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
鹿子霖被释放出狱回到白鹿村。他走过村巷时没有遇见一个族人乡党,径直走到自家屋院门前时,几乎认不出来了。那座漂亮的在白鹿村独一无二的门楼没有了,从白孝文手里买下来从白嘉轩房址上拆迁搬来的门房也没有了,作为门楼门墩的两个青石雕刻的狮子歪倒在厦屋的山墙根下,拆除房屋的地址上冒出来的椿树苗子已经窜过围墙了。鹿子霖垂手驻足站在打碎的瓦片和残断的苇箔地上,想到了从白嘉轩家拆除房屋的情景。女人鹿贺氏从上房里屋出来,走到台阶上瞅见了站在废墟上的男人,颠着一双小脚跑出二门时几乎栽倒,重新站稳之后就说:“他爸,你甭难受,门楼门房是我为救你卖的。”鹿子霖朗声说:“你卖得对,卖得好!这房嘛,不就是买来卖去的一码小事喀!”
“你不记得朱先生说的一句话了?‘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咱而今没招牌没累也没催命鬼了,只要你浑浑全全回来就好。”鹿贺氏一边倒茶递烟,一边给男人解心宽。鹿子霖在家主事的那么些年月里,这个家庭的内务和外事都不容她添言,她的职能只是抚养两个儿子。兆鹏和兆海小小年纪被丈夫送到远离家屋的白鹿书院去念书,她就于惶寂中跪倒在佛龛面前了,早晚一炉香。后来她的兴致又集中到赶庙会上,方圆几十里内的大寺小庙的会日她都记得准确无误,不论刮风下雨都要把一份香蜡纸表送到各路神主面前。她起初不过是出于自己的兴趣,不无逛热闹寻开心的成分,后来就变成一种迫切的心理需要而十分虔诚了。她默默地跪倒在佛爷观音菩萨药王爷关帝爷马王爷面前,祈祷各路神主护佑两个时刻都处在生死交界处的儿子……鹿子霖被押监,须得她自作主张的时候,鹿贺氏表现出了一般男人也少有的果决和干练,她不与任何亲戚朋友商量,就把老阿公和鹿子霖藏在牛槽底下墙壁夹缝和香椿树根下的黄货白货挖掏出来,把拭净了绿斑的银元和依然黄亮的金条送给那些掐着丈夫生死八字的人,她不仅没有唉声叹气痛心疾首,反而独自开心说:“我说嘛,把这些东西老藏着还不跟砖头瓦碴一样?而今倒派着用场了。”她接着卖牲畜卖田地,又卖了门楼和门房,辞退了长工刘谋儿,把所有钱财一次又一次间接或直接送给法院法官,县府的县长以及狱卒,只有送给县党部书记岳维山的一块金砖反弹了回来。只要鹿子霖一天还蹲在县监狱的黑屋子里,她就准备把这份家产卖光踢净,直到连一根蒿草棒子也不剩的地步。“我只要人。”她的主意既坚定又单纯,丝毫也不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尽管这个男人有过最令女人妒恨的风流勾当,但这个家庭里不能没有鹿子霖。她的小儿子已经战死,大儿子寻不见踪影,要是再没有鹿子霖,她还有什么活头儿?无论在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她相信鹿子霖的半拉屁股比她的整个脸面还要顶用。她像往昔里四处求神拜佛一样,终于感动了民国政府的诸路神主,救回了男人鹿子霖。四处奔走搭救男人的社交活动开阔了她的眼界,也改变了她的气性,她甚至使鹿子霖吃惊地说:“整个滋水县凡我求拜过的神神儿,只有岳书记是一尊吃素不吃荤的真神。”
鹿子霖对于妻子的解释不感惊奇,淡淡地问:“你把门房和门楼卖给谁家了?”鹿贺氏说:“反正是卖,卖给谁家都一样。”鹿子霖说:“那倒是。我不过想知道谁买了我的房就是了。”鹿贺氏说:“还能有谁买得起?白家孝文在保安团干阔了,正好……”鹿子霖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嗤的一声笑了:“我说嘛,这房子买来卖去搬来了又给拆走了……就那一码子事喀!”他想起当初从白家宅基上拆房的壮举,又觉得可笑了,对于白家重新把这幢房子迁回而现显的报复意味也觉得可笑了。“不就是迁来搬去那一码子事喀!”鹿子霖在监狱蹲了两年多,对一切国事家事的兴头儿都丧失殆尽了。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飞了,连一个后人也没有了,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益?如果自己闷死在这长年不见天日的号子里,鹿家当即就彻底倒灶了。他对妻子说:“你还留下二亩地没有?”鹿贺氏说:“就留下水车井那块地没卖,我不忍心卖了你安的水车。”鹿子霖的心猛地跳弹起来:“噢哟,好好好!留下这几亩水地够你我吃一碗饭就成喀!”
到天黑时,开始有本族本村的族人乡党来看望鹿子霖。他们多是一些年长的老者,零零散散地走来问一声安,接着便悲戚地诉说起抓丁派捐的苦楚,大声咒骂本保继任的保长、本联的联保主任以至蒋委员长全是一杆子不通人性的畜生;比对起来,鹿子霖当乡约和后来当保长的那些年月真是太好了。鹿子霖得悉了自己离开白鹿村以后的重大变化,也得到了一些心理安慰。这种乡亲情谊的看望持续了三天,包括鹿家在原上的新老亲戚也都相继来看望过了,鹿子霖已经不耐烦一次再一次向他们复述自己的冤情。到第三天晚上,白嘉轩拄着拐杖来了,他进门就扔掉拐杖抱起双拳:“子霖兄弟,我向你赔情谢罪,不该乘人之危买房拆房。”鹿子霖仍然淡漠地笑笑:“世上的房子就是我搬来你再迁去那一码小事喀!”鹿贺氏说:“哥呀,你快坐下。卖房的事是我寻你要卖,不是你寻我要买嘛!你买了房,我得了钱才救下人来,我该感你的恩哩!”白嘉轩坐下来说:“按我的法程,咋也不能买你的房。孝文插手要买,我挡不住人家了,子大不由父喀!再说——”白嘉轩坦诚地说:“孝文那年把房卖给你,而今是想捞回面子哩!虽说他是我的儿,我也要向你戳破这一层!”鹿子霖对这幢房子已不大感兴趣:“嘉轩哥,我坐了一回监,才明白了世事,再没争强好胜的意思了。我把孝文的房买来伤了白家的面子,孝文再买回去伤一伤鹿家面子,咱们一报还一报也就顶光了。”白嘉轩慨叹说:“现时还提那些陈谷子烂米弄啥嘛!而今这世事瞎到不能再瞎的地步了……”鹿子霖说:“瞎也罢好也罢,我都不管它了,种二亩地有一碗糁子喝就对哩!”白嘉轩看着鹿子霖完全是一副看透世事的平淡神情,心里倒真诚地同情起来,处于鹿子霖这种孤单无后的家庭境地,再心强的人也鼓不起精神来。他告辞出门的时候说:“甭光闷在屋里,闲了到我那儿去坐坐。”
直到他回家来的第六天,仍然不见田福贤来看他,鹿子霖自言自语地嘲笑说:“世上除了自个还是自个,根本就没有能靠得住的一个人。”田福贤是他许多年来的莫逆之交,居然在他蹲了两年多监狱回来后不来看一看,未免太绝情了。然而他也不太上气,种二亩地喝包谷糁子的光景,与田福贤来往与不来往关系不大喀!
打破鹿子霖这种平淡心境的是一个绝对意料不到的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引着个男娃子,走进院子问了一声:“这是鹿兆海的家吗?”鹿子霖站在台阶上回话说:“就是的。”那女人问:“你是兆海的——”鹿子霖说:“我是他爸。”那女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庭院湿漉漉的方砖上:“爸呀,媳妇给你磕头。”鹿子霖惊诧地问:“你是谁的媳妇?”那女人扬起泪花浸湿的脸说:“我是兆海媳妇。这是你的孙子。”鹿子霖“噢呀”一声惊叫,端在手里的水烟壶撇开了,跳下台阶时又踢飞了一只趿拉着后跟的布鞋,连忙把那个躲躲闪闪的孩子抱到怀里,哇的一声哭了:“爷的亲蛋蛋,亲孙孙呀……”
鹿贺氏从门外回来,鹿子霖对儿媳妇说:“这是你妈。”兆海媳妇又跪下磕头。鹿子霖哭着又像笑着说:“这是咱兆海的媳妇……这是你的亲蛋蛋孙子……”鹿贺氏愣呆一下丢开了挎在胳膊上的柴笼,扑上前把儿媳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儿媳操一口河南陕西混杂的口音向阿公阿婆诉说她的经历。她家住北边的金关城,父亲是个挖煤工。她到菜市买菜回家的路上遇见过队伍,鹿兆海就在那会儿瞧见了她。她往家走去,鹿兆海派了一个卫兵跟住她,跟到家门口又转身走了。后晌,鹿兆海便跟着卫兵来到她家的窑洞口,向她的父母提出求婚,聘礼由他们随意开口,要多少就给多少。她爸看见是个军官,根本不敢要一文钱,只是提出一句:“长官,我不要钱,只要你甭在半路上把俺娃蹬了。”鹿兆海在金关城买下一幢民房,她就跟他合婚了。她问他当着团长那么大的官,为啥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偏要娶个穷窑户的女子?鹿兆海说:“我一眼瞅见你跟我原先订下的媳妇像神了。”
鹿子霖听着这个编排得过于离奇的故事,反倒怀疑她八成是个**。为围剿延安的**,政府不断往北边增派军队,金关城的卖淫业也随之急骤发展兴旺起来。鹿子霖以不在意的口吻探问:“兆海……原本没订过婚喀!”说罢装出迷愣愣的神情瞅着妻子。鹿贺氏当即证实丈夫的话说:“兆海自小出门念书,人家不要家里给他定亲。”儿媳也瞪起眼迷惑地说:“可他说他定过亲,女方叫……灵灵?”鹿子霖愣怔一下,又转过头瞅了鹿贺氏一眼,继续装出愣实实的样子说:“没有。”旋即又换作一种思虑的口吻:“那也许是他……在外边私订终身……”儿媳没有再开口。鹿子霖再留心观察一下儿媳的眉眼,这才惊奇地发觉她和白嘉轩的那个叫做灵灵的女子确实相像,因此倒相信她刚才叙说的与兆海成婚的经过不是编排的谎话。
儿媳提出要给兆海去上坟。鹿子霖被络绎不绝的亲戚乡党缠住了,回家好几天也未能抽出身来去祭奠祖坟,于是就领着儿媳抱着孙儿到坟园里去了。两年多未上祖坟,几株冬夏常青的柏树似乎变化不大,泼势的枳树和柞树组成了一个密密匝匝的堡垒。在树丛外围的草丛里,已经干涸的和散发着臭气的新鲜大便使人无法插脚。很显然,这堆密不透风的树丛给过路的行人和在田间干活的男女提供了方便,抹下裤子拉屎时,既可以遮丑,又可以乘凉。鹿子霖的鼻子里早钻进一股屎尿骚臭气息,一下子气得脸都黄了。“妈的!我在村子里的时光,狗也不敢到这儿拉一泡屎;我鹿子霖倒霉了坐牢了,祖坟倒成了原上人的一个官茅房了!”想到身边跟着刚刚回家的儿媳,鹿子霖压住一阵又一阵从心底蹿上来的火气和愤怒,努力做出宽厚的长者姿态向儿媳和孙孙介绍,那个是你爷爷的坟头,这个是你老爷爷的坟堆。他领着她从坟园的东边款款转到西边,在老祖宗的一片老坟堆下首的一座孤零零的坟堆前站住了,这是兆海的坟墓。墓前那块半人高的青石碑面上拉着一泡稀屎,业已干涸的稀屎从碑石顶端漫流下来,糊住了半边碑面,可以看出恶作剧的人是不惜冒险爬上碑石顶端拉屎撒尿的。鹿子霖再也压抑不住愤怒,把抱在怀里的孙子撂到地上就跑到官路上跳骂起来了:“让日本人打进潼关,开上白鹿原,把原上的女人全都奸了,把男人全都杀了!这白鹿原上的男人女人一个个全都不知廉耻,没长人的心肝,该当杀尽灭绝!我的儿呵,你舍生忘死出潼关打日本,保卫的竟是一伙给你脸上拉屎尿尿的流氓无赖死狗胚子……”儿媳从官路上把疯癫了一样的阿公扯回到坟园。鹿子霖气得坐在坟堆前喘着粗气。儿媳蹲在兆海的石碑前,用一根树枝刮掉碑面上干涸的屎巴巴,然后从笼里取出一瓶烧酒洗刷污痕,字迹重新显亮起来。她在坟前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场地,从笼里取出蜡烛和紫香点燃,然后插在土地上,接着烧着了阴纸,她就跪趴在地上,把瓶子里剩下的烧酒奠洒在墓前,便扯开喉咙痛哭起来。鹿子霖看着儿媳虔诚的举动,把孙子按倒在地上:“俺娃,给你爸磕头。”孙子哇的一声哭了。鹿子霖紧紧把孙子抱在怀里,涕泪纵横着大声说:“人还是不能装鳖哇!装了鳖狗都敢在你头上拉屎……”
儿媳在家住了三天,一天三顿帮着婆婆做饭,第一碗从锅里舀出来的饭敬奉给阿公。她每天傍晚都要到坟园里为兆海烧一堆纸,哭上一场。直到第三天晚上,她才向阿公和阿婆说出她的心思,她已经决定改嫁,男方是个生意人;她在决定嫁给这个生意人之前,已经拒绝了不下十数家提媒说亲的亲友;她恪守替死去的丈夫尽到唯一能尽的责任:抚养孩子,不能让兆海的孩子接受任何继父坏的哪怕是好的印象。她把一摞银元和一大堆纸票掏出来交给阿公说:“兆海生前留下的和死后队伍上给我的抚恤金,这几年俺娘儿俩花了不少,就剩下这些……”鹿子霖拒绝接受,鹿贺氏动手硬塞回儿媳的提兜。儿媳说:“兆海的钱都花在他的独苗儿身上……”儿媳第二天早晨就走了,走时孩子尚在酣睡中。鹿子霖叮嘱妻子看护酣睡中的孙子,自己送儿媳走到村口的大路上,竟有点舍不得放走这个好媳妇了。
第三十一章3
鹿子霖回到家门口,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完全是愤怒的反抗和绝望的嚎叫,震撼着整个屋院。这给了他一缕伤情,也给了他一份生机;这个拆掉了门房门楼的屋院所呈现的荒寂颓败的气氛,一下被幼稚的满是生机的哭声冲淡了。他无法保持出狱回家以来那种慢条斯理的散淡的脚步,急匆匆起脚跑进上房里屋,从鹿贺氏怀里接过乱扑乱抓的孙子,用一种本能的温柔亲近着哄宠着孙子。孙子拒绝一切温柔的亲昵的话,拒绝奶奶也拒绝爷爷一丝一缕的温情接近,只是鼓足力气哭着嚎着“妈呀——”。老两口把孙子换来抱去都无可奈何,死了父亲又走了母亲的孙孙,将从今日开始他无父无母的苦命的人生历程。鹿子霖瞅着孙子哭得发直发呆的眼睛,突然连孙子和鹿贺氏一起抱住哭了:“我的可怜的孙娃子呀……”鹿贺氏早已泪流满面,现在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孙子在两个老人的哭声中反倒逐渐减缓了哭叫,终于无奈地停止下来,只是倒噎着气。
随后就开始了隔代的老人和孩子的感情接近和靠拢,由浅入深由僵硬到自然。鹿子霖站着时就把孙子架在脖子上颠着,躺下时就拉着孙子骑在自己的肚子上,把自己记忆深处的童谣一句一句回忆起来教给孙子,常常为孩子念走音的句子而惹得笑出眼泪。孙子有时玩得正开心,突然冒问一句:“妈呢?”鹿子霖认真而又漫不经心地说:“你妈个海兽跳了海了。”孙子渐渐表现出对爷爷和奶奶踏实的依恋与信赖,鹿子霖对鹿贺氏说:“你瞅这碎熊的眼睛,真是鹿家的种系,连一丝假都没掺。”鹿贺氏挖了鹿子霖一眼,就用嘴巴亲吻孙子睫毛很长的深凹凹眼睛,咕哝说:“俺娃不听你爷烂尻子嘴吣道的瞎话。”鹿子霖转身要出门去,孙子扑过来要爷爷引他去耍。鹿子霖哄宠孩子说:“爷不是去逛,不能引你,是办正经事,给俺娃去——要馍馍吃!”
鹿子霖走进白鹿联保所。因为过去对这里太熟悉,现在反倒就显得陌生了。他径直走到田福贤办公房的门口,矜持地推开门板,停住脚步,瞅见田福贤低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田福贤抬起光亮的脑袋,那双露仁大眼睛掠过一缕惊奇,随之就笑了:“子霖兄弟,你回来了我知道。”鹿子霖气嗔嗔地应着:“算我命大,还能来拜见你。”田福贤连忙道歉:“我天天想去看你,天天都没去了。这一茬壮丁交不利手,真把人整住咧!”鹿子霖阴阳怪气地说:“当然嘛,老兄公务繁忙喀!”田福贤毫不介意地笑笑,拉着站在门口的鹿子霖走进里间:“有话好好说。你回来准备咋办?”鹿子霖赖腔赖调地说:“我而今家破了,人亡了,家产踢卖光净了,还能咋样?早晚混得有一碗稀糁子喝就不错啰!”田福贤说:“我在你还没回来时,就给你把立脚的台窝挖好了。我想用你,你可尽给我撇凉腔。”鹿子霖心里一动,立即回话说:“我现时**龟脑的这架式,能干啥嘛!”田福贤说:“你就到联保所来,给老哥帮忙。”鹿子霖没有吭声……
鹿子霖今天走进联保所可以说是来者不善。从他被搡进囚室的头一天起,首先想到能够救他的只有田福贤一个人,只要田福贤出马到岳维山面前死保,他肯定不出半月就可以回家。他整整蹲了两年零八个月,才磨灭了对田福贤的期望。回来后又得知,全部家当的半数都是鹿贺氏通过田福贤之手送给受贿人的……这就成为一个无法揣测验证的良心账了。他苦笑着对鹿贺氏说:“你把黄货白货塞给这个塞给那个,倒不及全都塞给田福贤。田福贤到岳维山那儿说一句话,也许比省主席说十句还顶话哩!”鹿子霖今天来找田福贤,就看他怎样说话;说好了,他也就好说;说得不好了,他就准备耍无赖,宁可耍无赖也不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乞求田福贤;田福贤够哥们儿弟兄,鹿子霖也就是弟兄哥们儿;田福贤不讲义气的话,鹿子霖就耍死狗无赖,尿田福贤一身**让他见识见识。看着田福贤诚挚的举动,鹿子霖舍弃了耍无赖装死狗的想法,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语:“啊呀!我再不想当官了,再不想到人前蹦达了……”田福贤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红绸包,郑重地搁到鹿子霖面前:“你走了,弟妹急傻了,要我给别人塞黑食,也给我塞。我不接,她不信。好,我今天完璧归赵。”鹿子霖用手抓起来,触摸出那红绸包里既有白货也有黄货,咚的一声又蹾到田福贤面前的桌子上:“老哥,不是小瞧我了吗?”田福贤沉稳而又平淡地说:“我要是图你的黑食,我还有脸见你吗?快拿回去,算我给你保存了一点家产。”鹿子霖开始为自己刚才进门时怀揣的小人之见懊悔,庆幸没有耍出无赖相装出死狗来。田福贤说:“你明日个就来联上吧!我忙得招架不住了,急需个得力人手来帮忙呢!”鹿子霖点点头应承下来,心里自然想到了那个小孙孙,爷给孙娃讨到白馍馍吃了。
鹿子霖以高涨的气势到联保所供职来了。不过,他没有按照田福贤说的第二天来,而是推迟了两天。这两天里,鹿子霖进了一趟省城西安,买了一件地道宁夏九道弯皮袄,真正的狐尾围领,又买了一副镀金的硬腿石头眼镜,一顶黑色的呢质礼帽。他原先的这套行头被鹿贺氏送进典当铺子了。鹿子霖这身装束一下子改变了两年狱牢生活扑稀邋遢的倒霉相,变得精神抖擞起来。鹿子霖到联保所去时经过白鹿镇,正好撞见白嘉轩。白嘉轩拄着拐杖正从冷先生的中医堂出来,扬起脸问:“子霖,你穿这么排场做啥去?”鹿子霖矜持起来:“田主任硬拉我到联上替他干事,我推辞不掉喀!”白嘉轩瞅着鹿子霖远去的脊背说:“官饭吃着香喀!”
