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6章 目标长安!
尽管是在室内,但因为如今已经入夏,节堂中大门敞开,正好通风,屋子里点着的蜜烛火苗上下跳动着,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映照得老长。
“张兴!”
“在!”
“任你为范阳节度留后,权领经略、支度、营田、登籍等诸留后事。仆固玚和阿古滕所部仍归你麾下调派。”
杜士仪第一个开口,点的就是张兴的将。张兴立刻出列受命,可心中也好,脸上也好,全都没办法生出什么喜悦。他只是凛然受命应是,没有多说什么别的,行过礼后就默然退回了自己的位子。
“侯希逸,李明骏!”
“在!”
“你二人此刻就回平卢去,营州柳城郡北接室韦,平州北平郡东面则是新罗,之前新罗既然曾经打算趁火打劫,如今也需得提防。虽说朝廷制令尚未下达,但你们先把平卢军节度和安东都护的职责给我挑起来!”
张兴坐镇幽州权领范阳节度留后事,这还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侯希逸没想到杜士仪竟直接就把自己和李明骏都撵回平卢去了!他正要张口争取一下,却见杜士仪脸色凝重眼神严厉,分明不容抗辩,他只好低头应道:“谨遵元帅军令!”他都答应了,李明骏亦是无话可说,也唯有躬身应命。
“郭子仪,程千里。”
“在!”
“河北全境亦已收复,叛军虽仍有零星小股兵马潜藏各郡,降卒亦多,然则已经用不着那么多兵马,你二人预备一下献俘献捷之事,随即清点麾下兵马,河东主力可从飞狐陉及井陉关回太原,朔方主力可从军都陉回朔方。此前我拨给你们的降卒可一并带走,你们带着功劳最大的一批将士,随我回京献俘献捷即可,人数你们自己定,不可超过两千人。”
郭子仪和程千里同时一愣,随即如释重负。如果杜士仪这时候怒发冲冠,要求三军回师长安,逼问天子这一系列事端的真相,他们就算不答应,麾下的将士也定然会一口答应,可杜士仪竟然已经暗示他们可以把主力遣退回朔方灵武和河东太原府!尽管朝中尚未传来献俘献捷的命令,这样私自把主力给拉回驻地也同样不合规矩,但两镇当初出兵就已经是擅自行事,倒也不怕被人挑刺。可以说,杜士仪在盛怒之下,已经尽量考虑周到了!
如此一来,讨公道的成分就大过又一场兵变!
“元帅放心,我这就去办。”郭子仪在言简意赅答了一句后,又补充道,“既然元帅定了额度,我就挑选有功将士两千人回长安献捷。”
程千里见郭子仪已经明确表态,他也立刻接口道:“我便和郭大帅一样,也遴选精锐两千人!”
仆固怀恩见还没轮到自己,脸色有些难看,可下一刻,他就听到杜士仪开口叫道:“仆固怀恩!”
“在!”仆固怀恩这一声答应得比谁都响亮,可是,在杜士仪点到他的名字后,他发现杜士仪盯着自己的双眼一动不动看了许久,最后仿佛叹了一声。
“令仆固怀恩即刻清点所部,五日之内开拔,回安北牙帐城!”
这竟是连献俘献捷都不让他去了!
此话一出,别说仆固怀恩本人大为意外,郭子仪和程千里,侯希逸和李明骏,全都意外得无以复加。在一瞬间的冷场之后,仆固怀恩顿时怒了,他也不接令,大声叫道:“元帅既然要回长安,为什么不带我去?行军打仗,我哪点不如老郭和程千里?”
“这不是行军打仗!”杜士仪一句话把仆固怀恩给噎了回去,见其面色涨得通红,他便稍稍放缓语气,淡淡地说道,“李光弼镇守安北牙帐城,虽然必定可靠,但漠北各部林立,情势复杂,若有万一,则要断送了多年基业。而且,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有足够的威望把这一支凯旋之师完好无损地带回去?等你抵达之后,我自会向上请命,让你接替我为安北大都护。”
“不,我不答应!”仆固怀恩想都没想便一口拒绝,不等杜士仪开口就耿着脖子说,“之前元帅在洛阳接到圣命回长安,却让我们三军合攻邺郡,自己在长安险些被那昏君暗算,如今元帅又要回长安,却不带我安北牙帐城这些子弟兵,若有万一,回头我仆固怀恩就是横剑自刎,也无颜去见军中袍泽?”
他一面说,一面用示威似的眼神瞅了一眼郭子仪和程千里,这才看向了张兴下首的陈宝儿:“至于带兵回安北牙帐城,季珍足可承担重任,他这个安北大都护府司马早已令军中心悦诚服!”
杜士仪一个个大将点过来,只有仆固怀恩非但不领军令,而且还讨价还价。可这时候他一个人自成一列,毫不畏惧地和杜士仪对视,看上去却不显得萧索,自有一股凌人的气势。
杜士仪一手把仆固怀恩提拔起来,给予各种上阵历练的机会,直到如今造就了一员悍将,此时此刻却不由得有些头疼。
“元帅,下官一介谋士,而如今长安城无需奇谋,要的却是能够令人心服口服的勇士,就让仆固将军随行回长安吧。”陈宝儿终于出声打破了这有些僵硬的气氛,见杜士仪恼火地瞪了自己一眼,仿佛不满他竟和仆固怀恩串通一气,他便笑了笑说,“再说,朔方和河东全都是节度使领衔回京献捷,元帅既然打算举荐仆固将军接替安北大都护,却不让他回京接受万众欢呼,岂不是对仆固将军不公平?”
张兴知道杜士仪留下自己为范阳节度留后,为的是他出身深州鹿城郡,而且辅佐以在河北道打出了声名的仆固玚,能够更好地贯彻河北清丈田亩人户的宗旨,以备异日彻底废除租庸调,改成户税和地税的两税制,可他自己不能跟着杜士仪回长安,却也实在不放心。陈宝儿固然文武全才,谋略出众,可现如今一切阴谋已经化成了放在台面上的阳谋,那么战功彪炳的仆固怀恩震慑远胜过陈宝儿!
于是,他也站了出来附和道:“陈司马所言极是,安北牙帐城有李光弼李将军在,可保无虞,季珍率大军回还足矣!”
见陈宝儿和张兴全都支持自己,仆固怀恩登时大喜,赶紧拿眼睛去瞥郭子仪和程千里,又给侯希逸和李明骏使了个眼色。果然,在他那眼神威逼利诱之下,郭子仪、程千里、侯希逸、李明骏,全都少不得附和了一二。
在这样的“压力”下,杜士仪方才勉为其难地说:“那便如此,季珍遴选出两千人给怀恩,余下的你带回安北牙帐城去。你们的动作都要快,三日之内,随我启程回长安!”
等到众将应命而去,节堂中很快变得空空落落,刚刚一直侍立在杜士仪身后的阿兹勒方才低声说道:“元帅刚刚是真的不想带仆固将军回长安?”
“他这个爆炭性子,我本来就是担心他把兴庆宫又或者大明宫拆了,否则又岂会不带他?”
杜士仪嘴里这么说,心里却知道,对于这么一个结果,他在本质上并不排斥,隐隐还有些欢喜。郭子仪也曾经是他的部将,但如今却终究是朔方节度使;程千里感激他的正名提携之恩,可终究和他的牵扯不深。相形之下,反倒是朔方以及河东那些寻常将士对他更加拥戴。然而,仆固怀恩以及安北兵马不同,那是他用了很多年的心血,从无到有一点一点带出来的,从上到下是他真正的子弟兵!
侍立在另一边的虎牙也不禁笑了起来。可紧跟着,他就看见杜士仪回头看向了自己。
“你这些年助我良多,却只得区区一个牙将之位,实在是不配你的功勋。单单伏击田承嗣援军的功劳,就值一个真正的将军!”
“元帅也知道的,贵主都不居功,我一个老卒又何颜居功?”见杜士仪一笑置之,仿佛已经认准此事不肯动摇,虎牙心中感动,却还是尽心竭力地谏劝道,“只不过,此行回长安,大帅只带三镇兵马六千人,还是实在太少了。”
“如果我真的带上十万人回师长安,只怕李隆基早就跑了!”杜士仪毫不避讳地直呼天子之名,鄙夷不屑地说道,“大唐天子弃城而逃的先例,从他身上一开,也许日后会蔚为成风。而且,这一次要的是疾如风,而不是徐如林。要的是侵略如火,而不是不动如山。”
阿兹勒立刻试探道:“元帅要的不是兵变,而是兵谏?”
“只要郭子仪和程千里认为我是兵谏,那就行了!”杜士仪随口答了一句,随即沉声吩咐道,“乌承恩乌承玼史朝义,还有崔乾佑那几个降将,全都给我带上。奇骏初掌河北之地,我不能给他留下一个掣肘!另外,把史思明的尸首硝制好,带回长安!”
只可惜安禄山的尸首遗落在了战场中,到现在还没找到,可既然已经断定死活,死不见尸那也就无所谓了。而史思明的尸首,则代表整个叛乱的平定!
走出节堂之际,见天上赫然一轮满月,杜士仪稍稍驻足,随即就对身后两个铁杆心腹吩咐道:“急令长安杜幼麟,把这里的事情都告诉他,让他给我盯紧了宫中,其他的他可以都不管,唯独不许让李隆基跑了,还有就是给我看住被供出来的那个内常侍梁若谦!半个月之内,我必带着南阳王回长安城!”
第二十一卷男儿何不带吴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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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7章 君臣倒置
长安城中在永王父子闹出了那一场绝大的风波之后,曾经平静过一阵子。然而,李隆基在前线连连告捷之际,却又一意孤行打算册封史思明为幽蓟节度使,保有范阳、密云、渔阳三郡之事传出之后,立刻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可天子不上朝,一心一意拿着养病当借口,纵使裴宽身为左相,十次请见都难能见到一次,其他臣子就更不用说了。这下子,再多的愤懑也就被挡在了宫墙之外。
而因为至今尚未定下谁人监国,众多繁杂的事务全都压在了裴宽一个人肩膀上。连他自己在内,也不知道多少大臣上书劝谏,请择选贤良为中书侍郎又或者门下侍郎,又或者同中书门下三品,分担政务,可奏疏送进去就仿佛石沉大海。平日里大家还能够通门路的高力士偏偏又跟着南阳王李係去了幽州,姜度和窦锷虽说是左右监门将军,可他们全都放出话,没事绝不往宫里去,所以纵使那些有意拱卫皇权的卫道士们,竟也都给拦在了高高的宫墙之外。
只有裴宽自己知道,除了最早拜相的那段日子焦头烂额过,此后上了手,他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新调回来的吏部尚书齐澣竟然亲自去抓了流外铨,给他调回来一批极其精干的令史和书令史,替换了一大批李林甫和杨国忠时代在政事堂也就是中书门下执役的小吏,只留用了寥寥几个才干还算得力,风评不算差的。如此一来,骨架还在,又充填入了新血的情况下,裴宽虽只一人,也能够把政务料理得井井有条。
可裴宽是什么人?当年他和王毛仲对着干的意气早就没了,眼看天子不上朝,自己这个左相竟是比李林甫和杨国忠还要揽权,简直就形同于监国副君的身份,他哪能不惶恐?他连番上书请求再择选贤臣拜相没回音,见其他人亦是铩羽而归,他又联络不到人在河北的杜士仪,思来想去只能病急乱投医,这一天便亲自来到了大明宫最北面的飞龙厩。
既然独自秉政,权握天下,对于军务裴宽是一丁点都不敢沾手,生怕招惹闲话,可今天从右银台门右羽林军和右龙武军驻地一路过来,仅剩那些禁军的状况尽收眼底,他顿时忧心忡忡。他并不是完全不懂兵的人,当初开元中期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毚战死,萧嵩前往河陇收拾大局时,他被任为节度判官随行,和王君毚遗留下来的节度判官牛仙客一搭一档,曾经颇有军功。军队的军心士气如何,进退配合如何,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看到头发花白的陈玄礼亲自操练,那些禁军却是气势全无,他只觉心中沉甸甸的。北门四军人数锐减不说,而且天子至今也没发话补齐军额。想来也是,从民间征调勇士,李隆基只怕担心补进来的人不可靠,而若是从那些边镇抽调,李隆基只怕就更睡不着了,因为天子在军中早已经名声狼藉!
直到飞龙厩在望,裴宽方才丢开了这些遐思。他远远只看见一团奔腾的黑云,耳边隐隐能听到马蹄声的闷响,可却没有其他喊叫之类的杂声,他最初有些纳闷,可随着渐渐近了,他看清楚那赫然是一队队兵马正在演习骑射,登时为之肃然。长长的驰道上,一队队兵马急速掠过,拉弓搭箭射靶,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偏偏却一片沉默无声,这一幕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尤其发现每一队十数人都是如此,他就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留下大多数随从,只带着一个令史上前,入目第一眼却是竖在驰道边的一块纸板。上头密密麻麻记载着昨日的骑射成绩排行,一个个墨迹淋漓的大字龙飞凤舞,而背后的嘉奖名头更是清晰可见,他看得分明,不少经过这块纸板面前的军士都会抽冷子瞅上一眼,随即带着不服输的表情上马训练。而等到他默默再往前行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更大的木架子,上头糊着更多这样的纸。
有队列成绩,有读书成绩,有马术成绩……各式各样的排名表一张张贴在那里,而裴宽走马观花扫了一眼后,便注意到最后头一张最大的榜文,上头赫然标注了飞龙骑全天的各种训练。他从头刚看到尾,被那密密麻麻的安排给吓了一跳。尤其是发现晚上还有什么忆苦思甜总结会的时候,他更是有些不解地揉了揉太阳穴,暗想这些不知道是杜幼麟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杜士仪的言传身教。
唯有一点他异常明白,相比于已经完全丢掉了军魂的北门四军,这支完全新生的飞龙骑,战力何止更胜数倍!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好胜和勇气,怪不得杜士仪根本没有想着去编练禁军,而是完全从头开始。可杜士仪对将来到底是怎么想的?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琢磨不透这个相交多年的人物了!
“相国安好,这是到飞龙厩来微服私访了?”
听到这声音,裴宽方才回过神,见是崔錡迎了上来,他就笑了笑说:“我是宰相,又不管军中事,哪来的微服私访?倒是飞龙厩附近竟然不曾派人值守戒严,就这样轻轻松松放了我过来,未免太过懈怠了。”
“相国紫衣金带,又在禁苑行走,他们自然不会随意阻拦。而且,杜少卿有过吩咐,飞龙骑训练并无不可示人之处,既然少不了有人窥视,不如大大方方给人看。”崔錡乃是已故赵国公崔谔之的幼子,崔俭玄的幼弟,论辈分还是杜幼麟的长辈,但在此时此地,他却是一口一个杜少卿。见裴宽的脸色似乎有些复杂,他便笑问道,“相国此来,是看看飞龙骑的情形,抑或是见杜少卿的?”
裴宽这才觉察到了一丝微妙:“怎么,杜少卿不在?”
“所以说相国来得不巧,平日杜少卿天天在此,晚上都常常不回去,但今日晋国夫人身体有些欠安,他就临时出宫了一趟。”
得知王容病了,裴宽登时一愣,可这时候如果转身立刻出宫去探望,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既然来了,我便好好看看这飞龙骑是什么光景吧。”
只不过短短数月时间,究竟打造出了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杜幼麟接到家中捎来的信,紧赶慢赶回到了宣阳坊杜宅。径直冲进寝堂的他见母亲正和妻子笑着说话,看样子分明身体正好,根本没得病,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快步上前后便抹了一把汗道:“阿娘,什么借口不好找,偏要说你病了!”
“你一心军务,勤劳国事,用孝道这个借口召你回来,当然最妥当。我还不到忌讳这些的年纪。”王容微微一笑,示意幼子在身边坐下,见媳妇已经知机地抱起小孙子要退下,她却开口说道,“锦溪,你不用当自己是外人,外头我已经让人看住了,你也坐下来一块听。”
宋锦溪这才依言坐下,心中也好,面上也好,全都存了几分郑重。而杜幼麟这才在妻子身边挨着坐了,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随即便看向了母亲说道:“阿娘,是不是阿爷有信捎来?”
“昨天和今天,先后送来了两封信,本以为正式捷报这一两天之内必然会到长安,所以前一封信我没有特意让人告诉你。你阿爷一天之内收复幽州城,浑释之斩杀史思明,接下来两路大军又收复密云渔阳二郡,如今整个河北全境都已经收复。”见杜幼麟登时喜上眉梢,王容却没多少高兴的样子,而是淡淡地说道,“至于第二封信,是南阳王李係抵达,幽州既下,他手中的那道制书自然就找不到人可以颁了,结果在这个时候,闹出了一场拙劣的刺杀案子。”
此话一出,刚刚陪着婆婆闲话好一阵子,却始终没得到任何口风的宋锦溪登时大吃一惊。而杜幼麟则是目光沉静地问道:“阿爷身边尽是大将和牙兵,难不成是对南阳王下的手?”
