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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万法唯心     吉诺弯刀txt下载     吉诺弯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零九章 刘申去世(3)

    (一)

    我看着刘申眼睛里的光。我感到很悲伤。

    本来,这一辈子,我是有机会让他过得更好的。但是,我太专注于一己的痛苦了。所以,我就没有能够做到。而现在,已经太晚了。

    刘申说:“琴儿。”

    我说:“汉王是不是觉得累了?”

    他说:“是很累啊。”

    我说:“那,汉王再睡一会儿吧。臣妾就在这里守着,等汉王睡够了醒来,还能看到臣妾在这里等着汉王。”

    刘申摇头。

    他说:“不好。你年纪也大了,不用这样辛苦了。让皇太子、太子妃和宫中年轻的妃嫔来轮值守着,就好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我说:“守护着汉王,琴儿永远不会觉得辛苦。”

    刘申说:“但是,我会心疼。”

    刘申说:“要是我死了,身后宫中和国家,都还有很多事情,要累你辛苦呢。你要休息好,才会有精神去应付下来。你要是累病了,我死了,也是会不忍的。”

    我扭过头擦掉眼泪。我说:“好。那臣妾就守在这里,看着你睡着了,再离开吧。”

    刘申点点头。但他却并不闭上眼睛入睡。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说:“汉王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琴儿的吗?”

    刘申说:“琴儿,虽然我们年纪都已经很大了,孙儿们也都不小了,我再提这样的要求,显得颇为不知分寸。可是,在我死之前,你还能像皇太子出生时候那样地,靠近我,再主动吻我一次吗?”

    他说:“我永远都记得那一次你的亲吻。如果说,我这一生有过幸福的时刻,那一刻,就是巅峰和顶点了。”

    我含泪点头,说:“当然能。”

    我说:“当然能。汉王的任何心意,琴儿都愿意全心全意地,让汉王得到满足。”

    于是,我流着眼泪,弯下腰去,靠近了刘申的脸。我们在非常近的距离下互相看着对方。我把嘴唇贴到了刘申的嘴唇上,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他嘴唇的颤抖和冰凉。

    这一生,刘申,我的丈夫,亲吻过我无数次,可我亲吻他,就只有这两次而已。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了!太对不起他!

    就这样,我在漫长的一生当中,最后一次亲吻了我的丈夫——你费尽心机给我选择的丈夫,爱了我一生,呵护了我一生却没有得到回报的丈夫。

    我的眼泪雨点般地落在他冰凉的嘴唇上,落在他瘦削的脸上,落在他的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上。

    我们以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的年纪,在深情的亲吻中向彼此告别,向这复杂难解的一生,这百感交集的一生,说了告别。

    刘申温存地再次抚摸着我的头发,充满爱怜和感谢说:“琴儿,谢谢你,让我的最后一刻,这样圆满。我会永远记得你。”

    我强忍内心尖锐的悲恸,我紧紧拥抱着他,我伏在他的身上。

    我泪如雨下地说:“琴儿深谢汉王对我一生的呵护和照料,谢谢你,我的夫君。我也会永远记得你的。”

    (二)

    在我的眼泪和亲吻中,刘申安祥地睡过去了。

    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的双眼渐渐合拢,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我坐在那里,看着他呼吸和沉睡,我没有办法站起来离开他,直到皇太子和他的妻子过来,伏地小声劝慰,再三劝请我离开去休息。

    我慢慢地从刘申身边站了起来,带着无限的愧疚,带着万千的不舍,转身离开了他。在走出他卧室的时候,我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看沉睡着的他。

    皇太子再次过来安慰我说:“母后放心去休息,父皇情况还好,儿子和媳妇们会在这里守候着父皇,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母后休息好了,明天再过来陪伴父皇吧。”

    我看了看皇太子,他现在也已经人到中年了,留起了长长的胡须,他长得很像刘申年轻的时候,唯有皮肤更加像我,比刘申看上去略略白皙了一些。看着儿子,我一瞬间感到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燕塘关的驯马场上。我想起自己在傅天亮的护卫下从马车上下来,远远地看到刘申玉树临风地站立在马场的中央,想起他如何迎着我的马车,恭敬地跪倒在地。我的心再次揪紧。我用手帕拭泪。

    我对儿子说:“好吧。你们小心伺候着。有任何事情,都要速来报我。”

    皇太子说:“是,母后。儿子等恭送母后回宫。”

    在莫名的苍凉和孤寂之中,我登上了凤辇,穿越了重重宫门,离开了刘申的寝宫,朝昭阳宫的方向而去。

    透过凤辇上的纱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今天的天空有点发红,看上去就像是被鲜血浸染过的一样。我的内心一阵颤抖。

    我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向后倚在座位的靠背上。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不会让刘申来送别我进入那个黑暗的世界了,不会让他一个人孤单地留在这个已经越来越陌生的世界上。这样也好,就让我来为他送行吧。让我给他最后的温暖、最后的深情、最后的陪伴和最后的安慰。

    我深深知道,无论是你,还是刘申,都是百年难遇的人中龙凤,你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我,再也不会遇到像你们一样的人了。这一辈子,再也不会了。

    (三)

    昭阳宫里的灯烛熄灭了。

    我带着无法言说的身心疲倦,躺在自己的床上。

    我在这张床上度过了整个青春岁月,和刘申有过无数的恩爱时刻。

    可是,当时我并不懂得珍惜这些美好的时光,我的心一直在你的身上。我从未享受过和刘申之间的缠绵恩爱,在所有的时刻,我都是紧张而戒备的,每个细胞都是关闭着的,从未真正地敞开过。刘申不来的夜晚,我反而能够身心放松地安然入眠。我从来都没有因为他的不在,而感到过孤单寂寞,从来没有渴望过他的出现,从来没有伤感过他的离开。

    可是,现在,我觉得这张床格外的宽大和空荡。

    我深知,刘申永远都不会登上这张床了。

    他的手臂永远都不会再环绕着我,让我的头枕在他坚实的肌肉上。

    我想起那天夜里他突然过来,给我看我们在怀州府存档的婚书的情形。想起他如何在我面前,把那张婚书撕得粉碎,抛洒在地面上。

    我怎么也无法入睡。头脑中都是这么多年和刘申共同生活的场景。

    亿万个纷乱的念头熙熙攘攘地流经我的意识。

    就在这样的纷乱与哀伤中,我的意识渐渐没入了黑暗。

    生命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章 刘申去世(4)

    (一)

    刘申在我的陪伴和守护下,最后一次闭上了他的眼睛。这一闭,就再也没有睁开。他的这次安睡,再也没有醒来。

    后半夜的时候,刘申,这个庶几做到了内圣外王的千古仁君,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他走得非常的安详,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痛苦,以至于他呼吸停止的时候,守护的人都没有马上觉察。

    太医发现异常,过来仔细检查,确认他已经断气,无力回天之后,寝宫中顿时嚎啕一片,哀声大作。

    皇太子急遣内侍来昭阳宫给我送信。

    我从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状态中惊醒过来,匆匆披了件斗篷,急急忙忙地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的四肢已经冰凉。唯有心窝附近还有一点十分微弱的热气。他看上去表情平静,肌肉舒展,看上去心安理得,没有任何的遗憾,而且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没有任何感受到临终痛苦的迹象。

    我握着他已经开始僵硬的手,感觉到那种冰冷从他身上,飞速地蔓延到我的身体上。

    后宫和外朝的所有重要人物,都云集到了他的寝宫里,黑压压地在我和皇太子身后跪倒了一片。

    当着众人的面,在太医院院首的统领下,全体太医再次小心翼翼地检查过刘申之后,齐齐跪下,悲痛难忍地向我宣布:皇帝陛下已经殡天了。

    整个宫城里,再一次地哀声大动。无论是外朝的重臣,还是刘申的嫔妃,年长年幼的宗室子女,以及宫人内侍,无不涕泪横流,哭得汪洋恣肆。

    在一片响彻云霄的哭声中,我看着这个陪伴了我一生的男人,这个无数次和我耳鬓厮磨的男人,这个与你肝胆相照的男人,我所有孩子们的父亲,世界上最宽容我的人,最疼爱我的人,最理解我的人,我忍不住泪下千行。

    我伏在他的身边。

    我悲痛欲绝,无法说话。

    我感觉到极端的枯竭与荒凉。

    永别了,我的夫君。永别了,万众爱戴的仁王。

    一切辉煌都会陨落,一切功业都将成为过往。

    天下所有的英雄,无不如此,他们能够征服一切,但却无法,征服死亡。

    (二)

    在与刘申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我曾经想象过与他生死诀别的时刻。

    我以为我不会特别悲伤。因为他的死亡,意味着我终于能从刘申妻子的身份禁锢上得到释放。我终于又回到了没有丈夫的状态。这曾经是我在年轻时候日思夜想的。

    现在,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然而,我却没有感觉到丝毫囚犯被释放的轻松和欣喜。我只感觉到沉重与窒息。我的心,被空洞和孤单紧紧地箍着,就连空气都因此而变得稀薄。

    隆重的守灵和葬礼,新君的登基与册封,全国寺院的联合超度,空前盛大的无遮布施放生大会,这些都像走马灯一样地过去了。

    我遵照礼仪,做着应该做的一切,但内心,却始终恍恍惚惚的,外在的一切,显得那么的不真实,一切事物都飘飘荡荡,无法在我的内心落地生根。

    在这期间,我被新登基称帝的儿子尊奉为皇太后,皇太子妃被册封为中宫皇后。照理说,我应该搬去汪氏皇太后曾经生活过的上阳宫居住,把昭阳宫腾出来,让新皇后入住。但是,我儿子和媳妇看着我悲恸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再触动我的痛处,考虑到我在昭阳宫住了这么多年,一切都已经非常习惯了,而这里也到处都遗留着刘申生活的痕迹,我们共同生活的回忆,于是,他们商量过之后,决定把位于宫城后部中轴线上的钟秀宫,刘申为帝时期选秀封妃的宫殿,改建为新的昭阳宫,而将目前的昭阳宫,改为皇太后颐养天年的上阳宫,将原来汪氏太皇太后居住过的上阳宫,改为选秀封妃的钟秀宫。这样,我就不用再怀着悲凉的心情,折腾搬家了。

    新皇帝前来禀报这个安排的时候,我听了,深感欣慰。

    我还真是不太愿意离开昭阳宫。我很感谢儿子媳妇的体谅和妥善安排。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不用离开昭阳宫里的暖阁了。

    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它是你离开我的最后诀别之所,也是新皇帝的生命源头,是我和刘申孕育新君的所在地。

    它是我心灵的归宿。

    我很欣慰,能够在垂暮之年,依然停留在这里,让它继续保持你离开当天的那个样子。

    看着我欣慰的表情,新皇帝和新皇后都松了一口气。

    (三)

    刘申去世后第50天,我再次走进了这件暖阁。

    “把门打开吧。”我对左右随从说,“不。不用关上了。就让它这样敞开着吧。去把所有的窗子也打开,让阳光照进来。”

    到处都是阳光的味道。

    我一个人坐在门窗洞开的暖阁里。看着明亮的光线在空气中流动。

    我坐在暖阁正中的圈椅上,看着对面的桌案。那是你曾经坐过的地方。那也是刘申强迫我的地方。他就是在这个地方,给了我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现在正是天下的君王。

    那些我们经历过的时间和空间,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它们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想知道答案。我想知道关于生灭的答案。javascript:

    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上,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件事情。他们在想着怎样博取新君的欢心,在权衡家族的利益得失,在操心每日的生计,在吟风弄月,在把酒寻欢,他们都被生死的瀑流席卷着冲向陡峭的悬崖,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关心这个。

    在遇到你之前,在失去你之前,我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看到他们纷乱激荡的心,就像是在镜子里看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像一样,我身不由己地,会有一种柔和而亲切的怜惜。

    他们不急切地渴求答案,是因为他们还没有从那悬崖上摔下去过,或者,虽然摔下去过,但却不记得了。

    我理解。

    可是我,从此都不能再回到他们中间去了。

    就像一个梦醒的人,无法再回到梦里。

    我要知道生死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生从何来,死后何往,我要知道有没有离开生死困厄的道路与方法。

    对于人生的这个根本迷惑,我一定要知道!一定要彻底清楚地完全知道!(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一章 刘申去世(5)

