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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11章 昔日云州三杰

    同罗牙帐城是整个漠北继安北牙帐城后,建成的第二座城池。按照阿布思从前的想法,这自然是象征着他安北副大都护的地位。这次杜士仪带着安北大都护府的主力,北伐黠戛斯,而后又逗留在回纥牙帐预备协助扶持的回纥新主叶健建城,眼看安北牙帐城在罗希奭的胡乱折腾之下,几乎成了一座空城,他才刚刚贼死不死,生出一点打主意的念头来,可他万万没想到,陈宝儿不但再次从天而降,而且一下子挟制住了他,同罗牙帐城反而被别人趁虚而入!

    此时此刻,他恼火地瞪着面前那个淡然若定的青年,突然拍案而起道:“陈季珍,你祸害了一个乌苏特勤还不够,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非得害我?”

    陈宝儿只当充耳不闻,继续慢条斯理品自己的茶。直到外间一个人匆匆进来,他细细倾听了片刻,这才抬起头看着阿布思说:“俟斤,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如果我不来,恐怕你就要带兵杀到安北牙帐城去了,是不是?不得不说,同罗骑兵确实闻名漠北,可指挥他们的那个人却着实脑袋简单了一些。”

    话音刚落,他突然往旁边一闪,刚刚好好让过了扑上前来的阿布思。见其气得脸色通红,他就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论是漠北还是中原,最忌讳的就是反反复复,阿布思,你敢说自己这次没有动过歪心?大帅对你从来就不薄,可你呢?早在当年,我就知道你素来心比天高,再加上仆固部和同罗部相邻,就力劝乙李啜拔在你同罗部中动了些小小的手脚。可即便没有这样的手脚,这次你以为你能够扛得住都播的兵锋?你可知道,就在刚刚,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的使者已经到了,正是其麾下大将侯希逸,特意求见都播俟斤。你觉得侯希逸是为什么来的?”

    阿布思登时色变,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眼见得陈宝儿站起身来,他又有些不甘心地低吼道:“杜大帅若早有安排,为什么不对我明说?”

    “明说?对本来已经砍下小指明志,暗地里却在调兵遣将图谋不轨的你阿布思挑明了说,大帅岂不是疯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要知道,如果同罗出了什么事,同罗骑兵固然名闻漠北,大家都肯定很乐意瓜分这支赫赫有名的强军!”

    阿布思顿时哑然,想到乙李啜拔被长子仆固怀恩逼得回归夏州,自己的长子虽然没跟杜士仪这么多年,可竟然也被迷糊得与其一条心了,他只觉得自己简直是做了赔本买卖。他和陈宝儿软磨硬泡了好些日子,可硬是没弄清楚杜士仪究竟想要干什么,也因此更加恐惧杜士仪不动声色,将自己的大将一个个笼络过去的手段。所以,当陈宝儿竟是径直出门的时候,他想起安禄山的使者来了,不禁更是心里惶然。

    随从都被留在城外,自己被人带入城中的侯希逸,却是神色如常,一路上目不斜视,但眼角余光一直在悄悄留意着城中的兵员和战备情况。尽管他和罗盈乃是昔日袍泽,可如今形式上各为其主,他也摸不透这次漠北大乱究竟是杜士仪早有定计,还是其他什么缘由,因此不得不多加小心。当他来到城池中央,那整整占据了一个里坊的建筑时,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

    果然,从进门开始,他就发现这里防备森严,自己的佩刀亦被人暂时收去,只剩下没有搜身而已,可左右两个几乎是紧紧贴着的护卫,也几乎断绝了他任何出手的可能。直到被这样形同押送似的带到一座屋子跟前时,这样的严防死守方才告一段落。

    “俟斤有请侯将军。”

    侯希逸从容进门,随着两扇大门在背后徐徐关上,他适应了一下里外的光线差别,立刻看清了主位上的人,顿时笑了起来。

    “想当年我们分别时,实在不可能想到,竟然会在今时今地如此见面。如果霁云在这里,第一任云州守捉的正副将就都齐全了。”

    “是啊,一晃距离云州重置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们分道扬镳也已经十几年了。”

    罗盈感慨了一句,随即便站起身来大步走到侯希逸跟前,等到两个人中间只隔了最最危险的仅仅一步距离,他才一字一句地问道:“希逸兄,我只问一句话,今天你是代表谁来的?”

    “我当了安胖子这么多年部下,所以不得不走这一趟。可是,我这一次来,是为了我自己来的。安胖子这个人,狠毒又不失决绝,原本跟着他也不算不好,可我总觉得他对我没那么信任。”侯希逸先是把安禄山拿了出来,突然词锋一转,见罗盈全无意外,他反倒好整以暇地抱手说道,“我倒想问你,你这突然进兵,轻轻巧巧拿下仆固和同罗,究竟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都播,抑或是为了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罗盈见侯希逸面色大变,突然嘿嘿一笑,“不过我这个人素来知恩图报,更何况从救命之恩,点拨之恩,再到知遇之恩,我欠了杜大帅不知道多少人情,当然不会只顾着自己。更何况我这次摧枯拉朽,又不是仅仅靠的我一个人本事!大帅只给我带了一句话,拿下同罗仆固,封锁南下的所有信路,我当然只好竭尽全力试一试。好在我闷头积蓄了这么多年实力,安禄山又把奚人和契丹推到了我这一边,勉强也还能坚持一阵子。”

    罗盈既然完全表明了立场,侯希逸不禁松了一口气,也就道出了来意:“实话实说吧,我这次千里迢迢亲自跑过来,是被安胖子派来和你结盟的。之前天门岭一役,你尽显都播大军的战力,而这次的表现更是震惊漠北。所以,安胖子让我来和你谈一谈,如若范阳出兵,你愿不愿意南下配合?按照安胖子给我的权限,只要你肯出兵河东道,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面对这样优厚的条件,罗盈不禁眼中厉芒一闪,随即笑容更深了:“他还真是大方。上次我和他要契丹牙帐,他也是痛痛快快满口答应,这次更是干脆任我所求。可他难道就不怕派了你来,你来得了回不去,届时他借兵不成,却还赔了一个你?”

    “侯将军多年经营前往奚族和契丹以及新罗的商路,安禄山早就垂涎三尺,这次借着军令名正言顺地派侯将军来,自然是打着若借兵成功,则大事可图;若借兵不成反而赔了大将,他也可以借着保护孤儿寡母,悄悄夺了侯将军的丰厚家产。至于都播,已经成了大唐上下人人喊打的叛胡,哪怕怀义可汗说他这个三镇节度使想要反叛,他也可以轻易抵赖,”

    随着这个声音,陈宝儿从后堂翩然现身,笑吟吟地向侯希逸和罗盈拱手见礼后,他便徐徐说道:“事到如今,安禄山已经不得不反,因为朝中杨国忠容不下他,他不反就只有死路一条。而且陛下对王大帅和杜大帅的态度,对从前的信安王以及张守珪的态度,他应该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不是死,就是被左迁贬斥,还不如轰轰烈烈干上一场。罗将军,请恕我直言,安禄山请你出兵河东道,我也正好想劝你届时直取河东道平叛。云州父老,以及雁代健儿,对杜大帅当年旧政还颇为怀念,只要时机和宣传抓得好,不是以助安禄山叛乱为旗号,而是以帮助大唐平叛为旗号,届时大有可为!”

    罗盈当了将近二十年的一族之主,而侯希逸亦是在平卢雄霸一方,手下除了明面上归他统领的平卢兵马,还捏着一股人数在五千左右的精锐私兵,此刻听到陈宝儿抛出了这样一个主意,两人对视一眼,全都惊喜交加。

    毕竟,他们骨子里是唐人,真的举兵叛唐的话,心里虽说不会过不去,可终究担心天意民心。

    接下来,三个人便来到了沙盘旁边,借用这具杜士仪送给阿布思的东西,开始进行计划和布局。这一商量就忘了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娇斥:“阿父,太阳都快落山了,你们怎么还没完?外头范阳节度使府的那些人都快骚乱了!”

    侯希逸被这熟悉的语气激得身体一僵,回过头来见是一个年方十岁许的小女孩,长得和罗盈如出一辙,他愣了一会儿,突然捧腹大笑起来。而罗盈则是有些尴尬,恼火地瞪了侯希逸一眼后,就冲着自己的女儿恼怒地喝道:“无敌,谁让你擅闯我这议事之所的?”

    “我再不进来,外头就要打起来了,这责任谁负得起?”罗无敌理直气壮地瞪着自己的父亲,见罗盈顿时语塞,她这才昂着头得意洋洋地说道,“再说,是师祖带了人回来,阿爷你要是没工夫,我这就亲自带师祖回都播去见阿娘!”

    “你站住!”

    看到女儿撂下话后转身就走,罗盈终于气坏了,把人叫住后,也顾不得屋子里还有陈宝儿和侯希逸,立刻三步并两步地出了屋子。待看到院子外头赫然是公孙大娘和龙泉,他先是吃惊于这奇特的组合,但很快便明白公孙大娘这是从哪里来的。

    果然,公孙大娘阻止了他行礼的动作,直截了当地问道:“克敌,我是从安北牙帐城来的。晋国夫人托我带话给你,都播的基业是你和五娘千辛万苦打下的,杜大帅绝不会以此作为要挟,亦不会视你为附庸。只希望你能够如从前那般助一臂之力。等到这八方风雷响彻天地之后,再论将来!”

第1112章 凯旋

    通过骨利干的探马得知黠戛斯牙帐的异动,仆固怀恩便悍然领兵八千人北上,和鄂温余吾再次合兵,在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下,越冰原,过高山,钻森林,当他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黠戛斯业已搬迁的牙帐前时,面对的与其说是鏖战,还不如说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久经战阵的仆固怀恩因为早已料到会遭遇严寒情况下作战,准备充分,击溃黠戛斯最后一支留守大军的同时,又对其他人宣示了杜士仪的军令。

    毗伽顿弑兄夺位,罪在不赦,如今奉安北大都护杜士仪之命,重新选立俱力贫贺中的嫡系子孙为黠戛斯之主!

    然而,毗伽顿显然是汲取了磨延啜之前在回纥大开杀戒,结果一时不察,却仍然让吐迷突剩下了一个儿子叶健这一教训,把俱力贫贺中的妻妾以及子孙全都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而俱力贫贺中的亲信,也遭到了残酷的清洗,可以说,现如今的黠戛斯中,黑发黑瞳的所谓黠戛斯黑姓已经几乎十不存一,整个牙帐区域留守的大多都是赤发绿瞳的赤姓族人。

    也正因为如此,仆固怀恩方才当机立断,在亲自访查了不少黠戛斯人之后,他直接立了一位颇有威望的黠戛斯赤姓贵族为俟斤,并代杜士仪承诺,届时将会向天可汗奏报此事,给予封号。就因为这样的一个承诺,他竟赢得了不少的信任,而且更是从几个黠戛斯赤姓老贵族当中,得到了一种切实的说法。

    当年太宗年间,黠戛斯使者一行前往长安朝谒,随即自称李陵苗裔攀亲,使得太宗欣然大悦,也正因为这样的原因,黠戛斯黑姓从最初的被人视之为不祥,到如今窃取了俟斤之位多年。实则李陵当年在匈奴时,封号是右校王,卫律则是丁零王,至于黠戛斯,甚至还要在丁零的更西北面,李陵根本不曾到这里来过。所谓的黑发黑瞳,不过是当年匈奴中一些有着汉人血统的兵卒流落此地,和本族人杂居的后裔。

    黠戛斯亦是铁勒族裔,仆固怀恩本身就是铁勒人,继承了杜士仪对胡汉一视同仁的想法,对于源出何种并不那么在意。他只知道,既然黑姓中挑不出人来,而且显然因为黑发黑瞳的毗伽顿野心勃勃其兵叛乱,以至于有如今的麻烦,所以他并不会歧视赤姓,一口答应会将这些内情转奏杜士仪。可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赤姓很可能会借此机会打压黑姓,还是命人寻访剩余的黑姓黠戛斯人,并放出风声,愿意迁徙者,一概可以前往安北牙帐城居住。

    只不过,他可不是大军所至分文不取的圣人,在连续拷打了毗伽顿的留下几个铁杆心腹数日之后,他找到了毗伽顿的藏宝之所,毫不客气地取了三分之二,然后才把剩下的东西分给了黠戛斯人。

    此前的承诺再加上这样的大手笔,顿时让他收获了更多的敬畏。当大军返回时,竟然还有几个黠戛斯贵族带着私兵随行往见杜士仪!

    一路同样是跋山涉水地南归,历经多日,当发现前来迎接自己的人中,竟然还有杜士仪时,仆固怀恩不禁大为意外。而看到他慌忙下马上前行礼,几个黠戛斯贵族在听到一个小军官用突厥语也就是铁勒语解释了两句后,立刻也跟着跳下马赶上前去,一个个极其恭敬地弯腰低头单膝行礼。

    杜士仪一把拽起了仆固怀恩,听到其用最快的速度低声说明了一下后头几人的情况,他便点了点头,随即扫视了一眼面前的这些人。黠戛斯号称人口十余万,胜兵八万,绝对不比当年正在全盛时期的回纥差多少,更何况还吞并了回纥的不少遗民。可之前围困安北牙帐城的兵马,黠戛斯加上回纥的联军,总共不过三万。按照仆固怀恩此前送信回来所禀报的,此次长途跋涉急行军中击退的兵马,以及最终发现的那些老弱妇孺,累计也就是四五万的样子,还有至少一两万的人口又到哪里去了?

    所以,他直接用熟练的突厥语将自己这个问题问了出来。果然,在一小会儿的沉寂过后,其中一个黠戛斯贵族便抬起头解释道:“在毗伽顿窃取了俟斤之位后,俱力贫贺中俟斤的子孙、亲信以及其最心腹的兵马,总计有将近两千人被杀,将近万人被放逐去了鬼国。鬼国和我们的生活习俗完全不同,相传有控制人心的能力,我们的族民一旦遇到他们,就会沦为奴隶,这次想必也不会例外。而这样的放逐吓坏了很多人,族人有很多逃亡进了密林。在这样的地方搜索人很不方便,毗伽顿方才没有派出大军去抓这些逃人。”

    一次清洗就足足使自己的人口锐减一两万,杜士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在听到几个人轮番解说,有的说是磨延啜给毗伽顿出的主意,有的说是毗伽顿故意用沾满血的屠刀来恐吓族人,他不禁意兴阑珊,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遂摆了摆手。

    “好了,你们都起来。”

    见一个个人扶着膝盖站起身,他便开口说道:“之前仆固怀恩既然已经以我的名义选出了新的俟斤,又给了你们承诺,那么,我,大唐安北大都护杜士仪,会承认这个承诺,而且会将黠戛斯已经拥立了新俟斤的事情,禀报给天可汗!”

    几个贵族这才知道,面前的竟然是统驭整个漠北的主人,惊喜交加的同时,又少不得送上了连番赞颂。即便杜士仪表示他们可以就此返回黠戛斯,他们仍是连声不迭地表示,一定要跟随前往安北牙帐城瞻仰一二。既然他们表现出了这样的热忱,杜士仪也就一口答应了。

    而仆固怀恩听到杜士仪完全没有否定自己的做法,如释重负的同时,更多的是喜悦。于是,当两支人马会合继续南下之后,他策马略落后于杜士仪半步,趁机低声禀报了自己经人指点,挖出了毗伽顿留藏的金银财物,分给军中将卒以及黠戛斯军民之事。见杜士仪侧头看了自己一眼,他赶紧又加了一句:“我自己也取了白银五镒,奉给大帅。”

    这年头的白银却不像后世明清的白银那么不值钱,整个大唐每年的白银开采量都极其有限,流落异域的毫无疑问都是在漫长的历史中被掠夺过去的,在部族之间交易的时候,这样的东西相比牛羊马匹,同样是硬通货,而即使在大唐,五镒白银甚至可以够普通人一家五六口安安稳稳生活一辈子。所以,杜士仪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是你的战利品,你自己留着吧,我可不缺钱!你留着给你家阿玢娶媳妇吧!”

    杜士仪既然如此说,仆固怀恩也就不再坚持,可是,对杜士仪用那样的口气提到仆固玢,心里一直少不得惦记的仆固怀恩顿时明白,这是杜士仪向他保证仆固牙帐绝对不会出大乱子!明知路上人多嘴杂不好问,可他就是想问个明白,就这么死活坚持到了宿营,他犹如跟屁虫似的在杜士仪后头跟着转悠了老半圈,杜士仪方才无可奈何地示意他进了帐篷。当这位安北副大都护不多时从帐中出来时,终于恢复了神清气爽,整个人仿佛都恢复了所有的精气神。

    当一行万余人再次回到了回纥牙帐城时,城墙的夯筑已经完全完工了。时年十三岁的叶健亲自用最高礼仪迎接了杜士仪和仆固怀恩等人入城,又将他们请到了自己的牙帐,继而便下拜行礼道谢。杜士仪对这个少年并不熟悉,印象最深刻的是对方当初在仅仅十三骑保护下来见自己的情景。他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第一次见到叶健时,他对吐迷突之死的前因后果就并不讳言,如今虽无法确定叶健的道谢是否真心实意,可他还是安然受了那一拜。

    “黠戛斯既然拨乱反正,回纥牙帐城也已经初定。叶健俟斤,如今安北牙帐城兵危,我打算近日就领兵回安北牙帐城。”

    叶健先是一愣,随即便朗声答道:“我愿亲自领兵,扈从杜大帅回安北牙帐城!”

