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1章 都死了……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这原本是李隆基最喜欢的地方。想当初他们兄弟五个群居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因此他登基之后,就有了把这里改造成宫殿的打算。宁王等兄弟知道他的想法,便一个一个都把宅邸让了出来,然后他又搬迁出了兴庆坊中的所有居户,从临近的两个里坊中划出了近半之地,经过开元之初十几年的营造,终于有了南内兴庆宫。
尽管这里比不上大明宫的轩敞亮丽,可他不喜欢那座刻上了太多祖母武后烙印的宫城,开元晚期开始就几乎定居在了这座兴庆宫。
兄弟姊妹一个个先他而去,就连儿孙辈,比他早死的亦有许多,这些生死看多了,他也就淡漠了。可他一直信任非常的安禄山突然举起叛旗这一击,却让一直矢志于和太宗皇帝李世民并肩的他,只觉得被人从后背心捅了一刀。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杨国忠也好,其他臣子也好,最初全都信誓旦旦地认为安禄山麾下兵马一定只是胁从反叛,很快就会溃散,可结果却是河北二十四郡除却平原郡外,全部沦陷,河南亦是步其后尘。
而紧跟着便是哥舒翰大败逃回潼关,洛阳显见也难保了。而只凭那么一丁点兵马守御潼关,下一个沦陷的难道不会是长安?
“陛下。”
听到这个声音,在大风中站在楼上的李隆基头也不回,半晌才涩声问道:“办好了?”
“回禀陛下,办好了。”
袁思艺纵使平日里对文武官员异常骄狂,人缘很不好,对诸王公主亦是爱理不理,眼睛长在头顶上,可出头去办赐死太子这样的事,他实在是没法生出什么趾高气昂的感受来。要是从前能够压下高力士,他一定会得意洋洋,可现如今叛军气焰高炽的时候,他就算是内侍之中第一人又有什么用?想到建宁王和广平王吃了掺药的饭食后昏迷不醒,于睡梦之中被缢杀,而李亨则是惨笑仰药自尽,他直到现在还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李隆基同样没有丝毫除去了威胁之后的畅快感,他死死捏紧了拳头,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安禄山既然打着拥戴太子的旗号,说不定还会以此为借口打过潼关,如果留着李亨,异日只会留下一个为叛将拥立的傀儡皇帝,至于广平王和建宁王这两个皇孙,在情势不明的时候就敢串联大臣,异日也绝对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可即便如此,他的内心深处却明白,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他根本从来就没相信过自己的这些儿孙!
天子没开腔,袁思艺却也不敢就这么离去。足足好一会儿之后,他方才听到前头的李隆基淡淡地说道:“你去见一见荣王,让他预备一下。哥舒翰这个副元帅既然大败,他这个征讨元帅既然颇得人望,上下全都希望他能成功。当此之际太子暴薨,他若是不出面收拾人心,更待何时?”
李隆基既然一口咬定太子是暴薨,而不是自尽,袁思艺自然能够体会其中的奥妙。李亨这一死,皇子中比他年长的李琮去年病故,而废太子瑛以及鄂王李瑶已经废死于岭南,棣王李琰则是因罪死,所以荣王李琬竟已经是皇子中最年长的了。而且这位荣王人品俊秀,风雅翩翩,此前领征讨元帅就已经是众望所归,这次若是顺理成章正位皇太子,简直是运气太好了!
可心里这么想的袁思艺赶到十六王宅中的荣王宅时,却没有第一时间见到这位官民士绅心目中的贤王。荣王李琬妻妾众多,再加上和其他诸王一样被软禁在这十六王宅中,除却读书写字,诗词歌赋之外,便是和妻妾饮酒作乐生孩子,膝下儿子女儿竟超过了半百之数!此刻出面迎候袁思艺的,便是两个封了郡王的儿子,济阴王李俯,北平王李偕。
把人往里头迎的时候,身为长子的李俯便小心翼翼地说道:“阿爷前两日突感风寒,一直病不见好。”
袁思艺不禁有些吃惊,暗想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想归这么想,他奉圣命而来,当然表示要亲自见一见李琬。李俯和李偕虽为皇孙,却也不敢得罪这样一个御前红人,只能无可奈何地引其入内。当袁思艺看到李琬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时,他立刻就明白,这位荣王绝不是装病,竟是真的病了!
可事到如今,天子要他传达的事情方才是重中之重。在李琬床榻边一坐,袁思艺就直截了当地把太子李亨暴薨一事给说了出来。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见荣王李琬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仿佛已经完全明白了此中玄虚似的。在这种异样的目光之下,袁思艺有些愠怒,当即沉下脸说道:“大王还请好好珍重自己的身体,要知道,太子已去,大王就是众望所归,千万不要让陛下以及文武百官,天下军民失望了!”
这样的话正着听就是勉励,如果反着听……至少李俯和李偕两个人对视一眼,全都觉得那分明是告诫,甚至说威胁!两人全都是没有什么能耐的空头皇孙,甚至连父亲那喜好读书,风仪俊挺这唯一的优点都没有,更不曾企及过什么至高无上的御座。所以,等到他们强忍惊惶,硬是捱到袁思艺左一句右一句把天子的话全都转达完了之后,他们把人送出去时,想到身为储君的李亨说死就死了,竟连腿肚子都有些抽筋。
所以,两人一回转来,就急匆匆冲到了荣王李琬的病榻前,竟是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来。李偕更是哀声问道:“阿爷,事到如今应该如何是好?”
荣王李琬看着这两个最年长的儿子,不禁气得直哆嗦。现如今他们这些皇子们一个个繁衍生息,底下儿子女儿一大堆,包括太子李亨在内,诸多皇孙当中能够封郡王的,要不就是年长,要不就是母亲出身尊贵,李俯和李偕便因为是嫡子,在天宝之初就封了郡王。可是,太子李亨此前被留在宫中形同软禁,广平王和建宁王两个儿子却还甘冒奇险擅自跑出十六王宅去替其奔走,如果是他荣王李琬碰到这种事情,难道还能指望李俯和李偕这两个不成器的?
见两个人魂不附体,想到自己这所谓的征讨元帅一职,想到死得不明不白的李亨,李琬根本不认为李隆基会放心放权给自己。更何况他这一次的病来势汹汹,突然得令他自己都觉得措手不及,此刻不由自主地将这场大病也往那些阴谋上靠。于是,面对两个惶恐不安的儿子,他最终轻轻吐出了一句话。
“你们放心。”
这短短四个字,李俯和李偕全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当然也不可能放下心来。然而,等到了次日一大清早,他们就立刻明白了。因为他们的父亲,天子第六子荣王李琬,竟是在昨天夜里就突然这么病故了!难以置信的两个人在病榻前双膝一软齐齐跪下,随即伏地痛哭的时候,竟是不由自主地暗地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一交击就迅速又挪开了。
当荣王宅的监院中官气急败坏地把李琬的死讯报到袁思艺面前时,这位内侍监只觉得脑袋都仿佛轰然炸开了。他不知道李琬这是真的病故,还是因为自己昨天说的那些话被人误解了。他只知道现如今一切都难以挽回,而且还万万不能对天子隐瞒。这时候,他反而分外思念起高力士的存在,因为高力士如果还在,一切就有人顶了,可这种时候没人能够帮他,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呈报天子。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李隆基在得知这样一个消息之后,并没有雷霆大怒,有的只是简简单单三个字。
知道了。
而当太子李亨以及荣王李琬双双暴薨的消息随之传开之后,长安城中官民将卒全都错愕难当。李隆基对于太子的不放心由来已久,再加上安禄山别有用心的喊出拥戴太子,顿时让李亨的处境更加困难,所以,每一个人都对挂着征讨元帅之名的李琬寄予厚望。大家并不是指望这位皇子文武双全,只是希望皇族能够推出一个人来号召天下臣民,可就是这样微薄的希望也成了泡影。更离谱的是,很快就有消息说,太子李亨竟然也偏偏在这种时候暴薨了!
据说,太子的两个儿子,广平王建宁王兄弟也死了!
甚至就连早已私底下计划着进入蜀中避难的杨国忠,在得知这样的消息之后竟也是始料不及。李亨李琬兄弟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什么时候死都不要紧,可为什么李隆基偏偏昏了头,要在这种时候让他们死了?这不是火上浇油添乱吗?
心里这么想,杨国忠却也万万不敢就这么去向天子劝谏,毕竟高力士前车之鉴犹在。因此,得到潼关方面李承光的战报,说是哥舒翰正在潼关大肆招募勇士协助防守,也许还能够拖上一两天,他就当机立断前往兴庆宫求见天子,一头磕在地上,直截了当地拿出了自己的建议。
“如今长安岌岌可危,恳请陛下先行避难蜀中!蜀地民风淳朴,感念陛下恩德,只要陛下振臂一呼,便有千千万万的人愿意追随陛下讨逆!临走之前,命人六百里加急传令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南下关中,和叛军决一死战即可!”
第1142章 君逃臣留
尽管这些年偏听偏信,昏聩糊涂,但李隆基毕竟是当了那么多年天子的人了,哪里不清楚如今长安城绝不只是人心浮动,而是涌动着一种波诡云谲的气氛。自从那失徳失道的石碑出现开始,各种各样诋毁他的神异征兆就接连出现,而这一切都在安禄山这次起兵反叛后到达了最高峰。如果再年轻二十岁,不管杨国忠等人如何规劝,他都一定会御驾亲征,借助自己的多年声望来力挽狂澜,可现如今已经太晚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不痛下决断,他将迟早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逼到悬崖边上!
所以,对于杨国忠的建议,他在深思熟虑之后,竟是答应了,却一再嘱咐其严格保密,暂时不能让其他人知情。而他自己则是命人召来了此前去缉捕安思顺却扑了个空,被自己勒令闭门思过的陈玄礼。
在他看来,陈玄礼还是小军官时就敢跟着自己发动唐隆政变,将太平公主的党羽一网打尽,逼得李旦不得不交权,这么多年来却始终小心谨慎,既不像王毛仲葛福顺那样张狂揽权,也不像刘幽求王琚那样锋芒毕露,一直都本本分分,这次用其扈从再合适不过。可是,当他对陈玄礼交底避难蜀中的决定之后,他就只见陈玄礼那苍老的脸一下子变了。
“陛下,关中还有万千子民,但使陛下振臂一呼,一定会应者云集,凑出十万大军都不在话下,若是避难蜀中,岂不是寒了关中父老的心?”
然而,李隆基现如今还哪里听得进这些劝谏,当下便把脸一沉。陈玄礼毕竟是多年掌禁军的人了,眼见得天子摆明了主意已定,万般无奈的他只能垂头答应,可等到离开兴庆宫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不知道耗费了多少钱粮的华美宫宇,心中满是痛惜和不甘。
尽管李隆基和杨国忠全都试图隐瞒这样一个消息,但一直让人死死盯着兴庆宫和杨国忠宅的杜幼麟,还是第一时间察觉了端倪。他不敢耽搁,悄悄命人把妻子宋锦溪以及刚刚出生的儿子送到了隐秘安全的地方安置后,他就即刻赶往了平康坊崔宅。当进了平康坊南门,路过同一坊中李林甫那座曾经光鲜亮丽门庭若市的宅邸时,他不禁驻马稍稍停留片刻多看了几眼。
不过是一年多的功夫,这里就已经完全颓败了,甚至没有人敢接手这样一处豪宅!至于李林甫的那些党羽,如今已经被贬到了天南地北,子婿也一个个左迁贬斥,没一个后下场!倒是旁边故相裴光庭的那座宅邸,尽管父子两人全都是盛年病故,可如今第三代还是稳稳当当成长了起来!
很快,他就再次策马前行。到了崔宅,常来常往的他甚至不用通报就径直进了门,第一时间见到了自己的姑姑杜十三娘和姊姊姊夫。他言简意赅地将打探到的情形一说,杜十三娘便倒吸一口凉气,崔朋亦是恼火地说道:“关中还有这么多官民将卒,他竟然就因为杨国忠的撺掇,要抛弃大家自己逃命?简直是太荒谬了……身为天子,就连和长安共存亡的决心都没有?长安城有的是存粮和兵器,至少能坚守几个月!”
“幼麟,你阿爷有消息没有?”杜十三娘沉吟片刻,便如此问了一句。
杜幼麟顿时欲言又止。玉真公主死遁之后悄然离开长安,固安公主则是搬去了终南山玉华观住,虎牙虽是奉了父亲之命潜回长安,但不久之前告知自己身负紧要任务就匆匆离开,好些天没有音信了。只有赤毕那张犹如天罗地网的情报网还在发挥功效,比如说杨国忠和李隆基的密谈他们固然打探不着,但天子和宰相暗地里的动作却能监测到,于是方才有了他们可能离开长安的结论。而父亲的消息乃是朔方传来,经赤毕之口再到他耳中的。
“阿弟,到底有还是没有?”
杜幼麟见姊姊杜仙蕙已经有些急了,他这才嗫嚅说道:“阿爷不久之前就抵达了朔方,但此后从来没有在人前露面,就连跟着他悄悄抵达朔方的杜随等人也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不过赤毕说,阿爷应该并无危险,他应该一直都在朔方节度使府,和郭子仪在一起,但之所以没有任何动作,应该是陛下通过杨国忠给朔方节度使府下达过多次严令,不许其轻举妄动。”
崔朋登时色变。他毕竟也是有官职的人,深知这样不正常的命令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李隆基也好,杨国忠也好,对于朔方军根本就不信任!甚至当叛军当前的时刻,君臣都并不愿意把朔方军放到战场上,仿佛生怕他们在建功立业的同时,会因为朝廷对此前漠北那一场大乱的置若罔闻而生出怨恨。想到这些,他顿时没了愤懑的心情,颓然叹了一口气。
杜十三娘从小便性子执拗,从来不曾动摇过对兄长的信赖。她只是沉默片刻便看着杜幼麟,轻声问道:“那你现在来,打算让我们怎么做?”
“姑姑,趁着陛下的意图还没有太多人知道,通知城里各处亲友,得先把家眷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杜仙蕙顿时急了:“阿弟你什么意思,让我们当缩头乌龟不成?”
杜幼麟起了个头之后,见三位至亲的脸色都沉重得很,他便勉强笑了笑说:“只是未雨绸缪先躲起来,又不是学陛下弃城而逃。这是男人们的事情,女眷们在这种大乱的当口先安顿好,男人们才能更加安心地在前头竭尽全力……”
“怎么个竭尽全力?你又不是武将,莫非还打算招募勇士守住长安城不成?”
杜仙蕙反唇相讥了一句,见杜幼麟竟是仿佛被自己噎住了似的没出声,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被自己猜中了?那么多有名头的文武官员一个个全都只会叹气不出面,可杜幼麟这样一个不过是区区光禄丞的低微小官竟然打算挺身而出?恼将上来的她大步上前去,一把揪住了弟弟的领子,声色俱厉地说道:“阿弟,你发什么昏!!”
杜十三娘亦是沉下脸道:“幼麟,你固安姑姑当初托付你的,可没有这一条!”
“固安姑姑是只让姑姑安顿杜家亲友,让我在适当的时候去接触安思顺,免得忠臣良将遭屈,同时把陛下只为安禄山谣言便杀了太子的事情捅出去,但事到如今,长安岌岌可危,我虽不像阿兄那样武艺超群,可终究也学过武,怎么能够仅仅明哲保身?”杜幼麟死命挣脱了杜仙蕙的手,平生第一次违逆了自己的阿姊,“而且,我把自己的想法对赤毕大叔说了,他并没有反对,而且还说会全力让人帮我!”
杜十三娘见杜仙蕙脸上涨得通红,嘴唇却咬得发白,便想开口调停这对兄妹的纷争,可谁曾想崔朋竟也突然开口说道:“阿娘,我也想和幼麟一块试一试!”
弟弟都还没能劝回来,丈夫竟然也跟着一起疯,杜仙蕙顿时柳眉倒竖。可是,在她的怒瞪之下,丈夫却仿佛吃了称砣铁了心,拉着杜幼麟竟是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杜十三娘面前。看着姑姑兼婆婆的脸色先是震惊,然后是痛惜,最后是无奈,她只觉得五味杂陈,直到杜十三娘招手示意她过去,她浑浑噩噩地一步步挪了过去。
“你们如果有这个心,那就去做吧!”杜十三娘感受到杜仙蕙那只手一下子变得冰冷僵硬,却仍是硬着心肠说,“杜家从来没有懦夫,崔家从来最多勇士,如果当此巨变之际,只想到明哲保身,那简直是辜负了你们的姓氏!安顿各方家眷的事情,我会带着蕙娘一块出面操持,若是还有肯和你们并肩扛下这件事的好男儿,那你们便一个个都带上。在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听到杜十三娘竟然答应了,杜幼麟登时喜出望外,连忙和崔朋一块磕头答应,郎舅兼表兄弟的两人立刻就起身出去了。等到他们一走,杜十三娘方才一把搂住了杜仙蕙,随即摩挲着她的头说:“想哭就哭。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活着一生一世,要不就是认命受别人揉搓,要不就是竭尽全力,看看能不能破一破命数!你要相信你阿爷,他总不会放着我们几个在长安城中单独面对凶险!”