    (一)

    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一切都将不可挽回地消失。父母亲、亲戚邻居、你、刘申、忠心的臣子、刚即位的新君、我的儿子和女儿们、上学中和襁褓中的孙子、曾经繁荣过的王朝,以及每一个在这宫殿里的人,每一个在大街上的人,每一个在田野里的人,所有的蜎飞蠕动,乃至日月星辰。

    我无法留住你。就算我四十年如一日地待在这个你最后拥抱我的地方,竭尽全力地保存着有关你的记忆,我也无法留住什么。我无法阻止你的遗骨在悬崖下的深渊里分解消失。我也无法阻止你在王朝的历史里变得面目模糊,变成战神庙里的神祗和守护皇陵的塑像。我无法阻止所有的欢乐像流水一样地一去不复返。

    同样,我也无法阻止种种陌生的情境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奔涌而来。我无法阻止刘申进入我的生活,无法阻止他成为我的丈夫,无法阻止他把我按倒在这桌案上,无法阻止我们儿子的出生,无法阻止作为他的妻子与他共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无法阻止他停止呼吸,变成太庙中的一个牌位,一座巍峨的皇陵。

    事实上,各种的挣扎,最后都是没有用的。最后都没有用。唯一明智的态度,就是:接受。安定地,安静地,安然地,安详地,全盘接受。接受一切如意或者不如意的到来,接受一切快乐或者忧伤的结束。那就是我们真正能够做到的。

    我以新寡的身份,以头发花白的年纪,一个人坐在这儿,看着外面人们的种种不舍与紧握。

    我的儿子正紧抓着他新君的尊荣,他在想着如何让这个王朝达到鼎盛,超过列祖列宗的丰功伟业,他在想着如何防范和铲除潜在的威胁者,他的眼光投向新的疆土。而他的妻妾们,则在想着怎样继续维持在他生前与死后的安全和尊荣。她们将会处心积虑地让自己的儿子博得新君的欢心,以便被立为皇太子。那些农夫,他们在想着怎样获得更多的土地、更好的收成,把房子翻新扩大,怎样给儿子们娶上老婆。街市上的商人,在想着到哪里去弄到更好的商品,提高每件商品的利润,击败周围的竞争者。而那些读书人,都心怀青史留名的梦想。

    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拥有什么,留住什么,就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会哇哇大哭地奋力握紧他的小拳头。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最终全部都会落空。

    (二)

    “无论你曾经是谁,都只是我回过神来,消逝于掌间的风。”

    (三)

    我当时坐在那间四面敞开的暖阁里,看到了所有人的结局。我看到繁荣的街道变成荒漠,辉煌的宫殿变成废墟;我看到坟墓出现,然后被铲平;我看到婴儿降生,然后又被埋葬。我看到国土不停地变化疆界,人们不停地更换语言,王座上的面孔不断地流动,田野上的作物成长又被收割。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老妇。我没有天眼,没有神通。我和你们一样,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是生死之间一个普普通通的、转瞬即逝的、渺小的路过者。但是,那一天,我看到了肉眼所不能看见的辽阔,我也看到了肉身所不能穿越到的过去和未来。所有的时空,全部在我面前展开。

    我坐在这幕宏大无比的全景时空中。

    那一天,我知道了,所有的这一切,全部都会落空。

    这是我一生里,所能领悟到的,最符合真实的见地了。

    (四)

    暖阁的门,再次被推开了。明亮的光线中,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这次,进来的,不再是刘申,而是我们的儿子,这个国家的皇帝。

    “母后。请您节哀。他们说,您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是啊。已经坐了很久了。若我不曾三十年如一日地坐在这里过,这无以伦比的宏大景象,我是永远也不会看到的。

    我看着儿子,看着他黑色的胡须。有时候,太有福气也是一种不幸。如果他不是新的皇帝,如果他不那么忙,如果他也能在这里坐上三十年。

    如果他们肯停下来,肯不那么忙,肯安定下来,坐三十年,他们就会明白,其实,就算这样地度过一生,也并没有错过什么,也并没有损失什么。

    但是,我也知道,这话是不必对他们说的。他们是不肯这样做的。他们觉得,这样静静地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是不合理的,是不正常的。他们为他们的母亲处在这样的状况中而焦虑不安。

    他们不会明白,其实,这才是正常。

    不过,我也并没有什么需要担心和操心的。所有的道路,不管多么漫长,最终,它们全都会通达到这里来。总有一天,在经历了无数锥心刺骨的失去和落空之后,他们都会到达这里。我,就在这里安静地坐着。等着那久远时间之后的重逢。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知道这世界的一切五光十色,其实,都没什么好。

    (五)

    “母后。求您说句话吧。看您这样沉默,儿子们觉得心里很难过。”皇帝对我说。

    可是,我现在,已经真的不觉得怎样悲伤了。因为我看到的悲伤和绝望实在是太普遍、太弘大、太无边无际了,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广大当中,个人的悲伤不知不觉就被稀释到近乎于无了。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很难再找到它了。

    我对皇帝说:“你们为什么要难过呢?看到你们的母亲,终于能够一个人,如此安静地,面对这样的变故,你们不觉得高兴吗?”

    我看着儿子。我从圈椅上站了起来。

    我说:“看着我的眼睛,陛下,你觉得母亲,失去了站起来的力量吗?”

    这力量,来之不易。但,一旦获得,就不会再失去了。

    “陛下,不要这样忧心忡忡地站着了。你也来感觉一下太平盛世的阳光的温暖吧,让这温暖进入身心。这温暖,就是你父皇的生命,就是你父皇的体温。他与我们,仍是同在的。”我说。

    “这世界上,并没有一种力量,能把存在的东西变成不存在。所有的东西,都只是,川流不息地,从一种存在,变成另一种存在。”

    所以,得失生灭,都只是错觉罢了。

    (六)

    “此生,是为了发现自己而来。此生,是为了与自己相见而来。”(河井宽次郎)(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二章 重回燕塘(上)

    (一)

    为刘申守丧三年之后,我终于在花甲之年的前夕恢复了自由之身。这是人生第二个最轻松自在的阶段。完成了人生种种义务,卸下了肩上重担的我,终于可以有时间和行动的自由,来实现一些自己的心愿。

    除去丧服的第二天,皇帝来到上阳宫给我请安,询问我想要如何庆祝花甲之年的整数寿诞。我说:“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寿,这次也便照例办理吧。”

    皇帝劝说道:“虽然母后的寿诞便是外祖母的忌日,但母后恪守孝道了一辈子,整整59年都未有给自己庆祝过生日,也应该是对外祖母尽到孝心了。花甲之寿,乃是人生的第一大喜寿,儿子媳妇们都希望母后能够破例一次,也让儿子媳妇们对母后尽尽孝心,这也是外朝百官的共同心愿。儿子恳请母后允准,做这一次寿诞,与天下年满花甲的母亲共同接受儿女们的感谢。”

    听皇帝说到了“天下年满花甲的母亲”,我心里动了一下。

    皇帝看到我的表情有些微的变动,便接着劝说道:“母亲这个寿诞,并非只是我们皇家自己的事情,也是为天下臣民做一个感恩母爱的榜样。儿子如今身为皇帝,天下承平富庶,国家没有大事,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连自己母亲的六十大寿都不加庆贺,难免让天下庶民有所非议。愿母亲暂时放弃律己之心,从倡行孝道的角度来考虑,给儿子们一个今生还不曾有过的机会。”

    听皇帝说得这样言辞恳请,又头头是道,我便点头说:“那好吧。非是我老了,改变初衷,贪图虚荣奢华,既然皇帝说是为了倡行天下孝道,我也不能不成全皇帝的仁孝之心。那,就随你们去安排这一次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不过,这只是一个仪式而已,你们千万不要铺张浪费,折损母亲的福分啊。”

    皇帝听我同意了,非常高兴,赶紧说:“当然的,当然的。儿子谨遵懿旨,一定按母亲的心意去办。”

    皇帝说:“母亲花甲大寿不久将临,不知道母亲还有什么心愿,可以让儿子效力的。”

    我说:“寿诞嘛,只是为国事而不得不为的仪式,母亲倒是并不怎样在意。母亲,倒是有个小小的心愿,一直想要实现,你父皇在日,诸多不方便,一直没有向你父皇提出过。”

    皇帝说:“母后请讲,但凡儿子能做到的,儿子无不尽力。”

    我说:“母亲的娘家早已埋葬在背头山下的泥石流中,不能再回去了。对母亲来说,故乡毁灭之后,生活过较长时间的燕塘关,就等同于自己的娘家。自从你舅舅带着我离开燕塘关,在金风寨嫁给你父皇之后,四十年的时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燕塘关。如今,年纪大了,心里常常想念。那也是我初次遇到你父皇的地方。你父皇在那里从刺客手中救了我的性命。那里有着母亲太多太多的青春回忆。你父皇在日,宫中事务繁多,千头万绪,无法抽身,也没有中宫离开皇帝回家省亲的规矩,现在,母亲非常想重回燕塘关,去看看那些过去的地方,不知道是否妥当,皇帝可否同意?”

    皇帝说:“原来如此,这有何难!这是儿子的不孝,母亲嫁入皇家这么多年,都没有回乡省亲过,理应回去一次!儿子来安排吧。”

    我说:“只是我的一个私人心愿,也不用大张旗鼓,劳动一路的地方官员为此事分心操劳。”

    皇帝说:“母后的意思是.......?”

    我说:“我的意思,皇帝你就派岭南王崔承志来安排此事好了,让他和媳妇随我同行,对外,就说是崔家的长辈要回燕塘关去给丁友仁夫妻扫墓,只让怀州府节度使和燕塘关的知府、总兵知道是我回去就可以了。”

    皇帝说:“这样倒是省事节俭,可是,规制上,对母亲就太不恭敬了。”

    我说:“岭南王府的眷属,沿途驿站官邸也是会恭敬接待的,旅途照料都没有问题,又何必弄得前呼后拥、惊天动地呢。我只是想安静地回去看看,缅怀一下往事,地方官要操心当地的民生政事,已经很辛苦了,为我这个老太婆再忙碌操持,我怎么能够安心呢。”

    我说:“皇帝写一道旨意,交给岭南王,路上有事,让他出面去斡旋接洽也就可以了。”

    皇帝说:“既然母亲已经都想好了,那儿子就谨遵母亲的懿旨。儿子也会沿途安排好,暗中保护母亲的安全。”

    我说:“如今天下太平,一路上有什么不安全的呢,皇帝尽管放心。”

    皇帝说:“本来儿子理应护卫母亲前往,可是,这样一来,就更加惊天动地,不惟扰民,而且,破坏了母亲的心境。但是,儿子若不随行,也实在是心有牵挂,不如,让儿子新封授的宜嫔、安平公主和岭南王妃一起随同母亲前往吧,宜嫔是武将门第出身,身上有点功夫,为人机警,处事冷静,安平公主是母亲最喜欢的女儿,温柔体贴,心细周到,有她们和岭南王妃一起伺候着,儿子方能稍稍宽心。”

    我说:“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不过,宜嫔是个好孩子,安平一直长在深宫,都没有出过宫城的大门,带她们两个出去玩玩,散散心,看看岭南封地的风景,见见我母家的亲戚,也是好的,想必她们会欢天喜地。那就按照皇帝说的办吧。”

    皇帝说:“上阳宫的贴身内侍,伺候得周到齐全的,母亲也带几个路上使唤吧。儿子再遴选御林军宫中带刀侍卫中几个能干可靠的人,跟着母亲一起去。”

    我点头说:“皇帝考虑得很周到。”

    皇帝说:“母亲打算何时启程呢?”

