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各展神通
见过玉真公主击编钟,但此刻进入楼中,见楼内只有一身道装的玉真公主一人,分明刚刚那首低吟浅唱越人歌,便是出自她之口,杜士仪只觉得诧异极了。可是,还没等他打点好心情,整理好脸sè,玉真公主随之而来的一句话,便让他着实大吃一惊。
杜郎可愿尚主否
这一句话简直胜似重磅炸垩弹,今ri受邀登门前猜测过千般缘由的杜士仪简直是瞠目结舌。然而更让他诧异的是,玉真公主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了一丝顽皮的笑容:好人家子弟,多半不愿意尚主,不过因宫中旨意不敢相抗而已,而杜郎想来便是这样的好人家子弟了
相识相见多次,杜士仪还是第一次看见玉真公主这样的小儿女姿态。颇为狼狈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镇定了下来,坦然说道:观主既然垂询,我也不敢不以直言相告。我确实不愿,诸位贵主之中,虽也有xg情品行样样都上佳的,然则倘若尚主,之后便与实职无缘。而杜十九若是只图安逸,只凭千宝阁如今每月卖出去的端砚和墨锭,便足可锦衣玉食,何必再举进士
男人就是如此,每每不甘平凡,总想着出人头地,名动天下。
多谢观主夸奖。见玉真公主神sè如常,杜士仪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当下长揖谢道,有道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噗嗤
玉真公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抬手吩咐杜士仪坐下之后,她便一手托腮神情慵懒地说道:之所以问你这话,是因为我今ri正好巧遇了宜城公主的裴驸马。如今他家里那悍妻终于是没了,人瞧上去jg神好了不少。我见他随行诸人中,有人打趣问了一句,可愿意再尚公主否,就只见他那脸sè立时如白纸似的,仿佛天家贵主便是洪水猛兽。既如此,天家贵主何必自轻自贱嫁一个平庸男儿,入道之后,自己过自己的ri子岂不更好
她当初正是因为如此,方才和一母同胞的金仙公主咬准不松口,一定要出家入道。与其嫁一个形同虚设的驸马,在外头放纵自己,何如干脆便自己过自己的若有真正心悦的男子,不妨只求一朝欢好尽兴,不求长相厮守
听到那个在某种方面声名远播,甚至更胜长宁公主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的名字,杜士仪顿时暗自苦笑不已原来是那位只许自己寻欢作乐,不许驸马纳妾蓄宠的宜城公主只是,玉真公主这番话着实不好接口,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若非如今阿兄诸女都还年少,否则如杜郎这般品行人才,倘若一举中第,你是逃不过去的。就算没有贵主,也有其他公卿少不得会榜下选婿。
玉真公主放下托腮的手,饶有兴致欣赏着杜士仪遽然sè变的脸,这才笑着说道:不过,我今ri邀你来,可不是为了你的婚姻大垩事,是为了明年岁举。你今年得京兆府试首荐,明年登科十拿九稳。只京兆府虽号称神州,而天下举子,多有对此不平者。而前次一案,你虽大获全胜,可终究有亲有仇。如何,李纳那里,可要我替你打个招呼
能得京兆府解头,是因为自己的名声,而且在不少王侯公卿面前混了个不止眼熟面熟,这亦是最重要的筹码。然而,这即将到来的省试,杜士仪既知道知贡举的李纳贪婪,之前那路子未必还能奏效。这也是他各家饮宴照去,可却不如从前那样动辄以曲乐诗赋取胜的道理。
与其如此,那还不如先淋漓尽致发挥一场,不负自己多年积累
此时此刻,面对玉真公主的征询,他便欠身道:多谢观主好意,然则省试之重,圣人未必不会加以关注。若因我这微末之人,而使观主得徇私之名,那杜十九便罪莫大焉了。
竟然拒绝了之前为了崔家从者被京兆府廨扣下,杜士仪不但来向自己求情,而且当杜十三娘随她入宫之后,更是又不惜折返自困京兆府廨,如今为了自己即将参加的省试,他却竟然拒绝了
玉真公主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眼睛一亮,当即抚掌笑道:好,杜郎既然如此信心满满,我便不多事了你既说省试之重,那我不妨再给你设个难题,不但是我,就连宁哥岐哥,此次都不会再为你出片言,如何,你可敢应否
观主既然出题,杜十九怎不敢应杜士仪当即起身再次深深一揖道,前时之助,杜十九定然铭记在心,就此告辞。
既然来了,且不忙走,司马宗主的那一首道曲清心吟,我让人演熟了,你且听一听,这不用琵琶而用钟磬,听起来如何。
玉真公主轻轻击掌,堂后须臾便有一行乐师进来,而她微微颔首,随即便起身自去。路过身后屏风时,她仿佛不经意地瞧了一眼,待到从后头离开此堂,眼见得杜士仪仍然盘膝趺坐,专心致志听着那些乐师演奏钟磬,丝毫没留意她这儿,她见身后一人紧紧跟了上来,少不得微微颔首。待绕到了小楼后头三间清雅的书斋,她方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力士,听了这么久的壁角,可满意了
京兆公看重提携的子弟,贵主青眼相加的郎君,果然不同凡响。高力士轻声答了一句,等跟着玉真公主进了书斋,他方才笑容可掬地问道,大家心思,果然只有贵主最能体味。虽则公荐常有,这岁举年年,真正出类拔萃的人才凤毛麟角,可若单纯当成私器,就实在是太胆大了。
可不是有些人就已经把这岁举公事,变成一己之私器了玉真公主倏然转身,见高力士笑容更深了些,她心知肚明上一次的案子高力士从中扮演了什么角sè,当即不冷不热地说道,可惜葛福顺没有自知之明,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儿子得了明经科乡贡,明年这明经科真是有好戏看了。
贵主言重了,一个葛四郎,无关紧要。高力士打了个哈哈,知道玉真公主绝对不信他这话,他知道这屋子中再无外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今ri我来见贵主,除却岁举之事,却还有更要紧的一桩大家对宋相国近来施政,仿佛颇有些不悦,若宋相国不存,则苏相国却也难保。这相国之选,我看近来圣心独运,极有可能属意京兆尹源公。
哦玉真公主对宋憬岌岌可危并不意外。那样宁折不弯的人能够在相位上一坐好几年,原本就已经是奇迹,而源乾曜经验资历全都无可挑剔,在京兆尹任上更是完美审结了几起不小的案子。当然,总也少不了有人举荐之功。因而,当高力士吐露,姜皎在天子面前多次举荐源乾曜,而源乾曜近来仿佛有些奏疏也很称圣心,她终于相信了。
从前姚崇之后是宋憬,这倒不出人意料,可源乾曜那xg子玉真公主皱了皱眉,突然笑了起来,源乾曜可是十世老好人,恐怕做不了主。要我看来,阿兄若真的要换宰相,还不如把张说召回来。
只不过姚相国今ri回京了,恐怕大家怜他年老功高,不会轻易把张说这老对头调回来拜相。而且,近来大家面前,天兵军节度使张嘉贞的奏疏频频,大家常常击节赞赏。更有不少大臣盛赞其在并州期间功劳赫赫,百姓称颂。说到这里,高力士补充了一句道,而且,张嘉贞却还有另外一重好处。他与皇后之兄王守一相交不错。
如此说来,天子极可能选中的源乾曜和张嘉贞,背后竟是一妃一后这是巧合,还是
尽管是亲兄长,玉真公主也不敢对此下断论。而高力士今ri一口气道出了如此多出自宫闱,旁人就算听到看到,也未必能分析到点子上的重要消息,知道人情卖得差不多了,他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道:话说回来,明科岁举,贵主真的打算袖手不预李纳的家里门庭若市,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我又不是朝中公卿,科举取中何人,与我何干
可若是状头已经为别人定下了呢
这一次,玉真公主终于为之面sè一沉。宁王岐王也时而会把府中来往殷勤的之士请托知贡举官,今年不预岁举事,是她品出苗头劝了两句,只为不招天子所忌,而她则想看看杜十九郎还有什么出人意料之处。然而,高力士的这个消息实在太过令人震动。如今尚不到十一月,状头竟然就已经定下了
你不要拐弯抹角了,直说吧。
何止状头,前十都已经有了人。
高力士躬了躬身,这才来到玉真公主身侧,悄悄耳语了几句。听到那一连串熟悉的朝中文武公卿的名字,玉真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秀美已经是蹙成了一个结,好半晌才说道:既是如此,就依你之言。阿兄那里,我自会建言,其他的事情想来你都会预备停当的。只万一闹大,你可别让事情收不了场。
杜士仪又不是神仙,当然不知道玉真公主并不是单身见自己,屏风后头另有别人,这钟磬演奏的那一曲清心吟,便如同荡涤人心的清泉,让他离开玉真观之际神清气爽。从辅兴坊回到平康坊崔宅,面对刘墨亲自捧上来的,比从前更厚了三分的帖子,他不禁眉头一扬。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ri求见杜郎君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各式各样如辩难,如文会等等邀约也比平ri多了一倍不止。
听着刘墨这解释,杜士仪想起拉着毫不知情的张简在那平康坊北里王七娘家演的一场戏,顿时忍俊不禁。见刘墨狐疑,他也不解释,请赤毕接了之后,回到自己所住的客舍,他便亲自动手分拣,可当他最终拿着一张曲江池辩难会的帖子踌躇不决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阿兄。
辨出是杜十三娘的声音,杜士仪忙唤了一声进来。然而,随着杜十三娘进屋的,却还有另外一个面目陌生的青衣婢女。
阿兄,我这几天总共挑选了十个人。杜十三娘来到杜士仪身侧屈膝跪坐了下来,这才看着那叩头行礼的青衣婢女道,这是月影,ri后就由她来服侍你起居。她前一任主家贬官去了荆南之地,因此就把婢仆大多变卖了,她是一个,此外还有两个马夫,我看过觉得人都还老实,便都留了下来。
杜士仪这才想起自己让杜十三娘挑选人手,以备ri后搬回樊川故宅之后无人可用,当即吩咐那月影抬头。见其容貌尚属清秀,年在十四五左右,至少还可留四五年,他便点了点头。待到杜十三娘摆手示意人退下,又掰着手指头对他数着都选了那些必要的人从灶下的厨娘,看门的门子,到马夫婢女仆妇等等,当听说杜十三娘并没有给她自己再留一个婢女,杜士仪顿时忍不住大摇其头。
你别只顾着我和其余各处,你自己再添一个婢女吧。再有就是,我还需要一个识字的书童,否则眼下这些书简帖子,要我自己分门别类,麻烦得很。
杜十三娘闻言一愣,旋即便终于明白,杜士仪是听到了那时候她对竹影和秋娘的戏言,一时面sè微红。可听到杜士仪还需要一个书童,她便笑吟吟地说道:阿兄有一件事大概不曾留意。
嗯什么事
田陌虽说把自己当成一个农夫似的,可当年他那位旧主薛少府却教他认过字读过书呢。后来随我在草堂,我让竹影给过他书和字帖,虽说读书磕磕绊绊,字不像样子,可这种文字上的事,总比外人可靠得多。
听到这里,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平时他跟着出门就总是心不在焉,摸着农具便眉开眼笑,除了农事样样惫懒,我都险些快把他给忘了倘若你能叫他把我那书斋管好,那我就当然不用添什么书童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京兆风暴
一场苗含液打算舌战群儒一举扬名的曲江大会,最终却不但早早收场,而且是草草收场。纸上谈兵这四个字本就戳中了一众为了应进士科,大多数时候都在和诗赋文章打交道的举子们的软肋,即便是准备充分的苗含液,竟也很难反驳这话。更何况,杜士仪那假托边镇将校的叹息着实犀利得让人心里又气又恨,可偏偏又找不出充分的理由加以反驳。
而让苗含液吃瘪,并不是杜士仪的目的。这三年多来他的积累不可谓不深厚,然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些年他充其量也就是在长安洛阳嵩山这三地一千余里路上走过几个来回,于风土地理民生民情都不甚了了。即便明年岁举能够成功登第,与其守选三年间,苦苦守着京城四处投书干谒求人举荐,还不如趁着这时节好好走一走看一看当然,也免得人说叔父远在幽州为官,他这个当侄儿的连面都不露一个。
好在有苗含液这倒霉的前例在,邀约他的帖子厚度立时比最初薄了三分不止。反倒是今年京兆府试一举等第的一众举子们欣喜于杜士仪争回了脸面,没有让同华二州盖过去,由和杜士仪同样出自樊川的韦家子弟韦礼挑头,次ri晚上便包下了西市北边一家胡姬酒肆,痛痛快快喝了一场。酒酣之际,说起昨ri苗含液吃瘪,韦礼不禁哈哈大笑,而杜士仪见众人都极其欢畅,显见同仇敌忾之意颇浓,想了想就轻轻用酒盏顿了顿面前的食案,又咳嗽了一声。
等到这响声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杜士仪便开口说道:如今的岁举,看的不止是试场之中三场成绩好坏,而是声势今ri大家也都看见了,苗郎君之所以独木难支被我一番话噎得哑口无言,还是因为他太想一鸣惊人的缘故今天下才俊云集京城,干谒投书者不计其数,京城各家公卿哪里有功夫一一甄别而我等虽为京兆府等第,可要真的就以为十拿九稳,万一有闪失,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杜士仪尽管在十人之中最年轻,但这番话说得极其在理,而韦礼作为京兆韦氏子弟,消息灵通,隐约还听说过前次案子的余波震荡,曾经不可一世的柳惜明几乎就算是被关中柳氏给扫地出门了于是,他立刻饶有兴致地问道:那杜郎君可有什么好主意
很简单,咱们十人把墨卷放在一块好好设计一番,干谒也好投书也罢,同进同出
他这话音刚落,便有人使劲一拍食案道:好主意京兆府等第郎君齐齐拜谒,如此声势,被人拒之于门外的概率就低得多了
张简本来就是因杜士仪随手相助,这才得以一步登天,自无不允之理,而韦礼终究谨慎些,沉吟片刻就问道:若干谒投书同进同出,会不会太显眼了
虽则京兆府廨此前说过要印京兆等第录,将今科文章诗赋传于京畿道,可若是我们仅仅为登公卿之门而同进同出,自然确实小题大做。我听说,如今进京赴考的举子当中,多有在佛寺道观中三五成群赁下一处院子,谈诗论文,宿会不止。如此大家彼此印证所学,一来二去就会颇有进益。如今距离正月开考不过两月,我等何妨也如此办理须知今ri苗郎君虽是败在心气太高孤身迎战,可想必大家也看到了,同华二州,多有三五成群各成体系的举子。我等虽占了京兆府等第的优势,可若也和苗郎君一般,那就太托大了
杜士仪见这托大两字让几个出身富贵的人悚然而惊,继而连连点头,而张简这些家境稍有不如的亦是赞同,他就知道自己的设想已经成了。京兆府试的解头落榜,至少从前到现在都没出现过,而前十等第的人中,尽管登科的比率极大,可总有倒霉的人落榜,所以,他这主意可谓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须知京兆府等第的好处就在于,倘若知贡举的李纳敢于在此次岁举中,在前十之中黜落太多,京兆府可以移文抗辩
韦礼为人爽利说做就做,当下和众人商定之后,次ri就在开化坊大荐福寺中包下了一处清净的小院,而杜士仪对留在崔宅的杜十三娘嘱咐了一番,就也收拾东西搬了过去。知道田陌跟了去也会觉得无聊,他就只带了赤毕和刘墨,连杜十三娘新买的婢女月影都没有带。十个人浩浩荡荡住进去的前三ri,众人全都心绪极好,竟是连开了三ri的宿会,每天不到夜半不睡,jg神亢奋到了极点。
而三ri彼此印证下来,杜士仪通史晓律,试赋句式尤jg,擅八分书,音律就不消说了;韦礼工诗善画,隶书一绝,箫管皆通;张简颇有当年汉赋之风,词采华茂,善羯鼓,甚至还能唱楚歌十人之中就没有一个只读书的书呆子。当然,就和杜士仪笑苗含液纸上谈兵一样,曾经有过游学经验的,十人之中只有四人,而其中两个还和他当年一样,只不过是外出求学而已,于民风民情等等涉猎并不多。
毕竟,要从进士科出身,可以说是常科之中最难,甚至可以说,难度几乎胜过录取人数少的制科长年扎根京城混迹举场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周游即便对杜士仪那一ri当众说出要出去游历,他们都是赞叹不已,但就连张简也不敢提出要结伴而行,人人都怕耽误不起。
彼此既是了解所学,这投递墨卷的准备就简单多了,又比如不用从前的自荐书和赞表,取而代之用十首组诗;用书画题诗;用新造曲谱十ri之内,京兆等第这十个人的墨卷,成功送进了好些别人叩不开的公卿宅邸。这其中,身为城南韦杜子弟的韦礼和杜士仪,自然功劳不小,而其他几个出身官宦之家抑或名门著姓的,也同样使尽浑身解数,至于张简这别的地方使不上太大力的,则在润饰辞藻方面尽心尽责。当诸如国子监东监同州华州和其余各州县的举子闻讯效仿结党自保的时候就,京兆府廨印的京兆等第录却终于摆上了各家书肆书坊,一百卷须臾被一抢而空,竟不得不紧急加印。
如是到了十一月张榜公示今科应试所有乡贡进士明经以及其余诸科学子的榜文张贴出去,以供上下人等检举可有冒贡以及居丧等等情形的时候,杜士仪等人已经是在长安城中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这一ri,当众人来到了明年知贡举的李纳宅邸时,却正好只见内中有人出来,后头却是一人殷勤相送,韦礼这土生土长的京兆子弟定睛一看,立时轻声说道:是秘书丞苗延嗣苗含液的父亲,后头送人的是李纳
儿子应考,父亲亲自来见考官,这等情形既然入眼,谁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而这迎面撞上了和儿子同应进士科的举子,苗延嗣不禁面sè微变。然而,他毕竟是老于官场的人了,见认得自己的韦礼躬身施礼,其余人等也都是拜见不迭,他立时端着架子颔首说道:不想竟然这么巧见到了诸位才俊,明岁进士科,望诸君能够一举告捷
苗延嗣既然说了这样的漂亮话,众人谁也不会和这位秘书丞针锋相对,少不得谢过之后目送苗延嗣带着从人上马离去。而送到门口的李纳见苗延嗣一走,刚刚那洋溢满脸的笑容便有些生硬了起来。
杜士仪十人齐齐而来,他可以不管其中出身寒素的张简,也可以从人之命冷待杜士仪,但要拿脸sè给所有人看,他却还有些力有未逮。于是,他强颜欢笑亲自收了墨卷交给从者,又打官腔勉励了众人几句,却压根没有延请众人进门说话的意思,直到众人告辞离去,他长舒一口气转身进门,一路到了书斋,当从者小心翼翼把墨卷放在了他的案头,他方才恼怒地喝道:谁让你放在这儿的给我丢到那边架子上去
发了一顿脾气,见从者忙不迭地挪开了那一卷让他恼火的东西,他方才轻哼了一声,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叩击了起来。
不能黜落,就取中末位,王毛仲这主意出得不差横竖不但玉真公主,就连宁王岐王那边也不曾对他打过招呼,杜思温故作清高没来理论过,事后他也能够推脱
须臾公示期已过,便是贡士谒见的时节。这一ri,却是诸州所贡各科举子,整整近三千人,和所贡方物一起入朝拜谒。即便身为韦杜子弟,韦礼和杜士仪都还是第一次入宫,更不用说其他人了。尽管每个人都在白衫之下穿了厚厚的皮袄,但从宫门漫长的等候开门,到一路走到含元殿前再次等候,人人的体力和耐心自然而然受到了极度考验。