    听到叶健竟然这么说,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紧跟着,他便招手示意其上前,看着他说道:“想当年我令司马陈季珍离间骨力裴罗和你父亲,激骨力裴罗缚他到安北大都护府请罪,然而骨力裴罗欲要拔刀杀人灭口的时候,陈季珍却飞箭留人,实则也是奉我之命。你父亲吐迷突无谋而有勇,若肯留在安北大都护府,我必定会重用他,可惜的是他终究抛不下和骨力裴罗的兄弟之情,在和磨延啜的那场大战之下丢了性命。你是他的儿子,我扶持你当上了回纥之主,你又在我面前誓约忠诚,愿意扈从我回去,那么现在,我给你一个最大的考验。

    明天开始,我将会把所有兵马带回安北牙帐城,因为如今安北牙帐城的东边,一场大乱已经开始。所以,你要靠自己的力量,在这漠北立足。如今的黠戛斯应该没有南下的力量,但葛逻禄却是最大的对手!即便北庭大都护府会替你挡一挡,可是雄鹰就要自己展翅,靠不了别人!”

    叶健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可是,都播西进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杜士仪是肯定要回去的。即便想想收拢来的回纥遗民不过万余人,能上阵的甚至凑不出八千,可他还是咬咬牙答应了。

    不论如何,现在他有已经夯筑好的城墙作为屏障,等到初雪之日,就可以通过杜士仪告诉他的泼水成冰之法,阻挡敌人的攻城。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应该就会有转机!

    回到自己临时牙帐的杜士仪,却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面前,恰是阿兹勒。看见阿兹勒的脸上赫然还有一道可怖的伤疤,细碎的伤口则更多,他哪里会意识不到此前的攻城一役颇为惊险。果然,听其详述,得知攻城之时竟然还有众多攻城器具,原来是磨延啜早就暗中预备的,他不禁眉头倒竖。

    “天幸毗伽顿被阿尔根的假援军给吓走,又被李将军截住而遭到大败,自己被擒,而磨延啜亦是被龙泉出城击破。”说到这里,阿兹勒顿了一顿,方才说出了最后两个他不太想说的消息,“罗希奭因倒行逆施,在围城之日于城墙上被杀,是我砍下了他的头。另外,夫人……夫人她……”

    杜士仪对于罗希奭的死并没有任何意外,事实上,让这个酷吏激起最强烈的民愤之后,再将其枭首示众,这本来就是他经过冷静考虑而定下的宗旨。然而,当阿兹勒犹犹豫豫地在夫人两个字上打转,却不接下去说时,他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跳。

    “快说,夫人怎么了?”

    “夫人被罗希奭一再威逼挟制,却在大庭广众之下,答应替百姓主持公道,顶着压力惩处了罗希奭招揽的一批卫士,连日疲劳再加上压力,结果……结果没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第1113章 一呼百应

    “师娘,再喝一口嘛,这是我亲手熬的汤!”

    见玉奴犹如哄小孩子似的劝自己多吃点东西,王容虽然仍不免疲累,可还是不得不依照她的请求,小口小口把剩下的小半碗汤喝完了。眼见玉奴喜滋滋地眉开眼笑,让莫邪把东西都收拾下去了,又坐在旁边打开一本诗经,用抑扬顿挫的语气念起了诗,她只觉得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不知不觉就合上了眼睛。半梦半醒中,她再次朦朦胧胧地看到了那个向自己招手的孩子,一颗心猛然一颤。

    而陪侍在榻前的玉奴见王容的眼中突然又滚出了泪珠,不禁怔忡了起来,本想掏出帕子去给她擦拭,可手才伸出去,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想当初她嫁给寿王李瑁之后,并没有服药避孕,那时候她只以为自己认为同房次数少之又少,故而用不着服药伤身,但如今回过头来想想,潜意识中,也许她根本就是想要一个孩子陪伴自己,聊解寂寞。可是,李瑁后院的姬妾时不时有人怀孕,她却始终一无所出。

    而现在,她也已经不再年轻了。尽管身边也有那些雄健的男子汉大丈夫,可她那颗心就仿佛如同止水一般,再也不曾动起涟漪。也许这一辈子,她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也不可能体会到如今师娘的这种锥心之痛了。

    想到这里,她便伸出双手来,紧紧握住了王容的手,甚至将额头紧紧贴在了她的手上,仿佛这样便可以将那股温暖传递过去一般。如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仿佛有人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头,登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当她回过头去时,就只见面前赫然是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昔日那俊美风仪世无双的脸上,如今却是胡子乱糟糟,形容憔悴,显得疲惫而又苍老。

    “师傅……”

    玉奴失声迸出了这两个字,杜士仪扯动嘴角,勉强回了一个笑容。他在玉奴的肩膀上再次按了按,算是谢她多日以来对王容的照顾,自己则是在榻边直接坐了下来,端详着消瘦了许多的妻子。

    遥想当年,两人从相遇相知,再到处心积虑地把这样一桩几乎不可能的婚事最终办成,然后是几十年的相依相守,本以为这次儿女们不惜冒着绝大风险促成了她来到安北牙帐城,他们夫妻俩便不用再分隔两地,谁知道竟会有这样的结局!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就不告诉我……”

    杜士仪喃喃自语了一句,心头又悔又恨。就因为王容送信只报喜不报忧,后来又是大军围城,他只当作是城中内外全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无论张兴、阿兹勒还是龙泉,抑或李光弼、阿古滕、阿尔根,都是精干而又勇武的,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早知道,他和王容人到中年却又即将拥有一个儿女,他是否还能够如同最初计划那样,义无反顾地走上这么一条路?

    玉奴呆呆地看着自己视若父母的两个人,最终没有出声,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去。悄悄关上门的一刻,她最后盯着杜士仪和王容看了一眼,这才叹气关上了门。如果没有之前的意外,杜士仪这次回来一定会欣喜若狂,而不会是如同现在这样悲伤的表情。一阵冷风吹来,她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双手,随即深深感到了一股仿佛深入骨髓的凉意。

    尽管她不太过问外头的大事,可却能从这一次又一次的巨大风暴中感觉到,要变天了!

    也许是夫妻连心,杜士仪在榻边没有坐太久,就只见王容眼睛微微动了动,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当四目相对的一刻,他分明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就突然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身子仿佛也在微微颤抖。本想要开口安慰妻子的他只觉得喉咙口噎得厉害,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都知道了?”良久才迸出了一句话的王容没有等到回答,终于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丈夫,见其眼露水光,她一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扎起身后,就死死抱住了他的肩背,无声地哭泣了起来,仿佛想把所有的悲伤和自责都在这一刻倾泻出来。

    直到眼泪仿佛都哭干了,她方才声音嘶哑地说:“大夫是说过保不住这个孩子,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也不是没有万一。可我终究更顾着自己,更顾着别的事情,没有去想那也是我们的孩子!如今满城上下确实都心向你我,确实都在替你我抱不平,可失去的已经永远都回不来了!”

    “好了,不要再想这些!”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拍了拍王容的背,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罪孽,也是我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已经做好了背上更多罪孽的觉悟。不止是我们的孩子,也许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可能因为我这样的一个决定而送命!幼娘,收起这些悲伤和自责,往前看,这个孩子尽管没能看到这个世界,但我们还要为广元,为蕙娘,为幼麟,为已经出生的孙儿和外孙女考虑!”

    王容终于平静了下来。尽管连日以来,很多很多人安慰过她,但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却是不同的。她已经习惯了从各种方面竭尽全力地帮他,已经习惯了和他商议出将来的方向以及战略,已经习惯了在有他或者没有他的时候,作为一个贤内助,支撑起业已影响力越来越大的杜家。她用袖子擦干了眼泪,最终挺直腰看着丈夫,重重点了点头。

    当杜士仪重新整理了仪容,沐浴更衣后出现在节堂的时候,就只见文武环列两侧,赫然人才济济。他徐徐在自己的主帅之位上坐下,随即重重一拍扶手道:“我知道,在我没有回来之前,很多人在担心,同罗和仆固一夕落入别人之手,南下的通路被截断,黠戛斯和回纥大军一度围城,整个漠北一下子就乱了,我们在这广袤的漠北经营数年,是不是一切的努力白费!我可以在这里明确地告诉你们,当然不会,永远不会!”

    二十年节度一方的戎马生涯,起居八座一呼百诺,杜士仪此话一出,顿时让满堂文武群情激奋。他伸出双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这才继续说道:“我进城的时候,看到了罗希奭那颗高悬于旗杆上的头,想来你们全都该知道,哪怕这个人再作恶多端,哪怕这个人再倒行逆施,哪怕就是这个人害得安北牙帐城曾经遭到大军围城,十万火急,可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这样做的后果,是我们会被朝中奸佞指斥为叛逆!”

    “我们在辛辛苦苦打仗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我们在辛辛苦苦筑城的时候,他们又在干什么?我们在漠北吹着凛冽寒风,冒着满天飞沙,千辛万苦才重新建起了大唐的安北大都护府,这些指手画脚的家伙却在长安看着歌舞,坐享荣华富贵!”

    “他们才是叛逆!”杜士仪说到这里,仆固怀恩第一个站出来,先是慷慨激昂,随即便是犀利如刀,“罗希奭是个什么东西?他曾经因为对战功彪炳的前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大帅用刑,而后被贬的酷吏,如今却被重新启用派到安北大都护府来,居心如何,昭然若揭!如果杀了这样的酷吏是叛逆,那么,还应该再杀一千个一万个,就能恢复朗朗乾坤!”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当初杀人的时候是阿古滕带头,城头将卒几乎人人参与其中,而下了杀手的是长史张兴,最后砍下其头颅的,是汉名叫做杜随,形同杜士仪义子的阿兹勒!所以,并没有参与此事的仆固怀恩竟然第一个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无疑代表着此次从回纥牙帐城回归的这支大军的声音!于是,大多数人的眼睛都看向了李光弼。

    众目睽睽之下,李光弼沉声说道:“罗希奭之死,是安北牙帐城中军民激愤所致,不是任何单单一个人的罪过。陛下这些年任用了太多的奸佞,朝政败坏,民不聊生,事到如今,我愿意附大帅骥尾,上书参劾杨国忠!”

    杜士仪深知李光弼和仆固怀恩秉性不同,虽为契丹人,却更加恪守礼法,所以能够听到其说出联名参劾这样一句话,他已经很满意了。见其他人要提出异议,他便沉声说道:“正如光弼所说,事到如今,我等若是再没有任何反应,那就不是忍气吞声,而是任人宰割了!然而,如今南下通道已经全数阻塞,可此前回纥以及黠戛斯攻城,已经让安北牙帐城损失不小,我不想再损伤更多的人命!明日一早,我会亲自带牙兵千人,前往同罗牙帐城见都播怀义可汗!”

    此话一出,节堂上顿时一片哗然,不论文武纷纷劝谏,有的说不能冒险,有的主动请缨,更有的言辞激烈地请战……在这一片纷乱的声音中,仆固怀恩看到张兴侧头往自己这边看来,便回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在场这么多人,两人在文官武将之中,算是最最有分量的,也是所有的外人当中最最明白杜士仪心意的。果然,当一个个文武陆陆续续主动请缨随行,杜士仪点了仆固怀恩跟着,却命李光弼留守。

    谁都知道,仆固牙帐城现如今尚在都播手中,仆固怀恩留守仆固部的次子仆固玢现如今还生死不知!

第1114章 黑狼旗下

    当杜士仪带着仆固怀恩以及千名牙兵来到距离同罗牙帐城千步远处,眺望那座比安北牙帐城小了一大圈,但同样城墙高耸,防备森严的城池时,仆固怀恩不禁眉头紧皱。他一路上自始至终都在思量倘若换成自己,应该如何攻下这里,这会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早早就按照杜士仪的话派出了信使,可如今已经抵达,同罗牙帐城却四门紧闭,敌意宛然。

    就当他有些不耐烦了,策马来到杜士仪身边打算开口的时候,突然只听城内一阵号角声响,紧跟着,面朝他们的城门就徐徐打开了。

    “他们居然用上了黑狼旗!”

    之前对契丹和奚人的两场仗,罗盈和岳五娘都只用黑旗作为旗号,可此次起兵和从前截然不同,那一面面在空中飘荡的黑狼旗,赫然透出一股杀气腾腾的意味,就连杜士仪所属牙兵并不是常年呆在安北牙帐城,而是经常放出去打仗的,面对那掣旗而来,如同洪流一般的黑衫军兵马,仍是不禁微微为之色变。只有仆固怀恩面无表情地引马立在杜士仪身边,不满地轻哼道:“他们这是在示威!”

    自从得知罗希奭要来安北大都护府的消息,杜士仪就派了虎牙带着一批最最可靠的牙兵悄然前往长安,剩下的人都交给了龙泉。可就在他此前抵达安北牙帐城时,前往同罗牙帐城的龙泉还未归来,所以他此次也到这里来,自然是很多文武都持反对意见。大多数人都觉得,都播扣下了龙泉,分明居心叵测。除却仆固怀恩亲自统领这一千牙兵之外,阿尔根还执意带着五千兵马在十里之外驻扎,只看信号便会随时赶过来驰援。

    此时此刻,听到仆固怀恩这么说,杜士仪便笑道:“两军对垒,炫耀彼此的实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既然连黑狼旗都已经打出来了,正主儿也应该就要出现了。”

    果然,在那黑色的洪流距离他们只剩下百余步远处,仆固怀恩甚至已经授意上下做好应战准备,面前那支兵马却突然在一阵呼啸声中往左右散开,然则却并不是上前包围他们,而是分别绕往城池的方向,单单只有居中一行大概百余人径直纵马上前。这时候,杜士仪便向仆固怀恩打了个眼色,两人只带着相同的人数迎上前去。当彼此终于打了照面之际,他就只见罗盈身边除了此前音信全无的龙泉和公孙大娘,竟然还有侯希逸!

    “杜大帅远道而来,我迎接来迟,失敬了。”罗盈用无可挑剔的铁勒礼节抚胸行礼后,这才抬起头来,眼睛灿若晨星,“此前安北牙帐城曾经派过一次使节来,因为正值范阳节度使府同样派了使节过来,所以我不得不多留了他几天,如果此事使得杜大帅以及安北牙帐城的人感到不快,我在此致以诚挚的歉意。而且,我这一次的突然进兵,也并不是什么叛乱,而是另有缘由。我都播一直都是大唐天子最忠实的仆臣!”

    仆固怀恩还是第一次和这位都播之主打交道,见其似乎比自己稍稍年长个几岁,生得魁梧,整个人亦是威势十足,说出话来却偏偏有条有理,而且态度十分谦恭,他的火气顿时小了些。可即便杜士仪对他暗示过,他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道:“都已经把同罗和仆固全都纳入囊中了,还不是叛乱?”

    罗盈同样是第一次真正见到仆固怀恩。对于这个跟着杜士仪从朔方一直到安北牙帐城的勇将,他闻名已久,今天第一次见到,他身为武人的某种因子不禁蠢蠢欲动,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耳边传来了公孙大娘的警告声,他只能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说来话长。这样吧,杜大帅和仆固将军可愿意领兵入城,仔细看一看如今同罗军民近况如何,然后听我细细说来?”

    仆固怀恩本打算替杜士仪一口回绝,可转念一想,自己和同罗阿布思所部的不少部将都熟稔得很,只要都播拿下这里时,并没有把所有同罗人都杀光,若有歹心时,自己到时候振臂一呼,城中暴乱,胜负还未必可知。所以,见杜士仪微微颔首表示答应,他也就不再劝谏,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就赶回去整军了。而看着他一走,罗盈便笑吟吟地说道:“大帅真是到哪都能挑出名将种子来!”

    “只不过,往日培养一批就不得不放走一批,好在我在朔方和安北大都护府呆的时间长,战事又多,否则早就被别人用调将不调兵之计,把我的人全都给调光了!”身边的牙兵都是虎牙精心培养出来的心腹,杜士仪自然不担心如此亲昵的对答会传扬出去。他一边说,一边对龙泉点了点头,随即笑看了侯希逸一眼,饶有兴致地问道,“希逸也突然出现在这里,可是安胖子给你派了一件苦差事?”