    我说:“下个月吧。你父皇守灵期刚过,母亲不忍就此暂别皇陵。下面各种准备,也需要时间。”

    皇帝说:“好的。儿子去安排。母后也很久没有见过岭南王夫妇了,不如儿子明天传召他们入宫来上阳宫坐坐,一来陪陪母后说话,二来也一起商量一下路上的事情。儿子明天晚上下朝之后,和皇后、贵妃同来母亲这边晚饭,兄弟妯娌们也聚一下。”

    我说:“皇帝想得很周到。我是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上次相见,还是在你父皇的葬礼上,彼此相隔好远好远,我连他们的模样都没有看得清楚。”

    皇帝说:“这次,让岭南王夫妇陪母后前往,母后不妨和他们在那边小住一段。岭南王是母后最喜欢的儿子,母后这些年一定非常思念他,让他们夫妇多多承欢母亲膝下,也好安慰母亲失去父皇后的哀恸。”

    我说:“多谢皇帝的孝心,也谢谢皇帝不计前嫌,对岭南王还以兄弟相待。”

    皇帝说:“这都是儿子的本分,应该做的。大家同父同母,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们始终是手足,休戚相关,应该相亲相爱,这样,母亲看了,心里才会欢喜,父皇九泉之下,也才得以安心。”

    我心里一酸,心里浮现出刘言的尸体和景云怨毒的眼神。

    我低头拭泪道:“是啊,兄弟就应该像是这样,相亲相爱,有如一体。所以,圣人才会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三章 重回燕塘(中)

    (一)

    穿过岁月的沧桑,时隔40年多年之久,我终于回来了。

    作为一个年老的寡妇,我终于回到了燕塘关。这座我父母结婚并且孕育了我的地方。这座我父亲管辖过与护卫过的城池。这座臣服于你,爱戴过你的城池。这座我们彼此相爱过的城池。这座你曾让我伤心过的城池。这座我与刘申相识相遇的城池。

    这城池对我来说,满载着太多的青春记忆,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在这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永生难忘。

    马车在以前的总兵府前停了下来。在我儿子岭南王崔承志的搀扶下,我踩着放下的车蹬,慢慢地从马车上下来。

    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我站在这座外观保持着与之前完全相同的建筑面前,忍不住热泪盈眶。

    “太后?”崔承志在我耳边轻声地说。

    我说:“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就好像一步踏入了从前。几十年的时光仿佛没有流动。”

    我看着那扇打开的大门,门里面充满了你的气息,仿佛一走进去,就能看见你站在书房的台阶上等着我。

    可是,那个青春美貌,对爱情充满期待的我,到哪里去了呢?

    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过去的时光,它们都流逝到哪里去了呢?

    前尘往事,恍然如梦。

    “太后,臣恭请太后先进去安顿下来,旅途鞍马劳顿,您先休息一下吧。怀州节度使和燕塘关的知府、总兵,已经在里面迎驾了。”

    儿子的话,让我从往事中苏醒过来。

    是啊,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琴儿了,我现在是这个国家的皇太后。

    我已经是别人家的女人。

    我已经永远都是别人的女人了。

    而你,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书房的台阶上。

    (二)

    我躺在自己以前的卧室里,睡在以前自己睡过的雕花大床上。

    岁月流逝,这张大床的木色已经更加发黄了,泛着一层金色的光晕。

    这是我父母结婚的婚床。我就是在这张床上被孕育出来的。

    我上一次躺在上面的时候,还只有18岁。

    最后一次送我进入这房间的人,是你。

    那一天,我们一起在父母们的小灵堂里跪拜,向燕塘关告别。然后我跟着你一起,穿过了孙湛明为你修建的长廊,回到了与总兵府连通的舅舅的宅邸里。你送我到门口,跟我一起走上台阶,在我卧室的门前,你用力握握我的手,然后松开。你说:“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然后,你和我道了安,转身离开了我的卧房。我看着你的身影消失在墙的那边,心里百感交集。

    第二天,你就要带着我去金风寨,把我送进刘申的生活,那个不再有你存在,你也不打算再次出现的宫廷生活。

    最后一次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将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来。

    而我,也需要再过40年之久,才能重新回来。

    我无法入睡。

    我透过窗棂,看到天上的月亮,还有总兵府那边的重重飞檐。

    一辈子,过得真快啊。上一次我这样看着这些飞檐的夜晚,你和刘申正在总兵府谈论结盟之事,纵论天下大势。

    现在,你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

    而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吧。

    (三)

    第二天,我见到了丁友仁舅舅的两个嫁在附近的女儿。

    三个白发苍苍的妇人,见面彼此已经不认得了。我们都在对方的面容上寻找着以前的痕迹。然后,我们彼此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老泪纵横。

    舅舅、舅妈,还有舅舅的姨娘们,都已经先后作古了。

    舅舅、舅妈的坟茔,就在燕塘关的法华经寺内,陪伴着我们两家列祖列宗的祠堂。丁友仁在年老致仕后,一直长期担任祠堂的祭酒,代我和你,主持春秋两季的祭奠,直到他病逝的那一年。舅舅的姨娘们死后则葬入了临水的丁家祖坟,在那里陪侍着丁家的先祖。听现任的祭酒,丁氏近支的子侄说,这是舅舅的心愿,也是刘申的安排。

    刘申写信对舅舅说,丁氏一族,虽然丁友仁没有儿子,但是旁支所出甚丰,丁家的祖坟不愁没有人打理,然而,崔氏一脉,却身后凄凉,刘申希望丁氏夫妇,能够留在燕塘关,为你看护好祖先的灵堂,并代不能经常回来的我,照拂好我父母的故地和灵魂。

    刘申没有对我说过这件事情。他为我们兄妹想得这样周到细致,让我听了,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我问新任的祭酒,刘申的旨意是否还在。他连连点头,小心地将书信捧了出来,呈送给我看。

    我看着刘申的笔迹和落款的日期。

    那是在现任皇帝满周岁的时候,刘申回复丁友仁的贺信时写的。

    那时候,刘申完全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但他依然写了这样的信给丁友仁,而且,不求回报地没有让我知道。

    他临终也没有对我说起这件事情。他关爱我、追念你的事情太多了,可能,这一件事情,就连他自己,也早已经忘记了吧。

    我跪拜在舅舅舅妈的墓庐前,想起我怀着现在的皇帝时,舅舅大病初愈,赶来运京陪伴和宽慰我的情形,不由得泪如泉涌,哽咽失声。两位妹妹也悲从中来,和我一起哭拜在父母的灵前。场面悲切,就连这些年一向谨慎持重的崔承志,也忍不住跟着,一边劝说我们老姐妹,一边频频拭泪。

    (四)

    从祠堂和丁氏夫妇的墓园里出来,我们重新拜谒了法华经寺。

    法华寺的建制规模,比我住在这里时已经扩大了五六倍还不止。住持和尚抱歉地说,我之前在里面抄经的尼僧下院抄经堂已经在扩建中拆除了。现在那里是一座巍峨的藏经阁,收藏着刘申颁赐的一部大藏经。藏经楼,就是那个年代的公共图书馆。庆祥年间,刘申下令印制了840部大藏经,分赐全国重要的寺院收藏,供全国学子和广大信众免费学习,所有藏有大藏经的寺院,都要奉旨定期举办讲经活动,开释儒释道三家重要经典,开启民智,教化一方的社会风气。全国考取了童生以上资格的读书人,都可以到这些寺院里来阅读经典,寺院开有许多客房,供这些读书人学习期间居住,食宿都是免费的,或由当地民众供养,或由国家经费负担。只要你愿意学,学习条件,是非常优越的,所以,常有家境贫寒的读书人,长期居住在寺庙的客房中挑灯苦读,但求能明了道理,将来能为国家社稷贡献一己之力,为自己及后代谋一个好的出身。

    住持和尚说,眼下,还有80多名青年学子居住在寺院内读书阅藏。我连连点头称赞,说希望国家多一些勤勉好学,力求上进的年轻人。我吩咐内侍,让他们从我的私人用度里面拿出了一笔可观的银子,供奉寺院,改善一下这些学子还有寺内僧众的生活。住持和尚合什称善。

    在观音殿内,我看到当年我抄写的《妙法莲华经》被供奉在殿前的长明琉璃灯座后。住持和尚说,因为这里供奉了当今皇太后亲笔抄写的经卷,吸引了大量的女性信众前来参观供养,使得这座观音殿的香火格外兴盛。

    我看着自己抄写的金色经卷,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你带着额头上长长的刀痕出现在抄经堂门口的那个瞬间。

    我朝着观世音菩萨的塑像,深深地跪拜了下去。

    在清脆的磬声中,我默然祈祷,愿我来世能得无边身,具有像观世音菩萨那样的深厚广大的救度之力,救拔一切众生于无边苦海之中。

    我至诚祈愿,愿我也成为观世音菩萨。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苦难,才会发下这样的心愿,才会立下这样的志向!(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四章 重回燕塘(下)

    (一)

    在燕塘关居住的日子里,有一天,我提出,想要晚饭后去城墙上走一走,看看全城的景观。

    地方官员忙不迭地前去安排了。

    月色初升的时候,我带了两个侍卫和两个宫女,悄悄地从之前舅舅家宅邸的后花园出来,经过后面的小门,到了青石板铺就的城中道路上。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这座城,很多地方都不再像原来的样子了,沿途的诸多景象,都让我觉得非常陌生。过去的街巷房宅,在很多地方,一星半点的痕迹,也找不出来了。

    但是,有些东西却是不容易改变的。人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现在,和很久之前,可能改变也并不是很大吧。

    我坐在车上,透过窗子,看到车轮粼粼地滚过青石地面。这些年,有多少人经过这地面,最终消失在了大地深处呢?

    我看着地面上石板细小的裂缝。那都是你的足迹曾经印踏过的地方。如今裂痕犹在,人面何处?

    (二)

    沿着青石的道路,我再一次地来到城墙的甬道上。

    整个城墙附近都被清理得空无一人了。只有长长的、向上倾斜的甬道,和连绵的城墙垛口展开在月色底下。

    我一个人慢慢地在城墙的甬道上走着,长长的刺绣着花朵的裙裾拖曳在身后的地面上。

    我一个人走在城墙甬道的正中央。两边的世界都在我下面,并且距离我都很远。

    无论是生的世界,还是死的世界,现在,距离我,都很遥远。我既不在火热的生活里面,也不能进入死亡的世界。我就这样,一个人行走于它们的分界线。

    我脚下的这段城墙甬道,老汉王带着我的丈夫走过,你和我的丈夫并肩走过,我和你手牵手地走过。我曾在这里看着你的背影,你的侧影,你的脸在晨曦初露的光线中。我曾在这里对你说过,这座城能够平静地酣睡,我能平安地站在这里,都是因为你。我希望能安抚到你内心的痛苦。

    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战争。你正是因为不喜欢战争,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卷入战争。

    一块又一块有着种种伤痕和裂缝的青石板在我的眼前延伸着。

    我独自走到了我们曾经停留过的城垛边。

    我独自看着这座城池所有高低起伏的屋脊。

    在这个城池里生活过的,那些曾经被你用鲜血和汗水拯救过的人们,现在,他们也都在陆续地落入死亡的深渊。你救得了他们一时,但无法阻止死亡对他们的吞噬。

    活在这个永无圆满的世界上,就算是终身处在和平当中,也真是不容易啊。一个人,要经历多少的痛苦,才会活到我这样的岁数。

    我站在那里,感到身边的空缺和内心的空洞。

    这个世界是没有完美的。在我们的心,尽善尽美之前。

    (三)

    有人从背后接近了我。我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那是我和刘申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我们三家共同的儿子。

    岭南王崔承志,他现在也已经人到中年了。看上去他从长得像我,而变化成了越来越像刘申。我在他脸上看到刘申年轻时候的鼻梁、年轻时候的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身后。他垂手说:“太后。”

    我呼吸了一下。我说:“我在这里站很久了吗?”

    崔承志说:“是的。夜深了,城上风大,太后久立要小心风寒。”。

    我说:“一时忘记时间了。”

    “这里的景象勾起太后心里的回忆了吧。”崔承志说。

    我说:“是啊。距离上一次站在这里,不知不觉,就过去大半辈子了。”

    我儿子说:“太后很喜欢年轻时候住在这里的那些岁月吧。”

    我说:“是啊。那时虽然天下在战乱中,但我的心却单纯而平静。我很满足站在这儿,和故大将军手牵着手,看着下面的这座城安宁地沉睡着。我还清楚地记得他手掌的温度。”

    崔承志说:“那么,现在太后的心呢?不能平静吗?现在全天下都能安宁地沉睡着,不光只有这座城了。”

    我说:“是啊。梦寐以求的太平盛世,此刻就呈现在我的眼前。但我的心,反而倒不能平静了。当年我们奋力保护的那些人,他们当中,现在有很多都死去了。我们虽然能够保护他们不沦陷于战乱的痛苦,但却仍然无法避免他们被死亡吞没。”

    我说:“想到下面这座城的所有人,还有曾经在这个城头上站过的所有人,包括故大将军,包括先皇,包括我,包括你,最终都会被死亡吞没,我的心里,就觉得特别无力。难道,就算我们肯浴血一生,历经艰险,忍受种种的身心痛苦,忍受种种的离别牺牲,最后,也还是不能帮到这些死亡手掌中的生命吗?”