尽管含元殿极其宽敞,可三千人全数上殿谒见,这自然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各州府不过都是派代表而已,当走过含元殿两端高耸漫长的龙首道入殿,尤其是在那四面透风的大殿中,随着礼官唱和行礼如仪的时候,杜士仪甚至能清清楚楚听到两侧文武官员之中,有人发出了声音极低的嗤笑声。
尽管年年岁举,但有唐一朝,世家官宦子弟出仕的途径多种多样,如今科举ri盛,自然有他途官员心中不忿。更何况,那些大州所贡之人也就罢了,多半礼仪娴熟进退有方,可那些偏远之州所贡之人,多数都是不曾见过大世面的,事先又没有排演过礼仪,这跪拜之间但只见洋相百出
然而,自入主东宫之后,年年见惯这等场面的李隆基却丝毫不以为忤。待到一众人等拜礼已毕,四方馆舍人当值者便高声宣道:卿等学富雄词,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有司至公,必无遗逸,仰各取有司处分。
这是多年来的老规矩了,此话一出,贡士便当拜舞退殿,然而,就在这时候,李隆基突然声音清越地开口说道:今天下升平,人人向学,进士科久无甲第,朕望诸卿,竭尽全力,今科若有甲第,朕当钦赐御酒以贺
玉真公主的建言确有道理,从前进士科常有甲第,可近来多年却再无盛况。要让开元媲美当年贞观,进士甲第亦是不可或缺。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子不过寥寥数语,可当这一ri贡士朝谒结束之后,如是一番话便在整个长安城上下传开了来。一时间,有子弟应明年岁举的自是干叮咛万嘱咐,奔走往来替其铺路,而没有子弟参加岁举的,亦是免不了替亲朋好友打探风声。正可谓一石激起干层浪,贡士们中间也都是振奋激动的居多,就连韦礼这等世家子弟亦是如此。就连杜士仪都被杜思温亲自使人请回了朱坡别院,耳提面命嘱咐了他好一番,言下之意却只有一个。
看来明岁科举正是天子所重,腊月之后,别人投书干谒更烈,你却可以闭门读书了至于名次如何,嘿,你既然府试夺下解头,这一场别人要弄鬼,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总之试场之外的事情都交给我,你不用管了
前一次他遇人劫杀把事情闹大之后,宫中诸事都是杜思温苦心安排,如今这位朱坡京兆公又是如此自信满满地撂下这话,杜士仪自无信不过这位长者之理。然而,如此告诫的显然并不止一个杜思温,当他回到大荐福寺的那个小院,韦礼亦是神情微妙地说,近来外间投递墨卷之风比从前更盛,不若静下心来闭门读书的时候,他就知道韦家长辈竟和杜思温一个心思。于是,他自然欣然附和韦礼,而其余诸人虽因李隆基一番勉励而撩拨得脑袋发热心里发烫,可想想之前该奔走该露脸的事情都做了,与其在这一年最冷的一个月在外头跑腿,还不如静心回复临场状态,踌躇再三便都答应了下来。
一时间,长安街头固然鲜衣怒马冠盖如云更胜从前,却并非人人都趋之若鹜卯足了劲。这大荐福寺前头时常有戏场热闹,这后头的小院里一副促膝交流彼此切磋的场面。每ri一私试,每篇试赋所有人一并传看评判查韵,再加上策论交流,短短一个多月,每个人案头至少堆积起了几尺厚的纸。眼看年关将近,众人各自归家之际,谈到正月省试之约,一时竟都是踌躇满志。
而杜士仪从那佛寺方寸之地的小院回到平康坊崔宅,再次见到妹妹时,杜十三娘高兴地冲了上来,一如往ri拉着自己的袖子,先是笑吟吟掰着手指头历数都做了些什么过年准备,可说着说着,她突然一顿,旋即轻声说道:阿兄,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住着寂寞,索xg就厚颜借住到了殷夫人家里。她也听说过此前含元殿上,圣人说了那么一番话,又得知你和今岁京兆府等第的其他人在大荐福寺闭门,要到今ri方才回来,赞叹说你们这才是真聪明。要是这种时候反而奔走通门道,反而才是舍本逐末。
连殷夫人都知道了杜士仪挑了挑眉,随即便笑着说道,我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倒是你这次搬过去,可以朝夕求教殷夫人,可学到了什么
我的字比从前好多了,还跟着殷夫人在读chun秋杜十三娘骄傲地抬起了头,面上尽是喜悦的光芒,殷夫人说,我的悟xg很好,她愿意一直教我
尽管那一ri在屋子前头听到两人说话的时候,杜士仪就知道凭着杜十三娘的勤奋好学,殷夫人应该会肯教导他这个唯一的妹妹,可此刻此事果然成真,他仍然是生出了由衷的喜悦。卢鸿虽好,可草堂毕竟不收女弟子,而他则是无暇他顾,于是去年不得不把杜十三娘留在东都。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伸手揽住了妹妹的肩膀,因笑道:这可是最好的好消息好了,难得过个年,之前我垩riri宿会,你天天读书习字,这几ri咱们好好放松放松,如果你有想去逛逛的地方,尽管说
真的杜十三娘毕竟还在豆蔻华年,刚刚杜士仪那亲昵动作引来的面上红晕,在这个好消息面前消散殆尽。她几乎是想都不想便欢呼雀跃地说道,我想去大慈恩寺的浮图看辟支佛牙,保佑阿爷阿娘转生得福;想去东市放生池放一尾鱼,为阿兄祈福;想去永达坊华阳池,看看新进士牡丹宴的度支亭子;还想去崇圣寺佛牙阁,听说那儿是新进士樱桃宴的地方
看着杜十三娘屈着一根根手指,喜滋滋地说着这些想去的地方,杜士仪起初还含笑听着,可渐渐地就只觉得心头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小丫头想到的每一个地方,全都不是为了自己想去游玩,前者是为了亡故的双亲,后头三地都是为了他这个兄长。想到这里,他冷不丁伸出了手,轻轻在说得高兴的妹妹脑袋上拍了拍。
啊
你就没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吗
杜十三娘茫然抬起了头,见杜士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一会儿,她才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我还想还想回樊川i看看阿爷阿娘留给我们的老宅修得如何了。
那就回樊川杜士仪想都不想便决定了这第一个地方,待见杜十三娘果然比之前更加欣喜,他便按着妹妹瘦弱却坚强的肩膀,笑着说道,以后想要什么就对阿兄说,不要憋在心里。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杜郎君,杜娘子,朱坡京兆公让人送来帖子
杜士仪连忙唤人进来,等接过帖子一看,见上头寥寥数语赫然是邀他们兄妹前往道政坊杜宅守岁过除夕。知道朱坡庄墅只是老人的别院,过年了子孙总会将其恭请回来团聚,见投帖之人年纪不小言行举止稳重,他便不无踌躇地问道:老叔公固然好意,可除夕团圆ri,我兄妹若去叨扰,是否有些不便
主人翁说了,不过凑个热闹,都是杜家人,还请郎君务必答应。
杜思温既然已经把话交待到这个份上,杜士仪看看杜十三娘,见小丫头乖巧地点了点头,他便笑着答应了,当下写了回书请人捎回去。
从八月京兆府解试出榜,到如今腊月末,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当杜士仪带着杜十三娘再次回到樊川杜曲老宅时,就只见白墙之内,已经隐约能看见那屋宇楼阁的景象。闻讯出来迎接的杜十三郎杜文翰笑吟吟地带了他们兄妹入内,一路走一路说道:亏得钱粮充足,再加上乡里多有助大料,等你省试完毕,这座宅子就能修缮完了十九郎,今岁过年,索xg到我家吧
十三兄这话说得迟了,老叔公已经命人来吩咐过,道是让我年三十携十三娘一起去道政坊杜宅守岁过年。
京兆公还真的是下手快杜士翰一时为之气沮,但想想自家父亲兄弟那副样子,说不定会让杜士仪想起从前旧事来,也就打消了那打算。当带着杜士仪和杜十三娘一路走一路看,最后来到后庭那棵粗可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前,眼见杜十三娘眼睛放光,提着裙子便毫不顾淑女礼仪地踩着地上那些枯枝败叶,匆匆跑上了前,杜士仪一愣之后也跟了过去,他想了想便退后了两步,又冲着形影不离的赤毕打了个手势,见人和竹影秋娘一道,都杵在那儿纹丝不动,他不禁为之气结,一面嘟囔就一面悄悄避开了。
阿兄,我记得那时候老宅大火,后来家中多事,你又病了,我带着你离开樊川的时候,这棵老树分明已经枯死了
见杜十三娘摩挲着那棵大叔,肩膀竟是在轻轻抽动着,他不禁也低下头来,见地上还铺着厚厚的落叶,显然前头只顾着修缮宅院,而忘了清扫这里。然而,他随之目光一凝,一下子明白了杜十三娘那惊喜和激动从何而来。
枯木逢chun,竟然是枯木逢chun杜十三娘一下子转过身,忘情地抱住了杜士仪,甚至连声音都有几分颤抖,当初阿爷说过,这是家中高祖当年亲手栽下的,至今早已经百多年了。树荣则家盛,如今阿兄的病好了,又夺下今岁府试解头,这棵树竟然也枯木逢chun了一定是阿爷阿娘和祖宗们在泉下保佑,一定是如此
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杜士仪扶着杜十三娘的肩膀,等上前来到这棵如今只剩下萧索枝条,看不出夏ri如何丰茂情景的大槐树前,伸出手摩挲着树皮,心想前一次进来看时,只到寝堂就被朱坡来人叫走,竟是没看到这枯木逢chun的景象。等到好不容易安抚了杜十三娘,又让秋娘和竹影陪着她继续四处走走,他便折返回来找寻杜士翰。等到找着了人,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十三兄,那棵枯木逢chun的老槐,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就是今年的事。chun天抽芽,后来叶子越长越多,到了夏天便一时冠盖如云,我本来还想四处宣扬一番,这可不是预兆你家里否极泰来杜士翰笑眯眯地说到这里,随即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可惜我多想了一想,去见了京兆公,他一听此事就说不要宣扬,这种枯木逢chun的瑞兆固然好,可普通人家有这种事高兴高兴就完了,到处宣扬反而容易被人抓着把柄,我才一直苦苦忍到了今天,只让你和十三娘兄妹两个高兴了一下算完。
杜士仪这才明白竟还有如此波折。想到宗祠之中杜思温那一番威严十足的训诫,今天自己带着杜十三娘回乡时,路人无不是热情而友好地打招呼,甚至于四月之间屋宇渐成,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对杜士翰诚心诚意地躬身一揖道:十三兄,多谢你了
自家兄弟,我也不和你说二话,回头你好好给我准备一份谢礼就行了。杜士翰搀扶了杜士仪起身,随即就大大咧咧地笑了,正月省试,你一鸣惊人,那可是比什么都好的谢礼
第一百七十九章 喜庆年节,盛世气象
道政坊杜宅和毕国公窦宅相隔不远,和豆卢贵妃宅亦是隔街相对,占地颇为宽广。因杜思温致仕之后大多数时间都住在朱坡山第,这座宅邸平ri便是杜思温的儿孙们居住,如今除夕夜阖家团圆夜,杜思温早两ri就被长子杜汶接了回来,这会儿端坐上席笑看着下头的儿孙围坐两边,几个年纪不小的孙子凑在杜士仪身侧说笑,他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这守岁夜的宴席自然格外丰盛,当年韦巨源献给中宗皇帝的那一桌烧尾宴,菜谱多为各家豪门贵第搜罗了去,其中不少菜肴是喜庆节s必备。这会儿见面前摆上了一道光明虾炙,杜思温不禁皱眉斜睨了陪坐一旁的长子杜汶一眼,冷冷说道:这大冷天的,备这等活虾,你倒是钱多烧手
是人敬献的。杜汶连忙解释了一句,见老父仍是不豫,他连忙赔笑脸说道,并不是每一席都有,只是敬献阿爷一人的。统共不过这几只,图个新鲜。
敬献我一人,那有什么意思杜思温没好气地用筷子敲了敲那晶莹剔透的白瓷盘子,见下头不少儿孙都忘了去看歌舞,纷纷看向了自己,他方才懒懒说道,这一道光明虾炙,拿下去每人尝尝鲜,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些海河鱼虾的腥味。
知道父亲是在敲打自己,杜汶没奈何,只能亲自执盘下去,分了两个兄弟和儿孙各一丁点,然后把剩余的一股脑儿都送到了杜士仪面前,却是趁着杜思温稍稍分神的机会,低声说道:十九郎,阿爷执拗劲头又犯了,平时他在儿孙面前都是不留情面,今天正当佳节,你去陪陪他老人家,你在他面前可是比咱们都面子大些。算是老叔我欠你一个人情。
见杜汶满脸苦sè,杜士仪本以为他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见四周围杜家儿孙全都在偷瞧杜思温这长辈,仿佛都是生怕其不顾场合发火,他顿时有些难以置信,遂答应一声便站起身来,亲自一手执壶,一手持杯来到了杜思温面前,却是亲自为其剖满了酒,旋即又自己满上了,这才笑着说道:若非老叔公相请,这个除夕,我就得和十三娘孤零零地过了。值此佳节,谨祝老叔公riri年年笑口常开。
好好,你说得好,若光活得长久却难见笑容,那也没意思刚刚还在思量如何敲打儿孙的杜思温顿时笑开了,当即一饮而尽。刚刚放下酒盏,他又看到杜十三娘亦是迎了上前,手中也和杜士仪一样酒壶酒杯一饮而尽,这下子,他还不等其开口就打趣道,怎么,你们兄妹这是商量好的要灌醉我
老叔公又说笑了,我和阿兄这不是因为正逢除夕,所以诚心诚意要敬老叔公的酒,顺带沾一沾你的福气吗
杜思温听到福气二字,顿时哈哈大笑,当下也不含糊,把杜十三娘劝饮的酒也一块喝了,竟是留着他们在自己身边坐。见此情形,杜汶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索xg就去和两个弟弟一块坐了,又吩咐家ji好生卖力,务必让老父没工夫来找他们的麻烦。好在酒过三巡,歌遍数曲,杜思温便让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左右搀扶着,竟是离席而去了。这时候,堂上无论男女全都如释重负,一时大声说笑的大声说笑,拼酒划拳行酒令的比比皆是。就连杜汶,也和两个弟弟闲适地聊起了朝中近来趣事。
尽管杜思温已经出了正堂,但此刻走出去还不远,堂上那些喧嚣热闹他却听得清清楚楚,走着走着便长叹了一声。就在这时候,一旁的杜十三娘突然低声嘟囔道:老叔公别叹气了,其实三位叔父,还有和咱们平辈的那些兄弟姊妹,都是在你面前发怵而已。不说别的,我刚刚瞧见老叔公在上头那威严的家长模样,心里也惴惴然得很。
杜思温顿时被杜十三娘这话逗得哭笑不得。虽觉得子孙不争气可想想好歹没有作jiān犯利前途也有门荫担保,他那叹苦经也就吞了回去,冲着杜十三娘摇了摇头后,他便转头对杜士仪说道:省试你竭尽所能就行,今次之事已经闹大了,别人固然虎视眈眈想要争先,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你只需以不变应万变,其余的事情,到时候我让你看一场好戏。
是,多谢老叔公的教诲。
别的我就不多吩咐了,我相信你能不负所望
开元八年元ri,一场瑞雪之中,皇太子李瑛行元服礼。次ri李瑛谒太庙后,近年来一直居住在大明宫,少有御太极宫的李隆基大会群臣于太极宫太极殿,各按官品颁下了赏赐,一时自然让这一年的新年更多了几分喜气。须臾便是元宵,自唐初起道教被奉为国教,因而正月十五作为上元赐福天官紫微大帝的诞辰,道教称这一ri为上元节,朝廷民间也多半不称元宵而称上元。从上元节开始,满城照例大放三ri花灯,在这金吾不禁夜的大好喜庆气氛中,杜士仪自然也不能免俗,这一晚带着杜十三娘和竹影秋娘,再加上赤毕和刘墨等几个从者跟着,就连田陌也被他拉了出来。
果然,除了农事和书房,大多数时候都宅在家里的田陌第一次见识到长安城这上元节时的胜景,只觉得眼睛都转不过来了,东张张西望望,什么都是好奇的。要不是杜士仪特意让刘墨跟着这肤sè黝黑的小子,也不知道人会被汹涌的人cháo冲到哪里去。
一年到头统共只有这三天不在夜禁之内,但只听四处锣鼓喧天人声鼎沸,那些火树银花的灯楼灯轮灯树前,也不知道围了多少人。往ri街头就时常得见的那些大家仕女,眼下这会儿更是毫无顾忌地带了仆婢当街策马而行,个别矜持坐了牛车的,和路过的熟人谈笑时,亦毫无顾忌。
与杜士仪策马并行的杜十三娘在这等普天同庆的ri子里,自然显得极不显眼。而既在马上,总比那些行人看得高看得远些,杜十三娘搭着凉棚放眼远眺,突然嚷嚷道:阿兄,阿兄,那儿在拔河呢
其实又何止拔河。灯楼下耍百戏的,载歌载舞的,各sè艺人云集,其中不乏那寒光闪烁剑气逼人的剑舞。然而,所有这些都比不上西市门口,那一座广二十间,高百五十尺的巨型灯楼,就只见上头彩灯无数,璀璨光耀,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赞叹和惊奇。杜士仪便和杜十三娘驻足观赏了许久,却只听旁边的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这可是圣人命人特制的灯楼,摆在这儿以示与民同乐,普天同庆
如今天下太平,这才有如此景象
这才是君明臣贤的盛世气象
在这种各式各样的议论声中,杜士仪见人流渐渐多了,少不得拉过杜十三娘身下坐骑的缰绳,示意她跟着自己折往别处。然而,尽管这一夜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可毕竟不如后世四处灯火通明不虞路途拥挤踩踏,为防人多出事,他不得不带着杜十三娘和随从人等往人稍微少些的地方走。当他们一行人在一家地处稍稍偏僻的坊中酒肆吃了些夜宵,继而又出来时,此时已经接近子夜,那无数彩灯之中,随风却是还飘来了一阵乐声和歌声。
是岐王宅中的乐师出来了
上元之ri,诸王贵主之家,各出乐师马上巡游,以相竞夸,这几乎是不成文的惯例了。而对于喜好音律著称的岐王来说,别的风头不能出,这样的风头却一定要争个第一,就只见众人纷纷让开的那一条通道上,头前四匹马打着亮堂堂的琉璃宫灯,而后头马上则全都是锦衣华服的乐师,有的cāo琵琶,有的吹箫吹笛,有的于马上敲击羯鼓,但最引人注意的,却还是当中一辆敞篷牛车上,站着的那个身拥重裘启唇高歌的一个歌姬。那婉转动听的歌声在夜空中激荡开来,竟是连原本喧嚣的人群也安静了。
杜士仪原本和杜十三娘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场难得的热闹,但见这一行乐人缓缓过去之后,后头跟着的人中,却是有一个最熟悉不过的,本待挤上前去,可看了一眼那汹涌人流,他想了想便弯下腰叫了赤毕过来。眼见这彪形大汉点点头后当即大步过去,毫不费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最终到了那一骑白衫人身边说道了几句,那白衫人立时把手中提着的一盏花灯提高了一些。
王维被赤毕拦下马,回头一看杜士仪那边,认出他们兄妹都在,他便笑着点了点头,却只是用手指了指前头。知道这会儿必然不可能越过人群会合在一起,杜士仪便带上杜十三娘和其他人,顺着坊墙边上这一条路跟了上去。一路过了两坊之地,王维这才脱身出来,身边除了一个牵马的赤毕,却不见王缙的身影。两人见过之后,杜士仪便诧异地问道:王十五郎呢
第一百八十章 罢相之由,仗义相助
他呀,酒量太差,还要在岐王宅中帮我挡着人灌酒,现在正睡得人事不知。因这乐师巡游大王看重得很,死活一定要让我跟出来盯着。说到这里,王维便笑道,当然,要不是你借口岁举在即没了踪影,大王的帖子早就该送到你面前了。
说到这里,王维看着那一行今次收获了无数赞美的马上巡游乐师,随即又轻叹一声道:大王如今也只能在这种事情上头争个头彩了。
王兄
这种话却只有私底下说说,因而杜士仪见王维自嘲地一摊手,知道对方也知道言多必失,便不再继续言语下去。他本想找些轻松的话题聊一聊,却不想王维突然微微蹙眉,竞策马又靠近了他两步。一时两匹马几乎紧紧贴在了一起。