    “是啊,谁让我身家太丰厚了,又早早就自成体系,就连素来对部属大方的安胖子也垂涎三尺?如果我不是和乌家兄弟素来交好,又和军中上下全都相处不错,每次从平卢出兵都是大把大把的奚人契丹俘虏往回拉,全都可以编练到军中,恐怕早就不在这里了。”侯希逸无奈地耸了耸肩,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安胖子的容人之量还是不错的,真正手段狠辣的,是他的义弟史思明。大帅要小心,此人在幽燕军中的分量,不逊于安胖子。”

    杜士仪深知史思明素来以残暴著称,当即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思量,即便他早早在幽燕军中伏下了暗子,甚至连郭荃这样从前最讲气节的,都最终留在了河北道。可如果真的打起仗,他绝对不能小看安禄山对麾下兵将的控制能力。

    说话间,仆固怀恩已经整顿好军伍前来汇合,当下罗盈亲自为前导引路,带着这一行人进了同罗牙帐城。一进城,仆固怀恩就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城中人马上,就只见纵横交错的大街上除却黑白分明的都播兵马之外,竟不见任何同罗的军民,虽然闻不到任何血腥味,可每一个里坊都显得有些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甚至有些心悸。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虑,罗盈便似笑非笑地解释道:“因为信使告知了杜大帅今日前来,我已经传令下去,从上至下不得喧哗,违者斩!当然,回头若是大帅和仆固将军想见阿布思,我一定会好好安排。”

    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

    仆固怀恩心头恼火,可见杜士仪面色如常,他只能把火气压在肚子里。一直等到进了位于城池中央阿布思平日起居的都督府,踏入了那座布置很有安北大都护府镇北堂风格的议事厅,他才终于忍不住问道:“都已经到这里了,怀义可汗还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

    言下之意很简单,别忘了大唐给你的封号!

    罗盈却仿佛根本没听出仆固怀恩话里的刺,而是欣然让开一步笑道:“当然可以!仆固将军,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来自范阳节度使府的平卢节度左厢兵马使,侯希逸侯将军。”

    仆固怀恩没想到一直跟在罗盈身边,状似其麾下一员将领的中年男人,竟然就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使者,他登时大吃一惊!一想到刚刚自己的冷嘲热讽也许都落在对方眼中,他就觉得更加憋屈了。所以,见对方笑吟吟地向自己拱手见礼,他还只能回礼。可是,等到侯希逸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他就只觉得心头火气噌的一下全都高窜了起来。

    “我此次奉安大帅之命,前来此地求见怀义可汗,为的是请怀义可汗和安大帅联手,先取河东。”

    “什么!”仆固怀恩厉声喝道,“安禄山能有今天,全都是陛下的拔擢和恩宠,他竟然敢有这样的不臣之心!”

    “我听说,杜大帅连钦使罗希奭都杀了,难道不是比安大帅更加胆大妄为?”

    被侯希逸这样反唇相讥,仆固怀恩登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按刀柄便想出手。就在这节骨眼上,他只听得杜士仪重重一声咳嗽,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对方三番两次的撩拨而激得失去了最起码的判断力。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悄然退到了杜士仪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再不说话。

    见仆固怀恩竟是因为杜士仪一声咳嗽而立刻止住了那股冲动,侯希逸暗想杜士仪当年在云州时,虽也是令行禁止,可毕竟实力太单薄,人又年轻,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威势比当年何止更增一两倍!于是,他也就不再和仆固怀恩开玩笑了,当下正色说道:“安大帅在幽燕说一不二,我虽是闻讯之后大惊失色,可家眷都在安大帅手中,故而不得不来走这一趟。其实,要不是向朝廷举发,很可能也没用,我早就派人去长安首告此事了。”

    见仆固怀恩将信将疑,杜士仪便叹道:“此前有奚人千里跋涉前去长安告御状,结果却是死的不明不白,安禄山却安然无恙。眼下要是再去举告,确实也是枉然。我此前虽是命人将一封血书送去长安,可想也未必有什么结果。希逸,你我当年曾经在云州共事一场,虽是多年不见,可我相信你的话。”

    仆固怀恩对于幽燕都有些什么将校不太了然,听杜士仪这么说,才知道侯希逸原来是杜士仪昔日旧部,这次便信了七八分。而罗盈也选在这个时候,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道:“我此次突然西进,也是因为安禄山授意我可趁罗希奭到安北牙帐城之际,直取同罗、仆固。不过我大军到此方才发现,同罗之主阿布思也有过对安北牙帐城不轨的念头,我兵临城下时,恰是他打算带着兵马又想去浑水摸鱼的时候!至于仆固牙帐城,仆固将军虽说在此,可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仆固玢也许战场上颇有武勇,可却及不上你远矣,自然更不是他祖父的对手!”

    一听到祖父两个字,仆固怀恩登时勃然色变。那一刻,他甚至都不敢去看杜士仪,早先的小小怨尤烟消云散!父亲乙李啜拔都已经人在夏州了,这次又想干什么?

第1115章 漠北新联盟

    早在得知杜士仪从回纥启程回归安北牙帐城之后,陈宝儿就悄然从同罗启程赶往仆固牙帐城。他曾经在这块领地上,以阿史德氏的身份被人称为阿波达干,辅佐了乙李啜拔很多年。在杜士仪正式将安北大都护府从朔方中受降城迁到乌德犍山下之后,他就应召从仆固部去往那里,从一介白衣直擢从五品司马,这一任又是多年。如今重回故地,路上但凡遇到仆固部的将校,常常会有人本能地一声阿波达干叫出口。

    乙李啜拔当年一直都在防着他,可自从其回归夏州之后,留下了仆固玢作为仆固怀恩的代理人在此留守,陈宝儿就再次插手进来。仆固怀恩给仆固玢拨来了最勇猛的精兵,而他则是派出了自己身边最熟悉仆固部的随从,由上至下重新启用了当年受他之命而深深潜伏下去的那些暗棋。就在都播西进仆固牙帐城之前,他悄然先行潜入,当着仆固玢的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尽起伏兵,斩杀了那几个欲图挟持其起兵反叛的重将。

    而这几个人,全都是乙李啜拔的铁杆心腹,他也曾经与之并肩作战。如今却几乎等同于亲手杀了他们,在命人掩埋尸体的时候,他自也难免黯然。

    此时此刻,当他走进金微都督府中,那座聚将所用的大堂时,就只见仆固玢浑浑噩噩地一个人坐在居中的位子上,甚至都没看到他进来。于是,他不得不轻轻咳嗽提醒了一声,这才淡淡地说道:“同罗牙帐城那边送来消息,大帅已经到了。”

    “是吗?那我是不是也该去迎接一下?不不不,这边是不是要做什么准备?”仆固玢陡然惊醒了过来,整个人显得颇为慌乱,“又或者,我亲自带人去向大帅领罪?陈司马,你会替我说情的对不对?这件事本来就和我无关,是他们……”

    “仆固小将军!”陈宝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声暴喝,总算是让仆固玢稍稍平静了下来,他才沉声说道,“你自幼跟着仆固将军学习武艺和军略,又曾经跟着张长史他们学习经史文章,大帅视你兄弟二人如同己出,可你在仆固部这两年,你自己扪心自问,是不是太过沉迷于一呼百诺的风光,忘记了你代理一族之主的责任?如果不是因为当初你的祖父曾经有异心,这个位子怎么会落到仆固将军的头上?而你的祖父为什么越过你的兄长,指定由你来代替你的父亲仆固将军,行使王权,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见仆固玢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心乱如麻,陈宝儿也就没有继续教训下去,而是直截了当地吩咐道:“大帅是否会到这里来,我也不能断定。但我可以断定的是,仆固将军肯定会来。”

    眼看着陈宝儿就这么径直转身离去,仆固玢不禁双手抱头,整个人陷入了又懊悔又恐惧的情绪中。他是想过,是不是能够越过父兄,一直把这个代理仆固之王继续当下去,可当那一天,几个往日对他恭恭敬敬的将军冲进来,用毫不客气的口吻威逼他响应起兵叛乱的时候,他是真的怕了。不但如此,那些人还揭破了他是一个傀儡的事实,只是乙李啜拔让他们尊奉他为大王。最令他愤怒却又无力的是,他把父亲掣出来当挡箭牌时,其中一人轻蔑的一句话。

    “我们是怕仆固怀恩那个杀神,可你被人叫了这么久的大王,事到临头就只会拿出阿父来吓人?”

    三日之后,仆固怀恩果然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发现前来迎接自己的不是仆固玢,而是陈宝儿。他已经从罗盈那里大略得知隐情,明白都播在刺派驻的兵马不足两千,与其说是留守,不如说是协防,自然又气又急。此时此刻和陈宝儿一碰头,他就恼火地说道:“仆固玢呢?如此无能,你就该在杀了那几个贪心不足的家伙之后,将这个没用的家伙一起斩首示众,免得给我丢脸!”

    陈宝儿没想到仆固怀恩一见面就这样不留情面,顿时叹了一口气,随即推后两步深深一揖道:“仆固将军如果这么说,我就实在是无地自容了。不论怎么说,都是我从前虽得仆固将军举荐,却在为令尊出谋划策期间,伏下了这些暗棋。仆固部是将军的根源所在,我一个外人不该……”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仆固怀恩一把搀扶了起来。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仆固怀恩哂然一笑,竟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对我来说,夏州才是根源!只不过,我想问陈司马一句,你和都播那位怀义可汗,难不成早就相识?”

    “也谈不上早就相识,只是当年我在遇到令尊之前,曾经在都播当过同样的角色。”

    仆固怀恩本来只是隐隐怀疑,听到陈宝儿坦然承认之后,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明白为何杜士仪会在召回陈宝儿之后,不顾其本是白身,为其奏请司马这样的高位幕佐。再联想起这一次侯希逸坦露的安禄山逆谋,同罗的阿布思那点小心思被再次洞悉,仆固的夺权风波也被轻易平息,此前杜士仪和他、侯希逸以及罗盈商讨的,竟然是如何继续保持漠北这看似一团乱局,让牛鬼蛇神全都跳出来,然后统统收拾干净,回头再应对河北王安禄山。这几年来因天子的厚此薄彼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的他,现如今方才意识到,杜士仪一直都在应对着天子翻脸的那一天!

    于是,他忍不住感慨道:“幸好,大帅不是王忠嗣!”

    仆固怀恩亲自前往仆固牙帐城收拾局面,杜士仪则是在同罗牙帐城和罗盈侯希逸继续商定当安禄山举起反旗后的一系列应对措施。当然,他也没忘了把派人回去把阿古滕给召唤过来。当这位当年阿布思亲自送去安北牙帐城,多年熏陶下已经足够独当一面的年轻勇将匆匆赶到之后,杜士仪也不多解释,直接让阿古滕自己到城中四下去打听打听,然后再去见阿布思。

    茫然的阿古滕在罗盈派人引路之后,先去见了自己最最熟识的几个老将,又去找了自己少时玩伴,随即干脆扮成平民,到底层牧民当中去转了一圈,当他最终出现在父亲阿布思面前时,心里着实五味杂陈。他不像仆固怀恩那样性格本就强势,且跟了杜士仪这么多年,所以父子重见之后,阿布思固然百般狡辩,他却实在说不出仆固怀恩那样强硬逼父亲退位的话来。

    还是阿布思自己发现,他说十句,儿子都难得回一句,最终突然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寒颤。不是杜士仪打算杀他祭旗,所以让阿古滕来见他最后一面吧?

    阿古滕根本没发现阿布思倏然间面如白纸。他在犹豫再三之后,这才低声说道:“阿父,你如果还像现在这样,我很难去向杜大帅求情……”他本意是想劝父亲一下,自己都已经四处去问过了,父亲的心思昭然若揭,就不要抵赖了。

    可阿布思却已经当成是杜士仪已经下令处死他,儿子不忍心,所以还想去求情,当此生死关头,他想起陈宝儿说过的话,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拍大腿说道:“阿古滕,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说什么了。同罗骑兵名闻漠北,可在我手下却始终碌碌无为。你既然在安北大都护府呆了这么久,从今往后,你回来吧,我让位给你!”

    阿古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阿布思立时三刻开始交待后事,他方才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可直到他被阿布思从屋子里轰出来,逼着他立刻去见杜士仪谈这件事,他整个人仍是晕乎乎的。到了杜士仪面前,他讷讷把父亲要传位给自己的话一说,就只见杜士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突然哈哈大笑。

    “大帅,我阿父……”

    “我待他不薄,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动安北牙帐城的歪脑筋了。”杜士仪知道阿古滕为人就是脑袋一条筋,所以绝口不提自己对阿布思也绝非全心全意的信任,接下来对阿古滕这些年来的战功表示了肯定,末了才仿佛有些勉强地开口说道,“我不想杀人,但若是不惩处阿布思,不足以正安北大都护府的秩序。三日之后,你自己挑选护送的人,再加上牙兵一百,送他去骨利干!让他在骨利干吹上几年北海的寒风,他就知道,我从前对他有多宽容了!”

    让阿布思这个家伙好好尝尝苏武牧羊的滋味!

    听说让自己挑人护送父亲去骨利干,阿古滕顿时一阵狂喜,慌忙单膝跪下拜谢不止。等到他匆匆转身离开去安排此事之后,屏风后头便有人悄然闪了出来,正是侯希逸。他摩挲着下巴上那一丛胡须,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帅还真是好本事,能够把几个真正的铁勒人收拾得这么服服帖帖。”

    “恩威并济,仅此而已。再说,我给人好处的时候,可比安禄山要更加大方。”杜士仪见侯希逸立刻笑了,他就开口说道,“你明天就动身回去吧。有你的回话,安禄山想必不会再动你家产的主意。我会设法让漠北的消息偶尔传上几条去长安,让杨国忠觉得这边还正乱套,免得他惦记我,顺便再举发一下安禄山。如果陛下真的能够幡然醒悟,那也不是不能从头收拾旧山河。你记住,回到幽州之后,所有的通信渠道全部启用最密一级,把你的家眷安顿好,一切以安全为重!”

    “好!”侯希逸一口答应之后,踌躇片刻便开口说道,“接下来如果真有战事,恐怕就算做好万全准备,也不免会有万一。我的表弟李怀玉一直有建功立业之心,但我担心他在安禄山麾下反而会有麻烦,故而一直不敢大用,所以想求大帅留下他,回头我对安禄山就说,这是我留下的人质。”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杜士仪不禁莞尔:“此事还需要一个求字?如若他真有谋勇,我不介意再提升一下自己知人善任的美誉!”

第1116章 全军备战

    此前侯希逸孤身入同罗牙帐城,几个时辰不见踪影,护送他来的那些牙兵和他的亲随们心急如焚,险些造成冲突。而后他们虽然获准进城,可侯希逸却只是见了他们一面,又是多日未曾现身。李怀玉纵使是侯希逸的表弟,可也和别人一样没法见着人,更不知道其安危如何,外界消息也全部断绝,不能和幽州联系,竟和坐牢没什么两样。甚至在其他人的议论中,悲观情绪溢于言表,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这一趟是有去无回。

    所以,当侯希逸时隔多日终于再度出现,声称立刻启程回幽州复命,耳听得欢呼声一片,李怀玉也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侯希逸命别人去准备出发,却让心腹亲随守在外头,单独把他叫到屋子里,说出了一句让他无法置信的话。

    “什么,我留在这里?”

    李怀玉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气馁地说道:“我知道了,他们无非是想要一个人质,我留下就我留下。”

    “胡说八道,你以为你这小小一个旅帅,够格当人质?”侯希逸比李怀玉年长很多,此刻顿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才给你争取到的机会。倘若不是安胖子看得紧,儿子我一个都带不出来,你以为这种好事轮得到你?”

    好事?这一年还不到三十的李怀玉素来慧黠,经侯希逸这么一说,又提到了他的那些外甥们,他不禁隐约品出了几分滋味来。可当他还要追问时,侯希逸却不肯再多说了,只说等他这一行人走后,李怀玉就什么都知道了。既然问不出来,李怀玉也只好怏怏作罢。可是,次日一大清早,当侯希逸这一行人启程离去时,尤其是那些牙兵全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即便侯希逸已经有言在先,孤身一人留下的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恐慌。

    李怀玉如今明面上是留下的人质,不能送出城外,侯希逸等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队衣衫严整的黑衫军来到了他的面前,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说俟斤有请。他如今寄人篱下,不便抗拒,也只好依言从命,可等到一路疾驰在宽敞的大街上,最终看到的竟然是一处城门,而那边既有都播的黑狼旗,同时还有飘荡着绣有杜字的旗号,他不禁完全糊涂了。穿过层层守卫,最终被带到了军阵中深处,他就看见面前赫然是两拨人马。

    而被簇拥在当中的,赫然是两个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左边的那个虎背熊腰,一股彪悍的杀气扑面而来,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几许笑容。右面的那个稍稍显得有些瘦削,仪容俊伟,眉间有两条深深的横纹,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李怀玉只觉得仿佛和自己第一次见史思明的感觉仿佛,只不过,史思明那眼神中充满着挑剔,而这一位则是纯粹的审视。

    “杜大帅,想必李将军已经等急了,我就送到这里吧!”