“不错,是高力士身边的人行刺南阳王,却被高力士见机得快撞开了正主,他自己夺刃受伤,如今在幽州将养,恐怕也不知道有多心灰意冷。”
王容对于高力士并不算陌生,尽管还不到她这个妇人去和高力士打交道的程度,可杜士仪凡事都不避她,她却也能够深深了解,高力士对于天子的忠心耿耿。但这会儿,她无心去感慨这样一个义宦的一生,停顿了片刻就对杜幼麟吩咐道:“你阿爷嘱咐你,把飞龙骑牢牢攥在手心里,看住内侍监的梁若谦,还有就是看住陛下,别又闹出他悄悄调动禁卒,不知道从哪里偷偷跑出长安城的事。”
杜幼麟登时笑了:“阿娘,一个内常侍且不必说,就说如今北门四军七零八落,纵使有陈玄礼这样的大将,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禁军人心散了,陈大将军自己也已经心乱如麻,如何会轻易被陛下调动?再者,陛下曾经在马嵬驿被禁军逼死了杨玉瑶,阿爷到了之后又鼓动禁军杀了杨国忠,陛下还怎么信得过这些人?我说一句最最大逆不道的话,天下之大,他能到哪里去?”
宋锦溪到底不像杜家母子这样全无顾忌,她有些迟疑地说道:“阿娘,阿爷为何要幼麟留心陛下的行踪?”
“群臣一再进谏定立东宫,可到现在这件事都闹得没结果,上次死了永王父子,这次险些又死了个南阳王,再这么继续下去,谁还受得了?兴庆宫也该换个主人了。”
说到这里,见宋锦溪完全明白了过来,显然吓得不轻,王容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老而不死谓之贼也,用来形容如今这位老迈昏聩却又恋栈皇位不肯放手的天子,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可就在这时候,她陡然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轰隆巨响,登时吓了一跳。幸好杜幼麟见机得快赶紧扶住了母亲,随即起身快步来到门外喝道:“快去打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样大的动静,难道会是一场地震?
第1248章 惊天动地的登闻鼓
“大……大……大……大……大王,真的是地震了!”
几乎是抱头鼠窜逃出自家宅邸的丰王李珙听到身边这个结结巴巴的声音,怒上心头的他转过身来就是一脚踹了过去。直到那随从一跟斗滚出去好几步远,他方才怒喝道:“瞎了你的眼睛,如果真的是地震,震倒的怎么会只有我的房子,这十六王宅其他人家全都是好好的?”
“可刚刚大家伙都听到那一声嚷嚷,说是地龙翻身……”
地上那个捂着脸的从者带着哭腔辩解了一句,又转头看向了门前大街上那些往这边厢张望的闲杂人等,心里委屈得不得了。不但是他,刚刚那些闻声从屋子里跑出来的丰王宅中仆役婢女也都面面相觑,可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丰王李珙的话有道理。
这街坊四邻的皇子皇孙们虽说全都被惊动了,可人家的房子还好好的,自家的房子却是震倒了不少,动静绝大,有没有死伤还闹不清楚。可要说是人为,什么东西能够有那样的威力?
李珙使劲抽吸了一下鼻子,闻到空气中某种呛鼻的味道,他更加深信不疑这次是有人和他做对。那次李隆基驾幸十六王宅,却在那么多皇子当中只择选了四家人。其中,永王李璘父子都已经归西了,当然忽略不计,剩下的便是颖王,盛王以及他这个丰王。而颖王为人不哼不哈,不少人觉得贤能,照他看来不过伪君子;盛王是武惠妃那个妖孽生的,上头还有寿王李瑁这个无能的兄长;只有他,又年轻又强力,储君之位舍他其谁?
可偏偏那些大臣非要推选出自东宫的南阳王李係!李係是谁,一介宫人之子,卑微下贱,竟然也敢和他争!
“一群自不量力的东西!”
看着自家屋宅损毁,婢妾子女无处容身的惨状,李珙脸色发黑,双目凸出,到最后便咆哮道:“给我备马!我这就去敲登闻鼓,定要让朝中上下好好查一查,究竟是谁敢暗地里下黑手!”
听说李珙竟然也要去敲登闻鼓,他身边那些悲悲切切又或者惊魂未定的婢妾们登时全都吓住了。而从者们看着刚刚那个同伴的下场,全都不敢开口谏劝。到最后,还是李珙一个年长的儿子乍着胆子劝了一句,谁知道却立刻被自己的父亲甩了重重一个耳光。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我这个当父亲的用不着你教!别人都欺到头上了还装聋作哑,那还算什么大唐皇族!”
气恼之下,他终究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没说。永王李璘上一次之所以事败,还不是因为信错了儿子!襄城王李亿倒是个好样的,可惜两个弟弟全都是软蛋脓包,若不是调换了那支淬毒的箭,李隆基死了,帝位空缺,那时候他就可名正言顺奋力一争,哪里还要和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等着?
丰王李珙素来是说干就干的人,等到下头准备好了马匹,他便精挑细选了十余个随从前后扈从,这才往大明宫而去。等到了登闻鼓前,他跳下马来径直上前,因他没穿正儿八经的冠服,几个禁卫连忙上前阻拦,结果全都挨了他的鞭子。这下子顿时激起了众怒,四面八方竟是不少禁卒拔刀围了上来。
“怎么,都要造反不成?我是二十六皇子丰王李珙!有人预谋暗害我,毁我屋宅,我要敲登闻鼓向陛下,向朝廷,向天下人诉冤!”
李珙这一声大吼,禁军们不禁全都吃了一惊。尽管有人仍旧难掩怒色,可发现李珙的随从不少都是灰头土脸,显然所言非虚,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眼看这位丰王抢过一把鼓槌,就这么咚咚咚径直在登闻鼓上奋力敲打了起来,起头那些远远围观这一幕的路人全都知道是出了大事,少不得围拢上前。须臾,之前那地动山摇一般的巨响是丰王宅中出了事故,屋宅损毁严重,丰王李珙就此认为是有人暗害他,这个消息就立马疯传了开来。
登闻鼓的动静虽说很大,但情况稍好就从大明宫清凉殿中搬回了兴庆宫的李隆基当然听不到,可他终究是天子,纵使宦官们在经历了一次次的清洗之后,已经不太敢往天子面前凑,但裴宽总不能隐瞒丰王李珙敲登闻鼓这样的大事,须臾就亲自前来兴庆宫请见。平日里李隆基不太愿意见人,这一次,他同样只命人出来传话,道是兹事体大,由左相派人会同京兆府廨万年县廨一同处置。
对于这样的结果,裴宽无可奈何,也只能就此离去。而李隆基得知裴宽走了的消息,却是冷笑连连。
丰王李珙这种角色当然不会放在杜士仪眼中,恐怕连算计都没工夫,既然如此,一定是那些眼热东宫,又或者说眼热皇位的龙子凤孙们在捣鬼。那就让他们去掐个死去活来,他倒乐得看一场好戏!还有他名义上的媳妇懿肃太子妃张氏,不是正下了狠劲为南阳王李係争东宫之位,也好将来当上太后吗?为了这个目的,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已经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
也不知道回头幽州那边传来好消息时,这长安城会是怎样的轩然大波!
希望他没看错人,希望他的判断是对的,郭子仪和程千里不是杜士仪的鹰犬,不会跟着其一条道走到黑!
“列祖列宗,如果各位在天有灵,还请保佑我大唐百多年基业能够亘古长存,绵延不息……”
李隆基一面决定作壁上观,借着丰王李珙家宅莫名被震毁一事,打压自己的子孙宗室,一面却还惦记着列祖列宗的加护保佑,这样言行不一的行径若是传扬出去,必定会沦为笑柄,可这会儿谁都顾不上他了。敲了登闻鼓,只惊动了宰相和群臣,却竟然还是没有惊动出天子来,丰王李珙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因此,他索性豁了出去,直接跑到当初的太子别院,又是哭又是骂,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人围观。
“我的太子阿兄!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公道话,却有人惦记上了我的性命,竟是不知道用什么阴谋诡计毁了我的屋宅,这是把我往死里逼!安禄山叛乱都打了你的旗号,还有人惦记着为你正名追封,我那两个侄子广平王和建宁王也就罢了,不管父亲做了什么事,当儿子的前后奔走,终究是孝义,可南阳王李係对你的事情不哼不哈,一味当他的缩头乌龟,现如今却又借着是你的子嗣抖了起来,你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安心,我的阿兄唷!”
他这不管不顾说话没个条理地这么一闹,传到内宅深处张良娣耳中时,登时把她气得七窍生烟。原本窦锷答应她能够设法让她改嫁,可她跟着太子李亨这么些年,感情当然是有的,虽则担惊受怕,可终究等同于实质上的太子妃,再要她嫁给寻常臣下,而且还不能随便出来抛头露面,她怎么能忍受?而现如今顶着懿肃太子妃这个名号,若是能够把任何一个庶子拱上皇位,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到时候大可行武后韦后之事,两样加在一起还用她选择吗?
“该死,这个该死的狗东西!”恶狠狠地骂了一通李珙,她便愤怒地对李静忠喝道,“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闹下去!二郎原本就不是什么名声好的,要是再由得李珙这样败坏他的名声,之前那些苦功夫就全都白做了!”
李静忠很清楚,当初太子李亨被囚,张良娣唯独选中了广平王和建宁王去奔走,正是因为忌惮两人一个是庶长子,一个却是李亨诸子之中最贤良的,如果他们有个万一,李亨放出来后,她年轻能再生,实在不济还能挑个庶子养,所以方才有现在推出了这个生母早逝才能平平的南阳王李係。
面对如今的突发状况,他紧急思量了一下,到最后便来到张良娣身侧,低声说道:“李珙现在是在发疯,谁出去都弹压不住他,不如去向杜少卿求助!据说他今天因为家中母亲身体不好,回了私宅。”
“杜幼麟?”张良娣登时迟疑了,踌躇半晌,她便摇摇头道,“之前兴庆宫那位派二郎去幽州的事情,他是第一个不赞成的,甚至听说跑到政事堂去大闹了一场,怕是因此连东宫都恨上了。而且杜士仪一而再再而三表态不管东宫的事,只怕他这个儿子……”
“可太子妃要知道,追赠已故太子的事情,这是杜士仪一再坚持的,他不会不知道追赠已故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代表什么。而且,杜士仪之前陪着陛下驾幸十六王宅,据说对丰王可是相当不客气。而且,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杜士仪就算要当曹操,那也得有个合适的汉献帝!”
李静忠把话说到这份上,见张良娣勃然色变,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当然,如今没有汉末诸侯林立,他手底下那些大将也不是铁板一片,天下人也都还心向皇室,所以他当不成曹操。如果杜幼麟今天不来,那明天长安城里头四处就会全都是流言,丰王家宅的事,是杜家人做的!”
张良娣这才转怒为喜,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好,就照你说得去办!只要这次杜幼麟出面,这条船他杜家人就坐定了!”
第1249章 把水搅浑!
丰王李珙在太子别院前头撒泼,十六王宅之中有的是闲得发慌的人,皇子们好歹还得顾及一下影响,不好随便来围观,皇孙们就没有那样的顾虑了。尤其是那些子孙繁衍昌盛,动辄儿子女儿生了半百之数的人家,也不知道多少听上去金尊玉贵的天潢贵胄跑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少说也有四五十个皇孙围拢在此!
不但如此,自武后掌权以来,世风越来越开放,女子最初是着男装在外走动,到了天宝,世家贵女抛头露面不说,坦胸衣裳也成了风尚,尤其是宗室贵女更是最开放的。此时此刻,众多男人中间,还有不少皇孙女也带着随从在笑吟吟看热闹,就差没在手里捏上一把蜜饯果子当消遣了。
尽管李珙说起来是叔伯这一辈的,但当初天子驾幸十六王宅时,他说的那番关于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的话事后传开了去,哪怕很多人也对东宫一脉博取了同情分这点有些眼热,可还是有无数人都在背后鄙薄李珙不要脸。所以,今天这诡异的地震,别家房子全都没事,偏偏李珙家屋宅倒塌了不少,此时此刻竟是幸灾乐祸的人居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竟是和卖菜似的。
当杜幼麟赶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乱哄哄的一幕。丰王李珙大概是大喊大叫闹腾得有些累了,这会儿也不管什么皇子亲王的面子,席地抱手而坐,仿佛打算歇口气再继续撒泼。而周围的人则是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几个小皇孙甚至撺掇似的在那叫嚣着。
“二十六叔,怎么停了,继续骂啊!这太子别院里头到现在都没个人出来呢!”
“就是就是,既然来了就继续啊,也好让别人看看二十六叔你的气势!”
“虽说南阳王去幽州了,可太子别院里头可还有不少别个皇孙,怎么连一个出头的都没有!”
这件事自己还没打听出一个具体名堂,就已经被人火烧火燎找上了门,杜幼麟虽是推辞再三方才肯出面,可心里也打算来看看究竟这十六王宅成了怎个样子。自从上一次得了天子之命,派出飞龙骑中精兵三百守卫这皇子皇孙聚居之地之后,他定时也会亲自前来此地巡查,因为从前永王父子那件事,这里一度清净了不少,可眼下听到这些火上浇油的话,看着这些皇孙们的做派,他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李隆基把皇子皇孙当成牛羊似的圈养在此,看似杜绝了他们谋反叛乱的可能性,但还不是一样激出了永王父子这样破釜沉舟的人?而除此之外,还养出了一群肥头大耳,不懂民生,更不懂什么家国大事的废物!
“登闻鼓也敲了,太子别院也已经闹过了,丰王还打算折腾到什么时候?”
骤然听到这个声音,李珙登时回转头来循声望去。不但是他,四周围观的那些皇孙们也纷纷朝声音来处看去,当发现是杜幼麟时,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如果来的是别人也就算了,总得顾忌一下他们的身份,不好太强硬太过分,可杜幼麟是什么人?且不说其父杜士仪如今手握重兵,就是杜幼麟自己,这数月以来也已经荣升为长安城最不好惹之人的前三甲!至于第一的位子,当然是姜度姜四郎当仁不让。
更何况,飞龙骑如今监守十六王宅的安全,也就是说看管他们这些天潢贵胄正在职权之内,这要是栽在他手里,后果可是严重得很!
于是,随着有人蹑手蹑脚要开溜,不少人都在寻思着赶紧跑路,省得被抓一个现行,可丰王李珙却不干了。尽管那些皇孙多数都是来起哄看热闹的,但他要的就是把事情闹大,把本就在十六王宅成了众矢之的的太子别院推到风口浪尖,从而促成群起而攻的局面。他哪里甘心自己好容易造起的声势就这样被简简单单地打压下去,立刻蹭的一下跳了起来,怒声嚷嚷道:“杜少卿,我家屋宅被毁,这情形现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这是打算拉偏架吗?”
见杜幼麟冷脸不答话,丰王李珙就提高了声音道:“要是今天这件事没人给我一个交待,我就挨家挨户请所有兄弟们给我评个理!太子阿兄是死得有些冤枉,可那乳臭未干的南阳王何德何能,偏偏派他去幽州宣抚?而且,毁我屋宅,谋我性命,这仇更是不共戴天!”
原本不少皇孙已经是打算溜了,可听到丰王李珙已经把这事情给干脆捅开来说,有些人就不禁停下了脚步。毕竟,盼着自家父亲能够更进一步的皇孙不在少数,这会儿丰王李珙逼着杜幼麟表态,不论结果如何,留下来看到最后,那也就不虚此行了!
“既然要事情水落石出,仔细查就是了,光是这样折腾大闹有什么用?难道你有证据说是太子别院中人干的?”杜幼麟这才开了口,见李珙对他的轻描淡写很不满意,他便嘿然笑道,“我此来确实是被懿肃太子妃请来的,至于大王你说我拉偏架,我也很为难。陛下已经吩咐裴相国同京兆府廨万年县廨一同彻查此事,可既然是大王疑心太子别院之中有人作祟,想来也未必信得过,既如此,这一同彻查的人当中,那就加上大王你自己一个吧!”
杜幼麟坦陈是被张良娣派人请来的,丰王李珙原本心中咯噔一下,可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不禁眼睛一亮,立刻慨然应道:“我身为苦主,若是能够算我一个,当然才最公道!”
这一幕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也不知道多少人目瞪口呆,而奉李静忠之命去请杜幼麟的那个宦官则是慌了手脚。本以为是去请救星,谁曾想竟是请来了一个坏事的。可他只是个小小的跑腿,在这种事上插不上嘴,只能干着急。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却不防杜幼麟又看向了周遭还没退去的皇孙。
“还请各位郡王回去,对你们的父亲全都捎带一句话。十六王宅和百孙院乃是皇子皇孙聚居之地,无端发生丰王宅莫名崩塌之事,确实得查一个水落石出才行。论理这是宗正寺宗正卿来管的,但想必此事一出,人人自危,所以我会提请陛下,从诸皇子亲王当中择选出贤良者数人,会同裴相国和京兆府廨以及万年县廨彻查此事。”
皇孙们原本只是为了看热闹来的,可被杜幼麟这么一说,很多幸灾乐祸的人便醒悟过来。今天莫名一场地震,崩塌的是丰王李珙的屋宅,明天也可能再这么来一场大动静,倒的说不定就是自家屋宅,丰王这边是运气好没死人,可自家要是运气不好呢?不管怎么个敌对,这种手段用出来,就分明是不死不休了,不查个水落石出谁能睡得着觉?