白嘉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地经营着这个家庭。大征丁大征捐的头一年,他让孝武躲到山里去经营中药收购店,不是为了躲避自己被征,而是为了躲避总甲长和保长的差使。后来事情的演变完全证实了他的预测。甲长和总甲长成为风箱里两头受气的老鼠,本村本族的乡邻脸对脸臭骂他们害人,征不齐壮丁收不够捐款又被联保所的保丁训斥以至挨柳木棍子。一茬壮丁和一茬捐税派下来,最先逃亡的往往是各村的甲长和总甲长……最后原上各村普遍实行挨家挨户轮流担当甲长和总甲长的现象。白嘉轩那时候有兴致开一句玩笑:“全中国上下大小百官只有甲长是推来让去的君子官。”
白嘉轩交了捐税又出了一丁,三儿子孝义是大征兵的头一茬壮丁。他随着队伍开到河南打了一仗,既幸免于死而且未伤一根毫毛,打掉的只是他对战争的恐惧和稀奇,心里顿时派生出对战争根深蒂固的厌恶。他看见那么多死人,己方的和敌方的尸首交错叠压在一起,使他联想到麦收时原上田地里的麦捆子。他与生俱来的那一股拗劲儿从心底冲荡起来:这都是图个啥为个啥嘛?刚刚长成小伙子还没出过大力,“嘎嘣”一声倒下就把伙食账结了!我不想算别人的伙食账,也甭让旁人把我的伙食账算了。我不想变成麦捆子,也不想把别人变成麦捆子,我还是回去种庄稼喂牲畜吆牛车踩踏轧花机子好些。他趁一个黑夜逃跑了,逃奔了近两个月才回到家乡。他没有回原上,而是找到县保安团的大哥孝文。孝文让随从拿来一套团丁服装叫他换上。孝义说:“耍枪杆子这碗饭我吃不了。哥你给我另寻个活儿吧!”孝文说:“那你去喂马。”孝义说:“喂马这活儿好。我跟三伯自小就学会了。”孝义在保安团喂了半个多月马,被闻讯赶来的父亲叫回家去了:“咱们家的人全都成了保安团啦?”随后几茬子壮丁派下来时,甲长和保长都绕着白嘉轩的门楼走,令白嘉轩疑惑莫解,故意在村巷拦住保长问:“这回给我派下多少?”保长竟然睁大眼睛讨好地说:“白先生,你怎么糊涂了?你是免征户。”白嘉轩真的糊涂了:“免征户?”保长说:“是呀是呀!联上给我专门说了,你属免征户。孝文兄弟给联上田主任打过招呼,说他在保安团任职顶得一丁。还有兔娃……他哥黑娃跟孝文兄弟属同一情况也免征,你就叫兔娃甭跑甭躲了,没人敢撞你们两家……”
白嘉轩起初有点尴尬,免征户无疑是依赖孝文的权势得到的特殊保护,这将使他在族人面前以至原上都处于一种特殊的地位。他把这个意料不到的好事说给冷先生:“做官还是好啊!有儿当朝做官,老子就是免——征——户。”冷先生说:“这你又何乐而不为呢?你交了和不交不都是屁事不顶喀!你交得再多也还是把银钱往茅坑撂!这个熊国家成了熊了……”这几句冷言冷语镇静了白嘉轩的心绪。第二天,他把在家未逃的族人召集到祠堂里:“各位父老兄弟!从今日起,除了大年初一敬奉祖宗之外,任啥事都甭寻孝武也甭寻我了。道理不必解说,目下这兵荒马乱的世事我无力回天,诸位好自为之……”
孝文接着买来了鹿子霖家的门房和门楼。这件事白嘉轩持坚定的反对态度。白孝文找到冷先生:“先生伯,这房是我经你做中人卖给鹿家的,现在还需要你做中人再赎回来。我把被鹿家拆迁走的房子再拆迁回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冷先生爽朗地说:“你也就圆了面子了!有种哇小伙子!”
孝文从保安团回到原上住了半月,先议妥了买房,然后再说服父亲允许他在原宅基地上盖房。白嘉轩仍然坚持原先的主意:“你要买房我挡不住你。你要盖房嘛……我还是老话一句,你另置庄基另立门户,兄弟仨挤一个门楼终究不行喀!”白孝文就彻底袒露出他的思路:“爸,你的话对着哩!弟兄仨挤一个院子谁也伸不开手脚。我另置庄基盖房得缓二年,眼下太忙,等剿灭**天下太平时,我打算用心修一座四合院,老来告老还乡有个窝儿。这回我执意把我卖了的房子买回来重新盖上,算是对祖宗赎罪。房子嘛,给你和孝武孝义用,我是不要的……”
直到鹿子霖的三间门房和那座漂亮的门楼移置到白家的宅基上重新竖起昔日的格局,三合院又变成一座密不透风四围完整的四合院了。孝文接走了前妻生育的两个儿子。小儿子在县城继续上学,大儿子进了保安团当团丁。他与年轻的继母见第一面就产生了无法消除的仇恨。他在保安团里成为一个比连排长还牛皮哄哄的特殊团丁,在县城赌钱搞女人吸大烟,偷保安团的面粉枪支换得“泡儿”过瘾,接着就偷父亲和继母的私藏。白孝文是在被偷了家私才发觉儿子的毛病的,一顿饱打之后,儿子携着一枝短枪逃走了。这个儿子诞生以后,孝文正处于和小娥如胶似漆之中,几乎没有抱过他。女人饿死以后,儿子由祖母抚养长大,和孝文陌生如同路人。在儿子逃走了以后,孝文连寻也不寻,对同僚们轻松地说:“兴许再见面时他当师长了哩!”
白嘉轩无力再去管孙子的事。四合院在兵荒马乱的白鹿原上维持着一坨安宁之地,不仅壮丁免了,各种捐税也都免了。原上许多村子里都有一户或几户这样的免征户。有钱有势的家庭通过种种渠道种种手段弄得了免征户,不仅免去了人财损失,而且成为一种特殊的荣耀。白嘉轩脑子很清醒,对孝义和鹿三的儿子兔娃说:“免征是好事也是瞎事,懂吗不懂?甭在人前张狂!这世道能保住自己一条命就成了。”他开始形成一种忆旧的癖好,对孩子们教管起来总是忆及往事:“年馑厉害不厉害?饿死了多少人?可那光景只不过一年多时间就过去了。两头放花的瘟疫厉害不厉害?又死了多少人?可那不过半年不到也就过去了。再往前推,乌鸦兵厉害不厉害?还是没在原上停下一年就跑毬了!这些子灾祸比起眼下这世事都不算厉害。你看,自那年大征丁征捐到现在,咱村有多少后生出去再没回来?卖地卖房倒灶闭户的人家还在增加,要命的是这种日子根本看不到尽头哩!”孝义在家里自觉承担起责任,一是哥哥们都不在家该轮到他了,二是他已经娶过妻子成了大人了。他的执拗的天性和耿直的脾气相结合,既体现了白家的传统家风,又不免往往走极端,把许多事情搞僵了。在这方面,他既不及孝武也不及孝文,但在管理庄稼和牲畜事务上,他绝对精明。他为多种什么少种什么常与父亲发生争执,结果往往证明他盘算合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而他自己尚不曾察觉,就是婚后多年妻子仍没有生养娃娃。白嘉轩早已为此事担着心。
第三十一章4
白赵氏领着孙媳妇求遍了原上各个寺庙的神灵乞求生子,却毫无结果。白赵氏从来也不赶庙会。白家从来都是只祭祀祖宗而不许女人到处胡乱求神烧香叩头。白赵氏起初领着孙媳妇到原西的仙人洞祈祷舍子娘娘,烧一对红色漆蜡再插一撮紫香,然后跪下磕头。孙媳妇照样做完这一切拜谒礼仪之后,就羞怯怯地伸手到舍子娘娘屁股下的泥墩里头去摸,泥捏的梳小辫的女孩或留着马鬃头发的男孩都摸到过,每天晚上睡觉时夹到**。那泥娃娃蹭得她难以入眠,夜夜在炕上撵着拗熊孝义交欢,但终究不见怀娃的任何征兆。拗熊孝义没了耐心骂:“你狗日是个漏勺子不盛**。”媳妇羞惭得连哭也不敢。白赵氏又领着孙媳妇去求冷先生。冷先生先看气色,然后号脉,询问饮食睡眠经血来潮一类现象,先用祖传秘方,后来换了偏方单方,药引子尽是刚会叫鸣的红公鸡和刚刚阉割下来的猪蛋牛蛋之类活物,为找这些稀欠东西一家人费了好多周折,结果孙媳妇依然故我。白嘉轩于绝望中对冷先生说:“看去不休她不行了。”他绝对不能容忍三儿子孝义这一股儿到此为止而绝门。冷先生笑着问:“要是毛病出在咱娃身上咋办?你休了这个,重娶一个还是留不下后……”白嘉轩吃惊地问:“毛病咋能出在男人身上?”冷先生把这个神秘难解的生育之谜演化为通俗易懂的比拟:“你看倭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开花不坐瓜的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开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他俩谁是狂花,那会儿休不休她就好说了。”白嘉轩问:“可怎么弄清谁坐瓜谁不坐瓜呢?”冷先生说:“上一回棒槌会。”
在白鹿原东南方向的秦岭山地有一座孤峰,圆溜的峰体通体匀称,形状酷似女人捶打衣服的棒槌。孤峰基座的山梁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里头坐着一尊怪神。那神的脑袋上一半是女人的发髻,另一半是男人披肩的乱发;一只眼睛如杏仁顾盼多情,另一只眼睛是豹眼怒睖;一只细柔精巧的耳朵坠着耳环,另一只耳朵直垂到肩上;半边嘴唇下巴和半边脸颊细腻光洁,另半边嘴唇下巴和脸颊则须毛如蓑草;半边胸脯有一只浑实翘起的**,另半边肌肉棱凸的胸脯上有一粒皂角核儿似的黑色**;一只脚上穿着粉红色绣鞋小到不过三寸,另一只脚**裸绑着麻鞋;只在臀部裹着一条布巾,把最隐秘的部分掩盖起来;一条光滑丰腴的手臂托着一只微微启开的河蚌,另一条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着一把铁铸的棒槌。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槌神了(棒蚌谐音)。每年六月三日到六日为棒槌神会日,会的时间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半夜时分达到盛期。近处的人一般在家喝过汤去赶会,远处的人早早动身赶天黑时进入山中。一般都是由婆婆引着不孕的媳妇装作走亲戚出门,竹条笼儿里装着供品和自食的干粮,上边用一条布巾严严地遮盖起来。先由阿婆把供品敬奉上去,然后婆媳俩人在棒槌神前点蜡焚香叩拜一毕,再挤出庙门时,婆婆给媳妇从头顶罩下一幅盖脸的纱布,俩人约好会面的地点,婆婆就匆匆走开了。这时候,藏在树干和石头背后的男人就把盖着脸的女人拉过去,引到一个僻静的旮旯里,谁也不许问谁一句话,就开始调逗交媾。这些男人多是临近村庄爱占便宜的年轻人。完事以后,媳妇找到婆婆立即回家。有些婆婆还不放心,引着媳妇再烧一回香再叩拜一回,再次把媳妇推到黑暗里去,而且说:“咱们远远地跑来好不容易,再去一回更把稳些。”第二年,得了孩子的媳妇仍由婆婆领着来谢神。那时候,婆婆牵着媳妇的手绝不松开,谢罢棒槌神就早早归去了。白鹿原流行着许多以此为题的骂人的话,俩人发生纠纷对天赌咒时说:谁昧良心谁就是棒槌会上拾下的……
白嘉轩听了冷先生出的主意闷声不语。搁任何人说出这种恶毒的侮辱性的话来,白嘉轩的枣木拐杖早抡到他的鼻梁上去了。白嘉轩说:“冷大哥,你的话越说越冷。”冷先生却不以为然地摆摆头:“话丑理通。让她去一回,怀上了就能断定是三娃子有毛病;她再空怀,你就休她。再说回来,万一是三娃子的毛病,她怀上了也就有了后了,总比抱养下的亲些。谁能知道这个底哩?”白嘉轩只顾着一袋接一袋吸闷烟,许久才瓮声瓮气地说:“那一条路先搁下甭走。你先给三娃子治病,全当毛病就在三娃子身上,万一治不好再说……”这时候,他在心里构思完成了一个比冷先生说的更周密的方案,然后交给母亲白赵氏去实施。
那天晚上,白赵氏把馍馍切成薄片下油锅炸了,又打下五个荷包蛋,亲自到马号里去叫兔娃吃晚饭。兔娃看着黄亮酥脆的油炸馍片和白晶如玉的鸡蛋傻愣愣不敢动手,问:“俺叔哩?”白赵氏说:“你叔吃过了,寻冷先生下棋去了。你快吃啊兔娃。你吃罢咧,给婆帮个忙。”兔娃嘿嘿嘿笑起来:“婆叫我做啥只管吩咐就是了,还做这些好吃喝做啥?”白赵氏说:“干重活就得咥饱啊兔娃。”兔娃就风卷残云似的吃喝起来,直吃得热汗腾腾连连打着饱嗝:“婆你说干啥重活,我去干。”白赵氏说:“你三嫂得下病了,神说要个童男陪睡做伴驱邪,你就给你三嫂做两夜伴儿。”兔娃自幼受到鹿三严厉的管束,对男女间的隐秘浑然不通,天真地笑了:“这有啥哩嘛!这咋能算是重活哩嘛!”白赵氏说:“婆跟你说笑哩!牲口喂饱了没?”兔娃说:“再拌一槽草料,等牲口吃完我就去。”白赵氏淡淡地说:“也甭急。神说了要等星全再去做伴儿。”兔娃说:“等牲口吃完一槽草,星也就出全了喀!”白赵氏压低声音告诫兔娃:“陪你三嫂睡觉做伴儿的事,对谁都不敢说一个字儿,说了神拔你舌头!”
一切都设计得天衣无缝不留间隙。时间的选择是最关键的事情,白赵氏早探准了孝义媳妇“骑马”和“撤鞍”的规律性时间,直等到二媳妇要去娘家参加小弟弟婚礼的时日。孝义被白嘉轩打发到山里去找哥哥孝武,让他跟上驮骡把药材发回西安,家里需得钱用。孝义就带着冷先生为他焙制的药丸药面儿进山去了。白嘉轩早早躲到中医堂去下棋,冷先生回老家给小儿子完婚,他和抓药的相公对弈,下棋是他唯一的经常性娱乐。整个四合院里就剩下三媳妇和白赵氏。白赵氏在兔娃吃饱出门以后,突然感到心口里头憋闷难忍,捞起桌上那把白铜水烟壶抽起来。难挨的沉闷等待中,终于听见院里响起兔娃欢蹦蹦的脚步声。三媳妇厦屋门板吱扭一声响,白赵氏的心猛然跳弹起来。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咳嗽一声关了街门,返回来经过厦屋门外时说:“天不早了,快睡觉,明早还要起早干活哩!”说罢,佯装回上房去睡觉,又踅过来猫儿似的扶在窗台上屏气静听。她不能安心去睡觉,那傻愣愣的兔娃万一不从叫喊起来怎么办?她要准备采用紧急措施以防止把事情弄糟。
“三嫂我睡哪达?”
“你顺势就睡炕边那达。”
“三嫂吔,你害啥病还要人做伴儿?”
“不兴问,问了神拔舌头!”
一阵窸窸窣窣脱衣的声音,之后便是一片沉静。兔娃突然嘎气地叫起来:“哈呀,我不吃奶!我都长大了你还给我吃奶……”三媳妇禁斥说:“瓜熊,再喊神拔你舌头!”兔娃忍俊不禁压低声儿又说:“啊呀,三嫂你甭捏我牛牛……”三媳妇大约捂住了兔娃的嘴,兔娃呜呜哇哇地还在说:“三嫂,你咋这样子……哎哟妈呀!三嫂呀……这样子嫽得很呀……”
白赵氏松了一口气离开厦屋窗户,脸孔烧辣辣的轻脚走了,不小心撞倒一把笤帚。兔娃惊讶地问:“啥响哩?”三媳妇说:“猫。”白赵氏走回上房里屋忍不住骂:“你妈才是猫!”
三个月后,三媳妇出现呕吐现象。白嘉轩送给冷先生一件上好的皮袄:“你的医术好!”他要使冷先生接受奉承和谢酬的同时,也接受一个弄虚当真的事实,以便把冷先生的口也封起来。六月三的棒槌会还遥遥未到,三娃子媳妇怀孕的事实只能归功于冷先生的药方,至于毛病在谁身上就不大重要了。白嘉轩第二件处理的善后事,就是兔娃的婚事。他在饭桌上很亲肠地对兔娃说:“兔娃,你不小了,该娶媳妇了。房子是拆烂补浑呀,还是重盖?”兔娃说:“俺爸给我说过,不准朝俺黑娃哥要一文钱,他给也不要,不准俺哥在老屋盖房。”白嘉轩说:“噢!我明白了,你是钱不够。你说你有多少钱,让叔给你盘算一下。”兔娃说了他爸死时留给他的钱数。白嘉轩笑说:“这点子钱嘛,只能逮个椿媳妇。”兔娃羞羞地笑了。白嘉轩说:“先订媳妇,再拾掇房屋,过年就把媳妇娶回来。钱嘛,叔给你包了,也算是补你爸的情。”
当三媳妇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时,白赵氏对她的厌恶也一天天增长,几乎不用正眼瞅那肚子,更不瞅她脸,甚至发展到一看见三媳妇端来的饭食就恶心,却又说不出口骂不出声。白赵氏日渐消瘦,到麦收后三伏酷暑的闷热气浪里,终于咽了气。白嘉轩本想隆重埋葬劳苦功高的母亲,可是愈来愈可怕的兵荒马乱不容许他尽孝心,村里的年轻人跑躲一空,连几个得力的帮手也找不到。白嘉轩在母亲灵前祷告说:“过三年时世太平了,儿再给你唱戏……”
第二年春天,孝义媳妇生下一个娃子。那时候,兔娃已经和新娶的媳妇在自家厦屋里过日月了,也不再去白家熬活。白嘉轩给兔娃拨过二亩“利”字号坡地,让他和媳妇去过自家日月,在原上又传为义举。白嘉轩再没有雇用长工,只在收麦时叫几个麦客来打打短工。
在为母亲举办葬礼时,朱先生来吊孝,临走时点了一句:“辞掉长工自耕自食。”他揣摩不清:“我种不过来咋办?”朱先生笑说:“好办!撂给穷人就完了。”白嘉轩只听从了姐夫的一半话,辞退了兔娃,撂给兔娃二亩地,其余的土地怎么也舍不得撂给旁人……
直到解放后,土地改革查田定产划定成分时,他才猛然醒悟了姐夫朱先生的话,不禁感佩万端:“圣人圣人,真正的圣人!”因为他恰好在解放前三年没有雇用长工,按土改政策匡算下来,才幸免被划成地主。
第三十二章1
正当午歇时候,黑娃刚刚迷糊就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听见卫兵和一个陌生人在争执不休,卫兵咬住营长正在休息决不许干扰;来人自称是黑娃的五舅,以一种皇亲国戚倚老卖老的口气说:“当了营长难道就不认他五舅了吗?我跑几十里路寻他,还得等他睡醒来?他架子再大官职再高还给他舅耍品吗?甭忘了他小时候偷刨我的红苕给我撕着耳朵……”卫兵仍然不松口不放行,说即就是营长的五舅,也不能午歇时间进去。黑娃听着那声音有点耳熟,却决不是什么五舅八舅,舅家门族里的五舅是个傻子,长到十三四岁就夭折了。黑娃走到窗口朝外一看,竟是多年不见的韩裁缝,穿一件粗布蓝色夹袄,头上戴一顶被雨淋得变成黑色的蘑菇草帽,串脸胡须芜芜杂杂留得老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和卫兵争吵,一件一件抖出黑娃小时候的劣迹来。黑娃走到门口隔着竹帘喊:“五舅你进来。”
韩裁缝仍然嘎声嘎气地嘟囔着走进黑娃的门,全部表演显然都是给卫兵看的。他进门以后更加放大喉咙责怪起来:“我说你崽娃子真个当了官不认五舅这穷老汉了吗?”黑娃笑笑说:“行咧行咧,快坐下韩裁缝。你下回再来该给我当老太爷了!”韩裁缝摘掉草帽甜蜜蜜地笑了。黑娃问:“多年不见,你这一脸毛长得够我五舅的资格。弄啥哩?还当裁缝?在哪达做活?”韩裁缝说:“改不了行啰!在山里混一碗饭吃。”黑娃根本信不过:“山里有几个人能请得起你扎衣裳?你哄鬼去吧!”韩裁缝说:“我咋能哄你哩?真的,不过我不是挣山里人的钱,我是给我的弟兄缝补衣服。”黑娃说:“我明白了,你从来就不是个裁缝。敢问你……”韩裁缝抢白说:“黑娃,你甭这么斯斯文文说话。我是秦岭游击大队政委。那年农协垮了,我就进山了。兆鹏三顾茅庐,就是要你合到我的股上。”黑娃沉吟说:“我在白鹿镇见你头一面,就觉得你是个神秘人儿。你说吧,找我肯定是有要紧事。”韩裁缝直言直语说:“借路。”于是俩人便达成一种默契捏就一个活码儿,在从明天起数的未来五天里,游击队将通过古关峪口转移到北边。韩裁缝说:“我这回走了,再见你时,我肯定不必再给你装五舅了。等着吧,不用太久了。”黑娃忍不住说:“兆鹏走的时候也说的是这话。”
韩裁缝走后的第三天后晌,一个头上缠着蓝布帕子,腿上打着裹缠,脚上穿着麻鞋的山民又纠缠着卫兵要亲见鹿营长。黑娃正在焦急地期待着韩裁缝路过的消息,以为此人带来了韩裁缝新的指令,于是就亲自接见那位山民。他一眼就瞅出来,这是在山寨里追查谋杀大拇指芒儿大哥凶手时逃走的陈舍娃。陈舍娃一进门就开口喊:“鹿营长,你还认得兄弟不?”黑娃说:“认得认得,你是舍娃子嘛!你后来跑毬到哪里去了?”陈舍娃瞧瞧门口压低声音说:“游击队。”黑娃几乎完全断定他带来了韩裁缝的口讯,差点问出“韩裁缝派你来的吗”的话来。未等到他开口,陈舍娃迫不及待地谄媚说:“鹿营长,你立功领赏的机会我给你送来咧!”黑娃问:“啥事?你说清白。”陈舍娃又扭头瞧瞧门口:“明黑间游击队从古关峪口路过,送到下巴底下的肥肉你还不吃吗?你收拾了游击队还不升官呀!”黑娃倒吸一口气,吓得心直往下沉,闷了半天才问:“你怎么知道?”陈舍娃得意地说:“我偷听见的。我一听到就想着把这块肥肉送给你吃。兄弟在山上顶佩服你的为人,我投了游击队就后悔了,总想再投你又没个机会,这回我是掮着个大贡品投你来咧!”说罢嘿嘿嘿笑起来。黑娃渐渐缓过气来:“噢呀,我听明白了,你是叛了游击队投我来咧呀兄弟!你给我透露了个好消息,送来个大礼糕呀舍娃兄弟!快坐下喝茶。你既然相信我,就不敢再对旁人说这话,小心旁人抢了机会咥了大礼糕!”陈舍娃得意而又得宠地撇撇嘴角:“你放一万个心。”黑娃一生经历了多少生死危险,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内心惊慌。他要稳住了这个危险分子,然后设法进一步把他诱向陷阱:“嗬呀舍娃兄弟,你给我送了这么大的礼糕,我该给你回送啥礼呢?说吧敞开说,你想要啥哩?官还是钱?”陈舍娃羞涩地笑笑,咳嗽一声壮了壮勇气:“兄弟跟你在山上是个毛毛土匪,投了游击队还是个小毛卒儿,尽听人指拨,像人不像人的家伙都来训斥咱。这回你随便给兄弟戴顶官帽,让兄弟在人前也能说几句话,死了也值了!”黑娃爽快地说:“呃!要封就封个大官,抖起威风来才有个抖头儿!等咱们大功告成,我再把你推出来,吓大伙儿一跳,还愁没官当?现在你就悄悄呆到我的这儿睡觉,等你睡醒来,就有好运气等着了。”
等到夜里,黑娃把陈舍娃交给两个团丁,明说是要踏察一下游击队转移的具体路线,暗里给卫兵交待说:“快把这瘟神送走,送得越远越好。”陈舍娃的好梦还没做完,就给两个团丁处死了。
韩裁缝故技重演,于黎明时分又和卫兵纠缠不休。黑娃拍着衣服走到门口调侃起来:“五舅,你又来要钱抓药吗?你到底是抓药还是抓‘泡儿’?还是夜个黑间把钱孝顺给轱辘子客啦?”韩裁缝大声嘟囔着走过来:“黑娃,你咋能这样跟你舅说话?嗯?你舅再穷还是你舅……”韩裁缝进门以后就露出急切的神情:“黑娃,我丢了一只公鸡。”
“你怎么不小心呢?”