屋子里,杜仙蕙伏在杜十三娘肩头哭得泣不成声,而屋子外头,杜幼麟和崔朋两人才出来没走几步,却迎面被两个人堵住了。见是崔五娘和崔九娘,崔朋一愣之下,赶紧叫了一声五姑姑、九姑姑,杜幼麟也赶紧行礼,随即陪笑道:“姑姑和阿姊全都在屋子里……”
“我们可不是来找她们,而是来找你的,不过现在看来,还得加一个阿朋!”崔九娘目光在郎舅二人身上扫了一圈,这才昂着下巴说道,“别给我装蒜,事到如今长安城中人心惶惶,夏卿昨晚还对我说,让我准备一下,看样子就连圣人这当天子的都在想着跑路!你们这一副表情从十三娘那出来,显然做了决定!我可告诉你们,别小看了女人,你们要是不给我从实招来,我这就去京兆府廨告你们图谋不轨!”
见崔九娘竟是如此不着调地威胁起人来,崔五娘登时气乐了。她一把将一把年纪还如同年轻时一般急躁的崔九娘给拨到了身后,这才对面色大变的杜幼麟和崔朋说道:“你们九姑姑只是开玩笑吓人的,不用理会她。既然你们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那就带上足够的人手!我虽然远远及不上伯父和阿爷当年,先杀二张,再诛韦后的豪气,可这些年闲来无事,也悄悄收拢了一批人手。这种时候绝不会嫌人少,阿朋你带上!”
第1143章 挺身而出
一条条坏消息光速一般在整个长安城中传播,尽管潼关那边尚有表示平安的烽火,可谁都知道,临时在京畿道关内道招募大军根本就来不及,倘若潼关失守,什么华阴上洛等地全都守不住,长安也就成了一座孤城。而在这种节骨眼上,太子李亨和荣王李琬的先后暴薨,更是让官民将卒的心中无不是大为惶恐,隐隐之中还有不敢表露的愤怒。
所以,这天一大清早,勤政务本楼上的朝会,前来参加的官员竟是只有两成都不到!
如果是平日,李隆基看到这般稀稀落落的景象,早就雷霆大怒当场发作了,可今天他却不想再计较这些了。当着群臣的面,他竟是开口宣布,将就此御驾亲征!在一片目瞪口呆之中,他用最快的速度认命了裴宽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并直接将宫闱钥匙全都交给了边令诚掌管。当这么一场朝会匆匆落幕之际,留下的群臣一时面面相觑,被命为西京留守的裴宽更是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这才看着身边的王缙问道:“圣人真的说要亲征?”
年前刚刚领御史中丞的王缙心不在焉地冷哼道:“亲征?就只凭北门禁军那么一点人,怎么亲征?叛军都已经打到潼关之下了!”
太子李亨的死讯对别人来说兴许只是出人意料,痛心疾首,对王缙来说却不啻是最大的打击。他在李亨身上花费的心力实在是很大,广平王和建宁王出十六王宅之后第一个前来求救的就是他,他不敢接待两人太长时间,但也指点了他们谁在这种时刻可能会帮忙直言,可谁曾想随着广平王和建宁王根本就还没来得及交通几个人,全都被抓了回去软禁宫中,紧跟着高力士竟是被赶了出来,满朝再没有一个人敢为李亨说话,他也不得不保持沉默。
广平王和建宁王倒是很硬气,没有供出他的出谋划策。可李隆基竟是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安禄山勾结的李亨给杀了!父亲都死了,那两个年轻的皇孙还能有命在?
“都到了这种时候,陛下究竟想干什么!”
裴宽长叹一声,见偌大的地方,群臣一个个不是愁眉苦脸耷拉着脑袋,就是义愤填膺地嚷嚷着什么,到处都是乱哄哄的,群龙无首。他也无心再看这样乱七八糟的景象,颓然转身走了下去。随着几个仅剩下的高官离去,剩下的官员们你眼看我眼,最后竟也是如鸟兽散。很快,天子即将亲征的消息便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和大多数官员对此根本不信不同,百姓们心目中却燃起了不小的希望。
大唐开国以来少有天子亲征,如此一来,叛军应该会望风而降,长安城应该就能保住了吧?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样的鬼话。楚国公姜宅之中,根本没费心去参加什么朝会的姜度站在垂垂老矣的母亲杨氏面前,便没好气地冷笑道:“亲征?他要是有这个胆子亲征,就不会杀了李亨,逼死李琬,从前更不会把李瑛他们兄弟三个放逐到岭南,甚至连武惠妃都不敢明正典刑,而是把人逼死!阿娘,你就看着吧,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咱们这位陛下就会抛下长安城中千千万万的人,只顾着自己逃命!”
杨氏早就知道因为昔年姜皎之事,尽管姜度在人前隐藏得很好,可实际上对天子一直心存愤懑,然而此时此刻,她还是赶紧劝道:“四郎,这样的话可要慎言,否则万一传扬出去……”
“传扬出去?阿娘,他都只顾着逃命了,还有心思来管那些诋毁他的人?没看到京兆尹满城搜捕了那么久,可抓到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北邙山人?事到如今,我已经全都豁出去了,杜十九的妹妹十三娘回头会过来接你,你就先跟着她走吧。”
杨氏登时大吃一惊,待想规劝的时候,她就只见儿子突然伸出双手重重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到了嘴边的话登时说不出来了。
“阿娘,你放心,我隐忍了这么多年,当然不会做傻事,可我再也不想和当年阿爷那样,傻乎乎地认为那李隆基是什么明主,鞍前马后追随于他!我姜四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可我怎么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他不要这长安了,不要这满城百姓了,我不能袖手不管!我已经召集了家丁家将三百余人,我要让人看看,天水姜氏没有胆小怕事的男儿!”
杨氏这才明白,姜度究竟想要干什么。想到自己的孙女,姜度唯一的女儿姜六娘跟着杜广元远在西域,而幼子姜庆初又尚了公主,如今姜度无牵无挂,她根本拦不住这个儿子,唯有泪眼婆娑叹息连连。很快,杜十三娘便来了,姜度立时把自己的夫人叫了来,令其服侍老母亲跟着杜十三娘离开。临走之际,杨氏忍不住抓紧了儿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得到的却是姜度一个拥抱。
“阿娘,你别担心了,我不是一个人,窦十郎虽说尚了公主,但他也答应会留下来拼一拼,此外还有杜十九的儿子幼麟和他的女婿崔朋,只要李隆基真的离开长安,我们振臂一呼,虽不敢说万儿八千,但一定能够拉起一支人马来!”
见杜十三娘微微颔首,分明完全知道儿子和侄儿这一趟是多大的冒险,杨氏只觉得五内俱焚。她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她在同样眼睛红肿的媳妇搀扶下上了牛车,杜十三娘也上了车相陪时,她方才低声问道:“十三娘,你真的就不担心这是以卵击石?”
“太夫人,我只相信,天下不止只有他们是好男儿!”
这一日满城纷乱,宫中亦然。早早收拾好细软入宫的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和杨玉瑶一会合,说到此次入蜀之事,竟是没有几分惊惶,反而都在追忆往昔。对她们来说,这仿佛并不是逃难,而是出去游山玩水似的。毕竟,那是她们从小生长的地方,却已经多年未曾回去了。
不多时,杨国忠竟是直接闯了进来,他也顾不上礼数,直截了当地说道:“北门禁军已经在禁苑之中集合了,到时候大家从延秋门直接出长安,从西渭桥渡过渭水往西,一路西行进了剑南道,就都安全了。记住,路上别拖拖拉拉,一定要走得快,否则等百姓得到风声拦驾,那就麻烦了!对了,淑妃务必记得劝谏陛下,回头一定要烧了西渭桥,免得叛军打进长安之后会衔尾追击!”
有了杨国忠的提醒,当次日黎明时分,杨玉瑶随着李隆基过了西渭桥后,当即这么提了一句,李隆基却摇头拒绝。而在此之前,他还拒绝了杨国忠烧掉左藏库的建议。因为他心知肚明,今次能够随驾西行的,除却诸王贵主皇孙之外,便只有杨国忠和韦见素等寥寥十几位官员,由于仓促,每一个人能够携带的都只有细软,粗苯的贵重东西全都留下了。消息一出,长安城必定为之大乱,届时如果库房还好端端地保留着,兴许还能拖住贪婪的暴民以及叛军的步伐。
至于这座西渭桥,如果烧了的话,一定会被人宣扬他这个天子为了逃命不顾他人死活,为了不要名声扫地,将来还能卷土重来,留着这座桥也无所谓!
长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大宫中,宫人宦官不下数万,当天子和贵人们已经逃离的消息俶尔传开之际,一时间宫中登时炸开了锅,就连原本正在预备天子亲征事宜的边令诚也完全傻了眼。就在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弹压宫中乱局的时候,外间一个小宦官却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将军,裴大夫带着兵马入宫了!”
御史大夫裴宽?奉旨充京兆尹,西京留守的裴宽?北门禁军全都被天子带走了,裴宽哪来的兵马?
边令诚心头困惑,可这时候裴宽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否则宫中一旦闹起来,他这个空头将军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弹压不住!于是,他也顾不得其他,立刻匆匆赶了过去,等到发现裴宽身后的兵马尽管身穿各种服色,可看上去却仍然能够瞧出几百人一拨几百人一拨,至少有将近两千人光景,他顿时更加疑惑不解了!如果不是清楚裴宽的性子绝不会是谋反的人,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位御史大夫是来占龙庭的。
他慌忙迎上前去,才叫了一声裴大夫,就只见裴宽把手一扬,沉声说道:“姜度,你带一千人入宫,把三大宫都给我弹压好了,但凡有抢掠的,就地正法,不用容情!”
边令诚闻言一怔,往那爽快接令的领头一人看去,这才一下子认出,那分明是李林甫的表弟,昔日楚国公姜皎的儿子姜度!这位从开元初年开始就是长安一霸,后来父亲死后消沉过一阵子,等到天子还了姜家爵位,李林甫得势之后,就整日花天酒地不管正事,却没想到还有如此正经的一天!
眼看着姜度这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入宫,边令诚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裴大夫,这些兵是哪来的?”
站在高高的勤政务本楼上,眼见得兴庆宫内一片大乱,裴宽只觉得心头满是沉重和愤怒。他用力一拳砸在石栏杆上,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用管人从哪里来的,如今我既然是西京留守,从宫内到宫外,全听我的。你去跟着姜度,然后把朔方兵马不日即将抵达的消息放出去,也好安抚人心!哪怕圣人不在,这长安城也绝不会丢!”
第1144章 长安保卫战
一大早,当那些还有心思去上朝的官员猛然发现,天子竟舍下长安城中官民百姓就这么一走了之,随即奔走相告的时候,整个长安城中几乎陷入一片混乱。王公贵族们没有想到,自己也成了被扔下的累赘,一时慌忙回家收拾细软准备跑路逃命,而这样的情绪须臾就传染了更多的人。若不是裴宽在得到消息之后出动得及时,先派姜度前往宫中弹压,然后就带领各家临时拼凑出来的兵马策马奔走于大街小巷,只怕长安转瞬就要大乱!
而这种时候,杜幼麟也好,崔朋也好,即便他们背后的杜士仪名头很大,可他们加在一块都及不上窦十郎窦锷的名头好使。这位是李隆基的嫡亲表弟兼女婿,真真正正尚公主的驸马都尉,所以当他出现在人前,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将率领窦家的家丁家将坚守长安城,绝不会弃城而去时,顿时给了很多达官显贵们信心。就连长安城中的寻常市民们,得知窦锷这样的皇亲国戚竟然留下了,拖儿带女的逃难潮方才稍稍遏制了几分。
用窦锷的留下,来劝说人们不要贸贸然追着西行的天子逃离长安,接下来方才是杜幼麟的发挥时间。整整一天,他都带着人往各处安抚弹压,拼命散布漠北大乱已经平定,父亲杜士仪已经率兵南下,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再加上朔方节度使郭子仪麾下人马,不日将抵达。由于哥舒翰刚刚败北,人们对于往日那些笼罩着光环的名将不再如最初那样怀有信心,可杜士仪毕竟是土生土长的京兆人,名声又岂是近几年方才声名鹊起的哥舒翰能够比的?
那是从少年时期便三头及第,多年以来不知道创造出多少传奇的名臣!
“朔方军马匹充足,一定很快就会赶来的,就算赶不到,我和姊夫也会率领募集而来的勇士保卫长安!”
“各位在长安城中生活了几十年,难道忘了长安是天下第一坚城?只凭这高墙再加上所有粮库中的粮食,别说守上十天八天等待援军,就是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
“叛军也只有两条胳膊两条腿,长安城中的居民数倍于叛军,又不是开城门与其野战,难道咱们满城几十万人,连一座城池都守不住?”
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对人宣讲这些,杜幼麟和崔朋到最后全都不禁口干舌燥。傍晚时分,当他们总算歇一口气回到京兆府廨的时候,却只见一个年过六十却依旧腰杆笔直的骑马老者带着一支兵马赶了过来。一打照面,杜幼麟便又惊又喜地叫道:“赤毕大叔!”
按照赤毕的年纪,当杜幼麟的祖父也已经够格了,可此时此刻听到这称呼,赤毕立刻欣然拨马迎上前去,随即跳下马来拱手行礼,却被杜幼麟连忙搀扶了起来,两人就在那儿小声说起了话。
而崔朋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就想起了母亲和姑母们对他提到的当年旧事。当年,祖父崔谔之就把这些曾经跟着崔家人杀二张,诛韦氏的心腹家人送给了杜士仪,为的是不至于让他们荒废在这和平的盛世。如今几十年过去,赤毕虽已廉颇老矣,可看上去依旧仿佛一把随时出鞘的利剑一般锋芒毕露!
赤毕自然也认得崔朋,和杜幼麟交谈几句后,又冲着这位旧日主家的公子颔首为礼,继而指着身后众人说道:“这八百余人是我招募来的。”
所谓的招募,不过是在人前糊弄外人的言辞罢了,杜幼麟和崔朋只看赤毕身后那八百余人个个精壮,在这夕阳余晖之中沉默肃立,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杂声的光景,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仓促之中召集的兵马能够做到的。可是,赤毕的背后是杜士仪,杜幼麟的父亲,崔朋的岳父,两个人哪怕能够猜到此中缘由不单纯,却也绝不会有任何质疑。所以,两人全都选择性地忽略了这样一支人马的玄虚,赶紧带着赤毕往京兆府廨中去见裴宽。
尽管派了姜度去宫中弹压,严惩趁火打劫以及各种投机分子,但裴宽绝不会自大到真的就在宫中办事。他如今既然领了京兆尹,而长安城中的治安方才是重中之重,他竟是连御史台都不去了,就把这京兆府廨当成了安营扎寨的地方。整整一天,他也不知道签署了多少临时性的命令,所幸有崔家窦家姜家提供的人手,否则他这个京兆尹甚至都不敢确保下头的差役和衙兵会不会抗命不尊。
所以,杜幼麟一解说赤毕的身份,又提到其当年曾经追随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的功绩,裴宽就立刻喜上眉梢,竟是不顾尊卑上前紧紧握住了赤毕的手,一口一个义士。等到听闻外头还有近千的兵马,他就更加欣慰了,压根没去管人是怎么来的,一口答应了赤毕立刻前去协助守城的要求。而等到杜幼麟和崔朋二人亲自送了赤毕出来时,正值一个差役气急败坏往正堂中冲去。不消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裴宽的一声怒吼。
“潼关丢了?怎么可能这么快,洛阳那边还没有消息?”
杜幼麟登时和崔朋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又看了赤毕一眼。见其只是微微皱眉,杜幼麟便低声问道:“赤毕大叔,虎牙大叔此前突然就走了,他究竟是到哪里去了?固安姑姑不是说,他还带着一批精锐的牙兵,如今长安岌岌可危,他如果再不出来,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虎牙早就不在长安了。”见杜幼麟和崔朋全都错愕难当,赤毕索性吐露了实情。
“自从玉真长公主去世之后,贵主说是迁居终南山玉华观,但早早就抽身去了嵩山,她在云州的一些旧部都陆陆续续赶了过来。叛军席卷河北,进逼河南的时候,贵主听说接任太原尹兼河东节度使的是王承业那个没能耐的家伙,知道恐怕指望不上河东道的援助,就带着虎牙和那些牙兵以及旧部都赶去了河洛。她说,东都洛阳城几十万军民,府藏丰厚,一旦城破,叛军肆虐河洛,需要有人制一制。而且,嵩山还有草堂,即便人都撤走,倘若被叛军一把大火烧了草堂,卢公在天之灵必定不能安息,所以,你们的大师伯和三师伯也在哪儿。”
见崔朋色变,杜幼麟更是焦急万分,赤毕就摇头苦笑道:“你现在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贵主的性格素来急如烈火,宛若男儿,否则当年还是奚王妃的时候,也不会连奚人都对她服气。她要做的事情没人能够拦阻,更何况虎牙曾经是统领公主府狼卫的副手,昔日主人的召唤,再加上又和他的使命不违背,他当然不会拒绝。你有功夫担心他们的安危,还是先想好怎么守住这长安城。”
崔朋敏锐地听出了赤毕这番话中蕴藏的深意,连忙问道:“难不成是岳父不能及时赶到?”
“长安城几次三番命令朔方兵马不得妄动,郭子仪生怕被陛下当成叛逆,累及家人,再加上认为潼关天险,哥舒翰又是大将,故而一直没能痛下决心,日前方才正式出动大军南下。正好陛下这一行仓皇西逃的兵马在这时候出发,如果我没算错,很有可能两拨兵马正好撞上。你觉得到时候会不会有所耽搁?”
杜幼麟和崔朋这才明白了此中玄虚,脸色登时都很不好看。李隆基抛下长安臣民只顾自己逃跑,他们觉得此举卑劣,但在很多忠君思想根深蒂固的人看来,只怕反而是天经地义。所谓天子便是天的儿子,君权神授,做什么都是对的,如果有错,那便全都是辅佐大臣的错!如果南下大军真的遇见了天子,那么到时候结果会如何?李隆基会不会干脆夺了杜士仪和郭子仪的兵权,然后交给杨国忠?