    “连日以来叨扰怀义可汗了,就此告辞。”

    杜士仪打了个手势,麾下几名牙兵立刻上前来,将李怀玉裹挟在当中。见李怀玉在最初的吃惊过后,就老老实实没有任何反抗,他不禁微微一笑。接下来,同行的龙泉发出了一系列军命,六百牙兵须臾井然有序地自城门疾驰出去。等到他这一行人和阿尔根会合之后,这位足足在此等待了四日的安北大都护府重将,葛逻禄左厢炽俟部族长长长舒了一口气,竟根本顾不上问此行的得失。

    路上,阿尔根得知仆固怀恩竟然只带了四百牙兵赶往仆固牙帐城,又是不以为然,又是暗自腹诽。行险也该有个度!安北大都护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杜士仪亲身犯险,这倒算是安全回来了,可仆固怀恩竟然也这么干,一个个都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重要吗?不过,他一个葛逻禄族长,替他们操心干什么?

    杜士仪再次从同罗牙帐城安然归来,对于安北牙帐城的军民将卒来说,无疑是提振士气的好消息。

    当他踏入安北大都护府节堂,见除却仆固怀恩在内的文武已经全部到位,他径直走到主位前,转身一振大氅落座,就只见面前几十人齐刷刷行礼参见,纵使文官亦是散发出一股精悍之气。他微微颔首吩咐众人起身之后,方才用平缓的语气起了个头。

    “此行同罗牙帐城,我见到了平卢节度左厢兵马使,也就是我当年在云州的旧部侯希逸。一晃二十多年,他一直在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安禄山麾下,我本以为当年袍泽情谊不在,却没想到,他告诉了我一个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滑稽的消息!”

    杜士仪不谈此行去见都播之主的结果,却突然从这样一个谁都没料到的话题说起,一时节堂中一片寂静,包括李光弼在内,每一个人都不明其意。只有莫名其妙被人领到节堂外的李怀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暗自犯起了嘀咕。侯希逸不会真的把安禄山请求和都播联手进兵的图谋告诉杜士仪了吧?

    他还正在这么想,就只听节堂上杜士仪突然重重一拍扶手,声色俱厉地说道:“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派侯希逸去见都播之主怀义可汗,竟是要请求对方与他联手,图谋我大唐江山!”

    此话一出,李怀玉吓了一跳,节堂上更是一片哗然。安北大都护府精兵强将如云,再加上地处整个大唐情势最复杂的地区,一直对于其他地方的军将不太以为然。如王忠嗣这样成名极早,无论勇武军略,还是人品忠义都无可挑剔的名将,他们自也真心敬服,可对于安禄山这个三镇节度使就没那么客气了。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因为权相李林甫一力支持提拔,天子偏爱而蹿升上来的幸运胡儿,如今竟然还凌驾于自家主帅之上,简直是天子瞎了眼!

    而现在就是这么一个胡儿,竟然还图谋大唐江山,简直是痴人说梦,胆大包天!

    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破口大骂,整个节堂中竟是一片声讨声。直到杜士仪伸手压了压,这刚刚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声音才被压了下去。

    “侯希逸虽曾在安禄山麾下多年,和我亦不通音信,可骨子里却仍秉承忠义。他家小为安禄山所挟,不得不来,只能将此事转告于我,希望我能够出面挽回。可是,他未免高看了我杜士仪!如果是换成二十年前,甚至是十年前,我还能据理死谏,希望陛下能够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天底下到底谁忠谁奸,可就在不久之前,安北牙帐城也才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个罗希奭,胡乱调派守军,让这里守备空虚,同时还倒行逆施,放任恶徒欺凌军民,险些造成不测之祸!他罗希奭是谁?前右相李林甫的亲信,今右相杨国忠从泥潭里头捞出来的,陛下竟然不顾他曾经陷害王忠嗣,把他又派来了这里!”

    杜士仪在揭开安禄山野心图谋的同时重提旧事,节堂中登时死一般的寂静,沉郁和压抑的气氛弥漫在这偌大的空间里,让每一个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有人想要开口,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李光弼这样统领一军的大将亦然。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命人把李怀玉叫了进来。他一路上并没有与其交谈过,但刚刚放任其在外头听,想必按照侯希逸对其慧黠灵敏的评价,李怀玉应该能够听明白其中的奥妙来。果然,李怀玉先是表明了自己乃是侯希逸的表弟,然后主动把自己知道的安禄山种种劣迹以及野心图谋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同时又指出,这么多年来,试图到长安告御状的人不计其数,也包括很多奚人,但结果却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杜士仪见李怀玉果然心领神会地将这个话题按照自己的预计推进了下去,这才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我此行同罗牙帐城,见到了都播怀义可汗,当面质问他为何要突然挥师西进,侵占同罗和仆固领地,可他却对我说是受安禄山之托,因为安禄山声称同罗部阿布思有叛乱之心,而仆固部乙李啜拔身在夏州,却仍指使麾下部将胁迫仆固玢叛乱,故而应其之请,先下手为强!但不论是否真有其事,这是我安北大都护府的地盘,却又和他安禄山何干?”

    一顶大帽子再次扣在了安禄山头上,李怀玉接下来又证实了这个说法,这一次,文武官员自是更加怒气冲冲。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杜士仪方才徐徐说道:“然则都播怀义可汗并不是冥顽不灵之辈,经我一再推心置腹,他业已答应,如若安禄山真的有任何逆举,他不但会从同罗和仆固退兵回去,而且会从我出兵勤王讨逆!在此之前,我会与诸位再次联名上书,参劾安禄山勾结异族染指漠北,如若陛下再不听,我等就只有等他日力挽狂澜了!”

    轰——

    节堂中这一次才是真正炸开了锅。杜士仪的勤王讨逆和力挽狂澜八个字,就如同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心头。当此之际,再没有人会听不懂杜士仪的言下之意。

    既然天子始终不相信安禄山的狼子野心,那么在联名上书参劾之外,不妨做好天子置若罔闻的准备,省得回头猝不及防。趁着人人认为漠北大乱的当口,从粮秣到军械,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准备起来。等到安禄山真的举起大旗反叛的时候,那么,他们就可以充当力挽狂澜的角色!

    直到此时,李怀玉终于明白了侯希逸唯独把他留下的原因所在,激动过后,他偷偷瞥了一眼杜士仪,心中不禁又生出了一丝惧意。

    如果他猜得没错,表哥根本不是二十年没和杜士仪往来,而是自始至终就没断过联系!

第1117章 节帅之雄心

    侯希逸千里迢迢回到范阳的时候,正值安禄山刚刚应付完来自长安的钦使,宫中掌管文书的辅琳。之所以不是那些名声在外的大宦官来,自然是杨国忠担心安禄山从前屡次大手笔贿赂,到时候会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刻意选择了个看上去老实巴交忠心耿耿的。然而,已经打定了主意的安禄山却再次拿出了绝大手笔,卑躬屈膝的言辞,再加上厚重得让人根本无法拒绝的贿赂,让这位老实的钦使很轻易地就向安禄山吐露了李隆基的犹豫。

    得到这样的消息,安禄山更是不惜本钱,除却此前送出去的大笔钱财之外,他更承诺自己将来一定会大力举荐辅琳的子侄,同时拿出了一招杀手锏。他声称自己患有风疾,顶多只有三年的命,还把幽州城内的名医请了好几位来给自己作证,最终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还想在人生的最后时光再为天子镇守边疆!这样双管齐下的策略,终于让拿了钱却担心回去无法复命的辅琳如释重负,临走之际还不忘嘱咐安禄山多多保重身体。

    这一切经过,侯希逸一进幽州城,来迎接的人当中,就有和他交好的军官悄悄透露给了他。得知安禄山平安过了这一关,再次拖延了一段时间。于是,在他见到安禄山后,便笑容可掬地说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都播答应了大帅的要求,同意届时配合大帅出兵!”

    “好!”安禄山连日应付辅琳,终于成功把人哄走,脑袋都有些疼了,此刻面对这么一个好消息,喜出望外的他蹭的站了起来,浑身那肥肉仿佛都在高兴地颤抖个不停。他有些吃力地再次坐下,这才突然开口问道,“他们就没有提出什么条件?”

    “当然有。”侯希逸气定神闲地说道,“其一,漠北之地,日后尽归都播。而他们如果从河东进兵,云州、蔚州、代州、朔州这河东北四州,要归他们。朔方之地,如若他们有能力攻下来,也一样归他们。”

    “胃口不小,但也可以接受,怪不得你耽搁了这么多天,看来都播是真的仔仔细细考虑过的。”安禄山听到侯希逸代人提出了这么一堆要求,不怒反喜,随即抬头问道,“你都答应他们了?”

    “大帅既然给了我临机处断之权,他们要求的也并不过分,我当然答应了。可口说无凭,我此次随行又没有子侄,就把我的姑母之子,表弟李怀玉留下为质,以安人心。”说到这里,侯希逸方才看着安禄山道,“大帅,我姑母只有李怀玉这么一个嫡亲儿子,还请大帅多多体恤。”

    “这有何难!等我异日成功之日,定然厚赏于他!”安禄山想也不想便丢出了这么一个承诺,虽则有些心疼此次送给辅琳的大批金银财宝,而且留下为质的不是侯希逸,而是李怀玉,但能够争取到这样一支兵马,他仍然觉得心头振奋。

    好消息都说了,侯希逸本想试探一下自己行前对史思明说的那番话,史思明可有转述给安禄山,但想想还是决定不再多此一举。当他留下陪着安禄山饱餐一顿,继而告退离开时,才刚一出屋子没走多远,他就发现院门处已经有人在专程等候着自己,竟是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

    尽管安庆绪也是安禄山的嫡妻康夫人所生,但谁都知道,安禄山甚至为爱妾段夫人请封了国夫人的诰命,对于嫡庶长幼之类的分别早就完全不在乎了。也就是说,即便长安那边的长公子安庆宗出了什么问题,次子安庆绪十有**也捞不到任何好处。侯希逸深知这些底细,于是只对安庆绪不卑不亢地一拱手道:“郎君安好。”

    “听说侯将军风尘仆仆远道回来就立刻被父亲召见,所以我特意等在这里。”安庆绪的长相和安禄山如出一辙,再加上康夫人年轻时也谈不上多美艳,故而和段夫人所出的两个儿子以及其他姬妾所出的庶子相比,显得其貌不扬。他见侯希逸眉头一挑没说话,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只想问侯将军一句话,父亲让你去办的事情,可是已经成功了?”

    不问具体事宜,只问是否成功,侯希逸也就笑着点了点头。见安庆绪连声道谢没有再问,他便再次拱了拱手,随即大步离去。

    他这一走,留在原地的安庆绪攥紧拳头挥了挥,可当目光看向那富丽堂皇的屋子时,眼神中却又闪出了一丝阴霾。他没有去求见安禄山,而是悄然移步绕过了这主屋,一路只走小路,回到了自己的居处。作为嫡出的次子,他的居所位于整个范阳节度使府后院中极其偏远的地带,远逊于段夫人及诸子。因为不受宠,他身边的仆从也很少,而生母康夫人和长兄安庆宗不在身边,更使得他连说个话的人都没有。当他在床上一屁股坐下的时候,最初的劲头已经全都没了。

    父亲安禄山如果真的造反,那么他留在长安的母亲和兄长就死定了。即便成功,他也未必能够得到王位,可如果失败,他还要陪葬!而最要命的是,幽燕这些兵将全都知道安禄山不喜欢他,而他更是文不成武不就,人人都觉得他昏庸无能,就连他之前去堵侯希逸问此行是否成功,也是因为偶尔听到段夫人教子时说的话,这才灵机一动去问了问。

    “我到底该怎么办?”

    安庆绪的纠结,侯希逸自然看不到,可安庆绪的主动露面却让他记住了这么一个人。知道战事在即,他接下来又主动请求回平卢整军,安禄山没有太多考虑就答应了。当他终于获准从幽州启程回平卢,最终抵达自己那温暖的小家时,兄弟子侄以及亲信们齐聚一堂,他只字不提在都播的那些经历,反倒授意众人全都做好必要的准备,最后方才去见了自己的姑姑,也就是李怀玉的母亲,拍着胸脯打包票,李怀玉留下不但不会有事,反而会大有好处。

    这些年侯家欣欣向荣,连带各家亲戚都沾光,李怀玉的母亲虽然担心儿子,可在侄儿再三保证下,最终还是相信了。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龟兹镇,高仙芝亦是正在预备出征石国的事宜,杜广元虽年轻,出身世家,但任事不怕苦累,高仙芝从前拿了杜家很多好处,自然也乐得照顾一二。至于朝中那些纷争,他前次回京曾经厚贿高力士,高力士也对他颇多承诺嘉赏,所以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临出征之前,他最后一次登节堂聚文武商定留守事宜,等众人散去之后,他唯独把杜广元留了下来。

    “怎么,还在担心你父母的安危?”

    杜广元感激地向主帅笑了笑,随即才低声说道:“阿爷不在安北牙帐城,而是在大军之中,我并不担心,可母亲初次到安北牙帐城就遭遇这样的困局,我实在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我就……”

    话没说完,他猛然只听一声暴喝,倏忽间惊醒过来。见是高仙芝一拳迎面而来,大吃一惊的他本能偏头一躲,而后沉腰回击格挡,等到两拳相交之后,他因为仓促挡架,不由得连退两步,随即才有些呆呆地看着高仙芝。

    “男子汉大丈夫,只会后悔从前的事情,那有什么出息!你父亲虽然很少亲自上阵冲杀,可又不是第一天统率大军了,没什么好担心的!”高仙芝见杜广元神色中渐渐没了那种焦躁和不安,随即便招手示意他跟着来到了节堂中悬挂的那幅巨大西域地图前,指了指此次出征的石国,用手指在上头缓缓画了一个圈,这才头也不回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次我为什么要打石国?”

    杜广元连日以来听过各种各样的传闻,其中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石国富甲西方,所以高仙芝垂涎石国的巨大财富,同时想要以战功来奠定地位。可他配属在高仙芝麾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这位主帅颇有几分了解。高仙芝是爱财,可还没到贪婪成性的地步,上次打小勃律一仗是急行军再加上出其不意,不乏冒险的成分,而且是顺应天子的心意,可石国就不是如此了。

    所以,他在想不出一个所以然的情况下,便干脆老老实实地摇头道:“还请大帅明示。”

    “我年方十几岁,就跟随父亲到西域从军,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夫蒙灵察等人只知道我出身高丽,却不知道我已经连高丽是个什么样子都忘了,连做梦的时候,想到的都是西域局势。”

    高仙芝以这样一句话起了个头,随即便又在石国的位置上轻轻敲了敲:“葱岭以西的昭武九姓胡国,从前全都是我大唐属国,朝贡不绝,但此前突骑施苏禄可汗死后,莫贺达干为首的黄姓以及黑姓彼此大战,我大唐出兵平乱时,能够征调的属国,竟是只剩下了拔汗那、石国以及史国这三国,其他诸国到哪里去了,为何不应命出兵?很简单,因为他们已经臣服于大食的呼罗珊都督府!”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牙兵的声音:“大帅,来自回纥牙帐城的急信,说是送给大帅和杜将军的。”

第1118章 西域之争

    高仙芝见杜广元满脸紧张,当即吩咐牙兵把信送上来。见小小两个铜筒上,一则是字付吾子广元,一则是敬拜碛西节度使高帅足下,他便信手将给杜广元的那个丢了过去,自己则是开启了杜士仪给自己的铜筒。取出来的薄薄两张信笺上,他只一扫,就发现杜士仪一则是感谢他对长子的提携和信赖,二则是委婉告知如今漠北局势有变,他将立刻回师安北牙帐城,今后恐怕没有信能够带给杜广元,三则是敬祝他征伐石国能够旗开得胜。

    末了,杜士仪方才提到了如今大食国中,因为呼罗珊都督府的奴隶起义,举国动乱,如果要收复曾经被呼罗珊都督府控制的葱岭以西诸国,这是最好的机会。

    读到这里,高仙芝登时神采飞扬,欣然笑道:“果然知我者,皆杜氏君子也也!”

    早年杜黯之对他甚厚,如今杜士仪又点出了他的图谋,到底都是杜家人!