    “难道,就没有任何的办法和道路去改变吗?”我说。

    (四)

    我的儿子静默地看着我。

    我们在城墙上相互地看着。

    唉,我的这个儿子,他是认命的。他是认为从来就不存在这样的道路和方法,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寻找的人。他和太多太多的人,都是甘愿这样地度过一生的人。

    是我,特别的异想天开吗?

    是我,和大众,格格不入吧。

    虽然承袭了岭南王的封号,但我的这个儿子,他身上没有你的勇气,尽管有着刘申的温和。

    天下承平已久,有勇气的男人,越来越罕有了。

    就连和我,对于勇气,有着共识的人,都越来越少了。

    但是,我还会向前走。一直走到找到这答案的时候。

    我不甘心,我不相信,这世界,就这样永久地被死亡统治着。

    虽然我已经老了,虽然我是女流,虽然我自己也快要被死亡吞没了,虽然我不知道,究竟要走多久,走到哪里才会有答案显现。

    站在我们曾经牵手而立的城墙上,我知道自己会继续向前走。也许,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就是为了,要把它做成功!要为一切苍生,一切死亡镰刀下的生命,把它做成功!我相信,只要此志坚固深广,无所摇动,我就会不断地得到生命去向前走。

    就算始终志独无侣,我也不会退失此志。

    痛哭有什么用?思念有什么用?孤独有什么用?悲伤和追悼,乃至书写和回忆,这些都没有什么用。唯有破生死之困,才管用。

    失去你的疼痛是这样深,以至于,必须用破解生死之困,才能安慰和平伏。

    直到说出这一句的时候,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心愿和它生起时的情形。

    我会把得到的一切生命都用来做这一件事情。

    只做这一件事情,为所有的生命,只做这一件事情。

    敬爱的你,请护持我,永不退失此心,终成如斯坚愿。

    请护持我。(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五章 阿弥陀寺(上)

    (一)

    杨彪被赐死后的第三年,我的生日那天,我向刘申提了一个请求:重建燕塘关外那座每年开满杜鹃花的高山上的寺院。那座我们离开燕塘关前,你特地带我去拜谒过的前朝寺院。

    我让人找到了它在前朝香火最鼎盛时留下的画像,请求刘申,以王室的名义重建它,供奉它,让它恢复前朝的兴盛。

    刘申欣然同意了。

    那时候,国家的兴盛已经超过了前朝最好的时期,人民生活富足,国库财力雄厚,人心安定,各种艺术空前发达,各地的寺院越来越多,许多大型的佛像摩崖石刻都在施工中。

    刘申安排皇太子负责监督此事的办理。浩大的工程就这样开始了。

    我拿出了自己差不多所有的贵重珠宝首饰,都供奉给了建寺的工程。

    在建寺期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整座山都变成了金色的阿弥陀佛像。梦醒来后,整整一天的时间,睁眼闭眼,随处都还可以见到那灿烂的金色。

    我对皇太子说过此梦后,皇太子便和他的妻子也献出了自己的珍宝,决定在那山的南坡,造一尊巨大的阿弥陀佛像。皇太子的兄弟姐妹们和王室宗亲们便也闻风跟随,各各捐资。

    你死后,刘申一直都没有收回给你的封邑。每年封邑的收入,除了维持你运州宅邸和燕塘关旧衙的运转以外,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充作新汉军的军费,一部分留给你父亲一系和外祖父一系的同族亲友,供资助其中衰落的人家,特别是供养他们的嫡庶弟子学习和从军费用。

    重新寺庙和建塑大佛的工程开工后,在我的做主之下,拿出你封邑五年的一半收益,供养了建寺和塑像的工程。之后,每年都会从你封邑的收入当中,拿出一笔,用来供养住持寺院的僧团和在佛殿前供养长明灯。

    浩大的工程持续了多年,等它终于竣工的时候,刘申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所以,寺庙和大佛落成的时候,刘申和我都没有能亲自去拜谒,皇太子带领几个兄弟,代表我们去表达了敬意,并再次作了王室的供奉。

    刘申亲自为那座寺院题写了寺名。它当时叫“阿弥陀寺”。

    刘申活着的时候,皇室每年都会派皇子前去隆重供奉。但刘申,从来没有去那里看过。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到后来,就算是去运京的郊外,也勉为其难了。我也就陪着他,一直在运京的宫廷里,看着时光渐渐地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二)

    这次,皇帝安排我回到燕塘关省亲,我才有了机会亲往拜谒了这个寺庙,前去参拜了巨大的佛像。

    我重新回到燕塘关的时候,杜鹃花期还没有过,整座山还是笼罩在一片红云当中。

    寺院在巨大的佛像旁边依山而立,气势恢宏,远隔几十里地,就能远远地看到云雾缭绕的那一大片金顶。

    虽然那时我也已经有些年纪了,但是身体还很好。我在山脚下的官驿下了马车,骑马沿着我们过去走过的道路到了半山腰的台阶起始处,然后我下马,坚持徒步走上每一级台阶,去参拜寺院。

    所有的台阶果然都恢复了前朝的精雕细刻,工艺的精妙,更胜从前。

    从人介绍说,寺院和佛像落成后,这里的香火就大盛。从鲜花满山的春天到白雪皑皑、滴水成冰的冬季,这里的道路,都有无数虔诚的香客络绎于途,一步一叩爬上金顶的人,随处可见。香火最盛的日子,在金顶的大殿里,找一个可以跪得下去的位置,都一寸难求。

    那一路上,我始终在时间的重影当中,一方面,我看见当前的胜景,一方面,我也同样清晰地看见我们当年来时看到过的场景。两个时间里的场景,就这样重叠着显现在我的心里,让我倍觉人生如梦,无有真实。

    满山的花香依旧如故,消失的,只是我年轻时和你并肩而行的那种心情。

    因为香火大盛之后游人如织,车水马龙,山上的蜜蜂已经远没有当年那么多了。当地的官吏说,要远远离开官道,走到山的僻静处,杜鹃花海最繁盛浓密的地方,才能看到那种群蜂逐人而舞的旧景。可我已经没有体力走到那么偏远的密林深处了。

    我站在被游人的足迹磨得已经有点光滑的台阶的尽头,眼前浮现着你当年伸出手掌,让群蜂像春雨一般地降落在掌心,变出一颗无害之心的情景,浮现着你当时看着我的目光,你嘴角的笑意。一时之间,心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世间的任何言语,都无法加以表述。

    就算密密的人流覆盖了这山的每一寸土地,它也依然不属于我们。这汹涌的人潮,都会消失在时间里,都会落入无底的死亡。

    这座山,见证王朝的兴衰、天下的治乱,已经太多太多次了。

    我们,不过只是,这山眼中的无数浮尘罢了。

    (三)

    站在观云台上。那就是我们当年并辔观看山景的所在。就是你在我身边说:“真美”,然后说:“我不是说风景”的地方。现在,风景依旧还是这么美得动人心魄,但你曾经凝视过的红颜,却已经凋零衰败了。而这依旧美丽的风景,也终会有这一天,只是,时间略长一些而已吧。

    【万法唯心的话】就在我写下这行字的时刻,那座寺院,依旧还在那座山上。我离开那个世界之后,它又独自经历了无数的岁月沧桑,多次毁于战火,又重建于太平,几度兴衰,留下了无数的故事,如今,又进入了新一轮的重建。而在此期间,我们也生死沉浮,再次遇到,再次相爱,也再次被死亡分开过了。

    我去后院再次看了那口水井。

    看着他们打开簇新的井口木盖,从井里舀水,用银针验毒,我眼前出现了关文良年轻的面孔,你对他说:“水囊。”他把水囊递送给我。

    这些场景像雾气一样地浮现,又像雾气一样地消失。

    (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六章 阿弥陀寺(中)

    (一)

    根据我的回忆,那口水井重修时保留了当年的外观,只是重修了坍塌腐朽中的木制井栏和遮盖井口的风雨亭,在井后立了一块石碑,讲述曾饮此井水的僧人的故事,也讲述了你曾在此喝过水的故事。

    我走到石碑前,伸手抚摸着刻在上面的你的名字。

    你的一生,我那么深爱的你的音容笑貌,就这样变成了石碑上冰凉的史事。

    这就是一对恩爱情侣生离死别之后,那个未亡人,所需要独自承担的,无法分担的,无法言说的,无法抵挡的,撕心裂肺的,深入每一个细胞的,悲痛。

    百年孤独,区区一百年的孤独,它算得了什么?!

    那是无量无边的孤独,深邃无底,广大无边的孤独!

    在一个一切都会随时坍塌毁坏的世界上,怎么可能找得到稳固的幸福?你不可能找到稳固的幸福。因为,整个世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有过一瞬间、一刹那、一秒钟的稳固。

    最爱我们的男人,最强健、最勇敢、最专注、最深情的男人,也不可能带给我们稳固的幸福。

    正如最青春、最美丽、最忠贞、最温柔的我,也不可能带给他,这样的幸福。

    (二)

    但是,稳固的幸福,它仍然是存在的。

    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巨大金色佛像,仰望着佛像那宁静的微笑,我就知道,永不动摇的稳固幸福,它一定是存在的。这位伟大的圣者,他就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一个人,若没有真正找到那永不动摇的稳固幸福,他决不可能有这样的表情。他的心决不可能这样祥和与平静。

    那一天,站在巨大的佛像下,我意识到,所有的佛像都是这样独自顶天立地的。并不需要一个爱侣,比肩牵手地站在旁边。所以,那个稳固的幸福,它必定也不是在男女的恩爱结合当中找到的。它将会是在离于男女情感痴缠的情况下找到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这样独自顶天立地,无须靠在别人的肩膀上和依偎在别人的怀抱中。

    就像我。我一直是认为离开了你,生命就从此毁灭了的。但,不知不觉间,我也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生活了许多年了。我就这样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送走了许多爱我,和不爱我的人。

    我们,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强大很多。

    所有的这些故事,还有这篇游记,我都已经说出来得太晚太晚了。可是,除非你的心,已经强大到能够抵御这种种深不见底的、**蚀骨的伤痛,你是无法开始的。你是没有力量去开始的。更没有力量,结束。

    爱情只是无尽的痛苦。如果里面有过点滴的快乐的话,那快乐,也是被痛苦浸透的。这是我自己亲证的。

    没有任何人能让我相信这一点。

    直到我自己,用血泪,亲证。

    (三)

    孩子们,在这个世界上,我,陈琴儿,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因为,我太老了。

    因为记得之前的事情,我变得非常古老而沧桑。

    我认得你们的童稚和年轻。但,你们,虽然每天都络绎不绝地前来上林宫探望我,侍奉我,耐心地听我无休无止地唠叨陈年旧事,但是,我一点也不糊涂,我心里非常清楚,你们早就已经不认得我是谁了。

    一生当中,我最怕的就是故地重游,但又忍不住想要故地重游。我怕的是物是人非,昨日不再,但却也只有在这些你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我才能再次地向自己证明:那一切,它们是存在过的。你,是存在过的。

    这样的证明,能支撑我,去面对之后的漫长岁月。

    这是幸福吗?还是痛苦?我知道,有人会羡慕这样深厚而长久的爱情。但我真的不知道,它究竟是幸福,还是痛苦。

    在重建阿弥陀寺的大殿外,多了一尊新的塑像。那便是圆寂殉教的慧远和尚的雕像。

    那次,我独自和那尊雕像待了很久。

    我跪在雕像前,凝视着他平静的面容,嘴角微微的笑意。我向他拜伏下去。

    我在心中向他倾诉和祈祷:“仁慈的圣者啊,如果史书上的记载是真的,您曾经真的能在生死状态中自由自主地来去,那您就必定是破解了生死秘密的人。”