“好了,我已经命人将陛下西逃的消息抄小路送了出去,这些事情想了也白想。当此之际,如何在朔方援军来临之前,立刻整治好长安城防,这才是重中之重。小郎君,崔郎君,这一夜恐怕你们没时间合眼了!”
深夜的长安春明门,一支支火炬照得城墙之上一片光明,来来回回穿梭的健儿们全都穿着甲胄,或佩刀,或持矛,一个个身姿笔挺,看上去竟有几分正规军的风采。如果不是边令诚看到了这批人冲进甲仗库,取出甲胄军袍武装自己时的样子,还以为是乔装打扮的精锐。即便此时此刻,当一小队一小队的人从面前走过去时,他仍然会忍不住嘴角抽搐,面色僵硬,背上冒汗。
原因很简单,当局势稍稍平静下来的时候,一想到哥舒翰竟然也会大败亏输,堂堂天子竟然会弃城而逃,他一度打算悄悄溜出去,把天子交托给自己保管的宫门钥匙等等去献给安禄山,这样一来就能保住性命了。什么朔方兵马将会驰援的消息,他是半点都不相信!
可这时候,身边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姜度!这位往日长安一霸今天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在弹压宫闱的时候,那些抢夺同侪,抑或是劫掠左藏库这些库房的,全都被姜度当场格杀。而后一些见势不妙企图掀起暴乱的宦官,则是被活活杖毙,那哀嚎声直到这会儿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边令诚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随即偷瞥了姜度一眼,却不防对方正好在这个时候也侧头看了过来,甚至还对他笑了笑。在心中有鬼的边令诚看来,这笑容分明是别有深意。还不等他想好怎么开口,缓解一下这僵硬的气氛,他却被姜度给抢了先。
“边将军。我听说,之前哥舒副元帅之所以匆匆忙忙带着兵马出潼关迎战叛军,是你一力撺掇的?而且逃命的时候,又跑在最前头,一直跑到长安城向陛下告状,还添油加醋地说,应该对哥舒翰明正典刑,以激励警示前方军民?”
边令诚万万没想到姜度会突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正想要辩解,却只见姜度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右手竟已经按在了腰中刀柄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竟是哆哆嗦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1145章 严防死守
压抑了多年的姜四一旦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就连匆匆赶来的裴宽,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嗣楚国公大发凶威,命人把边令诚直接给五花大绑在了旗杆上,还妥当地把人给堵住了嘴。
此次长安城中没有逃跑,而是挺身而出的达官显贵很少,毕竟但凡有节气的,大多都在李林甫杨国忠先后两任宰相当权时期被左迁地方,剩下的十有**是饱食终日之辈。如裴宽眼下能够倚为臂助的人,杜幼麟和崔朋论辈分都是姜度的晚辈,于是,他只能用求助的目光去看身边的窦锷。
然而,窦锷却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似的,反而和同被裴宽拉来的杜幼麟说着城中招募健儿的进展。他爵嗣毕国公,是李隆基的表弟,同时又娶了李隆基的女儿昌乐公主,尽管在李林甫崛起,杨国忠掌权这将近二十年来,昔日胡腾舞无双的窦十郎显得低调,但到底也是顶尖的皇亲国戚,可李隆基跑路的时候,竟然根本没想到通知昌乐公主和他,他怎么会不憋着一肚子气?就算他确实不想跑路,可这是两码事,因为这就意味着天子根本就不惦记丝毫亲情!
直到裴宽那幽怨的目光犹如实质,窦锷方才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边令诚此人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宫中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裴大夫不用担心惩治了他,别人就会闹翻天,抑或指摘你的不是。恰恰相反,把这样一位监门将军给捆了示众,长安军民反而觉得裴大夫为人处事大快人心,就是军中上下也会感激你!这些个阉人动辄指手画脚,实在是让人厌烦透了!”
裴宽顿时哑然。这时候,正倚靠城楼极目远眺的杜幼麟突然往见漆黑的原野上仿佛跳跃出一个光点,他立刻打断了裴宽和窦锷的话,大声叫道:“裴大夫,毕国公,快看,那远处可是火炬?”
窦锷顿时顾不得和裴宽说话了,他立刻疾步冲到城楼边上,手扶垛口眯着眼睛远望,见倏忽之间,一个光点变成了数个光点,渐渐更有越来越多的迹象,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干涩地说道:“莫非叛军真的动作这么快就打到长安城下了?甚至连这一个晚上都等不及就打算攻城?”
姜度听到动静,也不管被堵上嘴后正在拼命踢腿挣扎的边令诚,拔腿就赶了过来。他早就对宫中那些仗势欺人的宦官不满了,现如今找到炮制的机会哪肯放过!可这会儿什么都比不上叛军的来临更重要,他手搭凉棚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轻轻舒了一口气,懒洋洋地说道:“潼关的平安火刚刚消失,这些人就到了这里,是溃兵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一些。你们与其担心怎么守御,还不如先商量一下,放人进城还是不放人进城?”
神经紧绷的杜幼麟这才恍然大悟。而裴宽望着那零零星星的光点,脸色顿时黑得如同锅底似的。
一整天的招募之后,长安城中为了妻儿家小而应召入军的大概有上万人,这还是因为听说朔方援军即将抵达,如窦锷姜度崔朋杜幼麟这样的贵胄都肯留下的缘故。可即便分发了兵器,粗粗进行了编练,战力仍然低微得很。毕竟,除却偶尔出现的那种小规模谋反,关中多少年没经历过战事了?
溃兵若是入城,非但不能为他所用,反而激起骚乱怎么办?可若是不放,激变溃军,使得他们反投了叛军又怎么办?
“裴大夫,不论如何,夜间决不能放人,一来无法甄别,二来长安城中夜禁,哪怕只数百人,放进城中的后果也不堪设想。先下令城头严加防御,一切等天明再说。”杜幼麟在朔方长大,没从过军,可观看阅军的次数不计其数,耳濡目染,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闻听此言,裴宽也立刻丢掉了犹豫不决,当即做出了决定。两刻钟之后,当城下突然传来了人声马蹄声,继而有人高呼开门,又自称是从潼关赶回来的时候,立刻有个大嗓门的军士到垛口边上高声喝道:“裴大夫有命,夜深之际,城门不许通行。尔等在城下先等一夜,等明日清晨一一甄别之后再入城!”
“啖****!放狗屁!我等在前头和叛军打仗,你们在长安方才能安稳,眼下我们辛辛苦苦逃回来,还要让我们在外头挨饿受冻?”
听到城外大骂声此起彼伏,杜幼麟暗自庆幸在这长安城东墙上守御的,是赤毕麾下那批最最训练有素的人,否则遇到这样下头齐齐喝骂的情况,原本就人心浮动的守军中,很可能会生出某种不该有的情绪来。见裴宽嘴抿得紧紧的,没有吭声,他想了想,便上前去拍了拍那刚刚发话的大嗓门军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不是他不想亲自出面去和这些溃兵说话,实在是一整日安抚长安城中军民,嗓子早已完全嘶哑了。
“尔等为国拼杀,浴血奋战,裴大夫自然不会不体恤。裴大夫说了,明早入城之后,每人赏钱一万,以资劳苦!今夜就委屈各位先行在城下熬一夜,我等立刻就会用竹篮送酒肉及棉衣下来,让诸位饱腹御寒!”
这样一番话后,城下的谩骂叫嚣声音,渐渐就少了。一时间,城头上的将卒们顿时全都松了一口气。裴宽见杜幼麟转身回来,不禁赞许地冲着其点了点头,杜幼麟却轻声说道:“我已经嘱咐过,放下去的绳子要细,棉衣则是直接丢下去,决不能让人有援绳而登城墙的机会,另外,刚刚我让他们用火把粗粗照过,大概有上百号人,如若是叛军,理应不会指望就靠着这么一丁点人就能取下长安,所以应该确实是溃兵无疑。今夜这东墙上我值守,还请裴大夫和毕国公楚国公先休息,接下来的几日恐怕就没那工夫了。”
裴宽已经年过六旬,而窦锷和姜度也已经不是当年年轻的时候了,被杜幼麟这么一说,全都觉得身心俱疲。后两者也不和他客气,直接就进了城楼中打盹,而裴宽又多嘱托了几句,方才带着崔朋匆匆回了京兆府廨。等到他们一走,杜幼麟方才来到城楼的阴影处,对一直隐身在此的赤毕低声商量了起来。
等到黎明的第一缕晨光亮起之后,杜幼麟便被一阵声音吵醒。昨夜他并不仅仅是在这东城墙上,而是策马跑遍了南西北三处城墙,制定轮班表,记录花名册,同时发放相应的赏钱,这个时候不用钱去鼓励人卖命,以后也就没机会了。所以,他直到下半夜方才和衣而睡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此刻,他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这才想起自己正在城楼上,连忙跳了起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城下情况如何?”
“杜郎君,城下那些溃军不少都喝醉酒睡过去了,现在还没醒,只有几个人在下头高叫开城门!”
“带我去看看!”
昨天晚上借着火把那朦朦胧胧的光亮看不清楚,如今趁着晨曦,杜幼麟方才看清楚了城下溃兵的光景。只见四处横七竖八躺着都是人,而战马则是零零落落散在一边,看情形这竟是一支马军。只不过这些往日的大唐精锐,如今看上去却狼狈不堪,人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脸上也被血污得看不清楚面貌,只能判断出身形高矮。忖度片刻,他便又找来了昨晚上那个军士,命其让其中军阶最高的先出来。
不多时,一个自称旅帅陈武的中年男人便被公推了出来。杜幼麟亲自出面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又开口说:“为防叛军奸细,昨夜得裴大夫之命,长安诸门将从即日起封闭。所以眼下只能放下吊篮,让你们一个个入城。陈旅帅你定好先后次序,若是出现骚乱,城上将会万箭齐发,不要说我不曾早知会你们!”
尽管这样严苛的要求又激来了一阵抱怨,但眼看城头垛口上一时出现了众多弓箭手,带着寒光的箭头直指城下,陈武和溃兵们一时无法,只能答应。须臾,放下的吊篮就拉上了第一个人。他一跃下地之际,正要伸懒腰,就只见前后左右都有军士按刀而立,人数不下数十。面对这严防死守的一幕,他赶紧举手示意自己并无威胁,又按照对方要求交了兵器。可等到两个虎背熊腰的军士上前来,一边一个架起了他的胳膊时,他还是忍不住挣扎了几下。
“不是说要赏我们吗?为何又要抓我们?”
“只是例行盘查,该你们的赏钱一文都不会少!等到打退叛军之后,自然会一一放出你们!”
那汉子见挟持自己的人实在是力气太大,挣脱不了,又听到面前这个看似文秀的年轻人竟然这么说大话,他顿时嗤之以鼻:“打退叛军?笑话,哥舒大帅都没能打退叛军,就凭长安城中这么些老弱病残,有这样的能耐?不是我说丧气话,还不如打开城门,降了他娘的,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紧跟着这汉子登城的一个老卒此刻刚刚站稳,乍然听人提到哥舒大帅,他顿时垂下眼睑,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落寞。可紧跟着,他就只听耳畔传来了几句掷地有声的话。
“单凭长安城中这些人,当然不足以击退叛军,但朔方以及安北牙帐城的援军不日将赶到!此外,都播已经答允反正,如今直扑幽州,安北牙帐城的另一路大军想必已经进入河北道了!安贼一旦失去河北腹地,哪里还有蹦跶的余地!”
第1146章 人心涣散的逃命之路
夜半时分,身处近畿的金城县恰是一片乱糟糟的。
如果这里的百姓还未闻风遁逃,他们一定会目睹到有生以来最壮观的景象。终其一生都可能缘悭一面的大唐天子竟然出现在了这金城县廨!而且不止是天子,诸王、公主、皇孙……无数的贵人们形容狼狈,下马的时候甚至有些人连步子都站不稳了,四周围那些往日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低矮房屋这会儿都成了人人争抢的对象,但能有一张床能够躺下睡一觉,哪怕再肮脏狭窄,现如今也没有人在乎了。
也许是因为叛军临近的消息,百姓也逃了,金城县廨空空荡荡,官吏们都逃了个干净,陈玄礼麾下禁军在里头全部搜了一遍,竟是被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从黎明开始逃命似的赶路,忍饥挨饿过了晌午才勉强吃过一顿难以下咽的饭,别说一辈子没吃过苦的诸王公主皇孙们苦不堪言,安顿在了金城县廨中的李隆基同样是又疲惫又懊悔。懊悔的是这些年来,告发安禄山谋反的并不仅仅只有杜士仪,范阳那边屡屡有人如此进言,还曾经有过奚人专程进京举发,杨国忠亦是一次次对自己指摘安禄山,可他就只想着那不过一个憨肥胡儿,凭借自己的恩宠才有今天,哪里会敢有什么不轨。
现如今落到这地步,一切岂不都是自己的咎由自取?又或者说,如果他不是用哥舒翰为副元帅去抗击叛军,而是重新启用王忠嗣……没错,他早就应该杀了李亨,如此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用王忠嗣,而不是派了使者千里迢迢去利州送鸩酒!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陈玄礼轻轻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只见李隆基正木木地坐在那里,整个人的样子何止比从前老了十岁!他从正值年少之际就开始追随这位君王,眼看其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登上帝位,而后又缔造了开元盛世,从来都只见其意气风发,什么时候看到过其这样落魄凄苦?一时间,他竟是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地生出了退意。他实在是不想拿那些坏消息去搅乱李隆基此刻肯定已经很坏的心情了。
“玄礼么?”李隆基却发现了进退失据的陈玄礼。他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这才苦笑道,“没想到朕也会有这一天。”
陈玄礼知道此刻再退下也已经迟了,只能上前叩头行礼,随即默然不语。李隆基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说,便叹气道:“可是有什么坏消息?”
“是……不少宦者和宫人都逃遁不知踪影了。这其中,便有内侍监袁思艺。”见李隆基面色大变,却是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陈玄礼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张婕妤等几个人也都下落不明。”
因为太子李亨被杀,李隆基亦是曾经迁怒于张云容等人,可此次西逃蜀中,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还是带上了她们,却没想到如今不过是才到金城县,这些他曾经宠幸过的妃嫔竟是就这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他也知道,此次能够跟上的宫人着实有限,她们几个弱女子也许并不是想要离开他,而是很有可能被将卒凌迫,可这对于他来说有什么分别?一想到自己的女人也许此刻在别的男人身下辗转承欢,他就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捅了几刀子!
“要走的人,都不用强留,让他们走吧。”
陈玄礼临走的时候,李隆基只是交待了这么一句话。然而,陈玄礼哪里会真的相信天子因为饱受挫折而如此大度,谁都可以走,但军中将卒他一定要竭力约束,不能出现逃兵,这是原则性问题。因为一个逃兵之后,很可能就是百十个上千个,犹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多,至于其他人,哪怕是身份尊贵的宗室,走了也就走了,他用不着费那个心去追回来。可现在,他这么多年统领下来,一直认为能够如臂使指的禁军,真的还能够如同从前吗?
张云容等几个妃嫔在夜色之中悄然消失的事,陈玄礼秘而不宣,李隆基也不想让人知道,但杨玉瑶还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一直视这几个跟过玉奴的侍女为眼中钉肉中刺,可即便她们出身卑微,李隆基也不是长情的人,可她们偏偏拧成一股绳给她添堵,让她一直奈何不得。还是这次她终于趁着玉真公主薨逝,太子李亨亦是得罪之后,狠狠给她们下了一番眼药,可还没等她斩草除根,叛军就已经打过了潼关,人也不见了!
“好,好,这时候弃三郎不顾,看她们日后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玉卿见杨玉瑶畅快大笑,她不得不出声提醒其不要太招摇。赶路这一天来,她敏锐地觉察到了随行军伍之中的那种压抑情绪,如果是平常,她完全不担心这些低三下四的军汉会对金尊玉贵的她们如何,可现如今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半路上,她不得不考虑某种最坏的打算。然而,当她试图提醒了这么一句后,杨玉瑶却嗤之以鼻。
“阿姊,你也太胆小了!陈玄礼是陛下最信赖的大将军,先头国忠也宣布了很高的赏格,他们如果在半路上就闹腾起来,什么都拿不到,回头碰到叛军说不定还是一个死字。可要是兢兢业业保护我们前往蜀中,回头又有恩赏又有官职,谁会这么傻?”
想想杨玉瑶的话,玉卿也觉得有道理,当下便不再多言。只是,小妹秦国夫人这些天正在病中,她心中放心不下,当下就回去了。可是,等到安顿了秦国夫人,回去见着自己憔悴的女儿崔氏,她想到其丈夫广平王亦是和李亨一起被杀,心头顿时又多了几分怜惜,上前去揽着人安慰了几句后,又低声说道:“好了,人都死了,就别哭了。横竖你把两个儿子都带了回来,日后阿娘养你一辈子就是了!”
“可他们都还小,这样在路上奔波,他们能不能坚持到蜀中还不知道。”崔氏哭得梨花带雨,抱着母亲的胳膊便哀声说道,“阿娘,圣人怎么就能这么狠心,那是他的儿子,他的亲孙子!”
“够了!”玉卿厉声喝止了啼哭不休的女儿,这才对其一字一句地说道,“别忘了,你能够嫁给广平王当正妃,也是因为你姨母得圣眷的光!男人死了就死了,你姨母当年还不是一样死了丈夫,可还不是一样宠冠后宫?”