顷刻之间,起头还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皇孙们就有不少回身过来向杜幼麟作揖道谢,随即赶紧回去找自己的父亲商量。不过一会儿,四周的人便散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一直紧闭的太子别院大门方才打开了,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张良娣!面色很不好看的她瞪着杜幼麟,心里直恨得牙痒痒的。本想借杜家的势,却没想到杜幼麟反手抛出了这样一个方案!
杜幼麟对张良娣却没多少忌惮,他礼数得体地拜见过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阿爷离京之前曾经嘱咐过我,需得对懿肃太子妃以及诸位郡王多加照拂,我今天实在是来得迟了。丰王心中急怒,虽情有可原,可并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此事和太子别院中的人有涉。兹事体大,还请懿肃太子妃挑选出一个得力的人,帮着裴相国和京兆府万年县好好查一查此事,一来可以还自己一个清白,二来也可以让丰王心安。至于我,各位若觉得身边不够安全,调飞龙骑扈从尽管使得,可出面管此事,就是我越权了。我离宫已有半日,先行告辞。”
听到这么一番说辞,丰王李珙又气又急,张良娣则是又急又气,可他们全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杜幼麟带着几个亲兵扬长而去。这一招算是把所有宗室都给拖下了水,他们却还得提防某些隐秘被别人查出来!
等到出了坊门,杜幼麟驻足回看了一眼这十六王宅,心中清楚自己丢出去的这个诱饵,转瞬间就会引燃那些龙子凤孙的热情。毕竟,自从回归长安,天子之威再也挟制不住他们之后,明面上串联,暗地里谁没有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否则广平王妃崔氏又怎会在为李亨父子三人鸣冤上书的时候,说起两个儿子都险些遭人毒害?既然如此,让他们彼此牵制大闹一场,李隆基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会被转移到此处,他也就顺利完成父亲的嘱咐了。
“真是多亏你想出这么一个办法。”
飞龙厩,正在精心洗刷坐骑的赤毕听到身后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他便转过了身。见是固安公主,他就笑着说道:“上次元帅险些在永王宅中遭人暗算,我们虽做了准备却束手无策,这次幽州那边也是被动应对,如今这一主动,水就彻底搅浑了!”
固安公主看着厩中那清一色的健壮马匹,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也不知道阿弟凯旋回来的时候,会是怎样威势,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第1250章 十六王宅大抄检
杜幼麟轻飘飘一番话,随即又上了一道奏疏,请诸皇子推选六人“帮忙”协查丰王宅莫名屋宅崩毁一事。这就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将本来南阳王李係奔赴幽州之后,一度明面上波涛平息,暗地里暗流汹涌的时局,给重新激发得风起云涌。每一个龙子凤孙都知道,有了这样的名义,自己可以明目张胆地做很多事情,甚至还有人觉得丰王李珙是不是自己来了一场苦肉计,想借着这个由头把最近风头正劲的东宫一系给拉下马。
这样的群魔乱舞之象,裴宽自然对杜幼麟颇有微词。可是,当他把人召到政事堂质问的时候,他却被杜幼麟给反驳得哑口无言。
“究其根本,如果不是陛下迟迟拖延不立东宫,也不至于闹到这份上。陛下养病,不上朝不见人,至今已经多久了?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外头那么多皇子皇孙,东宫却空着,到时候还拿不出传位诏书,那结果会如何?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只是想以此来逼迫一下陛下痛下决心,这种事情不能再拖了!否则,上次死的是永王父子,这次倒的是丰王家的屋宅,下次说不定就会闹出更不能收场的事端!”
如果杜幼麟是逼迫君父干别的,裴宽怎么说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天子之臣,纵使也知道李隆基失尽人心昏聩透顶,可总还秉持了那最后几分忠义之心,可杜幼麟是要逼迫天子立嗣,他就不能不收起最初的那点愠怒了。就因为没有东宫,自然更谈不上监国,现如今别说天下乱局处处,就是长安城中都闹得不能消停。杜士仪从未对立储之事表达过任何立场,这次杜幼麟也是旗帜鲜明不掺和,他还能说什么?
而幽州城天子要招降,杜士仪说不定要打,还不知道多久后才能收复河北全境,这盛世大唐怎么会突然沦落到这个样子?
失魂落魄的裴宽甚至都没注意到杜幼麟是什么时候走的。直到有小吏拿着河北道新送来的官吏任免名单进来,他方才回过了神。安禄山这场叛乱,河北官吏逃的逃,降的降,死的死,坚持到底的不是在常山郡,就是在平原郡,所以杜士仪对这两头的官员都有升赏,尤其是对最后时刻殉城的袁履谦评价极高。他看过这密密麻麻的升赏、征辟以及抚恤的名单后,就圈出了袁履谦等一应战死者的名字,交给了那小吏。
“发下去,让太常寺好好拟谥号。就说是我说的,这等褒奖忠烈的时候,不要犹如锱铢必较的商人,想一想别人在前头流的血!”
十六王宅这场彻查,虽然有裴宽领衔,但这位是正儿八经的相国,国事都处置不过来,当然放权给了下面。京兆少尹宇文审和万年令崔朋都是聪明人,杜幼麟折腾了这么一场,他们立刻要人给人,要权给权,放任那些龙子凤孙把十六王宅翻了个底朝天似的彻查不休。所谓的推选过程也一度是闹哄哄的,等到好容易又是妥协,又是交易,除了丰王李珙是苦主,东宫一脉又由张良娣苦心推出了西平王李佖,其他几个人选的推选成功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波折。
到最后,还是因为颖王李璬“病倒”,后三个人选方才最终出炉。除了盛王李琦之外,便是仪王李璲、济王李环。十六王宅如今只住着十三位亲王,但太子别院虽说没了正经主人懿肃太子李亨,可终究被丰王李珙给咬上了,故而五个心思各异的龙子凤孙彼此一合计,到最后犹如疯狗似的丰王李珙就丢出了一招杀手锏——抄检!
谁家没有个秘密,这原本该是谁都不肯答应的事,但现如今李珙摆明了谁不肯答应就心里有鬼,就是毁他屋宅的主谋,这下子,有盛王李琦这样,拍着胸脯说自己清清白白不怕查的,也有西平王李佖这样,因为不知道嫡母究竟藏了什么底牌而心虚的,也有实在拗不过只能点头的。总而言之,因为一场莫名的所谓地震事件而导致的十六王宅大抄检,就此拉开了序幕。
只是在这场大抄检开始之前,也不知道多少家人正在紧急自查,连夜烧毁的东西不计其数,以至于后花园中不少牡丹花的根底下,全都多出了一层黑黑的浮灰。毕竟,这不止是为了自证清白,也是为了向朝中那些大臣们剖明自己的为人秉性,为最终上位努力争取砝码。
第一天抄检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太子别院。张良娣几乎是连汗毛根都竖了起来,也顾不上自己拥有太子未亡人懿肃太子妃这一尊贵身份了,自己亲自跟在这些小叔子的背后不说,又把所有靠得住的宦官全都一一派出去人盯人。即便如此,仍然抄出了某些违禁的东西——比如说,出自北邙山人,列为明令禁止的某些传奇话本,某几个未成年皇孙写给外头人,内容不堪入目的信笺,而且居然还有因李亨之死而诋毁天子的祭文!
尽管没有搜出任何证据,表示太子别院和丰王李珙屋宅被毁之事有关,但这些被抄检出来的东西已经非同小可。这还是因为此次只不过为一场大抄检,并未一一勘问内侍追根究底,可即便如此,已经足以让张良娣大失颜面。
可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一家家院子查过去,尽管人人因为前车之鉴,都仿佛筛子一般自查过一遍,可不知道怎么搞的,全都能够弄出漏网之鱼来。一来二去,领衔的每一个人全都察觉到了苗头,那便是他们之中有人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成心不让大家好过。可这时候再体会到这一茬已经晚了,这场闹剧已经传到了市井之中,也不知道让多少小民百姓茶余饭后哈哈大笑。
“皇家威严扫地,不外如是。”这是王缙在目睹了几日这样的闹剧之后,回家对兄长王维说出的第一句话。
因为杜士仪此前传话的缘故,王缙对于兄长此前屡遭排挤,寄情山水禅佛也一直都耿耿于怀,好说歹说把王维给请出了山,又去说动了裴宽,给兄长谋了一个礼部郎中之职。礼部本就是清贵之地,郎中更是司官之首,却反而比其他职位清闲,王维也就答应了。此时此刻,他见王缙一脸疲惫,却又流露出几许不甘心,他便语带双关地说道:“莫非你到现在还在支持东宫一系?”
“阿兄,你不知道我的苦?当初懿肃太子在世的时候,我下了多少苦功夫?可转眼间就被李林甫砍得七零八落,到最后陛下自己又砍下了最狠的一刀!我如果改弦易辙,从前那些功夫全都白费暂且不说,而且你说哪位大王能够承得起皇位之重?是颖王?是盛王?还是哪个犹如疯狗似的丰王?东宫一系只剩下了皇孙们,纵使有千万分不好,终究占着大义名分!”
“大唐传国至今,什么时候越过皇子,把皇位传给过皇孙?按照你的说法,早在神龙革命的时候,这皇位就应该归邠王守礼!”王维把话说到这里,却是再也不肯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他一颗一颗挪动着手中的紫檀数珠,站起身后就淡淡地说道,“阿弟,此一时彼一时,你能为懿肃太子争回封号,别人就已经足够高看你一眼了,不要陷得太深了!”
走出屋子的时候,王维看了一眼天空,想到如今正在幽州平叛的杜士仪,忍不住想到了自己意气风发的那些年。他也曾名闻公卿,声震两京,他也曾胸怀大志,锐意进取,可他终究是一挫再挫,早已不是当年那白衣年少的王十三郎了,而那个杜十九郎却是青云无路也要自己开路,硬生生斩断无数荆棘,走到了现在的地步。至于杜士仪今后要做什么,他虽隐隐有些猜测,可最终决定三缄其口。
他没有子嗣,却还有弟弟和侄儿们,何必多事!
王缙还只是心乱如麻,自认为隔岸观火的李隆基则是又病了。这一次不是装病,而是货真价实地气病了。在他看来,他这一辈子受过的气,包括在武氏当权以及韦后太平公主先后掌权期间,都没有这数月来得多。而这一次被气病的祸根,正是一沓十六王宅抄检之中搜出来的所谓诽谤文章,是真是假倒还未必可知,可他那些儿孙们卯足了劲,想方设法走内侍的门路,统统给送了进来。他只是随便一翻就发现,没牵连进去的宗室屈指可数!
他愤怒地将这一沓东西抛了出去,眼看它们洒落在面前四处都是。如果他还有力气,恨不得在这些纸片上踩上一千脚一万脚,可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甚至已经下不了榻,什么事情都要靠身边那些小内侍。他唯一能够庆幸的是,尽管姜度把宫里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尽管杜士仪已经完完全全没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可终究谁都没有去把控内侍监,否则,他甚至不能保证身边这些人是不是听话,会不会悄悄下毒害他。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们怎么就看不见,在这里争得凶有什么用,杜士仪手里捏着多少兵!”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发狠似的指着一个内侍说道,“去传朕旨意,明天早上巳时,把所有皇子都给朕传召到勤政务本楼,再叫上大臣,朕要定立东宫!”
不论幽州那儿进展如何,他等不及了!
第1251章 立东宫
天子终于要立东宫了!
无论十六王宅那些皇子皇孙,还是朝中上下的大臣,全都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上次李隆基在收复洛阳之后,把杜士仪急急忙忙召回来,就是打着要处理身后事的旗号,结果驾幸十六王宅,号称选东宫的盛事,却闹出了永王父子行刺天子和杜士仪君臣的大案子,而永王李璘吐露出的那些内情,更是转眼间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虽说君臣大伦摆在那,可李隆基先头丢下长安便大失人心,如今的舆论也好,民心也罢,偏向何方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即便李隆基此后退居宫中不上朝,放了权,可招降幽州史思明之事,也一样让很多人在背后摇头叹息,甚至捶胸顿足。天子当到了如今这份上,已经不足以慑服天下臣民,各部番邦,谁都希望东宫早日有主,天子早日传位。可无数请立东宫的奏疏就和裴宽请增设宰执的奏疏一样,雪片似的入宫,然后石沉大海,朝堂民间积蓄的压力已经很大了,甚至有人隐隐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爆发出一场大乱!
所以,消息传出来的当夜,也不知道有多少大臣彻夜不归,在亲友处商量着明日之事,至于十六王宅之中,外头飞龙骑看守得严严实实,内中却是众多皇子皇孙蠢蠢欲动,一夜之间也不知道许出去多少承诺,可真正心安的却没几个人。天子只是撂下来这样一句话,却没有具体的宗旨,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想到杜士仪尚未回归,河北道自从连战连捷直逼幽州的捷报之后,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无数人在期盼之余,心里都空落落的。
如今是夏日,天亮得早,当晨鼓响起,坊门和各处城门依次打开,众多的官员就从四面八方往兴庆宫聚集而去。按日子今天并不是大朝时节,可哪怕是平日里躲懒不去上朝的,今天也都穿戴了整齐,站在宫门前。待到进宫的时辰,若从高处放眼看去,就只见勤政务本楼前那东西五百步,南北三百步的广场上,黑压压足有数千人。对于未来大唐天下的主人,每一个人都在猜测,在议论,在暗地期盼,数千人当中,仿佛有一股汹涌的浪潮正在酝酿着。
勤政务本楼虽说富丽堂皇,可较之大明宫含元殿那直入云霄的恢弘还是要差一些,但对于百官来说,却也有一大好处,那就是不用攀爬那高高的龙首道。即便如此,头前几个上了年纪的高官在走上高高的大殿之后,仍然有些气喘吁吁。尤其是裴宽只觉得眼皮一阵阵跳个不停,心里亦是极其不安。
按理说东宫有主,他应该高兴,可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会有事发生?
这是李隆基数月以来第一次在朝会上露面。当他坐在宝座上,眼看群臣叩首俯伏阶下的时候,却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顾盼自得心满意足。
盛世太平的虚幻被安禄山那场叛乱击得粉碎,而从前人人恭维圣明英主,功业直追太宗皇帝的奉承声,自打他仓皇逃离长安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昏庸、老迈、败家等等无数诋毁的字眼。即便不在他面前说,可他又岂会真的一丁点都听不到?而他身为天子,甚至不能去遏制这些声音,因为他已经力不从心。因为就连那些还拥护帝室的臣子,想的也不过是定立新君,重新奠定新朝气象。
“朕才是大唐天子,朕才是!”
用极低的声音如此呢喃了一句之后,李隆基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为了今日临朝不出任何岔子,他特意把太医带在了身边,甚至不惜用了虎狼之药。此时此刻,当跪拜的朝臣们起身肃立,偌大的大殿中再没有其他的杂声时,他方才徐徐开了口。
“安贼叛乱,懿肃太子暴薨,广平王建宁王从死,东宫虚位已久,以至于民心不安,外人都说,是朕一片私心,迟迟不定国本,甚至对朕颇有诋毁恶言。”
用这样一番直截了当的话开了头后,李隆基便一手死死抠着扶手,整个人却坐直了身体,面上竟是露出了几分狰狞之色。
“可朕难道情愿如此?安禄山辜负了朕多年厚恩,悍然反叛,杨国忠辜负朕之信赖,定避祸蜀中之策!而发兵征讨,朕用的哥舒翰等人,无不是多年来功勋累累之将,谁知道竟是一败再败!朕是老了,故而轻信了他们,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从前朕是要面子,忍气吞声,可今天朕不得不说,如今有名持忠义,实则居心叵测之人,借助这场兵灾,谋取名望,谋取私利,不得上命而发兵,逼凌君父!”
听到这里,大殿里终于再也维持不了肃静,一下子炸开了锅。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是把从前还藏着掖着的那层心思全都给揭开了,分明把矛头指向了杜士仪!杜士仪如今为招讨元帅,手上捏着大唐最最精锐的十数万大军,确实容易遭人忌讳,而且此前不少举动确实有些逾越,可仔细想一想,要不是杜士仪和郭子仪发兵及时,长安入贼手,李隆基逃得慢一些,大唐说不定就要亡了!
更何况,杜士仪要真的想动手,奉天子回长安平乱的时候骤下杀手,这位天子还能安坐于此?
因此,裴宽努力平复了一下惊骇欲绝的心情,高声说道:“陛下慎言,否则徒教忠臣良将寒心!”
“忠臣良将寒心?怎么没人觉得朕是否寒心!”
李隆基自己也遽然提高了声音。他死死瞪着裴宽,最后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裴卿能够守住长安,靠的是杜家人之助,能够当上相国,靠的同样是杜家人力捧,故而方才出此言,不是吗?不过,朕很宽大,不计较这些,但是,所有有意于东宫的宗室,你们全都给朕听好了!”