既然在这儿遇着了你,有一件事我得对你说一声。宋相国和苏相国大约近一阵子就要罢相了。
尽管如宋璟已经失了圣心的传言一直都有,然而,宋璟刚直很少变通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年天子一直包容,更何况人还年富力强,杜士仪这个听着姚宋二字都快耳朵起了老茧的,自然认为宋璟也许还有所转机。因此,眼下王维透露的这个消息,让他顿时大吃一惊。
是今夜不对,如今已经过了子时,是昨夜元宵佳节,宫中在麟德殿赐宴时的一出戏。你应该也知道,宋相国此前才刚下过令,如罪证确凿者并不认罪,将一直关押,何时认罪何时审结开释,今天那一出戏,便是梨园二戏子在君臣上下面前以此为戏,道是狱中含冤难伸的百姓太多,因而以至于旱魃现世。虽是聊以发笑的一出戏,但据大王说,圣人面上虽笑,脸sè却不那么好看。
王维见杜士仪那些从者已经散在四周,只有杜十三娘伫立一旁,不虞有外人听见,他便苦笑道:你也该知道,这等国家大事,两个梨园戏子怎敢轻易在那种场合演出来说来说去,宋相国这些年得罪的人太多了。更何况因为恶钱难以严禁,江淮一度乱得不可开交,他年前本就ri子不好过,却还因为马崇的事情在御前劝谏,又多招惹了一个王毛仲,自然更是雪上加霜。
杜士仪的那桩案子,王维是除了他本人和那些当事者之外最清楚的,此刻说出来,见杜士仪面sè为之一变,他就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当下他徐徐退开了些,这才笑着说道:总而言之,眼下对你来说最要紧的,是正月二十二的岁举进士科,其他的事情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尽管宋璟罢相与否,应是和大势息息相关,有没有自己的那番设计,恐怕都无助于结果,但当杜士仪听着仍然心里沉甸甸的。前次回京途中遭人劫杀的那桩案子,他借势各方,固然最终得以一石二鸟,可这一次的借势,从结果来说固然也达成了预期,但连锁反应却更多了
借势是既会伤人,但一个不留神也会伤了自己的双刃剑,ri后需得谨慎使用归根结底,是他眼下仍然没有根基,而且,这还变相加速了宋璟这位开元良相下台的速度
王维终究不能丢下岐王宅中那些乐师,和杜士仪略说道两句,旋即便立刻拨马追了上去。而杜士仪虽有些意兴阑珊,可难得带杜十三娘出来逛,他少不得打起jg神又领着其继续去看花灯。等折回西市,果然因为诸王贵主之家乐师百戏迭出,分流了不少人,刚刚还挤满了人无法插足的西市那灯楼前,却是比刚刚冷清多了。杜士仪带着杜十三娘近距离去赏玩了一番,听人说西市北中门处更有胡人吐火,他瞧见杜十三娘有些意动,少不得又带着人往那里走。
果然,西市北中门这一夜并没有摆设灯楼,而是几个胡人正上身表演吐火玩火等等各sè杂技。人群中最多的是小孩和妇人,其中不乏衣锦绣绫罗的富家子。见里头秩序尚可,杜士仪留下赤毕等人在外头看着坐骑,带着她挤进了为数不少的围观人群。好容易到了最前排,眼见得一个胡人正好就在身前吐火,那一尺来长的灼热火焰几乎就在眼前晃过,杜十三娘吓得惊呼了一声,脸上却兴奋得一片通红,双手紧紧抓住了杜士仪。
知道自己往ri太忙,根本没多少时间带着杜十三娘出去游玩,连相处的时间都少之又少,尽管此刻四周的人太多,杜士仪并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场合,但他还是一手揽着妹妹,看着这些在他看来算不上有多惊险刺激的喷火,直到那些胡人又耍起了寒光闪闪的刀子,以及各种各样神奇的绳技,他方才稍稍动容。这一场表演整整持续了一刻钟,当结束之际,捧着钱箱的一个胡女上来,除了有少部分人悄然离去,但更多的人都是慷慨解囊,一枚枚铜钱不断扔进钱箱,甚至人群中还有笃信祆教的胡人把铜簪之类的贵重饰物也都丢入了其中。
杜士仪给杜十三娘拉上风帽之后,发现那捧着钱箱的胡女来到了自己面前,他连忙往腰中一摸,这才想起因元宵人多,出行的时候钱都是赤毕带着的,他眼下半文钱都没有,顿时颇为尴尬。然而,那胡女固然嫣然一笑并不以为意,旁边却有人讥刺道:穿得倒锦衣华服,白看了这许久,竟是一毛不拔
听到一旁还有几个仿佛闲汉之类的汉子冷嘲热讽,杜十三娘不禁大悔来瞧这热闹,一时冲动便掀开风帽,伸手去拔头上的鎏金银簪。可这一下用劲太大,她的满头秀发一时全都散落了下来,竞更激起了旁边的起哄声。面对这种情形,杜士仪顿时眉头大皱,一手抓住了杜十三娘的手,制止了她这无意义的赌气,正要带她挤出看热闹的人群时,却只听耳畔又传来了一声冷笑。
莫不是哪家小郎君拐了小娘子私奔今夜就要共度好梦
这不堪入耳的戏谑让本想息事宁人的杜士仪面sè铁青。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一声哎哟,说话的那人不知道是被人踩了脚还是倒了什么其他的霉,竟是整个人弓在了地上。他讶然转头一看,却见是几个随从模样的人不由分说推搡着刚刚那些口出恶言的闲汉,又是呵斥又是推搡,不消一会儿就把这些人驱赶了出去。紧跟着,他就看到身前一个红衫女子随手把双手捧着的十几个铜钱撒入了那胡女的钱箱中。
是那位郎君给你的,上元佳节,拿去做一件衣裳穿。
谢谢娘子,谢谢郎君那胡女少有看见这样豪阔的客人,愣了一愣便喜形于sè,连忙用熟练的汉语连声道谢,等到一溜烟回到了其他人当中,那几个表演的胡人连忙也如是大声道谢。
而杜十三娘看到那红衫女郎含笑朝这边走了过来,不禁好奇地端详着对方。却见其约摸比自己稍稍年长一些,秀眉不像是如今贵妇千金那般修剪之后完全用黛石描绘,而是出白天然,面上也只是薄施粉黛,却难掩殊然丽sè,而那红衫分明是大红蜀锦,同sè的裙子因黑暗瞧不出质料,但分明非富即贵,她不禁有些失神,却不想对方走到她面前之后,却是不顾初见,交浅言深。
那些都是坊中闲汉,自己都只看热闹不出钱,挤兑你们不过是为了占占口舌便宜,娘子何必理会他们,还拔了自己的簪子见你们用得起这种金银事件,万一他们动了坏心,在这种上元佳节四处都是人的时候趁乱动手,最是让人难以防备了。这位郎君也应该提醒提醒令妹才是。
杜士仪见人家直接连他也责备上了,他本就暗悔自己不该不带一个随从一块过来,此刻自然连忙谢道:这位娘子说的是
话还没说完,杜十三娘便诧然问道:你怎知道我们是兄妹
猜的,听娘子这般说,看来我是猜对了。
红衫女郎微微一笑,旋即便示意两人到了最边上。等到刚刚驱赶人的随从回来,她便吩咐杜十三娘随自己来,到一尊石像边上的石座处请其坐了,手指替其稍稍梳通了头发,然后灵巧地挽了个螺髻,这才伸手向杜十三娘要过了发簪将螺髻固定好了,又拉着人站起身来。见杜十三娘避免了披头散发出去见人的窘境,杜士仪自然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拱手道谢时,对方却摇了摇头。
小事而已,何足言谢红衫女郎丝毫不以为意地展颜一笑,随即便指着场zhongyāng又要继续表演的胡人们说道,刚刚得了丰厚的赏钱,眼下他们会拿出真本事了。听说洛阳立德坊的胡祆寺中有一门绝学,表演的胡人以刀伤己之后,喷水便可恢复如初,最是让人叫绝,不知这些人如何
杜十三娘正要答话,却只见一个八尺昂藏胡人果然是提刀上阵,眼见得那长长的刀锋瞬间贯穿其身,她吓得想都不想便一头躲入了杜士仪的怀中,等到耳畔传来了惊叹和嚷嚷,她方才转过身来偷瞄了一眼。见那胡人在一盆清水一泼之后,再用布一抹,赫然再无存留分毫,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阿兄
西域幻术而已。杜士仪倒是没有杜十三娘那样大的反应,轻轻把人拉正了,他便笑着说道,你得感谢这位娘子,亏了她,咱们方才看了一场好戏法
立德坊胡祆寺要看这一场,一年方才一回,今天却是难得之幸了。红衫女郎对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微微颔首,随即便洒笑吟吟地说道:最jg彩的好戏看完,我也该走了。今夜人多,二位也请小心些,后会有期。
眼见得对方在随从的簇拥下挤出了人群,杜十三娘这才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轻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这位娘子是谁,竟然会梳头挽髻连我都不会
杜士仪也正想着这红衣女郎风仪不俗,此番出来却没有带婢女,也不知道出自哪家,可此刻听杜十三娘这一句话,他顿时笑出了声来:若是真的样样都会,你岂不是让竹影和秋娘没了活干好了,咱们也看热闹看得差不多了,换个其他地方逛一逛最快大主宰,尽在看书啦网,欢迎登陆.kanshu.la全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省试之日,连场告捷
进士科明经科再加上其余诸科的常科举子,统共加在一起将近有三千人,科目既然不同,自然不可能同时考试。
明经乃是最先开考的,三ri三场之后,方才是正月二十二的进士科。这一天一大清早,预备好了所有东西的杜士仪便顶着风雪来到了西内朱雀门。这场雪极大,尽管考生人人都撑了伞,身上仍然不免落了一层雪花,甚至有家境贫寒只着薄袄的在那里轻轻跺脚。好在宫门开得不算迟,就在杜士仪也感到一双脚渐渐有些冻僵的时候,朱雀门左右门道的门终于打开了。可即便如此,众人仍然要先行验看户部集阅核发的文书,这才放进皇城。
如今的岁举还是吏部主持,因而考试地点也是在尚书省都堂。却只见往ri这三省之中最庞大的执行机构,此时此刻四周遍布兵卒,门前更是由那些在编制的胥吏层层盘查,稍有违逆便动辄呵斥,场面一片肃杀。当轮到杜士仪的时候,值守的亭长扫了一眼文书,本待照例高声唱名呼喝,可当看了一眼名姓之后,他的脸sè便微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翻检了一下杜士仪所携样样齐全的文房四宝各sè考具,以及炭炉点心裘服等等,他就轻声嘟囔了两句
杜郎君这座位最好选在都堂靠墙且更靠前处,座席都是新的,更厚实些,不似门前那几排透风寒冷,靠着墙打盹也更方便距离炭盆千万远些,万一有火星迸出来不说,而且烟气熏人也很不好,更何况多不了几分暖意。
说到这里,那亭长顿了一顿,这才又添了一句:是户部王郎特意吩咐过,定要告知杜郎君一声。杜郎君请入内吧。
这最后一句却是声音很不小。杜士仪意识到所谓的王员外,应是崔小胖子的舅舅,心中自然承情。毕竟,他经验不足,王维张简也都从来不曾考过省试,这些提醒都是极其重要的
尚书省衙署之中,东为吏部礼部户部,西为工部刑部兵部,中为尚书左右丞相理事的都堂,统辖各部。如今既是辟为岁举考试之地,自然不可能把人家堂堂左右丞相办事的地方给占用了,因而乃是在前堂考试,每一考生发一单席。如解试那样的月份,席地而坐并不是太大的苦事,然而,眼下是天寒地冻的正月,就简直是最大的考验了。
杜士仪因为属于京兆府,正是第一批进场的举子。既然得了别人提醒,不论人家是否知道,他仍是少不得对韦礼张简等人提了一句。果然,有的人对此已经有所了解,但第一次下场的韦礼张简却一无所知,谢过之后,众人全都找了前头靠墙的好位子。
顺顺利利在前头第二排靠墙处占了一个座位,杜士仪仔细一看,果然,那座席是簇新的,下头是蒲草编制,上头是布面,一层一层絮得颇为厚实。而准备充分的他放下背着的行李,从中找出了一块厚实的毡毛毯子盖在了坐席上,这才坐下。然而,即便身上白衫之内还穿着崔五娘所赠的一袭轻裘,脖子里围着厚厚的围脖,袖管亦是早早扎紧,可仍旧能感觉到寒气无孑l不入地钻了进来。倘若他不是今天带的不止是热饭用的炭炉,还有一只铜制小手炉,炭亦预备得充足,这三ri怎么熬下来都是疑问。
他才刚一落座,就只听身后一声惊咦,转头一看,却见自己身后背对着一个炭盆的位子也有人坐了,竟正是同样第一次应省试的苗含液。对方显然也知道座席的关窍,看了一眼那簇新的座席,拿出一方厚厚的垫子放在上头垫着坐了,这才抬头说道:杜郎君,同场较艺,就看谁时运更好了
苗郎君说得是,只愿大家都能泥金帖子报捷而归。
两人对视一笑,遂谁都不再多言,只是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行李已经文房四宝都预备好。
等到近千人勉勉强强挤在了这尚书省都堂之内,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李纳方才姗姗来迟。考生齐齐起身下拜之后,李纳亦是答礼一揖,随即吩咐人发下了今ri第一场帖经的考卷。相较于县试府试可以随心所yu地由试官出题,甚至提高过关标准,这省试第一场就四平八稳多了。帖经十通其四方为第一场通过的标准一出,下头都是如释重负的吁气声。而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身后仿佛有几道目光扎在自己身上。
看来自己在帖经上头的天赋异禀,着实吓了不少人
情知这第一场帖经是最轻松,也是最不用担心的,当杜士仪领到卷子后一目十行从第一题看到最后一题,当下便心中有数。等到试场之中的卷子全都发齐了,人人都开始取出笔墨纸砚预备答题,他亦是开始磨墨。
这偌大的都堂之中,象征xg地放了十几个炭盆,但真正的效用还不如这千许人坐在其中的集热效应。磨墨之时,他就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某些第一次应省试的举子都在轻声抱怨天冷,他忍不住低头微微一笑。
作为这风靡京城端砚的始作俑者,他自然不会去用什么流行的陶砚瓷砚,须知只凭着端砚冬ri磨墨不凝不冻这一点,就是最适合的
轻轻巧巧答完了这十题,他抬头一看,发现知贡举的试官李纳正端详自己,便打消了左顾右盼观察别人的心思,索xg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而李纳面对这一少有的局面,想起杜士仪在府试的时候,顷刻之间答上十题,足可见博闻强记,这第一场如此轻松也不足为奇,当下便收回目光,背着手在试场之中缓步踱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外头风雪漫天太过寒冷的缘故,还是因为帖经这第一场实在是太过难为更注重诗赋文章的这些乡贡进士,他放眼看去,大多数人顶多答上三四题便开始攒眉苦思,而如苗含液这样在同州夺下解头的,此刻也只是堪堪答出五题而已,偏偏还坐在悠闲的杜士仪身后,面sè怎么瞧怎么y沉。虽则受过苗延嗣嘱托,可考场之中提醒一二却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在走过苗含液身侧的时候咳嗽了一声以作提醒。
别人如何是其次,自己先做好才是真的
ri上中天,外头有军吏预备了茶酒菜肉热水等等在外头货卖,除却少量人嘱托了胥吏去买这些东西,试场之中大多数人纹丝不动。有人啃着冷馒头继续冥思苦想,也有磨刀不误砍柴工的人开始热饭菜,更有自暴自弃的人在这冷飕飕的地方睡着了,嘴里还发出了鼾声。好在最后那种人须臾就会被巡场的令史叫醒,试场之中秩序却还尚可。然而,这寒冬正月最棘手的却是手冷受冻不能写字,还有砚台中的墨汁不过片刻便会凝结,需得反复设法用热力化开,至于席地而坐那种彻骨寒冷,和前两道最大的难题相比,反而不算什么了。
ri落时分,当这都堂之中的灯光已经极其昏暗之际,就只听外问一声铜锣响,交卷二字呼喝响彻全场。不论是否答完是否甘心,眼见得那些胥吏如同抢夺一般从众人手中抢过这第一场的卷子,一时都堂之内又是人生百态尽显。即便都是从县试府试一层层关卡闯上来的,绝非第一次考帖经,可当李纳吩咐下头十名胥吏当场判卷宣布成绩的时候,那些大声通报出来的成绩仍然良莠不齐。
东监罗南生,十通其三,不得试第二场。
国子监唐盛,十通其五,与试第二场。
衡州
这一个个名字报下来,竟是几乎用去一个时辰,都堂之内只剩下那些烛火和火盆的光亮。尽管比此前县试府试的通过率要更高一些,约摸达到了半数左右,然则近干人之中也只剩下了五百人。待到黜落的人黯然离场,留下的这五百人重新在胥吏那儿验看了户部核发的过所文书,早已经是晚上戌时过后了。杜士仪中午一顿吃得还算饱,这会儿李纳令举子各自休息便带着胥吏离场而去,他不禁大大伸了个懒腰,却只见那边厢韦礼出声叫道:杜十九郎,我这儿有驱寒的药酒,还有张兄和各位,累了一整天了,都来松乏松乏
京兆府等第十人此前同进同出,宿会月余,此事其他各州的举子并非没有听说过,眼见那十人聚在一块,各自凑了所携食物,却是吃吃喝喝好不痛快,便忍不住有人冷笑道:当初太原王十三郎错过府试的前例还在,诸位也不怕蹈了他覆辙
抬头三尺有神明,当初让王十三郎不能应试的始作俑者,如今已经有了应得的报应。若是因前事就那般疑神疑鬼,ri后活该形单影只,不得友人
杜士仪随口答了一句,见四面为之哑然,再无人讨没趣,他便含笑接过韦礼递来的一个微微温热的银质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这酒一入腹中,他就觉得五脏六腑生出了一股暖意,他这一打头,其余众人也毫不迟疑,各自都喝了一大口之后,一时七嘴八舌都道是好东西。而韦礼接过那轻飘飘的银壶,摇了摇发现所剩无几,索xg一口都喝干了,这才苦笑道:接下来这两天两夜,我可得靠诸位周济驱寒之物了
我这有冻伤的药膏
我这有鹿脯
我这有
此起彼伏的声音之中,众人填饱了肚子,一时哈哈大笑,各归其位打开了铺盖,预备度过这漫长的冬夜。此时此刻,贫富贵贱之分方才显得格外分明。有的麻衣士子只盖着打补丁的薄被,有的却是厚厚的毡毯内衬羊皮毯,也有的是一袭大狐裘包裹全身。可即便再厚的衣裳被子,习惯了家中好环境的富家子弟反而比贫寒士子更难熬,更何况外头还能听到一阵阵呼啸寒风,四处的鼾声梦话声,更是一整夜都没有停过。
在嵩山求学三年问,经历过草屋中那些清苦ri子的杜士仪来说,这艰苦的一夜总算睡得尚可。大清早被外头的铜锣惊醒,起身洗漱预备第二场考试的时候,他就只见身后的苗含液眼圈青黑,显见昨晚上没怎么睡好。果然,当卯正时分李纳再次领着胥吏临场开始发考卷的时候,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背后那个忍耐不住的呵欠声。
此番省试,第二场试赋的题目不是出自儒家经义,而是因景命题,作瑞雪赋,以直如朱丝绳五字为韵,不限次序,试赋不少于三百五十字
尽管往ri少有限定字数,但既然此次连这个也一块做了规定,上上下下自然无人敢马虎,冥思苦想之后便都字斟句酌地开始打起了草稿。尽管如此,待到这一ri傍晚第二场结束收卷时,仍然有人未能做完,恳求声和呵斥声不绝于耳,让人耳畔闻声,心中凛然。果然,到了最后一ri早晨公布第二场谁走谁留的时候,一时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留下的人竟只剩下了三百有余。这其中被黜落的,几乎清一sè都是犯了限韵
在如今试场不能翻看韵书的情况下,将一本切韵死记硬背下来,便是唯一的办法
待到留下的人各自重新入座,领到了第三场的卷子和草稿时,李纳方才环视全场,见人人都盯着五道策问冥思苦想,他的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省试策问五道,从前多半为经史政治时务。然则经史既是杜士仪jg通,从嵩山卢鸿学多年,文章自也不必说。因而,他这五道策问,竟是政治和时务各半。虽则从前第二场方才是重中之重,可这一回只要杜士仪不过空具词采,策论大而无当空而无物,他将其置于末位,就无人能够多言了
王邱和裴耀卿都因选人得法而平步青云,他可不想平白因投权贵所好而遭了恶名
第一百八十二章 众矢之的!