    杜广元正皱着眉头消化父亲在信上对自己讲述的那些大食战术,以及大食国内此次暴动的前因后果,听到高仙芝这一声赞叹,他不禁立刻抬起了头。此时此刻,就只见高仙芝面色激奋,红潮尽显,神采间洋溢着自信的光辉。高仙芝对于杜家人的好感以及尊重,由来已久,这次高仙芝正位节度使进京之后回到龟兹镇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北庭节度使李佺连番去信,死活把杜黯之给要了回来,随即又署其节度判官,此次出兵又赋予其兵权和支度营田大权。

    可正因为这些,杜广元不得不对父亲的犀利眼光以及未雨绸缪叹为观止。

    杜士仪对于时势的判断和自己一模一样,高仙芝振奋之余,也很大方地让杜广元看了其父给自己的信。见杜广元犹豫片刻,也把家书双手呈递给了自己,他接过来一扫,见其中那些关于大食国内的信息,既有自己已经知道的大食战术,也有自己完全不了然的王国内斗,高仙芝不禁大为惊异。

    信上不但直指如今的大食,也就是服色尚白的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正在遭受空前的动乱,而且对于中原人不太了然的大食哈里发制度做了相应的总结,把倭马亚王朝这一脉的王统,以及如今在呼罗珊都督府率奴隶起义的阿布?穆斯里姆背后的势力,全都做了相应的剖析。乃至于大食靠着宗教来鼓舞军队士气,靠丰厚的赏格来靠将士不畏死,甚至提到了大食对于西域诸国的宗教入侵和高压,最后方才指出了安西大都护府最大的问题。

    那就是兵员不够!每逢出兵,安西大都护府全都需要从西域诸国征发相应的兵员,万一这些兵员因为大食的不断渗透而倒戈,那就是最大的危险。

    如今阿布?穆斯里姆(并波悉林)率五百人从呼罗珊都督府开始掀起的这一场暴动,乃是阿拔斯家族策动的。一旦正式结束,此人将会成为新的呼罗珊总督,则是后话了。

    因此,高仙芝重新卷起信笺,和杜广元又互换了回来,这才沉声说道:“你父亲还真是目光长远。当年征伐突骑施时,大唐还有拔汗那以及石国史国相助,可现在的结果是,出身契苾氏的拔汗那前王娶了我大唐义和公主,一直对大唐忠心耿耿。史国虽然一心向我大唐,可举国上下兵员不到两千!而昔日忠心耿耿的石国,却因为在大食东侵的时候,我大唐没能及时出兵援助,王位已经不再属于摄舍提部的伊捺吐屯,而是出自车鼻施部的车鼻施特勤。”

    杜广元也曾经看到过安西大都护府内,石国当年的国王,也就是如今的副王伊捺吐屯恳求大唐讨伐大食的奏本抄本。其言辞之卑微恳切,实在是让人动容。可因为那时候大唐安西都护府正由田仁琬执掌,出身文人的田仁琬认为不用为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石国而征发重兵,甚至对天子也多有劝谏。于是,在大食的攻势之下,伊捺吐屯不得不屈膝投降,而石国王位也落入了有大食支持的车鼻施部手中。

    “如果在现在大食国中多事的时候,尚且不能重新恢复石国昔日的王统,让心向我大唐的副王伊捺吐屯重登王位,葱岭以西便不再属于大唐了!万一其再图西进,后果更不堪预料。”

    高仙芝说到这里,口气却并不强硬,而是有几分无奈。因为杜士仪给杜广元的信上,点出了他最最拙荆见肘的一点,那就是没兵!安西和北庭是大唐除了剑南道以及岭南五府经略使之外,最最尴尬的一个地区。因为这里聚居的汉人远远少于其他各族人,故而所辖兵员是最少的。而且每次打仗,往往需要远行,那么就要留下足够的人镇守。就比如攻打小勃律的时候,出自安西大都护府的直辖兵马,甚至还不到五千人,其余都是从疏勒等地征调的。

    这一次远征石国,他也同样需要征调疏勒于阗等各镇兵马,这些兵马的忠诚性还不成问题,可如果他从葛逻禄右厢之类的属国征调,就很可能要小心杜士仪所说的那种结果。

    “大帅,大帅?”

    杜广元见高仙芝突然走神,不禁开口叫了一声。下一刻,他就看到高仙芝突然手握成拳,猛地砸在了石国领土上的恒逻斯城。

    “要打石国,必先取恒逻斯。想当初,突骑施黑姓的苏禄可汗虽说老来昏聩,自有取死之道,可他在的时候,大食东侵势头便有其挡在前头,如今突骑施式微,葛逻禄右厢崛起。突骑施黄姓如今占据了碎叶,黑姓本居于恒逻斯,可因为实力衰微,就连恒逻斯也被石国所占。”说到这里,高仙芝突然转头看着杜广元道,“此次出征石国,李嗣业已自请为先锋,我本打算让你从我中军,今日得你父亲这封信,我再问你一句,你愿副李嗣业为先锋否?”

    “愿从李将军攻坚!”

    见杜广元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高仙芝大感满意:“好,你立时回去准备吧!”

    等到杜广元深深行礼后转身离去,高仙芝想起北庭那边的人才济济,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把杜黯之要来,是两人有过共事的情分,而且当初还有杜黯之赠田之举,以其为节度判官,能够压服一下安西大都护府中当初曾经反对过他,而后又被他大度收服的那些文官势力。而要说武将,他麾下看似不缺,如李嗣业等等便是勇猛非常,可总缺一个能文能武,换言之就是犹如辔头,能够套住人的!

    当高仙芝正在哀叹,自己麾下不缺勇猛大将,也不缺事务性人才,却唯独少个副手的时候,北庭节度使府中,济济一堂的文武正在大嚼烤肉。就在昨天,最近精力越来越不够的李佺刚刚上呈了请求告老的奏疏,举荐段广真代替自己为节度使,按照他的本心,朝中如今没了李林甫,却换成杨国忠这样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小人当道,还不如文武联名上书,省得朝廷派个根本不通西域局势的人过来。总算是王翰等人摆事实讲道理,将这位年纪大了犯执拗的老人劝住了,只好独个上书。

    只不过,这会儿一说到漠北局势,李佺就又开始发牛脾气了,先是对死了的李林甫破口大骂,紧跟着骂杨国忠祸国殃民,再接着朝中一个个有名有号的被挨个点名,甚至当带着几分醉意时,李佺连李隆基都抱怨了几句。对于出身宗室的他来说,这已经是大不敬的极限了。好在有份凑热闹的众人无不是亲信,事后亲兵亲自扶了李佺进屋去休息时,段广真则是亲自再次郑重警告。

    “如有将李大帅醉酒之言给传出去的,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老主帅骂过了朝中的君臣,众人不知不觉又把话题转到了河陇。说到安思顺被召入京为兵部尚书,哥舒翰则节度两镇,作为王忠嗣半个弟子的段秀实不知不觉沉默了下来。至于出身山寨,没遗传到祖上的世家风范,反而遗传了祖父暴躁脾气的王芳烈,则是说话更直接了:“王大帅此前英名被污,杨国忠也有份,哥舒翰既然正好得陛下眼缘,不知道保王大帅复出吗?他竟然心安理得接了两镇节度使。须不知如果不是王大帅,他怎么夺下的石堡城?”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但哥舒翰固然是勇将,可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和他有交情的,就连王翰也带着酒意冷笑了一声道:“哥舒翰一大把年纪了,这才终于熬出头,怎会真的拼着全副身家不要,去保王大帅复出?王大帅复出,他这个河西陇右节度使退位让贤吗?没见南霁云跟着王大帅鞍前马后这么久,现如今又被高高供了起来,说是河西都知兵马使,可从前在陇右的兵马全都给别人领了!可怜霁云都快四十了,少年成名,却蹉跎多年!”

    哥舒翰也许未必真的是要对南霁云明升暗降,但潜意识中,也许他对于比自己年轻,远比自己成名更早的南霁云,确实有几分说不出的忌惮,而且当初王忠嗣对其的信任更在他和安思顺之上,如王翰这样知道王忠嗣对南霁云有半师之分的人,都很清楚其中奥妙。

    于是,见众人纷纷替南霁云惋惜,王翰突然丢下酒盏起身,而后开口说道:“如今杜大帅在漠北被绊住了不能脱身,我有个好主意助霁云脱困,只不过对他来说,也许只怕要心灰意冷一阵子。”

    尽管在场这么多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曾经和南霁云有交情,但谁都敬服那是个真男儿。彼此对视了一眼,一时竟是齐齐请王翰快说。

    见这光景,王翰顿时拿起酒壶打开盖子,直接就这么痛饮一大口,这才带着醉意说道:“如霁云那样死心眼的人,要想让他放弃扎根了十几年的河陇,只有一条路。让哥舒翰赶他走!明日我便撺掇李大帅,修书一封前往河东,请其出兵援沙州,想必高判官会帮忙的!”

第1119章 忠贞见疑

    夜色之下的凉州河西节度使府中,这时分正是笙歌曼舞,丝竹阵阵。军将们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一片喜庆景象。

    哥舒翰这一年五十五岁,在大唐的各镇节度使中,他并不算最年轻的,但绝对算是最大器晚成的。他是突骑施哥舒部落的继承人,因身家豪富,一直到四十岁都还过着喝酒赌博碌碌无为的日子,直到父亲去世在长安守制三年期间,他被长安尉瞧不起,这才愤而去河西从军,由是打出了自己的天地。如今他节度河陇,麾下精兵强将无数,不但这酒喝得更凶了,后院姬妾更是不计其数,其中多有来自昭武九国的美女。

    此时此刻,在下头军将齐齐捧杯为他祝贺的时候,兴高采烈的他举起大觥一饮而尽,又不嫌油腻,一手抄起刚刚吃了一半的羊腿大快朵颐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他的心腹家奴左车悄悄来到他身侧,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南将军没来。”

    南霁云又没来?

    哥舒翰的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平心而论,他如今已经是河西陇右节度使,官爵远在南霁云之上,昔年旧事也不用计较,可是他总忘不了王忠嗣在伤重之际,身边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是南霁云。而且,南霁云曾经多年在陇右,和安思顺也曾有过共事的情分,在当地军民心目中拥有很高的声望,这也是他故意把南霁云调到河西,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高高地擢升其为都知兵马使的原因。

    他当然知道南霁云在军中一板一眼,不交接中下层军官,也很少和同僚往来,可他哥舒翰在节度使府的饮宴竟敢不来,这无疑是藐视!

    一怒之下,哥舒翰不由得劈手丢了手中的羊腿。这动静立刻引来了下头武将们齐齐侧目,发现是左车侍立在哥舒翰身侧,众人都明白必定是刚刚来了什么消息,一时彼此打眼色的打眼色,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却谁都不敢多问。

    须知自从安思顺调回长安之后,河陇就成了哥舒翰的天下,这位两镇节度使最重威权,当年还只是一介大斗军副使的时候,就敢临战杀军中副将立威,更何况现在成了正节度?每逢阅军之际,但凡军中少有违反军纪或者军容不整者,哥舒翰几乎都是一个杀字,但听得大帅驾到,将卒们竟是无不股栗。

    正值一曲歌舞结束,这诡异的寂静立刻凸显了出来。哥舒翰本就极其不悦,此刻再没有饮酒看歌舞的兴致,就这么起身拂袖而去。他这突然一走,别人登时犯了难,也不知道是该继续留着,等一等可能再次出现的哥舒翰好,还是就此一哄而散,免得留下来挨骂。众人的纠结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有从者匆匆过来,开口说道:“大帅说,时候不早了,请大家先归去,今日不曾饮完的美酒,各位将军尽可带回去。”

    这样客气的话和哥舒翰走时的愠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有机灵的连忙上前好说歹说,这才终于套出了一句话来。有人远道而来投奔哥舒翰!至于这个有人是谁,从者却死活不肯透露,众人也只能怏怏作罢。

    而此时此刻,这个成功让哥舒翰由怒转喜的人,正神采奕奕地和书斋中的哥舒翰纵谈天下英雄。无论看似如日中天的安禄山,抑或是在西域战功不断的高仙芝和李佺,还是在朔方稳扎稳打的郭子仪,他或是评价为暴发户,或是评价为根基不稳,或是评价为上升空间有限,再加上根本就不在评价之列的剑南道节度使以及岭南五府经略使,用一句话来说,那便是天下英雄,唯哥舒大帅尔!

    这样的评价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自然有马屁之嫌,可话是高适说的,哥舒翰听在耳里,只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了。高适此前在河东多年,先事王忠嗣,此后裴休贞亦是用其为节度判官,等到安禄山因为讨伐契丹有功兼领河东之后,高适还是没有立刻走路,而是把河东的事情都交接清楚了,方才拂衣而去,现如今竟然前来投奔自己,哥舒翰怎能不喜?

    可那毕竟是昔日王忠嗣重用过的节度判官,哥舒翰自然得谦逊些,当即摇摇头道:“达夫先生实在是太美誉了,我可愧不敢当!当世英雄,我昔日旧主王大帅暂且不说,安北杜大帅亦胜我颇多。”

    这两位都是高适自己的旧主,他自然不会评价苛刻。在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他就黯然说道:“忠贞见疑,古来常有,纵使有哥舒大帅这样的忠义之士为王大帅鸣冤,终究也只能保住他一条性命;至于杜大帅,自从罗希奭去往安北牙帐城的那一天起,也就已经不能挽回了。王杜二人代表的是过去,而哥舒大帅代表的是现在和将来。如今天下能够称之为英雄的,也就只有大帅了。”

    哥舒翰这才终于喜笑颜开。自家人知自家事,打仗他在行,在具体事务上,他却只能倚重那些节度使府的僚属。然而,当年王忠嗣是只身前来河陇上任,身边的属官一个都没带,全都留在了河东,如今这些僚属中,最早的甚至是哥舒翰当初侍奉过的河西节度使王倕身边的旧人!既然曾经见识过他官居低品的落魄,如今他虽为正节度,这些人却仍不免有些不够屈从,而他要自己培养文吏,却要费很大功夫,不比武将易得。

    所以,有高适这样的人才远道而来投奔,不说倒履相迎,待之以礼却是必须的。接下来,哥舒翰和高适整整谈了半宿,确定这是一个最合适的人才,他当即一拍大腿道:“达夫先生既来,我这就辟署你为节度判官,支度营田副使!这河西陇右节度使府的留后事,我就全都交给你了!”

    高适立刻起身拜倒:“我必定不负大帅信赖!”

    宾主名分既然已经定了下来,高适重新落座之后,便仿佛无心地问道:“我之前求见大帅时,仿佛看到大帅面露不悦?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哥舒翰本打算含糊过去,可他对南霁云的恼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除却左车这样生死全都操之于他手的家奴,他对其他将校都没露过口风。可想想高适远道来投,他不由自主就把一腔怨气全都倒了出来。眼见得高适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他少不得替自己又解释了两句。

    “我知道,南霁云个性方正,又是王大帅麾下重将,可我自忖也待他不薄,每逢饮宴必定先命人请他,他却从来推脱不来。不但如此,他与同僚下属亦是很少兜搭,如此独来独往,日后若有战事如何服众?达夫,你觉得我可有说错?”

    听到哥舒翰这么说,高适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于哥舒翰这个王忠嗣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他不是没有期望的,毕竟如今安北牙帐城消息全无,他难道还能指望那几乎一片乌鸦的朝廷官员?也就是哥舒翰可以指望一下了。可是,刚刚闲谈之间,哥舒翰对安思顺嗤之以鼻,对河东郭姚这样的将门亦是不屑一顾,比当年杜士仪打压一批扶持一批的态度更极端,对吐蕃则是更加轻蔑,这也许可以解释成自信,但何尝不是另一种自负?

    想当初在西域大名鼎鼎的盖嘉运,在镇守河陇之后骄矜自满,由是丢了石堡城,这已经是前车之鉴了!

    高适当然不傻,知道要劝谏也不能在自己刚刚投效的时候,只能顺着哥舒翰的口气,责备南霁云太过自矜闭塞,不懂世故。接下来的三四日,雷厉风行的哥舒翰不但把他引介给了河西文武,而且大手放权,高适立刻品尝到了一番痛并快乐的辛苦。等到这天他好容易抽出空,打算去拜访一下南霁云,好歹委婉规劝对方一下时,一封来自北庭节度使府的信却送到了他的手上,署名是段秀实。

    当年杜士仪节度陇右时,高适曾经和段秀实的父亲段行琛共事过,所以也算是旧识。可是,看过信后,发现段秀实除却问好之外,就是谈当年陇右旧人,陇右旧事。看似平平淡淡,但高适是什么人?最最玲珑心窍的他很快就从段秀实谈到的一个个旧人当中,发现了一个最特别的——南霁云。想到哥舒翰对南霁云视同鸡肋,连日以来,他甚至都没在河西文武当中听到对南霁云的太多评价,无论好坏,他不禁拿着信笺犹豫了起来。

    在辗转反侧了一夜之后,次日上午,当高适得到一封北庭节度使府的正式行文,再次去见哥舒翰的时候,便突然出言说道:“大帅此前曾经说过,不喜南霁云此人。我几日看来,他和河西文武确实格格不入,既然如此,与其把人放在这里,虚耗一个可以用来赏功的都知兵马使,何尝把人派到别处,省得在眼前碍事?”

    别处?

    哥舒翰顿时心中一动,立刻盘算了起来。河东、范阳、平卢,那如今是安禄山麾下,他纵使不喜欢南霁云,也不愿意把人送给这个自己讨厌的家伙去糟践,剑南道和岭南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漠北正在乱着,至于朔方……他才刚刚节度两镇,得了杨国忠一个人情,不想轻易再得罪这个权相。既然如此,放到西域却也是正好,安西那边高仙芝正打算出征建功,可河西凉州距离如今暂时没有战事的北庭,只需走不到千里,说不定北庭那些人还愿意接收此人!