下头众多的皇子皇孙,往日也难得面见君父一面,这会儿参差不齐站在那里,焦急等待着东宫人选的出炉,可谁曾想李隆基突如其来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这么一番彻底撕破脸,不啻于要和杜士仪决裂的话!杜士仪可不是那些昂首就戮的愚忠之人,这一撕破脸,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了!
大殿之外值守的宦官和禁卫们,此时此刻听到里头的声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露出茫然,抑或是呆滞的表情。张良娣身为懿肃太子妃,今天顾不得被人窥破会是什么结果,硬是换了一套宦官的衣衫,带着李静忠使通了门路到这里来打探,可却不想李隆基竟是这样“刚烈”。听到李隆基接下来的话是对那些宗室说的,她忍不住使劲用尖锐的指甲掐了掐掌心,这才恨恨骂了一句。
“老贼之前派李係去幽州传旨,他是故意的!他就没想让人活着回来!”
李静忠登时悚然而惊,心里仍不禁抱着万中无一的侥幸。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里头传来了李隆基的声音。
“南阳王李係自从启程去幽州,入河北道之后便杳无音信,如今生死不知!如若河北道此前战事正酣,也许是路上阻断了,可如今前方只剩下范阳、渔阳和密云三郡,他这一行人的行踪却至今不明,分明是前头有人暗害宗室血脉!你们身为李唐宗室,匡扶社稷是你们的天职,仪王李璲,如今皇子诸王之中,你最年长,朕意立你为东宫,命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想你身为贤王,应该足够担负此责!”
仪王李璲身为十二皇子,确实是如今活着的皇子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前次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大抄检中,他也是主事的诸王之一,但要说贤王,那当然是笑话。从前天子带了杜士仪驾幸十六王宅,他这个最年长的皇子却没有那个荣幸引来君父,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胜算实在是很低。现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大的馅饼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是既晕且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不但是太子,而且还挂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
他下意识地伏跪于地,正要叩谢君父一番,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治乱立贤王,治世立嫡长,从前睿宗皇帝立东宫的时候,姚崇宋璟就曾经这样谏劝过,阿爷自己还是因此登上大宝,如今立太子的时候,就忘了这一条不成!仪哥难道有功劳,难道有什么出众之处?”
丰王李珙简直是出离愤怒了,他屋宅被毁,竭力主导的大搜检之事也闹得乱七八糟成了笑话,如今太子之位却落到了其他人头上,那他成了什么?出于激愤,他几乎是口不择言,直接捅破了李隆基如何入主东宫的那一层窗户纸。有他这么一起头,登时此起彼伏全都是诸皇子闹哄哄的声音。至于旁边那些文武官员们,则是保持着诡异的寂静。而站在最前方的裴宽见宗室那边乱成一团,他不禁黯然低下了头。
而李隆基见自己的金口玉言竟然不但不曾让事情尘埃落定,而且还激起了一片反对之声,他登时气得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眼前发黑脑袋发昏,仿佛随时随刻都会一头栽倒,几次想要出声,喉咙口都没法放出一丁点声音。可就在这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比里头更大的喧哗。
“捷报,捷报!”
大殿中宗室们的鼓噪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也不知道多少人扭转头往后看去。
“杜元帅已然收复范阳、渔阳、密云三郡,斩杀叛将史思明,河北全境叛军主力都已剿灭,如今业已同钦使南阳王回师长安奏捷!”
第1252章 君臣义绝
当听到杜士仪收复河北全境回师长安了,而且还带着南阳王李係,朝堂上的群臣只是单纯的震惊,宗室们则是瞠目结舌措手不及,但对于李隆基来说,则是深深的惊恐。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用了怎样的手段,知道杜士仪被拖在河北的这段时日是最后的机会,也知道如果南阳王李係倘若有所察觉,那会是何等结果,更知道把高力士牺牲出去,自己会完完全全成为孤家寡人。可他没办法甘心,没办法认命,只希望能够最后赌一赌!
可现在这投入了所有赌注的豪赌,显然已经要输了!杜士仪从河北回归长安,沿途要经过这么多郡县,要惊动无数主司僚佐,可却没有一个人给长安这边传来讯息,又或者没有一个人能够给长安这边传来讯息,这代表什么?不是杜士仪已经有那样强有力的实力掌控局势,就是那些官员们已经背叛了他这个天子,无论哪一种可能性,全都把他往万丈深渊进一步推了一把!
仪王李璲刚刚的高兴劲已经全都变成了惊惧,他周遭三尺之内都不见半个人影。每个宗室都下意识地离他远远的,仿佛生怕沾染这位准东宫身上的霉气。尚未告宗庙祭祀天地,只是在百官跟前被宣布为东宫,可转瞬间就遭遇了这样的逆转,大唐建国至今,又或者说从古到今,何尝有太子这么倒霉的?
李隆基刚刚已经几近失语,此时此刻勉勉强强才迸出了几个字:“大逆……不道……”
然而,他的声音在这喧哗一片的大殿之中,已经只剩下他这个天子自己能够听到。这样一场胜利来得太过令人措手不及,而且大军的回师奏捷也同样来得太过意外。纵使连裴宽也无法确定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代表着什么。尽管刚刚被天子明褒实贬讽刺了一番,但在这种时候,身为左相的裴宽不得不转过身来,大声弹压这乱哄哄一片的局面。
可今日实在是来得人太多,除却殿上这些,殿外勤政务本楼广场上还有品级较低不能登殿的官员,所以他一个人的呼声就犹如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似的,飘摇无依,没人听从。然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大殿门口开始,人群从后往前渐渐安静了下来,到最后除却沉重的脚步声,竟是再也没有一丁点议论喧哗的声音。
那脚步声并不杂乱,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大军冲上勤政务本楼。当后方让开一条通路,前头的人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步履蹒跚的身影。
是高力士!竟然是高力士!看他双手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样子,这是受伤了?
李隆基脸上本来就失去了血色,此时此刻更是狰狞得可怕。他甚至想要告诉自己这是梦境,李係不可能还活着,就算活着也不可能跟着杜士仪回来,而高力士就更加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可随着那人影越来越近,甚至越过了最前头的裴宽,距离自己不过数步远近,他终于惊慌了起来。
“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李隆基虚抓了两把,胡乱挥舞着手,几乎是声嘶力竭方才叫出了声音,“朕和你君臣那么多年,待你素来优厚,你就算死了也不该来找朕!”
天子竟然语无伦次说出了这样的话,下头宗室和群臣无不惊骇。而高力士终究就此止步,面色复杂地端详了天子片刻,随即一丝不苟地屈膝下拜。
见李隆基甚至连场面话都忘记说了,他又默默站起身来,用一种古井无波的语气说道:“臣奉命和韦尚书扈从南阳王前去幽州招降史思明,然则抵达之日,范阳、渔阳、密云三郡业已收复,故而无法达成上命。之后因都播怀义可汗于镇远军请见杜元帅及诸将,南阳王便带着臣和韦尚书前去,不意想臣随从之中,竟有人暴起行刺南阳王。经查问,此人供认主谋为内侍监中内常侍梁若谦。”
高力士用这样的语气将这样一桩骇人听闻之事娓娓道来,周遭宗室也好,文武也好,全都为之色变。经历过永王李璘父子的谋刺不成自尽身亡,行刺南阳王李係的人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大多数人的猜测竟是一模一样。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复杂的目光投向了御座上已经完全坐不住的那位天子。
虽说天家无父子,无亲情,可做到当今天子这样绝情绝义的,从古至今绝不多见!
李隆基用尽全力,这才挤出了寥寥数字:“高力士,你好……你好!”
“臣之罪,往小里说,是失察,往大里说,和行刺宗室郡王之人有涉,罪当死。虽然南阳王深明大义,杜元帅明察秋毫,认为臣只是被人陷害,但臣已经无地自容,就此向陛下请罪,愿免为庶民,自此永不入宫。”
随着高力士再次跪下深深磕下头去,李隆基的脸色顿时僵了。君臣那么多年,他怎么会听不出高力士的弦外之音?南阳王李係和杜士仪肯定许诺了高力士很多东西,再怎么说,也决不至于要让其背负行刺一事的责任免官为民,可高力士此时此刻却偏偏这么说了!若不是极度心灰意冷,却又不愿意落井下石在他这个大唐天子的心口捅上一刀,高力士何至于如此?
李隆基下意识地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面前这个最后的忠臣,然而,高力士却已经叩头后站起身来,又冲着他深深一揖,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去。面对这一幕,他终于生出了仓皇、恐慌和后悔,可手脚已经全都不再听使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高力士不会回来了!和他之前一怒之下逐了高力士出宫那一次不一样,这一次高力士不会再回来了!
和刚刚闹哄哄犹如集市的时候相比,此刻的大殿一丝一毫声息都没有,仿佛每个人都在屏气息声一般。实际情况也差不离,每一个人都在紧急思考这一系列消息的意义,以及自己该采取的对策,尽管也有人想要出声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可高力士刚刚的陈情以及自请隐退,却犹如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殿上方才再次传出了一个不太自信的声音。
“高力士都回来了,岂不是南阳王和杜元帅也都已经进了宫?怎的到现在还不见人?”
这样一个声音让很多蠢蠢欲动的人直接闭上了嘴。一想到这会儿殿外恐怕已经布满了大军严阵以待,即便那些平素自认为金尊玉贵的宗室们,也不禁腿肚子直打颤,大臣们也一样心中打鼓。历经这么多年的盛世奢靡,李林甫和杨国忠先后当权的大清洗,朝堂上干净而又有风骨的人几乎十不存一,即便裴宽正在收拾局面,想办法调回一些能吏,但毕竟刚刚开始做,成效有限,现如今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两条腿和膝盖全都是说弯就能弯的。
更何况,杜士仪不但真占着理,他还把南阳王李係给囫囵送回来了!
“高大将军刚刚说的那个内常侍梁若谦呢?不论如何,总得先把人押来,大家审问清楚,这也好真正查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次,斗胆发出声音的却是盛王李琦。刚刚李隆基宣布定立仪王为太子的时候,怒不可遏的并不单单只有丰王李珙,他也一样气得七窍生烟,可他终究没那么鲁莽,哪怕皇子皇孙喧哗一片,他也没吭声,可眼下他却不得不出头。无论是身为武惠妃之子,还是之前曾经和父亲李隆基有过某种默契,他都极其担心自己的将来,因此不得不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就只听扑通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陛下救命!”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在地上滚了几个跟斗,竟是鼻青脸肿,看不清头脸。刚刚盛王李琦才问了那么一句,这会儿如此一个人就出现在眼前,周遭众人谁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想到天子一而再再而三闹出这种丑闻,眼下甚至又牵连进去一个皇孙,忠义之人心里噎得慌,摇摆不定的人心思复杂,而更多的人则是心中憋屈。尤其当一个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时,更是吸引了无数目光。
“我南阳王李係虽说只是一无德无能的皇孙,可从前连阿爷身为太子都被李林甫杨国忠先后压制,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为天下黎民做一点事情,这一次受命去幽州,也并不是甘心情愿的,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大父承诺的东宫之位,我并不在乎,大父让我解杜元帅兵权,自己为招讨元帅,我亦是诚惶诚恐,不敢窃据其位。可我一来一回尚不到一个月,怎么到了大父口中,就变成了杳无音信,疑似被人谋害?
我自从进入河北道之后,来来往往全都是大军扈从,人人都担心我有半点闪失,可到头来欲图刺杀我的,却是从长安一直跟我到镇远军的人!而且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却当着杜元帅和郭大帅等众多大将济济一堂的时候刺杀我!”
南阳王李係从被行刺的一刻到现在,肚子里也不知道郁积了多少恐慌,多少后怕,多少怨毒,此刻一股脑儿全都兜了出来。他突然大步进了大殿,随即暴起一脚将地上那个家伙给踹了一跟斗,继而便厉声问道:“当时在场的杜元帅郭大帅等诸多大将,还有数百名健卒全都是人证,内侍监搜出来的来历不明赏赐是物证,再加上这个家伙,大父可否给天下臣民,给我这个可怜的孙儿一个交待?”
“朕是君父,你身为皇孙,朕要你死,你敢不死?”
李隆基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句话,正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时候,却只听自己身前近处传来了一个笑声。
“这么说来,陛下是承认此事确实是自己指使了?”
第1253章 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李隆基只觉心头咯噔一下,抬头望去,却只见一个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这大殿之上,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赫然闪烁着嘲弄和讽刺。君臣三十余年,他当然不会认不得这个始终光芒万丈的杜十九郎。
他曾经赞赏过杜士仪的风骨,曾经嘉赏过杜士仪的才能,也曾经欣悦过杜士仪的军功……然而,随着杜士仪功劳越来越大,尤其是发生过吉温在云州构陷不成反遭凌厉反制之后,他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制约的同时,他也默许了李林甫和杨国忠先后暗中用手段把人拉下马来,所以漠北大乱的时候,他严令朔方及河东不得出兵,眼睁睁看着那一度归入大唐国土的广袤疆域再次陷入烽烟,可到头来杜士仪安然无恙,他却狼狈得无以复加!
杜士仪只是趁着群臣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天子以及大殿门口那阵动静的时候,悄然进入了殿中。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忽略礼仪,而是本着最后一次的宗旨,向李隆基行了礼。
“开元初年,陛下以治世为己任,政治清明,故而贤臣辈出,名相云集,诸如姚宋等前辈,民间至今仍然津津乐道。然则从开元晚期开始,陛下贬斥张九龄,以莫须有之罪名杀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使李林甫杨国忠这些人长盛不衰,安禄山这等胡儿兼有三镇,横行不法,放忠良于岭南,贬良将于一隅,想来陛下是早就忘了一句名言,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想来若君不使臣以礼,臣也不必事君以忠!”
如今并不是后世**集权到了顶峰,全民奴性的时代,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因此杜士仪这最后一句话一出,满大殿一时半会竟是没有一个人替天子出面反驳。而李隆基在这样凌厉的指斥之下,脸色几乎狰狞得要滴下血来。他强压下喉咙口涌动的那股腥甜,怒声说道:“你……大胆!”
“臣身为异姓之卿,孟子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当时漠北大乱,臣侥幸剿除黠戛斯之敌回归之后,便曾经生出隐退之意,可彼时却已经得到安禄山图谋不轨的消息,故而方才以血书劝谏,可陛下扪心自问,收到之后可曾有片刻放在心上?安贼反叛,陛下不以其罪归己,反而因为安贼打出了拥戴太子的旗号,便杀懿肃太子,殃及广平建宁二贤王,若再加上从前枉死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刚刚受命为招讨元帅便莫名一命呜呼的荣王李琬,还有因为被人诬陷,便以巫蛊厌胜之罪而死的棣王李琰,陛下既然一直以千古名君自比,试问古今贤君,何尝有过这样对待儿孙的?”
“如太宗皇帝当年放逐废太子承乾,魏王李泰,逐而不杀,为君为父,尽显仁德,陛下一向自认为功业直追太宗,可学到的不过是太宗陛下一丁点皮毛!陛下自己便是逼上皇退居宫中,这才得以亲政,因此防儿孙犹如防贼,对贤臣良将亦是早年尚能善始善终,可渐渐则放任酷吏横行,贤良之辈少有善终,须知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如王忠嗣在河东兢兢业业,至河陇屡谏不取石堡城而不听,于是以身犯险吸引吐蕃主力,方才有石堡城一战而下,可陛下却因奸相谗言,不但将重伤之臣下狱,酷吏上刑,将其以莫名之罪贬斥小郡,安贼叛乱时不思以良将提振军心,却使人远道鸩杀!”
裴宽已经给杜士仪这番凌厉严词给震懵了,殿上文武群臣则是心头各有滋味。天子这些年所作所为,已经几近于倒行逆施,可在历经李林甫掌权的这十多年之后,敢言之臣杖杀的杖杀,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朝中剩下的大多数都是立仗马,别说在天子面前如此直言,就是在奏疏上,也没有人敢撕开这盛世外套底下最不堪入目的真相!
皇子皇孙们则是从最初的惊惧到如今的同仇敌忾,想想这些年那犹如坐牢似的日子,再想想大唐建国之后大多数宗室或在朝为官,或出居刺史的逍遥,他们中的很多人第一次对杜士仪生出了深深的认同感。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为他们说一句公道话!
“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孟子曰,贵戚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杜士仪今天破天荒引用了众多的孔孟之言,在刚刚的连番指斥之下,他方才丢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沉声说道,“如今陛下身前,有皇子十余,皇孙数百,且都正在年富力强之际,而陛下垂垂老矣,且此番当安贼之乱,不能与民共苦,不能信赖忠臣良将,不反省前事,反而屡出昏招,长此以往,朝中人,天下人,全都忍无可忍!臣今天在此提请,由五品以上官推举贤王,请陛下禅位,定立新君!至于臣,名为右相,实则领兵,此事绝不插手。”
轰——
前头那些毫不留情的痛斥只是前菜,这最后两句话却如同一场强劲的风暴,就此席卷了整个大殿。
要是往前放在两汉魏晋南北朝,权臣定立新君,这简直是司空见惯,犹如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的事;这要是往后放到明清,大臣当到这份上,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卫道士口诛笔伐,哭天抢地,那个提出此议的人不是被唾沫星子淹死,就是被人群起而攻;哪怕是放在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朝,也因为宰执和士大夫的地位名义上提高,实质上降低,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唯有在大唐,敬晖等五大臣杀二张,奉中宗登基的旧事只过去了几十年,且一代代皇位变更时几乎都伴随着喋血政变,在一阵喧哗之中,这样的提议竟无人斥之为大逆不道!毕竟,杜士仪说的是禅位于贤王,又不是禅位于自己!