太液池东北的白雨亭,当楚国夫人杨氏在宫女的引路下到了这里的时候,就只见武惠妃背对自己,正凭栏看着烟波浩渺的水面以及湖心那座太液亭,几个宫婢内侍正环绕一边。她冲着宫女打了个手势,见她们果不出声,只是裣衽施礼,便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待到武惠妃背后,她冷不丁轻声说道:听说十五皇子又有些不好,我这才急急忙忙进了宫来。惠妃怎的不在紫兰殿陪着十五皇子,反而独自在这白雨亭
姨母安好。武惠妃这才转过头来,面上泪痕宛然。抬手示意杨氏在身侧坐下,她便淡淡地说道,一直陪着他反而徒生伤心。虽说三郎再三告诫,几个御医之中终究还是有人胆小怕事,最终对我吐露了实情,敏儿如今是捱一天算一天,哪一天养不住也就去了。既然知道了,我也想开了,宁王和王妃一定会尽心尽力养大清儿,若是再不成,我听天由命也就是了
她说着便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了。姨母今天来得正好,宋相国恐怕在相位上呆不了几天了,他一去,苏相国却也难存。
楚国夫人杨氏亦听说过上元之夜麟德殿赐宴时那一出戏,闻言立刻关切地问道:惠妃可知道圣人属意何人
三郎在政务上头素来谨慎,怎会对我说想起高力士对自己露出的口风,武惠妃便含笑说道,不过,听说姨父在三郎面前,好几次盛赞过京兆尹源翁三年治京兆府,政令不改,上下极为称道。
尽管武惠妃没有明说,但杨氏聪明剔透的人,哪里猜测不到这另一重意思想到自家丈夫一直和源乾曜交情不错,故而频频在御前替其美言,杨氏一时大喜,连忙双掌合十笑道:源翁可是一等一的好人,若是他为相,必定能帮上忙。
武惠妃亦是如此思量,点点头后便继续说道:开元以来,宰相多用两人,另外一人是谁,方才最要紧。须知开元之初,宰相是姚卢,此后卢相国故世,则是姚源,再后来换做了如今的宋苏,全都是一主政一辅佐。我虽一介妇人,可还是听说过,源翁xg子绵软,绝非一锤定音的人。即便如此,阿王在中宫,必然仍会心怀忌惮。近来王守一的动向,姨父可留心过
他向知贡举的李纳引荐了苗延嗣,听说属意于苗延嗣之子为进士科状头杨氏见武惠妃一下子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连忙低声说道,每年岁举选人,总有这样那样的弊病,就算是圣人极重今年的岁举,可王守一毕竟是皇后兄长,单单因为此事而想对他如何,恐怕也难得很。毕竟他昔ri有功
若不是已故祁国公和他父子二人当年有功,阿王无子,焉能坐稳中宫武惠妃挑了挑眉,秀眸中便露出了讽刺和嘲弄来,岁举之事,历来是公卿大臣的指掌之物,可从开元初王邱和裴耀卿开始,每年进士及第已经从最初的动辄五六十而减至了一二十人,三郎前时才一时叹息过此二人能选贤才。否则,你以为三郎缘何会在前时乡贡举子上殿朝见的时候,突然说那样的勉励之语不能倾之,便设法动之,阿王和三郎固然是患难夫妻,可如今不比从前了她容下了柳婕妤,可她也不想想,柳婕妤因挟制而不得不屈从,真的会真心为她所用
杨氏对武惠妃的缜密心思心服口服,连连点头道:惠妃说的是。那到底该怎么办
前几天上元佳节普天同庆,三郎一时兴起,带着高力士旧地重游,去城南樊川韦曲杜曲微服转了一圈。据说朱坡那位京兆公,还和三郎在溪水旁钓了一回鱼。武惠妃见杨氏大讶,她便笑了起来,继续说道,三郎当初在潜邸之时,固然常常微服在城南韦杜之地游玩,可我听说,这一回是高力士撺掇的。高力士从来不做没有缘由的事,所以我干脆把人找了来直面相问。他倒也直接,直说是京兆公的请托。
莫非朱坡那位杜老头儿,是为了杜十九郎杨氏对于那桩案子还记得清清楚楚,见武惠妃微微颔首,她当即喜笑颜开道,此前那案子都惊动到圣人了,若是李纳把人取中,名次公允还好,否则他这一次可真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说起来,这杜十九郎还真是福星
不过高力士也不是平白帮忙。京兆公是冠冕堂皇在三郎面前举荐杜十九郎,而他是借着京兆公的嘴,不动声sè地把葛福顺之子应明经利,的事情也一块吐露了出来。此事却不是高力士说与她听,而是武惠妃暗自买通天子左右的人泄露的消息,因此,见杨氏若有所思蹙起了眉头,想到姜皎和王毛仲同为御前最受宠的人,彼此颇有明争暗斗,她正要说起最要紧的吩咐,突然只见不远处瑶光匆匆过来,遂闭上了嘴。不多时,瑶光便来到了她的跟前
惠妃,高将军派人去了尚书省都堂,据说是打探今科策问的题目。
武惠妃一时面露异彩。她摆摆手让瑶光退下,这才看着杨氏笑道:姨母,进士科三场,高力士每场都派人去打探,我说如何圣人从前不过问,不意味着这便是纵容。你回去对姨父打个招呼,但使葛福顺之子露出风声,就设法把舆论挑动起来到那时候,无论是李纳扛不住把背后的王守一等人攀咬出来,闹得满城风雨,还是他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一个人全都认了,上下都能看清楚他的下场。横竖这一次,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
第三场考完收卷之时,却已经是太阳落山时分了。五道策问之中,一问选人,二问举贤,三问河道,四问边军,五问马政。可以说,这样的难度在以往的进士利,第三场策论中几乎是绝无仅有,因而出场的人几乎人人面如土sè。倘若仅仅以这一场而论,李纳决计可以纳入大唐开科取士以来最最魔鬼的试官,没有之一。倘若把这第三场挪到第一场,可以想见黜落的必然比帖经更多。就连韦礼在出场的时候,也忍不住摇头苦叹。
竟然没有一道经史之题,这简直是近年少有
帖经的时候人人都嫌考得太偏太难,如今策论完全不考经史,却都埋怨不考九经了,杜士仪见此刻张简等人全都点头附和,一时不禁莞尔。只不过这会儿再不走就等着坊门关闭京城夜禁,因而众人只来得及约好发榜ri再会,一时便全都紧赶着出皇城。偌大的朱雀门前头,等着的全都是各家举子的僮仆和亲朋,杜士仪一眼就看到了翘首以盼的杜十三娘,立时快步赶了过去
阿兄因见刚刚出来的考生中间,满脸疲惫的人居多,怨声载道的也很不少,杜十三娘自是乖巧地不问考得如何。眼看天sè又y沉了下来,她不等杜士仪开口便连忙说道,仿佛又要下雪了,我们快回去吧
好,回去再说
杜士仪也不迟疑,见赤毕二话不说在前头开路,他便携了杜十三娘跟上,几个从者紧随其后,等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到chun明大街对面兴道坊北门处,和牵着马的刘墨会合,众人立时折回平康坊。好在此地距离朱雀门不过两坊半之地,进北门时,天sè尚未完全昏暗下来。东面诸ji杂居之处,隐约已经有各式各样的乐声歌声传了出来。杜十三娘看看身侧骑在马上一言不发的杜士仪,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可思来想去只迸出了一句话。
阿兄这三天一定累坏了,回去之后,让冯家姊妹们给你唱些曲儿解闷吧
杜士仪自忖自己是个俗人,ri后若能富贵,在家中蓄养些家ji,闲时赏歌赏舞赏美人,却也是人生美事。不过,只看冯家三姊妹被公孙大娘送来之后,转瞬就被自己的妹妹成ri差遣得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就知情识趣地绝口不提。这会儿杜十三娘突然如此说,他不禁愣了一愣。
而杜十三娘面对杜士仪这意外的反应,心下不禁更担心了,一不留神便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倘若阿兄考得不如意,也别放在心上,今科不成还有下一科呢
听到这话,杜士仪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道:十三娘,这会儿说这话,你不怕一语成谶
啊
眼见得小丫头那瞠目结舌之后又后悔不迭的样子,杜士仪突然哈哈大笑,随即一夹马腹往前小跑了几步。一回头看见杜十三娘驻马不前,他方才大声说道:快走吧谁告诉你,你阿兄那第三场没有把握
平康坊崔宅之中,崔泰之珍藏的那些表疏政论,他此前可是抄过不知道多少jg彩的论述
好啊,阿兄你竟然故意逗我
杜十三娘一时大急,眼见得杜士仪在这会儿少有行人的十字街上策马小跑,她立时又气又急地打马追了上去,赤毕和其余从者见他兄妹玩闹,一时都远远吊在后头。这一跑一追,一时就到了崔宅的乌头门。等到杜十三娘好容易追上了已经下马的杜士仪,翻身跳下马背,正要去拽兄长的袖子,冷不丁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苍老笑声。
一个一个都这么高兴,十九郎,看来你这三场是把握十足了
杜士仪一转头,见崔宅门楼之内一个老者笑着走了出来,不是杜思温还有谁
杜士仪和杜十三娘一愣之下,连忙双双见过杜思温。待到他们兄妹一块搀扶杜思温往里走,还没来得及寒暄两句,杜思温便笑眯眯地说道:十九郎,十三娘,这一次省试,我也教你们看一场大戏
第一百八十三章 群情激愤,东窗事发
岁举常科,有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开元礼、童子。这些常科之中,其他诸科应试的人素来不多,只有进士和明经两科的队伍最最庞大。进士重文章,明经重经史,而后者应试人数比进士更多,省试通常先帖经,后口试回答经义,然后再答时务策三道,以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四等及第。尽管取得出身后守选七年的这条年限,较之进士的三年守选来说更漫长,但仍是不少官宦之家在门荫之外的入仕之道。
明经科并没有进士科的唱第仪式,张榜亦不在尚书省,而在朱雀门外。因而,这一日明经科放榜,一大清早夜禁一除,春明大街上,已经心急火燎的四方举子便开始往朱雀门赶,外加随行僮仆和各色亲朋好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然而,他们急,发榜的人却不急,直到东边朝阳渐升,方才有一行胥吏从皇城之中抱了常常的榜单出来,随即张贴在了门前早就预备好的告示板之上。随着这榜单从尾到头一点一点打开,也不知道多少人长舒一口气,又有多少人翘首等待最前头的名字一一揭示。
等到榜单出齐,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四等一目了然,有人欢欣鼓舞,有人捶胸顿足,更有人在一个个品评榜上人物。就在这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嚷嚷了一声:“葛庆璘,这不是万骑葛大将军家的儿子吗?”
“没错,是葛四郎!”
同举明经,同属京兆府的人早就都得知葛家四郎也参加了此次明经科,那时候不少人心中便有些犯嘀咕。此时此刻,见葛庆璘的名字赫然在上上的第一等,为之哗然的人就更多了。尽管有朱雀门前值守的南衙禁军上前厉声呵斥,可落榜或是置于下第的举子们谁都不肯罢休,群情激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行动最过激,突然上去用力一抓,就只听撕拉一声,那张大红榜单竟瞬间从中央被撕破了一个大口子。有人起头,其余人自是群起仿效,不过顷刻之间,那新鲜出炉的明经及第榜单竟是被扯得粉碎。
这还不算,那些瞠目结舌的军卒还来不及上来维持已经乱糟糟的秩序,更有人愤愤然大声嚷嚷道:“朝廷取士不公!”
这一声之下,更是群情响应,顷刻之间,事情便传到了尚书省都堂的尚书左右丞相处,须臾又从都堂传到了吏部。
考功司员外郎李纳这些天忙于知贡举事宜,一科又一科连轴转,身心俱疲的同时却也有一种难言的振奋,可这些振奋在他此刻浏览着手头那一份策论的时候都化作了乌有。因为常科一科一科人数实在太多,他一个试官不可能真的全数看完所有卷子,如今的制度更不如后世宋明清那样完备,所以大体上是尚书省分派出相应的令史等十余个胥吏辅佐他,这些人把遴选出来的卷子送到他面前,而他根据事先的请托和各种考量权衡名次等等各种事宜。
到他手上那些卷子,他真正阅卷的时间恐怕只有一瞬间!
可眼前这一份策论却不同,因为那是他心中早已决定放在榜末的!为此,他甚至精心拟定了五道策问,却无一刁钻,全都堂堂正正,可涉及面之广,足以让寻常饱读诗书之士措手不及。可是,杜士仪这五篇字数多在三百之间的策论,却偏偏精当到位得让人无可挑剔!
怎么办?要不是他已经拟好了进士科五十七人大榜单,突然想起杜士仪的策论还没看过,从下头令史呈送上来的卷子中翻找了出来,恐怕就要麻烦了!
“李郎,李郎!”
正当李纳拿着自己已经定下的进士科榜单思量时,突然连门都来不及叩就径直闯进来的,是他手下的令史王诚。王诚顾不得李纳那恼怒的脸色,疾步冲到其身侧便气喘吁吁地说道:“不好了,才张贴出去的明经科榜单已经被那些举子撕了,这会儿人在朱雀门前群情激愤,都说是朝廷取士不公!”
面对这么一个晴天霹雳,正为难进士科榜单究竟该如何是好的李纳登时呆若木鸡。老半晌,他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慌忙霍然站起身。可伫立片刻,他立时又跌坐了下来,面白如纸心乱如麻。
哪一年的岁举没有请托,没有猫腻,去年上一科他明明运作得很好,怎么偏偏今年这一科就如此棘手麻烦?已经慌了手脚的他完全没想到,去年进士科他只取中了二十五人,今年各方请托不少,他笑纳的更是很不少,那张草拟的进士榜单上却有五十七人,足足多了一倍有余!至于明经,他更是完全偏向了那些世家官宦子弟,自然少不得引来了寒门举子的不平之心。
“李郎,裴侍郎召见!”