“问题复杂了!原先说的事得变。”
“你的公鸡我逮住了,已经宰了咥了。”
“噢呀好!”
韩裁缝顿时松了一口气,向黑娃说起陈舍娃叛逃的事。陈舍娃枪法好,毛病也多,最要命的是乱搞女人败坏游击队声誉,屡受处分。韩裁缝说:“我估计他会投奔你来。亏得他投奔你了。他要是投到旁人手里就麻达咧!”黑娃说:“我可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的鸡给宰了!”韩裁缝说:“要是没有啥影响,咱们还按原计划行事。”黑娃说:“事不宜迟。”韩裁缝出门时又嘟囔起来:“舅跟你要俩钱,比毬上割筋还疼!五舅明日哪怕病死饿死也不寻你了。”黑娃冷笑着调侃:“我开个银行也招不住你吸大烟耍轱辘儿,你不来我烧香哩!”
一切都设计得准确无误。这天夜里,哨兵报告发现游击队,黑娃问:“是不是进攻?”哨兵说:“看样子像是路过。”黑娃当即命令:“用炮轰!”热烈的大炮的轰鸣无异于礼炮。黑娃当即驰马禀告团长,不料一营长白孝文和二营长焦振国闻听炮声之后已赶到团部,立即报告了开炮的原因,而且极力鼓动团长调一营二营步兵去追击。张团长丧气地说:“长八条腿也撵不上了!”
大约过了十来天,在保安团最高的军务会议上,张团长传达了省上关于全面彻底剿灭**的紧急军事命令,县保安团要由守城转入大进攻。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亲自到会动员:全国已经开始了对**的总体战,三个重点进攻区,本省就占一个,而且是**的司令部。本县保安团要进山剿灭游击队,还要加紧清除各村各寨的**地下组织,白鹿原仍是重点窝子。岳维山最后说:“现在到了彻底剿灭**的时候了,诸位为党国立功的时候到了。”
当动员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白孝文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鹿营长,我听说有个**游击分子投奔你来了?”黑娃先是一愣,迅即满不在乎地说:“我把他给崩咧!”白孝文说:“你该问问清楚。他来投你,肯定肚里装着情报。”黑娃轻淡地笑笑:“咋能不问呢?这货是乱摸女人给游击队处治后逃来的。一问三不知,是个废物。我还担心他是游击队放出来的诱饵哩!”白孝文仍不甘罢休:“按咱们各营的职责,这事该着我管。”黑娃笑着:“那好,下回再有投来的游击队分子,就交你发落,我倒省了事!”张团长说:“事情的职责弄清就行了。”岳维山说:“非常时期,大家务必精诚团结,齐心剿共。”
按照各营原先的职责,结合新的剿共任务,张团长重新调整了兵力部署,二营被抽调出来进山剿灭秦岭里的游击队,再由一营白孝文的属下抽出一个排,加强到二营,交焦振国指挥,组成一个加强营;一营再招募一排团丁补充齐全,不仅要守护县府安全,而且要主动出击配合各个联保所清剿地下**组织;只有三营黑娃没有太大变动,仍然坚守古关峪口,以防止游击队偷袭县城,因为大炮暂时派不上用场……
第三十二章2
黑娃仍然坚持已经形成规律的生活习惯,清早起来,先舞剑,后练太极软功,然后诵读。好久没有领教朱先生了,在二营长焦振国领着团丁进山以后,黑娃于傍晚时分骑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马拴在书院门外的树上,走进门去。看见朱先生坐在庭院当中,背向大门,面向原坡,破旧的高背藤椅上方露出一颗雪白银亮的脑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后坐下来。朱先生把倚靠在藤椅上的腰身端直支起来,笑着问:“你还有闲心到这儿来?不是一家老少都忙活起来杀猪逮猫哩吗?”黑娃听不懂解不开就随口支应说:“我还是原马原鞍原样未变喀!”朱先生又说:“你怎么就能轻松呢?不看看这回这风刮得多凶!”黑娃琢磨一阵儿,才解开了朱先生的话,先生把政府对**的全面进攻称为刮大风,“一家老少忙活起来”隐喻上自蒋介石下至地方联保大小官员都动员起来,“杀猪逮猫”则清楚不过是指**的两位领袖朱德和**了。黑娃惊奇地问:“先生足不出院,对时局怎么知晓?”朱先生说:“风刮到我耳朵了。”
不久前,发生过一件不寻常的事。也是一个夕阳惨淡的傍晚,国民党滋水县县党部书记岳维山由白孝文陪引着登门造访朱先生。岳维山对朱先生克服包括经费在内的种种困难表示钦佩,一再说明自己是刚刚得知编印县志发生了经费问题,以弥补过失的口吻问:“先生,你说还得多少钱?”白孝文接着说:“岳书记也是文墨人,很关心县志编印的事,只是党务太忙。昨日一听说经费困难,今日就来解决问题。姑父你敞开说吧,岳书记一句话,啥问题都解决了。”朱先生说:“不过是买一两枝枪的钱。”岳维山说:“明日就给你送来。”朱先生笑笑说:“不用了。我卖了书院的两棵柏树,石印款交齐了。还是留下钱买枪吧!枪炮当紧。”岳维山还是坚持要把款子送来:“那就把这钱发给诸位先生,先生们编县志劳苦功高啊!”朱先生摇摇头:“先生们早都各回各家了。”岳维山听罢换了话题,大声重气地称赞朱先生发表“抗日宣言”的事,在三秦以至在全国造成了巨大感召力:“先生身上体现着我中华民族的正气。”朱先生却像被人揭了疮疤一样难受:“唔!你怎么又提出一壶没烧开的水来!”岳维山说:“关键不在你去成去不成前线,在于你那一纸声明,胜过千军万马。”朱先生自嘲地说:“连个屁也不顶。我在国人面前发了宣言而不能践行,这张脸可是丢远了丢光了。”白孝文插言解释说:“姑父从来是言行一致的,没有人这样看。”岳维山接着向朱先生讲述了国共两党斗战的局势,说是三个月即可在全国彻底消灭**,一个完整的中国和一个政党的大统一局面即将到来。岳维山说:“为了促进全国民众团结**的大局形成,请先生再一次发表声明——”
“你绕了那么多弯路才归到正宗上。你叫我发表什么声明呢?”
“就像你发表的抗日宣言一样嘛!”
“可倭寇已经投降了。”
“当然,这个声明是支持委员长的剿共声明。”
“我写这样的声明能顶啥用呢?”
“我刚才说了,以先生在学界的声望和先生的品行,将会影响一大批学人团结起来消除内患。”
“我现在才弄清白这是一宗买卖:我写一纸**声明,你拨一笔经费给我和诸位先生当犒劳……”
“先生过敏了。这是两码事,不能串结一起。”
“可我还没征询八位同仁的意向,不知他们愿意不愿意跟我再一次联合声明?”
“先生起草一份底稿,我让孝文骑马去找各位先生,签上个名字就行了。”
“那好吧!既然是一宗买卖,我得先看看岳书记出多大价钱,你让孝文把钱拿来,咱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先生把话说白了嘛……”
第二天早饭后,白孝文竟然真的来到书院。朱先生说:“谁说岳维山说话不算话?这回这事办得好利落。孝文,你把钱掏出来数一数。”白孝文恭敬地从布袋里掏出一摞摞用纸封裹着的银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统共五百块。”朱先生做出贪婪的财迷口气说:“你把那些摞子都拆开,给我一个一个当面数清白。我要一个一个检验是不是假货。而今假货比真货还多!”白孝文殷勤小心地解开一摞摞银元的封皮纸,在两只手掌里码数着,银元互相碰撞的声音清亮纯真。白孝文说:“姑父,没错儿,整五百数儿。”朱先生盯着孝文说:“你们那位岳书记是个傻瓜不是?”白孝文笑说:“岳书记精明得很。姑父你在说笑话?”朱先生说:“他掏这么大价钱买我一纸空文,不觉得蚀本?”孝文说:“岳书记很看重姑父的声望。”朱先生又摇头了:“我要是真有声望,那他出的这价码又太小了!五百块现洋能买下我这个大先生的大声望吗?”白孝文连忙说:“我也觉其太少。我回去再给岳书记说说。”朱先生突然歪过头:“其实我连一个麻钱也不值。岳书记的买卖烂包了。”白孝文说:“姑父尽说笑话。你把声明底稿给我吧,岳书记对这事抓得很紧。”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说:“我还没写哩!”白孝文说:“姑父,你说个确切时间,啥时候能写成?我再来取。”朱先生说:“你来时再带两个团丁,甭忘了拿一条麻绳。”白孝文不解地问:“带那弄啥?”朱先生两眼如剑,紧紧盯住白孝文说:“你把我绑给岳维山!”白孝文猛然煞黄了脸:“姑父这话说……哪儿去了?”朱先生平静地说:“你们在一个窝里咬得还不热闹?还要把我这老古董也拉进去咬!你快装上现洋走吧!你给岳书记说,五百大洋买我这根老筒子枪的买卖烂包啰……”
朱先生对黑娃叙说完这件不寻常的事,接着说:“我把看守大门的张秀才也打发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独一个了。我从早到晚坐在院子里等着人家来绑我,大门都不上关子。你刚才进来,我还以为孝文领着团丁绑我来了呢!”黑娃默然无语地摇摇头,随后把话题岔开:“先生请你再给我指点一本书。”朱先生说:“噢!你还要念书?算了,甭念了。你已经念够了。”黑娃谦恭地笑着:“先生不是说学无止境吗?况且我才刚刚入门儿。”朱先生说:“我已经不读书不写字了。我劝你也再甭念书了。”黑娃疑惑地皱起眉头。朱先生接着说:“读了无用。你读得多了名声大了,有人就来拉你写这个宣言那个声明。”黑娃悲哀地说:“我只知你总是向人劝学,没想到你劝人罢读。”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己才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强先生,又把话题转移:“有一句话要转告先生,兆鹏走了。”朱先生表现出诧异的神情:“到哪里去了?”黑娃说:“延安。”朱先生随口说:“唔!归窝儿去了。”
黑娃从坐着的青石凳上站起来,从腰里衬衣口袋掏出一本书来说:“兆鹏走时让我送给你,是**写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就摆摆头:“我刚才说过,不读书不写字了,谁的书我都不读了。”黑娃说:“这书我看了,写得好。先生可以了解毛家的治国策略。”朱先生说:“毛的书我看过,书是写得好,人也有才。可孙先生也有才气,书同样写得好,他们都是治国兴邦的领袖。可你瞅瞅而今这个鸡飞狗跳墙的世道,跟三民主义对不上号嘛!文章里的主义是主义,世道还是兵荒马乱鸡飞狗跳……”黑娃悄声说:“听说延安那边清正廉洁,民众爱戴。”朱先生说:“得了天下以后会怎样,还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斗起胆子问:“先生依你看,他们能得天下不能?”万万料想不到,朱先生断然肯定:“天下注定是**的。”在黑娃的印象里,朱先生掐指算卦总是用一种隐晦朦胧的言辞,须得问卜者挖空心思去揣测,从来也不给人直接做出有与无是或否的明确判断,何况如此重大的国家未来局势的预测?于是陡增了兴趣和勇气:“先生的凭证?”朱先生轻松地说:“凭证摆在人人面前,谁都看见过,就是国旗。”黑娃奇怪地问:“国旗?”朱先生爽朗地说:“国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国民党不是?是。可他们只是在空中,满地可是红嘛!”黑娃醒悟后惊奇地叫起来:“这个国旗我看了多少回却想不到这个……”朱先生也哈哈笑起来:“兆谦呀,你只当作耍笑罢了。这是我今生算的最后一卦。”
黑娃仰慕地瞅着朱先生,老人的头发全部变白,像一顶雪帽顶在头上;眉目豁朗透亮,两只眼睛澄如秋水平静碧澈;瘦削的脸颊上,通直的鼻梁更加突兀高耸;鼻翼和嘴角两边的弧形皱折从长到短依次递减,恰如以口为中心往两边荡开的水纹;两只耳轮也变得透亮,可以看见纤细的血管;整个面部的肤色显现出白皙透亮的奇异色泽,像是一条排泄净尽秽物正要上蔟吐丝网茧的老蚕。黑娃诚恳地说:“先生的头发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来还没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蚕老一时嘛。”黑娃再三叮嘱朱先生保重:“我过一段再来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说:“免了吧,你甭来了。你再来我就不理识你,不跟你说话了。”
第二天午饭后,石印馆老板送来十套刚刚印出的《滋水县志》。蓝色硬质纸封皮,二十九卷分装成五册。朱先生接住散发着墨香气味的志书,折膝跪拜在地:“请受愚夫一拜。”石印馆老板慌忙搀扶起朱先生,吓得脸都黄了:“天爷爷,我这号俗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潸然泪下:“我在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办成了,我就等着书出来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进县府,新任的县长认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认识县长。因为国事频仍,新来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县贤达绅士,一来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征粮征捐征丁的军务大事当中。新任县长姓巩,脸上有稀稀拉拉几粒麻点,一看见朱先生,劈头就问:“你是哪个联保所的?壮丁征齐了没?”朱先生笑笑说:“我不在联上,也没在保上,我在书院编县志。”巩县长自觉闹下误会:“那你去编你的县志,到这儿乱串啥哩!”朱先生说:“县志编完了要付印,给编纂先生的工钱也该清了,请你给拨一点经费。”巩县长脖子一仰:“哪里有钱呀?”朱先生说:“用不了多少钱,少买两杆枪就足够了。”巩县长瞪大眼睛问:“你说这话味气怪怪的,倒像是**的口气?”朱先生笑着说:“巩县长快甭说傻话,**要是听见你这话该兴蹦了!”随之用求乞的声调说:“你指缝松一下漏几个零钱给我印书,不过少买两杆枪嘛!”巩县长已不耐烦:“你闲得没事干啦,编什么县志!也不睁眼看看时势?你快走吧,我还忙着!”朱先生红着脸说:“你把我轰出房子,你真是个好县长。我还没给人撵过,今日真是万幸!”
朱先生还不死心,于无奈中找到石印馆,对老板说:“你算一下得多少钱?”老板说:“我印先生的书不赚钱,过去印过几回不赚,这回还不赚。可当今纸张油墨都涨得翻了几个筋斗了。”朱先生说:“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板仍然不摸算盘不算账:“印得越少越赔钱。”朱先生便向老板学说了被巩麻子轰撵出来的耻辱,特意说明此稿凝聚着九位先生多年的心血,是一部滋水县最新资料的集结,生怕火烧水淹雨淋鼠啃失传了,现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时再扩印。朱先生说:“你不算账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里没钱。我伐书院一棵柏树送你百年之后作枋板,在我算是顶账,在你算是义举。”老板左手一挥,就显得干脆豪爽:“不说了,啥话也不说了,我印!”
朱先生花了五天时间,亲自把八套县志分头送给编纂过它的八位先生,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在滋水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次游览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的胸襟;滋水县的滋水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这一切摆在那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无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丝作为了,这毕竟不是犁毁罂粟,更不是放粮赈济那种事。朱先生把第九套县志托人转送给那位“好人难活”的县长,剩下最后一套留给自己。做完这些事,朱先生顿时觉得自己变轻了,对妻子朱白氏说:“我的事办完了。把怀仁怀义和媳妇叫来,咱们一家子在这儿吃顿团圆饭。咱们都该离开书院了。”
第三十二章3
朱白氏托人捎话叫来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子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个满身都是**的男孩。朱先生把孙子接到手时举到脸前,像是鉴赏一件贵重物品,随后就对着哇哇哭叫的孙子朗声说:“爷爷重见天日就靠你啰!”朱白氏不在意地接过孩子咕哝说:“你对奶娃儿也说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大儿子怀仁以为父亲对孙子寄予厚望而满心欢悦。二儿子怀义站在后头,不太关注父亲对侄儿的评头论足,有点冷漠地瞅着侄儿被传来接去,又回到嫂子怀里吸吮**。午饭时,朱白氏破例炒下四盘菜,两荤两素,主食是黄澄澄的小米干饭,喝的是煮过小米的稠汁汤。朱先生的心情特别好,把盘里的菜先抄给朱白氏又抄给儿媳妇,接着再给大儿子小儿子碗里抄,温情厚爱尽在那双竹筷子上流动。儿媳竟然被公公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午饭后的阳光温暖柔和,朱先生和妻儿老少坐在阳坡下晒暖暖,这是难得的一次合家欢聚的机会。大儿子怀仁长到十六岁,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操持家务,过二年给他娶下一个媳妇。二儿子怀义也是长到十六岁送回家去,让他和哥哥搭手耕作土地管理牲畜。他让他们在他膝下读书以识礼义,然后送他们回老家去独立生活,做一个自尊自重自食其力的农人,绝不许他们从政从军甚至经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税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儿子如数交纳粮捐,却把小儿子怀义隐匿在书院里。田福贤的保丁寻到书院,朱先生说:“我那年为打倭寇要当兵,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结果呢,泡儿闪了去不成了,在国人面前放了空炮,说了假话,丢光了面子,我那阵儿就发誓,我再不当兵,子子孙孙都不当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话端给田福贤,再端给县长书记,我的娃娃不当兵。”怀义果然因此躲避过去,但只能算个半免征户。频频加派的各种捐税,整得怀仁卖牛又卖地,几乎濒临破产。朱先生对儿子说:“够了。咱们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粮都纳上了,纳够了。咱们对国家仁仁义义纳粮交款,可而今这国家对百姓既不仁也不义了。他们谁再催粮催款时,你叫他到书院来朝我要。”果然再没有人朝怀仁死催硬逼了。怀仁后来把这种变化说给父亲时,不无庆幸和窃喜。朱先生听罢,却满脸愧疚:“爸用面皮给你蹭掉了丁捐,乡党乡亲该用白眼翻我了……”无论如何,怀仁总算保住了最后五亩土地而没有完全破产,靠精打细算又给空闲许久的牛圈里添进一头小牛犊……现在,静谧的白鹿书院里温柔的阳婆下,坐着一个在兵荒马乱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员。朱先生转过头对妻子说:“你再给我剃一回头。”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说‘再剃一回’?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说:“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学会抠字眼了。”儿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怀里,钻进灶房替公公烧热水去了。怀仁说:“爸,让我妈歇着,我来给你剃头。”朱先生温厚地笑笑:“你想在我头上学手艺吗?”怀义争着替哥哥作证:“俺哥剃头一点也不疼,村里人老老少少都焖了头求拜他给剃哩!”朱先生惊讶地说:“这倒不错,给乡亲剃头总比在他们头上‘割韭菜’好哇!怀仁你啥时候学成剃头手艺了?”怀义又抢嘴抱屈地说:“俺哥在我头上练刀子练出师了!头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个口子沾一撮棉花。我说,哥呀,你甭剃那半边了,留下明年种芝麻……”朱先生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溢出。怀仁厚诚地说:“爸,你这下相信了吧?我来给你剃。”朱先生仍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给你爸头上种棉花呀?你把棉花地卖了交了捐款没处种棉花了不是?”怀仁仍然温厚地说:“甭听怀义尽糟践我的手艺。我一搭剃刀你就知道了。”朱先生轻轻摇摇头:“我还是信服你妈的手艺。你妈给我剃了一辈子头,我头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条沟哪儿有道坎,你妈都心里有底儿,闭着眼也能剃干净。”朱白氏用脸偎着孙儿的脸蛋儿,斜过眼丢给朱先生一个慈爱嗔怪的眼色。儿媳端着铜盆放到太阳下说:“爸,你趁水热快来焖头发。”
朱先生走到铜盆跟前低下头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声“等一下甭急”,把孙子交给儿媳,一边挪着小脚一边从腰后解开围裙系带儿,把那条蓝色印花围腰布巾围到朱先生脖子上,一只手按着朱先生的头,一只手伸进脸盆撩起水来。朱先生猛乍扬起被妻子按压着的脑袋问:“你看看我还有几根黑头发?”