见崔氏顿时犹如被人卡住喉咙的小鸟似的,啼哭变成了无声的抽噎,玉卿不禁心烦意乱,突然想起了已经几乎被自己淡忘的玉奴。
如果不是因为玉奴的缘故,杨家这样早已败落的门庭怎会有如今的风光?可眼下这一关如果挺不过去,一切就都完了!
次日一大清早,当李隆基再次启程时,他渐渐发现,除却那些根本不敢离开大队的宗室之外,宦官和宫人放眼看去根本不见几个,似乎在这一整晚上的时间全都逃走了,甚至就连陈玄礼麾下的禁军,他也感觉比昨日启程时人数锐减。然而,这样的疑问他甚至不敢开口去问陈玄礼,唯恐对方禀报出来的数字让他觉得恐慌。坐上车后,发现身边空空荡荡,他又想起早上穿衣的不习惯,一时心头更是苦涩。
袁思艺逃走,而他在仓促逃离长安之际,并没有带上高力士。相比忘恩负义的袁思艺,高力士跟了他几十年,他又何必因为其给李亨求情而赶走了人?可现在再去长安城中把人弄出来,却已经不可能了。没了他这个天子,长安城中不知道会乱成个什么样子!
懊悔和不甘犹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而这一天,再没有百姓拦驾痛陈安禄山之害,也没有百姓提壶送水,贡献吃食,而只来得及带金珠细软,却没来得及带上粮食吃食的短板便终于显露了出来。
天子逃离长安的消息也不知道怎么散布了开来,这一路上所有的百姓也都扶老携幼逃到山中,哪怕陈玄礼下狠心让禁军四下找寻粮食,亦是几无所获。到最后,李隆基这个天子还能勉强吃到些胡饼之类昨天剩下的东西,诸王贵主以及跟着的文武官员还能分点残渣,其他人竟是无论全都只能饿着!
贵人们忍气吞声挨着饿,但下头的将卒们一面忍饥挨饿,一面却还要被人差遣布防,心头的怨怒和痛恨更是渐渐集聚、发酵、萌芽。傍晚时分,当这迤逦数里的长长队伍终于来到了又一个驿馆的时候,当先闯入的陈玄礼在紧急查看过酒库和粮库之后,面对的又是一个尴尬的境况。粮库空空没有点滴粮食,仿佛从驿长到驿丁逃走的时候,仔仔细细清理过库存似的,而酒库之中那些笨重而不能当饭吃的酒却还在。可陈玄礼回头一想,便命人封锁酒库。
饿了一整天,如今到了驿站,却又要面对饿上一整夜的困局,尽管陈玄礼素来令行禁止,但夜半时分,还是有人砸开了酒库的锁,将一坛一坛的美酒全都搬了出来。闻讯而来的将卒们很快哄抢起了酒,甚至当酒坛子打破了之后,还有人趴在地上用力吮吸,仿佛这样就能填饱肚子。随着整整一个库房几百坛好酒被一抢而空,多了几分醉意满脸酡红的将卒们渐渐便沸腾了起来。
有人怀念开元盛世的天下太平,有人怀念姚宋贤相的朝堂清明,也有人怀念张守珪、李祎、王忠嗣这些名将,更有人大骂哥舒翰徒有虚名。一片大呼小叫之中,也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都是李林甫和杨国忠奸相祸国”,一时间,应和的声音竟是此起彼伏,直入云霄!
第1147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深夜,在众多将卒不得不露宿在外的情形下,得以独占一屋的杨国忠却辗转难眠。西逃蜀中的设想早在安禄山举起叛旗之初,他便设想过,只不过没想到会那么快拿出来实现。李林甫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他却只是作为一个皇亲国戚而骤然暴发,即便一样是右相,可他自己也知道,看不起自己的人很多。尤其是安禄山造反一事,除却杜士仪曾经以血书上奏一口咬定之外,和他唱对台戏认为是他构陷大将的反对者也很不少,其中多有李党余孽。
一旦入了蜀,那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清洗官员,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是号令天下节度使出兵勤王,而他就可以在蜀中坐山观虎斗,等到时候再出来了结残局,说不定在这段时间里,杨玉瑶就连儿子都有了,那才是杨家千秋万代的根基。
可这只是美好的设想,在这仅仅两天的跋涉中,他的信心不知不觉就已经在动摇。天子西逃的影响简直是破坏性的,这些尚且在长安城西面的县城和驿站,竟然在他们抵达的时候就已经人去屋空,甚至连粮食也都搬了干净,现在就已经断粮了,如果再走下去怎么办?能够忍饥挨饿走一天,难道还能坚持个十天八天?
杨国忠突然一骨碌坐起身来,自诩为财计之能高过宇文融的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主意。在这种危急时刻,自然应该要出重赏聚拢人心。想当初中宗和太平公主时期,不是有过斜封官吗?这当口但使放出风声,献粮多少石就可以封几品官,如此一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必定应者云集,军中缺粮的情况就能够迎刃而解。而如果能够吸引更多的富民跟着大军同时下西南入蜀,就可以抽空关中的元气,别人纵使得了此地,也只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越想越是觉得自己这主意简直绝妙,随即便猛然想起了关中首富王元宝,顿时后悔不已。不说王元宝乃是杜士仪的岳父,就凭着王元宝那不计其数的财富,就该带上王家人一块走!
这时候后悔这些也来不及了,他当即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隔窗一看外头两个家丁早已坐倒在地睡着了,他虽说恼火,但还是快速穿戴起了衣裳。等到他好容易折腾好了这些正要出门,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都赶了两天的路,大晚上你又要上哪去?”
“你睡吧,我去见陛下!”
裴柔一听到杨国忠竟是要去面圣,这才又躺下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外头突然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顿时一个激灵爬起身来,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来人。发现外头没声息,她慌忙草草抓起衣服穿上,连鞋子都顾不得穿,竟是赤脚便冲了出去,正好和同一个院子的韩国夫人杨玉卿撞了个正着。两个平日里瞧不起彼此,最没交情的女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最严峻的问题。
是叛军追来了,还是军中哗变了?
杨玉卿终究更加果断一些,她侧耳倾听着外头那一波高似一波的叫喊声,随即沉声说道:“顾不得这么多了,我们先走!幸亏这院子就在驿馆最北面,打开院子后头的那扇门,就能不惊动别人离开。”
裴柔亦是咬咬牙道:“我早就让人备了几匹马在后头,我和大郎二郎跟着阿姊走!”
杨玉卿听说裴柔竟是早早预备下了马匹,顿时喜形于色,她点点头,连忙回身去屋子里叫人。然而,还在发烧的秦国夫人根本就动弹不得,崔氏则是惊慌失措连步子都迈不开来。恼将上来的她只能丢下庶妹,一把抓起亲生女儿后,给了她狠狠一个巴掌。这响亮的一个耳光打得崔氏昏头转向,她捂着脸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想死就跟我走!”
“可是大郎和三郎怎么办?”
见崔氏即便挨了那一巴掌,却很快放下捂脸的手,转头去看两个儿子,杨玉卿面容一冷,最终竟是狠狠心丢下她便径直离去。等到看见裴柔和一双儿子已经等候在了那里,她也不多解释,打了个手势就示意立刻走。一直到出门之后悄悄走了一段路上马,裴柔方才问起了崔氏。
“不用管她!广平王都已经死了,她还惦记着这一双孽种有什么用!就算陛下无所谓,回头若是一旦定立了储君,他们一样身份尴尬。没了孩子,她还能嫁人,有他们拖累,她下半辈子莫非要全都靠我?既然如此,我也懒得管她了!”
裴柔不想玉卿竟是真的狠心丢下女儿和两个外孙,瞠目结舌的同时,却也更清楚这时候带上一个哭哭啼啼的崔氏,再外加两个孩子是多大的拖累,没见她和两个儿子甚至连如今消息都没有的杨国忠都顾不上,媳妇也一样先扔下了?于是,她也不废话,吩咐两个儿子头前开路,自己便和玉卿紧蹑在后。然而,黑夜之中靠着第一匹马脖子边上挂着的琉璃灯,他们终于摸黑到了官道上,可还没来得及走多远便只听得一阵沉闷的马蹄声。
无论是裴柔玉卿,还是杨暄杨晞,谁也没有真正经历过兵荒马乱。可就是用脚趾头她们也能猜到,在这样的黑夜中,除了军队,怎么可能这么连夜赶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马蹄的声音越来越响,一声一声仿佛踏在他们的心头!
最年轻的杨晞最沉不住气,心中绝望的他一把抓住兄长,厉声问道:“你带错路了,这是折往长安的路?”
“放屁!我就算再蠢也没这么蠢,东西南北我还分得清楚!”
见这兄弟二人竟然闹了内讧,裴柔一时大怒,喝止了两人之后,她便和玉卿紧急商量了两句,立时拨马到官道路边靠山处小心隐藏,寄希望于大军过去的时候,能够忽视她们这寥寥数人。然而,事与愿违,当那马蹄声变成了天上的闷雷声就在耳边时,前方官道的转折处大放光明,一时间黑影憧憧,隐约之间马军无数,那雄壮而肃穆的气势迎面扑来,竟是让本来一手牵马的裴柔不知不觉松了手,膝盖全都在微微颤抖,甚至没注意到来的不过百多人。
“路边有人!”
随着这一声暴喝,就只听马嘶声无数,那本来该从身边呼啸而去的马军,就这样在黑夜里先后停了下来。发现有人从马脖子旁边取下灯高掣在手往他们这边照,随即又有十数人下马从四面围逼了过来,裴柔不由自主往后躲去,直到脊背贴上了山壁,再也没有地方可躲。而玉卿避无可避,索性死死盯着这些马军的坐骑旁边清一色挂着的琉璃灯,只觉得难以置信。
即便不是宫中琉璃灯那样精致,可单单这么多灯的开销就已经相当了不得了,安禄山竟然如此大本钱置办这些?
“尔等何人?”
当头前第一个人高声质问之际,因为父亲的缘故,好歹弄了个高官的杨暄便壮胆大声喝道:“我是户部侍郎杨暄,你们又是从哪来的?”
玉卿和裴柔各有各的惊惧,一个没注意,却不想杨暄竟然就这么把来历都给捅了出去,顿时全都又气又急。果然,就在裴柔死命把长子拉回来之际,那边马军之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冷笑:“看来我今天还真是好运气,就在路上还能撞见杨国忠的家眷!来人,全都给我拿下!”
刚刚就觉得长子惹祸的裴柔顿时绝望了起来,她一把抽出了随身裙刀,便想要刺喉自尽,可双手却颤抖连连根本使不上力气。一旁的玉卿眼见这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军士逼上前来,却显出了非同一般的镇静。她突然挡在了裴柔跟前,高声说道:“我是淑妃的嫡亲姐姐,别忘了你们安大帅曾经拜淑妃为母,你们想要犯上吗?”
片刻的寂静之后,她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紧跟着,那边厢马军突然从左右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通路,一个浑身黑衣玄甲的年轻将军徐徐策马过来。只见他身材颀长,乍一看去仿佛有些瘦削,但五官分明,鼻子高挺,仿佛并不是中原血统。他盯着杨玉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道:“安贼叛乱,我等便是讨伐他的先锋,又与他何干?”
听到来者竟然不是叛军,杨晞只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消息。他也顾不得刚刚还在埋怨兄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大声叫道:“不管你们是哪边的兵马,只要你们肯保护我们,回头陛下一定重重有赏!官爵和金银要多少有多少!”
这样的承诺就连裴柔和玉卿听来,也绝对是很够分量的了。可是,在灯光的照耀下,他们就只见那个说话的玄甲将军只是哧笑了一声,而他身边的将卒们竟也全都毫不动容。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形,杨家这几个人无不惶惑惊恐,刚刚鼓起勇气的杨晞更是仿佛被人刺破了胆子似的,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陛下?叛军还没到就先丢下长安城几十万军民拔腿就跑的陛下?呸,我要他的官爵赏赐,我就不叫杜随!”
用突厥语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见随行的前锋营将士无不挥刀应和,阿兹勒方才瞥了一眼魂不附体的杨家众人,冷冷说道:“还愣着干什么,照我前言,一个个先拿下!派人押去向后军大帅复命,马嵬驿就在前方,请尽快进兵,迟恐生变!”
第1148章 诛杨
马嵬驿中,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上至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子,诸王妃主皇孙,下至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有幸随驾西逃的寥寥官员,在一股突然爆发的洪流面前,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选择自己的立场。因为这种时候,没有立场的和稀泥,就意味着死路一条!
杨国忠是在匆匆求见天子献计的过程中,听到外间大声鼓噪的。那时候他还只认为是有一小撮军卒闹事,没有太放在心上,而李隆基也叫了一个小宦官去查看什么情况,顺便吩咐陈玄礼前去弹压。然而,那个去打探动静的小宦官人还没有回来,却有人闯进了屋子。
闯进屋子的不是别人,却是以陈玄礼为首的数十将卒!除却陈玄礼面色凝重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其他人的脸上全都是杀气腾腾。
陈玄礼也是和衣而睡没多久之后,被乱糟糟的声音给吵醒的。推醒他的将卒们喷着酒气,脸上酡红,口口声声奸相祸国,要求陈玄礼带头清君侧。如果是换成其他任何时候,陈玄礼都会摆出统兵大将军的态度把人给喝退,事后甚至还会动用雷霆手段杀上一批人以儆效尤,可现在却完全不是时候。
因为此次奉天子逃往蜀中的禁军全都属于北门四军系统,也就是左右羽林军和左右龙武军。他这个龙武大将军统帅的正是大多为唐元功臣后人,前身是万骑的左右龙武军,下头虽也有几个将军,却盖不过他身为硕果仅存唐元功臣的威望。至于左右羽林卫,有当年投靠太平公主的烙印,历任实际掌北门禁军兵权的闲厩使,总会打压一下羽林卫。所以昨天晚上趁着夜色,竟是跑了一个大将军两个将军。
如今,陈玄礼一个人不得不背起协调北门四军的任务,甚至还得要稍微偏向左右羽林卫,以免军中哗变。可即便如此,据他粗粗估计,从离京之后,早已取代了南衙十六卫上番军的北门四军,至少已经有一两千人当了逃兵,剩下的两万余兵马也不知道能支撑到几时!所以,即便知道这些军士请他领头,诛奸相清君侧,陈玄礼也不得不来。
此刻,他看也不看惊慌失措的杨国忠,深深下拜道:“陛下,军中群起呼吁,奸相祸国,请陛下诛除,以正国法,以振军心!”
李隆基浑浊的眼神陡然犀利了起来,竟是死死盯着陈玄礼。见刚刚随陈玄礼进来的将卒们虽是呼啦啦都跪下了,可不少人却没有低头,而是用极其大胆的目光直视着他这个天子,眼神中透着某种令他不寒而栗的东西,他登时心头大凛。
他分明记得,自己曾经如此凌迫过别人,对,就是杀上官婉儿的时候,就是赐死太平公主的时候,就是逼父亲睿宗退位的时候!那个时候,眼前这些长安城中最最精锐的健儿听命于自己,奔走于左右,为他打破重重阻碍,就这么登上大宝!
可现在,也同样是这样一批人,看似跪伏在自己面前,可却要求自己杀掉宠妃和宰相!
杨国忠见人闯进来时,只是隐隐约约猜到事情恐怕不妙,等听到陈玄礼这番言辞,他登时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下意识地往天子身后躲了躲,正想要开口抗辩的时候,他猛地发现包括陈玄礼在内,所有将卒看着自己的目光全都是冷冰冰如同刀子一般,仿佛只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直到这一刻,他方才真正绝望了起来。他早该想到的,他看似连李林甫都给整倒了,他看似威风凛凛无人能够抗衡,可这一切都是天子给的,他从来没有掌过兵权!
这等时候,他能指望谁?
想到自己刚刚的提议,杨国忠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高声叫道:“禁军不会再缺粮了,我已经向圣人请命,发放官爵给那些献粮的富民大户……”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迎来了陈玄礼的一身怒吼:“官爵乃国之公器,岂可任凭你一句话就如同货物一般卖给他人!陛下当年起兵诛除韦庶人和悖逆庶人,又赐死太平公主的时候,便是斜封官泛滥之时,如今岂可重开旧例!奸相祸国,由此可见一斑!”
李隆基听到陈玄礼突然劈头盖脸地怒斥杨国忠,又见他身后将卒人人目露凶光,甚至有人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他顿时意识到,今天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庇护得了杨国忠。因为陈玄礼此前那番话的主次已经很清楚,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振军心,如果军心涣散,人都跑了,他这个天子便会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想亲自开口同意这样的胁迫,只能目视陈玄礼,用别人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点了点头。
陈玄礼跟随天子多年,立刻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他倏然站起身来,对左右低低言语一声,当即便有两人冲上前去,一左一右抓住了杨国忠的胳膊,就这么把人拖拽了出去。生死关头,杨国忠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求救,却只见李隆基状似不忍地别过脑袋,眼睛紧闭,丝毫没有看他的意思。那一瞬间,他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李林甫尸骨未寒,李隆基便能够将其党羽子婿一一贬斥恶地,却原来身为天子,一颗心本就是冷硬的,平日恩宠也好,其他也好,不过是需要用你,事后弃若敝屣也属应当!
完全绝望的他没有再求饶,就这么任凭别人犹如拖死狗一般将他拖了出去。在无数人喧嚣闹腾的夜色中,他被拖行了老远,突然便只见眼前突然大放光明。这是一块马嵬驿中的空地,四周围点满了火炬,而一个声嘶力竭求饶的声音则是传入了耳畔。他循声望去,就只见韩国夫人杨玉卿的女儿崔氏正紧紧抱着一儿一女向军士求饶,而在她身边,赫然是生死不知的秦国夫人。
尽管他的妻子裴柔以及两个儿子,还有杨玉卿不知所踪,可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怎么想都是凶多吉少!