门外这又一个声音让李纳猛然间醒悟过来。知道这会儿能做的只有硬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头那张榜单径直夹入一册书中藏好,立时应声出了门去,往见吏部侍郎裴漼。
由于这些年吏部侍郎和兵部侍郎这两个尚书要职,多由宰相兼任,因而吏部选人以及日常事务,多半都是由两位侍郎打理。如今的吏部尚书正是宋璟,侍郎裴漼是刑部员外郎裴宽的从祖兄,年纪却大了十余岁,年轻时亦是以治狱公允正直敢谏著称。虽碍于和裴宽的关系,先前马崇的案子他由于回避之故,也不好贸然多言,可此时事情便发生在吏部下辖,他自然异常是疾言厉色。
“自吏部考功司主管岁举以来,何尝出过如此咄咄怪事!正榜张贴之时竟会为人撕毁,而且举子当朱雀门喧哗道是取士不公,你这主司难辞其咎!我且问你,葛大将军之子,其才真在上上否?”
上上……下下还差不多!可葛福顺乃是唐元功臣,天子最信赖的心腹大将,如此请托他怎么敢拒绝?
“裴侍郎,我也是不得已……”
见李纳讷讷难言,憋了老半天却憋出不得已三字,裴漼一时更是恼火。权贵请托从古至今无法避免,可就算没有将其黜落的勇气,置之于高第惹来群情激愤,甚至于大闹朱雀门,如此事故一出,怎能不惊动宫中天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遂也不理会站在那里的李纳,径直走到门前,高声叫道:“来人!”
“裴侍郎有何吩咐?”
“精选军卒六人,与我去朱雀门!”
眼看裴漼竟是亲自带人去了朱雀门,李纳有心追上去再解释两句,可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就撂下自己走了。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直房,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踱了多久,竟是脚下发酸脑袋发胀,方才听到门外又有了动静。
“李郎!”
“何事!”
“裴侍郎回来了,说是朱雀门的躁动已经平息。不过……不过裴侍郎许了他们,择选榜上存疑人等覆试!”
李纳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对裴漼吐了实言,裴漼竟然还这般死硬。想也知道,那葛庆璘倘若到了这位冷面侍郎手中,事情决计只会往最差的方向发展。思来想去,他脑海中最终跳出了王守一的名字,思来想去便最终大步到了门口,打开门后便看着那个心腹令史,低声吩咐道:“就与我向裴侍郎请个假,道是我身体不适先行回去了。”
然而,溜出尚书省吏部的他才刚来到永嘉坊蔡国公主宅,便在门口撞上了匆匆从里头出来的王守一。他甚至来不及道出来意,王守一就恼火地说道:“这时候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圣人刚刚吩咐把葛庆璘宣进了宫去,说是要当面相试!”
怎么会这么快!
葛福顺押万骑,乃是近臣之中的近臣,然则宠信较之王毛仲总还是逊色不少,因而其子葛四郎李隆基还是第一次得见。尽管因为朱雀门闹出的那一番变故,可见一个身材魁梧一如乃父,雄赳赳气昂昂的少年郎随着内侍进来,他的恼火不觉少了三分。等其行礼过后站起身来,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朕听你今岁举明经登第,朕不意想武门出才子,眼下便要当面考你的经义。”
葛庆璘骤然从家里被宣召入宫,一时局促不安到了极点。等上头天子将那一条说了,昏头昏脑什么都没听清楚的他想到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读书本事,咬了咬牙后便跪了下来,却是叩头之后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小臣不敢蒙骗,实在是不通什么大经中经小经,就连论语也只是背过半本!小臣六岁习武,至今十载,如今使得好马槊,练得好骑射,可读书却是无论如何都读不进去!家父说盛世不能不通经史,再说家兄三个已经在军中,所以强令小臣去试明经,小臣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上上!”
见葛庆璘竟然直接承认确实不通经史,李隆基登时眯了眯眼睛,待听得其自陈武艺精通,他便对侍立身侧的高力士说道:“带他去试马槊骑射!”
不到小半个时辰,高力士便带着人回来禀报了结果。当得知葛庆璘马槊果然精到,骑射也不差,李隆基顿时摇头失笑道:“揠苗助长,不外如此!把葛四郎送回家去,让他家阿爷好好教导武艺,别浪费了这天生的魁梧个头!”
等到葛庆璘又惊又喜地行过礼后被宦官领了出去,李隆基方才冷冷说道:“如今二月将至,明经科的榜单既然已经张了出去,进士科的草榜应该也已经拟得差不多了,力士,你去吏部,把李纳拟定的进士科草榜,给朕取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子之怒
心急火燎赶到了蔡国公主宅,却只来得及和王守一上短短几句话,李纳就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这位新晋祁国公兼驸马都尉撇下自己扬长而。既然王守一已经吩咐了,此次进士科榜单务必好好斟酌修改,取中的人不用名次高,放在榜末都行,他一时之间想到了王毛仲请托自己把杜士仪摁在榜末,立时拔腿往回赶。可从朱雀门匆匆回到尚书省,才一进吏部衙署,相熟的一个主事在揖礼之际便低声提醒了一句。
李郎可算是回来了刚刚知内侍省事高将军带着人来找你,听吏部裴侍郎亲自引着他们到你的直房了
糟糕
李纳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也顾不得对人道一声谢,慌忙朝自己的直房奔,一面疾赶一面在心中懊悔,之前因为连番事故太过匆忙着急,竟是忘了把那一张夹入书册的榜单给拢在袖中。万一为人搜寻了,那他可就麻烦大到家了当他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思进入二门时,却只见院子里正站着好几个垂低头的内侍,自己直房的大门亦是敞开着。那一刻,他也不知道在心里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随即三两步冲进了门。
裴侍郎啊,高将军。李纳故作不知连忙行礼不迭,可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见高力士笑眯眯地从他案头那一册书中抽出那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笺拢入了袖子中,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喉咙发苦,好一会儿方才声音干涩地问道,不知道高将军今ri到吏部来,所为何事
哦,是奉大家旨意,来取进士科的草榜,没想到李员外郎不在,若是空而归,不免徒惹大家震怒,故而我就请裴侍郎陪我过来找一找,倒是三两下就找到了。高力士冲着好容易才动的裴灌拱了拱,脸上满是诚恳的谢意,实话,还真得多亏了裴侍郎不吝相助。毕竟吏部乃是尚书省第一要地,倘若因此而乱了文书,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这李纳使劲按捺着此刻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那书册之中夹着的,并不是正榜,还会有改动
那也不要紧。高力士没理会李纳极其难看的脸sè,微微颔首道,既是李郎回来了,不妨随我一块回复圣命,如此若有改动就到大家面前
尽管李纳今科岁举明显是捅了大篓子,但终究为吏部下辖,裴灌沉吟片刻便开口道:倘若方便,高将军可容我同行
吏部铨选,是裴侍郎和慕容侍郎分掌,可岁举之事,今科乃李员外郎所辖,事情如何,自是他最熟悉。裴侍郎ri理万机,还是铨选最要紧。
捎带上李纳,是因为高力士指量此人必然顶不住天子震怒的压力,可裴摧这资历深厚的吏部侍郎就不一样了。此刻见裴灌踌躇之后,果然并不坚持,他便笑吟吟地请了李纳同行。把人从太极宫皇城带出转大明宫,一路上他冷眼旁观,就只见李纳神情恍惚眼神闪烁,哪里不知道其心中七上八下。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一言不发。在这难言的沉寂下,除却平ri早朝,从来就没有单独面圣机会的李纳憋到最后就再也忍不住了。
高将军,不知道陛下心绪如何
这个我却不好,总之李郎面圣之际小心一些就是。
这等于什么都没或者,等于直接告诉李纳,天子心情极其不好。因此,当高力士进,他等在宣政殿外候旨的时候,分明是在一月末尚属寒意尚浓的时节,李纳的后背却已经湿透了,那种寒意和湿意一阵阵地往骨头里钻,让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噤。也不知道等候了多久,内中方才终于宣进,他进的一刻,甚至连脚下都一度在轻轻颤抖,直到远远看见宝座上天子盘膝而坐,他这才勉强按捺住了,慌忙上前行礼不迭。
不敢直视天子眼睛的李纳丝毫没有发觉,李隆基此时此刻的目光中满是愠怒。高力士带回来的并不单单是进士科草榜,还有几份策论卷子。其中既有草榜第一苗含液的,也有杜士仪和其他几人的。身为天子,他诗词歌畎无一不jg,这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文采之外的立意立时让他分出了高下来。因此,这榜单末尾的那个名字,此时此刻在他看来实在是可笑得令人发指。
李卿应该不是第一次主持贡举了。
是,年亦是臣知贡举。
倘若你是第一次知贡举,朕还可以,你是初涉此道,因而方才眼光失当,可你既是第二次,先有明经科将经史不通的葛四郎置之于上上,后有进士科将策论jg到的卷子置于末第,朕真不知道是该,是你昏聩无能,还是朕用人的眼力不过如此
这极其尖刻的痛斥几乎让李纳几乎吓晕过。俯伏在地的他只觉得浑身战栗,几次想要开口,可张了张嘴却连一句辩解之词都吐不出来。然而,上头的天子却显见并不打算就此作罢,突然声音又转而平和了下来:策问五道,你选题不涉经史,而偏政治时务,这是为何
臣臣是想帖经既然已经考了经义,所以
既是多政治多时务,那判卷时缘何又全然不顾高下之分
臣臣是根据三场成绩判定的名次。鬼使神差,李纳如此答了一句,可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杜士仪的帖经是十条皆通,而试赋亦是无可挑剔,若再加上那策论五道,按照从前经策皆通就可授甲第的旧例,多年少见的进士科甲第便又得人了果然,还不等他设法再解释两句,突然就只听咣当一声清脆的响声。即便不看,他也知道必是皇帝发怒,失砸碎了中什么东西,一时竟是一声都不敢吭。
杜思温亲自在朕面前举荐的子弟,若是第一场帖经第二场试赋不通,他的老脸往哪儿搁京兆府试帖经全通,试赋出众的解头,到了你这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中,便成了今科省试最末一名,你居然还敢言成绩乃是三场判定
李隆基并非寻常太平天子,这许多年来,从祖母武后当权,到中宗时期韦后乱政,再到太平公主意图将他掀翻下马,各种情弊他都看得很清楚,岁举亦然。正因为如此,开元之初他用了王邱,将动辄上百的进士科及第人数减到了十七人,然后几任考功员外郎多数中平宽和,岁举不能是绝对公允,至少也是相对公允,权贵请托和寒门人才总还能相对平衡。而李纳上一科取士二十五,这一科的名单却足足五十七,其中怎会没有猫腻
眼见得天子已经震怒难当,李纳两股打颤,心头彻底绝望了起来。他本能地想吐露出那些请托自己的权贵之名,不论王守一还是王毛仲等等,可在天子冷冽的目光下,他想起自家后院那些财货,以及那些人对比自己的权势地位,只能喉头发苦地连连叩头谢罪。
见李纳匍匐不敢辩解,李隆基突然闭上了眼睛,却是没有再质问这名次之中的缘由,只淡淡地吩咐道:力士,命吏部侍郎裴灌重新看进士科这榜上五十七人第三场的五道策论,重定前后名次。
只是重定前后名次既不穷究后头的情弊,也不问杜士仪落在榜末可是另有缘由
饶是高力士一力在背后主导推动了此次的案子,这会儿也有些糊涂了。然而,窥见李隆基面sèy沉,他不敢多言,慌忙应声携了所有东西再往尚书省吏部而。他这一走,李隆基立时不耐烦地撇下了战栗难言的李纳,径直起身拂袖而。
治世之下竟然出了如此纰漏,他的面子往哪里搁敢做这种事的,一个两个必然都是他亲近信赖的那些人,否则李纳会那么轻巧受人请托拔出萝卜带出泥,真的就此清查,还不知道会查出多少他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还不如借此给这些人一个jg告
想到这里,李隆基便停下了步子,随招来一个内侍便沉声道:中书门下传旨,吏部考功员外郎李纳举人不实,立贬沁州司马此次放榜事,先由侍郎裴灌署理
依照他的xg子,恨不得就此将李纳杖杀于朝堂,可如此一来动静就太大了贬了此人后,ri后再以其他理由处理就行了起来,武惠妃就曾经对他过,楚国夫人杨氏常常进宫,言近来外间流传进士多少钱可买到一个,他总是置之一笑,如今看来虽未必全然是真的,可也不见得真是笑谈
传杨思勖
此等事让外臣查,一则走漏消息,二则难以放心,还是交给忠心耿耿的杨思勖来得好
传到中书门下的天子旨意,宋璟和苏埏二相并没有觉得太过意外,却也不约而同不多谈。而下头的那些官员和胥吏,就不会如那两位宰相一般守口如瓶了。几乎就是在当天傍晚,今年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李纳被贬一事就传到了各处权贵宅邸,平康坊崔宅自也不例外。
在崔家一住便是三四ri的杜思温,闻讯之后便冲着杜士仪一笑道:看似一个李纳被贬,可朱雀大门撕榜,惊动的是朝中上下。如此动静,迟早有人会知道,不止是因为一个葛四郎,也是因为你杜十九郎。这个状头,你已经十拿九稳,可为了这个状头,你今后的仕途路,恐怕不是那么好走的如何,你如今是怨我,还是谢我
老叔公笑了,解试省试,全都仰赖老叔公定计,否则我早就名落孙山,何怨之有
好,倘若你不是在曲江会上指苗含液是纸上谈兵,进而有游历边地之意,而圣人没有面励贡士,期许甲第,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杜思温这才拄着拐杖站起身,却是一字一句地道,不招人嫉是庸才,可如今一个个嫉恨你的都没个好下场,你这鬼见愁的名声在外,聪明人就该收了。十九郎,我一致仕之人,能帮你的到此为止,接下来便看你自己的了
紫兰殿中,当武惠妃得知李隆基竟是立时三刻就贬了李纳沁州司马,原本已经做好了趁热打铁一举进击打算的她顿时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对瑶光道:送个信给楚国夫人今次之事,就这么罢了。
天子终究克制了怒气,如今还不是时候,不是一举发作的时候她还需忍耐,就和当初她的那位姑祖母一样
第一百八十五章 都堂唱第,状头登科
明经登科榜文被撕,紧跟着是李纳的贬斥,这一连两桩来得太急太快,甚至于裴濯接手接下来的张榜事宜,京中公卿也一时措手不及,更不要说再一如从前去影响这一科的结果。于是,明经科榜单再张时,葛四郎葛庆磷已经落第,尽管其余几乎全都是保持原样,但此前发泄过的举子也多半没有再闹腾,接受了这个天子亲自干预的事实。然而,那些命运未卜的进士科举子们,就不像明经科的人那么淡定了。
包括他们背后的人,一个个也都是心里七上八下。可一时半会,大多数人都抱着侥幸心思,没有轻举妄动。
而王毛仲眼见葛福顺闭门思过,想起王守一此前的许诺和拉拢,此刻李纳被贬后却对此事不闻不问,尽管天子并未就此顺藤摸瓜查下去,生xgjg干的他越想越是不对。思来想去,他便豁出去求见了天子,免冠叩头涕泪交加地坦陈了自己曾经听王守一的话,因为长子王守贞与杜士仪有些龃龉,便生出了落人名次的实情。不但如此,他还反手把王守一收受人钱财,一口气让李纳放了七人及第的消息给直接卖了。
正如跟从李隆基多年的王毛仲料准的,在杨思勖还没查清楚此事之前,他作为第一个出来认罪谢罪的,李隆基虽恼火,可也不过是劈头盖脸痛斥了他一番,事情就此轻轻揭过,几乎未损他毫分。不但如此,他还顺带可以从此和王守一离得远远的纵使王皇后再把此前朱雀大街疯人溅血谶语以及劫杀杜士仪的案子安在他头上,天子也决计不会相信,算是消除了这个最大的隐患。唯一不利的是,他ri后若再对杜士仪如何,落在天子眼中就很不好看了。
便当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再和那小子一般计较
出了蓬莱殿,王毛仲自言自语了一句,却见外间杨思勖带着几个内侍大步而来,他便有意停了下来,等人到了面前极其生硬而不情愿地行礼时,他方才嘿然冷笑道:若是不情愿每每见了我便要折腰,ri后你自己多建些战功,也换个大将军当当再说只不知道,你今生可有如此能耐
杨思勖遽然大怒,然而,当他忍气吞声进了蓬莱殿,在李隆基面前将所查出的实情一一禀告,尤其是王毛仲和王守一串通等等情弊全数倒出之后,本以为天子必然会对王毛仲的胆大妄为感到震怒,却不料李隆基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竞轻描淡写地说道:果然如此
大家,如此弊案,若是就此放过
卿弓马娴熟武勇过人,可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此事你颇有功,朕自会嘉赏,你且退下吧。
当杨思勖一肚子火气地出了蓬莱殿回到内侍省,恼火地将天子原话转述给高力士时,高力士听得王毛仲竞赶在杨思勖前头面过圣了,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叹一声道:老杨,是你晚了一步,那北门奴必然抢先一步自陈其罪,所以大家方才会不计前嫌。今次虽是大好机会,可再难撼动他了,来ri方长我就不信,下一次会抓不住他的痛脚
二月初一进士科放榜之ri,却是一个大晴天,再也没有前一阵子风雪ri的苦寒。此前应试的举子们三三两两在朱雀门处验看了过所,便步入了皇城。这其中,那些在李纳处通过关节的乡贡举子们,多半神情紧张到几乎僵硬,少数没有的则是眉飞sè舞。就好比韦礼和张简等人,说起此前行卷时去谒见李纳的时候,这位考功员外郎那生硬的官样面孔,便不禁嗤之以鼻。
举人不实,不过才贬沁州司马,真是便宜他了
韦礼见张简义愤填膺说着此事,便不动声sè地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杜士仪,因笑道:杜十九郎,这一次你又出名了
只可惜是恶名吧杜士仪耸肩一笑,见韦礼笑得幸灾乐祸,他哪里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京兆府解试之后一场大案,肖乐死了不算,家产亦是充公不少给他修宅子。至于这一次吏部省试就更不用说了,也不知道是谁宣扬出李纳原本打算将他杜十九郎置于末第,东窗事发后被天子一番痛斥,现如今由吏部实权贬到了沁州司马这种闲职,算是倒霉到家了。