    “您一定知道人断气之后所经历的一切,您一定知道那个死后的世界,您也一定知道生死之间的那扇门在哪里,知道怎样穿越他。”

    我在心里对着塑像如是祈祷:“虽然在世人的眼里,我是这个国家最尊贵、最成功、最值得羡慕的女人,但是,这些都不是我愿求的。我唯一渴望的,就是拥有您这样的了解。”

    我在心里说:“我愿意付出所拥有的一切,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但求终能如您一样地拥有那样的了知和那样的能力。这样,我就能知道他断气的过程中,断气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我就能知道他在临水昏迷呓语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我就能进入到那个状态中,那个时空,就能知道怎样帮到他。”

    我在心里说:“如果我能帮到他,也就能帮到所有人。帮到我产难而死的母亲,我被汗王的长刀劈为两半的父亲,帮到被剁成肉泥的吴顺,帮到你在种种追悔和牵挂不舍中去世的父亲,帮到你不堪忍受病痛而自缢的母亲,就能帮到受辱跳井的养母,帮到那么多在战争中被杀而死的平民和军人。”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比王位之尊更有用的东西,更有力量的东西。我以这样的卑微之身,女流之身,真诚祈求,有朝一日,能拥有它。不为自己长寿,不为自己永生,但为能够进入生分际的那个时刻,帮助到一切无助的生命,解脱他们生命中最深刻的、最终极的那个痛苦。”

    “我愿意永生永世都献出这个王权之尊,愿意生生世世都永不为王室眷属,但求能有您这样的智慧,您这样的能力,您这样的慈悲。”

    那一天,我曾如是发愿。

    (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七章 阿弥陀寺(下)

    (一)

    也就是在那一次的拜谒中,我献出了我和刘申夫妻生活中最重要的珍宝:那块玉佩。

    那块老汉王送给刘申的母亲,刘申的母亲又给了他,他在微服探察燕塘关时被张保的人偷去,你在中元节的时候送给我,我又带着它嫁给了刘申,刘申因此认定我是老汉王为他选择的妻子的玉佩。

    刘申病重的时候,我们曾一起最后看过这块玉佩。

    刘申让我把它拿出来,他说,他很想再看看这块玉佩。

    他对我说起,当他在驯马场迎候我的马车,看到傅天亮扶着我从马车上慢慢下来,这块玉佩在我的腰间轻轻晃着的时候,心里所感觉到的震撼。

    他把这块玉佩紧紧地握着。

    我看着他这样握着玉佩,心里非常愧疚。

    那一天,我想要把这块玉佩还给刘申。我说:“这玉佩是你父王和母后的爱情信物,是他们对你的爱的证明。我说,汉王,就让它回到你身边吧,就让它从此后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在这个世界上,父王和母后,是最最深爱汉王的人,再也没有爱汉王的别人,能胜过他们。”

    刘申听懂了我的意思。他明白了,我是在说,想要让这块玉佩作为他的殉葬品,和他同眠在雄伟的皇陵当中。

    但他想了想,他拒绝了。他再次把这块玉佩给了我。

    他说:“琴儿,上天既然把这块玉佩给了你,就必定有上天的意思在里面。它必定有比给我殉葬更有价值的用途。上天选定了你,来让它实现这个用途。”

    那天,刘申对我说:“琴儿,你来决定它的去处和用途吧。你不用把它还给我。你也不用出于义务而保存着它。你怎样处理,我都是同意的。你不必因为这是我的东西而长久地留着它在身边。那并不是你真正愿意的。我这一生勉强你做了太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差不多让你的一生都在你不愿意的事情上都消耗了。”

    他说:“现在,我快要死了。我不愿意死后再勉强你再做什么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你不必再有任何的勉强了。你自由地决定吧。”

    他说:“你终获自由的快乐和解脱,是我最好的陪葬品,只有它,可以让我在地下安心地长眠。”

    我听了,低头流泪道:“没有了汉王的呵护和仁爱,我怎么可能感到快乐呢。”

    我哽咽着依靠在他的肩头。我说:“我们的生命早已融为一体,汉王若也抛下我,我怎么可能会感到快乐。”

    刘申听了我话中的那个“也”。他温暖地笑了一下。他伸手搂住我的肩头。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他说:“我怎么这么没有用呢。活着,不能让你快乐。死了,居然也不能够。”

    我听了,哽咽不能言语。

    我说:“琴儿一生都愧对汉王。无以回报汉王的深情和宽容。”

    刘申再次拍着我的肩头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你现在也快到了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是天下至尊的女人,我们再这样互相依靠着,彼此涕泪横流的,有点不大相宜啊。”

    他说:“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我们遇到了,我们相处过,就很好了。”

    (二)

    在那次回到燕塘关参拜供养阿弥陀佛像时,我把这玉佩,供养给阿弥陀佛了。虽然那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阿弥陀佛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自从皇太子出世前在寺院听过僧人的念佛声和莲花大师的开示之后,我对阿弥陀佛有了不可言说的某种鉴定的信心和深厚的亲切感。

    我决定把这无价的玉佩,供奉佛像。

    我恭恭敬敬地把玉佩摘下来,双手奉送到供品台上。

    我叩拜已毕,闭目祈祷:“如果这一生,我做过什么正确的事情,什么明智的事情,什么饶益天下苍生的事情,什么符合真理的事情,如果做过这些事情,有任何利益,任何善报,任何福德,我都愿意献出这些利益,这些善报,这些福德。”

    我祈祷:“所有的这些福分、好处,我全部都愿意分给不幸的人、死去的人、痛苦的人、流泪的人。但求,以后生生世世,我都还能遇到他,都还能够与他相爱,都还能够恩爱和睦,都还能够彼此厮守,都还能够忆及前世,不忘前缘,都能与他共有命运,都能分担他受的痛苦,都记得探求解脱生死的道路。”

    我祈祷:“亦愿,我也能再次遇到汉王,永远为他最好的朋友,最忠诚的朋友,生死不弃,富贵同享,危难同担的朋友。愿我能抚平他不对人诉说的心灵痛苦,愿我能温暖他的孤独,愿我能照顾他的家眷和子女,愿我能报答他今生所有的付出。”

    (三)

    【万法唯心的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觉悟,不知道应该怎样正确地发愿。所以,我就发了这样的愿望。而因为这个愿望,我后来就有了如此这般的今生。

    那就是我今生主要经历的缘起。因为我播下了这样的种子,所以,最后,我收获了这样的果实。

    现在,我不会再那样发愿了。现在。我会唯一发愿:愿一切众生皆生阿弥陀佛的极乐净土,皆速成佛道,永离一切生死苦厄。

    从现在起,乃至无穷尽的未来,生生世世,我都会如此发愿:愿一切众生速速成佛。

    我现在再次把前生所做的功德,重新正确地回向。这样发愿,那块玉佩,才真正的物尽其用。我才不会辜负,所有人间的爱,所有生命的期盼。

    所有世界上的所有孤独,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无始有终。

    它从来都没有开始过,它是可以被彻底终止的。正因为它本来就没有开始过,所以,它决定是可以彻底终结的。

    我写出这个故事,只是希望所有见闻到的人,都能明白,这并不是别人的过去。这过去,也曾是你的。它就是你的。而你,也同样是它的延续。所谓单独,是不存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全体共有的。从来都没有不是过。

    (四)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曾经这样地爱过,和被爱过。

    我们每一个,都无数次地这样爱过,和被爱过了。

    只是你们都忘记了。而我,依然还记得。(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八章 清川的古松(上)

    (一)

    在燕塘关小住了一段日子。

    每天沉浸在充满有关你的回忆、你的气息的地方,我感觉就像是在岸上挣扎了多时,艰于呼吸的鱼儿,重新回到了水里。

    渐渐地,我越来越淡忘了自己的太后身份,重新回到了陈琴儿的角色里。

    我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嫁入王室,多希望自己一直就是民间中等人家的一个普通老妇,每天这样清淡饮食、子孙绕膝,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

    我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永远不要再回运京。

    但是,诚如你当年所言,人不可能一直待在他喜欢的地方。

    因为临近我六十大寿的日子了,岭南王崔承志小心翼翼地几度过来,询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回到运京去,我做了皇帝的长子,也已经两度来函,询问我的归期。

    我觉得如果再不回去,就会让儿子们为难了,也会让宫中的女眷们议论纷纷,于是就安排了回去的行程,并通知运京方面迎接銮驾归来。

    但是,我内心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回去了。

    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想要在回程的路上,去一趟清川,去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年轻时候,我们并肩坐在崔家大宅的屋脊上时,坐在后山的树林中时,你经常给我讲起这个地方,你对它充满了热爱和思念,它是你灵魂的故乡,是你力量的源泉,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而我,一直都只从你的讲述中了解它,我从来没有去过那儿。

    现在,我终于可以自由地前往了。

    我也必须要前往了。因为我害怕自己再老,就走不动了。

    皇帝和崔承志的意见,都是希望我直接从燕塘关返回宫中,但见我表达了想要去清川的强烈愿望,他们也不欲违背老母亲的心愿,于是就安排了一路上的接待事宜。

    当第一片秋叶飘落的时候,我的车驾不事声张地离开了燕塘关,踏上了前往清川的旅程。

    马车车声辚辚地驶出燕塘关巍峨的城门时,我悄悄地挑开厚厚的车帘,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城楼和城门洞,想起你除夕三进草原冒险探查汗王部布放特点时,舅舅骑马烟尘滚滚地赶来这个城门口,想要阻止你去冒险,但却只看到你的马队远远地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情景。我的眼眶又一次地湿润了。

    虽然刘申的去世和皇后身份的卸除,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我,但是,我毕竟还是皇帝的母亲,我正常的居所就是上阳宫,我不可能长期流荡在外,也不可能频繁返回燕塘关来居住。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回来了。

    再见了,燕塘关。

    再见了,我已然消失、永不再返的青春年华。

    再见了,我一生中最魂牵梦绕的爱情。

    我们一生中所钟爱的一切,到最后,都要这样,和它别离。

    (二)

    马车驶入清川的那一瞬间,我就感知到了。

    虽然当时我正倚靠在车内的枕头上昏昏欲睡,车帘也严密地遮盖着,但是,我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清新的能量,它从四面八方向我渗透而来,深入到了我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我觉得体内像有无数盏酥油灯,在一瞬间都被点燃了。身心内外,通明透亮。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我伸手拉开车帘,眼前顿时一亮。

    清川明媚的山水,像一幅美丽的卷轴画一样,展现在我的眼前。

    原来,原来清川是这样的!如此摄人心魄的美,如此让人呼吸停止的美!怪不得你会这样思念它!怪不得你回来和我永别时,我们走在宝镜湖畔的时候,你还在魂牵梦绕地思念着它。

    也只有如此灵秀美丽的山水,才能孕育出你这样的人物!才能熏陶出你那般广大悲悯的灵魂!还有你无微不至的、无私无我的爱情。

    (三)

    我们一行人下榻在你曾经生活过的那座清流宗道观里。

    在太平的年代,道观的规模也比当年扩大了许多倍,重门叠院,楼宇飞廊层层无尽。据陪同的地方官员说,只有核心地带的五个院子,才是以前你住过的老道观建筑,前后左右的院子,全部都是新建的。

    如今道观里的山长是你的小师弟,你死后道济新培养的传宗弟子。他虽然也已经年过半百了,却没有丝毫的老态,头发依然乌黑光亮,脸上的皮肤散发着婴儿般的光泽,一丝半点的皱纹也没有,肌肉发达,身姿挺拔,走起路来轻盈飘逸,看上去只有三十上下的年龄,让我一见就想起初次见到道济师父的情形。

    山长在地方官的引领下,恭敬地过来见礼。

    寒暄之中,我感觉,他的恭敬,更多地是来自我是你的妹妹,是道济故人的女儿,而不是来自我太后的身份。

    他向我进献了今春的新茶,用山间清泠的泉水冲泡之后,茶香四溢,回味格外悠长。

    我们一边品茗,一边听他介绍这些年清流宗的发展情况。

    清流宗之前虽然也名满天下,是连君主也不能忽视的一支宗派,然而,由于历代祖师都注重隐居内修,不太招惹外面的朝政,所以也一直保持着云山雾罩的神秘感,外面朝野对清流宗的了解并不多。