“求求你们,大郎和三郎都还小,他们已经没了父亲!”
崔氏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了,说话的声音甚至连周遭的人都听不到。然而,她的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没有激起将卒们的同情,反而让更多的人想到了太子李亨的死讯。而据说,广平王和建宁王也已经被鸩杀了。也不知道是谁大声嚷嚷妖妃惑主,原本就喧闹不堪的人群顿时更加吵吵嚷嚷了起来。很快,这样的呼声就传到了陈玄礼的耳中,让他又为难又不安。
他刚刚在天子面前故意略过杨玉瑶,就是因为不想背上胁迫君王的恶名,毕竟,杨国忠只不过是个窃据相位的跳梁小丑,可杨玉瑶虽然曾经是寡妇,却毕竟是天子的枕边人!然而,在将卒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下,他只得勉为其难再次去求见李隆基。才到门口,他就只见杨玉瑶跪在天子脚下苦苦哀求。
“三郎,国忠早就识破了安禄山的狼子野心,他有什么错,分明是陈玄礼要借着军中哗变为借口要杀他!妾身的姊妹和外甥女全都被乱军带走了,这其中还有两个尚不懂事的孙辈,她们又何其无辜!三郎,如若这个时候答应了乱军的要求,下一个便是我,再下一个就恐怕是三郎!这些哗变的乱军一定只是一小撮人,一定只是陈玄礼煽动的一小撮人,只要三郎肯出面振臂一呼,一定会有忠义之士挺身而出的!”
陈玄礼本想照顾一下李隆基的心情,随便找个侍女打昏之后换上杨玉瑶的行头,冒充一下淑妃,也好安定人心,如今听到杨玉瑶在这等时候反而血口喷人倒打一耙,一贯脾气很好的他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推门闯进去之后,他便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来。
“陛下,外间将卒群起高呼,杨国忠奸相该死,淑妃身为寡妇,妖媚惑主,也一样该死!恳请陛下痛下决断!”
看到陈玄礼闯进来,杨玉瑶本是又惊又怒,可听到他说外间乱军竟然还要杀自己,她顿时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恐惧之中。本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她下意识地抱住了李隆基的腿,梨花带雨地哭诉道:“陛下,妾自从入宫以来,尽心尽力,何尝有过半分不敬?陛下就算不怜惜我,也请顾惜顾惜我们的女儿,太真若是在天有灵,看到杨家竟是被人逼到了如此光景,她可还能安心?”
在这种时候,突然听到杨玉瑶连称呼也变了,甚至提到死去的妹妹玉奴,李隆基顿时愣住了。人死如灯灭,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渐渐淡忘了那个倩影,可如今被杨玉瑶的话头一勾起来,佳人的一颦一笑,薄嗔浅怒,全都如同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转个不停。低头看了一眼平日里娇媚可人的宠妃,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换成是玉奴,即使外间那样风雨欲来,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如此哀哀求饶。
那个道号太真的女子,妩媚多姿之中,却有一种天然的倔强傲骨!
见李隆基竟是呆呆怔在那里,陈玄礼又听见外间的各种喧哗声越来越大,就算他想要放过杨玉瑶,恐怕都不可能了,他只能咬咬牙,再次重重叩首道:“请陛下痛下决断!”
李隆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无力地看了一眼脚下的杨玉瑶,轻轻叹了一口气,仍然没有做声。可在这种当口,没有做声便意味着默认,甚至都不用陈玄礼开口或是示意,他背后已经有迫不及待的亲兵就这么跳了起来,竟是要上前拖拽杨玉瑶。这时候,李隆基终于艰难地张了口。
“淑妃毕竟跟了朕这么多年……不要让她见血!”
第1149章 自刎
不要见血!
当杨玉瑶被两个平日自己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的军汉拖出屋子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只有这样寥寥四个字。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能够从一个区区寡妇进宫顶替妹妹玉奴成为女冠,而后又拜封淑仪,而后封淑妃,确实花费了无数心计来邀宠,可她对于李隆基,并不是真的一丝一毫感情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比前夫还多那么几分。
除却至高无上的至尊身份之外,李隆基文武双全,精通音律,爱好丰富多彩,她自认为虽不如张云容等人能歌善舞,却也很体察他的心意。更不要说,她还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自从开元末到天宝年间唯一的一个孩子!可事到临头,李隆基却这样薄情,送给她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不要见血,仿佛如此便是最大的体恤了!
杨玉瑶隐隐明白了,玉奴当初为何对李隆基总有几分若即若离,为什么曾经意味深长地对自己说过武惠妃暴薨的真相。可那时候,她眼睛里看到的只有那尊荣的地位,那万人仰视的风光,何尝看到过其他的?这么多年在后宫呆下来,她甚至已经忘记这个福薄的妹妹了,可现在想想,究竟是谁福薄?玉奴故世的时候,还有隆重的丧奠,还有天子的眼泪,她们这些姊妹陪着痛哭了一场,更不要说还有玉真公主这样的师尊,杜家人那样的亲友,可现在她有什么?
当她也被拖到大庭广众之下的时候,就只见杨国忠和幼妹秦国夫人以及崔氏等人都在,每一个人都是面色惨白,颤抖战栗。尽管她自己的形状也已经惨不忍睹,刚刚也曾在李隆基面前百般恳求,可到了这当口,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见陈玄礼就在身边,她突然出声问道:“陈大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
陈玄礼厌恶地看了一眼杨玉瑶,想到当初就是这个愚蠢的妇人收了安禄山为义子,甚至还在外朝有人弹劾安禄山的时候替其说话,他便冷冷说道:“淑妃终究是陛下身边的贵人,陛下又已经有言在先,自有三尺白绫送淑妃上路。”
“三尺白绫?哈哈哈哈,三尺白绫?”杨玉瑶猛地大笑了起来。很快,笑声戛然而止,她随手把散乱的头发挽了起来,这才厉声说道,“陛下也许是好心,但恕我不想心领!我虽是女人,可却不想哭哭啼啼投缳自尽,烦请陈大将军给我一把刀剑,我这就干脆利落地上路去,也免得你们不安心!”
陈玄礼没想到杨玉瑶竟有这么一个要求,犹豫片刻,他就从身边一个亲兵手中接过腰刀,反提着刀上前,刀尖向下往杨玉瑶身边的泥地上一杵,见其深深插入了泥地之中,这才缓步退了回来。尽管他已经不再是年少全盛时期的那个果毅都尉了,但他仍然有充分的自信,万一杨玉瑶真的不甘心拿着刀想要困兽犹斗,却也奈何不了经历过无数风雨的他。须臾,杨玉瑶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双手握着刀柄将腰刀拔起,随即惨笑回头看了杨国忠等人一眼。
打从看到杨玉瑶竟然也被乱军给提溜了出来,杨国忠就明白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此时此刻,见杨玉瑶竟是拔刀而立,他的脸上没有惊惶,有的只是麻木。这时候,一直昏昏沉沉的秦国夫人突然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看到杨玉瑶把刀横在了脖子上,她不禁大吃一惊,竟是极度吃力地惊呼了一声道:“阿……姊……”
说时迟那时快,杨玉瑶已经提刀狠狠往脖子上一拉,随着鲜血猛然间溅在了刀刃上,她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声阿姊,忍不住想到了当年还在成都时的情景,竟是下意识地觉着,那是玉奴在黄泉之下叫着自己。那时候,小粉团子一般的玉奴最喜欢犹如跟屁虫似的追着自己叫阿姊,最喜欢听自己讲故事,最喜欢腻着自己和大姊玉卿说着父亲的事,那一段时光仿佛已经很遥远了,和杜士仪突兀地闯进她们这些杨家人的生活中一样遥远。
“玉……奴……”
眼看杨玉瑶软软倒在了地上,杨国忠登时呆若木鸡,整个人完全僵硬了。他一直都知道,杨玉瑶只是看着娇媚,实则骨子里却有一种犹如男人一般,不甘沉沦不甘寂寞的性子,所以才会抓住每一丝机会往上爬。而现在,就连走到末日的时候,她都不肯用什么白绫,而是三尺青锋就此自刎。当看到陈玄礼身边的亲兵蹲下身来去探鼻息心跳,随即站起之后干净利落地说出死了两个字时,他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生简直是个笑话。
跟着杨玄琰在雅州为官,随着杨玄琰的去世,他不甘一无所有去京师,于是流落蜀中各地,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事都做过,挨过县令的板子,也受过上司的白眼,但也有赏识自己的人,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之后,他终于千辛万苦攀上了高枝,一路青云直上成了宰相,甚至连李林甫都踩在了脚下。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安禄山即使高举反旗,他也能够反手将其压下去,可他却错得离谱!
叛军还没能打到这里来,天子也并没有怪罪他,可他却要无声无息死在这群乱军的手上!
见陈玄礼命人用白布收殓了杨玉瑶的尸体,而后向左右一努嘴,立刻有几个满面凶光的人拔刀逼上前来,杨国忠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意志和心思,干脆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料之中的剧痛却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却是四面八方的喧哗。他震惊之下慌忙睁开了眼睛,四下里一看,却发现那些刚刚还凶形恶状的士卒们全都骚乱了起来,有人嚷嚷,有人拔刀,就连陈玄礼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慌乱。
难道是安禄山来了?
尽管逃过了一劫,但杨国忠的心中却没有任何的轻松感,他很清楚,刚刚兴许还只是痛快一死,可如果落到安禄山手中,他只会生不如死!可是,要想和杨玉瑶那样决绝地自刎,他却又没有那样的胆量。眼见得这骚乱,他突然萌生出了一走了之的念头,毕竟,之前从崔氏口中,他已经听说杨玉卿和妻子裴柔并两个儿子已经逃出去了。可他刚刚勉力支撑想要站起身时,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袖子。
“舅舅,求求你救救大郎和三郎!”
杨国忠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是崔氏正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想到玉卿竟也是丢下女儿和两个外孙自己逃命的,他不禁怒从心头起,当即用力一撕,直接把整幅衣袖就这么撕扯了下来,这才怒气冲冲地说:“都死到临头了,你还顾着这一对累赘!怪不得连你阿娘都丢下了你!”
见杨国忠如此绝情,崔氏顿时万分绝望。母亲和舅母等人竟丢下自己离去,姨母杨玉瑶就这样在眼前自刎,而病得七死八活的秦国夫人苏醒过来就看到这一幕就又昏了过去,打落地之后就一直过着掌上明珠日子的她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颠覆了。等她回过神来,就只见杨国忠正在悄悄留意四面动静,仿佛想要趁机逃跑,她只能紧紧地将年方四岁的儿子李傀揽在怀中,随即凄苦地看向了襁褓中的幼子。
她多么想就这样一头撞死,换取别人对儿女的怜惜和承诺,可她不是杨玉瑶,她不敢死,她更怕死了之后,两个儿子被人作践了!就比如此次西逃,如果她不是杨家的女儿,也许也会如同太子李亨和广平王的那些妻妾儿女一样,被人丢在长安,无人理会死活。须知张良娣还是李隆基姨母的嫡亲孙女!
杨国忠想要趁乱逃遁,可陈玄礼是什么人?尽管他得知马嵬驿西北有兵马出没的消息,但此时此刻杨国忠是稳定军心的关键,不论最后是杀是放,他都不可能放走这样一个人物。因此,他连下数道军令暂时稳住了人心之后,便立刻吩咐人去把杨国忠给五花大绑了起来,至于崔氏和秦国夫人杨氏这两个弱质女流,他根本不担心她们逃脱,又或者说,也许杨玉瑶和杨国忠该死,可杨家其他人未必非得要死,如果不是军心难定,他何尝希望大开杀戒?
“大将军,大将军,左右羽林卫有人冲着那支不明身份的兵马冲杀过去了!”
一听到这话,陈玄礼只觉得脑袋轰然炸响,随即竟是气得直哆嗦。北门禁军从玄武门事变开始崭露头角,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誉为是整个大唐精锐中的精锐,其中,从中宗登基到先天年间,龙武军的前身万骑曾经或镇压,或参与过数场政变,羽林军亦是战力不凡。然而,政变终究和真正的战场厮杀是不完全相同的。
最重要的是,当年曾经亲身参与唐隆政变的人,多数都已经和他一样垂垂老矣淡出军中,而眼下北门四军之中那些军卒都是补进来的,年轻气盛又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大阵仗,竟如此沉不住气!
“啊——”
随着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紧跟着惨呼和马嘶不绝于耳,当此之际,陈玄礼知道此事定然难以善了——不管来的是叛军还是友军,在这深夜之际既然打起来了,恐怕从不熟悉夜战,兼且又饿着肚子的己方一定会吃亏多多!于是,他只能大声喝道:“传令下去,不许再擅自出战!以马嵬驿为中心守御,等到天亮便有援军!”
这所谓的等到天亮不过是一句空话,有援军更是一句空话,就连独自困守屋中的李隆基,耳听得外间厮杀声渐渐消失,他却反而更加惊惶不安。当枯坐的他终于等到天边那一丝晨曦的时候,陡然之间便听到外头传来了无边无际的欢呼。一下子,他的脸上便喜色尽显。
不是叛军,不可能是叛军,否则军中何来欢呼?难不成是先头派去朔方的信使把援兵带回来了?
第1150章 过马嵬驿不见君
一整夜,自从那场小规模厮杀结束之后,陈玄礼不敢再牺牲麾下兵马去探明对方的底细,即便听到外间不时传来嚷嚷,自称是援兵的声音,他也传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去,一切等太阳升起再说。可等到天明时分,看到空中那业已展开的黑色战旗,他便明白,昨天晚上那彻夜不停的叫嚣竟然是真的。因为那招展的战旗上,赫然是安北前锋营五个鲜艳夺目的大字!
来的竟然不是朔方的援军,而是杜士仪麾下的兵马!
陈玄礼来不及想太多,立刻命人前往打探。而刚刚派了斥候过去,便有心腹亲兵快步冲了过来,甚至不及行礼便走到他身侧,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大将军,昨夜逃散的士卒不计其数,一大早各旅主将根据大将军此前的军令大致清点了一下人数,剩下的大概只有一万三千人出头。”
这样一个数字听上去不少,然而陈玄礼心中清楚,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卫这北门四军,额定兵员在开元最盛时超过了四万,天宝年间渐有空额,但也超过三万人,此次因为事出仓促,他匆忙整军,带出来的应该足有两万多人,经过前两日的逃散,应该还有近两万人,可就是昨天一晚上,竟能有这么多人当了逃兵!是因为乱军鼓噪杀了杨玉瑶,听闻援兵到来,生怕天子加罪,还是因为误以为叛军来临,于是当了逃兵?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如今自己所领的天子禁军已经士气全无,空前虚弱却是事实。而且,逼杀杨玉瑶的事毕竟已经成了天子心头的一大疙瘩,如今有了援军,安知李隆基不会因为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而归罪于他以及麾下将卒?可他又岂是真的想要以臣迫君,他只是为了保存这北门四军的最后一点元气!
陈玄礼在焦躁不安中等待了许久,前去打探的信使终于回转了来。当得知赶到的是曾经随同杜士仪来过长安觐见,形同义子的前锋营正将杜随,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暗想杜士仪和杨国忠不和,此次漠北大乱更是因为杨国忠派罗希奭前往安北牙帐城而起。然而,他须臾就猛然之间想起,杜士仪和杨家并非全无渊源,死了的淑妃杨玉瑶,其先为寿王妃后为太真娘子的嫡亲妹妹杨氏,还曾经拜师杜士仪门下学过琵琶!
“大将军,怎么办?”
“那杜随的前锋营有多少人?”
“至少有一两千。”
昨天晚上便是这一两千人,把将近两万的北门四军耍得团团转?
陈玄礼紧咬牙关,复又问道:“他可说了,杜大帅和朔方郭大帅行踪如何?”
“他只是提了一句,杜大帅和郭大帅合兵一处,正急速赶来长安驰援,迎击叛军。”
杜士仪竟然和郭子仪一道从朔方南下了?这么说,杨国忠此前一道又一道发往朔方的军令虽说搁置了一下他们驰援的步伐,但总算那边还是出动了,真是万幸!
如果是从前,陈玄礼一定会因此而觉得杜士仪郭子仪心怀叵测,可一想到前方糜烂的战局,一想到如今恐怕已经凶多吉少的长安,一想到天子和杨国忠这一君一相贻误战机,他就觉得那两位节帅实在是做得对。此时此刻,他心中再无分毫疑虑,吩咐了一个最信赖的校尉接手马嵬驿的防务之后,他就只带着十几个亲卫亲自去见杜随。
两厢一打照面,陈玄礼固然免不了打量三十出头的阿兹勒,阿兹勒也一样在打探这位声名赫赫的龙武大将军,硕果仅存的唐元功臣。尽管武德功臣之类的提法从大唐开国之后就有,但真正的颁赐功臣号,却是从李隆基开元年间方才开始的,获赐唐元功臣殊荣的人,清一色全都是万骑序列的将校,加在一起不过寥寥十余人。如今将近四十年过去,除了陈玄礼,其他人都不在人世了。
身为突厥人,阿兹勒从杜士仪学过经史礼仪,因此对陈玄礼这位自始至终小心谨慎,从未上过战场,一直执掌禁军的大将,他自然不会失礼,可想到昨天晚上那小小的遭遇战,他心里就没多少敬意了。
都说北门四军中全都是精挑细选的擅长骑射武艺之勇士,如今看来,徒有虚名而已!