“没有黑的了,尽是白的。”
“你仔细看看还有没有黑的?”
“我连一根黑头发也寻不见。”
“你没仔细寻嘛!去,把老花镜戴上仔细寻。”
朱白氏从台阶上的针线蒲篮里取来花镜套到脸上,一只手按着丈夫的头,另一只手拨拉着头发,从前额搜寻到后脑勺,再从左耳根搜上头顶搜到右耳根。朱先生把额头牴搭在妻子的大腿面上,乖觉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拉他的发根,忽然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在头发里捉虱子的情景。母亲把他的头按压在大腿上,分开马鬃毛似的头发寻逮蠕蠕窜逃的虱子,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啊呀呀,头发上的虮子跟稻穗子一样稠咧……朱先生的脸颊贴着妻子温热的大腿,忍不住说:“我想叫你一声妈——”朱白氏惊讶地停住了双手:“你老了,老糊涂了不是?”怀仁尴尬地垂下头,怀义红着脸扭过头去瞅着别处,大儿媳佯装喂奶按着孩子的头。朱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颤,不再觉得难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着有些可怜的丈夫,然后再把他的脑袋按压到弓曲着的大腿上,继续拨拉发根搜寻黑色的头发。朱先生安静下来了。两个儿子和儿媳准备躲开离去的时候,朱白氏拍了一下巴掌,惊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变白了,下半截还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
朱先生听见,扬起头来,没有说话,沉静片刻就把头低垂下去,抵近铜盆。朱白氏一手按头,一手撩水焖洗头发……剃完以后,朱先生站起来问:“剃完了?”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气,在衣襟上擦拭着剃刀刃子说:“你这头发白是全白了,可还是那么硬。”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白氏并不理会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身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对儿媳说:“等断了奶,你就把娃儿给我。”婆媳俩坐在阳婆下絮叨起家常,怀仁和怀义坐在一边时不时地插上一句,时光在悠长的温馨的家庭气氛里悄悄流逝。冬日一抹柔弱的阳光从院子里收束起来,墙头树梢和屋瓦上还有夕阳在闪耀。朱白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孩子抱进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脸色骤变,心跳不住,失声喊起来:“怀仁怀义快去看你爸——”怀仁怀义相跟着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惊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着就听见前院传来怀仁怀义丧魂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慌跳了,对惊诧不安的儿媳说:“你爸走了。他刚才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我们都没解开他的话。”
朱先生死了。怀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见父亲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旧藤椅上,两臂搭倚在藤椅两边的扶栏上,刚刚剃光的脑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对白鹿原坡。他叫了一声“爸”,父亲没有搭理。怀义紧跟着赶到时也叫了一声“爸”,父亲仍然没有应声。兄弟俩的手同时抓住父亲的手,那手已经冰凉变硬,便哇啦一声哭吼起来。朱白氏和儿媳急匆匆走来,制止了两个跪伏在父亲脚下哭吼的儿子和刚刚拉开哭腔的儿媳:“这阵儿还能哭?快去搭灵堂。”
灵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讲学的书堂里,并拢了三张方桌,朱白氏就指点儿子们把朱先生抬进去。两个儿子从两边抓住藤椅的四条腿,就把父亲抬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来了早已备置停当的寿衣,立即抓紧时间给朱先生换穿;一当通体冰凉下来,变硬的胳膊和腿脚不仅褪不下旧衣裤,寿衣也套不上去。书院远离村舍,没有乡亲族人帮忙。脱掉棉衣和衬衣,儿媳看见阿公**的胸脯上一条一条肋骨暴突出来,似乎连一丝肌肉也看不见,骨肋上就蒙着一层黄白透亮的皮;棉裤和衬裤抹下来,两条腿也是透亮的皮层包裹着的骨头,人居然会瘦到这种地步,血肉已经完全消耗煎熬殆尽了。儿媳瞥见阿公腹下垂吊的生殖器不觉羞怯起来,移开眼睛去给阿公脚上穿袜子,心里却惊异阿公的那个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长,似乎听人传说“本钱”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汉子,而那些“本钱”小的男人大都是些软鼻脓包。朱白氏察觉到了儿媳的回避举动,平稳而又豁朗地说:“你先把腿给抬起来穿裤子,袜子最后再穿。”儿媳得到鼓励,就抬起阿公的腿脚,朱白氏麻利地把衬裤和棉裤给穿上去了……从头到脚一切穿戴齐整,朱白氏用一条染成红色的线绳拴束双脚时,发现朱先生的两条小腿微微打弯而不平展。她使劲揉搓两只膝盖,以为是在藤椅上闭气时双腿弯曲的缘由,结果怎么也揉抚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悟,对儿媳叫起来:“啊呀呀,给你爸把袜子穿错了!”随之颠跑着到后院居屋取来一双家织布缝下的统套袜子,让儿媳脱下错穿的那双白线袜,换上统套布袜,朱先生的双膝立时不再打弯,平展展地自动放平了。朱白氏对儿媳说:“你爸一辈子没挂过一根丝绸洋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纺线织布做下的土布衣裤。这双白洋线袜子,是灵灵那年来看姑父给他买的,你爸连一回也没上脚。刚才咱们慌慌乱乱拉错了,他还是……”儿媳听罢大为惊异。
第三十二章4
怀仁支使弟弟怀义到县城去购置香蜡阴纸和供果,自个这才抽出身来走进父亲的书房,果然看见桌面上用玉石镇纸压着的一纸遗嘱,下附的日子却在此前七日。怀仁看了遗嘱的内容更加惊诧:
不蒙蒙脸纸,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用砖箍墓,总而言之,不要铺张,不要喧嚷,尽早入土。
怀仁拿着这张遗嘱,又奔进灵堂呈给母亲:“我的天呀,俺爸咋给我出下这难题!”朱白氏看了遗嘱却不惊奇:“你爸图简哩,你可觉得难?”她看了遗嘱下端附注的时间,正是丈夫给八位同仁送完县志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后就对她说起了自己死后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欢清静而忍受不了吵吵闹闹;不要装棺木不要蒙脸纸,是他出于自在自然豁亮畅快的习性而难以忍受拘盖的限制。朱先生向妻子描述出来为自己设计的墓室,不用砖,只用未经烘烧的砖坯箍砌墓室;墓室里盘垒一个土炕,把他一生写下的十部专著捆成枕头,还有他雕刻的一块砖头,不准任何人撕开包裹的牛皮纸,连纸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洞口。朱白氏当时并不在意:“没灾没病活得好好的,却唠叨这些出奇事!你大概闲得没啥好想了,尽想这些出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朱白氏看见遗嘱就印证了那晚的唠叨在朱先生不是闲话,而是有心专意的叮咛,包括和黑娃的谈话,包括叫来儿子儿媳吃团圆饭,包括剃头,包括寻找黑发,甚至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把她叫妈……全都证实丈夫对自己的死期早已有预测。朱白氏对儿子怀仁说:“就按你爸给你的遗嘱去办。”
怀义买回了祭物,兄弟俩把点心石榴等供品依样摆置到灵桌上,然后由怀仁发蜡焚香。怀义在瓦盆里点着了阴纸,最后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灵桌下尽情放开喉咙吼哭起来。儿媳上罢一炷香后叩拜三匝,坐在灵桌旁侧的条凳上抑扬顿挫地拉开了悠长的哭腔。小孙子在大人们的忙乱中被丢弃在火炕上,已经哭叫得嗓音嘶哑,朱白氏从后院火炕上抱起来重新走回灵前,孩子仍然在委屈地呜咽着。朱白氏偎贴着小孙子的脸,泪珠滚滚却哭不出声,待儿子们哭过一阵子,她就坚决地制止了他们继续哭下去,指令二儿子怀义在书院守灵,让老大怀仁和媳妇回朱家泛去安排丧葬事项。打墓自然是繁杂诸事中最当紧的事情,需得明日一早就动手破土;灵柩也得及早发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须让朱先生的灵魂在祖居的屋院里得到安息。其余诸事须得一一相机安排,总的原则是遵照朱先生的遗嘱行事。怀仁和媳妇抱着孩子即刻起程回老家去了。
朱白氏和儿子们严格恪守朱先生的嘱言,尽管未向任何亲戚朋友报丧,朱先生的死讯仍然很快传开。首先是怀义到县城购买祭物传到县城,随后是怀仁头上的一条白孝布作了昭示。从当天晚上起,白鹿书院就开始有人来吊孝。朱白氏让儿子怀义守在灵前,自己走出书院大门,让怀义从里头插死门闩,对一切前来吊孝的人都一律谢绝,并不断地申述丈夫的嘱言。吊孝者的悲痛得不到宣泄,甚至对朱白氏不近人情的行为激愤起来;人们不愿轻易离去便聚集起来,形成一种巨大的汹涌的气势。朱白氏在感到支撑不住时,扑通跪下去向众人告饶。人们再不好勉强,纷纷抚着大门、抚着墙壁、抚着柏树放声痛哭。
重要亲属中头一个闻讯赶来的是白孝文。他向姑母问讯了姑父的死亡过程后,表示了诚挚的安慰和关切。姑母依然铁硬着心肠不放他进门,孝文只好含着眼泪离开。白嘉轩到来时天已傍晚,看见围聚在书院大门口的人群莫名其妙,随之就对姐姐不近人情的举动大发雷霆,哭着吼着扑上去用头撞击大门门扇,见不到姐夫的遗容就准备碰死。朱白氏对弟弟的行为表示愤恨:“你跟你姐夫往来了一辈子,还不清楚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嘱言倒给我在这儿胡来!你撞去,你碰去!你撞死碰死我也不拉你……”白嘉轩冷静下来也软下来,趁势在众人的拉扯劝解下不再扑撞,双手撑住大门门扇放开悲声。黑娃闻讯赶来时天已黑定,他驻守在远离县城的古关峪口,炮营驻地与百姓基本隔绝,两个到县城采买菜蔬的伙伕才把消息带进炮营。黑娃跪伏在朱白氏面前叫了一声“师母”就泪如泉涌。得悉了先生的遗嘱后也不强求,默默地点头并开始劝说众人离开。天上开始飘落雪粒儿,小米似的雪粒击打得枯枝干叶唰唰啦啦响着,许多人开始离去,许多人依然坚持在书院门外为恩师守灵。寒冷和饥饿的威胁终于使朱白氏听从了黑娃的变通办法,由黑娃向众人公布朱先生搬尸移灵的日子就在明天,到明日朱先生的尸首移出书院时可以一睹遗容。这样一说,众人才纷纷离开书院到县城投宿去了,只剩下白嘉轩和黑娃俩人。朱白氏说:“你俩人路远甭走了,歇到书院。”黑娃却摇摇头:“学生不敢违拗先生的遗言。”朱白氏说:“他说过,你是他最好的一个弟子。你去见他,他不会责怪。”黑娃说:“师母,你记错了,先生说过我是他最后一个弟子,没说最好。”朱白氏肯定说:“他对我说过,‘没料想我最好的弟子原是个土匪。’”黑娃说:“可先生没有准许我破他的遗言呀!我还是遵守先生的遗言为好。”说罢就谢辞了。只留下白嘉轩和姐姐朱白氏,便叫开了门走进书院。白嘉轩拄着拐杖佝偻着腰在庭院里急匆匆走着,几次跌滑倒地,爬起来奔到灵堂前,顾不得上香,就跌扑在灵桌下,巨大的哭吼声震得房上的屑土纷纷洒落下来,口齿不清地悲叫着:
“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夜里捂了一场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色素服。怀仁领着朱家泛的乡亲搬尸移灵时已到正午,牛车停在坡根下。书院门外的场地上和山坡上聚集着黑压压一片人群。怀仁和乡亲族人用一块宽板抬着朱先生遗体走出书院大门,聚集在门外的人群爆发起洪水咆哮似的哭声,拍击着白鹿原坡的沟崖和峁梁。人们跟在后头下到坡根,在移尸到牛车上的时刻人们才先后瞻仰了朱先生的遗容。遵照朱先生的遗嘱,不装棺材也不加盖蒙脸纸,朱先生仰面躺着,依然白皙透亮的脸面对着天空,雪霁后的天空洁净如洗,阳光在雪地上闪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环。
黄牛拽着硬轮木车在河川公路上悠悠前行,木轮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上吱嘎吱嘎叫着,黄的和白的纸钱在雪地上飘落,没有乐器鸣奏,也没有炮声,灵车在肃杀的冰天雪地里默默地移动,灵车后跟随着无以数计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讯和他留下的遗言不胫而走,这样的遗言愈加激起崇拜者的情绪,以不可抑制的激情要表示衷心的崇拜。从白鹿书院到朱家泛,牛车经过五十多里的滋水河川沿路的所有村庄,村民们早在灵车到来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倾巢而出跪在雪地里,香蜡就插在雪下的干土堆上,阴纸就在雪地上燃烧。临到灵车过来时,人们便拥上前去一睹朱先生的遗容。红日蓝天之下,皑皑雪野之上,五十多里路途之中几十个大村小庄,烛光纸焰连成一片河溪,这是原上原下亘古未见的送灵仪式。
灵车后的人群在不断地续接,不断有人加入到凌乱不齐的送灵人群后头默默前行,无以数计的黑色白色的挽联挽幛撑在空中。黑娃从书院起就跟着灵车走,默默地夹在陌生的和熟悉的人流中间。他昨晚回炮营路经县城时买了两丈白绸,回到炮营驻地,就把一路琢磨好了的挽词写上白绸:
自信平生无愧事
死后方敢对青天
牛拉的木轮灵车进入朱家泛,除了帮忙搬尸的人,其他吊孝者仍然不准进入屋子。吊孝的人就把挽联钉在墙上,把挽幛撑挂到树枝上或绳索上;整个小小的朱家泛村的街巷里,是一片黑色和白色的幡帐。许多在省城做官的经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赶来了,一些远在关中东府西府的弟子也风尘仆仆赶来了,把他们的崇敬挚爱和才华智慧凝结而成的诗词赋文,一齐献给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时形成**……而传诵最快也传诵最久的却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阕挽词。
白嘉轩一直住守在大姐家,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着拐杖,扬起硕大的脑袋,努力用不大聪敏的耳朵捕捉人们的议论。人们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烟犁毁罂粟的故事,咀嚼朱先生只身赴乾州劝退清兵总督的冒险经历,咀嚼朱先生在门口拴狗咬走乌鸦兵司令的笑话,咀嚼放粮赈灾时朱先生为自己背着干粮的那只褡裢,咀嚼朱先生为丢牛遗猪的乡人掐时问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着洋线的怪僻脾性……这个人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己的事来。
白嘉轩亲眼目睹了姐夫下葬的过程:躺在木板上,木板两边套着吊绳,徐徐送入墓道;四个年轻人恭候在墓道里,把僵硬的姐夫尸体抬起来进入暗室;暗室里有窄窄一盘土炕,铺着苇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终于躺在土炕上了,头下枕垫着生前著写的一捆书……无数张铁锨往墓道里丢土,墓坑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个高高的大头细尾的墓堆,最后插上了引魂幡。白嘉轩这时忍不住对众人又一次大声慨叹:“世上肯定再也出不了这样的先生罗!”