天子早就该退位了!
李隆基呆呆地看着完全失去控制的局面,看着文武大臣彼此交头接耳,不少人的脸上显露出或赞同或兴奋的表情,至于宗室们,则更是三三两两凑成一堆,甚至彼此勾肩搭背毫不避忌,那种嚣张的态度分明是把他当成了死人。好不容易派来了零星的反对声音,却很快被淹没在了我推举某王的鼓噪声中。一瞬间,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千疮百孔的身体,就这么昏倒在了御座上。
冷眼旁观的杜士仪是第一个注意到天子已经昏厥了过去的人,然而,他却没有出声,目光扫过了那些难抑激动的人们。这一个巨大的诱饵丢出去,足以教人疯狂,而作为始作俑者的他反而能够袖手作壁上观。他最后注视了一眼已经被所有人,包括那些宦官给忽略的李隆基,悄然走向了大殿最旁边的通路。然而,还不等他就此来无影去无踪地消失,他的袖子就被人一把拉住了。
“君礼,你掀起了这么一场大风波,自己却想走?”
不用回头,杜士仪就知道身后追来的是裴宽。他不动声色地回头抽回自己的袖子,见那些讨论正起劲的文武群臣竟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这对主宰政事堂的相国,他就笑着说道:“裴兄既然不肯放过我,不若你我就此去政事堂小酌两杯?”
裴宽差点被杜士仪这轻描淡写的语气给气坏了。他眼睛一瞪,正要反唇相讥,突然记起了什么扭头望去。当他发现御座上的天子已经颓然歪倒,他登时遽然色变,随即不管不顾又一把抓住了杜士仪的手腕。
“不论陛下有多少过失,总不能任由他如此却无人理会。你我护送陛下回宫,至于其他人,让他们先回去,就算推举,也不是今日一时一刻的事!”
杜士仪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说:“好吧,我听裴兄的!”
随着裴宽拉了杜士仪急匆匆来到天子御座之前,居高临下宣布今日就此下朝,推举之事回头将下明文公告天下,随即就叫了内侍火烧火燎地把李隆基给送回了宫,那些来不及参礼的文武群臣和龙子凤孙们方才如梦初醒。平生第一次,他们忽略了那个垂拱九宸治天下的天子,可心中内疚的不过寥寥数人,大多数人的感觉只有一个,那就是如释重负。
当百官和宗室出了勤政务本楼,却发现楼前广场并没有想象中的甲仗如林,兵马密布的景象,只有那些品级太低没有资格入殿的低品官员正乱成一锅粥似的在那一堆堆地说着什么。这时候,和杜士仪一块回来的南阳王李係方才被人想了起来,须臾他就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全都在问他杜士仪回京情形。
而这位逃脱一场大劫,又自认为很有贤王气象的皇孙面对众多质询,只是言简意赅地把杜士仪对于河东朔方安北三军主力的措置给大致交待了一下,末了才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次跟随杜元帅回来的不过是三镇精锐,总计六千人马,因为未得上命,暂时驻扎在长安城外!杜元帅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才劝服了一场兵灾,大父如此昏聩,实在是太让天下人寒心了!”
第1254章 比死多口气
兴庆宫兴庆殿,裴宽也好,杜士仪也好,全都不是第一次来。裴宽虽则被李林甫压制多年,杨国忠上台也只是还没来得及对付他,可他有弟弟帮衬,杜士仪援手提点,一重重风浪全都侥幸躲过,始终在朝中屹立不倒,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子。杜士仪这些年出镇在外,每逢回京大多都会受到频频召见,来往此地亦是平常。然而,如今两人再度踏足此地,却是和从前面君的经历截然不同。
他们虽然还是臣子,但那位曾经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却已经不比往昔了!
此时此刻,杜士仪和裴宽在殿内看着御医给李隆基诊治,带着一队精锐兵马站在殿前院子里的姜度则是一脸似笑非笑,看着那些被驱赶出来齐集此处的内侍宫人们,眼看一个个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方才笑了一声,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今日朝会上发生的那一幕,随着双目紧闭昏死过去的李隆基被送回了这里,兴庆殿上下虽说未必知晓得通透,可大抵的情形还是能够想象得出来。历经了姜度两次大清洗之后,即便李隆基不遗余力笼络人心图为己用,但还是有很多人生出了畏惧之心,兢兢业业只做好分内事,不敢往天子面前凑,可总有那些抱着侥幸之心,只想着那是大唐天子,总不至于真的为臣子辖制。于是,当李隆基和裴宽杜士仪回来时,身后还跟着姜度,也不知道多少人白了脸。
“两次,数月之内,我姜四算是用了两次凌厉手段,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不听教训!让我说什么是好呢?”姜度突然声音一变,沉声喝道,“按照名单,给我把那些居心叵测之徒一个个全都提溜出来!哼,媚上欺下之辈,也想往上爬?”
眼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将兵径直冲了过来,有人变了脸色想要抵抗一二,也有人更加低垂下了脑袋不敢抬头,后者的数量远比前者更多。当七八个人被反扭了胳膊押出人群时,既有求饶声,也有咒骂声,更多的是哭喊声。姜度却不耐烦听这些,使了个眼色之后,他的耳边立刻清净了下来。眼见得剩下的人无不噤若寒蝉,他便淡淡地说道:“不用我多啰嗦了,照老规矩办。”
等到那些昏死过去的家伙被架走了,他方才抬脚往兴庆殿走去,临上台阶时,他却头也不回地说:“事不过三,我也不想一再造杀孽,所以你们自己全都把眼睛,把心思放亮一些。陛下退位也就在这旬日之内了,要想安安稳稳过下去,就少动那些歪心思!”
殿外那一阵骤然传来的动静,内中裴宽听得一清二楚。他何尝不知道姜度又借此机会清洗了一遍兴庆殿中服侍的人,可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婉转劝过,姜度却根本没有听的意思,反而振振有词拿出了当年父亲姜皎那场官司的旧事,挑明了自己这是杜绝宫中再有口舌之争而遗祸前朝。此时此刻,见几个御医手忙脚乱地围着天子忙活,李隆基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他不禁对杜士仪轻声问道:“你之前说让群臣推选太子,这真不是开玩笑?”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岂会虚言?”杜士仪发现几个御医全都手上动作停滞了片刻,这才继续忙活了起来,他哪里不知道这是如今每一个人最关心的问题,却仍然漫不经心地说道,“懿肃太子和二王已经死了,剩下来的诸王孙之中,大家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人最最能够服众,既然如此,让在京官员五品以上者推举,看谁得票最多,便决定以谁继位,这是最公允不过的办法。”
“那你真的……”
“长宽兄想问我是否真的不插手?我当然不插手,甚至我可以很明白地说,无论谁继位,我都没有意见。我当初收复河北全境之后,就曾经对三镇将校说过,我在外逍遥惯了,长安城呆不惯,这个右相也只是担个虚名,再加上河北尚有零星叛军肆虐乡里,民心未定,再加上今年春耕泡汤,补耕几乎来不及,有的是饥荒,若无有力人安抚,只怕几年都缓不过来,所以我原本是打算战后就留在幽州坐镇的。只可惜,出了行刺南阳王这种突发事件,我不得不回来!”
见裴宽分明难以置信,杜士仪就满不在乎地说道:“立储之事我不掺和,幼麟身为我幼子,也一样不参与。就是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若是有不想掺和此事的,也不用勉强,换言之,有推举的,也就有弃权的,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那我也弃权!”
说话间,姜度也进了大殿。见裴宽转头看他,脸色阴晴不定,这位嗣楚国公就嬉皮笑脸地说道:“那些龙子凤孙几乎没有一个能力卓著的,我一个都看不上,既然杜相国说了可以弃权,那就省事多了,我不推举总行了吧?回头我就去告诉窦十,想来他知道不用掺和这件事,也一定会如释重负。”
杜士仪自己不参与,又不许儿子参与,姜度甚至拍胸脯表示他和窦锷也不会插一脚,裴宽却不会真的认为,对于这件如今大唐最重要的事,杜系之人就完全没有影响力了。要知道,南阳王李係是随着杜士仪大军回来的,杜士仪此次发难也同样是因为李係之事,有很多人都会认为这就是杜士仪的态度,即便不是,南阳王李係,还有东宫那些皇孙,背后那位懿肃太子妃张氏,他们又岂会不加以推波助澜?
可事情闹成这样,裴宽还能怎么样?他也已经烦透了李隆基折腾出来的这些麻烦,而且身为独掌大权的左相,他听到了太多太多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已经极其厌倦了。意兴阑珊的他突然失去了在这里等候天子醒来的兴致,深深叹了一口气。
“政事堂那边想来马上就会有堆积如山的奏疏。我先回去把其他事情处理完,这里就交给君礼和姜将军了。”
裴宽这一走,姜度就觉得松快多了。他一点也没有把这几个御医放在眼里,直截了当地说道:“杜十九,你知道我最佩服的是你哪一点?不畏权贵!从前那不畏权贵还只是王毛仲王守一这样的公卿贵戚,现在却还得多上一个,那就是明明已经可以进棺材了,却愣是不肯退位的这位!你在勤政务本楼上说的那些话真是太对我胃口了,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夫子这话真是说得对极了!都说儒家就是君君臣臣那一套,可那是某些人读书读傻了!”
杜士仪见姜度说得痛快,他不禁扫了一眼那几个御医,见其中有人甚至在微微颤抖,他便斜睨了一眼姜度:“慎言!出气归出气,如今推选贤王连个结果都还没出来,要是陛下这时醒过来,又被你这话气出个好歹来,到时候的后果你负责?”
“我当然负不起那责任,只不过实在是这些年憋得太久了,终于能够畅快一下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姜度缓步走到御榻前,见李隆基双目紧闭,脸上殊无血色,他摆了摆手吩咐那些御医忙活自己的,嘴里却说,“被你今天左一个孔子曰,右一个孟子曰,我倒是想起春秋战国那大争之世来。诸侯并非高高在上,稍有差池便要拿大位甚至拿性命去抵,而士可以傲公卿,傲诸侯,这才是真正的国士!可自秦汉魏晋以来,这士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不过是阶级二字作怪而已。士若是成了公卿,自然不希望有人在自己面前喷唾沫星子,而若是进一步成了诸侯,就更容不下区区一士傲慢相待了。”杜士仪知道姜度也就是逞口舌之利,并不是真的钻牛角尖,他随口一叹,这才冲着一个终于停下手的御医问道,“陛下如何了?”
“回禀相国,脉象虽说虚弱,但暂时没什么大碍。”
太医署虽说没经过什么清洗,其中甚至也有名为诊脉,实则往外帮天子捎带消息的,刚刚面对杜士仪和裴宽就够让人战栗了,现如今又多了个真正的煞星姜度在,每一个御医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就是不测之祸。
果然,姜度把脸一沉,直截了当地问道:“别给我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说清楚,还有多少准日子?”
这个问题登时让几个御医面面相觑。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人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陛下自从重回长安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前时因永王……不,因为庶人李璘的行刺,更是亏虚极大,今天的光景……应是中风无疑,如果精心调制,总还能有三五个月,可若是有个万一,兴许只剩下了十天半月。”
“居然是中风……”
离开兴庆殿的时候,杜士仪喃喃自语了一句,瞥见姜度那满脸活该的表情,他也不想去说什么了。以姜皎当年和李隆基的情分,只不过是因为王守一小小一计,就让姜皎重杖流放,死在了路上。处死就处死,贬官就贬官,可大唐自从武后当权开始,就日渐流行殿堂重杖折辱,所谓的刑不上大夫早已经被抛在了脑后,到了李隆基执政,也完全沿袭了祖母这一套。也无怪乎安史之乱之后,大唐藩镇林立,皇权几乎再未真正重振!
朝廷能够笼络的人才,藩镇一样能够笼络!而阉宦的权限盖过天子后妃,权领禁军操纵废立,简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翻版!
兴庆殿中,几个御医早已退下,御榻前的幔帐也已经放了下来,平躺着的李隆基却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神却黯然无神。他张嘴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可出口的却只有无声的叹息。那一刻,他心中满是无尽的后悔和苦涩。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如今,他只比死多口气而已,谁也不把他这天子放在眼里了!
第1255章 不是兵谏的兵谏
尽管杜士仪并没有一开始就带着三镇兵马六千进城,可是,他在勤政务本楼上,几乎指着鼻子把李隆基给大骂了一顿,抛出了请天子禅位让贤王的提议,南阳王李係又在退朝之后,为自己的遭遇叫起了撞天屈,长安城中知道这六千兵马的存在,登时有些局势不稳。于是,这六千兵马很快便进了城,至于安置之地,则是依旧在大明宫左右银台门的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军驻地。
自从北门四军经历了马嵬驿事变回归之后,人员锐减一半多,这六千人安置下来绰绰有余。可如果说从前杜士仪收复长安时,把朔方以及安北兵马驻扎在大明宫后禁苑,那是事急从权,这一次的回师长安,就显然多了兵谏的成分。可是,照南阳王李係故意对外间放出的风声,当时杜士仪未归河北时,他可能被天子谋害的传言一出,前方就军心不稳,这次的行刺密谋更是引来了军中上下极度愤慨,如果不是杜士仪弹压及时,回师长安的就是十几万大军!
而那时候,绝不会再有如同安禄山叛军叩开潼关入侵长安时,援军及时赶到的奇迹了!
裴宽听到这些传言,却没有只言片语的评论,只是吩咐人把杜士仪提出的弃权之事给公布了出去。群臣虽说大多都属意于天子退位让贤,于皇子皇孙之中择选贤者继位,但杜士仪公开在大殿上指斥天子,少不得有清流对此大为愤慨,再加上三镇兵马驻兵禁苑,甚至有人在背地里暗骂杜士仪这是想当曹操!所以,当听到不但杜士仪本人放弃此次推举,其子杜幼麟,亲友如姜度窦锷也都弃权,那些议论声登时消解了不少,多出的则是疑惑。
杜士仪真的打算等新君一定就回河北?他这到底是怎么想的?
宣阳坊杜宅的闭门谢客,仿佛印证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只是,和从前相比,如今驻守于此的是整整五百名三镇精锐。而郭子仪和程千里也在各归私宅和妻儿团聚之后,放出了推举贤王乃是京官之事,他们不掺和的风声。这下子,随着原本驻守十六王宅的飞龙骑全数收回到了飞龙厩,最初还有些将信将疑的龙子凤孙们登时疯狂了。
五品以上的官员可都是有数的,相比从前的圣心独运,这次看的却是他们各显神通,究竟有多少本事!
“我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是女儿,勤政务本楼上那么大的场面,崔郎和阿弟能看到,我却看不到,只能听别人说得天花乱坠!”
杜宅寝堂中,杜仙蕙一副又悔又恨的模样,看得王容又好气又好笑。她用手指头在女儿那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弹,这才嗔道:“那情形你以为真的只有威风,没有凶险?万一你阿爷被人群起而攻,那就不是开玩笑的!只不过,那么多人在场,竟然被你阿爷给镇住了场面,由此可见人心向背。”
“是啊,陛下如今已经不得人心!不过也是,再也没有李林甫和杨国忠给他背黑锅了。连高力士都已然心灰意冷,他上哪去找一个够分量的人来分担这些罪名?”崔朋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想起自己这个万年令初上任时还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可一下午消息传遍了,往日带着审视的下属们也换了一副脸孔,探问的却都是他对推举之事有什么意见。
毕竟,作为天下第一令的万年令,是正五品的高官!即便是进士及第,从校书郎或县尉又或是六曹参军事起家,辗转少说也得五六任,四十出头,方才有可能坐到这个位子!
“岳父,既然你和幼麟都弃权,那我……”
杜士仪知道崔朋想的是什么。他弃权,但京兆杜氏在朝还有几个五品以上的高官,而清河崔氏就更不用说了,崔朋是晚辈,五服之内的崔氏亲长还有好些人。于是,他微微笑道:“幼麟随我,嗣楚国公和嗣毕国公那是职责所限,再加上怄气,郭程二位身为随我回京的节度使,不想给人留下兵谏一场就是为了求私利的印象,所以他们一个个都说不掺和。至于你,如果有看得上的龙子凤孙就推举,如果都看不上,就弃权,由着本心去选择就好。”
崔朋顿时有些踌躇。他还想再问,杜仙蕙已经使劲拉了拉他的袖子。眼看天色不早,生怕路上宵禁,她就拉了丈夫告辞,却再三央求父亲明日一定要过府探望婆婆兼姑母杜十三娘,杜士仪自然笑着答应了。等到她和崔朋出了杜宅一同上马,在前后随从的严密保护下回到了平康坊崔宅,一进乌头门下马,她便对身旁颇有些怏怏的崔朋轻声说道:“我觉得,阿爷担心的是到时候姑父也来磨你,你不好交待。”
这个姑父,指的便是崔九娘的丈夫王缙。崔朋一下子醒悟过来,接下来的一路上,他始终沉默不语,直到身旁传来了一声脆生生的五姑姑,他方才注意到,崔五娘竟是正站在角门处。因为母亲待这位五姑姑竟是以半师之礼,崔朋对崔五娘亦是极其敬重,连忙和杜仙蕙一起行礼。
崔五娘微微颔首,这才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们大伯父,阿娘,小叔,还有西府诸位长辈,都在正堂等着你们,快去吧!”