我叔父说,杜十九郎你这人神了,谁碰谁倒霉。韦礼笑眯眯地说出了叔父中书侍郎韦抗的原话,随即却又低声提醒道,可如此一来,吏部选官你可得多费些功夫。裴侍郎不是你同门师兄的从祖兄吗此次又是他署理张榜事宜,若这三年他都在吏部侍郎任上,你不妨多多走动。
多谢提醒了
尚书省都堂唱第,乃是开元年间省试由吏部考功员外郎知贡举,而试场设在尚书省都堂时的特sè之一。相较于拥在那一张黄榜之下看中与不中,这唱第显然更加富有鼓舞和刺激的效果。此时此刻,数百名省试中过三关留到了最后的举子们云集于尚书省都堂之外,一个个异常眼热地看着内中一名胥吏从吏部侍郎裴濯的手中接过那一卷榜单,待到了门口处,由另一个胥吏相助长长展开,这才从尾到头高声宣读了起来。
开元八年进士科乙第易州张放
并州柳吉
河南府窦先真
之所以从尾到头,同样是为了增加人们的期待感。这一个个名字念下来,中第的不是喜极而泣,就是情难自禁地低吼一声以抒发心头喜悦。至于还未被念到名字的,则是以更大的期冀等着剩下的一个个名字。毕竟,倘若能排在更前列甚至甲第,那就简直是完美了而在这一片死寂中夹杂着一个个欢呼的气氛之中,就连出身世家的韦礼,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紧张来。
李纳那儿还好打听消息,可今次署理此科张榜事的乃是裴濯,那老家伙极不好打交道
这时候,他就只听一旁传来了杜士仪的低笑声:落去时,两两三三戴帽子。ri暮但候吟一声,长安竹柏皆枯死。"
这几句一出,几个京兆府等第的举子全都一时纳罕,可众人都是心思敏捷之人,很快就明白了这意思是说落第举子出省门时的懊丧,一时都笑了起来,紧张之感大减。此时此刻,就只听上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宣州张简
刚刚还在和众人一块偷笑的张简一下子便懵了。蹉跎长安数载,去岁一朝得京兆府等第,今年虽是踌躇满志赴省试,可眼下真的得中,他却怎么都难以摆脱那说不出的虚幻感。直到接下来连报出的三个名字,都是和他同科京兆府等第之人,那两位一时忘情,搂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他方才醒悟到自己不是在做梦,脚下竟是一下子虚得直发软。
须臾已经是报了差不多三十个名字,按照往年经验,一科也就是二三十人,此时此刻,原本已经轻松下来的韦礼也不禁表情凝重。尤其是身侧又有四个同伴一举登科欢欣鼓舞,他不禁舔了舔仿佛有些干裂的嘴唇,低声说道:不会真的y沟里翻船吧
话音刚落,就只听京兆府韦礼的名字被那唱第的胥吏高声唱出,那一瞬间,平素还笑过别人考进士患得患失的韦礼忍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倘若不是杜士仪在旁边搀扶了一把,他几乎也要站不稳了。还不等他尴尬地侧头道一声谢,就只听耳畔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潞州苗含液
杜士仪闻声亦是往苗含液那边看了过去,见其面上殊无喜sè,他不禁为之一愣,待到须臾又是四五个名字,身边又是一片强自压抑的欢呼,他便醒悟了过来苗含液的懊恼,恐怕在于不得状头。而就在此时,那唱第的胥吏竟是顿了一顿,就在大多数人都认为今次唱第已经结束,甚至有落第举子唉声叹气预备转身往尚书省门外走时,却只听得这胥吏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接下来,是今年进士科甲第
甲第,竟然今年真有甲第
一时间,下头顿时议论纷纷,尤其是苗含液侧头看了杜士仪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意味难明。众目睽睽之下,那胥吏便笑容可掬地高声唱道:今岁甲第唯有一人,京兆府杜士仪
此话一出,上上下下顿时一片寂静。不比制科甲第白唐以来几乎绝无仅有,进士甲第有时候几年都不出一个,有时候一年却能出两三个,然而这几年来最近的进士甲科,却已经是开元三年的事情了。
杜士仪年方十七而取进士科甲第,并一举夺下状头,如此年纪,可以说是国朝绝无仅有
杜十九郎,恭喜恭喜韦礼有意当着苗含液的面大声嚷嚷道,他起了个头,其余人等亦是纷纷道贺不迭。杜士仪少不得一一谢过,这边厢登第者弹冠相庆,落第者失望而归,正乱糟糟的时候,就只听一个胥吏喝道:裴侍郎见各位新郎君
随着这声音,正是吏部侍郎裴濯缓步出来。他生来威严,那利眼环视众人,一时无论是及第还是落第举子,人人竟是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少有人敢和他对视。见寥寥数个敢于从容接他目光的人,便有一个年岁极少的白衫少年郎,想到前时奉旨查看所有策论时的惊讶,他便沉声说道:今岁我奉旨查阅第三场策论,因国初之政,以经策定本岁进士科名次,因京兆杜十九郎经策全通,因而置其甲第。其诗赋本有赫赫之名于两京,想来无人会有异议好了,唱第已结,主司李纳已经贬斥,今岁拜见主司也就不必了。明ri诸位云集于此过堂拜相,此刻便散了吧
眼见得裴濯言简意赅地说完,就此施施然出了都堂折去自己的吏部衙署,众人你眼看我眼,散去之时,杜士仪和韦礼张简等人重新聚在一块,见彼此脸上全都挂着笑容,若非顾忌这是尚书省重地,他们几乎就要齐声大笑起来。
等第十人全数登科,而且还豪取状头甲第,今岁京兆府可谓是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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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面圣
太极宫朱雀门外,此时此刻已经围满了今科举子们的亲朋好友,长安城内闲汉,甚至还有不少富贵之家的管事豪奴。
正可谓是一朝登科鱼跃龙门,这时候看热闹其一,若是榜下能够招得佳婿,何尝不是一桩美谈然而,那些最初垂头丧气地从门内出来的人,谁也不会将他们错认是今年登科的新郎君,由得这些失利者从他们面前走过,和那些同样大失所望的家人僮仆之属会合黯然离去。当里头阵阵喧哗声中,仿佛又有人出来的时候,众人方才全都翘首踮足极目远眺,终于看到一行人从内中出来。
新郎君来了
除了今年登科的新进士们,一同出来的还有捧着正榜的吏部几个胥吏。在那些亲朋好友一哄而上,围着新鲜出炉的新进士们七嘴八舌问东问西的时候,几个胥吏已经是忙着在此前早已张好的席棚之内,将长长的进士榜单张贴了起来。然而经历过此前的唱第,他们尚未完工,人群中就已经为了今岁及第名次而大声喧哗议论了起来。这其中,杜十三娘便是忘乎所以地紧紧握着杜士仪的手,眼眶中虽满盈泪水,可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却异常灿烂。
而杜思温一大把年纪却坚持也来凑这个热闹,此时此刻更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尽管早就预见到这样的结果,可还没发榜之前,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变化,纵使他活了大半辈子,心里也总有些匕上八下的思量,可眼下这些担忧都化作了乌有
他伸出手来重重拍打着杜士仪的肩膀,声若洪钟地说道:好,好来人,立时用泥金帖子去樊川杜曲韦曲朱坡,向杜氏族中每一个人报喜讯,再回去朱坡别院,让家里把我藏的那些好酒都清点出来,后ri杜氏阖族上上下下,定要好好热闹热闹
老叔公,上次才在祠堂庆祝过,如今是不是
杜士仪这话还没说完,杜思温便没好气地说道:上次是你得了京兆府解头,这次是进士科状头,当然需得更加庆祝一番只可惜今年没有制科,否则若是你制科再取魁首,那可就是货真价实的杜三头了,本朝以来绝无仅有,国朝以来大约也少见
朱坡杜老府君在这儿高兴得语无伦次,那边厢苗含液面对前来迎接自己的长兄和亲友家仆,面sè却怎么都好看不起来。登科固然是人生一大美事,可他不但丢了状头,而且名次不过第匕自负有大才的他看着那边厢神采飞扬的杜士仪,咬了咬牙后方才说道:阿兄,回去吧
杜老府君,没想到竟然连你都亲自来了韦礼从小在樊川韦曲长大,对杜思温自然熟悉得很,打发了家中从者回去报喜,又和兄长弟弟笑言了一会儿,他就也凑了过来,因笑道,杜十九郎一举夺下状头,自然是杜氏上下莫大喜事,不知道杜老府君可欢迎我也来凑个热闹
你韦十四郎登第,韦曲上下不一样会大肆庆祝一番杜思温似笑非笑地的挑了挑眉,随即说道,自家热闹自家的,从前你们抱成一团同进同出也就罢了,这会儿还是各顾各的,家中热闹过后,谁管你们十个自己怎么去庆祝热闹
韦礼这才悚然而惊,杜士仪亦是心领神会,连忙答应了下来,心中不禁暗叹姜还是老的辣。一时十人约好了届时过堂拜见宰相之后再聚,旋即便散去各归各的居处。然而,那些看热闹的闲汉百姓们却哪里会放过这些才刚chun风得意的新郎君,有的鞍前马后帮着宣扬喜讯,有的则不管不顾在后头询问是否婚配,就连杜士仪这边厢,他刚送了杜十三娘牛车上坐,正预备去搀扶杜思温的时候,也有人殷勤地凑了过来。
杜老府君,状元郎问话的人一身锦绸,看上去仿佛出自富贵之家,竟是满脸堆笑地说道,某乃长安王元宝家从者,敢问状元郎已婚配否
杜思温回头看了那男子一眼,这才嘿然笑道:王元宝固然豪富,然吾家千里驹,他就别来打主意了
把人打发走之后,杜思温方才轻声嘀咕道:王元宝也算是异数,身为士人之后,却因为家贫去经商,倒是剑了好一番家业只不过,他家里的千金,厉害得有些过分了,更何况也不知道多少人觊觎她那陪嫁
一听王元宝三个字,那问话的男人身后,其他几个拼命挤过来的富家管事从者之流,一时都为之一顿,待到反应过来时,却只见杜思温已然登车,杜士仪亦是翻身上马,前后从者十余人簇拥在车前马后,让人难以接近。一时之间,他们只能在那高声叫嚷。
杜郎君,我家娘子年方十六,国sè天香
我家主人翁豪富
再豪富比得上我家主人翁否
这七嘴八舌的声音杜士仪只当做耳旁风,然而,还不等他策马上chun明大街,就只见迎面几骑人仿佛全然不顾长安城街头不许驰马的禁令飞驰而来,快到近前时为首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中年人便大声嚷嚷道:谁人是今科状元郎杜士仪圣人召见
那略有些尖细的嗓音和打扮,立时让众人意识到那是宫中宦者。历来岁举说是选人才的盛事,可对于天子来说,状头谁人不过一个一扫而过的名字而已,就算朝中大员也未必记得那一年一个的状头,更不要说召见了。一时无数殷羡的目光中,杜士仪策马而出,这才拱了拱手道:某便是京兆杜士仪。
原来你便是杜士仪。杨思勖上下一打量,随即便嘿然笑道,当初豆卢贵妃生辰宴上,我见过你好了,闲话少说,大家当初曾经在朝谒时亲许赐甲第者御酒一杯,今你既然又是状头又是甲第,自然君无戏言,这便走吧
十九郎
杜士仪正要答应,听到身后那一声唤,连忙告罪一声回到了牛车边。打起门帘的杜思温沉吟片刻,便低声嘱咐道:你只消记得,圣人是英明之主。
尽管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把话说得太过清楚,但杜士仪和杜思温相处这些天,对这位长者的思路xg格都深为了解,此刻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立时答应了。当他在围观人群的注目之下,随杨思勖一行人朝着大明宫的方向疾驰而去,也不知道是谁开口说道:若是朝会之上颁赐御酒,那可是更大的盛况
知足吧,自从天后之后,新进士引见面圣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杜士仪当年送恩师卢公入宫谒见,一度在洛阳宫前驻足;前次赴省试,进过太极宫前皇城;然而,大明宫前那几个皇亲国戚聚居的里坊他都很少涉足,更不要说大明宫了。建福门前下马,随杨思勖穿过长长门洞后,眼前豁然开朗的一刹那,他便只见面前赫然是一片壮阔无比的大广场,蜿蜒的龙首渠从不远处东西横贯,上头架设着三座白玉桥。乍一看去便仿佛碧波生白虹。然而,相比更远处那座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接天际的大殿,这些就都算不得什么了。
那便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含元殿了
任是谁第一次入宫,见那含元殿盛况,总免不了生出深深的震撼,杨思勖早就司空见惯了。他见杜士仪果然看着那座落在几十米高台座上的含元殿,瞳孔微微收缩,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叹,他不禁哂然一笑,随即便开口说道:ri后状元郎入仕为官,每年冬至元ri,总免不了要来这里走一遭,那时候可别觉得上殿朝参累死人就好别看了,大家在紫宸殿召见,这可是平素宰臣方才有的荣耀
说到宰臣,杜士仪一下子想到就在三ri前刚刚罢相的宋瑕和苏颋,也同样是在三ri前拜相的源乾曜和张嘉贞,一时心下那种荣耀和惊叹的情绪都淡了许多。生死荣辱一念间,所谓的君恩便在于,用你的时候自然把你抬到天上,不用你的时候便彻底扫地出门,甚至有生死之忧。只不过如今的姚崇宋璟纵使罢相,总算还得以全身而退,不若ri后那几位倒霉的晚辈后进而已
于是,他见杨思勖一路上对自己态度都还算不错,一时福至心灵,遂笑道:我怎敢比那些相公话说回来,久闻杨将军勇猛,曾经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今ri一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似闻名
尽管这些年宦官地位远比建国之初来得高,尤其是他和高力士这样随同当今天子重定天下的功臣,但平素文臣不假辞sè,武官嗤之以鼻,少有人会等闲相待,杨思勖xg子又比高力士爽直得多,登时嘿然道:状元郎这话,我可担当不起。
话虽这么说,他对杜士仪自然更客气三分,到了紫宸殿时,还额外提醒了几句。紫宸殿已经是属于内朝的范围,平素退朝之后宰臣面圣多在此处,因也称作是入阁。尽管第一次踏足此间,但礼仪进退,不论是身为世家子弟,从小受到的教育,抑或是跟着卢鸿这些年的熏陶,当杜士仪被人引到御前行礼时,礼仪娴雅纹丝不乱,待站起身之际,他就只听上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抬起头来。
既然天子已经说了,杜士仪便坦然抬头。当看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盘膝而坐,一手支着凭几,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他只觉得天子仿佛微微眯起了眼睛,面前仿佛突然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朕听说你县试府试省试,第一场帖经全都是十条皆通,既然如此jg通经义,缘何不去考明经
回禀陛下,明经及第,守选匕年,而进士及第,守选三年。倘若没有杜思温的提醒,此刻杜士仪少不得踌躇一二,但既然杜思温的意思是实话实说,他索xg坦坦荡荡,臣自幼父母双亡,只得一个妹妹相依为命,若非她拼命相救,断然没有今天。所以,臣如今诗文经史有所小成,只希望能让她异ri出嫁的时候,能够风风光光为夫家所重
这个回答顿时让李隆基哑然失笑。报效君父之类的豪言壮语听得多了,如此小儿女的思量却新鲜少见,再加上杜士仪这初出茅庐的年纪,他的态度渐渐比刚刚温和了一些:朕观你之试赋,用韵极准,句式新奇,对仗时颇为壮阔,然则要说雄奇华美,却是未必。你自己以为如何
得知李隆基竟然连自己的几篇试赋也都看过了,杜士仪便躬身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胜在博闻强记,一本切韵尽入心中。而所用句式略有突破,亦是诸位前贤启发所致。"
可你此次省试的五篇策论呢帖经可说是博闻强记,试赋亦可说是名师出高徒,然则李纳所出五题,每一题切关政务时势,你既年少,这五篇策论洋洋洒洒切中要旨,莫非和你当年重病突愈一般,亦是拜神明所赐李隆基的语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少年才高,长于经史诗赋,此不足为奇,可长于时务之策,政治之论,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回禀陛下,臣在平康坊中,曾经开了一家书坊。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见李隆基对他的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有些不解,甚至微微皱了皱眉,他方才继续说道,臣自从当年一病之后,便一直抄录各家经史典籍,寄居东都永丰里崔宅和长安平康坊崔宅期间,承蒙主人允准,长住藏阁,尽阅其中藏书。除却古籍珍本之外,尚有崔氏多年积攒下来的政论奏疏以及各sè边塞要情和地图,因见猎心喜,一度抄录了许多。臣虽年少,但可以依赖的,是大唐开国近百年来诸位贤臣名臣的见地和智慧。
李隆基从不是轻信之人,闻言眉头一挑,命身旁宦者去拿来了他令人抄录的那策论卷子,随意拣选其中数条,令杜士仪道明其中出处,听其泰然自若诵其出处卷章所在,果然是将那些归纳变幻以充己用,他逐一考问了五六条,终于完全相信了。
若是自恃天赋的天才少年,并无出奇之处,然则这少年郎倒是颇有恒心毅力,最要紧的是,他不是引用前贤之语,而是用寥寥数语另外归纳要旨,还加入了自己的见解
然而,想到杜士仪竟是出自嵩山卢鸿门下,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开口问道:若朕令你回山请乃师卢鸿出山,你可愿意否
臣不愿。面对这么一个不能不招架的问题,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再次下拜行礼道,一ri为师,终生为父,卢师与臣有传道授业解惑之恩,臣不敢以君迫父况且陛下圣明,已然赐官放卢师回山,天下皆称颂陛下纳贤容人之雅量,若出尔反尔,恐失人心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李隆基忍不住轻哼一声,面上笑容就此收起。他轻轻用指头叩击着凭几,继而便淡淡地说道:来人,赐御酒一杯
待到宫人捧酒上来,眼见得杜士仪恭敬地接过一饮而尽,随即再次拜谢,他便抬了抬手,立时有宦者轻声提醒杜士仪告退。等到人缓步离去,他方才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之前用了宋璟,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喜欢宋璟那硬脾气直xg子。就好比这年纪轻轻的少年状元,他爱其直言,却也厌其太直倘若其答应之后再道出利害,抑或是回山相请不成后方才回来请罪,却也比此刻直言来得让人舒服
大家
听到耳畔这一声,李隆基方才回过神来,因见杨思勖就在旁边,他不禁漫不经心地问道:杨卿觉得此子如何
杨思勖有些苦恼地想了想,这才突然笑道:大家不问这个我还想不起来,这不是有点儿像宋开府