第三十二章5
几十年以后,一群臂缠红色袖章的中学生打着红旗,红旗上用黄漆标写着他们这支造反队伍的徽号,冲进白鹿书院时呼喊着愤怒的口号,震撼着老宅朽屋。他们是来破除“四旧”的,主要目标是袭击图书,据说这儿藏着一大批历朝百代的封建糟粕。他们扑空了,这儿的图书早在解放初期就被县图书馆收藏了。怒火满胸的红卫兵得不到发泄,于是就把大门上那块字迹斑驳漆皮剥落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打落下来,架火在院中烧了。
他们过火的举动受到种猪场职工的干预。书院早在此前的***年代挂起了种猪场的牌子,场长是白鹿村白兴儿的后人。那时候国家主席号召发展养猪事业,白兴儿的后人小白连指敢想敢干敢放卫星,就在这儿创办起一座养猪场,这个废墟般的书院是县长亲自拨给小白连指的。小白连指上过初中,又兼着祖传的配种秘诀,真的把种猪场办起来了。那年同时暴起的小钢炉很快就熄火了,公共食堂也不冒烟了,而小白连指儿的种猪场却坚持下来,而且卓有功绩。他用白鹿原上土著黑猪和苏联的一种黑猪交配,经过几代选优去劣的筛选淘汰,培育出一种全黑型的新种系。此猪既吃饲料也吃百草,成为集体和社员个人都喜欢饲养的抢手货,由县长亲自命名为“黑鹿”。小白连指曾被邀到省城上了钟楼参加国庆典礼。
小白连指对围着火堆欢呼狂叫的红卫兵说:“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的革命行动好得很!我们种猪场全体职工举双手拥护。你们也要相信我们,这儿余下的四旧由我们革命职工彻底来破它。”红卫兵终于走了。
不久,书院住进来滋水县一派造反队,这儿被命名为司令部,猪圈里的猪们不分肉猪或种猪、公猪或母猪、大猪或小猪一头接一头被杀掉吃了,小白连指儿抖着丑陋的手掌,连对红卫兵小将那样的话也不敢说。这一派被认为是保守派,进不了县城夺不上权,却依然雄心勃勃高喊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农村包围城市夺取城市”的口号继续与县城里夺得大权的造反派对峙。一天深夜,县城里的那个响噹噹硬邦邦的造反派从四面包围了白鹿书院——种猪场,机枪步枪和手榴弹以及自制的燃烧瓶一齐打响,夺取了保守派的老窝,死了八个男女,带伤的无法计算,烧毁了昔日朱先生讲学的正殿房屋,吓跑了种猪场场长小白连指儿和十几个职工。打死的猪当即被开膛入锅犒劳造反派战士,逃窜的活猪被当地农民拾去发了洋财。
大约又过了七八年,又有一群红卫兵打着红旗从白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坡根下的朱家泛。他们和先前那一群红卫兵都出自一个中学,就是白鹿镇南边鹿兆鹏做第一任校长的那所初级小学,现在已经变革成为一所十年制中小学统一的新型学校了。中国又掀起了一个批判**加批判孔子的批判运动,因为野心家**信奉孔子“克己复礼”的思想体系。这一群红卫兵比冲击白鹿书院的那一群红卫兵注重纪律,他们实际只是十年级的一个班,在班主任带领下,寻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来了。班主任出面和生产队长交涉,他们打算挖墓刨根鞭挞死尸。生产队长满口答应,心里谋算着挖出墓砖来正好可以箍砌水井。
四五十个男女学生从早晨挖到傍晚,终于挖开了朱先生的墓室,把泛着磷光的骨架用铁锨端上来曝光,一堆书籍已变成泥浆。整个墓室确系砖坯砌成,村里的年轻人此时才信服了老人们的传说。老人们的说法又有了新的发展:唔!朱先生死前就算定了要被人揭墓,所以不装棺木,也不用砖箍砌墓室。整个墓道里只搜出一块经过烧制和打磨的砖头,就是封堵暗室小孔的那一块,两面都刻着字。十年级学生认不全更理解不开刻文的含义,只好把砖头交给了带队的班主任老师。老师终于辨认出来,一面上刻着六个字:
天作孽犹可违
另一面也是刻着六个字:
人作孽不可活
班主任欣喜庆幸又愤怒满腔,欣喜庆幸终于得到了批判的证据,而对刻文隐含的反动思想又愤怒满腔。批判会就在揭开的墓地边召开。班主任不得不先向学生们解释这十二个字的意思,归结为一句,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批判会就热烈地开始了。
一个男学生用语言批判尚觉不大解恨,愤怒中捞起那块砖头往地上一摔,那砖头没有折断却分开成为两层,原来这是两块磨薄了的砖头贴合成一起的,中间有一对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里面同样刻着一行字:
折腾到何日为止
学生和围观的村民全都惊呼起来……
第三十三章1
鹿子霖重新雇回了长工刘谋儿,又一块一块赎回坐监期间被女人卖掉的土地,干涸的牲畜棚圈里重新弥漫起牛马粪尿和草料的混合气味,一只金黄毛色的伢狗在屋院里串出串进,屋里院里和牲畜棚里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鹿子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要振兴这个屋院。现在又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土地牲畜木料砖瓦直至订亲的彩礼都在掉价,只有壮丁这个特殊的时兴的商品一茬涨过一茬,鹿子霖无须算计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拆掉的门房和门楼也一定要重新建筑,而且要比被白家拆迁走了的原有规格和样式更讲究更漂亮,只是得往后拖一拖,得把腾空了的家底垫实起来。
鹿子霖在联上干着一门无异于钦差大臣的工作。田福贤没有给他具体分工,也没有给他封官,对他说:“给你加上个股长没啥意思,给你封个联保主任那不能由我,你权当你是主任一满都管上。”田福贤又在保长甲长会上宣布:“鹿子霖代我行事,无论到了哪一保哪一村哪一甲,他说的话就是我的话,他要你们做的事就是我要你们做的,诸位都掂掂这个轻重。”鹿子霖成了真正的钦差大臣本原上的无冕王,他每到一个保公所去,果然受到所有保长们的殷勤招待,甚至比对田福贤本人还要殷勤。保长们都很灵醒,在田福贤面前哪怕挨夯受威遭斥责,毕竟是脸对脸眼对眼,而鹿子霖回去给田福贤戳弄起来就摸不清底细也探不来深浅了。鹿子霖天天像过年,保长们见到他就摆宴置酒,都知道鹿子霖爱抿两口;抿了两口以后的鹿子霖回到联上就会把一切不满意的事都化释了。摆宴喝酒请客送礼在联上和保上早已超越了风气而成为习惯,关键在于一茬接一茬的捐税客观上提供了财源,联上和保上的头儿以及干事们都在发财。鹿子霖在牢狱腾空了的皮囊开始充填起来,脑门上泛着亮光,脸颊上也呈现出滋润的气色。
鹿子霖起初却不大满意田福贤对他的安置,窃以为是田某人不放心自己因而不给实权,后来就感觉到这样安排反而倒是好极了。他无职无权却威震原上各个保各个甲,不能如期交付壮丁和捐款他可以不担责任,任何弄坏了搞糟了的事情也追查不到自己,又可以自由地接受这个保那个保的保长们在完成一茬丁或捐的征集任务之后的“分红”。他很快就看透了当今的世态变化和其中的奥秘。鹿子霖的职责是以田主任的名义到各个保上催丁催捐。他给自己划了一个严格的界线,只到保上催促保长,绝不到任何村子去催促甲长,更不会具体揪住某一家农户的领口要粮要钱。无论什么捐什么款最终要由一户一家百姓掏出来,而不是由保长们掏腰包,鹿子霖只催保长,把翻箱倒柜鞭打绳缚的害人差使由保长们去完成。鹿子霖吃了喝了对保长们耍了威风之后回联上去,走在路上就忍不住得意起来:田主任你逛得灵,我比你逛得还灵。你想叫我替你挨骂,还不放心我,我不当你的官只受你的禄真是嫽扎咧!
鹿子霖又雇下一个年轻的长工和刘谋儿搭伙儿替他经营土地和牲畜,从屋院到畜棚再到田地里,开始呈现出一种人欢马叫的蒸腾欢悦的气氛,与整个村巷和阔大的田野上的清冷孤凄的气氛形成明显差异。鹿子霖一想到刚从监牢回到家时的那种日月就不寒而栗,除了女人鹿贺氏扑沙扑沙走路的声音,这个屋院里从早到晚便是空庙古寺一般的沉寂,衰败破落的家户是怎样一副架式?就是自家眼下这种架式!鹿子霖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凝练这种痛哭的感觉。小孙孙不期而至,一下子给衰败的屋院注入了活力,使情绪跌到谷底的鹿子霖的心里开始荡起一股暖气。鹿子霖大声憨气地对女人说:“你说啥最珍贵?钱吗地吗家产吗还是势吗?都不是。顶珍贵的是——人。”鹿贺氏一时揣不透他的真实心思,默默地应付似的点点头。鹿子霖进一步阐释他新近领悟的生活哲理:“钱再多家产再厚势威再大,没有人都是空的。有人才有盼头,人多才热热闹闹;我能受狱牢之苦,可受不了自家屋院里的孤清!”
鹿子霖雇回来刘谋儿不久,又雇来一个年轻长工就有图得几分热闹的意愿,因为刘谋儿毕竟老了,寡言默语手脚迟钝而掀不起热闹欢蹦的气氛来。新雇佣的年轻长工正好弥补了这种缺陷。鹿子霖对小长工说:“地里活儿紧了你给刘叔帮帮忙,没啥紧活儿你就引上娃娃耍,甭把娃娃跌了摔了就行了。”小长工就引着鹿子霖的宝贝蛋儿孙子玩耍。鹿子霖从联上回到屋里,往往跟小孙子和小长工玩得忘了长幼主仆。小长工是渭北高原上的人,一口奇怪的发音让鹿子霖听来十分开心,小长工把“重”说成“冲”,把“读书”说成“头失”;更使他莫名其妙的是,小长工把“狼”叫作“骡”,而又把真正的“骡”叫成“却”等等等等。鹿子霖一个一个名词跟着小长工学着念着,常常笑得前俯后仰,像跟着洋人学洋话一样,傍晚时屋院里就掀起活跃的声浪。鹿子霖对小长工唯一不满意的一点,是这个小家伙时时处处对他表现的那种巴结讨好,以至自作自践的神气,于是正言厉色说:“该做活你做活,该吃饭你咥饱,该哭你就哭,该笑你就笑,该骂你就畅快骂,从今往后不准你尽给我说骚情话!”小长工反而愣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个小长工是鹿子霖拾来的。
那天晚上,鹿子霖从南原催捐回来时,月亮很好,带着七分酒醉三分清醒甩甩荡荡在牛车路上走着,一路乱弹吼唱过来,引逗得沿路村庄里的大狗小狗汪汪汪乱咬。路过自家的坟园时,从黑森森的墓地树丛里蹿出一个人来,吓得鹿子霖哑了口愣了神。那个人蹿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倒了,一口一声大爷大伯地恳求要给他当长工,声明不要一个麻钱也不要一升粮食,只要给吃黑馍就心满意足了。鹿子霖松了口气,踢了那人一脚又骂了一句,说他把他差点吓死了。跪在地上的人继续乞求雇他当长工,情愿大伯大爷再踢他两脚压惊消气。鹿子霖从稚声嫩气的嗓音判断出这是一个半大小伙儿。他让他再踢两脚的话似乎触动了心头的某一根弦索,就问:“你为啥偏偏缠住我要给我熬活?”小伙子说:“我看你是个好人。”鹿子霖对这种露骨的讨好和巴结很反感:“你凭啥看我是好人?”小伙子说他在这个坟园里躲了三天三夜了,几次看见鹿子霖从这条路上走过。“你娃子鬼得很咧!”鹿子霖说,“你是看我穿得阔,断定我能雇得起你;你是看我像个官人,给我当长工没人敢拉你壮丁,你说是不是龟孙?你不说实话我就把你掐死!”小伙子连连在地上叩头:“是的是的爷!你说的着着的对对的。”鹿子霖又问:“你小小年纪逃出来是因了啥事?偷了人家闺女抢了人家粮食还是逃壮丁?”小伙子哇地哭了:“爷呀,我是逃壮丁哩!俺兄弟三个有两个都给抓壮丁没回来,俺爸叫我逃出来寻个活命……你收下我全当积德行善哩!”鹿子霖大体信下了小伙子的话,他的笨拙的渭北口语可以使人产生信赖,问:“你叫啥名字?”小伙子说:“我叫三娃。”鹿子霖说:“三娃,你起来跟我走。”
鹿子霖把自称三娃的小伙让到前头走,自己在后面和他保持着三五步的间距。小伙子不时回过头来说着讨好巴结谄媚的话。鹿子霖心头的某一根弦索似乎又被撞击了一下,忍不住直言相告说:“你娃子跟谁学的这张糜子面儿乖嘴?你知道不知道我顶讨厌溜尻子的小人!你要是再说这些舔尻子挠脚心的话,我把你马上扭到联保所去,这儿正征一茬壮丁哩!”三娃吓得转过身又跪下了,声音都抖颤着:“好爷哩我没啥瞎心。俺爸俺妈教我出门嘴学乖点……”鹿子霖说:“我的长工可不要乖嘴软舌头。你的嘴能不能学硬?能学硬了跟我走,硬不了嘛,你就滚蛋!”三娃连连应诺:“学乖不容易学硬好办,我再不说骚情话了。”鹿子霖说:“你先站起来。我想当场试验你一回。”三娃站了起来侍候着。鹿子霖说:“你骂我一句。你拣最难听的话骂。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骂吧——”三娃一听就愣住了:“大伯,我咋能平白无故骂你哩?”鹿子霖脖子一仰朗然笑了:“我一天从早到晚尽听奉承话骚情话,耳朵里像塞满了猪毛,倒想听人当面骂我一句哩。骂吧三娃——”三娃嗅到一股酒气,想到这人肯定喝醉了,我要是当真骂了他,他酒醒后还不把我捶死?于是说:“大伯,你另换一样试验我的方子吧,我一定做到。”鹿子霖往前走了两步躬下身来,把脸拱到三娃胸前:“你抽我两个耳光子!”三娃大惊失色,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心想这人不是疯子就是魔鬼,几乎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地往后瞅瞅,寻找逃跑的路径,盘算逃跑的机会。鹿子霖却哈哈大笑着仰起头来:“还是不敢吧?那好,我再说第三件,掏出你的家伙来给我脸上尿一泡——”三娃子听罢“妈呀”叫了一声扯腿就跑,鹿子霖跃起一步就拽住了他的后领:“我费了这么些唾沫跟你磨牙,你连我一件事都做不到还想逃跑?我马上把你送到联保所去。”三娃子蹲下身双手捂着脸悲哀地哭起来。鹿子霖急了就骂起来:“你哭你妈个屄!我没打你骂你,叫你骂我打我尿我净占便宜你还哭!凭你这号痴熊闷种鳖蛋贱胚还想给我当长工?”三娃子哭丧着声儿哀求:“大爷,我不敢缠你了,你放我走。”鹿子霖眼一瞪冷笑着:“要来要走都由你了?没有那么容易。我今日个要把你变成个歪熊灵种硬蛋高贵胚子。就是骂、打、尿那三样儿,你任选一样。站起来——”三娃抖抖索索站起来说:“大伯,你先骂我打我尿我吧?”鹿子霖说:“甭啰嗦!我让一步,我闭上眼。我知道我睁着眼阎王也不敢骂我。”三娃子豁出来了,聚足了气跳起来,啪的一声抽了鹿子霖一记耳光,双脚落地时骂出一句:“我日你妈!”随之就凝固在地上等待自己的末日。鹿子霖睁开眼睛笑了:“打得好也骂得好哇三娃!好舒服呀!再来一下,让我那边脸也舒服一下。”说着闭上眼睛把那边脸转到三娃迎面。三娃想着反正已经豁出去了,抡开巴掌又抽了一下,跳起来骂:“我日你婆!”鹿子霖猛然扑上来把三娃拦腰抱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哈哈哈笑着又扔到地上,说:“小伙子有种!”三娃子懵懵地站着。鹿子霖一只胳膊搂住三娃的脖子往前走,竟然哭了说:“三娃,你不知道哩!俺祖先就是挨打受气的角色!我咋也尝不来挨打挨骂是个啥滋味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三娃怎么也解不开这个疯子这个醉鬼的意思,却应酬道:“明白,我明白。”鹿子霖并不相信地瞪起眼睛:“你明白个脧子!我活到这岁数还没全明白,你牙没扎齐的小犊羔子明白个啥……”
第三十三章2
从鹿子霖往上数五辈,鹿家的日月已经破落到难以为继的谷底,兄弟三个有两个都出门给财东熬长工去了,刚刚十五六岁的老三是靠讨吃要喝长大起来的,原上远近的大村小庄的男人女人几乎没有不认识这个孩子的。他没学会走路是由母亲抱着讨饭的,学会了走路就自己去讨饭了。他裤带上系着一只铁马勺用来接受施舍,吃完了在水渠涮一涮又系到裤带上,人们不记得他的名字,就叫他马勺娃或勺儿娃。有一晚,长年累月瘫在炕上不能翻身也不能动腿的父亲对他说:“你现在不能要饭吃了。你小着要饭人家可怜你给你吃,你而今长大了再要饭人家就骂你哩!去——自己挣饭吃去!”自己挣饭吃就是像大哥二哥一样去熬长工。马勺娃听了点点头,第二天天未明出了门再没回家,原上人谁也看不到那个倚着街门攥着马勺的孩子了。
马勺娃避开熟悉的村庄和熟悉的原上人下了北边原坡,在滋水川道陌生的村庄陌生的人家继续倚靠陌生的门板,沿着滋水弯弯曲曲的河道走下去。有一天走进城门楼子就惊奇地大叫起来:“城里比原上好多了!”他不需再哀求任何人,只需瞄准饭馆里进餐的对象,把他们吃剩的面条包子或肉菜扒进马勺就是了。他随后被一家饭馆雇用烧火拉风箱洗碗刷盘子。坐在灶锅下拉风箱时,炉头却一边炒菜一边又用蘸着油花调料的小铁勺子敲他刚刚扬起的脑袋;开头用勺背敲,后来就用勺沿子敲,有两次就敲出了血来。他咋也不明白烧火拉风箱为啥不准抬头扬脸?还以为是炊饮熟食行道的规矩,于是终于记住了就只顾闷住头烧火,在炉头喊了“熄火”的间隙里仍然低垂着脑袋。有一天,他突然茅塞顿开终于想明白了,炉头是怕他得了手艺才不准他扬头看各种炒菜的操作过程。
勺娃弄明白了这个隐秘,反倒滋长起野心来了。妈的,你不敲我脑袋我还没想到学手艺哩!于是他就变得殷勤了:早上给炉头打洗脸水倒尿盆,晚上又打洗脚水提回尿盆;给炉头洗衣裳逮虱子捶背揉大腿;刚一瞅见炉头摸烟袋,就把火靿儿吹旺递到他脸前。炉头一声不吭接受他所有殷勤周到的侍奉,依然用勺子毫不手软地敲他从灶锅下扬起的脑袋,绝不允许他偷瞅一眼炒锅里的菜馔由生变熟的奥秘。这样的打杂活儿干了一年多,为炉头无偿服侍了一年多,马勺娃烧火抹桌子端盘刷碗的技艺完全精通,炒菜的手艺却仍然等于零。
一天晚上,照例在掌柜家楼上睡下后,炉头说:“勺娃子,你给我再骚情也不顶啥。你凭你骚情那两下子就想学手艺,门都没有。你知道我学这手艺花了多大血本?”勺娃说:“肯定是你花好多钱才学下一手绝活儿。我没钱。等我把钱攒多了再拜你为师。”炉头不屑地笑起来:“凭你一月挣那俩铜子,攒到胡子白了也不得够。”勺娃悲哀地说:“那我就洗一辈子碟子烧一辈子火。”炉头换一种同情的口吻:“看你这娃娃是个灵醒娃,也是个好娃。我不要你钱,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就教你手艺。”勺娃忙说:“甭说三件,三十件我都答应,只要你肯教我学手艺。”炉头压低声音说:“我骂你一句你不许恼。”勺娃以为炉头要他给他出力帮忙,怎么也料不到是这种事,就沉默不语;想想也不算太难接受,骂一句风刮跑了也没有任何实际损失,于是就“嗯”一声算是接受了。炉头把脑袋凑到勺娃耳旁悄悄骂:“勺娃,我**。”勺娃耳朵里像浇了一勺子滚油,气得浑身都颤抖起来,还是咬牙忍住了。炉头问:“你咋不吭声?”勺娃不无气恨地说:“你骂我我听见了,我没恼嘛!”炉头说:“呃!我骂了你,你得应声愿意不愿意。你不应声,我不操到空里去了吗?”勺娃的手在被窝里攥得嘎巴响,一拳就能把那张喷着烟臭的油嘴打哑,然而他忍着说:“我应声。”炉头嘻嘻骂:“勺娃,我操你奶!”勺娃答:“你操去。”炉头兴奋地连着骂:“勺娃子,我操你姐。”勺娃答:“你操去。”炉头兴奋得格格格笑起来,直至睡在楼下堂屋的饭馆掌柜干涉起来:“还说啥哩笑啥哩?早点歇下明早起早点。”炉头兴犹未尽地收拢嘴巴睡去了。此后许久,几乎每晚入眠以前,炉头都像温习功课一样把勺娃的妈妈奶奶姐姐以至扩大到姑姑姨姨齐操一遍,勺娃已不在意,也无羞辱,只是例行公事似的应着“你操去”的口诀。炉头的“操”瘾很大,不仅晚上入睡以前要操,白天支着一条腿站在锅台前,抓住吃客间断的空闲时间,一双淫气四溢的肉泡眼斜瞅着坐在灶锅下的勺娃说:“啊呀勺娃,我又想操你娘了。”有一天早晨,刚搭着炉火,炉头一边在锅里哧啦哧啦煎油,一边乐不可支地说:“勺娃子,我昨个黑间做梦把你姐操了!你姐模样跟你一样,只是头发辫子很长,也是两只黑窝深眼长眼睫毛。你说你姐是不是跟你相像?”勺娃半恼地说:“我姐俩眼长了一双萝卜花……”
直到炉头再生不出什么骂人的新招儿,他才向勺娃提出第二件事。那是在午饭过后的消闲时间提出的。勺娃渴盼着尽早实施新的折磨,以期实现捉摸炒勺儿的心愿,就说:“你说吧,我听着。”炉头笑说:“第二件事很简单。看镖——”说时已抡出巴掌抽到勺娃脸上,接着问:“好不好?”勺娃被打得晕头转向,清醒过来时就明白第二件事是挨打,于是不假思索说:“好。”炉头又抽那边脸一个耳光,而且给手心吐了唾沫儿,抽击的声音异常响亮,问:“受活不受活?”勺娃已忍不住泪花溢出,仍然硬着头皮答:“受活。”掌柜的在屋里问:“你俩弄啥哩,啪唧啪唧响?”炉头哈哈笑着说:“我跟勺娃子耍哩!”炉头打勺娃的花样也是挖空心思地变换着,抽耳光、顶胸捶、踢屁股属家常便饭,撕耳朵、捏鼻子、拧脸蛋是兴之所至,顶使勺娃难以忍受的是正当睡得极香时,炉头猛然在他脸上咬一口,疼得他合着被子蹦起来时,炉头刚刚撒完尿又钻进被窝。饭馆掌柜终于察觉了勺娃受虐待的事,暗中窥到炉头正在拧勺娃耳朵的时候,便走到他们当面,貌似平和的口气下隐含着愤怒:“你不能打人家勺娃。你看看勺娃给你打成啥样子了?满脸满身都是青疤。”炉头嘻嘻笑着还是那句话:“我是跟勺娃耍哩!”掌柜的再也不相信什么耍的鬼话:“哪有这么耍的?勺娃的红伤青疤给人看见了,还说我手脚残狠哩!我也不是没打过勺娃,他是我雇的相公,我打他他妈他爸没话说。你打不着人家娃娃嘛!”炉头有点尴尬地笑着:“算哩算咧,我往后跟勺娃再不耍了。”掌柜的仍不放松:“你还把打人说成耍?”转过脸问勺娃,“是不是跟你耍哩?”勺娃嗫嚅半天垂下眉:“是……耍哩……”掌柜的转身拂袖而去:“该当挨打……贱胚子!”