杜仙蕙本想问为何崔五娘不去,这一次却换成崔朋拉住了她。行礼答应一声后,崔朋拽着她匆匆往正堂方向赶去,直到崔五娘的身影渐渐远了,他方才停下步子,郑重其事地问道:“祖父总共三子,阿娘代表的是阿爷,再加上西府诸位,看来是曾祖父这一房的三支全都到齐了。你刚刚说得固然有理,可堪现在的光景,我才算是真正明白阿爷的意思。阿爷只有杜黯之杜望之两个堂弟,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又不在长安,可崔家不同。”
崔朋的曾祖父崔知温总共三个儿子,崔泰之历官黄门侍郎,工部尚书等职,爵封清河郡开国公,崔庆之早死,崔谔之亦是历官无数,曾拜太府卿,检校御史中丞,爵封赵国公。三支虽如今盛衰不同,但子孙众多,一直都是毗邻而居,遇到这种大事,别说他还代表不了祖父崔谔之这一支,就是父亲崔俭玄在也不行!
今天夜里,长安城中也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显贵,公卿大臣正在彻夜未眠,紧急商讨!
女儿女婿走了,回到家之后安安稳稳睡了一个午觉的杜士仪此时身着便袍,闲适自如地歪在妻子身边,突然开口问道:“广元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石国覆灭,高仙芝大获全胜回了于阗,至于献俘献捷,因为安禄山这场叛乱,暂时就搁后了。捷报上特别提了李嗣业等五人殊功,广元虽是五人之中排名最末,但以他这个年纪,能够有这样的战功,已经很难得了。”王容中肯地评价了长子的功勋,随即淡淡地笑道,“据说陛下原本递话给裴相国,说是广元将门虎子,年少立大功,应该大加嘉奖,也好激起公卿子弟的向上之心,定下安西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之职,结果被裴相国义正词严给拦了回去。”
“哦,长宽真是没辜负他这个左相的名头!”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南阳王之前还拿这件事当人情似的告诉我,他却不想一想,如果真的是将门虎子,又怎肯吃这一招捧杀?别说广元还年轻,纵使武艺和军略都不错,又怎么能和高仙芝的灭国之功相提并论?又怎么能和李嗣业这样的宿将拼功劳?”
“你倒是够放心咱们的儿子不吞诱饵!”王容也曾经担心过长子是否会一时不察和高仙芝闹僵,可西域太过遥远,杜广元又出征在外,她就算派信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遥控指挥。再说,雏鹰终究要展翅,她只能狠狠心不管。如今,她嗔了一句之后,就拿出了长子的私信塞到了杜士仪手中,“广元的信,上头虽说提及军功,却对石国那边的局势很不看好,说是纵使以灭国之威,也难以慑服大食人。”
杜士仪翻看了一下信笺,最后轻叹道:“如果说,突厥和吐蕃已经是我唐人心目中的强蕃大国,那么,大食不但更加广阔,而且更加强大!幸好安禄山这场大乱消弭得快,否则接下来就要应付得焦头烂额了!”
“你这个当父亲的既然回来了,广元身在西域插翅难回,可为何还让幼麟这时候留在宫中不回来相见?怀恩不是已经总领三镇兵马驻扎在禁苑了吗?”
王容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疑问,杜士仪也不会隐瞒妻子。他微微眯起眼睛,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以为,我抛出这么一个大诱饵,只是为了自己当好人?大位在前,得人望者就可登顶,这时候除却寻找门路,你觉得会不会有人因为利欲熏心再闹出一些什么事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可如今这时候,却是瞬息之间就可以把人心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这时候,王容方才真正明白了杜士仪的心意。丈夫之所以带了这么多兵马回来,却刻意把自己所有实力暂时收缩起来,却是在等待那些人为了利益而疯狂!毕竟,天子和诸王的分际,何止是天壤之别!
这是一场不是兵谏的兵谏!
第1256章 不记名投票推举
杜士仪所说的五品以上官方可推举,指的并非散官和爵位,而是职事官,这是早就经过他深思熟虑的。三品服紫,五品服朱,俗称的朱紫,指代的也就是五品以上官。跨入五品,方才是真正进入了高官序列,比如中书舍人御史中丞之类的职事官,便是刚好正五品。至于公卿权贵,虽说未必能够染指这样的实权官职,可各寺监之中也多有少监或少卿之类上了五品的闲职,正好安置人,如今这些闲散公卿也都有这样的一票推举权。
利益当前,审时度势打算弃权的大臣虽然谈不上很多,但也绝不在少数。从龙之功固然很好,可万一登上皇位的不是自己推选的人,那就不仅仅是落空,而是站队问题,将来万一遭到清算,那就遗祸家族了!
可就在杜士仪回京次日,裴宽就命人送了公文去三省以及各寺监官署——所谓的推举,并不是让有推举权的大臣实名推举,而将举行一次不是大朝会的大朝会,五品以上官不具实名投票推举,五品以下官罗列监督,到时候当场唱票,过半数者则为新君。
这个消息放出去的时候,也不知道掉了多少眼珠子!
至于杜士仪这个始作俑者,高卧家中的时候,却是有一种哈哈大笑的冲动。他当然不是想要把后世的民主选举推广到如今这个时代,可是,在如今这种微妙的局势下,这样一种看似公平的推举方法,不但可以打消人们对他在暗中操纵的怀疑,同时把这趟水彻底搅浑。更微妙的是,如此一来,就能够让那些原本心存顾忌想要弃权的公卿们参与这一趟的盛事!可是,这就把那些龙子凤孙推到了极其尴尬的境地。
谁能保证在卯足了劲下了无数功夫之后,那些答应得好好的公卿,会不会在投票推举时玩其他的花样?
而且,任凭他们如何猜测,他自有后招在。
就连南阳王李係,亦是因为这刚刚颁布的条规而心情大坏。此时此刻,站在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嫡母张良娣面前,他便是神色晦暗地说道:“王缙在我面前固然说了准话,一定会支持我到底,其他不少大臣也都给了准信,可现在被裴宽这样一出手,谁要是嘴里说一套,手里做一套,那根本就是防不胜防!这一定是裴宽故意的,他这个宰相从昨天开始就没出过政事堂,连见一面都办不到!”
张良娣昨日带着李静忠乔装为内侍,在勤政务本楼上亲眼目睹了杜士仪归来之后的那一幕,直到现在心情也没能平静下来。她没有理会李係的郁闷,而是哂然一笑道:“我本来以为,杜士仪都弃权了,裴宽到时候也肯定会弃权。否则他们这左相右相平素几乎一体,这简直就是风向标!可现在变成了不记名推举,裴宽就大可不必如此了。不过,我就不信这真的一点刺都挑不出来,虽说不记名,可难道还认不出笔迹?”
这对年纪相仿的母子俩说话间,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须臾,李静忠面色沉重地进了门。他快步来到了张良娣面前,把手上一张纸递了过去。张良娣有些不解地接了过来,见上头罗列着如今活着的所有皇子,再加上南阳王李係,总计十几个名字,后头却还有一栏空白,标明另选人。至于背面,则是列出了规格,在自己想要推举的皇子皇孙名字前打钩,如若全都不中意,则在另选人一栏另选,她登时挑了挑眉,心里渐渐沉重了起来。
李係也不避嫌疑凑上来看了,等明白其中根结,他一张脸顿时比之前更黑了:“这样一来,只要没有另选人,根本就认不出笔迹是谁!”
张良娣却想得更深远一些,她抬头看向李静忠,沉声问道:“这东西你怎么弄到手的?”
“太子妃,所有上了名单的诸王孙,一家分到了一张。说是杜相国说的,没道理百官有推举权,十六王宅这些龙子凤孙却没有,既然是皇室苗裔,和公卿大臣自然平等。而且,除了我们这些皇子皇孙之外,就连徐王吴王这些封了亲王或是嗣王的,也都有权推举。这东西据说是一夜之间赶出来印的,不好仿造。即便费尽心思仿造出来了,到时候有权投票的人上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投票,想要作假都不可能。”
“怪不得昨天杜士仪能够那样胸有成竹,他确实早有成算,这推举的规则不是裴宽定的,是他定的!”
张良娣在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旋即又笑了起来:“不过也好,如此当着众多臣子的面推举出来的贤王,在百姓们看来,那就是众望所归的大唐天子,登基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回权柄!二郎,你不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王缙想当初就和太子亲善,他不辅佐你,难道还去辅佐那些他从前根本就没有下过赌注的人?嫡长继承,天经地义,太子不在了,你在诸皇孙之中居长,那些熟读经义的大臣不会不知道这一点,这皇位舍你其谁?”
李係被嫡母这承诺说得心花怒放,面上的忧虑也都化为了兴奋。他突然退后一步对张良娣深深一揖,用诚恳的语气说道:“若是我真能得偿所愿,一定尊奉母亲为太后!”
张良娣顿时笑了。李係生母已经不在世了,只要她能够成为太后,摆布这个素来没主意的庶子有什么难度?武后,韦后,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安乐公主……在她前头大唐有那么多权握天下的女人,她虽说没了丈夫,未必就尝不到那至高无上的滋味!
见李係神采飞扬地告退离去,显然还要去紧急联络那些支持东宫一脉的大臣,李静忠按捺不住激荡的心情,遂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太子妃刚刚所言虽说字字句句都在理,可杜士仪他抛出了这样一个公允的办法,而且自己还早早弃权,难道是单纯的损人不利己?”
张良娣对于杜士仪的为人秉性实在没有太大的认识,也难怪,自从出仕为官之后,杜士仪也就是在朝中任过万年尉,殿中侍御史和侍御史(前者还是挂名的加衔)、中书舍人,满打满算不到七年,其他二十余年全都在外任,尤其在朔方和安北牙帐城经营了十五六年,她一个妇人,到哪里去彻底了解这样一个重臣的为人性格?想了想杜士仪昨日指斥天子之后剖陈自己的话,她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只怕是只想当自己的封疆大吏,懒得在朝对人折腰。这样更好,横竖我本来就打算把他放在幽燕,如今虽说没有了史思明掣肘,可河北道今年收成泡汤,几年之内都恐怕恢复不了元气,既然如此,就给他何妨?到时让他兼范阳平卢节度使,封范阳郡王,如此高官厚爵,谁还会说我薄待功臣?”
张良娣字里行间,已经开始把自己代入了太后的角色,李静忠虽觉得她张狂,但也不得不承认,杜士仪如果要反,把十几万大军直接拉回来,逼天子退位,然后扶持南阳王李係,又或者从宗室中挑一个别人,立马就是曹操的角色。杜士仪本就不到五十,耐心等个十余年,说不定就能篡唐成功,哪用得着如今这样麻烦?即便如此,他还是开口说道:“话虽如此,禁苑那六千兵马终究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不若我替太子妃去联络一下陈玄礼。”
“好!”张良娣立刻点了点头,“记得对陈玄礼说,我并不是要他出兵谋逆,只要他能够勤加操练禁卒,给我牵制住宫里那些兵马,我绝不会忘了他的功劳苦劳!”
杜士仪回京后闭门不出仅仅只过了一日,便造访了平康坊崔宅。昨夜崔氏族老连开了一夜的会,可面对大清早裴宽颁布的推举条例,他们商量了一夜的结果立刻就变成了一场空。反正不记名,自己就算不跟着宗族意见行事,也未必会怎么样,何妨自己投自己的?于是,当杜士仪过府时,迎接的人竟是一大堆。杜十三娘一接着兄长便微微嗔道:“阿兄真是的,做什么事都是石破天惊,旁人根本连接招都困难,更不要说反制了!”
“哦?多谢十三娘你夸奖了。看你这两眼血丝,昨晚上一宿没睡吧?”看着当年相依为命,如今已然独当一面的妹妹,杜士仪笑得眉头皱纹尽展。他和颜悦色地对迎出来的崔家其他人颔首打了个招呼,注意到崔五娘不在其中,不禁有些诧异,微一沉吟便开口说道,“我知道各位想问我什么,可既是我已经对外说过,推举之事不插手,还请各位放我一马。难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和十三娘兄妹又许久不见了,打算接了她去曲江赏玩赏玩。”
杜士仪既这么说,纵使嗣赵国公崔承训以及其他崔氏族人满肚子疑问,此刻却又不能逼他,唯有面面相觑。而特意在家等父亲的杜仙蕙刚刚张口想要说话,却又被杜士仪一句话堵了回来:“十三娘和五娘子素来交好,若是五娘子有空,我想请她做个陪客。内子已经去请固安公主了,她们姑嫂几人难能相会,今天天公亦是作美,出游正相宜。”
听到杜士仪还要邀请崔五娘,崔承训眼神一闪,立刻对身边的杜仙蕙说道:“蕙娘,你去看看你五姑姑,看看她眼下是否能赴邀约!”
杜仙蕙大为无奈,瞪了父亲一眼后就旋风似的转身去了,至于其他崔氏族人,则是在崔承训的劝说下,不得不渐渐散去。
这时候,杜十三娘方才低声问道:“阿兄怎么突然想起请五姊?”
“阿姊虽是女流,可至少还有展才的机会。而五娘子在崔家呆了这么多年,如今大小事务都有人接手,何妨也让她给自己一个机会?”
第1257章 长安城太小了!
曲江之上,一前一后两条画舫正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缓缓而行。如今已经过了夏天最热的时候,日头不算最炽烈,曲江两岸除了芙蓉园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成荫绿树,微风吹拂过来,却也凉爽。而在这两条画舫周围,不少大大小小的船在不远不近跟着。
今天杜士仪出游并不低调,尽管没有摆出清场的架势,但他把驻守杜宅的前锋营将卒之中,调了半数当做随从,到了曲江后又留下两百人在岸上,余下五十人分两条船泛舟曲江,这样的架势自然惊动了很多在此游玩的平民和士人围观。此时此刻,杜士仪随手举起一盏葡萄酒一饮而尽,隔着斑竹帘,影影绰绰能够看见那些张望的眼睛,他不禁微微一笑。
“阿弟昨日回来,就已经掀起一股惊涛骇浪,今天那推举章程一出,就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么多人想要见你一面,你却将人拒之于门外,却还有闲心和我们这些妇人泛舟游玩,好大的闲工夫!”
固安公主嘴里这么说,可自己也是慵懒而轻松的姿态。这么多年下来,唯有现在此时此刻,是她最最惬意的时候,因为她确定杜士仪已经布好了局,设好了套,只等人入套,只等人上钩。而亲自去请她的王容少不得接口道:“阿姊,今天可得靠你了,他对我都卖关子,今天宣布的消息连我都意外得很!”
“阿兄,蕙娘死活替你把五姊给拉来了,你要是再卖关子,小心咱们四个人合力把你赶下水去!”见杜士仪还是笑而不语,就连杜十三娘也忍不住了。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看向了崔五娘。和当年自己跟着崔俭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崔五娘不可避免地年华老去,可当年那种强势已经在岁月的冲刷下,变成了内敛和雍容,看不出独身的凄苦,反而显得珠圆玉润。
此时此刻面对杜士仪的目光,崔五娘便笑着问道:“杜十九郎可是心里有数,用这样不记名投票的方式,绝对推举不出一个贤王来?”
“不就是不记名,阿兄有这么大的把握?”
见杜十三娘好奇心难以遏制地盯着自己,固安公主和王容对视一眼,亦是相当关注这个答案,杜士仪方才收起笑容,随手拿起一个小酒杯放在桌子上:“如果没有不记名投票这一点,而是有资格推举的大臣各自上奏疏推举,那么,南阳王李係显然最有可能。因为他是跟着我回来的,又刚刚遭到行刺,再加上东宫一系死过一个太子两个亲王,可以给他加不少同情分。再者,论礼法嫡庶,他最有优势。”
崔五娘点了点头:“不错,确实如此。”
“但这只是因为,如果署名,如果不推举李係,反而选别的皇子皇孙,让人知道自己非但不同情屡遭劫难的东宫一系,竟然还和外人勾结,很多自诩清流的人面子上下不来,更觉得有损名声。而如果不署名,那么不但可以脚踏两只船,脚踏三只船四只船,四处许诺,全都是可能的。”
杜士仪自斟自饮了一杯,又稍稍拉起斑竹帘往远处看了一眼,这才继续说道:“而一旦不署名,又可以在家中把这选票填好,只要保密得好,外人谁也窥视不得,那结果就不同了。不管表面上的呼声有多高,最终出现意外的可能性都很大。我在这里可以大胆预测一下。”
看到面前四个女人一下子变得更加专注了,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种可能,没有任何一个皇子皇孙过半数,包括南阳王李係在内,每一个人的得票全都会是一个极其可笑而又可怜的数字。这也是最大的一种可能。”
杜十三娘顾不得质疑兄长,急忙问道:“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则是有谁都没注意到的黑马杀出来。不过,不是我瞧不起那些皇子皇孙们,能够在兴庆宫那位眼皮子底下忍这么多年是可能的,但永王李璘、丰王李珙还有盛王李琦都忍不住跳了出来,理应不会有人拥有更好的乌龟神功了。至于颖王李璬和仪王李璲,一个谨慎一个平庸,也无足轻重。所以,从理论上来说,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杜士仪说到这里,突然微微一顿,“但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不可能。”
固安公主心里掠过了一个人名,却没有开口挑明。而正在这时候,崔五娘突然开口说道:“如今既然追封了懿肃太子,那么一样冤死的废太子李瑛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是否也应该一样追复名位?”