    但是,自从你下山从军,一战成名天下惊之后,清流宗就成了朝野瞩目的焦点。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宣传和广告了,因为崇拜你,清流宗弟子的规模以惊人的速度在扩大,远远超过了远在深山的道观所能管理的规模,于是,这些年清流宗在各地都新开了一些道观,建立了分舵,有了自己较为发达和完善的组织网络,对外界事务的参与也日益众多。

    对这种日渐世俗化的发展,道济内心深处,是不太喜欢的。但他也并不出面阻止,他对现任山长说,万物的发展都自有其命数,应该顺应自然,不可强求改变。物壮则老,这是自然规律,对一个人来说,会是如此,对一个宗派来说,也是如此。

    当宗派发展到相当规模时,道济便将山长的职责交代给了传宗弟子,自己放下一切,仅随身带了三五个侍者,便下山云游去了,他到运京的宫廷里见了我最后一面,又去燕塘关见了丁友仁一面,便西去了边境上的昆仑山,在那里隐居修行,和外面中断了联系。

    山长说,他也不知道道济的下落,已经有七八年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九章 清川的古松(中)

    (一)

    听说道济不知所踪,我心里不觉有些惘然失落。

    多想再见他老人家一面啊。多想当面谢谢他的成全,让我们今生有了一个襟怀坦白的最后告别。

    但我又转念一想,老人家就这样隐居在白云冰峰之间,不问世事,专注修持,也很好吧。这样就不用知道昌平侯谋逆、杨彪叛乱和刘申去世这些让人心里不好受的事情了,每日悠哉悠哉,从容平静,那是神仙才有的日子吧。

    山长和地方官员先后向我汇报了清流宗参与地方事务的情况。清流宗之所以名满天下,获得万众的爱戴和敬仰,首先倒并不是因为它是武学的泰斗宗派,也不是因为它修身养性的功夫,而是因为它的积极慈善,协助地方在救济贫病,防范灾难方面,清流宗始终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历届地方官员都对此非常称赞。

    我听了,也对清流宗的帮助给予了充分的嘉许,并表示回去一定要将所见所闻告诉皇帝,希望朝廷能够给予褒奖,以为天下宗派的榜样。

    山长恭敬谢恩,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都是官样文章,我此来的真正兴趣,并不在此。

    于是,他便主动和我说起了你在清川的往事。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对你的往事了解非常之多。

    山长说,虽然你们是师兄弟,也曾见过面,但是你在清川学习时,他年纪还小,只是很低阶的道童,和你直接接触并不是很多,只是年节时一起给师祖师父献过茶,贺过节。有关你的种种事情,他大多是从其他师兄弟那里听说的,不过,更多的,是从道济那里听说的。

    自从被道济遴选出来作为传宗弟子培养后,道济常常都在对他提起你的事情,时时处处都以你为榜样来勉励他。

    他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了你幼年入道观以来的很多传奇故事。

    (二)

    山长说,你幼年7岁多的时候,开始通过师父的考验,允许入内院和众多师兄一起学习本宗武艺。你表现出了惊人卓越的学习能力,善能举一反三,教一会十,武学修为的长进可谓一日千里,迅速就脱颖而出,不仅让师父和师祖刮目相看,而且赢得了诸多年长师兄们的尊敬。

    那时,因为年幼,身体又有隐疾,体质还不是很强健,你没有同诸位师兄同住在外院,而是与师父一起居住在内轩。一日深夜,内轩已经锁门之后,你突然出现在师兄们所住的外院卧室门口,用力敲门,师兄们起来问你何事,你指着内轩说,不好了,师父的房间内火光熊熊,好像是起火了。师兄们一听就着急了,纷纷冲了出去找水桶的找水桶,看情况的看情况,大家刚过冲出房间,只听到身后轰然一声巨响,他们原来深睡其中的那间卧室,忽然屋顶向内塌陷下去,几秒钟的时间,整个屋顶就向下砸落下去,把他们刚刚还躺着的一排床板,压得粉碎。

    大家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时,道济在内轩听到外面惊天动地的垮塌声,匆匆披衣出来看,才知道是你救了大家。大家也才知道,内轩并无火情,那只是你引领大家出来避难的权宜之说。

    你竟然能够准确预知,那间房子的屋顶因为连日的暴雨和木梁的腐朽,会在这个钟点垮塌下去!

    大家惊讶过后,道济想起内轩到外院的门已经上了锁,钥匙在道济的侍者身上,便问你是如何自己开门出来的。

    你回答说,你并没有开门。你当时觉知到外面的房顶会要垮塌,十几条人命所系,你心里一着想,想着我应该立刻出去救人,把师兄们带离房间。你说,心里这么一想,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师兄们的房间前面了。

    你老实地说,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出来的。

    道济问,那你现在是否还可以这样回去?

    你闭上眼睛试了一试,摇头说,现在没有那时的着急,也有了想要回去的刻意,所以做不到了。

    道济亲自去检查了门锁,发现的确没有开过的痕迹,墙头也没有翻越的痕迹。

    这件事情在道观里立刻传开了,当时的师兄弟们人人个个都知道。

    (三)

    山长说,类似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所以,你在清川长期以来就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

    还有一次,你15岁时,与师兄们一起外出采药和砍柴以供炼丹炉之需,回来的路上,突然遇到一只猛虎跳将出来,一下子就扑到了一个落在队伍后面的师弟,将它按在爪下,咆哮一声,张嘴要咬他断他的咽喉。

    因为事出突然,老虎凶猛,师兄弟们基于本能反应,都四散逃避,而唯有你,站在原地不动,看着老虎。

    老虎张嘴要咬时,大家反应过来,各自抽出扁担或者随身的刀剑,一拥而上要来救人。

    你大声说:“大家住手!”

    你说着,便在大家惊异的目光下,举步走向那只目露凶光的庞然大兽。

    你对它喝令说:“放开他,退后!”

    你走到老虎的身边。

    老虎绝对想不到还有人敢于赤手空拳走近它。

    它恶狠狠地看着你,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威胁的咆哮。它伏低身体,作出扑击的姿势。

    你直视着老虎的眼睛。你再次说:“放开,退后!”

    你伸手对吴顺说:“拿来给我。”

    吴顺闻声,从身后的背篓中掏出一块烟熏的腊肉。这块腊肉是你前些天和吴顺一起下山采买日用物品时,特地吩咐吴顺去买了带回来的,你告诉吴顺说要买最大块的,买瘦肉多的。吴顺当时不明白你买这个做什么用,因为道观一向是吃素的,并没有人要吃腊肉。吴顺还以为是你嘴馋了,要瞒着师父偷偷打个牙祭呢。他想着自己也可以跟着沾点油星了,心中便喜不自胜,这些天都在等着你说拿出来吃。你早上要他把这块腊肉带着出门时,他还以为是你决定要趁着在外面采药,和众人分散工作时,偷偷找个没人地方开餐呢。谁知道你是准备着它来喂老虎的!

    你把那块喷香四溢的腊肉拿在手里。你看着老虎的眼睛说:“这个,给你,我知道你饿。你放开他,拿去无人的地方吃。”

    你把手伸向老虎。

    老虎看着你,你们四目相对。

    过了片刻,老虎圆圆的瞳孔慢慢变成了一条线。它伏地准备跃起扑人的紧张姿态开始松弛了下来。它在被抓到的小师弟脸上闻了一阵子。小师弟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全身抖似筛糠,下面小便失禁。

    老虎闻了他一会儿之后,便松开他,扭头咬住你手里的腊肉。

    你笑了一下,你伸手摸了摸老虎的额头。

    老虎退缩了一下,全身的毫毛倒立了起来,但是,它很快就温顺地接受了你的摩顶。

    你在老虎的额头上抚摸了一圈,你拍拍它的头,说:“去吧,饿了就来道观门口找我,但是不要没事出来惊吓别人。”

    老虎仿佛听懂了似的,微微点了点头,便从你手里拖过那块腊肉,叼在嘴里,回身一纵,随着一阵扑鼻的腥风,跃入了草丛,消失不见了。

    山长说,这类的事件发生得多了,师兄弟们间便悄悄地传说,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是天神化身,来人间做一番大事的。(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章 清川的古松(下)

    (一)

    那次去清川,山长还和我说了你与马匹之间的特殊缘分。

    根据道济的描述,就像你能够命令猛虎放弃嘴边的食物一样,你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有一种能让所有马匹立刻表示臣服和爱戴的天赋,越是优秀的马种,对你就越热爱、越顺服,甚至,有的小马一看到你就会表现出莫名的激动,乃至热泪盈眶,甚至忍不住要向你屈膝下跪。

    道济第一次带你参观清川的马厩,安排你跟着师兄学习打理喂马的草料,帮忙给马喂食时,群马见到你的反应,让道观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你一出现在马厩的过道上,马厩里就一片欢腾,无数个长长的脖子从各个方向伸向你,众马争相要亲近你,舔你的脸蛋和手心表示亲热。

    师兄弟们私下里传说,因为你是天神下凡,所以,你身体周围有一种人类看不见的光辉笼罩着。但是,猛虎和马匹都能够看见。所以猛虎不敢伤害你,听从你的命令,而马也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天神,对你表现出如对天神的那种景仰与恭顺。

    你骑在马上的潇洒英姿和与马之间的心有灵犀,是我亲眼见过的。我也一直都觉得非常神奇,不可用常理解释,所以,我也很同意你师兄弟们过去的看法。

    山长还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了你出师前独力冲破清川剑阵的传奇故事。

    清川21名大弟子,全都是武林顶尖的高手,他们组成的剑阵,集合了清流宗武学的全部精华绝学,号称天下几乎无人可破,除了清流宗宗师级别的掌门,能够在剑阵下坚持走上20回合的人,都寥寥无几,能够与剑阵对战半个时辰的,更是屈指可数。但是你,以17岁的年龄,一人一剑,独自应付21名师伯、师叔和师兄们变化无穷、神鬼莫测、绵密无休的车轮攻击,仅用了一刻钟多一点的时间,就一路势如破竹,冲破了剑阵的阻挡,安全冲过12道关卡,抵达了剑阵的后方。和你对战过的本门高手,无一不被你惊人的闪电速度所震撼。你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人正常的反应速度,而你对所有对战者心中所想的下一个动作、生起的每一念头,都洞若观火。虽然四面八方剑风凌厉,但你却穿行其中,如闲庭信步,动作之迅捷,打击之精确,观机之周密,让所有的对战者和观阵评判者,都大为惊叹,心悦诚服。当你毫发无损,也没有伤及剑阵中任何一人地站立在剑阵的后方时,所有的人都被你震撼得无法出声。

    就连师祖和道济,也忍不住内心激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他们虽然料定你必能独力过关,但却想不到竟然是如此的迅捷,如此的干净利落,如此的洒脱谈定。

    你当年在军营对傅天亮说,你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过关,那是你的谦词。事实上,经此独闯剑阵一战,你在清流宗门内就建立了绝对的威望,你的大名在清流宗弟子中就传扬开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远在前敌,傅天亮的耳朵里也灌满了种种有关你的神奇传说。

    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老虎和剑阵的故事。剑阵的事情,我听傅天亮依稀说过一点,但因为他自己也所知不多,说得蜻蜓点水,语焉不详,如今,听山长一番转述,想象当时惊心动魄的场景,想象你当年纵横剑阵的风采,我真是百感交集。

    (二)

    山长又延请了道观中几位和你相处较多的老人过来参与交谈,与我见礼。

    事情过去得太久了。记得你的人已经不太多了。但山长还是找到几个。我从他们那里,又听到了你和吴顺在清川期间的许多小故事,深感于你们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建立的真挚友谊。

    吴顺从那时起,就是你的影子,是你的分身,是你的左膀右臂。护卫你,支持你,照顾你,从那时起,就成为他人生的使命。

    他们带我去看了后山你师祖的墓地,根据你生前与吴顺商量的结果,吴顺死后,衣冠冢就建在了清川。他代替着你,在这里永远地守护着列祖列宗的墓庐,恪尽弟子之责。你自己觉得,一生戎马,杀戮太重,将墓穴建在清川,不利于增长师门的慈悲祥和之气,也容易给后来图慕天下盛名的年轻弟子们,树立不好的榜样。你自己,就选择把无字墓碑立在僻静的宝镜湖边,那里的风景,看上去的确是与清川颇为神似。