这天晚上睡下以后,炉头用胖滚滚的手掌抚摩着勺娃的伤处,绵声细语说:“勺娃,我真的是跟你耍哩!我说**操你奶操你姐全是说着耍的,谁倒真操来?我打你拧你是看你娃子脸蛋奶嘟嘟的好看,打你骂你都是亲着你疼着你。既然掌柜的犯病了咱就不耍了。我看就剩下一件事,你做了就开始学手艺。”勺娃忙说:“你快说吧,我也该熬到头了。”炉头贴着勺娃耳朵说:“我走你的后门。”勺娃愣愣地说:“俺家里只有单摆溜三间厦屋,没有围墙哪有后门?你老远跑到原上走那个后门做啥?”炉头嗤嗤嗤笑着说:“瓜蛋儿娃,是操你尻子。”勺娃惊诧地打个挺坐起来,沉闷半天说:“我把我的工钱全给你,你去逛窑子吧?”炉头说:“要逛窑子我有的是钱,哪在乎你那俩小钱!”勺娃自作自践地求饶:“尻子是个屎罐子,有啥好……”炉头把他按下被窝说:“皇上放着三宫六院不操操母猪,图的就是那个黑壳子的抬头纹深嘛;皇姑偷孙猴子,好的就是那根能粗能细能短能长的棒棒子嘛!”勺娃可怜地乞求:“你另换一件,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替你卖命……”炉头当即表示失望地说:“那就不说了,咱俩谁也不勉强谁。”勺娃想到前头的打骂可能白受了,立即顺着炉头的心思讨好地说:“你甭急甭躁呀……你只说弄几回……就给我教手艺?”炉头朗然说:“这话好说。我操你五回教你一样菜的炒法。”勺娃还价说:“两回……”最后双方在“三回”上成交。
五年后,鹿马勺学成了一个真正的炉头,技艺已经超过了师傅。这个小小的一间门面的饭馆生意日见兴隆,掌柜的不失时机地停断了面条油条一类便饭,改为专营各色炒菜的菜馆。城里两三家大门面饭庄菜馆私下出高薪想挖走鹿马勺,掌柜的闻讯十分担心,先自给马勺提了身价。马勺很坦然地对掌柜的说:“放心吧,马勺不是贪财无义的小人。凭你对炉头打我时说的那几句话,我不要一分一文身俸至少给你干五年。”掌柜的听了竟然感动得涌出眼泪,又气愤地说:“把那个狗东西撵走。”马勺却说:“不,就叫他在这儿。”
马勺真是春风得意时来运至。一位清廷大员巡视关中,微服混杂于市民之中,漫步于大街小巷体察民情,看见这家小小门面的菜馆吃客盈门,便走进去点了四样菜要了一壶酒,正吃着就忍不住惊叫:“天下第一勺。”随即唤来菜馆掌柜要来笔墨,把“天下第一勺”的感叹书于纸上。吃客中有人看见题辞下款的题名就跪下来,连呼大人。众吃客闻听此人大名,纷纷跪下一片,大员微微笑着走出门去。掌柜的捧着题辞又惊又喜,随后花重金做了匾牌,门楣上挂起“天下第一勺”的金字招牌,生意红火兴盛极了。
鹿马勺扬名古城,达官贵人富商巨头每遇红白喜事,祝寿过生日或为孩子做满月宴请宾客,都以请去“天下第一勺”为荣耀。官府衙门清兵标营遇有重大庆典活动犒劳会餐,也必是请鹿马勺去做菜。勺娃子不仅得到分量沉甸的红包赏银,而且与古城上流社会的人物有了私交。“鹿师傅有啥事用得着时就开口。”有钱的有权的有势的包括死狗赖皮街楦子都这样许诺……勺娃终于有了出气报复的机会。
第三十三章3
炉头刚刚洗了手脸准备就寝,两个标营兵勇来传话说,请他去给鹿师傅帮帮忙做菜。炉头丝毫也不敢怠慢,掂上烟袋就走了。炉头跟着兵卒走进军营,又走进一间拐角的屋子,看去像是垒堆马料的一个仓库,里面独自坐着勺娃一人在消停地抽烟,他就奇怪地问:“不是说叫我来给你帮忙吗?”勺娃说:“你先抽袋烟缓缓气儿。”炉头刚坐下装烟点火,勺娃矜持地问:“你还想让我给你做‘骂打操’那三件事不?”炉头从嘴里拔出烟袋,从椅子上溜下来就双膝跪倒了,连连求告宽恕。勺娃阴冷地笑笑:“你这膝盖儿很软和,说弯就弯到地上了?”炉头说:“好鹿师,我叫你碎爷!你现在咋样酿制我,我都不吭一声。”勺娃说:“我骂你嫌臭了我的嘴,打你还怕脏了我的手,用你们河南的话不说日说操,操你尻子会贱了我的毬!”炉头虚汗直冒:“我不是人,是猪是狗是王八是畜生……”勺娃说:“你先前怎样骂我,现在就怎样骂你自个;先前怎样打我,现在你就照那样打你。站起来开始——”炉头站起来,左手抽左边耳光,右手抽右边耳光,自己撕自己耳朵,拧自己脸皮,口里连续不断地骂着自己:“我**妈,**奶,**姐,操……”勺娃抽着烟靠坐在椅背上欣赏这个怪物自打自骂,一边说:“使劲骂使劲打,不准停下……”直到炉头抡不动胳膊骂不出声来死猪一样瘫倒在砖地上为止。勺娃说:“好嘛,你就歇一阵儿起来再干。”炉头缓过气歇出了劲,又爬起来重新表演,一直反复表演到后半夜,抽打撕拧得脸皮青红绿紫耳朵淌血,瘫在砖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勺娃说:“算咧,到这儿为止。现在该做第三件事了。脱衣抹裤子,快点!”
勺娃走到门口拉开门,在门前台阶上拍了三下手掌,停不大会儿走进五个人来,全是勺娃托街楦子在城里找来的要饭的,个个都是精壮小伙子。炉头已经脱光了衣服蜷在墙拐角。勺娃说:“弟兄们,明白到这儿来做啥不?”五个人都面面相觑摇头不晓。勺娃说:“我跟弟兄们一样,也是讨吃要喝进城的。墙拐角那个人,见了叫化子就拿勺子砍砸脑袋。弟兄们,今日个出口气吧!”五个人嗷嗷叫着挽袖子伸胳膊。勺娃说:“这个人是个尻子客贱种。你们操他的尻子。操一回我给你一块大洋,谁当场操完了我立即兑现。”说罢就把一摞子白光光的银元堆到桌子上。五个人瞪大了眼睛瞅着银元,眉里眼里都活泛起来了,竟然为争先拿到头一块银元而争执起来。勺娃把五个人按个头从高到低排了顺序,说:“弟兄们甭争甭抢,银元你们挣不完,我还怕你们挣不完咧。开始操吧,操完毕自己去拿钱。”说罢就退到里间套房里去了……过了许久,勺娃走出套间,桌子上的银元摞子还没消下去一半,炉头已经像死猪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胯骨底下压着一堆腥臭的血污。勺娃说:“弟兄们,把剩下的银元分了,顺手把这人抬出去撂到城墙根完事。”
鹿马勺随后回到原上。他雇了一辆双套马车,车上装着整袋整袋的面粉蔬菜牛羊肉和炒锅炒瓢勺子等等。他请大哥二哥帮忙在豁敞的院子里垒起锅台安上风箱,晚上煮烂了牛羊肉,第二天就到村子里请那些过去给他施舍过饭食的大爷大伯婆婶嫂子来吃一碗羊肉或牛肉泡馍。白鹿村里的施主吃过以后,再邀请到邻近的村庄,随后就成为整个原上所有施主自动赶来享受了。马勺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从早到晚侍立在灶锅旁亲手掌勺,把一碗又一碗煮熟的泡馍送到恩人手里,他们就蹲在院子里吃。马勺没有空闲和人们说话,许多人看着累得皮松眼红的小伙子滴下了眼泪,这个讨饭娃子是个情深义重的君子哩!有个没有施舍过的人也混杂进来捞一碗泡馍吃,用筷子一搅搅出一窝麦草,悄悄放下碗溜了。原来这个人非但没给马勺一块馍,反吆喝狗咬烂了马勺的腿……马勺报答了所有有恩于自己的人,也报复了伤害过自己的人,那个临时垒砌的灶锅才宣告熄火。
随之,马勺便开始置田买地修筑房屋,骤然间成为白鹿村的首富。两个哥哥不再出门去熬长工,反而雇用起长工来了。马勺仍然到城里去继续耍勺子,然后把银元不断送回原上,交给两个哥哥扩大耕地、增添牲畜、建筑房舍……那时候,白嘉轩的祖先还在往那只只有进口而无出口的木匣里塞着一枚铜元或两只麻钱。马勺发财的事强烈刺激着原上人,随之出现了一个进城学炊的热潮。穷汉家娃子长到十四五,不再像以往那样全都出门去给人家熬长工打短工,而是背上薄薄的被卷进城学烹调手艺去了,鹿马勺获得的成功成为他们忍受艰辛和**以图出人头地的强大动力。人们尊称开创这条生活新路的鹿马勺为勺勺爷,而后来不断加入到这个行业里的人被称为勺勺客。从此开端一直延续到百余年后的今天,烹调手艺仍然在六十四行谋生手艺中占有主体位置,白鹿原以出勺勺客闻名省内外。
鹿马勺无可置疑地成为鹿姓这一门族里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一个人。不仅仅是把濒临倒灶的家业振兴起来,重要的是他具有自己的思想和理论,深深地影响着鹿家门族里一代又一代的子孙,显示着与白家迥然相异的家风和气性。鹿马勺用他抡勺子挣来的薪金和赏银在白鹿村置地盖房,仅仅控制到土地房屋牲畜可以在村子里数上头家的程度就适可而止,然后把心力转到孩子的读书上头。马勺靠一把勺子出入官府和上流社会的各种场合,经见的大世面大人物在整个家族的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大世面的气魄豪华和大人物的威仪举止,深刻地烙刻到心头,在他感到幸运的同时又伴随着自卑。那种不断重复的生活经历和越烙越深的印象终于凝结出一个结论,要供孩子念书,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上流社会坐一把椅子占一个席位,那才是家族真正的荣耀;至于自己嘛,说到底还是个勺勺客,是把一碟一盘精美的菜馔烩炒出来供大人阔人们享用的下人,只能在灶锅前舞蹈而绝对不能进入自己创造的宴席。马勺娶妻生子以后就开始实现这个目标。为此他一胎赶着一胎让女人为他生育后代。女人确也像个爱生蛋的母鸡一共生过十五胎,直到红绝腰干不来经血。他的命里注定儿少女多,十五胎里有十一个女子四个娃子,最后只有五女二男成人。他在孩子启蒙的头一天,就对孩子说:“好好念书。中秀才爸给你放草炮,中举人就放铳子演大戏。”两个儿子许是智力平庸,也许是运气不佳,只有老二考中秀才,此后连连再考都不能中举。马勺死时就把遗愿留给后代:“记住,孙子曾孙子谁中秀才中举人或者进士,就到我坟上放炮响铳子,我就知道鹿家出了人了。”这个奋斗目标一代一代传下来,竟然连在老马勺坟头放草炮的机会都不再有。鹿子霖对两个儿子兆鹏兆海十分看重,瞅定有实现祖宗遗愿的寄托了,不料中途而废。
鹿马勺艰难曲折的人生经验是留给鹿姓门族的第二大理论思想。他对两个刚刚懂事的儿子简明扼要地灌输这种思想:无论你将来成龙或是成虫,无论是居官还是为民,无论你是做庄稼还是经商以至学艺,只要居于人下就不可避免要受制于人,就要受欺,你必须忍受,哪怕是辱践也要忍受;但是,你如果只是忍受而不思报复永远忍受下去,那你注定是个没出息的软蛋狗熊窝囊废;你在心里忍着,又必须在心里记着,有朝一日一定要跷到他头上,让他也尝尝辱践的味道……越王勾践就是这样子。“娃子哇,你大我就是原上的勾践!”鹿马勺一句话概括了自己,把一个千古传诵的卧薪尝胆以图复国的越王勾践个性化具体化了。为了加深娃子们的记忆和理解,他把自己酸辛的经历经过适当的改编讲给他们,特别把自己冬天穿着单裤携着讨饭马勺走进省城的经过讲得格外详细,在哪个村子被狗咬,在哪个村子的庙台上过夜都讲得一丝不乱;到饭馆被炉头用勺背勺沿儿敲脑袋打耳光撕耳朵拧脸蛋也都一件不漏地讲了,只是把炉头走自己“后门”的丑事做了重大修改,说那个老畜生把尿撒到他的脸上,那时候他就是卧薪尝胆的勾践。他对后来报复那个老畜生的情节也做了重大修改,说成了皇城里的兵卒成百人一拨接一拨往那个老畜生脸上撒尿,直到淹得半死……那时候,他就是重新复国凌迟吴王的勾践。这个个性化了的勾践精神就一代一代传流下来,成为鹿家在白鹿原撑门立户的精神财富。
第三十三章3
鹿子霖在坟园路上拾到小长工时的一番作派是对祖宗精神的一次演示,一种体验,一种发泄或者是一种心灵感应。小长工三娃子乖觉伶俐而又善解人意,使鹿子霖屋院里孤清冷寂的景象有很大改变。鹿子霖很满意这个小长工却仍然不大满足,因为这个古老屋院里的孤清气氛只有外表上的改变而没有根本上的变化。尤其是到了晚上,三娃子和刘谋儿在牲畜棚里就寝以后,鹿子霖躺在炕上久久难以入眠,屋梁上什么地方吱嘎响了一声,前院厦屋什么地方似乎有圬土唰唰溜跌下来,他就有一种天毁地灭的恐惧。那种短暂的恐惧感从心头缓缓退净以后,便是无尽的孤清冷寂。那时候,他的心里连一丝力气也焕发不出来,觉得整个世界整个白鹿原整个白鹿村都没有一处令人留恋,整个熟人生人包括白嘉轩父子、田福贤和岳维山等等,也都一下子变得十分可笑十分没意思了,和这些人争斗或交好都变得没有必要了。在那种心绪里,他甚至安静地企盼,今夕睡着以后,明早最好不要醒来。
每天早晨他都醒来。醒来以后的心境就绝然不一样了。冬天披上二毛皮袄,夏天穿上蚕丝黄衫,到联上所辖的各个保去督查丁捐官事。有一天,他路过南桑村时,听见一个妇人叫“叔吔”,声音听去很熟悉,却一时记不起来,转过身就看见一个茅厕墙头露出来一个女人的脸,正朝他笑着。他想起来这是一个老相好,多年再未和她重温旧情了。鹿子霖对男女之事已经厌倦,发生这种心性转折的关键是大儿媳的死亡,以及引起与冷先生的关系淡泊。他对那个系好裤腰带走出茅厕的女人支应一声就重新扯开步子,那女人紧走几步挡到路口对他仰起脸噘起嘴唇。鹿子霖还是无法违反众人给他的“见了女人就走不动”的评语。这个女人给他留下永久记念的是那张嘴唇。她的红润的嘴唇薄厚适当细腻光洁,一张一合一努一嘬都充满千般柔情万般妩媚,撩逗得他神不守舍心旌摇荡。他看见她已经变得灰白的嘴唇虽然有点失望,然而那种最令人神往的记忆却被勾动起来。鹿子霖无力拒绝那个嘴唇里发出的“到咱屋坐坐嘛”的邀请,于是就跟上她走到院子门口。看见这个熟悉的院子和依旧的庵间房屋,鹿子霖心里就产生一股燥热,过去出入这个院子和屋子的惊吓和甜蜜一齐活现出来。进屋坐下后,他想向这个女人表示一下关切之情,不料这女人嗔怨中夹着怒气发泄起来:“你日出娃来就不管娃的死活了!”鹿子霖吓得脸色灰白,瞧瞧屋里似乎没有人,当即后悔不该进这个院子,心里也开始鄙视这个女人。他坐监以前,隔三错四地总给她接济一些钱,并没忘记嘛!凡是跟他相好过的女人,都可以证明他不是负义之人。鹿子霖正打算掏俩银元出来了事,那女人接着告诉他,他的娃都过十五岁生日了,常年躲在外边不敢回家,开始躲原上,后来躲到山里,越躲越远,她的男人不放心昨日进山去看娃娃了。鹿子霖一听就噢呀一声慨叹:“噢呀呀,你咋不早说?”女人撩起下襟擦眼泪。鹿子霖断然说:“叫娃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女人说:“你光说叫回来!回来了抓壮丁咋办?”鹿子霖斥责说:“我说叫娃回来,就是敢保险嘛!原上的壮丁一个个都从我的手里过,我还没这点把握!”女人说:“我想把娃认到你膝下……给你……做干娃……”鹿子霖惊喜地笑了,把立在旁边的女人揽到怀里说:“这主意好!本来就是我的娃嘛!”他无法控制重新膨胀起来的那种诱惑,紧紧贴住了那张依然柔媚的嘴唇……
鹿子霖从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了一个重要启示,逐个在原上村庄搜寻干娃,把一个个老相好和他生的娃子都认成干亲,几乎可以坐三四席。干娃们到家里来给他拜年,给他祝寿,自己也得到绝对保护而逃避了壮丁。鹿子霖十分欢喜,一个个干娃长得都很漂亮,浓眉深眼,五官端正。因为和他相好的女人都是原上各村的俏丽女人,孩子自然不会有歪瓜裂枣了。鹿子霖瞧着那些以深眼窝长睫毛为标记的鹿家种系,由不得慨叹:“我俩儿没有了,可有几十个干娃。可惜不能戳破一个‘干’字……”他对干娃们说:“有啥困难要办啥事,尽管开口!干爸而今不为自己就为你们活人哩!”干娃们说:“干爸,你有啥事要帮忙也只管说,俺们出力跑腿都高兴。”鹿子霖感动得泪花直涌:“爸没啥事喀!爸而今老了还有多少事嘛!爸只是害怕孤清喜欢热闹,你们常来爸屋里走走,爸见了你们就不觉得孤清,就满足咧……”
白鹿联保所遭到一次沉重的洗劫,田福贤幸免被杀。事后从种种迹象分析,洗劫的重点目标在田福贤,仅田福贤住的那个套间屋子就扔进去三颗手榴弹,然而田福贤却没有睡在里头。田福贤逛得诡,他在套间里安着床铺着被子,只是午间歇息用,晚上就出其不意地敲开某个干事的门挤到一张床上,像皇帝随心所欲进入某一宫院一样,他许久以来就不单独在自己屋子过夜。
洗劫是土匪干的还是游击队干的,众说纷纭。县保安团一营营长白孝文亲自上原来侦察追踪,没有抓到任何确凿的证据,判断不出究竟是什么人干的。联上储存的捐款没有来得及上交被抢掠一空,联上的保丁被打死五个伤了三个,白孝文据此判断保丁们多数都躲起来根本未作抵抗。出于种种利害关系,权衡各方得失,白孝文终于给岳维山汇报说:“土匪干的。”这样做主要是出于安定人心,以免为**张扬的顾虑。
田福贤对白孝文的结论完全接受,心里却不无疑虑。他装作看病走进镇上的中医堂,接受冷先生号脉望诊时,不在意地问:“这几天有没有谁到你这儿来买刀箭药?”冷先生先愣了一下,随之以素常的冷冷的口气回答:“没有。”田福贤从洒在联保所门外的一摊血判断,洗劫者有人负伤,肯定隐匿在某个村子里。他想从冷先生这儿找到一丝线索,却没有成功。
冷先生被这个询问惊扰得心神不宁,恰恰是白嘉轩来向他要了一包刀箭药。天亮后,白鹿镇上聚集着一堆堆人议论昨晚发生的事情,本原上第一次发生交战的骚乱震惊了从未经历过枪炮的乡民。白嘉轩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走进来,向他讨要一包刀箭药。冷先生随口问:“谁有伤了?”白嘉轩接过药包揣到怀里说:“甭给谁说我要过这药。”冷先生现在急于想告诉白嘉轩,田福贤追问哩!他在镇子上碰见一个匆匆走过的女人,说:“捎话叫你嘉轩伯来下两盘棋。”
白嘉轩一边下着棋,一边给冷先生叙说刀箭药的来龙去脉。那天晚上,听见有人敲后门,他就起来了。没料到进来的是自己一个已不来往的老亲戚的儿子,他叫他声“老舅爷”,就说打劫联保所的事是他干的,他是做游击队的底线儿,因为没打仗经验恰好负了伤。白嘉轩大为震惊之后,就压着声训斥:“你家人老几辈都是仁义百姓,你也是老老诚诚的庄稼人嘛!都四十上下的人了,你咋弄这号出圈子的事?”他却笑着说:“老舅爷,你甭害怕。日子过不成了。不单是我,原上现时暗里进**的人多着哩!”白嘉轩暗暗吃惊,连这么老诚的庄稼汉子都随了**,怎么辨得出谁在暗里都是**呢?他不再过多询问,就把他藏起来,给弄了一包刀箭药……白嘉轩对冷先生说:“像这个亲戚一样的庄稼汉,直戳戳走到联保所,谁也认不出他是个**!据此你就根本估摸不清,这原上究竟有多少**……”冷先生说:“这谁能说清!田福贤成天剿共也摸不清……要是有一天**真个成了事得了天下,你再看吧,原上各个村子的**一下子就蹦出来了,把你把我能吓一跳!”