    “据北庭节度使府通报,沙州北面和伊州交界处有流寇出没,商旅遭殃的不计其数。”

    听到高适这么一个借口,哥舒翰当机立断地点头道:“既如此,我这就让南霁云将兵前往剿灭!”

    回头不管有没有流寇,让他呆上一阵子,找个借口把人调去北庭就行了!

第1120章 大势不可逆

    当骤然接到军令,命自己前往沙州时,南霁云只觉得心底满是苦涩。他性格本豪爽,但在陇右遭遇了盖嘉运这样的主帅,丢了石堡城,而后虽然佐助王忠嗣重新夺下石堡城,可王忠嗣却因此重伤,而后甚至遭到贬斥,他不能相送不能相随,心情沉郁,渐渐便寡言少语,僚属自然避而远之。如今他这个堂堂河西都知兵马使竟然要前往距离河西凉州最远的沙州去剿灭什么流寇,任凭是谁都知道,哥舒翰是终于决定搬开这块碍眼的绊脚石了。

    所以,当南霁云带着千余兵马启程时,竟无人相送。高适自己是出主意的人,不想让哥舒翰觉得他别有用心,因此也没有去。当从别人口中得知当时那冷清情景时,他不禁暗自慨叹哥舒翰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他知道指望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如同王忠嗣或者杜士仪一般知人善任,实在是不现实,于是反倒觉得自己进言把南霁云远远调出去是做对了。

    南霁云与其留在这不受待见的河陇,还不如跳出去,北庭那边可是杜氏旧班底的天下!就算此次李佺的请辞和举荐段广真代己未必能成功,可在如今这世道之下,空降一个节度使在北庭这样的塞外之地能有多大成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晚,当高适回到哥舒翰安排给自己的居处时,不禁打开窗户,让外头清冷的月光直接照了进来,随即对月拈香屈膝长拜,心中默默祷祝道:“王大帅,但愿你能安心养伤,安享天伦之乐。这犹如泥塘一样的混沌世道,你还是不要复出的好!”

    利州益昌郡,在初唐时曾经置总管府,而后又置都督府,一度是极其要紧之地,然而在贞观年间,这里就因为户不满万,罢都督府,改为中州,此后又降为下州。以王忠嗣这样的功勋官爵,竟然被贬斥到此地当太守,就连利州属官小吏都觉得匪夷所思。这里距离长安城不过一千五百里,地处西南,没有战事,也并没有什么太出名的出产,山水亦是寻常,比长安却要阴湿许多。如今到了冬天,不但王忠嗣不习惯,就连妻儿家眷也都不习惯。

    王忠嗣在路上就因为伤势发过高烧,到了利州后又病过一场,所幸有一位畿内名医正好游历在此,竟是亲自登门自荐,如今便一直留在太守府中为王忠嗣调养身体。这位名医又力劝王忠嗣把公务全都委托给长史以及其他属吏,自己定期听一听汇报,只消让已经成年的儿子常常出外访查民情,但有不平之事便回来禀报即可,如此就可以专心调养身体。王忠嗣自忖伤病之体确实支撑不下那么多琐碎的事务,只能答应了。

    于是,当他终于从一个满心为主人抱屈的老家将口中得知,漠北突然大乱,朝中对此反应迟缓,甚至有消息说,安禄山竟是隐有反意,他不禁怒发冲冠,召来几个儿子便追问原委。众人最初还支支吾吾的不肯照实说,可见王忠嗣动了真怒,他们才慌了手脚,不得不将知道的情形合盘托出。当听到朝廷对于这场漠北乱局,一直袖手作壁上观,杨国忠甚至严令朔方兵马不得随便出击,王忠嗣不禁气得手脚冰冷。

    “大唐能够重现贞观盛况,多亏杜君礼自请将安北大都护府北迁。可陛下不但不体恤他多年劳苦功高,还将罗希奭派过去查什么中伏的内情,简直是让忠臣良将寒心!”哪怕在自己遭贬时,王忠嗣都不曾吐露过这样的怨言,此刻却如此痛心疾首,几个儿子你眼看我眼,全都在心里替父亲抱不平。就在这时候,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却是一直为他诊治的徐大夫和妻子。

    见丈夫不好好将养伤病,却还在这里关心国家大事,李夫人心底又气又急,用严厉的眼神把儿子们全都遣退了出去后,她走到床前坐下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阿郎刚刚说什么忠臣良将寒心,难道你就不是忠臣良将,难道你如此遭遇,就半点不为自己寒心?没错,正是徐大夫说过你要静养不能动气,所以我才让儿女以及太守府的属官,不要告诉你外头那些烦心事,一切的责任我来担!”

    “夫人……”

    见王忠嗣面露潮红,徐大夫长叹一声,上前几步后长揖行礼,随即沉声说道:“王大帅,不瞒你说,我并不是因缘巧合,方才出长安到山南西道游历,而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托付我的人说,利州地处偏远,也许没有能够妙手回春的名医,我正好善于从脏腑调治外伤,所以就特意来请我出山。而我听说是为王大帅这等名将,自然一口就答应了。如今王大帅手无寸兵,纵使边疆再乱又有什么办法?想当初为了你之事上书鸣冤的人还少吗?可结果如何?杨国忠拜相之后,忌惮当年弹劾李林甫的这拨人,陆陆续续已经把很多人给调出长安了。如今的朝堂诸公,早已是万马齐喑,全都沦为了立仗马!”

    先是夫人揽责,紧跟着是徐大夫痛陈心迹,王忠嗣顿时沉默了。足足过了许久,他方才艰难地开口问道:“敢问徐大夫,托付你前来照拂我的人是谁?”

    “王大帅又何必多问?”徐大夫原本不欲多说,可王忠嗣执意要问,就连李夫人亦是追问不止,他只得叹了一口气道,“是杜家小郎君。”

    果然是杜幼麟!

    王忠嗣想到当初杜幼麟身为京官却冒险跑出长安向自己示警,甚至又拿着他的血书跑去凉州见哥舒翰,继而马不停蹄赶回长安托高力士转呈。敢去做这些事的人,再悄悄请一个大夫来照拂他,这就毫不奇怪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想想杜士仪这些年来谋定而后动,麾下又是精兵强将一个不缺,属官亦是精干非常,他终于打消了心头那股上书请缨出战的强烈冲动。

    是杨国忠有心看着漠北这么大乱,甚至期望杜士仪干脆就这么死在外头,而不是边疆没人可以北上终结这场乱局。否则,朔方的郭子仪早已是军功赫赫的大将,从河东节度使任上解职,如今还在河东绛州闲住的裴休贞,亦是老到稳重……已经用不着他再去逞强了!

    等到王忠嗣服药之后沉沉睡去,李夫人长舒一口气,离开屋子之后,少不得对徐大夫千恩万谢,而后者只是谦逊地说做了该做的事。即便如此,当李夫人对儿女们挑明了此事之后,每一个儿女心中全都尽是感激。而李夫人则是在最后轻轻拍了一记扶手,掷地有声地说道:“你们的阿爷和杜大帅是至交,杜大帅如今身在险境,一儿一女还留在长安,却还记得你们的阿爷,这样的情分,我们自然会记在心里。杜小郎君既然托付徐大夫前来,又特意嘱咐,千万不可再去趟浑水,就听他的。日后若有机会,我们一定加倍报答!”

    河西凉州,孤独的南霁云正在西行沙州。山南西道利州,王忠嗣再次熄灭了刚刚燃起的怒火。而长安城中,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时值隆冬,长安却至今不曾下过雪,天空已经阴沉沉了很多天,有些人的心情也如是阴沉沉了很多天,比如杨国忠。

    自打派去河北道调查安禄山是否有反心的中官辅琳风尘仆仆地归来,一再承诺安禄山忠心耿耿,而且说时日无多,想用人生这最后几年为天子镇守边疆之后,李隆基就对于安禄山是否会造反一事,渐渐又有些犹疑反复。就连起头已经被韩国夫人杨玉卿说动的淑妃杨玉瑶,也派人对杨国忠说不要危言耸听,这就让杨国忠的心情更坏了。

    唯一还能让他稍稍纾解郁闷的是,他终于把陈希烈这一尊皮里阳秋的点头菩萨给赶了下去,举荐了亲近自己,名声才干又不错的韦见素为左相。最要紧的是,韦见素也是极其坚定的倒安党,一心认为安禄山必反!

    相比往年一到腊月年关,天下各地节度使便纷纷来长安谒见,今年的状况便冷清多了。漠北大乱,杜士仪肯定不能来;高仙芝正在筹备出兵,分不出身;李佺提出告老,如今新任北庭节度使的人选还没定下来;鲜于仲通这个剑南道节度使定下来不久,可因为吐蕃和南诏正在勾勾搭搭,暂时回不来;安禄山就不消说了,借着辅琳之口宣扬自己病了,哪里会回京;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声称要时刻注意漠北动向,也不会来。

    至于天高路远的岭南五府经略使,听上去管辖的地方最多,但在天下诸节度之中的地位却最最低下,来不来都无所谓!

    于是,左思右想之后,觉得天子在面对新年少见的节帅全体缺席一幕时,必定会不高兴,杨国忠便下定决心,亲自写了一封急信,令人用六百里加急送到河西凉州给哥舒翰。在他看来,这个已经年纪一大把的胡将对自己不会有多少威胁,却因缘巧合很让天子器重信赖,如果哥舒翰今岁来长安朝谒,抵得上其他人不来!最好再能带上一批河陇精兵强将,也好让天子看看,大唐又不是离开王忠嗣杜士仪就没人了!

    杨国忠给哥舒翰的这封信去得极其隐秘,但走的是驿道,自然就不可能真的瞒住所有人。当玉真观中的固安公主得到这个消息时,她便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生出了众多计算来。她亲自来到玉真公主清修的小楼,一见着消瘦了许多的玉真公主,她便认认真真地说道:“事到如今,观主还要犹豫吗?”

第1121章 心灰意冷的死遁

    玉真公主辟谷不食多日,说是为了修道清心寡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为李隆基竟然派了罗希奭这样一个酷吏前往安北牙帐城,而后不多时漠北大乱,她一气之下方才连饭食都不想进了!当年司马承祯曾经教授过她一些服气养身的要诀,可她身在富贵乡,纵使早年师从叶法善学道,可终究不可能有那样的道心悟性。再加上一颗心已乱,这辟谷的结果不是心平气和,而是心思更加浮躁,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

    如果能够让她到宫中李隆基面前去大骂一通发泄一下火气,也许结果还能好些,可这样大不敬的事情,纵使长公主也不可能做!

    所以,玉真公主死死盯着固安公主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声音艰涩地说道:“可如果我用了药,你怎么办?更何况,君礼还有妹妹和子女晚辈留在这里……”

    “药只剩下一瓶了,君礼在长安城的亲人朋友却还有很多,更何况,观主觉得是那些原本生龙活虎的人突然死了,不容易让人疑心,还是别人认为心灰意冷,少在人前出没的观主死了,不容易让人疑心?”固安公主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见玉真公主果是没有任何怒意,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怅惘,她便趁热打铁地说道,“至于观主担心我,那就更加大可不必了。只要观主把终南山的玉华观别业送给我,我搬出长安城去,杨国忠又奈我何?”

    “可我脱身之后,又该往何处去?”

    一辈子生活在皇家,纵使痛恨极了这种桎梏多多的生活,可真的放归自由,玉真公主却仍是一片茫然。可是,她问出这样一句话,便代表终于愿意了,因此固安公主还是好一阵喜悦。她上前在玉真公主面前屈膝坐了下来,这才紧紧握住了这位金枝玉叶的双手。

    “观主可以去云州云中郡。我曾经栖身在那里多年,虽然早就回来了,可还有很多亲信留在那里,还有一座偌大的公主府留着。虽说及不上玉真观,可修缮修缮,一样能住人。而云州又是阿弟起家之地,军民上下全都对他感恩戴德,朝廷官员说一句话,却未必都有我和他说一句话管用,他的堂弟杜望之也还在云中守捉。去别的地方也许还有被人识破或是安全之忧,去那里却断然没有!”

    此时此刻,玉真公主哪里不明白,固安公主是早有定计,竟一切都安排好了。想想在长安锦衣玉食的憋闷和苦涩,她终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杨国忠的信尚未有回音,玉真公主病倒之事,便由固安公主代奏了李隆基。如今兄弟姐妹几乎凋零殆尽,尽管玉真公主这些年渐渐少有入宫,可李隆基对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总还有几分情意在,当即派了御医前去诊治,却不想玉真公主却不愿诊治,口口声声说金仙公主屡次托梦给自己,道是山居寂寞。一来二去,李隆基仿佛是怕金仙公主的幽魂反过来缠住自己,听御医说玉真公主仿佛有油尽灯枯之相,他甚至都不曾亲自出面去探望一下自己这幼妹。

    于是,等到哥舒翰真的应了杨国忠那封信,带着河陇大将王思礼并一队精锐马军进京朝谒,抵达长安城的那一天,玉真公主香消玉殒的讯息也同时传到了兴庆宫。尽管这些年来听惯了死讯,看惯了讣闻,可李隆基还是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他悲伤的不是玉真之死,而是他的生母,也就是当年的窦德妃所出的一子二女中,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玉真公主这些年来不再如开元初年那样广聚文士,饮宴常开,她的死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不过如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水面,根本没有溅起什么涟漪来。可对于视玉真公主如同母亲的杜仙蕙来说,这就是晴天霹雳了。她早年拜在玉真公主门下学道多年,此前也曾经登门苦苦哀求侍疾,可玉真公主却坚持不允。她本以为只要回头再劝一劝,说不定就会有转机,可没想到人竟然就这么去了!

    闻讯而来的杜幼麟却是孤身一人。妻子宋锦溪如今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临盆在即,即便她很想来,他也只能把妻子劝在家中呆着。见杜仙蕙伏跪在地痛哭不止,一旁的崔朋陪她跪着,却在小声规劝着她,而再一旁的姑姑杜十三娘则是双眼微微红肿,面色惘然,他只觉得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面对这般情景,亲自为玉真公主操持丧礼的固安公主没有去搅扰满心悲痛的杜仙蕙,却把杜十三娘和杜幼麟请到了里间。而她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这姑侄俩齐齐大惊失色。

    “阿姊,你这话……这话说的是真的?”

    “观主真的没有……”

    见固安公主轻轻点了点头,杜十三娘和杜幼麟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几年来的风云突变,他们全都看在眼里。自从吉温在河东陷害杜士仪不成,反而遭人悍然行刺丢了性命,一切就开始急转直下了。杜士仪先是在回京时遭到了天子冷落,甚至及不上安禄山这样的胡将,而后则是请辞兼领的河东以及朔方节度使,再跟着好不容易逃脱了一场伏杀,结果李隆基反而却听了杨国忠的谗言,命罗希奭这样一个酷吏前去安北牙帐城,于是引来了连番大乱!

    如今长安城中最风行的传闻就是,都是罗希奭在杜士仪不在安北牙帐城之际,胡乱调动兵马,以至于敌军围城时,安北牙帐城几乎是一座空城,更不要说应对骤然出兵西侵的都播怀义可汗!至于具体情况如何,就连杜十三娘和杜幼麟也并不知情。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可谓是使尽浑身解数希望朝廷出兵漠北,可带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这并不仅仅是杨国忠一个人一手遮天,只怕背后的天子亦是想着横竖从前突厥还不是反手即灭,手下又不止杜士仪一个良将,漠北随时都可平定!

    杜十三娘虽然和兄长分离多年,可他们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对于兄长的很多想法,她隐隐约约也有感觉,更何况她的丈夫崔俭玄是最最服气杜士仪的,很多话都会转告于她。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抓住了脑海中那一丝乍然浮现的线索,当即低声问道:“这么说,让观主诈死,是让她借此离开长安?”

    “不错。”固安公主很痛快地承认了,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不用担心,阿弟不会利令智昏,做什么揭竿而起的蠢事。只不过是有些事不想让观主这样和他情分深厚,又帮了他很多次的人牵扯进去。毕竟,当今陛下是观主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

    尽管固安公主已经挑明杜士仪绝不会叛乱谋反,可无论杜十三娘还是杜幼麟,都知道这个大前提的背后,杜士仪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所以,杜幼麟在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后,便沉声说道:“姑姑,阿爷如今究竟情况怎么样?”

    “之前没给你们透信,是因为漠北大乱实在出乎很多人意料,所以每个人都在盯着你们还有蕙娘的反应,你们如果不是那样心急火燎,四处奔走,而是稳坐泰山,那就难免会让人起疑心。现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了,阿弟已经回到了安北牙帐城,罗希奭已经死了,一切都尽在掌握。”

    至于王容之事,固安公主心中嗟叹,却是不想再说出来让眼前的姑侄俩焦心。

    尽管只是短短几句话,但对于杜十三娘来说,兄长的安然无恙就代表着一切。而杜幼麟更注重的是一切尽在掌握几个字,那一刻,他只觉得后背心甚至微微出了汗。果然,接下来,固安公主直截了当地表明,玉真公主的丧礼办完之后,她就会离城住到终南山玉华观去,而长安城中剩下的一切,都会交给杜十三娘和杜幼麟来分别主导。说话间,她便开口唤了一声,她身后的帷幕立刻被人掀开,却有两个人钻了出来。

    “赤毕!”