倘若陈玄礼知道阿兹勒竟在暗自腹诽北门禁军名不副实,一定会大怒。这能怪他吗?左右羽林卫一向又不是他管的!对他来说,眼下更重要的,显然是从阿兹勒口中进一步核实朔方兵马的动向。得知杜士仪的安北兵马人人配双马,一马驮人,另一马驮饮水补给赶到朔方灵州,却因为没有上命不能出动,而后得知河洛战事吃紧后,杜士仪方才说动郭子仪,立刻发兵南下京畿,他不禁松了一口气,当下开口说道:“如此,我带杜将军去面见圣人。”
“不用了。”阿兹勒才没兴趣去在天子面前说些恭敬的话,更不耐烦屈膝跪拜,当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见陈玄礼面色微变,他环视陈玄礼随行亲兵,见入目的将卒无不形容疲惫,灰头土脸,他便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奉命为前锋,位卑职低,不敢惊动陛下!而且昨夜我已令人高呼是援军,却仍遭禁军中人攻击,军中多有伤者,还得着力安抚。既然见过陈大将军,告知援军讯息,我也就把事情办完了。如今长安城岌岌可危,我需得立时前去救援!还请陈大将军放宽心,朔方援军随时就会抵达,叛军也自有我等前去抵挡,不用担心圣人的安危!”
陈玄礼这才明白,阿兹勒竟是不打算就此去见李隆基,而是想要率军直接往长安解围!他张口想说保护天子乃是重中之重,可想到昨天晚上杨玉瑶自刎的一幕,他自己亦是以下迫上,他顿时又噎住了。下一刻,他就只见阿兹勒向自己拱了拱手,随即当着他的面连下军令,须臾,就只见这支兵马有条不紊地行动了起来,上马的上马,整兵的整兵,那种没有说话声,只有兵器碰撞,人与鞍轡摩擦声的气氛,竟是压得陈玄礼心头沉甸甸的。
直到发现这样一支兵马整编完毕,仿佛随时就要开拔,陈玄礼方才一下子意识到,就算阿兹勒等人不肯留下来护卫天子,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急缺的口粮!一时间,他也顾不上自己这个龙武大将军的脸面,赶上前对正要上马的阿兹勒说道:“杜将军要去援救长安,忠义武勇,我钦佩不已。只是我等奉圣人出长安时太过匆忙,以至于补给……”
补给?看情形肯定是李隆基下令太过匆忙,又不许走漏风声,以至于陈玄礼他们根本就没带足粮秣!
阿兹勒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随即故意踌躇了片刻,这才点点头说道:“陈大将军的难处,我知道了。只我等身为前锋,带的口粮也并不多,我这就令军中分一半给你!”
陈玄礼没想到阿兹勒分明对天子没有多少敬意,撂下这里便要驰援长安,却还肯分润口粮给禁军,登时喜出望外。可等到阿兹勒吩咐麾下将卒分出口粮时,他便听到了前锋营将卒的无数怨言。那怨言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李隆基去的。什么丢下京城万千子民逃命,什么不顾惜禁军勇士的性命,什么昏招迭出以至于前方丢城失地……总而言之,粮食是给的,可往日大逆不道不敢出口的言辞这会儿却肆无忌惮地倾泻了下来,直叫陈玄礼勃然色变。
可他这时候哪有脸去指责别人?更要命的是,如果没有粮,禁军恐怕会全都逃散尽了!
随着阿兹勒这两千余人尽数开拔,陈玄礼命人把粮袋搬了回去,一时禁军中的欢呼此起彼伏。尽管阿兹勒留下的口粮只是两千人份一天所需,可不管怎么样,总能让禁军稍稍糊口,而且听说朔方和安北大都护府的援军已经不远,只要捱过这点时间,又不必忧虑叛军追来,谁能不高兴?甚至昨晚上一团混战中的伤者,也没了多少怨言,而之前被俘扣下的人,也已经放回来了。
然而,安北前锋营对天子的那些不满,却几乎如同光速一般在禁军中大肆传播!
李隆基原本已经预备好了,当外间援军主将来见自己时,该如何褒奖,如何施恩,如何笼络,可他万万没想到,阿兹勒竟然过马嵬驿而不入,径直领兵去解长安之围了!身为天子,他一路来被歌功颂德,阿谀奉承包围,昨晚刚刚被人逼宫,现如今有遭人轻视,他心中的怨怒已经到了极点!尽管理智告诉他还需隐忍,可等到韦见素受陈玄礼所托来送午膳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让朕饿死了不是最好?”
韦见素刚刚来时,还看到杨国忠被缚在旗杆上的惨状。尽管人还活着,可将卒们只不过是因为暂时有东西吃,心头怨怒稍减,并不是真的就肯放过杨国忠。所以,见天子分明心情大坏,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膳食,上前低声劝谏息怒。好容易他才把天子劝了暂进膳食,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嚷嚷。
“走水了,走水了!”
李隆基蹭的一下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惶。刚刚那些被逼迫被轻视的愤怒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是了,现如今文武将卒对自己离心离德,而宗室全都在这里,即便李亨已死,可只要下头人有心,从诸王之中拥立一人,逼迫自己退位,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而这把火是不是便想要将自己和韦见素一块烧死在这里?
他一把抓住了韦见素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韦卿救朕!”
第1151章 虚惊之后大军至
尽管是杨国忠一脚把陈希烈给踹了下去,然后举荐了自己为左相,但韦见素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铁板钉钉的杨党。他性子柔弱,不喜与人争斗,这是事实,可杨国忠为人霸道,他却不希望自己被青史定位为奸相走狗,因此在某些问题上也曾经力谏。可是,对于安禄山的这场叛乱,他的估计同样不足,没想到其这么快席卷河北,而后河南之地也以最快的速度沦陷,紧跟着便是从洛阳到潼关,堂堂帝都长安竟是都危在旦夕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赞同弃长安西逃,那天黎明他被杨国忠以君前议事为名请到了宫中,紧跟着便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到了禁苑,然后从延秋门出长安,浑浑噩噩一路过了西渭桥,金城县,来到了这马嵬驿。忍饥挨饿也就算了,昨天晚上经历了那么一场可怕的兵变,当乱军突然闯进来的时候,他甚至认为自己快要没命了!所幸被拖出去的他遇到了陈玄礼,最终没有和杨家人那样被扔在光天化日之下示众,否则即便最终活命,他也没脸再为官了!
此时此刻,听到李隆基这一声韦卿救朕,在最初的愣神之后,韦见素也立刻面色大变,一下子想到了某个最坏的可能。他连忙上前搀扶着李隆基想要往外逃避,可谁知道这位天子连日以来担惊受怕,原本还算壮健的筋骨眼下却根本不听使唤了。情急之下,自己也已经年近六旬的韦见素只能咬咬牙,弯下腰来把李隆基背起,跌跌撞撞冲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他方才发现,外头固然是一片鸡飞狗跳,可看那正在着火的地方还在更远处。
闹了老半天,却是虚惊一场!
当陈玄礼亲自过来禀报的时候,惊魂未定的李隆基听到最后,差点没背过气去。他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原来是一家子皇子皇孙逃难的时候,前日在市集上买了一大包胡饼,早先怕拿出来叫人哄抢了,后来饿得吃不消了,方才在屋子里偷偷生火烤着吃。只可怜这些龙子凤孙们什么时候背着人偷吃过这种贱东西,还不能让仆役看到,到最后便闹出了火烧马嵬驿的笑话来!
一想到自己竟是因为这所谓的走水,差点以为是禁军已经决定拥立皇子,谋害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唐天子,李隆基那憋了许久的火气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死死瞪着陈玄礼,厉声问道:“是谁擅自举火?”
“回禀陛下,是延王。”
延王李玢乃是李隆基第二十子,其母柳婕妤当年因为侄儿柳惜明的事,和杜士仪最不对付,此后更是连累幽闭宫中,早些年就去世了。不过,这位皇子却不像娘家人那么记仇,甚至有仁爱好读书的美名。当然,他和其他皇子亲王一样,困守十六王宅没事可做,更多的时间不是读书,而是和妻妾婢女胡混,儿女辈虽还没到半百,可也有三十多个。而和其他诸王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逃难,他竟是竭尽全力把儿女全都带上了,一个没少!
李隆基此前就听陈玄礼婉转陈情,说是因为宗室太多,以至于行进速度太慢,此刻又听到是延王李玢惹出的这样大祸事,他登时恨得咬牙切齿。几乎不曾细想,他便恼火地吩咐道:“正当逃难之际,他却偏偏拖儿带口,如今还不顾君父擅自举火进食,以至于驿馆失火,劳动军中勇士!去传命,从今日起,褫夺他亲王爵位,所有儿子的爵位官职也一并免去!”
这样的中旨褫夺绝对不合规矩,就算陈玄礼对延王李玢闹的这一出也颇为气恼,可李隆基竟是一下子把延王一大家子的官爵全都夺了,他立刻意识到,天子根本就不是为了劳动了将卒,而是因为这件事让其心惊胆战!于是,他当下就瞥了韦见素一眼,轻声问道:“韦相国,按理这样的大事,总该中书拟旨,门下核准。”
韦见素自己都还没从惊惶中回过神,等陈玄礼再问了一声,他方才明白了过来。想了想后,他便摇头说道:“陛下,延王固然有欺瞒之罪,但罪过尚不至于夺爵!只是让将士们在扈从护驾之余却还忙乱了一场,不若请延王及皇孙们出面赔情,如此也可安抚人心!”
从昨晚到现在,李隆基经历了太多大丢脸面的事,可陈玄礼他不可能降罪,否则军心肯定就散了;将卒们他要给好脸色,因为还要指望这些人护送自己去蜀中;韦见素更不能迁怒,而且刚刚还是同样一把年纪的他将自己背了出来。既然如此,不拿他自己的儿子出气,他拿谁出气?因此,即便韦见素苦口婆心连声劝谏,他却死活不肯收回成命,而陈玄礼看这情形,也不想和天子硬顶了,横竖不过是一堆皇子皇孙,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前去宣召的陈玄礼还没回来,李隆基就只听远处传来了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显然,正是李玢和儿女们没有料到这样严厉的处置,于是便嚎起丧来。他如今最不耐烦这样的动静,正要喝令韦见素去那边,替自己痛骂这些不肖子孙一顿,陡然就觉察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这并不是什么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却仿佛是大地传来的震动。如果他是军中浸淫多年的哨探,一定会伏地倾听,判断出那是千军万马来临前的震动!
天子只是隐隐心悸,而陈玄礼却已经得到了底下斥候的奏报。派去西边的哨探一直没能回来,即便从阿兹勒口中确定了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他也不得不提高警惕。所以,当专司伏地听声的斥候发现有大批马军到来的时候,他立刻就提升了警备级别。可做是这样做的,眼看军中根本谈不上多少士气,这还是因为阿兹勒临走时留下了口粮,他着实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而且,阿兹勒的态度已经非常鲜明,那是不是意味着,杜士仪和郭子仪对于天子的态度亦是如此?
大约一刻钟之后,高举着战旗的大批人马终于出现在了陈玄礼的视线中。朔方节度使郭的蓝色旗帜迎风招展,而在另一边,安北大都护杜的大红色旗号亦是鲜艳夺目。陈玄礼虽然身为唐元功臣,当了很多年的龙武大将军,可在这两位功勋彪炳的边镇节帅面前,仍是不敢失礼,当即带着麾下一营亲兵出迎。他对郭子仪并不熟悉,但杜士仪乃是京兆杜陵人,三头及第之后就一直是传奇人物,他曾经见过多次,但谈不上任何私交,连单独交谈都不曾有过。
所以,当纵马来到那大旗下方,他便倏然跳下马来,弯腰深深行礼道:“多谢二位大帅及时驰援!”
杜士仪见陈玄礼竟然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当下连忙下马。因为阿兹勒过马嵬驿而不入,只吩咐人把半途上截住的韩国夫人等人往他这里一送,所以他并不知道马嵬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只看鬓鬟散乱的杨玉卿裴柔等人,他就是猜也能猜到这里的变故。所以,见郭子仪动作更快,一把搀扶起了陈玄礼后,他就开口说道:“本来不得上命,不敢擅自带兵离开任所,然而如今叛军肆虐,也只能事急从权了!陈大将军乃是军中前辈,千万不要如此多礼!”
郭子仪武举出身,对陈玄礼这样的禁军前辈一直都觉得是传说中的人物,可他在朔方崭露头角,最终正位节度使,竟然能够和对方平起平坐,他不禁百感交集,却也和杜士仪一样说了一番客套话。
陈玄礼见两人对自己全都客气有礼,心下方才稍宽,当下便说起阿兹勒径直前往长安的事。尽管杜士仪早知其过马嵬驿而不入,甚至都没费神去谒见一下天子,让李隆基找回一点存在感,但他还是佯装大怒道:“这个狂妄之徒,竟如此没礼数!还望陈大将军看在他乃是胡人,又讨击叛军心切,宽宥他这失礼行径!”
“杜大帅也不要太苛责了杜将军,他也毕竟留了口粮支援我等。”陈玄礼为阿兹勒说了一句好话,突然觉察到杜士仪竟是让自己宽宥阿兹勒的失礼,而不是说要向天子请罪!这样的微妙之处,他这种极其敏感的人既然感觉到了,心中不免多想。而接下来,郭子仪的态度亦是证明了他没有猜错。
就在踏进马嵬驿时,郭子仪提到太子李亨冤死时,却还不无悲愤地说道:“太子乃是国之储貮,身居宫中,和安禄山最多是朝见时会面,何来任何瓜葛?就因为安贼在叛军之中高呼一声拥戴太子,陛下就赐死了太子,这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样的话让陈玄礼无言以对。见杜士仪亦是面带叹息,他本能地想要岔开话题,却不想一行人路过旗杆时,昏昏沉沉的杨国忠正好睁开眼睛看到一行人路过,待认出为首的杜士仪时,竟不禁惊呼了一声。这一声顿时惊动了杜士仪,他循声望去,见杨国忠立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竟是惨白,他便哂然一笑,当下径直走了上前。
“杨相国,许久不见,怎的落到了如此地步?”
第1152章 身首异处
昨天晚上本想趁乱逃走,却被陈玄礼早早识破,五花大绑在了这旗杆上,杨国忠几乎是一天一夜没吃饭没喝水,整个人都在虚脱的边缘。所以,他并不太清楚大清早阿兹勒率安北前锋营路过马嵬驿前往援救长安,当然就更不知道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兵马来援的消息。所以,当认出陈玄礼身边的人是杜士仪时,他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可等人走到自己面前,又说出了那样一番话,他就明白,这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杜士仪,你居然没死!”
“托杨相国的福,我好歹福大命大。”杜士仪笑了笑,但笑容中却满是讥诮,“好教杨相国得知,虽说黠戛斯以及回纥联军攻城,却被张长史留守军民合力击退,李光弼又率军夜袭,擒得黠戛斯叛逆毗伽顿,回纥磨延啜亦是大败亏输,仅以身免。而后,仆固怀恩又率军和骨利干俟斤鄂温余吾深入黠戛斯境内千余里,一举荡平其余孽。如今黠戛斯中不愿附逆的人已经选出了新主,遣使告罪先前叛乱之事。”
杨国忠很希望这都是杜士仪的一派胡言,可如今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代表杜士仪所言全都是真的。可是,他此时此刻已经再狼狈也没有了,分外看不得杜士仪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当即使劲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一些,继而恶狠狠地说:“就算你大败黠戛斯又如何?都播西侵,同罗和仆固皆入敌手,你这安北大都护失去了大半个漠北,该当何罪?”
“杨相国还真是替我操心啊。”杜士仪见刚刚赶到马嵬驿大门口相迎的韦见素站在陈玄礼身边,亦是目不转睛看着这里,而北门四军将卒虽不敢越过警戒线,可都围拢在四周围,分明也在等待自己的回答,他便镇定自若地说道,“都播西侵,乃是叛贼安禄山派人唆使,意图令安北大都护府自顾不暇,而他还约定都播南下河东道,与他联兵一处,攻取大唐,异日得胜时,则将漠北全数让给都播,将河东云中雁门等四郡也割让给它。”
此话一出,四周围顿时一片哗然,紧跟着咒骂声此起彼伏,还有人顾不上陈玄礼这位主官在场,高声问道:“那杜大帅率兵南下,莫非是弃了漠北?”
“漠北乃我大唐健儿抛头颅洒热血,足足用了多年方才平定之地,岂可轻易让给他人?我回归安北牙帐城后,便亲自往见都播怀义可汗,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将其劝服。如今这会儿,我安北大都护府张长史应该业已率同罗仆固二部兵马入河北平叛,而都播怀义可汗则扫荡契丹奚族之地,而后直击幽州。所以说,安禄山叛军纵使曾经一路势如破竹,如今也不足畏惧!”
自从战争的阴云压在了长安城上空,北门四军和所有的长安城官民将卒一样,全都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压力,尤其是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就连哥舒翰也在潼关之外的渑池隘道吃了败仗,这种绝望的情绪就更加浓重了。可杜士仪此时此刻一番话中,便勾勒出一幅最让人难以置信的美好画卷。
当此叛军气势如虹的时候,竟已经有两路大军前往抄安禄山的老巢去了!
这样的消息,郭子仪是早就知道的,再加上河洛以及京畿道危在旦夕,他已经没工夫去高兴了。可陈玄礼也好,韦见素也好,两人近日以来听到了太多太多的坏消息,当初河北道只有一个平原郡得保不失,他们都已经觉得这是天大的喜讯了,更何况如今据杜士仪所说,两路大军已经突入河北?