俩人随之把话题转移到鹿子霖身上,而且收了棋摊儿专门议论起来。白嘉轩说:“原上而今只有一个人活得顶滋润。”冷先生说:“你说田福贤?”白嘉轩说:“他才最不滋润哩!他在原上是老虎,到了县上就变成狗了,黑间还得提防挨炸弹!”冷先生说:“那你是说你?”白嘉轩摇头笑了:“我啥时候也没滋润过。”冷先生又猜:“那么你说是我?”白嘉轩也摇摇头:“你还是老样子,没啥变化喀!”冷先生闷住头认真猜想起来。白嘉轩不屑地说:“鹿、子、霖嘛!”冷先生反感地说:“这人早都从我眼里刮出去了。我早都不说这人的三纲五常了,不值得说。”白嘉轩却说:“你看看这人,当着田福贤的官,挣着田福贤的俸禄,可不替他操心,只顾自个认干娃结干亲哩……”冷先生说:“我只说从监狱回来,该当蜷下了,没料想在屋蜷了没几天,又在原上蹦达开了。这人哪……官瘾比烟瘾还难戒!”白嘉轩说:“这是祖传家风。鹿家人辈辈都是这式子!”冷先生说:“我在这镇子上几十年,没听谁说你老弟一句闲话,这……太难了!”白嘉轩做出自轻自薄的口吻,又很恶毒地说:“咱们祖先一个铜子一个麻钱攒钱哩!人家凭卖尻子一夜就发财了嘛!”
第三十四章1
农历四月,急骤升高的气温宣告结束了白鹿原本来就短暂的春天,进入初夏季节。满原的麦子从墨绿中泛出一抹蛋白色,一方一绺已经黄熟的大麦和青稞夹缀在大片的麦田中间,大地呈现出类似孕妇临产前的神圣和安谧。从气象和节令上判断,似乎与已往无数个春夏之交时节的景致没有什么大的差异,无论穷的或富的庄稼人,只是习惯性地比较着今年的节令比去年提早了几天或者是推迟了小半月。穷庄稼人总是比富裕庄稼人更多一些念叨和嘟囔罢了,也是因为他们更加迫不及待地要收获小麦,以减少借贷的次数和数量。迎接果实成熟的期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眼巴巴瞅着麦子一天天由绿变黄,急性子的庄稼人提着镰刀拉着独轮小车走到田头,捉住麦穗捏一捏瞅一瞅,麦粒还是鼓胀的小豆儿,惋叹一声“外黄里不黄喀”!于是就提上镰刀拉上小推车回家去了。突然一场温腾腾热燥燥的南风持续了一夜半天,麦子竟然干得断穗掉粒了,于是千家万户的男人女人大声叹诵着“麦黄一晌蚕老一时”的古训拥向田野,唰唰嚓嚓镰刀刈断麦秆的声浪就喧哗起来。就在那神秘的短促的一晌里,麦子熟透了;就在那神秘的一时里,蚕儿上蔟网茧了……
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日,成为白鹿原社会气候里神秘短促的一晌或一时,永久性地改变了本原的历史。
黑娃听到电话铃响,心里一跳;每一次电话铃声响,都好像首先撞击的不是耳膜而是心脏。黑娃抓起话机扣到耳朵上,方知是县西四十里处的麻坊镇哨卡打来的。哨兵的嗓门有点粘涩:“一位少校军官要过哨卡,要到县里找你。鹿营长,你说放不放他过卡子?他不说他的姓名,也不报他的来处,却是叫我问你鹿营长还喜欢不喜欢吃冰糖……”
黑娃搞不清有多长时间自己都处于一种无知觉状态,灵醒过来后,发现话机还扣在左耳朵上,汗水顺着话机的下端滴流到手心里。他已经忘记刚才是怎么回答哨兵的,耳机里早已变成一片冷寂的忙音。他判断不出自己现在比接电话以前更加慌乱,还是更加沉静,却努力回想刚才在电话里自己是怎样回答哨兵问询的,或者根本就没有作任何回答?他颤抖着手摇起搅把儿,直摇得黑色的电话机在桌子上发摆子似的颤抖,终于听到那个不再粘涩的嗓门讨封似的说:“放心吧鹿营长,早已放过了。我给少校挡了一辆道奇卡车,坐上走了半晌了,说不定这阵儿都跷进你的门槛咧!”黑娃放下电话跨出门去,门外一片静寂。旋即又走进屋子,扯下毛巾直接塞进盆架下边的水桶里蘸了水,使劲擦拭汗腻腻的脸颊和脖颈,然后又脱了上衣和长裤,用马勺舀起凉水往身上泼浇。水流在砖地上,流不出多远就渗进蓝色的砖头,发出干燥焦渴已极的吱吱声。这当儿,门外响起卫士的问话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甭盘问我,我来盘问你。你只知你们鹿营长官名叫鹿兆谦,你知不知道他的小名叫黑娃?知不知道他敲家伙爱敲‘风搅雪’?”黑娃穿着裤衩,急忙跷出门喊道:“我也记着你的小名,我不好意思再叫!”
通身水淋淋的鹿黑娃只穿着一条水淋淋的裤衩,和佩戴着少校肩章一身伪装的鹿兆鹏紧紧搂抱在一起,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士看见俩人的真挚和滑稽,却无法体味这两个朋友此刻里的心境。还是黑娃首先松开手臂,拽着兆鹏的胳膊走进门去。他从里头插死了门闩,想想不妥又拉开,只对卫士说了一句:“谁来也不许打扰!”然后又插上门闩,急忙蹬裤穿衣服,转过脸问:“我的你呀,你咋么着蹦到这儿来咧?”鹿兆鹏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香烟点火抽起来,说:“你甭问,你先给人弄俩蒸馍咥,我大概还是昨个晚上过渭河时吃的饭……”
鹿兆鹏身为十五师联络科长,是和首批强渡渭河的四十八团士兵一起涉过古都西安的最后一道天然水障的。出发前一刻,他肚子里填塞了整整一个小锅盔,这使他联想起锅盔这种秦人食品的古老的传说。这种形似帽盔的食品,正是适应古代秦军远征的需要产生的,后来才普及到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它产生于远古的战争,依然适应于今天的战争。渭北原地无以数计的村庄里数以千万计的柴禾锅灶里,巧妇和蠢妇一齐悉心尽智在烙锅盔,村村寨寨的街巷里弥漫着浓郁的烙熟面食的香味。分到鹿兆鹏手里的锅盔已经切成细长条,完全是为了适应战士装炒面的细长布袋;而这种食品的传统刀法是切成大方块,可以想见老百姓的细心。那些细长的锅盔条上,有的用木梳扎下许多几何图案,有的点缀着洋红的俏饰,有的好像刻着字迹,不过都因切得太细太碎而难以辨识。鹿兆鹏掬着分发到手的锅盔细条时,深为惋惜,完整的锅盔和美丽的图案被切碎了,脑子里浮现出母亲在案板上放下刚刚出锅的锅盔的甜蜜的情景。
鹿兆鹏是微明时分涉过渭河的。先遣支队在河里插下好多道芦苇秆儿,作为过河路线的标记,最深处的水淹到胸脯,枪枝和干粮袋托到头顶。渡河遇到并不强硬的阻击,掩护他们的火炮和机枪压得对岸的守军喘不过气来。跨上对岸的沙地,才发现守军单薄得根本不像守备的样子,士兵早趁着黑夜潜逃了,统共只抓到三个俘虏,又看不到太多的尸体,机枪和步枪扔得遍地,一个强大的王朝临到覆灭时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鹿兆鹏和他的十数个联络科的战士和干部,极力鼓动渡河的营长长驱直入,而违背了到三桥集结的命令,一直闯进西门外的飞机场。守军的阻击不过像一道木桩腐朽的篱笆,很快被攻破。机场上停着几架飞机,全都是残破报废的老鹰似的僵尸。鹿兆鹏用短枪敲一敲铝壳说:“胡长官总是撂下伤兵。”这时候,有战士引着一位穿商人服装的人走过来,说他是西安地下党派来的,接应解放大军来了。鹿兆鹏用枪管又敲了敲机壳,郑重地纠正说:“老王同志,你务必记住,从现在起,我们从地下走到地上,成为地上党啰!”
老王同志把西安市区地图和国民党守备部队布防情况资料交给他,又把敌人逃亡前夕破坏炸毁电厂面粉厂和屈指可数的几家新兴工厂的计划透露给他。鹿兆鹏和营长只说了一句,就统一了看法:立即进城!老王同志帮他们找来了一位鬓发霜白的火车司机,全营士兵爬上了火车。火车呼啸着开进火车站时,头一次乘坐火车的土八路们惊叫,一支纸卷的喇叭牌香烟才抽掉半截。这营士兵被分成若干小组,赶赴电厂面粉厂和纱厂等要害工厂去了。据说奔到电厂的士兵冲进厂房时,敌特工人员正在垒堆美制炸药铁箱。鹿兆鹏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听到西城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等他穿过小巷赶到钟楼时,恰好看见一队冲上钟楼的战士矫健的姿态,领头的战士擎着一面红旗,沿着这座城市中心的明代建筑的四方围栏奔跑着呼叫着,那一刻兆鹏直后悔没有一架照相机。他随之得知,刚才的那一声巨响是本师本团另一个营的士兵攻进西门时放的炮。西门的门洞被砖头堵死了,不得不动用炸药以满足情急的战士的心理。他终于亲自迎接了五月二十日这个早晨,亲眼目睹了一个旧政权的灭亡和一个新政权诞生的最初过程。面对钟楼上迎风招展的红旗,他流下一行热泪,这正是祭奠无数烈士的最珍贵的东西。
他回到飞机场时已是后晌,把一大堆情报交给师首长。师长的奖励是:“你吃口东西快来。”这时,他才记起渡河的时候身边一个不知姓名的战士被枪弹击中扑跌进水里,他扶他的时候弄湿了干粮袋,那些刻扎着图案和俏饰的锅盔全泡成一堆糊糊。他已经忘记饥饿,巨大的欢愉和紧绷的心弦使他的胃肠全部处于一种休眠状态。直到天黑,鹿兆鹏被师长亲自召见分配新的任务:“回你的老家去,策动滋水保安团起义。”
鹿兆鹏穿上了师长为他准备好的一身国民党军少校军服,只是为缺一双皮鞋而遗憾,随之有人从俘虏的机场守军脚上搜出一双皮鞋送来,稍微显小而夹脚。鹿兆鹏说:“恐怕得有一部汽车。”师长说:“我给你准备了一辆自行车,气儿已经打饱了。你现在就上路。”鹿兆鹏跨上车子就走了。
这是令人舒心的一个难得的夜游的机会。田野里静悄悄,夜风中饱含着成熟期的麦子散发出来的母乳一样令人贪婪的气息。兆鹏可以准确地辨别出麦子和豌豆地里散发的不同气息,借着整修链条的时机,他摸到豌豆地里捋了一把豆荚和蔓梢,连荚儿带叶一起塞到嘴里咀嚼起来。沿途所过的大小村庄几乎看不见一点灯火,只有零星的几声装模作样的狗吠,听起来反倒使人感到安全感到松弛。驱车进入滋水河川,瞅见星光下横亘着白鹿原刀切一样的平顶,心中便跃出了那个尚在识字以前就铸入了的白鹿。这辆破自行车总是掉链儿,迫使他一次又一次跳下来摸黑把链条挂到齿轮上,中断了他诸多的回忆和回忆的情绪。
赶到离县城还有四十里的麻坊镇时,遇到了唯一一次盘查。土石公路上横架着一根粗大的木头,两边站着几个地方武装的团丁,有一间小房子。鹿兆鹏从一个哨兵盘问的口音里听出他是当地人,他把“三”的发音说成“桑”,把“伯”的称呼叫作“贝”,这是麻坊镇周围十数个村子居民的一种奇特的发音。鹿兆鹏看着这个麻坊镇土著团丁过分认真的态度,反而更加轻视他,小娃娃你正在认真防务的那个政权已经在我手下覆灭,你瓜蛋儿你笨熊还被蒙在鼓里。他轻淡地说:“你给鹿兆谦营长挂电话,他是我表弟,他大我叫桑(三)贝(伯)。”哨兵眼睛一亮,就透出他的全部纯朴和可爱的本性:“哎呀长官,听口音你是咱麻坊镇方圆人?哪个村子的?”鹿兆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先甭拉扯乡党,快挂电话。你只消问问鹿营长还喜不喜欢吃冰糖?”哨兵问完这句话后,脸色一变举手敬礼,慌急中把电话筒拽掉到地上……整个哨卡的哨兵都忙碌起来,一齐出动挡住一辆道奇卡车,把自行车架到车厢里,把兆鹏搀扶到驾驶楼里以后,那位土著团丁用枪点着司机说:“你要是路上捣乱怠慢了长官,你再回来路过时,我把你舌头拔了喂狗。”
第三十四章2
鹿兆鹏吃了黑娃临时凑合的饭菜,很简单地介绍了西安解放的消息。黑娃似乎并不惊奇,只是淡淡地说:“你不来我还不知道哩!这儿离西安不到百里,居然没人给我们通报,许是自顾自个跑了。”鹿兆鹏坦率地说:“黑娃起义吧!”
黑娃几乎没有思索就重复了一句“起义”。他的口气显得平静,既没有热烈奔放的张力,也不是畏畏缩缩的无可奈何。鹿兆鹏在感情上很不满足,煽动说:“你老早就喊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而今到了刮这场‘风搅雪’的日子了,我听你的口气怎么不斩劲?”黑娃仍然平静地说:“斩劲不斩劲甭看嘴头子上的功夫。”接着就给鹿兆鹏介绍了保安团的布防情况。黑娃自己的三营是个炮营,驻扎在最远的县东方向的古关峪口,原是为堵截共军从峪口出山进击县城的。二营是步兵营,驻守在县城东边与古关峪口两交界的地方,是防备共军进攻县城的第二道防线。一营驻扎在县城城墙里外,是保护县府的御林军,也是最后一道防线。黑娃进一步深层地介绍了保安团里的关系:二营长焦振国和他也是结拜弟兄,人好,估计有七成的把握,即就他不愿意起事也不会烂事;一营御林军营长白孝文,和他虽说也有过结拜的交情,却是张团长的打心锤儿心腹,恐怕只有四成起事的可能性。鹿兆鹏迫不及待地问:“张团长那人的把握性有几成?”黑娃坦率地说:“团长那人难估。”
在策动保安团起义的具体办法上,俩人不谋而合,其实这是根据黑娃介绍的情况所能做出的自然的也很简单的选择。鹿兆鹏说:“咱俩先跟二营长接触,二营长愿意起事的话,剩下一营的孝文就好办了。他愿意了一搭干,不愿意的话,就把他的御林军拾掇了。”黑娃对这个策划做了小小的补充:“孝文愿意起事的话,张团长就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孝文要是说不通,把他和张团长先拾掇了。掐了谷穗子,谷秆子还不好砍吗?”鹿兆鹏已经吃饱喝足,忙问:“咱们去找二营长吧,事不宜迟。”黑娃稳稳地说:“和二营长交涉你不用去了,等到和孝文摊牌的时候,你再出马。我骑马去二营,你这会儿可以眯糊一会儿解解乏。”
完全是一路凯歌。今日的胜利与十几二十几年的艰难曲折悲壮凄凉一样合情合理。鹿兆鹏听从黑娃的关照躺上床,头一挨枕头就拉起了鼾声,几十年来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冒险事件磨练了他的性气,可以抓住一切短暂的时机进入睡眠。他听见马靴硌地的声音睁开眼睛,瞧见黑娃旁边站着一位同样装束的汉子,断定策划二营的目的已经达到,从床上翻身跳下来就与那人握手:“焦振国同志,我肯定可以这样称呼你了。”恰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黑娃接上电话正好是孝文打来的,询问黑娃西安城里有没有响动?黑娃迟疑一下瞅瞅鹿兆鹏。鹿兆鹏悄声暗示说:“正好把他诱过来。”黑娃对着话筒神秘地说:“准不准的消息我听到了,你过来一下咱俩当面说。”黑娃放下话筒神色紧张起来:“这一锤子砸得响砸不响,我不敢保险。”焦振国说:“你和他先好说好劝,万一说不成,我就把他拾掇了。”鹿兆鹏点点头说:“就这么办。我和焦营长先避开。”黑娃说:“不。咱三人都坐在当面。那人灵得很,一眼瞅见咱仨摆的这个架式肯定就明白了,说不定话倒好说。”焦振国很冷静也很简练:“毬!只要他进这个门,同意不同意起事都好办。”
咯噔咯噔的马靴声响到开门的那一瞬间,便戛然而止。白孝文推门进来,站在门里就再抬不起脚来,脸色唰地一下变黄了。事情的发展正应了黑娃的估计,在最好和最坏的估计中轻而易举地选择了最好的结局。白孝文先瞅见二营长焦振国就顿生疑虑,黑娃没有在电话里提及二营长,二营长在这里就预示着某种阴谋;及至他瞅瞄到坐在黑娃另一边的陌生军官而且迅即辨认出鹿兆鹏的时候,就定格在门口。鹿兆鹏站起来走向门口:“还记得咱们三个给徐先生到柳林里砍柳木棍子的蠢事吗?咱们砍的棍子头一遭就打到咱们三个的头上。”白孝文笑了笑伸出手说:“我明白你来干什么。”随之握住兆鹏的手,“我心里正在盘算这事哩!真没料到你会回咱县来。你来得好!”白孝文进一步证实说:“我给黑娃打电话,就是想商量这事,咱不能一条黑路走到底嘛!”黑娃和焦振国先后站起来,四个人的胳膊互相箍抱着肩膀达成默契。
白孝文说:“我把话敞明了说,兆谦你我跟振国是结拜弟兄,你先跟振国叫通了才跟我说,不说你对我心里有没有隔卡,总是把我看扁了。”黑娃一时反不上话来。焦振国掩饰说:“起事的话是我先对兆谦捅破的。”鹿兆鹏说:“话总有个先说后说的问题,要是最后一个跟焦振国说,他也会觉得把他看扁了吧?现在商量起义的事吧!”白孝文说:“这事万无一失。我派兵先把团长县长书记抓起来就完了。”鹿兆鹏说:“让你的部下卡死城门,甭让他们跑了就行。关键是保安团长。孝文和振国去办,先礼后兵,先动员他一块起义,话说不通再动手抓不迟。岳维山是我的老朋友,我想见他了,让黑娃领我去拜望。”黑娃说:“你甭出去,你在这儿等着,免得出个差错划不着。”
鹿兆鹏坐在椅子上等着,心里难以抑制的激动却又神智不乱,脑子里开始构思选择见到岳维山时说什么话最好。一声枪响又连着一声枪响,接着就再无声息,他难以捉摸枪声里是否隐藏着恶祸?他迅即跳出屋门,问站岗的团丁发生了什么事,团丁惊恐地摇头说搞不清,猜不准。鹿兆鹏突然意识到刚才策划的方案过于简单,甚至不无严重疏漏,完全可能导致出另外的糟糕结局;孝文出门以后如果不是去对付团长,而是对黑娃和焦振国突施袭击呢?刚才的枪声又恰恰响了两下。他转到屋子墙侧的隐蔽处装作尿尿,做好了应变的最坏准备。几个团丁急匆匆杂沓沓走来,似乎还拖拽着一个人,咚的一声扔下了。鹿兆鹏看见白孝文和焦振国走到门口,才放下心走过去,看到门口砖台阶下扔着一具死尸。白孝文说:“我把他拾掇了。”鹿兆鹏问:“你把谁拾掇了?”白孝文说:“团长嘛,还能拾掇谁?”鹿兆鹏问:“他拒不接受起义还是反抗?”白孝文不耐烦地说:“他咯咯囔囔拿不定主意。谁这阵儿还有心跟他磨缠!”鹿兆鹏说:“打死了算了,你把尸首拖来弄啥?”孝文轻巧地说:“请你验明正身呀!”
三个人重新在屋子里坐下,焦振国说起和张团长谈话的经过。张团长一看见他和白孝文进门就眨起眼睛,狐疑满面地问:“有啥重要情况,你俩一搭来?”按说他俩此时谁也不该来,应该驻守在阵地上。白孝文说:“西安已经解放了,咱们起义吧!”张团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虚汗一下布满脸孔,更加频繁地眨着眼睛,终于咯咯囔囔说:“你们要起事,我不阻挡。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让我归还故乡解甲务农。”焦振国还没说上一句话,白孝文的枪声已经响了,正击中张团长的左胸。张团长猛然弯了腰,双手捂住胸口,好久才扬起头来紧紧盯着白孝文。白孝文对着张团长的脸又射了一枪,张团长迅即像一堵孤墙倒下去……
这时,黑娃押着岳维山进来了。
鹿兆鹏脑子里还在想着张团长被孝文迎面击中的脸孔会是怎样扒皮撕裂的景象,还在想着有无必要迎面放这一枪的事,突然看见了岳维山背缚着双臂站在屋子里的敞亮处。岳维山也显得老了,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不再细密而变得粗深了,藏青色中山服被麻绳抽拽得再不周正,偏分的头发已经疏朗,也呈现出紊乱,唯有那双眼睛略现懊丧,却绝无一缕畏怯。他很安静地站在屋子中间,沉静的眼神和平静的脸色显示着他的自信。鹿兆鹏依然稳稳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架在椅子左右两边的扶栏上,十指交叉着一动不动。在岳维山最初进门时,他翻眼瞅了一下,然后就这么坐着不动。对这个人说什么傲慢和蔑视的话,已经没有意义,实施怎样的报复也难使人产生报复的痛快,这个人与他效忠的那个政权已经不可挽回地完蛋了,但不说一句什么话,也难以平复情感,他和他毕竟交手争斗了二十多年哪!鹿兆鹏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岳维山当面,紧紧盯住那双眼睛。岳维山并不畏怯也不躲避,沉静地盯着兆鹏,两双眼睛就那么对峙着。鹿兆鹏嘬了嘬嘴唇说:“我过去在你手里标价是一千块大洋,你而今在我手里连一个麻钱都不值。”岳维山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鹿兆鹏一转身重重地甩出一句:“你比我贱!”