    “虎牙大叔!”

    赤毕这一年六十有二,虎牙这一年五十有五,全都不再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尽管发间银丝尽显,但他们的腰杆却无不挺得笔直。在听到杜十三娘和杜幼麟几乎同时迸出的惊呼后,两人便笑着冲着杜家姑侄两代人躬了躬身。而固安公主,则是再次开口说道:“赤毕是早就留在长安的,而虎牙,则是前些日子才刚刚带着一批人秘密潜回长安的。”

    “十三娘,你和赤毕熟络,他在长安替你阿兄经营多年,既有退路,也有杀手锏,更有暗子众多。你虽然一定会被人监视,可只要届时万一有变,别人就顾不上你了。那时候杜家亲友,以及朝中那些值得保全也需要保全的人,需得由你来出面劝说保护。”这样一个沉甸甸的任务交托出去,固安公主就只见杜十三娘先是面露惊色,但随即便转为坚毅,最终重重点头。

    见杜十三娘勇担此责,固安公主便对杜幼麟道:“幼麟,你阿兄很快就要跟着高仙芝出征石国,你虽然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但日后的长安,很快就会成为真正的战场。你已经见识过当初那出塞九首刹那间流散全城的一幕,也应该知道紧跟其后那铺天盖地的流言风波。可相比这样的文字攻势,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情况,也许会更大,更有危险,你可做好了准备?”

    杜幼麟只觉得周身神经都完全绷紧了。可是,王忠嗣的遭遇,他从前在大理寺看到的残酷杀戮,在御史台看到的酷吏行刑,再加上父亲这些年遇到的种种变故,无不让他早早成熟了起来。只是沉默了片刻,他就开口说道:“我会竭尽全力!”

    “那好,你记着,万一有事,你阿兄的岳父姜度是最靠得住的人,从前又常常出入宫中,可以随时去找他!裴大夫则是人望卓著,可以以他为主。”

第1122章 一条道走到黑

    尽管玉真公主的病故,让近日以来风波不断的李隆基感到心力交瘁,可哥舒翰的进京,以及正月大朝时,那山呼海啸似的拜谒朝贺,仍然很快冲淡了他这一丝疲倦。哥舒翰虽则年老,可身姿雄壮,声若洪钟,每逢召见时,却又和安禄山的灵巧善媚不同,字里行间总能让他领略一种不同的感觉,使他别有一番欣悦。再加上杨国忠在旁边为哥舒翰百般赞美,他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用错人。

    至于一直觉得自己大器晚成的哥舒翰,在人人奉承的情况下,就越发觉得飘飘然了。尽管之前王忠嗣贬官去职,但河西陇右在他和安思顺的镇守下,先后击退了几次吐蕃的反扑,局势稳定,他又得了高适这样能干的节度判官留守,哪里担心什么河陇防务问题。所以,杨国忠以河陇无战事为由,力劝天子留着哥舒翰到二月,哥舒翰自己也乐意多在李隆基面前露露脸加深印象,一口答应了。

    元宵节那一天,君臣同登花萼相辉楼赏灯,哥舒翰只觉得人生登顶,再无遗憾。然而,仿佛是乐极生悲,就是这一天上元之夜,本就好酒的他禁不住宫中御酒甘甜,天子亲自执杯劝酒,杨国忠韦见素身为宰相亦是敬酒不断,更不要说下头的其他臣子了,于是多喝了几杯。就连太子李亨,也在领了李隆基的眼色后,亲自上前为哥舒翰贺功。

    这一轮敞开肚子喝下来,哥舒翰下楼的时候,竟不是走下来的,而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给搀扶下来的。他却还要逞强骑马,结果在离开兴庆宫之后不多久,就被那冬日冷风一吹,不觉栽倒下来,送回家就病了。

    他这一病,更加引来了一场少有的盛况。天子送御医,宰相送药材,百官探望,门前竟是车水马龙,声势更胜当年杜士仪和王忠嗣深得帝心之日,甚至连安禄山得宠之时也不过如此。事到如今,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风水轮流转,如今的天下边镇诸节帅之中,最最得宠的已经不再是安禄山那个死胖子,而是换成年纪一大把的哥舒翰了!

    对于这样的局势,坐镇道政坊安宅的刘骆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安禄山派侯希逸前往都播联络怀义可汗一同进兵之事,他并不知情,可他既然身居长安情报中枢,判断力当然不差,此前杨国忠说动天子派辅琳前往范阳,名虽为赐物,实则为刺探,这样的苗头他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安禄山这些年一直在积蓄实力,据他所知很有几分不臣之心,如今又被杨国忠一再逼迫,安禄山可不是王忠嗣,哪里会任人宰割?

    可如果真有揭竿而起的那一天,留在长安的他肯定第一个倒霉!

    既然这么盘算,刘骆谷便悄悄筹划安排起了自己的退路。可还不等他计划好如何金蝉脱壳离开长安,一个更加让他料想不到的消息便倏然到了。天子竟是为安庆宗赐婚了宗室女李氏,又封了这个李氏为荣义郡主,令刘骆谷传信安禄山进京为长子完婚。尽管此前就有这样的风声,可面对这么一道突如其来的婚约,刘骆谷登时暗自叫苦。谁都知道康夫人和安庆宗是没成算的,这么大的事,他不出头主持怎么行?可这样一来,他的脱逃大计岂不是落空?

    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刘骆谷还是只能一面派人去传信给安禄山,一面跟着光禄寺和宗正寺的官员忙活准备。尽管荣义郡主这个郡主就和那些和番公主的封号一样,根本就是担着个名义,只是寻常宗室女,并非皇太子李亨的亲生女儿,可还是在天子的授意下,办得比任何皇孙皇孙女都隆重。刘骆谷光是去看嫁妆单子时,就吓了一跳,不得不绞尽脑汁去置办聘礼。须臾就是大半个月,忙了个脚不沾地的他终于等到了来自范阳的信使。

    “什么?大帅病了,不能来?”

    回报朝廷的正式信使还在路上,眼前的信使是刘骆谷自己的私人心腹。再次从对方口中确认了这个消息,刘骆谷只觉得手足冰冷。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地问道:“那范阳那边一应情形如何?”

    “我进幽州城之后,就一直有人紧紧盯着,半步路都不敢多走,半句话也不敢多问,大帅倒是见了我一面,问了一问长安城中的情形,尤其是多问了几句哥舒翰进京之后的情景,其余的就什么都没说。”见主人面沉如水,那心腹也是心中惴惴,犹豫片刻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刘郎,不是我多心,我看幽州城中气氛紧张,只怕是……只怕是……”

    那只怕是后头的话,他再也不敢说,可刘骆谷怎么会听不出来?

    面对自己推心置腹的从者,刘骆谷却也不讳言,唉声叹气地说道:“你不用说了。唉,我本也算到大帅起事在即,预备和你们四散离开长安,却不想突然摊着了这样一桩婚事!眼下别说不能轻易离开,就是大帅称病不能来之事,还需要我去奔走转圜,就连你们,只怕也都被人死死盯住了……”

    这真是何苦来由!早知道如此,他当初就不该领这一桩在长安刺探情报之事,看似深得信赖,可遇到大变就是一个死字!

    安禄山派驻在长安的这些人,是为了刺探情报,又不是为了行刺犯险,要的是精细能干,而不是悍不畏死,因此不说人人,至少大多数都如同刘骆谷这样珍惜性命。更何况,他们为安禄山卖命,是希望异日能够博得荣华富贵,而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此时此刻,见主人愁眉不展,那从者一路奔波虽也疲惫,可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刘郎,恕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咱们真的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跑又跑不掉,那能不能……”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直接把后头半截话给兜了出来,“能不能干脆把大帅的不臣之心禀报上去,说不定还能戴罪立功?”

    这就是翻脸不认人,连安禄山一块卖了!此话一出,他就只见刘骆谷勃然色变怒瞪着他。尽管知道说出这话来,如果主人不接纳,自己就是一个死字,可他心里毕竟还有几分对大唐的忠心在。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就只听得刘骆谷颓然叹了一声。

    “如果这长安城中现如今还是忠臣遍地,我也不吝豁出去,可杨国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该看到了!想当初李林甫刚死,他就对人下了黑手,紧跟着又联络大帅对杜士仪下手,可一发现杜士仪竟然自己露出破绽,他便立刻又把大帅抛开,甚至把害过王忠嗣的罗希奭派去安北牙帐城,闹得如今漠北大乱,他却又严令不许河东以及朔方节度使出兵去救!这样心胸狭隘的人,你以为我们投靠过去,就会逃脱一劫,荣华富贵?”

    一番话说得人做声不得后,刘骆谷便支撑着再次站起身来,发狠似的说道:“横竖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如果能让我侥幸逃脱升天,便是开国功臣,到时候你自然鸡犬升天。逃不过这一关,我的家眷,你的家眷,都不在这长安城中,大帅看在咱们一番功劳苦劳份上,要收买人心,总还会照拂一下他们,让他们有个好前程。这时候想要下船已经晚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这样,借着长公子婚事,先大肆招纳人手进来,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就可浑水摸鱼逃出生天!”

    当李隆基得到了安禄山上表,说是自己足疾发作,没法前来参加长子安庆宗的婚礼时,他原本因为辅琳归来禀报安禄山绝无反意而打消了几分疑忌,如今终于再次觉得事情反常。自来下诏召见边镇节帅,无论从前功勋彪炳的信安王李祎、张守珪,还是后来声名赫赫的杜士仪、王忠嗣,乃至于更多只当了一任节帅两三年的人,从来就没有因为任何缘由而推脱不至的。要知道,王忠嗣当初甚至在对阵吐蕃身负重伤后,不等养好伤就应召入京。

    相形之下,安禄山这简直是桀骜到忘形了!

    想到这里,李隆基不禁隐隐有些悔意。可是,今日亲自来送安禄山这奏表的杨国忠是什么人?最会察言观色的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天子细微的神情变化,知道这会儿如果不能把某种苗头给堵回去,让天子觉得对王忠嗣太过苛刻,把人起复之后重领河东,觉得杜士仪这么多年来劳苦功高,如今漠北不安,让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派兵前去解围,那么他就是费尽心机为他人做嫁衣裳!

    安禄山即便真的造反又如何?须知大唐雄兵这些年来打遍天下无敌手,何愁小小一个安禄山?他心里甚至隐隐盼望着这么一场兵灾,因为那样的话便可以足证他的先见之明,就可以令李隆基更加重视他这个宰相说出的话,甚至说不定他还能把手伸进军中!

    于是,他立刻抢先说道:“陛下对安禄山有天高地厚之恩,除却太宗年间的契苾合力,阿史那社尔,还有几个胡人能尚公主,娶郡主?安禄山若真有不臣之心,那么定然天下臣民共讨之。陛下若是忧心关中防务,难道忘了哥舒大帅如今尚在长安?”

    对啊,哥舒翰却还在长安城!

    李隆基紧锁的眉头顿时完全舒展了开来。没错,大唐精兵强将如云,再说安禄山未必真的就敢揭竿而起,他何必太过忧虑?

    眼见李隆基显然被自己说动了,杨国忠方才趁热打铁地说道:“然则安禄山此次既是称病不来参加安庆宗婚礼,足可证明辅琳上次禀报安禄山绝无反意的时候说了假话。陛下何妨寻一个罪名,重处此等不忠不义之辈,以为诸宦官警戒?对于安禄山也未必就不是一个震慑!”

第1123章 献策安禄山

    幽州城中,从年前下半年开始,就是外松内紧,一片肃杀景象,就连正月过年时,满城上下仍然是这样紧张的备战气氛。安禄山对外只宣称是因为都播叛乱,幽州以及平卢兵马接到天子圣命,正在整军预备进兵,再加上军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军管,倒也情绪稳定。只有中上层的军官们隐隐感觉到,连日以来进入幽州城的军人似乎太多了,而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李钦凑等有头有脸的将军更是不计其数。

    只有安禄山麾下几个高级幕僚,以及史思明阿史那承庆等心腹将领才知道,不止是幽州,平卢兵马也正在往蓟州渔阳集结,这其中有乌承恩、乌承玼、李明骏等十几个从兵马使到偏将裨将的将军,所领兵马少则千八百,多则两三千。至于幽州附近驻扎的诸军将领,更是全都聚集到了这里。这些将士的安置问题,让掌书记高尚和严庄这些幕佐忙得脚不沾地。而安禄山本人借口养病,并不出面召见诸将,只是在水榭接见心腹。

    这一天,当史思明再次来见,问及平卢防务以及缘何派侯希逸留守时,安禄山便嘿然笑道:“侯希逸是平卢地头蛇,李明骏是因为李林甫方才调过去的,两人这些年一搭一档,关系很不错,又和乌家兄弟交好,所以我只留下一个侯希逸镇守,却调光了他手中的兵,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他昔日曾经是云州旧将,说是这么多年和杜士仪没有过往来,可如果有万一怎么办?”

    史思明打起仗来杀人毫不手软,心思也同样灵敏,当即恍然大悟:“这么说,等到我们举兵的时候,平卢节度使会另外委人担当?”

    “那当然,如果我坐了天下,当然要委任最合适的人来掌兵,尤其幽州和平卢是我的起家之地,怎能让外人染指,此次出征,我会任命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掌管留后事,到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安东副都护夫蒙灵察!如果侯希逸安分,我成功之后就把他们全族都迁到长安去,给他一个大将军当当!他如果不安分,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安禄山一边说,一边吃力地抬起双肩,挪动了一下足有三百余斤的身体,这才看着史思明说道,“至于这范阳节度使,此次我不能留你,当委派贾循暂时凑数,可异日此职自然归你!”

    彼此兄弟这么多年,如今虽然分了主从,可史思明知道,他和安禄山毕竟交情不同,这起家的范阳节度使交给自己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心里一热。接下来,两人低声计议了进兵的日期,才刚定下就放在七日之后,却不想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紧跟着就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义父,外间有个戴着铁面具的人求见,他自称从长安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求见大帅。”

    戴着铁面具的人?从长安来?还有十万火急的事?

    安禄山和史思明对视一眼,全都觉得有些蹊跷。史思明想了一想,便低声说道:“我先去会会此人,如若没有问题,再带他来见大帅。”

    对于自己这个结义兄弟,安禄山自然信得过,当即答应了。史思明大步出了屋子,见门外通报的赫然是安禄山的养子,出身奚人的安忠志,他就开口问道:“你见过那人没有?他是独自来还是带着随从,形貌如何,怎么打动的门上通报?”

    安禄山亲生儿子便有十几个,安忠志说是养子,其实如他这样的养子,安禄山何止养了几十上百,其实就是当成侍卫的。但安忠志却和当年安禄山服侍张守珪似的,灵巧善媚,兼且忠心耿耿,甚至还在战场上替安禄山挡过刀子,所以自然格外不同。

    此刻听到史思明发问,安忠志便立刻恭恭敬敬地答道:“我亲自见过那人,他是独自来的,风尘仆仆,看鬓发苍白,理应超过四十了,之所以能打动门上通报,是他说自己打长安来,有一个连刘骆谷都不知道的大消息。”

    之前安禄山拒绝去长安城参加长子安庆宗的婚事,史思明就知道,曾经在长安主持情报工作立下汗马功劳的刘骆谷算是给放弃了。毕竟,也许天子未必会立刻认为范阳会反,可只要生出疑心,监视安家人以及刘骆谷的行踪,就足以令其寸步难行。所以,现如今长安城有什么大消息而刘骆谷没法传回来,这就不奇怪了。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赞赏门前守卒的尽忠职守。可等到跟随安忠志来到了安置那戴着铁面人的屋子,看到人第一眼,他便意识到,守卒会轻易相信此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因为此人哪怕一身风尘,又戴着面具看不出容貌如何,通身上下却流露出一股不同一般的气势来,显然绝非常人!

    史思明却没有那么好糊弄,他艺高人胆大,摆摆手把安忠志给遣退了,便居高临下地开口问道:“说罢,你有什么大消息要禀告大帅?”

    “陛下用大不敬的罪名扑杀了之前到过范阳来的辅琳,这算不算大消息?”

    史思明原本还对来人带着几分怀疑和审视,听了这声音沙哑的一番话立刻悚然而惊。他也顾不得此人藏头露尾的行迹,径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从长安过来,日行六百里,就是四天前的事。”

    才只四天前的事,就立刻把消息送到了这幽州,史思明终于生出了几分重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来人,等到外间跟随安忠志的亲卫突然一拥而入,他方才指着这铁面书生道:“搜身!”

    见对方丝毫没有慌乱,他才用稍稍缓和几分的口气说道:“对他客气一些,这是例行公事,回头我亲自带他去见大帅!”