正当陈玄礼和韦见素面面相觑之际,围在四周的北门四军之中,已经有几个人忘形地欢呼了起来,很快,那声音传染了四面八方更多的人,整个马嵬驿方圆数里,竟全都是惊天动地的欢呼雀跃。
“万胜!万胜!”
杨国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分明是那样的险境危局,为什么杜士仪竟然能够轻轻松松挣脱出来?为什么?明白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他猛然意识到,既然安禄山的叛军已经无以为继,既然这样的一支援军远比陈玄礼的北门四军更加兵强马壮,那么,他为什么要死?他可是当朝的右相,李隆基昨天晚上亦是因为万般无奈,这才不得已默认了陈玄礼的行径。他一下子生出了强烈的求生**,等四周围的呼声刚刚暂歇,他便嚎叫了一声。
“杜士仪,既然安禄山叛军已经不足为害,快放了我!我是陛下金口玉言委任的右相,陈玄礼及其麾下将卒欲图犯上作乱,这才逼死了淑妃,又想要谋害于我!”
陈玄礼顿时面色铁青。见杜士仪刚刚明告真相,安抚军心,他本能地认为这位安北大都护仍是一腔忠义,故而如释重负,竟忘了杨国忠还留着没杀。现如今听到对方把谋反作乱的大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他简直万分后悔之前的手软。杜士仪和杨国忠是有私怨不假,可怕就怕杜士仪因为天子在此,竟是被杨国忠用话给挟制住了。万一留下这么一个祸害,别说是他陈玄礼和相干北门四军将卒,杜士仪也未必讨得了好!
“犯上作乱?逼死淑妃,谋害于你?杨国忠,你以为这天下还是你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天下!”
在四周围无数又惊又怒的目光,以及陡然大起的谩骂声中,杜士仪猛地一声暴喝,竟是就这么抽出了随身宝剑。然而,他并没有就此动手杀人,而是环顾四周道:“叛军兵临长安,你身为宰相,本该奉陛下在城中坚守,以保社稷国民,可你干了什么?撺掇陛下抛弃长安城几十万人,就这样仓皇西逃!你自诩精通财计,却连路上军粮都不曾备办齐整,让这数万健儿忍饥挨饿!你杨家人倒是一个个全都带了出来,可你问过这些禁卒没有,问过他们的妻儿家眷还在何处?陈大将军,我倒是问你,此行有多少将校兵卒来得及带上了家眷?”
杜士仪这一声声质问振聋发聩,就连陈玄礼也想到了自己没来得及带上的儿孙辈。面色黯然的他竟是没心思回答这个问题,而更多的将卒因而更加义愤填膺,若不是郭子仪见机得快,早早便命亲兵手拉手维持秩序,只怕早有人冲将上来对杨国忠拳打脚踢。
“你之罪过,构陷忠良,任用酷吏,此其一也。”
“贻误战机,以致河洛战局糜烂,长安岌岌可危,将卒枉死者不计其数,此其二也。”
“唆使陛下弃长安臣民于不顾,此其三也。”
“苛待士卒,作威作福,此其四也!”
杜士仪先把这和在场将校士卒息息相关的四条罪名放在最前头,而后又将杨家仗势欺凌,豪奴伤人,欺占民田等等一系列罪名搬了出来,直叫四周将卒群情激愤,骂声不断,就连早先因为杨玉瑶之死,隐隐有几分感触的陈玄礼,也因为杨国忠的不知好歹,而决定彻底袖手旁观。
眼见得四面楚歌,杨国忠方才意识到杜士仪竟然非但不顾忌天子在此,竟然也想趁机取自己的性命!仓皇无措的他努力地东张西望,希望能够看到李隆基出来发一句话救自己,可无论他如何寻找,结果都是徒劳。终于,他的目光落到了韦见素身上,顿时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大叫了起来。
“韦相公,韦相公,你忘了我当初提携你入政事堂的旧情吗?今日救我一命,他日我必定十倍报答!”
韦见素见齐刷刷一堆脑袋全都转向了自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冲上去踹杨国忠一脚表示愤怒。他这个左相是自己想当的吗?分明是杨国忠看他好糊弄,这才提携他一把,他是没有拒绝,这就是最大的错处!在杨国忠期冀的目光之下,被欺负得狠了的老实人韦相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招架,最后只能怒气冲冲地迸出了一句话:“有劳杨相国费心提携了,只可惜我一事无成,对不住陛下任命,我这就去向陛下辞相!我本就力有不及,这个宰相我不当了!”
杨国忠眼见得韦见素扭头就走,这才意识到唯一可能帮助自己的人也已经选择了一刀两断。一想到自己清算李林甫子婿时的踌躇满志,在相位上的得意洋洋,布置陷害杜士仪,铲除安禄山时的大权在握,他只觉得一切都仿佛一场骤然之间被人吵醒的美梦。直到有人把他从旗杆上接下来,而后架到了地上摁下跪着,他也仍然浑浑噩噩,又或者说根本就不想清醒过来。
郭子仪见杜士仪竟然放任那些被愤怒冲昏了头的北门禁军如此施为,顿时有些担心,当下便走到杜士仪身边低声说道:“大帅,陛下毕竟还在这里,不如进去请一道圣命……”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杨国忠身后一个禁军军官信手抽出了雪亮的腰刀,随即高举过头,倏然重重砍了下去。仿佛是此人从前千百次练过这一招砍头**一般,随着那一道雪亮的刀光,就只见一颗六阳魁首骤然随着一股血箭高高飞起,继而掉落在地,滚了几下之后,停在了杜士仪脚边。
面对杨国忠那死不瞑目的眼睛,杜士仪没有丝毫动容,也没有飞起一脚糟践他人遗体的打算,就这么转身打算离去。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住手,扭头一看,却发现是陈玄礼正怒气冲冲地阻止几个拉扯一少妇的军士。仿佛是发现了他的注视目光,那少妇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手暴起一个襁褓,另一只手则是拉起了一个男孩,就这么跌跌撞撞冲到了他的面前,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杜大帅,杜大帅!看在死去太真姨母的份上,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第1153章 奇冤未雪,怎伤遗孤?
太真姨母?
能够喊出这样称呼的人,杜士仪想也知道,总不脱是玉奴几个姊妹的女儿。见这求救的少妇尘土满面,衣衫凌乱,却还顾着自己的孩子,他不禁微微生出了几分怜悯,当下看向了陈玄礼。这时候,陈玄礼已经呵斥过那几个犹自不解恨的禁军士卒,匆匆走了过来,心里还在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声,随即无奈解释道:“杜大帅,这是广平王妃崔氏,韩国夫人的女儿。”
杜士仪怎么都没有想到,面前的少妇竟然是广平王妃!在既定的历史中,崔氏倚靠母亲出自杨家而得宠,安史之乱中虽说因为身为广平王妃而得到保全,但杨家败落,她也为之失势,最后郁郁而终。身为广平王嫡妃,她在广平王登基后却没有得到皇后追赠,其子亦无缘帝位,倒是其女升平公主尚郭子仪之子郭嗳,两人之女再度嫁入帝王家,死后追赠皇后,为郭家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想到这里,他不禁侧头看了一眼郭子仪。
郭子仪被杜士仪那古怪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他和这崔氏八竿子打不着,甚至从来都没见过,杜士仪看自己干什么?
杜士仪的感慨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毕竟,广平王已经死了,崔氏现如今只有两个儿子,根本没有女儿,郭子仪的那个儿子郭嗳还在满地乱走,抢着想结亲的人多了去,一切的一切早已不再是那条既定的轨迹。因此,片刻之后,他竟是弯下腰去,摩挲了一下崔氏身边那个年长儿子的面颊。这样善意的表示显然抚平了孩子的惊惧不安。他竟是怯生生地张口问道:“你就是安北杜大帅吗?”
“哦,郎君也听说过我?”
李傀乃是广平王嫡长子,因为是韩国夫人之女崔氏所生,他刚生下来就很得太子李亨喜爱,甚至李亨还流露出想要把他这个长孙抱过去当成儿子养的想法来,常常把他抱养在跟前,闲来无事教些有的没的,至于是不是为了对杨家表示亲善,那就不得而知了。然而,李亨这一遭到鸩杀,慌了神的崔氏就立刻把他又抢了回来带在身前。尽管连日以来受惊过度,可在温和的杜士仪面前,他的胆子不由大了些。
“我听大父和阿爷提过杜大帅,说你是很厉害的名将。”
“名将不敢当,都是麾下的将士们尽心竭力,我只是用对了人而已。”
说到这里,杜士仪见崔氏已经放开了最初紧紧攥着李傀的手,他却伸手把李傀一把抱了起来。面对这样出人意料的一幕,崔氏大吃一惊,慌忙伸出手来想要夺回长子,却不想杜士仪身侧亲卫早已抢上前拦住了她。而这时候,杜士仪抱着年方四五岁的李傀向四面八方转了一圈,这才高声说道:“淑妃已死,杨国忠也已死,我知道北门四军将卒对杨家怨怒已级,但现在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你们却还迁怒妇孺,又岂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崔氏徒劳地挣扎了片刻,等听清楚了杜士仪的话,她立刻醒悟到,这是在为自己母子开脱,一时抱着襁褓中的幼子喜极而泣。
如果刚刚那句话是陈玄礼说的,即便他是顶头大上司,禁军士卒仍然会不满喧哗,可杜士仪挟着朔方和安北大都护府援军刚刚开到的威势,又有多年鼎鼎盛名作为依托,此话一出,竟是四下无声,甚至还有些将卒不敢和他对视,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
杜士仪要的并不仅仅是这样人人无言以对的结果,他用了点力气,就让李傀这样稳稳当当坐在自己的肩头,随即提高了声音说道:“而且,太子殿下因安禄山一句拥戴太子而枉死,广平王和建宁王更是因为替父亲奔走而枉死,此乃天下奇冤,当时长安官民将卒措手不及,无人鸣不平也就罢了,又怎么忍心加害于孤儿寡母?各位都是忠义之士,难不成就忘了,这两个无辜的孩子乃是广平王遗孤?”
直到这时候,人群中方才有了一阵骚动。太子李亨固然这些年没有什么存在感,甚至羽翼都被砍干净了,可终究是天子祭天地告宗庙册立的储君,而广平王乃是李亨长子,眼前的这个孩子并不仅仅是杨家人生的孽种,竟还是太子的嫡长孙!就连此前一力阻止将卒施暴的陈玄礼,也不由得暗自责备自己之前昏了头,竟是连这样最明显的一茬也忘记了。
郭子仪旁观者清,杜士仪第一时间抱起李傀时,他就醒悟到了这其中的关键。此时此刻,见围观的将卒果然因此而羞惭交加,不知道是谁带头,倏忽间竟是呼啦啦全都跪了下来请罪,他一面暗赞杜士仪手段绝妙,一面又扫了那尘土满面却依旧难掩绝丽姿容的崔氏一眼,暗道其真是好运气,不过是提了已经去世的姨母一句,就能够让杜士仪伸出援手,救下了何止一条命。
这样一段波折被杜士仪三两下连消带打地平息了之后,陈玄礼少不得立刻遣散了围观的禁卫们,又命人去收殓了杨国忠的尸首。毕竟,在如今援军已至的情况下,已经用不着再靠辕门悬首来安抚军心了。
而杜士仪放下了李傀后,崔氏感激之余,猛地想起秦国夫人尚在病中,慌忙开口恳求,却不想杜士仪淡淡地说道:“此前你母亲韩国夫人和杨国忠妻小被我军在半道上截了下来,业已在军中,我一会儿会派人送了她们过来,至于秦国夫人也会请大夫调治。”
“多谢杜大帅,多谢杜大帅!”
崔氏只觉得这是数日惊恐之后听到的最好消息,所以,当杜士仪将李傀稳稳当当放在了地上,她上前一把搂住了这个长子,继而就抬头看着杜士仪,双膝一软又要跪下。这一次,杜士仪哪里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伸出手来阻拦了,摇摇头道:“王妃不可多礼,我只是说了一句公道话!然则杨家人多年来仗着宫中淑妃之势横行,人人恨之入骨,却也不能怪禁军将卒!我且问你,杨銛和杨錡何在?”
相比杨国忠,杨銛和杨錡方才是杨玉瑶的两个从兄。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崔氏却有些答不上来,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十分不确定的语气说道:“两位舅舅似乎一开始就不是和阿娘她们一块走的。”
杨銛和杨錡没有和韩国夫人这些人一块走?
杜士仪心中狐疑。然而,他当初任成都令时,和杨銛杨錡兄弟二人都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们不是那种喜好学问又或者是深通经济的人,感兴趣的是那些吃喝玩乐的勾当。而在这种长安岌岌可危的时刻,两个人却没有跟着大队人马,这又是去了哪?和杨玉瑶以及杨国忠这两个上蹿下跳的野心家相比,那兄弟俩并没有太多的恶评,若是因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玉奴回头还会更伤心。
什么广平王遗孤只不过是一个由头,留下崔氏和秦国夫人一命,不过是因为看在玉奴的脸面上!当然,借此宣扬太子李亨的冤屈就是另一大缘故了!
既然解决了杨家人的事情,杜士仪看着崔氏带着两个儿子随陈玄礼亲兵去安顿秦国夫人,正要收回目光时,却只见李傀突然挣脱了母亲的手,随即回过身来对他深深一揖。面对这一幕,郭子仪瞥见杜士仪微微一笑,接下来一路往里走前去面见天子的时候,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如今东宫虚悬,大帅刚刚对广平王嫡长子那么特别,是不是觉得他名正言顺?”
“子仪你不要瞎猜!就单单凭他的母亲和杨氏有关联,而如今无论长安军民,还是这北门四军,全都恨杨家入骨,我说一句公道话就够了,再做别的岂不是自讨没趣?”
尽管论起来,身为朔方节度使的郭子仪已经可以和杜士仪平起平坐,但这次杜士仪回到灵州,一来二去,他还是觉得去掉那个杜字叫起来更亲切,又再三要求杜士仪对自己的一切称呼照旧。郭子仪难得用这样开玩笑的语气谈论着国本问题,杜士仪却不免要正经一些。他可不希望因为自己和杨家某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让人误解了某些问题。
当两人在亲兵的簇拥下来到一处看似还轩敞的主屋时,陈玄礼派来引路的那个亲兵便停了下来。
杜士仪和郭子仪立刻发现,门前竟是没有卫士。而屋子里头分明还正传来了韦见素带着哭腔请求辞官的声音。然而,相比韦见素那痛哭陈情,李隆基却显得很沉默,足足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表态。因此,杜士仪便招手将陈玄礼派来引路的那个亲兵招手叫了过来。
“为何无人守护?”
这个十分简短的问题,那亲兵却有些犯难。足足思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身边原本是宦官服侍起居,同时守卫门禁,但这几日人逃亡殆尽,昨夜又闹出了淑妃之事,今晨又险些因为延王擅自举火进食而使得驿馆走水,门前守卫去救火了,陛下还是韦相公背出来的。此后陛下重重惩处了延王,又责备禁卫不尽心,于是……这里就没人肯来了。”
堂堂天子竟突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郭子仪瞠目结舌,杜士仪却暗骂了一声咎由自取。正值这时候,韦见素突然从里头掩面出来,一见他和郭子仪,这位老实相公就忍不住开口问道:“杨国忠如何了?”
天子尚未免去杨国忠的官职,韦见素竟直呼其名,这自然是一种表态。杜士仪知道韦见素不是什么能臣,此刻却还是客气地颔首道:“军中群情激愤,杨国忠已然授首。”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的屋子中传来了咣当一声。很显然,正是李隆基这位天子失手砸了什么瓶瓶罐罐。
第1154章 孤家寡人
昏暗的房间里,值钱而又容易带走的陈设全都被驿馆中从驿长到驿兵卷了个精光,所以杜士仪踏入屋子中的第一印象,就是从坐榻到几案之类的家具,全都是用上好的木头上好的工艺打造的,可除却这些笨重的木头家伙,其余就是一片空空荡荡,和遭过贼没什么两样。而那个坐在正中的老人,鬓发灰白,容颜苍老,眼神浑浊而无神,双手枯瘦,甚至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哪里还有昔日垂拱九宸威风凛凛的天子模样?
杜士仪在审视李隆基,李隆基又何尝不是在审视年少出名后,就从来不曾淡出过天下人视线的杜士仪?他本以为漠北那场大乱,杜士仪至少要花费很多时间,竭尽全力用上无数手段方才能够挣扎出来,可谁能想到,安禄山叛旗一举,更加狼狈的反而是他这个大唐天子!而刚刚据韦见素说,杜士仪在杨国忠面前,宣布两支兵马已经直插河北,宣布援军将立刻前往解长安之围,宣布杨国忠的诸多罪名时,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不闪不避地和天子对视了足足数息时间,杜士仪方才轻振袍袖,下拜行礼。而刚刚进门之后对杜士仪默然伫立这失礼行径吃了一惊的郭子仪,自然也随之下拜。他这个朔方节度使在军中的威望是很高,却还高不过节度朔方超过十年的杜士仪,而天子的偏袒、自私、昏庸已经激怒了军中的很多将卒,失徳失道的传闻从几年前开始就在朔方诸州散布,再加上此前朝中那连番不许出动的军令,所以他此次出兵时就决定,只要不是作乱,全唯杜士仪马首是瞻。
这亦是朔方军中上下的呼声!
