔的神色顿时变得专注起来。
“杨三郎,听说太学书生在你家闹事?要不是知会巡城兵马司……”
“对对,你好歹是朝廷勋贵,不能由着那些书生闹腾。”
“不必,喊累了他们自己会走的。”
杨浩可不敢轻举妄动,书生学子这个群体,一旦得罪,后患无穷。
“范、韩几位好端端的非要去贵店用餐,这不是给三郎找麻烦嘛!”
“只能说不凑巧,否则我也不至于翻墙。”
“真的吗?”
高士林冷不丁反问一句:“听闻上次韩琦与西贼谈判前,去过你家店里,还有意收郎君为徒?”
这句话本身足够震惊,潜台词更是……
故而在座几人面色顿时一变,尤其是高遵裕。
杨浩也颇为奇怪,此事只有寥寥数人知晓,范仲淹、韩琦等人应该不会对外大肆宣扬,他是怎么知道的?
“哪有,只是承蒙欧阳公夸赞两句罢了,我一介小民,哪里入得了相公之眼,又如何敢高攀?”
杨浩讪讪一笑,少不得矢口否认。
“三郎不必过谦,你是希夷先生高足,何必拜他们为师……”
“就是,就是!”
七嘴八舌之际,高遵裕回头瞪了一眼,高士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大错。
这等在宫闱之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如何能在外宣之于口呢?
不过她也很肯定,杨浩在说谎。
包括“郎君逾墙走”那件事,也透着古怪,杨浩肯定隐瞒了什么。
有趣!
难怪叔祖,小叔对此人多有关注,连那位“小姨”都对他另眼相看,看来此人着实不同寻常。
高士滔悠悠看向杨浩,好奇打量,似乎颇感兴趣。
高遵裕则吓了一跳,生怕这个侄子冷不丁又说错什么,立即改变话题道:“绿袖呢?出来了吗?”
“快了。”
潘孝文笑道:“对了,听闻绿袖小姐生辰将至,你们可都备了礼物?”
“那是自然!”
众人欣然点头,唯独沈放急道:“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全无准备,这……”
杨浩同情地看了一眼沈放,巧了,自个正好准备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