    我在你师祖的墓庐前恭敬地拈香礼拜。没有师祖将毕生所修的内力,全部传承给你,师祖现在还会鹤发童颜地活着,而你,也没有机会建立如此功业,实现还天下以太平的理想。这一切,都是师祖的慈悲恩赐。我深深地感谢师祖对你的教导、相救与成全。

    我也拜谒了吴顺的墓庐,虽然那墓碑后面只是一个衣冠冢,里面

    空无所有。我也深深地感谢吴顺,没有他的帮助支持,你也同样无法战胜重重困难,实现人生的梦想。

    (三)

    最后,他们带我去看了后山深处山涧边一棵苍翠的松树。

    据说,这棵枝繁叶茂的青松已经有两千岁了。

    他们告诉我,你从小就很喜欢坐在这棵古松下的石头上静思练功。

    你从家里第二次返回清川养病后,常常独自在这里静坐,听流水潺潺,看云起云散。

    那块石头,因为你多年来经常静坐,而变得光滑无比。

    我走近那棵古老的树。我仰望着它的枝条和针叶。

    两千年是多长的时间啊!它在这世界上都看到过多少悲欢离合,迎来过多少人,又送走过多少人。

    我看到你坐过的那块石头。

    斯人已去,现在,那上面已经长满了青苔,铺满了针叶。

    我看着那块石头,不觉就泪眼模糊。

    这时,我隐约在树干旁边看到一点什么。

    我走近去,我拂去了树干旁边枝条上的尘埃和苔藓,看到树枝上居然挂了一个小小的玉牌!那是你的玉牌。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你的玉牌,是你从清川回家的第一天,父亲在欢迎的家宴上亲手给你佩上的平安无事牌。你此后一直佩戴着它,去峒城觐见,去清风寨练兵,你都佩戴着它。原来,你把它留在了这里。四十多年来,它都一直这样悬挂在风风雨雨当中,没有被人发现。它一直在这里,等着我的到来。

    你把它留在这里,是因为你预知到我有一天会来。你把你的爱,留在这里,等着我前来。

    我伸手轻轻地拿下了那个玉牌。我拂去上面的灰尘和污迹。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字。那是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琴!

    那是我的名字!

    那个玉牌原来是光面没有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在上面刻了我的名字。你第二次回到清川养病的时候,经常在这里静坐,你把我的名字挂在你的对面,静静地坐在这里,面对着它。

    已经马上就要到花甲之年的我,看着这个你40年前在这里给我留的物件,看着上面的字。

    我看着它,心如刀绞,直到视野一片水雾,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时候,刘申、舅舅、吴顺、谢双成、关文良,所有的这些人,全都去世了。在那个世界上,几乎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爱情,再也没有人能明白我的流泪。

    就像刘申临终的前一天所说的:“从此你就一个人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和你,这样地谈论他。”

    道济向我预言过的那种孤单,它就是这样的。

    它就是这样的。

    一切恩爱皆当别离。

    这不是我从佛经上读来的。这是我自己亲身证明的。

    对此,我毫无怀疑,任何人,任何学说和理论,也无法再动摇我的深信不疑。(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一章 六十寿诞(上)

    (一)

    在极度的孤独当中,我结束了一生中得来不易的这次怀旧之旅。

    鸾驾在不事声张中,又悄悄地回到了运京。

    马车穿越运京巨大的城门时,一生中的一切,全景式地在我脑海中展现出来。我感觉自己,是在穿越生死之门。我穿越在无数个琴儿的不断死去,和无数个新琴儿的不断出生之间。襁褓中对世界一无所知的那个琴儿,少女时代对爱情充满憧憬的琴儿,年轻时充满了对命运不幸的悲伤的琴儿,还有现在这个白发苍苍,亲近的平辈乃至于晚辈,每天都在不断离开世界的琴儿,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琴儿呢?如果她们全部都是我,那岂不是有无数个我?有无数个我,岂不是就意味着从来没有过一个什么固定的我?那,岂不是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个固定的我?——那不就意味着:根本就没有一个“我”!难道,“我”竟然是没有的?竟然只是以为有而实际上不曾有的?

    难道,琴儿的名字之下,其实是并没有一个稳定的琴儿存在着的?

    我的想法让自己大吃一惊。

    如果“我”从未存在,那么,依附在自我上的一切,岂不是都要土崩瓦解了吗?

    我都不存在,还有什么我的丈夫、我的家乡、我的朋友,我的儿子,我的国土,我的爱情?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得目瞪口呆,强令自己赶紧打住,不要再深想下去。

    岭南王崔承志,毕竟是母子连心,他走在前面,感知到了我在车内的心情变化,他策马走过来,在我车窗前低声问:“太后是不是疲倦了?”

    我说:“是啊,走了这么远的路,我真的有点累了。”

    我儿子安慰说:“我们马上就要到了,太后马上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是啊,已经60岁了。我的终点,也很快就要到了。我也会去你们已经前往的那个地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无论有没有一个“琴儿”真的存在过,都要和我,没有关系了。

    我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放下了车帘,闭上了眼睛。

    我就这样,闭着眼睛,又一次,回到了运京,回到了宫城,回到了上阳宫,回到了我身为太后的那种生活。

    看着上阳宫里熟悉的一切,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周围这些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东西,会不会和那个稳定的“琴儿”一样,从来都没存在过?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个梦,梦中虽然一切逼真,但醒来之后,一切却都是完全没有发生过的?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弄得打了一个寒战。

    但是,我也为它所激动着。

    这是我的世界观第二次发生转变。

    (二)

    很多人都特别喜欢过生日。其实,人在这个世界上总共也就几十年好活,每过一个生日,寿命就缩短了一年,死刑执行就近了一步,实在是没什么好庆祝的。

    我们的生命就算没有遇到突如其来的灾祸,也是白天晚上、行住坐卧间不断衰减的,犹如江河终将归入大海、夕阳毕竟沉于西山一样,我们的生命也是一个月一个月,一天一天,一刹那一刹那地靠近死亡。

    它就像截断了水源的水池一样,只有减少,没有增加。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过去的这一年里,我们利用这生命做了多少饶益其他生命的事情。

    很多人生日都喜欢大吃大喝一番,用其他很多动物的恐怖死亡来庆祝自己多活了一年。这是合理的吗?

    为什么不考虑另一种庆祝方式呢?

    若能在这一天,尽己所能地救护众生,让众生都和我们一起享受生命的快乐,多好呢。

    因为我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在那一生当中,因为孝行的缘故,我基本上没有办过生日。

    60岁在那个时候是很重要的生日,象征着人生的某种圆满与成熟。所以,那一年,我的长子也因为孝行的缘故,劝请我,代表所有经历了战乱而活下来,在太平时代里享受高寿的老人们,与全国的老人们一起,过个热闹生日。

    他既然说了这样的理由,再三拒绝就显得不太相宜。于是我就接受了。

    随后,就是各种筹备操办。

    刘申去世之后,有很长时间,一切都太简朴肃静了,能够热闹一下,是上上下下许多人都高兴的。

    我看着你们的兴高采烈,不欲扫你们的兴头,让你们觉得我这个老太婆太讨厌。但是,我并不觉得快乐。

    眼看着死亡的罗网一天天收紧,而我年轻时代发下的誓愿:要找到战胜死亡的办法,还完全没有着落,我真心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庆贺的。

    事实上,我心情其实很沉重的。我觉得对不起你,以及所有不得不被死亡吞噬的人,觉得自己虚度了这一生。

    我看着你们每天兴冲冲地玩得很开心,你们可有一刻感觉自己正在虚度一生吗?我想没有吧。

    你们以为自己离死还远,有的是时间浪费挥霍,哪里能够想到这个。但是,有人对你们保证过,你们走出宫门的时候,还是活着的吗?我想,也没有吧。

    (三)

    有一天,皇帝来问安时,带来了筹备寿宴的人。

    他们给我看了长长的菜单。菜单上的菜名都很吉祥喜庆,品种共有100种之多。他们问我意见如何。其实这也就是走个过场,礼节上我应该尊重他们依照礼法的安排,点头赞许并予以赏赐就可以了。

    但我看着那菜单和相关的食材说明,觉得无法那样去做。

    我要了笔过来,在上面划掉了很多东西。

    我这样做的时候,皇帝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但他以原谅老年人种种奇怪毛病的心态,宽容地体谅了我,并呈现出因为自己安排不妥,没有符合母亲心意而感到歉意的表情。

    他看过我划完后的新菜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母后,您去掉了这么多,会不会有点太节省了?”

    他说:“如今国力已然不比当初那样万事艰难,母后虽然是习惯了节俭,但这样减省,儿子恐怕天下人要误会为我们做子女的,对母后过于刻薄,认为我们太不能以身作则地恭行孝道了。”

    我说:“那,皇帝就叫人代我拟道旨意,说明是我本人的意思,就好了。”

    皇帝低头说:“母后毕竟一生就只过了这一个生日。丰饶一点,想也是父皇毕生所愿的。”

    我看着皇帝。

    我说:“儿子啊,你父皇在生之日,可是从来没有和我说过生日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感到一阵悲伤。

    儿孙们虽然都很孝顺,但是,像刘申那样懂得我心意的人,如今,真的再也没有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二章 六十寿诞(下)

    (一)

    皇帝听见我带着悲伤的语气,这样提到刘申,不禁惶恐地说:“都是儿子言辞不妥,引得母后伤心。母后若喜欢减省,儿子断无不敬从的道理。只是,如今这单子上留下的都是寻常果蔬,恐怕太素了。”

    他说:“母亲若觉得前者的菜单品种太过铺张,可否减少菜肴的道数,而在食材方面,保持丰厚一点呢。毕竟这是我们皇家的寿宴,与寻常百姓家,多少还是要有所不同才符合规制。”

    我说:“陛下啊,并不是我做母亲的,要倚老卖老,为难陛下。实在是我看了这菜单,心有不忍。”

    我说:“天下苍生,害怕死去,想要活下去的心愿,应该都是一样的。就算是飞禽走兽,也无不如此。”

    我说:“你们做子女的,想要母亲健康长寿。这些飞禽走兽的子女,何尝不也同怀此愿。我们怎么好为了庆贺自己母亲的健康长寿,就让这么多的幼小,失去母亲的照料和疼爱呢。虽然物类各异,其亲子之心,并没有不同。”

    我说:“皇帝是天下的皇帝,不仅是百姓的皇帝,也是天下各类苍生的主宰。陛下的一个念头,就要决定多少生灵的幸福,多少生命的存灭,岂可以不思虑周全,谋定后动呢。”

    我说:“你们母亲这一生,生离死别的事情,已经经历得太多了,这样的痛苦,也受得够多了。如今,我自己也老了,很快也要和你们生离死别了,实在是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生离死别,已经太多太多。母亲,实在是不愿意,再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它再有一星半点的增长了。”

    我看着皇帝。我说:“陛下,你能够体会这样的心情吗?”

    我说:“菜名的吉祥,数量上的圆满,并不是真正的吉祥和圆满。让一切生命都没有恐惧地活着,那才是真正的吉祥。那才是国家真正的吉祥。”

    “上天有好生之德。身为天子,应当替天行道,以上天化育万物的仁德来造福苍生。陛下,你明白吗?”

    我说:“愿陛下,能推己及他,以孝敬父母的心,体恤一切生命孝敬父母的心,以爱子女的心,体恤一切生命爱子女的心,以一切苍生的心,为君王的心,以天地的心,为君王的心。若陛下能够如此行持大孝,则母亲认为,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隆重的、更吉祥的、更珍贵的贺寿礼物了。”

    我说:“陛下,你愿意送给母亲这样的无上珍宝吗?”

    皇帝听了,便连连点头,跪下道:“当然愿意。母后如此慈悲的心愿,儿子们理当遵从慈命,竭尽全力去为母后做到!”