尽管两个边镇节帅均俯首行礼,但李隆基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色。昨夜,陈玄礼带人逼死了淑妃杨玉瑶,而今天,杜士仪和郭子仪率援军赶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杀了杨国忠!即便天子还不知道,杜士仪曾经“宽宏大量”地放过了广平王妃崔氏,甚至还抱起李傀,借此提醒广大北门禁军将卒,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父子死得冤枉,可杀了杨国忠已经足以让李隆基明白,与心怀怨怒的禁军一样,杜士仪和郭子仪也已经明确表达出对他这个天子的不满了。
可他还能怎么样?这里是马嵬驿,不是长安城。杨国忠已死,杨玉瑶已死,他身边的宦官宫人已经跑得精光,他若是再对及时率兵来救的两大节帅表现出任何不信任的态度,这简直是把人逼反——即便来得太快的援军显然并不是等到朝廷诏命抵达方才出发的,可他也不能有任何责难。
因为就在之前,禁军都已经乱了!
所以,李隆基竟是竭尽全力地露出了最欣悦的笑容,亲自起身,先是把杜士仪搀扶了起来,随即方才去搀扶郭子仪,随即用有史以来最和煦的语气说道:“杜卿和郭卿长途行军,实在是辛苦了。若非二位这样及时赶来,朕还不知道是否能再活着见到二位爱卿!”
这话算什么意思?隐晦地指责陈玄礼这个龙武大将军吗?须知陈玄礼面对差点要哗变的禁军士卒,已经很尽力地保全你这个天子了!郭子仪心中一震,竟是情不自禁地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为国为民,臣等责无旁贷。”杜士仪直接替郭子仪把话说了,随即没有给李隆基继续煽情的机会,言辞诚恳地说道,“臣之部属,安北大都护府都知兵马使仆固怀恩,已经率兵从夏州进卢子关,由延州、麟州、坊州直扑长安阻击叛军,臣和子仪也将率朔方节度麾下兵马,奉陛下回銮长安,抗击叛军!”
李隆基根本没想到,他还没把希望朔方分兵保护的话给说出来,杜士仪已经直接撂下了一番言辞,竟要把刚刚从长安城逃出来的自己直接再护送回去。而且,什么叫做奉请他这个天子抗击叛军?那可不是他从前说说而已的亲征,而是指他也要随军一块面对安禄山的叛军兵锋!如果在乱军之中有什么一二闪失,他还要命不要?不是他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只怕眼下文武群臣中,多的是人希望他现在就死了,就连长安军民恐怕也有很多恨他入骨!
可这样的顾虑,心里可以想,他却万万不能嘴上说出来!于是,李隆基只能用连声咳嗽来遮掩心中的惊惶,万分悔恨因为杨国忠的一再陈情,而只带了韦见素等寥寥二三十个文官出来,其他人都撂在了长安城。而只是西行了这没几天,在金城县病倒了几个,又和大队人马失散了几个,如今除却韦见素,竟是小狗小猫两三只,杜士仪又是词锋最利之人,资历又深,不能以边镇武将视之,谁能抗衡?
“朕早有御驾亲征之意,只恨此前却被杨国忠劝止,如今朕虽有此心,奈何却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李隆基一面说,一面便支撑着扶手,颤颤巍巍想要起身,可须臾便跌坐了回去。他顿时掉了两滴浊泪,这才凄苦地说道,“朕已经风烛残年,奈何奈何?”
见李隆基不肯和大军一起回长安,杜士仪顿时暗自冷笑。然而,他是万万不会放李隆基就此入蜀的。尽管这次遭受了如此大的挫折,但李隆基毕竟是曾经辣手无情杀了上官婉儿太平公主,而后又逼迫睿宗李旦归政的开元天子,如果放任其在巴蜀笼络人心,又闹出什么名堂来,他岂不是白费心思?如今也许还剩下一些没来得及走的宗室在长安,可他要是随便拥立一个和李隆基抗衡,反而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他退后一步再次恭敬地单膝跪下,这才开口说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孟浪了。臣本想着奉陛下回銮,如此可以振奋军中和长安城中人心,但陛下既然玉体欠安,臣只能提请于诸皇子中择选一善者,从大军征伐安贼叛军!”
这简直就是提请建储立太子的意思,李隆基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再也无法掩饰心头的愠怒,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杜士仪,见其丝毫不退让,就这么和自己对视,他瞥了一眼一旁随杜士仪再次跪下行礼,却始终默不做声的郭子仪,突然破釜沉舟地怒喝道:“杜士仪,你这是在逼朕?以臣迫君,你这是为臣之道?郭子仪!”
听到李隆基竟然挑上了自己,郭子仪立刻头也不抬地说道:“陛下,杜大帅之意,臣分外赞同!”
尽管知道郭子仪曾经是杜士仪一手提拔起来的,而且又几乎是手扶着送其登上了朔方节度使之位,可李隆基更信奉的是拉拢分化之道,因此难以置信自己已经做出了如此明确的暗示,郭子仪竟然不接这一茬!只是,和杜士仪的僭越不同,郭子仪好歹还维持着恭敬的礼节,他不得不自己找台阶下,肚子里把刚刚辞相不成仓皇而去的韦见素给骂了个半死。
倘若韦见素在此,至少能转圜一下此时的气氛,他这辈子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尴尬?哪怕祖母武后当权,哪怕中宗韦后专政,他也没这么狼狈过!
所以,李隆基只能强自压抑怒气,耐着性子说道:“太子暴薨,东宫无主,然则如今几位年长皇子全都已经过世,若骤然定立东宫,如何服众?”
“陛下所言极是,定立东宫,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臣亦不敢轻率提请。不过,比照荣王此前挂征讨元帅之衔的旧例,陛下若是不能亲自莅临长安讨击安贼,不妨在皇子当中择选一人,命为征讨元帅,臣和郭大帅愿奉元帅往长安平贼。”
尽管杜士仪字里行间把姿态放得很低,可李隆基哪里瞧不出来,这个自己一贯认为极其熟悉的臣子那谦恭表面下的跋扈倨傲。尽管李林甫和杨国忠都曾经权倾朝野,可在他这个天子面前,一贯是谦卑到了骨子里,因为他们的所有威权都是他这个天子给的。可杜士仪却完全不同,他的根基不在朝中,而是在边镇地方,此次更是振臂一呼便有两支异族大军径直开往河北,如若再让他拥立一个皇子,这大唐江山是不是就要改姓杜了?
想到这里,尽管他才刚刚以风烛残年为由,拒绝了返回长安,这时候还是勉为其难地说道:“太子和荣王全都先朕而去,而安贼肆虐,朕之过也,以至于如今皇子皇孙无不惊慌失措。也罢,也罢,朕就拼了这把老骨头,亲率大军讨击安贼!”
李隆基非要说什么亲自率军来往脸上贴金,杜士仪并没有冷嘲热讽,当下应喏,再也不多话,冲郭子仪使了个眼色后,便与其一同告退离去。等到从马嵬驿回到了军中,得知韩国夫人裴柔等人都已经送了回去,杨暄兄弟知道父亲已死,皆魂不附体,他也没有在乎他们的死活,立刻传令聚将。当着这些朔方将校的面,他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将面见天子后的所有经过和对话直截了当抛了出去,顿时引起了一片哗然。
此次仆固怀恩大军从夏州直接南下,而阿兹勒的前锋营则是作为先锋,此刻杜士仪麾下除了五百牙兵之外,其余的都是朔方诸军。朔方军中杜士仪的旧部们对于他这位主帅知之甚深,没人怀疑他歪曲事实,但两个新调来的裨将却忍不住出声向郭子仪求证。
“大帅所言,都是陛下原话,并不曾有一分一毫的矫饰。”郭子仪说到这里,竟是叹了一口气,暗想如果换成自己是杜士仪,断然不敢在天子最初拒绝随军回銮长安平叛的时候,说出什么换成一位皇子同行的话来,即便天子此次大错特错大失人心。不过,若非如此,李隆基也未必会答应这就折返长安。
杜士仪的话,郭子仪的旁证,上上下下顿时骚动了起来。等到之前随行的亲兵提到在马嵬驿中听北门禁军说起的昨夜动乱,逼死杨玉瑶,刚刚又杀了杨国忠的一幕,随着有人拍手叫好,大快人心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等到重新整军以备奉天子往长安时,有的偏裨不禁在私底下议论中吐出了一句心里话来。
“陛下既然已经说是风烛残年,仿效当年睿宗皇帝那样退位颐养天年,岂不是最好!”
第1155章 长安攻略战
傍晚时分,长安的东城墙上,眼看此前攻城不休的兵马终于退了下去,整整一个白天根本没能休息上片刻的人们忍不住欢呼雀跃。很快,就有人支撑不住坐了下来。尽管这只是守城第四天,但强大的压力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今天叛军甚至在城下高呼,如果仍然负隅顽抗,则破城之后将会屠城,这顿时造成了一种莫大的恐慌心理。若非裴宽亲自顶在城墙上督战,一力宣扬朔方援军很快就到,只怕士气根本就支撑不下去!
当然最重要的在于,在此撑大梁的是赤毕率领的那八百健卒!若无这些人,城中尚未来得及随天子离开的那些禁卫将卒,再加上城中居民那里临时招募来的壮丁,人心涣散,根本就顶不住叛军这三天狂攻不休的潮水般攻势。
尽管裴宽有些担心叛军只是做出个撤退的样子,随即不顾天色已晚重整攻势,可看到疲惫不堪的士卒们或倚刀而坐,或背靠城墙喘着粗气,或是轻伤者彼此帮忙包扎伤口,他就知道将士们已经没有余力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临时征召来的几十个大夫正在忙碌着为那些重伤者诊治,希望能够挽救更多人的性命。然而,只不过是三天,死者就已经高达数百之众,伤者更是数倍于此。而且因为天子的弃城而逃,怨声载道的军民不在少数!
“裴大夫!”
听到这个叫声,裴宽侧头看去,见是宇文审带着一队义兵匆匆上来,轮换了一批精疲力竭的人下去。这两天他顾不得城中治安,宇文审就担当了巡查之职,而那些顾惜性命不敢登城作战的权贵子弟,在宇文审的劝说下,想到万一有暴民趁火打劫,可能会殃及自家,于是也都听从了他的话,把家丁组织起来,在各里坊之间巡查,甚至连没有离开的杨銛和杨錡兄弟亦是如此。
两兄弟虽说胆小怕事不敢上城墙去拼杀,可还知道眼下民心不利于己,于是甚至去把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并自己家中的粮食以及财产全都拿出来,散给了愿意接受招募,参与守卫长安一战的长安市民,成功减轻了百姓对他们这两个正牌子杨氏子弟的恶感。至于他们为什么没走,原因很简单,兄弟俩全都信不过杨国忠!
这时候,裴宽便感激地说道:“多亏了文申你调停内外,否则万一城墙上浴血奋战,城中却起了什么哗变,那就前功尽弃了。”
宇文审忍不住开口提议道:“这是我应当做的。不过裴大夫,你已经几天几夜没休息过,今夜还是我接替你吧!”
“别人可以下城,可我既然当了这个西京留守,要是不在城墙上,将卒因此怯战甚至逃遁,谁能弹压得住?杜幼麟、崔朋、姜度、窦锷,一个个虽是身份尊贵,可平时毕竟不是朝中重臣,关键时刻他们弹压不住!”裴宽说到这里,又目视叛军大旗,忧心忡忡地说道,“如今洛阳那边的消息几乎完全断绝,安禄山亦不曾随军而行,我看攻长安的叛军中,不过是崔、田、孙三面大旗,将卒不会超过四万,若是河洛那边再抽出大军过来……”
“裴大夫!”
裴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宇文审打断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的京兆府廨,而是在四边没有遮挡的城墙上!要是自己这种没有信心的话让精疲力竭的将士们听到了,后果难以预料。他立刻往左右扫了一眼,果然看到有听到自己话的兵卒们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暗悔连日以来心力交瘁,竟连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都忘记了。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城头一边传来了一阵惊咦声。
“怎么回事?可是叛军又攻城了?”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裴宽只觉得一股狂喜直冲脑际,再也顾不得刚刚那番悲观的预判是不是会影响军心,就这么朝嚷嚷的地方冲了过去,步履之矫健,竟仿佛重新焕发了青春。当他终于在将卒们的指引下,看到天边那一颗徐徐落下的绿色流星,却不见有什么援军踪影时,他不禁有些不解。就在这时候,他就看到了喜形于色的杜幼麟正在高声嚷嚷。
“阿爷在安北大都护府中,以这样的发信筒为号,红色为遇敌,绿色为援军,黄色为暂缓前进,其他的我毕竟是外人,不知道那么多。但我可以保证的是,除却安北大都护府,大唐再没有任何军队会用这样的发信筒!”
杜幼麟并没有看见裴宽,正高声向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士卒解说,神情中满是振奋。在这种时刻,他再也顾不上从前的藏拙,低调,大肆宣扬朔方节度使府和安北大都护府一众将领的赫赫战功,到最后便振臂高呼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只要再坚守这一夜!”
之前人们挂在嘴边的援军只不过是画饼充饥,可眼下,真真切切的信号出现在天边,城头上顿时士气大振。而且,杜幼麟一样整整三昼夜没下过城墙,在之前一次叛军几十人攻上城时,他身上还有几处刀伤,此刻面上更带着血污。并肩奋战至此,人们都愿意相信他的话。看着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裴宽知道不是盘问杜幼麟此事是真是假的时候,可心里却也不禁生出了莫大的希望。
可等到杜幼麟悄然离开人群,到了春明门城楼上临时指挥所稍作休息的时候,跟上来的宇文审却提醒道:“裴大夫,那颗绿色流星,城头上的将卒既然都看到了,叛军也一定不会忽略,更不用说刚刚将卒欢呼援军的动静很大,他们一定会采取措施。今夜,也许叛军会趁夜攻城,一定要加倍小心!”
正如同宇文审所提醒的,原本打算暂缓攻势,明日在黎明时分立刻攻城的崔乾佑注意到这一幕,立刻警觉了起来。他奉安禄山之命大破哥舒翰那支乌合之众,打开了前往潼关的通道,因此在得到直扑长安的军令之后,他便毫不迟疑地攻下了潼关,继而一路西行到了长安城下。得知天子已经西逃,他原本还打算试着说降,可派出去的使者却根本尚未进城就被乱箭射杀,这顿时深深激怒了他,当即下令攻城。
然而,长安城竟然能够在他那样的攻势下坚持了整整三天!
“大将军,我已经确认过了,那绿色流星升起又落下之后,城中刚刚嚷嚷的是援军已到!”
田乾真一踏进崔乾佑的临时大帐,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闻听此言,孙孝哲立刻哧笑了一声:“简直是笑话,哪来的援兵?大帅早已让人去传假消息,说是安北牙帐城告急,朔方节度使府那边也散布了谣言,说此前一再阻止出兵是杨国忠害的。郭子仪等人既然是杜士仪旧部,兴许此刻早就心忧故主北上了!只许李隆基过河拆桥,就不许别人对他见死不救?”
孙孝哲乃是契丹人,早年就投靠了安禄山,武艺高超,军略却不过平平,却因为其母美艳,常常和安禄山私通,因此极受重用。对于这么一个安禄山派给自己说是辅佐,还不如说是监视的角色,崔乾佑只觉得就犹如一颗老鼠屎,异常令他腻味。于是,他索性将其置之不理,看向田乾真道:“田将军觉得此事是真是假?是长安城中为了安抚人心散布的谣言,还是真有其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田乾真见孙孝哲要插话,当即接下去说道:“不管如何,我们在长安城下拖一天,朔方以及河陇兵马前来援救的危险就要大一分。我们从幽州一路出发打到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将士们如今是因为我们宣扬长安城中有无数金银财宝,到时候任凭抢夺,这才奋力作战,可要是不能一鼓作气拿下此地,就会再而衰,三而竭!大将军,我提请今夜立刻一鼓作气,攻下长安城!李隆基既然已经在北门禁军的扈从下仓皇西逃,长安城中不过是一堆乌合之众而已!大将军既然连哥舒翰大军都能轻易击败,更何况这些人?”
崔乾佑顿时为之大喜。孙孝哲深得安禄山宠爱,但田乾真这员骁将却真正深得安禄山信赖,甚至往日常常亲昵地直呼阿浩。眼下田乾真的建议和自己不谋而合,他即便不理会孙孝哲那自大的判断,也就不用担心会遭到安禄山训斥了。于是,他当机立断地说道:“好,立刻重整攻势,连夜夺城!”
见崔乾佑竟是采纳了田乾真的建议,孙孝哲顿时只觉得一肚子气,暗想回头见到安禄山后一定狠狠告一状。想归这么想,此时此刻他也不敢违抗军令,站起身来拱拱手,应了一声便大步离去。等他一走,崔乾佑便叹了口气道:“孙孝哲此人不过因母而贵,没有一丁点契丹人的豪气,真不知道大帅为什么就看中了他!”
这话田乾真却不好接口,只能岔开话题,他正要出大帐去部署重新攻城事宜时,突然停下脚步回转身说道:“大将军,连日以来我们都攻的是春明门,也就是长安东城,如果今夜我等佯攻春明门,然后派死士从西边偷袭登城,这样如何?”
“好,就这么办!”
崔乾佑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随即突然笑道:“佯攻就交给孙孝哲,西边的偷袭之事,我就全都交给你了!”
这无疑是表示,吃苦受累的事情让孙孝哲去干,而极有可能夺下长安城的首功则是送给了自己,田乾真登时大喜,连忙接下军令。等到他出大帐时,恰又听到身后崔乾佑说出了一句话。
“若是能够拿下长安,我一定向大帅保你为京兆尹!这长安城需要有个识大体的人镇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