黑娃请示说:“我把他先关起来吧?”岳维山这时才开了口:“给我一枪,你们也少了麻烦。”鹿兆鹏摆摆手,招呼黑娃说:“咱们先坐下开会。”随之走到岳维山跟前,解下捆绑着胳膊的细麻绳,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坐下来旁听。我们要商量滋水县保安团起义的备细事项,你看看你听听,看看我们将怎样摧毁你二十多年来在滋水惨淡经营的那个反动政权吧!”岳维山被鹿兆鹏强按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压坐到一只椅子上,支撑着他身心的那根柱子折断了,歪侧着脑袋闭上了眼睛。鹿兆鹏看了看表,扬起头说:“同志们,我们抓紧开会。现在差三分就到零点,滋水县事实上已经属于人民了……”
多半年后,即滋水县解放后的头一个新年刚刚过罢,副县长鹿兆谦在他的办公室里被逮捕。黑娃那阵子正在起草一份申请恢复自己党籍的申请报告,屋子里走进两个人来,他没抬头,直到来人夺抽手中的毛笔时,他才发觉来人不是向他请示工作。他尚来不及思索,已经被细麻绳捆死了胳膊。黑娃跳起来喊:“为啥为啥!谁派你们来的?”俩人啥话不说,只推着他往门外走。
黑娃被囚进县城西角那座监狱。他向送饭的人和看守的人千遍万遍请求:“我要见县长,我要见白孝文,我要见白县长。”他最后忍不住大声嚎叫:“我要见白孝文白县长!”直到嗓子吼出血,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突然躺在床板上,把一些不连贯的往事想过一遍再想一遍。
起义的仪式是第二天午时举行的,他的炮营打响了起义的礼炮。鹿兆鹏没有参加那个激动人心的起义,他把一切安排妥当,于黎明时分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就回城里去了,说是师部的工作更加紧迫。听说兆鹏回到西安只待了两天,又随着部队一路朝西打去,一直追打到新疆。他没有给他来信,也没有捎过一句话,现在他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都搞不清,据说扶眉战役伤亡很大。如果能搞清兆鹏的下落,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白孝文县长不点头,谁敢逮捕鹿兆谦副县长呢?黑娃就拼命吼嚎白孝文,也许他在县政府里能听见他的叫声。他记得起义后的第三天,原保安团二营长焦振国把一张《群众日报》摔到桌上:“你看看。”黑娃看到西北军政委员会主任贺龙签名的一则电讯,是表彰滋水县保安团起义的。电文的称呼为“滋水县保安团一营营长白孝文同志”。黑娃看罢说:“贺龙弄错了,咱们是整个保安团三个营千十个官兵全部参加起义了,不是一营三百多人单独起义的。”焦振国说:“你再看看下面的文章——”黑娃就看到白孝文写给贺龙关于率领一营起义的致敬信。黑娃咂了咂舌头说:“孝文这熊弄事光顾自个,你把咱们全团三个营一同起义的事全都报告给贺主任,贺主任肯定更高兴。”焦振国说:“给贺主任写这个报告也轮不到他嘛!你是起义的发起人,又是大家公推的起义的头儿,这是跟鹿兆鹏当面说定的事,他凭啥先给贺主任报头功?”黑娃不满意地瞅了焦振国一眼:“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心眼儿太窄。这算个啥大不了的事?孝文报了也就报了,他没写上二营三营,难道你我就不算起义?”焦振国撇着嘴角说:“黑娃老哥!你给我开一张起义证明条子,我告老还乡务农去呀!”黑娃火了:“你这算做啥?咱们刚起义刚解放忙得恨不能长出三个脑袋八双手,你倒要走了?你走了革命工作撂给谁?我能架得住?”焦振国毫无所动地坚持要走。黑娃急了说:“你不说清道明,我不开证明!你是不是对我不满?”焦振国说:“我总怯着孝文补打到团长脸上的那一枪。”黑娃仍然没有放手焦振国归乡。半月后,**滋水县县委第一任书记秦继贤同志赴任,焦振国从他手里磨缠到一张起义证明件,终于回陕南那个闭塞的小县去了。临行时,黑娃只是简单地和他握了握手,很不满意甚至瞧不起这个结拜兄弟的狭隘心胸。
第三十四章3
黑娃在监狱里蹲了不足一月,任何人都没有前来探望,这是有令禁绝的。他只被提审过两次,罪状有三条:一、土匪匪首残害群众;二、围剿红三十六军;三、杀害**员。黑娃对自个在土匪山寨做二拇指的罪行全部供认不讳,只是对人民法官提示一句:“我后来就学为好人了呀?”关于剿灭红三十六军的罪状,黑娃做了充分的辩解,那是大拇指领人干的,只伤害了房顶的一个哨兵,随后又给其他红军战士分发了银元和烟土作为盘缠出山,而且把政委鹿兆鹏接上山去治好了枪伤……年轻的人民法官没有听完黑娃的辩解就笑得不屑再听,讥笑鹿兆谦的为人处世与名字不符,编排功劳跟编故事一样离奇,未免太不谦虚。至于杀害**员陈舍娃的事,黑娃已怒不可遏:“那不是**员,是游击队的叛徒!他在秦岭游击队里偷偷摸摸侮辱山里女人,事发后害怕受处治逃跑出山,找到我的门下。他并不知道我跟秦岭游击队政委韩裁缝是老交情,后来我问韩政委还要不要这个队员,韩政委说‘人家投奔你了,就由你打发吧’!我知道打发的意思。我让部下把他崩咧!”只有这件事法官认真听了他的辩解,而且说:“我们再查查。”
黑娃回到号子里就又想起一件事,知道处治叛徒陈舍娃的事范围很小,事过几天之后,在团部开会时只有白孝文问过他。想到这件事,黑娃心里就疑窦顿生,这条罪状难道是白孝文提供的?但又无法对质,更无法肯定,知道这件事的毕竟不是白孝文一个人。
第二次审判仍是那三条罪状的又一次复核,这一次黑娃激烈而坚决地拒绝第二条和第三条罪状,只对第一条中所列举的土匪行径部分承认。他毫不含糊地向法官申明:“滋水县保安团的起义是鹿兆鹏策划的,由我发起实施的,从提出起义到起义获得胜利的整个过程,都是由我领导的;西安四周距城最近的七八个县里头,滋水县是唯一一个没有动刀动枪成功举行起义的一个县,我从来也没敢说过我对革命有过功劳,我现在提说这件事是想请你们问一问秦书记和白县长,我的起义能不能折掉当土匪的罪过?至于第二第三条列举的罪状,完全是误会……”
黑娃的这一席申辩,事实上加速了他的案子的归结。三天后接连的第三次审讯,只是履行了一个宣判审讯结果的简单程序,三条罪状全部取证充分,黑娃的辩解反而成为可笑的抵赖。黑娃在听到判处死刑的宣判时哑然闭口,法官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摇了摇头。黑娃再被押回监狱后换了一间房子,密闭的墙壁上只开了一个可以塞进一只中号黄碗的洞,脚腕上被砸上了生铁铸成的铁镣。两天后,他的妻子高玉凤领着独生儿子前来探望,这是自他被囚二十多天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位探监的人。他透过那个递进取出饭碗的洞孔,只能看见妻子大半个脸孔,脸面上一满是泪水和清涕,嘴巴说不出话,只是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像从水里捞出来扔到沙滩上的鲇鱼的嘴。黑娃说:“你要去寻兆鹏。你寻不着,你死了的话,由儿子接着寻。”高玉凤这时才哇的一声哭出来,随之把儿子抱扶起来。他看见洞孔里嵌着儿子的小脸蛋,叫出了一声“爸爸”。黑娃突然转过身,他不忍心看见那张酷似自己的眉眼,便像一棵被齐根锯断的树干一样栽倒下去。
白嘉轩得悉黑娃被囚禁的消息,竟然惊慌失措起来。第二天鸡啼起身,背着褡裢下了白鹿原。佝偻着腰小心翼翼踏上滋水河上的木板桥时,有人认出他是解放后第一任滋水县县长的父亲,恭敬地伸出双手搀扶他过桥。白嘉轩挥动手杖,打开了那双搀扶的手,头也不抬踏上了吱扭作响的独木桥。他走进儿子白孝文的办公室时,扬起脑袋,满脸肃杀,语言端出直入:“我愿意担保黑娃!”白孝文愣怔了一下,又释然笑了。从父亲肩头卸下粗线织成的“白记”褡裢,扶着父亲在椅子上坐下,倒下一杯茶。这是他荣任县长以来第一次在县城接待父亲,倍觉欢悦。正月十五县城用传统的焰火放花欢度新中国第一个元宵节的时候,他曾邀请父亲和弟弟以及弟媳们到县城去观赏,结果父亲没来,也禁住了弟弟和弟媳。白嘉轩捏着茶杯又重复一遍:“我今日专意担保黑娃来咧。”白孝文却哈哈一笑:“新政府不瞅人情面子,该判的就判,不该判的一个也不冤枉,你说的哪朝哪代的老话呀!”白嘉轩很反感儿子的笑声和轻淡的态度:“黑娃不是跟你一搭起事来吗?容不下他当县长,还不能容他回原上种地务庄稼?”白孝文突地变脸:“爸!你再不敢乱说乱问,你不懂人民政府的新政策。你乱说乱问违反政策。”屋子里的干部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向白县长汇报请示。白嘉轩还是忍不住说:“这黑娃学好了。人学好了就该容得。”白孝文对父亲说:“你先到我宿舍歇下,我下班以后再陪你啊爸!”
镇压黑娃的集会是白鹿原上乡民现存记忆中最浩大的一次。时间选择在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白鹿镇传统的古会日。消息早在三天之前,就从滋水县人民政府发出,通过刚刚成立的白鹿乡人民政府传达到各个村庄,乡民们迫不及待地掐算着古会会日。遵照县政府的指示,乡政府的几个干部夜以继日奔跑在各个村庄,通知各村的男女老少一律不许自由行动,擅自逛会,要由村干部和民兵队长召集排队前往。村民们从来也没有列队行进过,不是挤成圪塔就是断了序列。胳膊上扎着红袖筒的民兵推推搡搡,把那些扭七趔八站着蹲着的男女推到应该站的位置上去。好多村子还没有置备下红旗,于是仍然把往年给三官庙送香火时用的花边龙旗撑出来,只是撕掉了龙的图形贴上了村庄的名字。会场设在白鹿镇南边与小学校之间的空场上,各个村子的队伍按照灰线划定的区域安顿下来。当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押着三个死刑犯登上临时搭成的戏台以后,整个会场便潮涌起来,此前为整顿秩序的一切努力都宣告白费。
黑娃在被押到台上的时候,才知道和他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岳维山和田福贤。他被卸下脚镣,推出那间只有一个洞孔的囚室时,就想到了生之即止。随之又被反缚了胳膊,推上一挂马车,由四个解放军押着半夜里上路。马车驶上白鹿原时,天色微曙。凭感觉,他准确地判断出回到原上了,忍不住说:“能让我躺到我的原上算万幸了!”他站在台口,微微低垂着头,胸脯里憋闷难抑,转过身急嘟嘟地对坐在主席台正中的白孝文说:“我不能跟他俩一路挨枪,请你把我单独执行,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没有人搭理他。他被押解的战士使劲扭过来。黑娃就深深地低下头去。
白孝文县长发表了讲话。四名各界代表人物做了控诉发言。最后由军事法庭宣布了死刑判决和立即执行的命令。
白嘉轩一反常态地参加了这个声势浩大的集会。他对这类热闹事从来缺乏热情和好奇,宁可丢剥了衣服热汗蒸腾地踩踏轧花机,也不想挤到人窝里去看耍猴的卖大力丸的表演,即使是几十年不遇的杀人场合。镇嵩军枪杀纵火犯时,他没有去;田福贤在小学校西围墙外枪崩鹿兆鹏的那回,他也没有去;这回镇压反革命岳维山田福贤和鹿黑娃的集会他参加了。这个重大活动的地点选择在白鹿原的用意十分明显,被镇压的三个罪犯有两个都是原上的人,只有岳维山是个外乡客;主持这场重大活动的白县长也是原上人。白嘉轩尾随在白鹿村队列最后,因为腰背驼得太厉害,行动迟缓赶不上脚步。他背抄着双手走进会场,依然站在队列后头,远远瞅见高台正中位置就座的儿子孝文,忽然想起在那个大雪的早晨,发现慢坡地里白鹿精灵的情景。在解放军战士押着死刑犯走向戏台的混乱中,他浑身涌起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挤到台前,头一眼就瞅见黑娃焦燥干裂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黑娃瞅见他的一瞬,垂下头去,一滴一滴清亮的泪珠儿掉下来。白嘉轩没有再看,转身走掉了。他没有瞧和黑娃站成一排的田福贤和岳维山究竟是何种面目,他跟这俩人没有干系。白嘉轩退出人窝,又听到台上传呼起鹿子霖的声音,白鹿原九个保长被传来陪斗接受教育。他背抄起双手离开会场,走进关门闭店的白鹿镇,似乎脚腕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那一头不知是攥在黑娃手里,还是在孝文手上?他摇摇摆摆,走走停停,磨蹭到冷先生的中医堂门口,听到了一串枪响,眼前一黑就栽倒在门槛上。
白嘉轩醒来时发觉躺在自家炕上,看见许多亲人的面孔十分诧异,这么多人围在炕头炕下的脚地干什么?他很快发觉这些人的脸色瞧起来很别扭,便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脸,才发觉左眼被蒙住了,别扭的感觉是用一只眼睛看人瞅物的结果。白孝文俯下身叫了一声“爸”。白嘉轩睁着右眼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孝文只是安慰他静心养息,先不要问。白嘉轩侧过头瞅见坐在椅子上的冷先生:“难道你也瞒哄兄弟?”冷先生说:“兄弟,你的病是‘气血蒙目’。你甭怨我手狠。”白嘉轩还不能完全明白:“你把话说透。”冷先生这才告诉他,倒在中医堂门槛上那阵儿,手指捏得掰不开,双腿像两条硬棍子弯不回来,左眼眼球像铃铛儿一样鼓出眼眶,完全是一包滴溜溜儿的血。这病他一生里只见过一例,那是南原桑枝村一个老寡妇得的。她守寡半世,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兄弟俩分家时,为财产打得头破血流,断胳膊坏腿,老寡妇气得栽倒在地气血蒙眼。冷先生被请去时已为时太晚,眼球上薄如蝉翼的血泡儿业已破裂,血水从眼窟窿里汩汩流出来,直到老寡妇气绝。冷先生说:“我来不及跟谁商量就动了刀子。这病单怕血泡儿破了就收拾不住了。”白嘉轩摸了摸左眼上蒙着的布条儿,冷漠地笑笑:“你当初就该让它破了去!”众人纷纷劝慰白嘉轩。白孝文压低声儿提醒冷先生说:“大伯,这件事日后再甭说了,传出去怕影响不大好。”
一月后,白嘉轩重新出现在白鹿村村巷里,鼻梁上架起了一副眼镜。这是祖传的一副水晶石头眼镜,两条黄铜硬腿儿,用一根黑色丝带儿套在头顶,以防止掉下来碎了。白嘉轩不是鼓不起往昔里强盛凛然的气势,而是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尤其是作为白县长的父亲,应该表现出一种善居乡里的伟大谦虚来,这是他躺在炕上养息眼伤的一月里反反复复反思的最终结果。微显茶色的镜片保护着右边的好眼,也遮掩着左边被冷先生的刀子挖掉了眼球的瞎眼,左眼已经凹陷成一个丑陋的坑洼。他的气色滋润柔和,脸上的皮肤和所有器官不再绷紧,全都现出世事洞达者的平和与超脱,骤然增多的白发和那副眼镜更添加了哲人的气度。他自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黄牛到原坡上去放青,站在坡坎上久久凝视远处暮霭中南山的峰峦。
白嘉轩牵着牛悠悠回家,在村外路边撞见鹿子霖就驻足伫立。在一道高及膝头的台田塄坎上,鹿子霖趴在已经返青的麦田里,用一只废弃的镰刀片子,在塄坎的草丛中专心致意地掏挖着羊奶奶的块状根茎。他的棉衣棉裤到处线断缝开,吊着一缕缕一串串污脏的棉花套儿,满头的灰色头发像丢弃的破毡片子苫住了耳朵和脖颈,黄里透青的脸上涂抹着眼屎鼻涕和灰垢,两只手完全变成乌鸦爪子了。他匍匐在地上扭动着腰腿,使着劲儿从草丛中刨挖出一颗鲜嫩嫩的羊奶奶,捡起来擦也不擦,连同泥土一起塞进嘴里,整个脸颊上的皮肉都随着嘴巴香甜的咀嚼而欢快地运动起来,嘴角淤结着泥土和羊奶奶白色的液汁。鹿子霖抬头盯了白嘉轩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用左胳膊圈盖了一片羊奶奶的茎蔓,而且咕哝着:“你想吃你自个找去,这是我寻见的,我全占下咧!”白嘉轩往前凑了凑问:“子霖,你真个认不得我咧?”鹿子霖头也不抬,只忙于挖刨:“认得认得,我在原上就没有生人喀!你快放你的牛,我忙着哩!”白嘉轩判断出这人确实已经丧失了全部生活记忆时,就不再开口。
鹿子霖被民兵押到台下去陪斗,瞧见了即将被处死的岳维山、田福贤和鹿黑娃,觉得那出膛的快枪子弹将擦着自己的耳梢射进那三人的脑袋。耳梢和脑袋可就只差着半寸。他瞅见主持这场镇压反革命集会的白孝文,就在心里喊着:“天爷爷,鹿家还是弄不过白家!”当他与另外九个保长一排溜面对拥挤的乡民低头端立在台子前头时,就听着一个又一个人跳上台子控诉岳、田和黑娃的罪恶,台下一阵高过一阵要求处死这三个人的口号声浪。鹿子霖感到不堪负载,双腿打软几次差点跌跪下去。突然脑子里嘣嘣一响,似乎肩上负压的重物被谁卸去,浑身轻若纸灰。拥挤在鹿子霖近前的人嗅到一股臭气,有人惊奇地嘻笑着叫起来:“鹿子霖吓得屙到裤裆了!”许多人捂鼻掩口,却争着瞧鹿子霖。屎尿顺着棉裤裤筒流下来,灌进鞋袜,流溢到脚下的地上,恶臭迅速扩散到会场。民兵发现后,请示过白孝文,得到允许就把鹿子霖推着搡着弄出会场去了。
冷先生的中药和针灸对鹿子霖全部无能为力,他被家人捆在树上灌进一碗又一碗汤药,仍然在裤裆里尿尿屙屎。他的有灵性的生命已经宣告结束,没有一丝灵性的生命继续延缓下来。女人鹿贺氏也不再给他换衣换裤,只在饭时塞给他一碗饭或一个馍,就把他推出后门,他身上的新屎陈尿足以使一切人窒息。夜晚他和那条黄狗蜷卧在一起,常常从狗食盆里抓起剩饭塞进嘴里。
白嘉轩看着鹿子霖挖出一大片湿土,被割断的羊奶奶蔓子扔了一堆,忽然想起以卖地形式作掩饰巧取鹿子霖慢坡地做坟园的事来,儿子孝文的县长,也许正是这块风水宝地荫育的结果。他俯下身去,双手拄着拐杖,盯着鹿子霖的眼睛说:“子霖,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来生再世给你还债补心。”鹿子霖却把一颗鲜灵灵的羊奶奶递到他眼前:“给你吃,你吃吧,咱俩好!”白嘉轩轻轻摇摇头,转过身时忍不住流下泪来。
农历四月以后,气温骤升,鹿子霖常常脱得一丝不挂满村乱跑。鹿贺氏把他锁在柴禾房里,整整锁了半年之久。他每到晚上,便嚎着叫着哭着唱着,村里人已经习以为常。入冬后第一次寒潮侵袭白鹿原的那天夜里,前半夜还听见鹿子霖的嚎叫声,后半夜却屏声静气了。天明时,他的女人鹿贺氏才发现他已经僵硬,刚穿上身的棉裤里屎尿结成黄蜡蜡的冰块……
—草拟
—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