    他说:“儿子记住母后的教诲了。儿子会爱惜天下苍生,不无故横加虐害。儿子也代天下苍生,感谢母亲的救护之恩。”

    (二)

    那一次的生日庆典,最后还是按照我的心意来举办了。

    虽然很隆重,但也很简朴。

    我和皇帝一起,在宫中宴请了和我同岁的100名老人,看着这些满面红光,喜笑颜开的老人济济一堂,共同享受太平新朝的繁华与富庶,在清淡但是精致的菜肴中同庆寿诞,我觉得十分欣慰。在席间多次展露笑颜,笑得非常开心。

    我们年轻时代那样奋斗,那样牺牲,不就是为了能有这样一天吗?

    可惜,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你们都不在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

    (三)

    觥筹交错之间,我忽然觉得侧面前排的筵席间,有一个人有点面熟,眼光扫过的时候,不觉心中一动,仿佛想起了一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却又想不起来。

    我侧过头问皇帝:“这个老人是谁啊,我见过的吗?”

    皇帝说,母后应该没有见过,这个人是已故老臣夏文侯的儿子。

    我顿时恍然大悟,啊,原来是他!原来他就是当年跟着文侯世伯前来向我求婚的那位公子,就是在姨娘的房间里对我上下打量,移不开目光,找各种理由想和我多说两句话的那个少年。想不到他现在也已经这么老了。

    他当年和文侯世伯一起跑来崔家求婚,引发了多少的事情啊。如果他当时不来,你不会从兵营飞奔回家,向我表明爱情,景云也不会受到刺激,狗急跳墙要占有我,破坏我的贞操。如果景云不强奸我,就不会被赶出家门。如果他没有被赶出家门,就不会叛变投敌。如果勿吉人没有长驱直入,屠戮庄镇,那么,我们的故乡,现在也就好好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很多死去的人,都还会平安地活着,繁衍子孙。

    这个世界的面貌,说不定就是完全的另一幅模样。

    我心里想着这些事情,眼光不由得定定地看着这位老臣。

    他逐渐觉察到了我的目光,发现我一直都在盯着他看,他的脊梁骨上顿时起了一阵寒意,他的表情变得不自在起来,举着手里的酒杯,也不敢再开怀畅饮。

    他想起了年轻时候对皇太后的孟浪之举,生怕我计较前事,不满他以前的行为。

    我看着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便叫他的爵号,让他起来,走到前面来。

    他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爬起来,抖抖瑟瑟地走到我和皇帝座位的台阶下,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我笑着说:“文侯,不用这样紧张。说起来,我们也是老熟人了。”

    他听了之后,更加惶恐,趴在地上连声说:“太后恕罪,老臣有罪,老臣罪该万死!”

    皇帝迷惑地看着我们。

    皇帝奇怪地问:“母后,您见过夏文侯的儿子?”

    皇帝又问他:“你有什么罪?为什么要说太后恕罪?”

    夏文侯的儿子看着皇帝,张口结舌,尴尬万分,不知道在如此大庭广众下,应该如何回答。他哀求地看着我。

    我笑着对皇帝说:“夏世伯是故大将军父亲的老朋友,以前夏世伯带着世兄来崔家拜望过父亲,世兄还代表文侯夫人来给崔家的姨娘送过礼物,年轻时候,我在娘家和世兄见过一两次,也聊过几句家常。想不到事隔这么多年,还能见到世兄,能见到夏世伯的后人。”

    我对皇帝说:“看到夏家的后人这样精神矍铄,身体健康,母亲心里非常高兴。”

    皇帝释然道:“既然是母后娘家年轻时候的世交,今日又在筵席间相逢,那是喜事啊。朕赏赐一下夏家的后人吧,给母后添个喜庆。”

    皇帝说:“给夏文侯打赏。赐玉牌一枚,扳指两个,簪花一支,绢布两匹。”

    左右侍从赶紧送来了皇帝的赏赐,现任的夏文侯千恩万谢地领了赏,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我既然肯为他解围,想必,就不会计较过去的事情了。

    皇帝说:“可是,夏文侯,你刚刚为何要说自己有罪呢?”

    隔了这段时间缓冲了一下,夏文侯也找到了妥善的托辞。他回答说:“老臣明知自己是太后的故人,可是害怕旁人说我借机攀附皇家,事先未敢向内使和礼部承报说明,不合礼制,席间又没有主动出来向太后祝酒,故而自觉有罪。”

    皇帝笑道:“这样啊,难得你不愿意借机攀附,为了这份清高骨气,再给你双份的赏赐吧。”

    夏文侯喜出望外,当即叩拜再三,再次谢恩。

    我说:“世兄,多年不见,今日在席间重见,老身代表皇家、代表崔家,敬已故的世伯和长寿的世兄一杯酒吧。”

    我说:“老朋友是最宝贵的。你也代我去多多祭拜一下世伯和伯母,以后有事没事,都可以带着孩子们来宫中多走动一下,和我也聊聊这些年的情况,让我也见见世兄的夫人。”

    夏文侯连连点头称是。

    于是,我举杯敬了他一杯。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杯五味杂陈的酒啊!

    那天,筵席散后,夏文侯回到家中,还暗自忐忑不安了好几日,恐怕后面还有什么风波,然而,一切风平浪静。

    往事如烟,一切都已经不能改变了,我怎么还会去计较呢。

    我只是想对已经消逝、永不再返的青春,做一个遥远的致意,如此罢了。

    他实在是没有必要这样担惊受怕的。

    (四)

    我的六十寿诞就这样在隆重和简朴的氛围中度过了。

    那也是我一生当中唯一庆祝过的大生日。此后,我依旧按照年轻时候的惯例,每年生日都在祭奠母亲,侍奉先祖的灵堂中度过。只是为了避免儿孙们担心,我没有再全天禁食了,改为日中一素食。

    我经常想起谢双成生前和我讲过的,你在德鲁湖大战前夕,坚持陪我生日禁食的事情。你一直都陪我做到的事情,我怎么能因为老了,就放纵自己,不坚持到底呢。

    我会坚持下去。

    虽然我从没想过要给别人立个规矩,但是,从那以后,宫中上至皇帝,中至妃嫔,下至王孙,生日庆典无不遵循此例,再也没有逾越规格的事情发生了。

    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都是一直如此的。

    我想,来生若还能得到人身,还能与你相遇,与这次的庆典,一定会有密切的关系。

    一个人,不是只管自己快活,而是能够广利苍生,他才配得上做人。

    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也知道,你们不是这样认为的。

    我知道,你们不是。(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三章 瓷罐中的白石(上)

    (一)

    六十大寿过去后的那一天,我来到你最后消失的暖阁中,听取运京皇家供养的寺院的新上座善逝法师讲解佛教的生死观。

    花甲意味着一段人生的圆满结束,新一段人生的隆重开启。在那时的风俗当中,人过了60岁,主要的任务就不再是操心尘世间的事情,不是养家糊口,不是继续忙里忙外,带儿带孙,而是要放下日常的种种琐碎,种种计较,把大部分的精力,乃至全部的精力,用来规划和准备自己的来生。

    其中,最重要的事情包括:去寺院里听法师讲解死亡的具体过程,讲解死后将会经历的事情,讲解中阴界的运作,讲解死后每一个七天灵魂的变化,讲解重新投胎的过程。

    那天,善逝法师非常详细地给我讲了断气前后每个阶段死者将会体验到感觉,身体的组成元素,如何一个溶入另一个,一层层地停止功能运作,最后,神识如何痛苦地与**分离,进入中阴的世界。那个最后分离的过程,非常痛苦,就像是从活着的乌龟身上,剥下它的壳。

    他继续详细讲解中阴界神识会遇到的事情。第一个七天,第二个七天,乃至第七个七天,每一个七天是一个周期,神识会遇到许多不同的事情。神识会看到周围的亲人围着自己痛哭,周围人的眼泪让神识感觉非常难过,就好像滚烫的沙子如暴雨一样落在皮肤上。神识会看到自己的尸体,神识会想要和亲人说话,但是,亲人完全听不到他。神识会惊慌失措,到处奔走,渴望重新再回到身体上,会希望在哪里再找到一个身体。有时候神识还会遇到生前的熟人,看到他们在中阴界受苦。有时候,神识会看到犹如世界末日一样的巨大闪电和惊天雷声,看到许多面目狰狞,高大如山峰一般的生灵,手持各种兵器,发出雷霆巨吼,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冲过来。有的神识会落入一条巨大的河流,看到无数男男女女漂浮在河中哭号,有许多的夜叉手持钢叉从人群中随意叉起男女凌空抛掷,把他们摔得血肉模糊。

    中阴神识的记忆力是生前的七倍,能够记起一生中很多细节的事情,一生中的场景会犹如立体影像一般地在一个瞬间全部回放。中阴神识也能以极快的速度行动,因为没有了身体的拖累,几乎是一想去哪里,就立刻到了哪里。

    法师继续讲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投胎的情形。有的中阴神识看到中阴界的种种恐怖之后,心生极大的怖畏,到处躲避,看到山上有一些山洞,便慌不择路地躲了进去。一躲进去,就入了动物的子宫,生出来时已经是畜生身。

    听着法师这样详细地解释死亡的过程和那个死后的世界,我觉得他的解释非常真实,逻辑也非常严密和系统,不像是编造出来的,而像是去过那里的人,回来人间后的如实描述。

    我问善逝法师,是否每个人死后都会经历这些事情?像故大将军那样的人,也会吗?像先皇那样的人,也会吗?

    善逝法师说,不是的。有几种人不会经历中阴阶段。一种是心地纯良的大善之人,死后会听到仙乐阵阵,见到天人来迎,会直接往生天界;一种是心地狰狞的极恶之徒,死后也不会经历中阴境界,而会直接落入不同层次的地狱;还有一种,是发愿往生阿弥陀佛极乐世界的人,受到阿弥陀佛伟大愿力的加持,临终的时候会看到阿弥陀佛或者观世音、大势至菩萨率领极乐世界的众生持莲花台前来迎接,登上莲花台,就会出现在极乐世界七宝池的五色莲花当中。往生天界的人、往生极乐世界的人,死的时候都能很安详平静,没有痛苦挣扎的表现,但掉入地狱的人,死的时候都会惊恐狂乱,表现出各种身心的剧烈痛苦。

    善逝法师说,陛下殡天时身心安定,无有狂乱昏迷,也无有垂死挣扎,必定是去了好的地方。

    听到法师这样说,我眼前浮现出刘申最后时刻的安详表情,想起他嘴角浅浅的微笑,心里深感欣慰。

    (二)

    那天,我坐在那里听法师讲课的时候,心里生起了一个念头。

    我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可是,比起你,比起刘申,我好像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命,还没有提供过足够多的帮助。我把太多时间花在料理家常琐事上了,可以做济度苍生的事情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从那天起,我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并且坚持这样去做:

    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会做一件事情。回想一下,今天我有没有为减少这个世间的生命痛苦做过什么?有没有为增加这个世间的欢乐和平做过什么?

    我会跪在祖先们的牌位前,也面对着你的牌位,这样自我检查。

    我在床头放了一个很大的瓷罐,如果我确认当天有做过一件这样的事情,我就会往那个瓷罐里放进一块白色的石头。如果没有,我就会在心里自责,为什么我活了一天,而什么照料苍生的事情都没有做过。

    为了让我能够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地活着,你受过那么多的辛苦,而我却把这一天,白白地浪费了。

    我会觉得很对不起你,对不起很多人,死去的,活着的。

    从60岁开始,一直到去世,我每天都坚持做这件事。

    (三)

    说来也很奇怪,每天晚上,当我朝瓷罐里放入白色石头的时候,经常会发生一些神奇的事情。

    有好多次,我分明真真切切地看到刘申站在我的身后。他不知道这石头代表着什么。他是很想要知道的。但是他从来都没有问过我。

    他出现的时候,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这样做。

    当我放完石头后,回头看着他的时候,他总会温暖地对我笑笑,说:“琴儿,夜深了,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去睡了吗?”

    当我向他走去,想要握住他的手时,他便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地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夜晚的黑暗。(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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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方混战延续了数百年,人们渴望安定的生活,呼唤英雄重建太平。世家子弟崔景龙,从小道观学艺,成就闪电刀法、绝世将才。17岁返家走上仕途,但却不得重用,仅得500人马演练新军。但他就凭这500精锐新军、神出鬼没的疾风战法和精工制作的吉诺弯刀,创立了强大的汉军骑兵部队,横扫征战各方,吉诺弯刀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吉诺弯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吉诺弯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