“原来如此!记得废太子李瑛一共有六个儿子,全都养在庆王膝下,庆王去世之后,便是太子妃薛氏所出次子李俅为嗣庆王。”
杜十三娘恍然大悟地双掌一合,而王容则是猛地想起来,杜士仪曾经对自己说过,太子李瑛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全都被他从岭南给弄了出来,难不成图谋的便是今时今日?
杜士仪毫不讶异地看着崔五娘,颔首说道:“五娘子,推举太子一事,据说崔家自有主意,你虽得人敬重,却也并不参与。崔家已经有的是小一辈长成,不说独当一面,但家务也不用你再操心了。今天我邀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你是否愿意帮我一个忙,出长安走一趟?”
这么多年了,崔五娘虽说并不避讳和杜士仪见面说话,可如同这样的场合却还是第一次。她早已过了少女怀春的时节,面对这样的提议,她本能地感到,在这长安城一片纷乱的时候,杜士仪只怕并不只是在这里打算浑水摸鱼,而是还有别的打算。她没有立刻答应或拒绝,而是仔仔细细思索了一阵,这才认认真真地问道:“今年河北各地只怕要绝收,府库存粮也未必够用,你是打算让我去江南收购粮食,水路运送北上?”
“这样的事情,怎敢劳五娘子大驾?安禄山囤积在范阳的金银财宝,如今已经尽数抄没,粮秣我已经命人拿着这笔钱去江南筹备了,差的只是水路转运。我想说的是,如果我没记错,崔家这一支出自清河崔氏许州鄢陵房,虽说早就迁出了河北道,但对于幽燕百姓而言,仍然认为范阳卢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经过安贼这一番闹腾,河北各郡县可谓是千疮百孔,我打算仿照当年复置云州的例子,在河北道内清丈田亩,慕民垦荒。所以,需要给河北原住民一颗定心丸。范阳卢氏那边,我大师兄已经当仁不让去河北了,清河崔氏,崔娘子是否能当个代表?”
招募隐户流民!
崔五娘立刻明白了过来。几乎只是一闪念间,她就想要爽快答应,可紧跟着就只听杜士仪说出了下半截话:“不论此次选立新君结果如何,我都会在河北道废租庸调,推行两税制,将徭役一体摊入田亩,另外就是,在原先的河北道二十四郡之外,把淄青莱登也一并划入河北道。在这个基础上,河北道免赋役三年,就以此为宣传从江南、山南、河南招纳人口。河北道那些无主之田都是因兵灾而无主的,不是荒田,加上免赋役,这是最好的招纳人口之法!”
安禄山这一仗,河北各地的大地主不是附庸其叛乱,就是破家灭族,杜士仪虽说尚未来得及安抚便匆匆回返长安,但已经授意张兴编练降卒,清洗那些附庸安禄山的豪绅地主,至少要他们大出血一番,同时抄没被安禄山及其部将霸占的大片土地。所以,如今他最需要的不但有今年过冬的口粮,还有大批的人口!这些人口当然可以全部到江南去招募,但一来气候不同,二来江南虽富庶,却还不比后世,兼且路远,反倒不比河南便利。
至于所谓的淄青莱登四州,他看中的不是别的,正是登州那出海口的位置!
知道自家,也就是赵国公崔谔之这一支早已经完全绑在了杜士仪的马车上,想到今晨杜十三娘匆匆来见自己时,不无讥诮地说族老们想要观望风色,打算在拥立之功上出把力,崔五娘终于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三个字:“好,我去。”
固安公主见崔五娘答应,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可紧跟着就只见杜士仪看向了自己。知道阿弟没有忘了自己,她顿时大为欣慰:“阿弟是想说,让我和崔家五娘子一块去,也好借用一下我在河洛打下的名声?”
“娘子军的威风,河洛人尽皆知。如今局势业已明朗,不再需要阿姊枯守长安城了。长安城,太小了!”
“五娘子都答应了,我还有什么二话,权当是去散心!”
当画舫靠岸,固安公主和崔五娘双双上岸之后,杜十三娘只觉得自己被兄长忽视了,那幽怨的目光犹如实质。面对突然露出如此小儿女之态的妹妹,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随即伸出双手在那不再柔弱的双肩上轻轻压了压。
“不是不相信你这个妹妹,太夫人那里给我捎过信,而是崔十一孤身在剑南道奋战了这么久,他那边更需要你。”
见杜十三娘顿时噎住了,他笑着颔首示意她上岸去和固安公主以及崔五娘会合,随即方才转头向妻子王容伸出了手。等到夫妻俩一前一后上了岸,他便回头说道:“幼娘,回头送信给岳父,如果可以,请他也搬去河北。长安这边,他这个关中首富再加上我的名号,他简直如同靶子一样显眼。”
在兵灾蔓延到长安之前,王元宝就已经悄悄举家搬迁,直到长安解围,他也没有贸贸然回归。王容当然明白丈夫的意思,她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就让人人都觉得我意不在长安,那些家伙就会使足了劲折腾!”
第1258章 替人君施恩
常乐坊一处寻常的官邸宅院书斋之内,一个老者正在执笔疾书,眼看已经快要写完了,他却突然丢下笔,将这张墨迹淋漓的纸揉成一团,愤而站起身来。然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他最终还是颓然坐了下来,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看到案头那一方印章正是兄长去世之前赠给他的,他更是心头酸涩难当,到最后不禁捏成拳头狠狠捶了下去。
张家本来就是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即使他父祖也曾经为官,可都是微末小官,直到长兄和他先后腾达,方才算是真正挣脱了岭南那片天地。如果不是因为当年劝谏不要废太子而失了圣心,又有李林甫从中作祟,长兄又如何会在岭南郁郁而终?
想到这里,张九皋便凝神静气,再次摊开一张笺纸,专心致志奋笔疾书了起来。他和兄长张九龄都曾任过多年的岭南五府经略使,因为安抚蛮人有功而赐爵,可他如今是因病归长安,在中枢早已没有多少影响力。虽说他并不企及什么拥立之功,可一想到如今长安上下一片疯狂地推举贤王,却没人想到蒙冤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也没人想到自己的长兄张九龄,他的心里就大为难受。
“家翁,家翁!”
听到这个声音,张九皋手微微一抖,一滴墨汁登时污了字纸。他有些恼火地抬起头叫了一声进来,等到一个老仆匆匆进了书斋,他方才不满地质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家翁,杜相国亲自上书,为张相国请封!”
“什么!”张九皋霍然站起身来,面上赫然又惊又喜,“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那老仆也是识文断字之人,定了定神就双手呈上了几张小笺纸:“杜相国的奏疏已经被人传抄了出来,请家翁细看。”
张九皋连忙接了东西在手,等到一目十行看完,他已是热泪盈眶。长兄张九龄执政时,就曾经断言因失律之罪而被押送回京的安禄山是祸害,请明正典刑以正军法,却被李隆基大手一挥饶了。就是这小小的一个变故,便酿成了如今的大乱!其后长兄被贬,仓皇出京,虽说后来总算勉强振作,在任上也颇有建树,可终究英年早逝,六十出头就去世了,追赠不过扬州大都督,仿照的赫然是外官之例。
而现如今,杜士仪竟是请求追赠张九龄为三公之首的太尉,同时加开府仪同三司,另行官祭!
“阿兄,阿兄!你当初和杜士仪同僚时,曾言他年少谦和,博闻强记,风骨铮铮,才干卓然,没想到时隔多年,旁人都忘了你的先见之明,他却还记得你!”
张九皋喃喃自语了一阵,眼圈已是完全红了。他双手颤抖地捏着那薄薄几张小笺纸,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兄既然已经有人出面说了公道话,那么剩下的就让他来做吧!
如果说,杜士仪上书请追赠张九龄太尉,又挑明了其对安禄山叛乱的先见之明,只是让很多正在一心谋求拥立之功的官员们有些小小的尴尬,那么,从岭南五府经略使任上卸任一年多,正赋闲于长安常乐坊私宅养病的张九皋,就真正是一道奏疏石破天惊。
请追复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爵位和谥号!
直到这时候,长安官民方才想起来,在懿肃太子李亨冤死之前,还有三位同样倒霉的皇子。只因武惠妃的谗言,他们就被李隆基这个做父亲的贬为庶人流放岭南,不到数年就纷纷病故。那时候,暗地里为他们鸣不平的人不在少数,只是敢怒不敢言,现如今时隔多年,这桩旧案终于有人翻了!
百姓们固然只是纷纷称道张九皋能够为三王讨公道的一片公心,可大臣们却无不想到,废太子李瑛当初可是留下了六个儿子!庆王李琮无子,故而将这六子养在膝下,其中平原王李伸以及嗣庆王李俅兄弟是废太子妃薛氏嫡出。如果追复了李瑛爵位,真的按照嫡庶长幼来算,嗣庆王算是承嗣庆王,不能再算是李瑛之子,可平原王李伸这个嫡长孙,却比南阳王李係要腰杆直多了!
随着张九皋的奏疏,当年那场被李隆基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宫变,其内情亦是迅速从宫内泄露了出来。武惠妃矫诏召三王入南薰殿,欲图连天子和三王一锅端,奉寿王李瑁即位,幸为三王识破,带了内侍监的几个高品内侍及禁军解救天子危难,然而事败之后武惠妃被囚,三王却因此遭天子疑忌,光王李琚触柱表清白,李隆基却依旧不容,不顾光王重伤在身,废三王为庶人,将他们出贬岭南。
这一系列真相一出,登时有吏部尚书齐澣等几个相熟官员联袂访高力士求证,虽说高力士默然不语,但熟悉他的齐澣从高力士那黯然的表情就已经断定,一切都是真的!齐澣自己就因为亲近高力士的缘故被李林甫疑忌,好容易在外躲过一劫回朝任职,如今确认这样的往事,他心里顿时直发寒,同时也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
古往今来,为天子者无不有自己那一套帝王心术,李隆基做得并不算最出格,可他如今却是最倒霉的。临到晚年,令名尽毁,最要命的是,他藏着掖着的那些事全都被人翻了旧账!
然而,时昏时醒的李隆基却并不知道这些。这大半年来他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几次重挫,换成别人,又是气,又是病,又是伤,早就一命呜呼了,可他却一直顽强地硬挺着,这一次中风也同样不例外。即便他的身体已经动不了了,可他勉强还能够说几句含含糊糊的话,字里行间却都是探问外间的状况。可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地打探,几个御医对于这些无不三缄其口。被天子追问急了,几个御医干脆对视一眼,齐齐告退了出去。
走出兴庆殿时,为首的御医方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声嘟囔道:“若是陛下知道外间发生的事,再气出个好歹来,我们谁能负得起那个责任?”
“毕竟推举贤王是五日之后,陛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我们几个肯定要顶缸。”说到这里,最年轻的这个御医扭头看了一眼大殿之内,突然觉得李隆基有些可怜,“想来陛下问归问,但绝对不会想要知道,外头究竟起了多大的波澜。据说,杜相国除了请求上书追赠张九龄为太尉,还有一封奏疏是请解招讨元帅一职。”
“不止,杜相国还上奏请昭雪李邕和王琚等人的冤案,又或者说,由刑部和大理寺重新核查天宝之后的案卷。同时,许受冤官民子弟为已故的亲友鸣冤。为了这个,坊间不少人奔走相告,甚至还有不少人家放起了爆竹。如果不是登闻鼓那儿专门有四个御史赶去坐镇,也不知道这一天会敲上多少回登闻鼓!”
那个为首的御医说到这里,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快七十岁了,出生于武后末年,历经中宗、睿宗、当今天子,比这些年轻人看得更深远。历来这些请求昭雪受冤官民的奏疏,要不就是与苦主有深切关系的子弟亲友所为,要不就是新君即位,要施恩臣民,故而要做做姿态除旧布新,可现在杜士仪还没等到天子退位,新君登基,就把这一系列事情全都摊到了台面上,哪怕日后新君登基后照此办理,这份恩德首先就会落在杜士仪头上。
比如这一次,如果没有杜士仪上书请追赠张九龄太尉,开府仪同三司,张九皋会上书请追复李瑛三人的太子和王爵之位?
张说之后,张九龄便执文坛牛耳,而且他无论在外官还是在宰相任上,提拔过很多文人墨客。所以,即便杜宅闭门谢客,因张九龄追封之事,仍然有人不管不顾前来造访。当杜士仪看着阿兹勒亲自送上来的这几份拜帖,他一看是王维杜甫王昌龄岑参,顿时笑了起来。
“摩诘经张文献举荐为左拾遗,杜子美曾经一直后悔献书张文献而不成,他们俩过来也就算了,没想到就连少伯和小岑都全来凑热闹!又是旧友,又是僚佐,我这清净是保不住了。传令出去,开门,迎客!”
杜宅大门敞开迎客,杜士仪亲自设宴款待当年旧友僚佐,当这样的消息传开之后,还不等这几位去杜家拜访的人回到自己家,他们的家门口就已经聚集了一大片来打探消息的人。这其中,御史中丞王缙立刻遭到了同僚上司下属的围堵。
“夏卿,你和崔家是姻亲,崔家又和杜家是姻亲,你之前说什么都不知道,可现如今令兄已经见到了杜相国,你还要藏着掖着不成?”
“何止令兄,王中丞,据我所知,令兄当年左迁后,你和杜相国交往甚密,甚至张河东相国在位时,新宅落成,你跟着杜相国过去,还曾经吟诗一首。”
“王中丞,现如今外头就快要乱成一团了,你就好歹说一句话让大家安心一下吧!”
王缙只觉心烦意乱,到最后也顾不得是否得罪人了,重重一拍扶手站起身来,这才阴着脸道:“我是我,杜相国是杜相国,我却不会扯着虎皮做大旗!家兄后杜相国一科为状头,彼此相交莫逆,我也因此和杜相国相交,但那是少年时事,如今怎会因私废公?若是我自己,我可以在这儿撂一句明白话,南阳王乃是懿肃太子次子,论礼法当然应该承继大位!”
看着身边人一个个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又是打哈哈,又是试探,好一阵子方才渐次离开,王缙不禁气恼得随手抓起一样东西怒掷于地。如果不是张九皋那追复太子李瑛的奏疏,南阳王李係的优势地位不可动摇,但现在这个变数太大了!
把新君登基施恩于下的手段都给抢去了,杜士仪恐怕比他想象的那样更加心大!
第1259章 丧子之痛
杜宅的闭门谢客既然被王维等人联袂来访打破了,接下来的一两天,自然是访客络绎不绝。杜士仪接见了其中一部分确实和自己有渊源的人,至于那些纯粹是来攀交情打探消息的,则是仍旧被拒之门外。然而,每个见过他的人全都喜气洋洋出了门,这也就让那些一边正在派人密切关注杜宅动静,一边竭力争取人脉的龙子凤孙们危机感越来越大。
杜士仪自己固然号称弃权,可通过其强大的影响力,说不定别人会顺理成章去跟着他的意思推举!
于是,在相隔推举之日仅剩下最后两天的时候,一直都在彼此看谁耐心最好的宗室们终于倾巢而出。这一次,每一个人都是赤膊上阵,没有把儿子们派到前头当炮灰。当仪王遇见丰王,当南阳王面对盛王,当信王看到凉王,彼此之间立刻火花四溅,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擦枪走火。可就在这时候,一辆看上去寻寻常常的牛车停在了杜宅门口,从上头下来的赫然是牵着一个孩子,一身缟素的美艳少妇。看到这显然是母子俩的一对人,众人登时偏移了注意力。
那是……广平王妃!
尽管杨国忠和杨玉瑶死后,杨家那些国夫人封号被褫夺,杨銛杨錡兄弟亦是被夺爵,杨家已经式微,可广平王妃这一出现在杜家门口,立刻让人想到了传言中当初发生在马嵬驿的那一幕。正是杜士仪抱起广平王长子李傀,声称太子以及二王之冤。也正因为杜士仪是建议昭雪东宫一脉冤屈的倡导者,南阳王一直都认为,自己是最有可能的新君人选,毕竟杜士仪自从回归之后,就对广平王妃崔氏及广平王诸子不闻不问,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亲近之举。
可那莫非是为了如今的推举贤王定立新君打伏笔?李傀年幼,更何况幼主权臣,正是篡位的最佳选择!