见杨思勖和自己所想一样,李隆基顿时为之莞尔:确实,中肯和这两点,真有些像宋璟而且,竞也是年十七而中进士罢了,的石头总需有两块,看他异ri能如宋璟否你给源乾曜带个话,新进士过堂谢恩后,让这杜士仪再去见一见宋璟
杨思勖发现天子仿佛心情不错,又因杜士仪此前的赞语搔到了他心头痒处,答应之后又添了一句话:据说省试之前,京兆同华举子于曲江饮宴,高谈阔论边地军事,这杜士仪直言说书生意气纸上谈兵徒劳无益,来年无论登科与否,都打算出京游历。
哦李隆基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许久才微微颔首道,吏部选官,三年方得,他倒是不慌不忙。此子不可屈之。对了,今年既是贬了李纳,朝堂民间少不得有所议论,朕听闻关试之后,今科前进士常在曲江宴饮,以贺登科,既如此,今年上巳之ri,不妨于芙蓉园大宴,以彰其荣,朕将亲临
杨思勖顿时一惊,曲江宴游本是历来进士登科后的常例了,可大多是自己凑份子的私宴,顶多各凭面子请上座主和其他公卿,如今天子令礼部cāo办,又说要亲临,这不但粉饰了这出了不小纰漏的一科,而且立时会扭转如今外头那些话题
想到这里,他立刻笑着说道:大家英明
等吏部关试之后再公布,免得那些新进士患得患失,好好的关试却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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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风光回旧坊,过堂拜宰相
紫宸殿中面圣,统共算起来顶多不过一刻钟,杜士仪却是提起了十分jg神,最终有惊无险。尽管最初李隆基仿佛对他印象不错,可就因为他直言不愿回山劝卢鸿出仕,那位太平天子似乎颇为着恼,最终态度也冷淡了下来,可他没有半点后悔。这种事情一旦应承下来,便需要花更大的功夫弥补遮掩转圜,还不如当面把话清楚。直言固然逆耳,可如今的李隆基还是听得进谏言的人,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状元郎出宫了
跨出建福门门洞那一刻,杜士仪突然听到面前传来了一阵嚷嚷声,定睛一瞧,他只见宫门口那一片不许外人驻足的广垩场对面,光宅坊的坊墙之下,正有好些衣衫各异的长安城百姓在。从守门禁军那儿接过自己那一匹坐骑的缰绳,他翻身上马之际,少不得冲着这些看热闹看到大明宫的人笑着招了招,随即才一夹马腹缓缓驾马南行。然而才到路口,那些看热闹的人竞又不依不饶追了过来。
听状元郎仍寄住平康坊崔宅,不知可要买宅置地否这是一位大腹便便分明家境阔绰的长安富民。
状元郎,这是我家孩儿,聪明伶俐,状元郎可要收个书童在身边否这是一个衣裙上打着补丁的憨厚妇人。
状元郎,我家阿妹天姿国sè只看其尖嘴猴腮的样子,杜士仪着实忍不住怀疑,他家里天姿国sè的妹妹究竟是何等奇葩。
艰难突破了这些围堵,直到拐上启夏门大街,杜士仪方才算是真正甩脱了这些围观人群,然而,当他远远看见平康坊北门的时候,就只见那边厢竞也是聚拢了好些莺莺燕燕,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那一股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尤其是听到那一声来了,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拨马折往西门,可还没到地头就发现那边照样堵着好些老老少少看热闹的人。
状元郎回来了
眼尖的武侯这一声呐喊,杜士仪一时避无可避。北门和西门的盛况已经摆明了,此刻他就算折往平康坊南门抑或西门,恐怕也未必能躲过这汹涌的围观人cháo。不得已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策马上前,就只见热情的人流立时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想要套近乎的人就算张口,那声音也都被淹没在四周围的喧哗鼓噪声中。此情此景,杜士仪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喝了一声。趁着人群一瞬问的静寂,他方才拱了拱。
诸位乡亲父老,多谢抬爱,眼下我急于回见舍妹和老叔公,能否让一条路与我
快给状元郎让路
让路让路
唐人的围观之风,杜士仪此前在公孙大娘身上已经见过数次,可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却有些哭笑不得。尽管人们嚷嚷着让路,可坊中十字街原本就并不宽阔,众人都不想让出前头那看热闹最好的地盘,一时杜士仪身前左近能够挪动的始终只有一小块地方,最后还是看热闹的武侯意识到了职责所在,上前弹压秩序。费了无数的劲头,当杜士仪终于看见崔宅那座乌头门的时候,他已经给人围观得出了一身燥汗,就连此前面圣都没有这么难捱。
好在崔宅的家丁们显然不像武侯那样出工不出力,当把杜士仪让进门后,几个门丁就客客气气地到外头挡驾,继而内中便有膀大腰圆的赤毕大步出来,叉腰大声道:奉杜娘子之命,今ri杜郎君喜夺状头,蒙各位父老乡亲一路护送回来,些许喜钱,谢各位出力了
听到外头那欢呼雷动,杜士仪这才知道人家不仅是围观,而且还是来讨要喜钱,一时不禁气结。当来到正门门楼前,见杜十三娘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忍不住摇了摇头道:真是,打从进坊门起就几乎寸步难行,这么短短一程路,足足走了我小半个时辰
京城一百多个坊,平均每个坊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状元大家都想沾沾阿兄的喜气杜十三娘抿嘴一笑,听到外头赤毕吆喝着让人排队领赏钱,而不是随便一把一把抓着撒出让人哄抢,知道这大个子谨慎有章法,生怕拥挤踩踏,她不禁更放心了,等迎了杜士仪进门,沿着小路渐渐进,她方才咬了咬嘴唇,最终仍然忍不住问道,阿兄,面圣可还顺利吗
没事,只是圣人问了几句话而已。
然而,就是这几句话而已,当杜思温听完之后,却忍不住瞪着面前这个自己最期许的晚辈,一时不知道是该吹胡子瞪眼训斥人一通,还是赞叹其完全贯彻了自己的实话原则。老半晌,他才唉声叹气地摇头道:罢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来,时也命也
尽管之前一直都住在平康坊崔宅,然而如今杜士仪既然成功及第,再如此寄居便有些不合适了。须知此前杜士仪和崔家女有婚约的事情,还一度传得沸沸扬扬。于是,杜思温暂留崔宅期间,少不得让自己那些嫡亲子侄长安城中觅了一座宅子给兄妹暂住,又催促杜十三郎杜士翰加紧速度修缮樊川老宅。
放榜次ri,新进士们便再次云集于尚书省都堂,在吏部侍郎裴灌的引见下,拜见了数ri前刚刚到任的两位宰相。
这俗称过堂的仪式上,新进士们完全只是配角,而宰相方才是主角。身为今科状头,杜士仪身居前列带头行礼,奉上了历年来新进士过堂千篇一律的拜谢之语。然而,他本对如此走过场的仪式并不热衷,却不想新鲜出炉的宰相张嘉贞在听完那些谢恩之词的时候,突然开口道:你便是今岁进士科甲第,京兆杜十九郎圣人榜下召见新进士,此历年来绝无仅有。你年岁尚轻,今后当勤奋自勉,不要辜负了圣恩期许。
这话原本是勉励,可张嘉贞面无表情地出来,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杜士仪悄然一瞥源乾曜,见这位再次拜相的老好人正在发呆出神,他便躬身应道:多谢张相国告诫。
在这种过堂的场合教训一句已经算是出格,然而,张嘉贞却仿若未觉,竟是又加重了语气道:甲利,及第,固然近年少有,然而达者为师,你之所学,未必在同利,其余新进士之上,需谨记戒骄戒躁,莫要得意忘形
倘若之前那番话只是告诫,此言的针对xg就已经不言而喻了。杜士仪这还是第一次见张嘉贞,此前既未见过也未打过交道,根本全然没有交集,此刻纵使泥人也终于生出了几分火气。可他更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平顺了一下呼吸便按捺了下来,遂不卑不亢地答道:多承张相国面赐教诲。
就在张嘉贞还要再话之际,却只听一旁一声咳嗽,一直没开腔的源乾曜终于不紧不慢地道:杜十九郎,你是我京兆尹任上的京兆府试解头,今朝夺下状头,年少气盛自也难免,所以张相国教诲两句,你要领他的情。此前你入宫面圣,圣人却有一句话让我嘱咐你。眼下过堂之后,且再见见宋相国。
尽管张嘉贞根本不把xg子绵软的源乾曜放在眼里,可是,一想到杜士仪正是京兆府解头,他到了嘴边的其他训诫之词最终还是吞了回。待听得李隆基令杜士仪拜见宋璟,他更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姚崇宋璟虽先后罢相,然姚宋之名天下传,相形之下他便要逊sè多了。此时此刻,何必再挤兑一个新进士,损伤自己的名声想到这里,即便他对苗延嗣颇为欣赏,爱屋及乌也对其子丢了状头颇有些意气,可这会儿还是立时做出了抉择。
宋开府当世名臣,尔拜见时,当恭聆训示,切勿失礼。
较之张嘉贞的生硬,源乾曜则和颜悦sè多了:杜十九郎,见了宋开府,替我代致一声好。
尽管不明白为何天子要自己见宋璟,但源乾曜既然打了圆场,杜士仪还是立刻应道:是,晚生遵命。
今ri这一番异乎寻常的过堂,杜士仪不过暗自嘀咕多了个莫名其妙对自己抱有敌意的宰相,而对于其他新进士来,则是惊异于一贯走个过场的仪式竞多了如此波折。至于引见的吏部侍郎裴灌,在目送这些新进士拜别之后,却若有所思地背着出起了神。
真正起来,这一科的新进士似乎可是没有主司座主的新进士了,其中若真的出几个名臣宰相,李纳可是要悔之莫及
然而,奉旨来见宋璟的杜士仪,却在安兴坊宋璟宅前吃了个闭门羹。直到他一再强调,作为今科状头的他是奉圣命来拜见宋开府,门前原本毫不通融的门丁才将信将疑地前通报,足足许久才请了他进。在门前耽搁了许久,进了宋宅,他却没有花费太大功夫就见到了和姚崇起名的刚直宰相。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宋璟在他行过礼后,便淡淡撂下了一句话。
过堂拜宰相,可如今我已经不是宰相了。既然你奉圣命而来拜见过了,那就请回吧。如今我一介罢职之人,你停留太久徒劳无益。
杜士仪原本只是奉命来见,可被宋璟这冷淡的态度一激,本是搁在心头的一件事不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此时此刻,他非但不退,反而更进一步长身一揖道:宋开府刚直,在下素来敬服,今ri虽是奉命来见,可却有一件事想请宋开府示下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名相风仪世无双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对于经历惯了起起落落的宋璟而言,并没有感到有多少难受。然而,自己认为对的政令却推行不下去,而且还遭到大肆攻击,如废止恶钱在江淮遭到了那样的结果,如严惩犯法官员却被人不理解,这些都是宋壕始料不及的。平心而论,这些带来的挫败感远比罢相来得更强烈。因而,哪怕他也是少年便以著称的才俊,眼前的杜士仪和他当年中进士的年纪竞一模一样,他压根没工夫去理会这一点。
因此,杜士仪突然出此言,他不禁有些奇怪地打量了对方一眼,这才沉声问道:何事
宋开府此前曾掌吏部,当知道进士科及第之后,要赴吏部关试,试身言书判。
这是多少年来的惯例了,一时宋璟更是觉得有些糊涂,竟是皱了皱眉:不错,若要释褐,便要应关试,试此四项。你既为今利甲第状头,关试这身言书判四项应该难不倒你才是。
身言书,在下确实不惧,然对于判,如今之制却着实有些荒谬了判本为法吏所jg,可如今吏部关试所试之判,与其说是使人通读律法,不如说仍是变相考文采而已。吏部所试四项之中,原本以判最重,因其临政治民,必通晓世情,谙练法律,明辨是非,发摘隐伏,皆可以一道判而尽观之。可如今吏部关试,主司的命题动辄选题自僻书曲学,只想着以新进士不知而出其不备,选人之试判,更讲究的是骈四俪六,所得不过学问jg通,文章华采之士。虽名之为判,可与岁举所试诗赋杂文并无二致,殊无半点意义
宋璟此前便兼任吏部尚书,虽吏部关试的题目从来不用劳动他这个尚书亲自去出,可杜士仪这番话仍然是丝毫不客气,直指如今吏部关试的判是官样文章。倘若那些不通经史的法吏如此指斥也就罢了,偏偏面前如此直言的,便是素来以经史文章学问取士的今科进士第一人
见宋璟面sè变幻不定,杜士仪便长揖道:来ri关试之前,某意想谏以此事,故而今ri先对宋开府言说一声,这就告退了。
等等宋璟见杜士仪行过礼后转身往外走,他却是开口叫了一声,等人停步之后,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如今虽已不在吏部,你所言之事,我此前确是未想过,然则你所言有理,若无事不必急着走,且把你心中思量细细说给我听
宋璟几十年如一rixg子刚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因而,宋家那道门,素来被誉为整个京城最难进的门之一。想当初则天年间他还是御史中丞的时候,就曾经把奉旨前来谢罪的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挡在门外,这些年为相,别说送礼的一个都进不了门,就是空着手的人也常常拒而不见,亲友亦然。即便罢相,那些打算趁着他失落之际前来套套交情,以待ri后其有复起之机的官员也一个个都吃了闭门羹。
于是,当宋璟破天荒和那个自称奉旨拜见的新进士整整谈了一个时辰,甚至于还留人在家用饭,宋家的仆从全都觉得不可思议。碰巧这一ri官署无事早早回来的宋升听到父亲竟是在会客,见的是今科状元郎,而且谈了一个时辰还不够,居然留下人用饭,他顿时诧异得无以复加。到后头拜见了母亲崔夫人时,他便忍不住问道:阿娘,往ri谁来见阿爷都鲜少能坐上一盏茶功夫,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兴许是和今科状元郎投契崔夫人想起外头的传言,不禁也笑开了,都说这位杜十九郎连夺解头状头,登科之ri天子召见钦赐御酒,多少年没听说过如此奇事况且又年轻,竟是和你阿爷当年登科的年纪一模一样。
榜下挑女婿的人,怎么没把他挑去宋升打了个哈哈打趣了一句,见母亲身边侍立的两个侄女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起来,家里三娘和四娘的年纪都差不多了,莫非阿爷是想着给她们挑个天下无双的孙女婿
此话一出,两个少女一时双颊如同火烧,慌忙双双告退,而崔夫人看她们那慌张的样子,和次子对视一眼,顿时也不禁心里暗自沉吟了起来。想到京兆杜氏乃关中著姓,而杜士仪上头又没有父母双亲,家境虽不算如何豪富,却另有生财之道,倘若丈夫真的看上了这年轻才俊,联姻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想到这里,她连忙示意宋升过来。
二郎,你去瞧瞧,那位杜十九郎人品才貌如何。
杜士仪只以为宋璟刚直不好说话,起初只是一时意气方才直言书判之弊病,可真的被宋璟留下,一番谈话ri渐深入,他却不禁觉得,宋璟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只不过言语有时候太过犀利,让人无从招架。就好比其直言相问缘何有奉旨今ri宋宅之行,当他提到前时进宫面圣时提到卢鸿事的应对,宋臻竟是直言不讳地说道:君无信不立,你所答不差。ri后若再遇到此等事,就该直言陈情,决不可如那等柔媚小人一般阳奉y违
这只是众多谈话之中的冰山一角,相较于张嘉贞那些生硬的教诲训诫,宋璟的言语虽然直来直去,却流露出真正的期许,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因而,当眼看时辰不早他再次提出告退的时候,便深深行礼道:小子意气直言,却承蒙宋开府拨冗点拨,实在是感激不尽。
你年纪轻轻却能够不以文字而得意,不因成名而忘形,反而思虑颇远,很难得了。你此前所提建言,不急在一时,你毕竟尚未入仕,此事自有我建言于上。不等杜士仪反对,宋璟就一按座席,竟是也站起身来,我这些年虽是就要赋闲了,但若什么都不干,却是空耗了那开府仪同三司的俸禄你若不畏人言,不怕别人说你交接罢相之人,只要有什么疑难不解之处,不妨尽管登门来。
见宋璟如此直截了当,杜士仪哪里有犹豫,连忙笑道:只望ri后宋开府不嫌弃我麻烦就好。只是关试之后,我便要离京一段时间
守选三年与其呆在京城交游浪费ri子,确是出去走走看看,更能知道天下民生
宋璟想也不想就打断了杜士仪的话,却是亲自将其送出了书斋,眼见得院子里次子宋升仿佛躲避不及闪到一边行礼,他只微微一点头,目送杜士仪离去之后方才伸手把宋升召了过来,因问道:你刚刚在那儿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年已四十出头的宋升被老父直斥是鬼鬼祟祟,顿时有几分尴尬,但见仆从全都躲得远远的,他方才干笑道:阿爷平ri见人,鲜少这么久,更不用说还留人用饭,因而我有些好奇,便过来看一看。这杜十九郎果然一表人才,不愧是今科状头
一表人才的人多了,多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确实还算难得。宋璟不耐烦地打断了次子的话,盯着其双眼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究竟所为何事
父亲把在下属官员面前的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放在家里,宋升顿时有些招架不住。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他终究不得不吐露实情道:是阿娘听说阿爷难得留人,又听说杜十九郎乃是今科状头,所以让我来看看人品才貌如何见宋璟突然眼神转厉,他慌忙又解释道,毕竟家中三娘四娘年岁不小了
荒谬宋璟却突然厉声斥了一句,随即才冷冷说道,国朝以来,宰相子都没几个有出息,更何况宰相佳婿,名声很好听么有志者不尚贵主,不入相门,杜十九郎固然人品才学出众,可这等事情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们趁早收起那心思,别忘了我都罢相了
宋家这一场因为自己而起的小小纷争,杜士仪自然不知道,出了安兴坊宋宅,他少不得一路走一路就在心里打起了此前对宋璟所言那书判提议的腹稿,等回到了平康坊崔宅,倚门等候的却是秋娘。这位当年的ru媪疾步上前迎了他下马,随即便兴高采烈地说道:郎君,樊川故宅已经都修缮好了,杜老府君一大早便带了娘子回去,说是今晚不回来了,明ri便在朱坡摆宴大贺,然后便搬回老宅去住这长安城中的住宅,也已经有着落了,就在隔壁的宣阳坊,毗邻敬域寺
在平康坊崔宅一住将近一年,阅遍藏书之余,崔家那些仆从亦是帮了他不少,因而突然听到这就要搬出去,杜士仪自是心头颇有感触。晚上,他让秋娘带着月影整理东西,自己则是把那些跟过自己的从者家丁都请了来。尽管这些人都已经知道他就要离开,可真正听他亲口说,却是一时面sè各异。尤其是给杜士仪挑选了婢仆马夫等林林总总各sè奴婢的赤毕更是百感交集。
杜郎君chun榜登科,惟愿将来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赤毕如此开了个头,包括刘墨在内,其余众人少不得纷纷七嘴八舌大说吉利话,到最后一圈下来,他们你眼看我眼,不禁都笑了起来。可等到杜士仪解开身侧一个包袱,露出里头一方方墨锭的时候,他们顿时愣住了。
临别之际,若是只打赏银钱,未免太过俗气,这些墨锭是才刚从王屋山送过来的,你们一人一锭,算是我给大家做个纪念另外,则是十三娘临走前就命秋娘预备好的,每人两贯,酬{谢各位一直辛苦
赤毕为人豪爽,当下接了一锭墨在手,见一旁田陌拉着那放满了一串串青钱的簸箩过来,他突然开口说道:对了,这几ri送礼的人中,有长安两位巨商。琉璃坊王元宝,千宝阁刘胶东。
第一百八十九章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是杜士仪前世里读樊川文集时印象深刻的一句话。前一次杜公祠中宗族各支齐至,杜思温当众训诫之后,率领上下几辈人祭祖,而后开宴庆祝他豪取京兆府元,那时候,他便见识了杜氏之盛。可这一次杜思温特地在朱坡别院摆下大宴为他庆祝今岁甲第状头登科,那盛况比当初何止略胜一筹。被杜思温拉着见这个,看那个,他只觉得眼花缭乱,即使平时记xg极好,这会儿他竞也有些难以记住那些形形sèsè的面孔和名字。
而当初曾经和杜士仪同应府试却大多落榜的杜氏子弟,今ri随长辈们来,见杜士仪便好似众星捧月一般被人围在当中,谁也不敢再如前一次那般暗地诽谤一吐心中怨气。尤其是杜文若,在父亲那严厉的眼神下,他不得不上去低声下气地拜见了杜思温,又恭贺杜士仪登科之喜,见其仿佛不认得自己一般,只是客套地寒暄,一句讥刺抑或打趣都没有,他不禁觉得心中更加憋屈。
登科之后,杜六郎便与你云泥之别,纵使他还有资荫,可将来要越过你,几乎是难如登天。杜思温对杜士仪的应对得宜很满意,然而,想到杜士仪一大早赶来,对自己说起昨ri见宋璟时的一番经过,尽管瞠目结舌的劲头已经过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很想举起拐杖敲一敲杜士仪的脑袋,只不过,十九郎你还真的是要多会惹事有多会惹事唉,怨不得能和宋开府投契,你还真有几分像他,凡事认死理幸好你还有几分通权达变,阿弥陀佛,无量寿佛
杜思温一时把佛道两家都念了个遍。
尽管在府试之前,杜氏一族各支之间,有各式各样的暗中较量博弈,只为今岁自家子弟能够从解送中脱颖而出,而后省试chun榜题名,然而,如今希望落空,杜氏一族却多了一个极其难得的甲第状头,各支长辈哪里还会揪着此前那些小算盘不放。杜思温念佛归念佛,气结归气结,可是为杜士仪引荐那些杜氏在朝为官的族人时,却半点也不含糊,人前相谈甚欢,人后还不忘给杜士仪指点其人在朝的影响力,到最后人少的地方,他却重重叹了一口气。
虎父犬子,不说杜氏,天下各家大多如此姚开府那等jg明强干之人,唯有一少子稍稍成器;宋开府膝下七子,只有次子风评尚可;而遍观朝中文武,家中子孙成器的,十不存一,就是我也一样难免于子孙庸碌。杜十九郎,你以为今天那些杜家老一辈的人缘何都对你笑脸相迎另眼看待那是因为,如今勋官入仕艰难,三卫若想入仕同样艰难,而门荫除非像姚宋这般简在帝心,又安然罢相的宰相,否则即便子孙将来得一看似阶高的散官职官,终其一身也不过如此罢了而就算是门荫,比起宰相的数目来,现在的京兆韦氏比起京兆杜氏可是强多了
杜思温的这些话,对于杜士仪来说,便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一般。历经那位铁腕武后的几度清洗,进士科的地位一再拔高,如今的世家已经不比从前那般呼风唤雨了,就连门荫出仕,如果没有相应机遇,也难以升到高官。就比如当初的崔泰之崔谔之兄弟,即便身为宰相之子,清河崔氏高门嫡支,能那样神奇地站准队,需要何等运气
朱坡杜氏盛会之后的下午,杜士仪便带着杜十三娘,跟随杜十三郎杜士翰,回到了樊川老宅。尽管腊月里来过,可那会儿屋宇只是初见雏形,如今内外一新,踏足其间,不仅杜十三娘徜徉于廊房正堂攒尖亭各处,每每惊呼赞叹,杜士仪也不禁惊叹于短短不到半年,这座原本毁弃于大火中的宅院就修缮到了这样尽善尽美的地步。而那些赤毕jg心挑选来的仆从,面对如此坐落于樊川杜曲的新宅子,对于主人的敬畏自是更多了几分。
屋宇楼阁尽皆齐备也就罢了,所有的屋子里都已经摆好了相应的家具。尽管和从前记忆中那些不尽相同,可那种扑面而来家的感觉,仍然让杜士仪生出了一种温暖的舒心感。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拉着秋娘和竹影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商量着每一个地方该添些什么样的摆设物件,雀跃之情溢于言表。看到这一幕,就连杜士翰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下来,突然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旁边的杜士仪。
十九郎,你真的该好好谢谢京兆公。
嗯看着杜十三娘那高兴样子正出神的杜士仪顿时愣住了,不觉往杜士翰看了过去。
你如今炙手可热,你叔父固然不在,可同支之中毕竟还有其他长辈。你的婚事,十三娘的婚事,不知道多少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可京兆公已经一锤定音发了话,你和十三娘的婚事他管定了,谁也别想动念头
杜士仪一下子大吃一惊:呃此事老叔公怎么从没对我提过
他不过是要震慑那些打歪主意的人而已。杜士翰为人爽利,颇得杜思温信任,此刻便耸了耸肩道,刚刚从朱坡别院出来的时候,他嘱咐我对你说,看中哪家的姑娘尽管对他说,他给你做主就是你家叔父回来,这个名分他也不会让给人,你只管擦亮眼睛看准了,别将来后悔
老叔公真是的他这心要cāo到什么时候
话虽这么说,杜士仪却是感念万分,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不懂律法也就罢了,可他既然将永徽律疏烂熟于心,当然知道这卑幼为婚,必得经过上一辈的尊长同意,哪怕他那叔父凉薄倘若他是游学于京兆府的外地举子,中了进士自个儿成婚回乡,这等婚姻还可以受到官府的保护,家族不得不承认。可他既然出自京兆杜氏,就怎么都逃不过长辈这一关。可以说,杜思温为他挡了无数的利益算计,给了他最大的ziyou
十三娘想到这里,杜士仪便出声唤了一声,等到杜十三娘讶然回身看了过来,他便缓步走上前去,看着她那渗出了微微细汗的脑门,笑着掏出帕子擦了擦,见小丫头的眼睛亮闪闪的,他便笑着说道,从今往后,这家中上下,就都交给你管了十三娘,好好当你的管家婆吧
尽管杜十三娘有些疑惑管家婆这个词,但意思如何却是再明白不过了,她立刻重重点了点头。而杜士仪见小丫头一蹦一跳又拉着秋娘和竹影去商量了,他少不得看着杜士翰说道:虽则之前已经准备了一些人手,可宅子大了,也怕有人窥伺觊觎,十三兄虎威大,能不能到这儿帮我坐镇两天
这样简单的要求,杜士翰顿时哈哈大笑,当仁不让地拍着胸脯道:这事还不简单,我能赖在你这儿住上十天半个月,我家阿爷高兴还来不及呢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田陌的大嗓门:郎君,娘子,尚书省的金花帖子送到啦
所谓金花帖子,便是除了尚书省都堂唱第,朱雀门发榜之外另一重仪式,为的是有些乡贡进士自以为及第无望回家时,能够将高中的消息及时知会其家乡。当杜士仪匆匆赶到门外时,就只见大门口已经聚集了好些乡里。尽管早就知道了杜士仪甲第状头登科的消息,可当看到那胥吏含笑双手呈上了那金花帖子,一时四周围便传来了如雷欢呼,便仿佛这状元郎出在自家一般。
恭贺状元郎甲第登科,三ri后吏部关试,还请早做预各
虽是流外的胥吏,但能够在尚书省内做令史的,却当得起位卑权重四个字,杜士仪见其恭敬,自然少不得重重相谢,等到把人送走,他在乡邻们殷羡的目光中拱了拱手,回身进了院子,方才有功夫低头审视那张金花帖子。只见手中是一张长五寸许,阔不到三寸的黄花笺子,最上书写自己的姓名生辰籍贯父祖名讳,然后是名次,下方则是吏部侍郎裴淮的官职和画押,而外头那硬封上,也写着自己的姓名,再贴上了金花,这也是榜帖称为金花帖子的由来。
他信手将其递给了杜十三娘,等n4,丫头如获至宝似的捧在了手中,见秋娘虽笑,却是热泪盈眶,他沉吟片刻便看着杜士翰道:十三兄,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秋娘的旧宅,你能否找杜六郎相商,替我买回来
郎君,不用了秋娘才张口阻止,见杜士仪摇了摇手,她只觉得又感动又愧疚,只是讷讷说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便算是你从小哺育一场的情分,也值得如此
见杜士翰答应得爽快,杜士仪长长舒了一口气,可这边厢他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那问如今尚空空荡荡的书斋,他就只听得身后又传来了田陌的声音:郎君,王十三郎王十五郎一块来啦,还有两位,说是千宝阁刘胶东,还有琉璃坊王元宝
后两个名字杜士仪才听赤毕提起过,其中一个还是熟人,但听到王维和王缙竞一块来了,杜士仪登时喜出望外。他今早搬出平康坊崔宅,只让人给寄居善果寺的王家兄弟和西市的张简以及那些相熟的京兆府等第同年送过信,其余都还没来得及通知。没想到这还没到天黑,王家兄弟就登门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吏部关试
不见宁王,拜帖却不能少,而岐王那儿,杜士仪更不得不亲自去。后者虽不如宁王得圣意,却我行我素脾气急躁,万一误解他有所避忌,麻烦就大了,因而,他先从千宝阁刘胶东那里觅了一具好羯鼓,这才送了过去,再附了羯鼓颂一篇,果然让这位皇弟亲王颇为满意。而等到岐王宅中出来,他便立时折去了辅兴坊玉真观的玉真公主处。循礼相谢之后,他便直言说道:今ri我来,却有一件事要想求问观主。
尽管高力士所图倾王毛仲之事最终没有成功,但玉真公主已经还了他交换消息的人情,杜士仪又不负众望拿下甲第状头,她的心情自然好得很,此刻便面带戏谑地说道:连取解头状头的杜郎君,还有事要问我这个方外之人么
前时尚书省都堂过堂拜宰相,张相国仿若对我有些成见。
玉真公主见杜士仪竟言及此事,她这才猛然想起,外头是有这般传言。当然更要紧的传言是,源乾曜还代传了天子的口谕,令杜士仪去见宋瑕,而新鲜出炉的状元郎竟和已经罢相的宋瑕相谈甚欢,过了晌午在宋家用过午饭方才告辞离去,也不知道让多少人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想到这里,她不禁很是好奇杜士仪能和宋瑕有什么共同话题,可最后猛然问想到宋瑕当年亦是十七岁登第,终究还是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你解试省试两夺魁首,虽则和宰相无关,可按理张嘉贞不应如此才是哦,我明白了,他才刚刚提拔了苗延嗣为中书舍人,你却盖过了苗家郎君,恐怕是苗延嗣在他面前有些怨言。张嘉贞新相上任,最先举荐的两个人便是苗延嗣和员嘉静,一个迁中书舍人,一个迁考功司员外郎,还真是掐得准。若是员嘉静在吏部关试给你使绊子,倒是未必没可能。更可虑的是,若张嘉贞和宋璟一样兼任吏部尚书,ri后吏部选官时把你在哪个闲职上一按几年那时候可就难了
"
所以,我只希望这一关能够公允平正,至于长远如何,听天由命就是。
当杜士仪从玉真观走出来的时候,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张嘉贞此人他没有太深刻的记忆和印象,然则如此咄咄逼人的行事作风,理应不会长久。守选三年之间,足以发生很多变化了张嘉贞在朝呼风唤雨的时间,他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横竖他早就已经有此打算
进士科及第虽谓之为登科,民间俗称新进士,但要真正取得做官的出身,却得先通过吏部关试。只有过了身言书判这四关,成了俗称之中的前进士,这才算是迈过了官民之间那一道坎,等三年守选期满便能释褐授官。当然,倒霉的人守选五六年七八年,也并非少见,时运如何方才是最关键的因素。
因此,无论是因为吏部掌握着关试的结果,还是因为其掌握铨选大权,无疑所有新进士站在尚书省吏部衙署的大堂中,都不禁屏气息声存着十分小心。这一年主持吏部关试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任考功员外郎员嘉静。当这个继被贬为沁州司马的李纳之后,成为下一科座主的考功员外郎缓步出来时,杜士仪为首,所有人都深深躬下身去。
员嘉静此前任过御史,身量颀长,下颌长髯,看上去美仪容有威严,他随意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在杜士仪和苗含液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例行训诫了两句,旋即便转身回屋,及至杜士仪第一个被引入屋子,见员嘉静盘膝坐在书案之后,他再次行礼之后直起腰来,便发现员嘉静审视自己的目光中,仿佛有几分微妙的表情。知道玉真公主应是确实打过招呼,他便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挺身而立,面sè异常从容。
倘若之前没有天子召见钦赐御酒,光是玉真公主的回护,员嘉静想着投张嘉贞所好,顺便也能卖给同样深得张嘉贞信赖的苗延嗣一个人情,兴许会大义凛然视权贵如无物。可是,玉真公主打的招呼意味深长,公允明正这沉甸甸的四个字让他不敢轻易造次。此时此刻,见那一旁笔录的令史,在身言二项上都记下了上上,尽管是他自己授意的,他仍然不禁觉得心中噎得慌。待到书字一项,他扫了一眼杜士仪交上来的那一页字,见赫然是极其笔挺漂亮的八分书,他最终僵硬地动了动下巴。
上上
好容易捱到杜士仪行礼退下,其他人一个个鱼贯而入,员嘉静始终心不在焉,最终还是决定,那两道书判上先看看杜士仪究竟书判如何,倘若过得去,那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为己甚,免得到时候真的触怒了那位在天子面前很得宠的玉真公主,否则事后便泄给苗延嗣,让这位不忿儿子落于人后的父亲去做文章。想到这里,他登时释然,待所有人一一试了前三项,他便信手一指案头试题,命令史拿了出去。
身言书三项,五十七名进士无一例外平安通过,等到了最麻烦的两道书判题目发下,令众人于此前省试的尚书省都堂坐,ri暮之前交卷的时候,一时间自是人人攒眉沉思。所谓书判,便是因情景书判词,本意是看熟悉律法与否,然则这些年下来,书判大体上已经成了骈判,与其说根据州县案牍出题,还不如说取自经籍古目,或者说是辟书曲学,几乎便是一篇官样文章而已。即便如此,不能熟读律法者,就连有罪无罪都难能判断。
今ri两题,一为子葬其父,葬仪比应该享受的高一级,因而有司责其僭越;二为庶子冒嫡子请为驸马相配公主,有司查明责其违律,并追究家长罪责;乍一看清楚浅显,考的却正正经经是对永徽律疏是否熟悉。自午至夕,就只见五十余人在堂上时而沉思,时而奋笔疾书,当吏部侍郎裴漼来见尚书左丞卢从愿的时候,有意往堂上扫了一眼,出来之后又多瞧了两眼,却发现此前还看到的杜士仪竟是不见了。尽管他并非今科试官,可进士科的名次却是他亲自定下来的,此刻不禁心下存疑,招手便叫来了监场的一个书令史。
状头杜十九郎怎么不见了
回禀裴侍郎,杜十九郎交卷走了。
这么快
不禁裴漼吃了一惊,当员嘉静接到杜士仪交来的两道书判,他亦是同样大吃一惊。两道书判加在一起,不过寥寥两三百字,然则那力透纸背的运笔便能够瞧出,当时人写下两道判词的时候,显然胸有成竹。他随眼一扫第一道判词,从头里阐述看到中间几句的时候,即便心有成见,也不禁轻轻点了点头。
贵贱之殊宜,父子之异道,犹曾子易席,正位于大夫,如晏婴遣车,见非于君子。这几句话的意思是,死者丧仪按礼可升一级,便犹如曾子临死时换掉不应当由他享用的席子,以表明他的地位并非大夫,而晏婴为父送葬时,不用他应当享用的车数反而被人所指责。如此加上责之失当的结语,却是清清楚楚。
员郎
令史这一声提醒立时让员嘉静清醒了过来,他一抬手吩咐人出去,这才凝神再看第二道判,看到其中隐藏庶孽,贪冒荣宠的指摘,又引永徽律疏的户律中,男家为婚妄冒,则加一等的律例,理应独坐主婚之家长,他捏着判词许久,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了。
永徽律疏洋洋洒洒那么多字,能够看完的人少之又少,能够灵活应用的人也少之又少,他便是那少数人之一,否则当年也不会自书判拔萃科入仕。这两道无可挑剔的判词,他就是给了苗延嗣看,其也不可能挑出什么问题来。更何况苗含液他见过,长于诗赋文章,对律法却不甚了了,要交出更胜一筹的判词来,恐怕是力有未逮。想到这里,他便取了镇纸压住判词,心中思量是否要对张嘉贞建言两句。
苗延嗣固然强干,可也不用因他一己之私而一味徇私退一万步说,就算杜士仪得宋瑕青眼,如今的宋瑕已经不在相位了
员郎,苗郎君也答完了判词,说是要亲自交卷。
听到这话,员嘉静微微一愣,随即便扬声吩咐了进来。等到苗含液面沉如水地踏进屋子,他知道其是因为杜士仪提早交卷的缘故,心中叹息了一声,便接过了这位僚友之子双手呈上的卷子。粗粗浏览了一遍,他便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苗含液表情,最终开口说道:苗贤侄,你这书判自然可以是合格过关了。我知道你提早交来是何缘故,杜十九郎的判词在此,你不妨自己看看。
只从员嘉静的口气表情,苗含液便得出了一个不好的结论。他沉着脸从员嘉静案头拿起了那一份镇纸压着的判词,一目十行看下去之后,一张脸就渐渐发自了,良久,他方才垂下头低声说道:我不如他。
术业有专攻,你也不用气馁。入仕之后,也不是只看这些。员嘉静打起jg神勉励了苗含液几句,见其依旧情绪低落,他便笑道,更何况,你父亲如今正当张相国任用,你只消努力一些,异ri起点自然不同。好了,这等小事没必要再争,回去吧。
苗含液一言不发拜别了员嘉静,等到从尚书省出来,他刚刚使劲按捺的挫败感一时全都浮现在脸上,许久方才散去
就如员嘉静所说,眼下输一场无关紧要,异ri仕途之上再比
次ri,关试合格的新进士榜单再次张贴于尚书省都堂之外,不到一天便传遍了各处。尽管此前由于张嘉贞拜相,苗延嗣正当红,众多人看好苗含液,可此番张榜的结果,竟仍是杜士仪牢牢占垩据第一。一时间,当初朱坡杜思温在朱雀门前的那句吾家千里驹的评判不胫而走,而天子令礼部cāo办芙蓉园关宴,并将亲临的消息,更仿佛在原本就滚热的油锅中又浇下了一瓢水,那正当此时黯然出京前往沁州的李纳,几乎被所有人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