广平王妃崔氏也注意到了那一道道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其中有揣测,有不善,更有**裸的恶意。她本能地将李傀紧紧拉在身边,却还是快步往杜宅门口走去。可还不等她来到门口,就已经被斜里上来的丰王李珙一把拦住了。
“崔氏,这样的大事,莫非你也打算不自量力插一脚?你别忘了,现在的杨家,不论是谁都能一把捏个粉碎,若是你一门心思想要争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到头来,只会被人一个手指头摁成齑粉!”
听到这毫不掩饰的威胁,崔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然而,她只是把李傀掩藏在身后,随即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道:“我要做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还请叔父让开,我要见杜相国!”
如果这不是在杜士仪家门口,面对这么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丰王李珙恨不得一巴掌抽上去,可现在只能强自压抑心头暴怒,却一点都没有让路的打算。而他阴着脸不吭声,旁边盛王李琦也上了前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崔氏,你这广平王妃之位能够保住,就该谢天谢地了,竟然还好高骛远?你也不看看你这长子才几岁,看得出好歹,也配得上贤王之称?”
面对周围传来的哄笑和冷嘲热讽,崔氏死死咬住了嘴唇,突然扯开喉咙大叫道:“请通报杜相国,我有太真姨母的信物想要转交给他!”
这一声登时让今日特意赶来的诸王为之色变。杜士仪和前寿王妃杨太真有旧,彼此师徒相称,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现如今崔氏打出了这样一张感情牌,显然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尽管不少人暗自冷笑崔氏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可只过了不多时,当看到杜宅之中有人出来,赫然是杜士仪义子杜随时,也不知道多少人登时心中咯噔一下。人们不情不愿地给阿兹勒让出了一条路,而崔氏则是一把拉起长子,匆匆迎了上去。
“广平王妃,义父着我捎话给你,不要事事都拿太真娘子出来当挡箭牌,请直截了当地说,今日来到底是什么打算?”
众目睽睽之下,崔氏眼圈通红,突然就势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又拉着儿子一同跪了下来,从怀中颤抖地拿出了一枚香囊:“这是从前太真姨母亲手绣了送给我的,我不奢求别的,只求杜相国能够庇护我家大郎!就在昨夜,三郎……三郎在睡梦之中被人蒙住口鼻活活窒息而死!这些日子,我也不知道用银针验出了多少毒物,可仍然保全不住我的孩子!”
面对这个突然的消息,四周围顿时一片哗然。而阿兹勒也吃了一惊,他盯着哭成泪人似的崔氏看了许久,见一旁那单薄的少年紧抿嘴唇,虽泪流满面却不肯放声,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那孤苦伶仃的童年。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把李傀抱了起来,这才开口说道:“请广平王妃随我来。”
崔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见阿兹勒转身就往大门走去,她立刻醒悟到这代表着什么,登时艰难地一手扶地站起身,踉踉跄跄追了上去。等到这两个人消失在杜宅门内,外头等候求见的人群方才彻彻底底骚动了起来。盛王李琦本就不是什么很有城府的性子,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质问道:“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要是让我知道谁干的,我非杀了他不可!”
“这倒是奇了,广平王妃死了个儿子,你这么跳脚干什么?”丰王李珙本就瞧不起盛王和寿王当初靠着武惠妃,天天在父亲李隆基面前卖乖,这时候立刻就刺了一句,见盛王李琦顿时火冒三丈,他便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说了,谁知道就一定是外人谋害崔氏之子?别说什么虎毒不食子之类的鬼话,想当初咱们的曾祖母则天皇后做过什么事,大家心里都有数。如果牺牲一个就能够把另一个抬上去,何乐而不为!”
此话一出,本想开口劝和一下两人的仪王李璲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再也不敢贸贸然开口。话归这么说,可看到刚刚崔氏抱子痛哭的那一幕,还是有很多其他人不相信那是崔氏身为母亲却狠心害死幼子,从而为长子铺路,看向这些造访杜宅的皇子皇孙们的目光明显多了几分怀疑。毕竟,崔氏说的是从数月之前就发现有人下毒暗害,只是最终防不胜防中招了,由此可见,这些皇家的龌龊实在是很不少!
崔氏只顾着跟上前头的阿兹勒,甚至记不清自己进了多少门,拐了多少个弯,最终看到敞开大门的书斋时,她不禁呆呆停住了,等注意到阿兹勒已经进门,方才又加快了脚步。一进门她就看到,阿兹勒正抱着李傀站在杜士仪身边说着什么。虽说杜士仪脸上看不出喜怒,可她本能地感觉到,对方在目光转向自己时,并没有厌恶和不满。自从失去丈夫,和母家几乎决裂之后,崔氏对于善意和恶意已经到了极其敏感的地步,一时不禁双膝一软,泪如泉涌。
“杜相国,我真的对皇位没有任何妄想,我只是怕那些醉心权势的叔叔伯伯,还有那些祖父一辈的叔祖们害了我家大郎!三郎……三郎已经没了,我不想再失去这唯一的儿子!”
见崔氏就这么跪坐在地,杜士仪看了看阿兹勒怀中那个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的孩子,不禁有些踌躇。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不再凭个人喜恶来为人处事,也早已过了动辄心软的年纪,而且杨家人对于他来说,值得维护的,也就是一个玉奴,仅此而已。可是,想到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儿无辜殒命,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示意阿兹勒把手中的李傀放下来。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后,他便和颜悦色地问道:“你阿娘刚刚说的,你怎么想?”
李傀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问自己。他眼神迷离地看了一眼伤心欲绝的母亲,最后低声说道:“叔父们都很凶,祖母对我也是冷冰冰的,只有阿娘护着我……都是因为我睡不着,阿娘来哄着我,阿弟才会被人害死的,我不能再让阿娘伤心了!”
杜士仪听着这些倾诉,却没有说话。他示意阿兹勒先把李傀抱下去,这才起身来到了崔氏面前,斟酌了一下语句后就开口说道:“你既然拿出你太真姨母来求我,那么,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我可以庇护李傀,但他不能再是广平王长子,你也不再是广平王妃。从今往后,你们会过上平安富足的日子,如果你想要改嫁也绝无不可,但你不能再回长安,不能再见你的母亲和其他娘家亲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能不能答应我这些条件!”
出乎杜士仪的意料,崔氏的考虑竟然相当短暂。她几乎只是低头片刻便抬起头说道:“我答应!”
顿了一顿之后,崔氏就咬咬牙说道:“阿娘在关键时刻丢下我和大郎三郎母子,连妹妹都不顾了,只知道自己逃命,我回长安之后,她也不曾来探望过我,母女恩义早已断绝,杨家其他人也顾不上过问我们母子的死活。至于我那婆婆,还有其他那些皇子皇孙,更是恨不得我的儿子都死绝了!杜相国,我只希望和大郎平平安安的过完下半生,他不会再是皇曾孙,我也不再是皇家的孙媳!”
“好。”杜士仪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崔氏掉在地上的那个香囊,随即低声说道,“你失去这些有还不如没有的亲人,我会还给你一个真正的亲人。”
第1260章 火烧太子别院
杜宅门前,丰王李珙极其烦躁地来来回回走着,其他诸王不像他这样急躁,多数坐在车上,有的还故作模样翻着书,可不时抬起头来关注杜家门口动静的眼神,却泄露了他们对于崔氏至今未曾出来这件事的关注和焦虑。就连一直在心中默默数数,强迫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南阳王李係,也在从者禀报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时候,低低痛骂了一声。
早知道如此,就该让嫡母出面,直接把崔氏母子禁足家中,也不至于耽误了大事!
“出来了!”
这个声音一出,四面八方也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向了杜家门口。人们就只见崔氏一脸凄苦地出来,身后则是抱着李傀的阿兹勒以及一队卫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阿兹勒把崔氏母子送上了马车,自己也翻身上了一匹刚刚牵出来的马,这才扫了一眼众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义父对广平王妃的遭遇同情得很,特命我带人护送广平王妃回去,然后去宫中内侍监请人操办广平王妃幼子的丧事。”
阿兹勒交待完这番话后,就带着一队卫士护送崔氏那辆牛车离去了。
他这一走,四周顿时爆发出了一阵议论声。有人在猜测杜士仪是否和崔氏母子达成了什么交换条件,有人觉得杜士仪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彻查这桩案子,也有人认为杜士仪根本不会在乎和杨家那点旧情,毕竟杨太真已经死了。至于各具心思的诸王,则是强迫自己暂时丢下对崔氏母子的关切,因为他们今天来此的真正目的,是打探杜士仪的态度!
可很快,他们就全部失望了。在阿兹勒亲自护送崔氏母子回去之后,杜宅大门敞开,随即便是精锐将士鱼贯而出,看那架势仿佛有什么大阵仗。丰王李珙早就忍不住了,干脆亲自上前打探,可得到的答复却让他大吃一惊。杜士仪要去拜访刚刚荣升宗正卿的吴王李祗,拜托其彻查广平王妃崔氏幼子之死!
看到李珙失魂落魄地回来,其他诸王也都想知道杜家门前这动静是怎么回事,少不得围上前去探问。李珙也没心情卖关子了,直截了当把此事一说,见四周那些脸上全都是惊疑慌乱,他自忖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根本没有对一个孩童下手,便冷笑说道:“不管是谁做的,自求多福吧!杜相国出面,担任宗正卿的吴王又曾领受过他的救命之恩,就算只是应付一下,也一定会着力追查。下手的人即便到时候得到了推举,可出了这样的丑事,就别想坐稳当!”
说到这里,丰王李珙知道今日再留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当即回身上车,就这样扬长而去。他一走,其他人你眼瞪我眼,渐渐便四散而去。
待到杜士仪出来时,就只见原本将门前街道堵塞得水泄不通的车流人流,竟是散去了一多半。他哪里不知道其中缘故,不动声色地带着大批随从往吴王宅赶去。
宗正寺并不是什么忙碌的衙门,这些日子宗室也顾不上什么婚丧嫁娶,全都在忙着争取推举,所以吴王李祗这会儿并不在宗正寺,而是在私宅。他原本并不是什么极其有分量的宗室,可他是信安王李祎的嫡亲弟弟,这次在东平太守任上抵抗叛军有功,威望大增之下,方才会重伤未愈就被任命为宗正卿。于是,吴王宅也聚集了不少打探他口风的人,但多数都是皇孙之类不那么重要的角色。所以,杜士仪出人意料的突然造访,让求见的人无不惊疑不定。
须知天子曾经打算任命为吴王李祗为招讨元帅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虽说李祗这条命还是杜士仪率军救下的,可两人之间真有这样的交情?
杜士仪在此造访期间,不少闻风而动的人都聚集到了吴王宅外窥视动静。要知道,杜士仪此次回来,就连平康坊崔宅也只是过其门而不入,可这次拜访吴王李祗却迟迟不见人出来,直到日上中天,算一算时间过去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吴王宅大门方才再次打开,外头的人赫然看见,送杜士仪一行人出来的正是一身冠服的吴王李祗本人!
“大王如果重伤未愈,便挑几个稳妥仔细的人去彻查就好,切勿强撑。”
“不过是外伤,静养了两个月,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既然是杜相国亲自前来相托,我身为宗正卿,自当尽力而为!”李祗说到这里,便肃然拱了拱手道,“我这就亲自去宗正寺,不论如何,崔氏之子也是广平王血脉,总应该还他一个公道!”
两人的说话有意无意都在吴王宅大门口进行,不避那些候见之人,所以,当杜士仪在扈从的簇拥下回私宅,而吴王李祗则是带着随从赶去宗正寺之后,刚刚还云集此处的人也立刻一哄而散,纷纷忙着去向各自背后的人报告刚刚听到的消息。半日之间,从崔氏登门去向杜士仪哭诉幼子之死,到杜士仪亲自拜访宗正卿吴王李祗,要求彻查崔氏幼子死因,李祗又在宗正寺召集属吏,吩咐京兆府廨和万年县廨协助追查,这一系列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咬碎了银牙,至于名贵之物因为主人随手泄愤而遭殃的,更是不计其数!
这天夜里,十六王宅之中那些纵横交错的道路上安安静静,可各家宅邸里却有很多还彻夜亮着灯火,显然正在紧急商量应对这一突发事态。随着月亮渐渐掩入云层,夜幕之中黑影憧憧,几个人通过一道和太子别院相邻的墙,翻入一处偏僻的院落后,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尽管只是这样无声地交流,众人却极其默契,悄悄掩入屋宅中。
进屋见帷幔低垂,显然正有妇人抱着孩子同眠,婢女睡得正香,其中一人到油灯前拿起一看,便朝其他人点了点头,竟是就这么将油灯歪倒了下来。眼见其倏然引燃了下头的木案,他便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众人竟是立刻原路退出。
等重新翻墙到了大街上,方才有人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虽说已经提早用药让崔氏这些人睡熟了,可万一别院之中有人来救火……”
“崔氏今天这一闹是自取死路,谁都希望她母子一死了之!她死了,这十六王宅只怕人人额手称庆。如今已经过了子时,明天就要推举贤王了,就算宗正寺彻查也查不出个名堂,只要不耽误大事就行了!”
“那我们回去?”
“先到丰王家里那片残垣断壁躲一躲,以防万一!”
当下这一行人便悄悄掩在高墙的阴影下,往丰王宅那片尚未清理干净的废墟而去。很快,那高墙之内便窜起了高高的火苗,在火越烧越大之后,里头终于传来了呼救声,随即喧哗了起来,救火的声音此起彼伏,可相邻的其他屋宅却仿佛死寂了一般,没有任何人出来查看动静。
一夜之后,太子别院这场突如其来的大伙方才扑灭,竟有一小半院子烧成了一片白地。火场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其中,崔氏所住的院落全部焚毁,就连临近的南阳王李係以及妃妾也遭到了殃及,据说南阳王李係自己都是得天之幸才逃出来的。火场中搜索出来七八具尸体,面目全都无法辨认,崔氏那个院子之中亦是留下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大一小两具尸体相隔几近,顿时人人都认为是母子俩逃生不及,因此葬身火海。
于是,四下里登时众说纷纭。昨日崔氏方才亲自去向杜士仪求诉,晚上就来了这样一场大火,谁也不会觉得这是巧合。否则,太子别院死伤的人当中,为何只有崔氏母子身份高贵,其余的都是奴婢之类的贱口?
就在十六王宅这场大火犹如火上浇油一般,将长安城中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抬上了顶点时,清晨的长安春明门,进出城门的队伍也正缓慢通行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骡车上,一个不施粉黛衣着朴素的少妇忍不住揭开车帘往那巍峨的城墙看了一眼,面上满是难舍。
毕竟,这里是她成长、成婚、生子的地方,如今却要就此远离,这辈子还不知道是否能够回来!
“阿娘,将来我会保护你的!”李傀懂事地抱紧了母亲的胳膊,低沉却坚定地说道。
“好孩子!”崔氏的手一滑,帘子立刻从手中落下。她一把将儿子抱在怀中,喃喃自语地说道,“我抛弃了你刚刚去世的弟弟,就这样带着你逃了出来,是我这个做阿娘的太狠心,可那场火你也看到了,如果我们不逃出来,就只有死路一条!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就够了,足够了!”
至于杜士仪说的,她失去了那些有还不如没有的亲人,却会得到一个真正能够倚靠的亲人,崔氏并没有放在心上。夫家的这些宗室一个个恨不得要她母子的命,而娘家杨家早已经式微,母亲都不管她了,更不要说别人。否则天下之大,她又何至于去求杜士仪?值得庆幸的是,杜士仪真的答应帮她,否则只要任凭她母子死在昨夜那场火里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宣阳坊杜宅,当杜士仪得报崔氏母子已经离开长安城时,他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对身旁的王容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不管如何,崔氏幼子之死,我也有责任。别人兴许会认为我打的主意是幼主权臣,可他们却看错了我杜士仪!”
“杜郎抛出的诱饵太大,故而有人不惜铤而走险,崔氏最没有自保之力,便成了靶子。”王容语不对心地安慰着杜士仪,心里却浮现出了一个婴儿。那是她自己痛失的孩子,将心比心,崔氏甚至连刚死的幼子丧事都来不及操办便护着长子离开,那得是多决绝!
“我把崔氏母子送去云州,如此一来,也可聊慰观主和玉奴的寂寞。横竖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端的是驾轻就熟。呵呵,别人一定不会知道,有很多人虽说活在世上,可在史书上,却已经就此已经成了死人。”
从最早的公孙大娘,到后来的玉奴,再有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以及太子妃薛氏、薛朝,再到后来的玉真公主,如今的崔氏母子。若非这天下之大,没有她们容身之处,又或者心灰意冷情愿遁世,怎会有这么多人愿意死遁?而且,又有几个人有杜士仪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安排他们死遁?
“你放心,这场闹剧快结束了。”杜士仪揽住了多年来相濡以沫的妻子,语气沉着地说道,“已经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