    几个如狼似虎的亲卫原本打算大显身手,听史思明这么说,这才收敛了起来。等到一丝不苟地搜完了这铁面人的周身上下,甚至连鞋底都没放过,便有人把目光放在了他那铁假面上。有个莽撞的正要伸手去取,却不防对方突然把头一闪,随即抬起右手,竟是大大方方地把脸上面具取了下来。然而,这露出真面目的行动却让几个见惯了生死的亲卫大吃一惊,甚至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就连史思明亦是眉头大皱。

    却原来那铁面人的脸上满是大块大块的可怖疤痕,仿佛是被火烧过一般!众目睽睽之下,此人却从容把铁面又戴了回去,这才淡淡地说道:“我幼遭不幸,面目全毁,不得不如此见人,希望史将军不要认为我是故意藏头露尾。”

    如果不是因为安禄山见过他,薛朝完全不用这么麻烦。连日幽州平卢兵员调动频繁,情势显然不对,如果安禄山反了,李隆基自然该死,可大军一动,遭殃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少!所以罗盈和岳五娘一对他交待了这件事,他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想他薛家几代和帝室联姻,阿姊嫁给废太子李瑛,两个兄长一个娶的是公主,一个娶的是县主,可结果如何,临到头还不是一赐死一贬死?

    史思明对来人长什么模样没兴趣,既然证实对方身上没有藏利刃兵器,而且带回来的消息非同小可,他便暂时安心了,随即努嘴吩咐两个亲卫一左一右将其牢牢挟制住,这才带路前往见安禄山。等到了安禄山的寝室,他安排好了八名最忠心勇武的卫士随侍,自己就亲自站在了安禄山身侧,将刚刚这铁面人告知的那个消息低声告知了。

    果然,一听到辅琳竟是因为大不敬的罪名而被扑杀,安禄山同样不禁变了脸色。他很快平顺了呼吸,这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日夜兼程赶到范阳要见我,就是为了这么一个阉宦的死?”

    “既然大帅肯折节见我,自然就不仅仅是这样一个消息。”尽管是在节度三镇,手中拥有将近二十万兵马的安禄山面前,可薛朝却仍是声线平稳。历经大变的他跟着罗盈多年熏陶,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好教安大帅得知,杨国忠连日以来和哥舒翰打得火热,甚至有消息说,他以突骑施可汗如今名不正言不顺,哥舒翰则为突骑施哥舒部落族长为由,提请册封哥舒翰为西平郡王,将来说不定还能将突骑施收入囊中。”

    “放屁!”

    忍不住吐出这两个脏字的却是史思明。他倒是和哥舒翰没照过面,却听说过哥舒翰因王忠嗣而取了夺石堡城的首功,紧跟着排挤掉安思顺节度河陇。尽管安思顺和安禄山早就翻脸了,当不成兄弟,可哥舒翰的做派还是叫人看不顺眼。更何况,此次天下节度只有哥舒翰回京,听说天子对其之优厚,连安禄山从前也不过如此。而且大唐封异姓郡王并不是没有,但都是投降的异族王族,凭什么那老军汉有此际遇?

    史思明破口大骂,安禄山心气也顺不到哪去。可还不等他开口,就只听薛朝继续说道:“至于杨国忠为何如此对哥舒翰百般示好,甚至把他在长安城一留至今,眼看过了二月还不放回河陇,甚至随行哥舒翰来京的还有他麾下的王思礼等数员大将,并马军数千。归根结底一句话,也是为了防备安大帅。在他看来,有哥舒翰坐镇,大帅恐怕就要歇下某种心思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已经打算动兵了?

    安禄山登时心中大凛。须知此时此刻,就连他麾下很多将校都还不知道,他已经打定主意反他娘的!不等他示意,史思明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杀人。然而,就在这样杀机四伏的场合,薛朝竟然还笑了一声。那笑声衬托着他那不变的铁面具,显得异常诡异。

    “所以,我眼下来见安大帅,不但是为了传递消息,也是为了献计!兵贵神速,如今长安那边只有杨国忠在上蹿下跳做准备,除他之外,还有谁觉得大帅是真的想反?从幽州到长安不过两千五百余里,沿途大小城池众多,如若就这么一路慢慢吞吞打过去,等到了潼关,各处兵马早就全都合拢包围了。如果安大帅要成大事,只有闪电奇袭,先下洛阳,直下潼关这一条路!既然要快,就需得让州县主司愿意献城投降,一路还请大帅多用攻心之术,少用攻城之法,打出合适的旗号,令黎民拥戴,士庶归心!”

第1124章 拥戴太子

    闪电战的策略,安禄山和史思明以及几个最心腹的幕佐私底下讨论时,曾经就得出过这次起兵一定要快这样的结论。此时此刻,他们全都知道,对面这个书生不可能得知这样最最隐秘的消息,如此一来,对方的心思缜密,就很值得考虑了。可此时此刻正是最要命的关头,安禄山绝不想节外生枝,他眼珠子骨碌一转,突然开口问道:“听说你很小的时候就被火烧伤了面貌?那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

    “安大帅可曾听说过,北邙山人?”

    这四个字是这几年来,整个大唐最最神秘的人物,没有之一。就是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家伙,先用一本杨氏春秋让杨慎矜和王鉷同归于尽,紧跟着又是出塞九首,杨国忠借此把刚刚病故的李林甫给扫了进去,累及子婿,而就是不久之前,这个家伙还在长安城中捣腾出了很大的阵仗,据京兆尹的海捕文书上说,那铺天盖地的传单,以及天降灾祸之兆于南北郊祀之所,全都是此人所为,杨国忠都因此很狼狈。而这么一个从来不露面的家伙,竟是正在眼前?

    安禄山朝史思明看了一眼,见对方同样看着自己,他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稍安勿躁,这才沉下脸道:“你可知道北邙山人乃是陛下恨之入骨之人?单凭那海捕文书,我就可以将你立斩于此!”

    “大帅雄心勃勃,如若真的要置我区区一献策之人于死地,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想奉劝大帅一句,大唐立国至今已经有百余年,尽管这些年李隆基已经完全昏聩了,可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昏君。须知开元盛世这四个字,在民间仍然被津津乐道,心向李唐皇室的人还很多。大帅身为胡人,到时候要发兵,恐怕总不能把范阳平卢所有兵马都拉上去,一定会征发契丹人和奚人,这样的话,乱臣贼子四个字,就足以让所有州县主司号召军民勤王!所以,大帅一定需要有一个合适的旗号!”

    这个问题安禄山史思明也好,他们麾下的军将乃至于幕佐也好,自然不会去考虑。安禄山不知不觉坐直了肥胖的身子,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我若是起兵,当以奉诏讨伐杨国忠为由。想他李林甫杨国忠先后祸国,陷害忠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难道就无人从我?”

    连安禄山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的,他不但不质疑对方北邙山人的身份,甚至承认了自己打算出兵的事。不管如何,对方一口一个李隆基这样大不敬的态度,连他也觉得暗自咂舌。

    “天下人只道朝中尽是奸臣蒙蔽了李隆基这个明君,直到我竭尽全力闹了那么一场,方才有人渐渐觉得他昏聩。可他昏聩,李唐皇室却还有其他人,不说别的,太子李亨困居东宫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有储君的名分,到时候他振臂一呼,那些对李隆基失望的文武大臣们,自然而然就会汇聚在他的麾下!”见安禄山也好,史思明也好,就连那几个亲卫,也全都不知不觉侧耳仔细倾听着自己的话,薛朝心中哂然一笑,态度却越发挥洒自如。

    “所以,不是我看轻大帅,无论打着什么旗号,大义名分你是不可能有的,而且就算消息封锁得再快,等大军一出河北,朝廷必定会派出大军前往河南河东指挥防御,而且,哥舒翰十有**也会亲自领军上阵。好在我听说这时候,高仙芝已经出兵,河陇那边吐蕃正在侵扰,北庭那边要防御不太安分的葛逻禄,朔方则是被杨国忠死死按着。也就是说,但使一出河北,大帅要面对的绝非大唐最精锐的边镇强军,而是一堆乌合之众。纵使领兵的是哥舒翰又如何?就算是一头老掉牙的老虎率领的一百只羊,难道还能挡得住群虎带领的最凶猛的狼群?”

    这样的比方显然搔到了安禄山的痒处。他的口气明显缓和了下来:“你既是来献策,说了这么多,这策却在何处?”

    “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敢在行军布阵上指手画脚,可我却有一计,能让大帅在长安城中的那颗死棋盘活!”看到就连史思明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薛朝便用低缓的声音说道,“刘骆谷如今等于是大帅的弃子,只怕心灰意冷,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可是,若大帅能向他许诺子子孙孙的富贵,他必然肯豁出这条已经不剩几分的命,再为大帅去做一件大事!”

    史思明本能地问道:“什么大事?”

    “本朝皇族封王,最初的规矩是,发到天下各地为刺史,神龙反正之后,中宗皇帝也曾经对徐王韩王以及发还爵位的诸王如此,可李隆基自己得位不正,一心防着这些和自己同姓的宗室,渐渐就把他们全都软禁在长安,给个爵位高高供起,就连自己的子孙也一样。现如今的十六王宅中,住着多少皇子皇孙?只要一锅端了,大臣们要能够再找出一个人来放在帝位上,那简直是难如登天!”

    这个家伙……这个家伙简直是胆大得疯了!

    纵使是安禄山史思明这样胆大包天的,听了这铁面书生的话,亦是觉得从脚底油然而生一股凉气。足足好一会儿,安禄山这才嘿然笑道:“你究竟和大唐皇室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会献上这样的绝户计?”

    我哪有那么疯,不过是要先来一句狠的,吓吓你而已!薛朝心里这么想着,这才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两句话。

    “大帅应该听说过外头的传闻吧。人人都说,北邙山人是已故立节郡王薛崇简的后人,也就是太平公主的后裔。”

    反正都是薛氏,薛崇简的后人听说早就给安置出去了,李隆基就算满世界搜寻也找不出来!

    这样一个传闻一度在长安沸沸扬扬,安禄山当然听说过,那时候只以为是以讹传讹,置之一笑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对方用这样的口吻说出来,再联想到此人竟然撺掇了他这么一个主意,他挺直的腰杆不知不觉吃力地前倾,仿佛想要把面前这个人看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就算是当年有那样的深仇大恨,你给我献这样的策,就不怕我杀你灭口?”

    “我既然敢来,便已经置生死于度外。大帅如果认为我的主意有失天德,那么也可以退而求其次,不用如此明目张胆下手。大唐安定了这么多年,朝中君臣必定会认为大帅此次叛乱不能长久,李隆基只要轻敌亲征,大帅何愁大事不成?而若是李隆基不敢亲征,又或者被杨国忠此辈巧言说动,单单只派出一个哥舒翰来,安大帅一路用兵之际,不妨宣扬天子这些年来昏聩无德的劣迹。至于我刚刚说的合适旗号,那就更简单了,只说是杀杨国忠,拥戴太子!”

    这叫做什么?简直是釜底抽薪啊!拥戴太子这四个字说出来,应该能教各州县的抵抗更少一些吧?安禄山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没出声。

    果然,薛朝又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太子李亨就死定了。只要李隆基真的再杀一个太子,说不定就会迫于大帅的口号不再立太子。到时候,这些龙子凤孙少不得会一番窝里斗,长安城人心不安。大帅只要再拿着李隆基当初逼退睿宗皇帝,不忠不孝,随即以子虚乌有的罪名废李瑛李瑶李琚三王,贬斥远方,以至于他们冤死,如今再度冤杀太子,昏聩已极,这样的昏君,又怎配为天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禄山已经大抵相信了对方。他吃力地挪动身体想要站起身,可由于实在是太胖太重,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旁边的李猪儿见机得快,慌忙跪下用头顶住安禄山的肚子,这才勉强让这位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站起身体。而安禄山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用前所未有的和蔼态度问道:“你不远千里前来为我献上良策,我当然不会亏待你。你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史思明心下一惊,看了安禄山一眼,见其和颜悦色的表面之下,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了几分犀利的寒光,他便明白安禄山是真的动了杀心。可下一刻,那个铁面人却像浑然未觉似的,从容自若地说道:“只恳请大帅此次揭竿而起之后,能够少造杀孽,得饶人处且饶人。”

    “少杀人?山人也太天真了,打仗怎能不死人?须知我的长子安庆宗以及留守长安的刘骆谷至今都不能离开,只要我一起事,消息传到长安,他们必死无疑!”

    见安禄山瞬间杀气腾腾,薛朝知道,这时候方才是最要紧的关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认认真真地说道:“倘使我能够保全长公子和刘骆谷二人呢?”

    仿佛是怕这样的条件仍然不足以打动安禄山,薛朝又开口说道:“除此之外,我会为大帅继续败坏李隆基和李唐皇室的名声!”

    安禄山这才想起北邙山人这个笔名如今已经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即便上了海捕文书,可就凭着从前那些风波,但凡署名这四个字的书也好,传单也好,总有人会瞅一两眼。信不信无所谓,只要有人看,这就是一大成功了。他立刻把心头那股杀机给摁了回去。

    “好!薛公子只要愿意,尽可留在此地,我会下令城中所有印书坊,全力印制!”

    见安禄山果然立刻答应了自己,薛朝哈哈大笑,慨然答应,但随即沉声说道:“李隆基以及那些龙子凤孙该死,可李唐的百姓却无辜。大帅若想要进兵迅捷,少人阻挡,祈请先期于各州县内大肆散布各种消息,尤其是天子昏聩,以及南北郊祀之地的妖异之兆。要知道,多一个人相信这些话,就多一个人相信大帅乃是奉天行事,同样就少一个人会响应官府的征召令!“

    等到左右亲随挟制了他带下去,史思明方才开口说道:“此人……大胆!”

    纵使如他们这样的凶恶野心,也不得不认为此人大胆!

    至于安禄山,则是在琢磨对方说的少造杀孽。他此次起兵虽是蓄谋已久,可严庄也好,高尚也好,其他颇有才名的幕佐也好,他此前为了保密,并未和他们商量得那么透彻,故而这些人提出的建议也不过泛泛而谈。想想河北道境内诸州还有不少有名的文官,他又不禁心头一热。

    若是能让这些人悉心来助自己,这才叫真正的何愁大事不成?看来,对河北道还是要用抚为主。

    当天夜里,范阳节度使府后院,靠近段夫人寝堂的一处院子正房大门被人匆匆推开,一个从者捧着从薛朝行囊中取来的厚厚一沓稿子匆匆出来,不多时就送到了安禄山面前。安禄山随手递给了身边的高尚和严庄,二位在河北文坛颇有名气的幕佐轮流看过之后,额头上不禁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最终,高尚儒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讷讷说道:“应该确实是北邙山人无疑。”

    “和那出塞九首的格调有些不同,但和从前那些传奇却如出一辙。”严庄也用确定的语调吐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安禄山的脸色一下子轻松了下来,尽管不知道顶头上司什么时候招揽到了这样的人物,可胆子极大的他还是觉得有些悚然。

    竟敢这样毁谤当今天子以及李唐皇族,简直闻所未闻!

第1125章 渔阳铁骑,幽州战鼓

    蓟州地处平卢和范阳之间,是两镇交通要道。自从兼知两镇节度之后,安禄山就在蓟州州治渔阳城北面筑起了雄武城,又把渔阳城中静塞军的将领全部换了一个遍,上上下下几乎全都是他的义子。静塞军原本一万六千人,马五百匹,但安禄山陆陆续续从契丹和奚族哪里掠夺了大量马匹,又和漠北诸部交易了一些马匹,再加上幽燕原本就是产马之地,于是纵使步卒,也都有马匹坐骑可供行军时代步。

    寂静的夜里,渔阳县城中却灯火通明,城外更是驻扎了无数大军,人声马嘶声络绎不绝。城中一座有些年头的古寺中,熊熊燃烧的火炬下,安禄山一身定制的军袍盔甲站在院子中密密麻麻的众将面前,一张肥硕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圆溜溜的。然而,他这样子尽管称不上勇武,可他在河北道呆了整整十几年,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河北王,当一个个将领依次廷参时,竟是整齐划一,再无一丝一毫的杂音。

    “眼下是黎明之前,大晚上的把你们全都召集在此,是为了一件至关紧要的大事!”

    见底下一片寂静,没人敢吭声,安禄山很是满意,他刻意放缓了声调,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登基以来,先有开元盛世,贤相名臣层出不穷,可现在朝堂却是奸臣一手遮天,就是那自称国舅的杨国忠!”

    安禄山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几近咆哮地怒吼道:“他衔恨李林甫,便造谣说是李林甫炮制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在其尸骨未寒之际,便将其子婿家人贬斥出京;他嫉恨杜士仪,便让那陷害过王忠嗣的罗希奭前往安北牙帐城,以至于黠戛斯以及回纥兵马围城,漠北一片大乱!而现在,他又把冒头指向了我,先是伙同几个奚人告我冒功,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构陷于我!这样的祸国殃民之辈,是不是该死,是不是该杀?”

    “该杀!”

    安禄山恼火不学无术的杨国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自己,因此刻意命人在河北道宣扬其劣迹,因此这该杀两个字竟是声震云霄,惊起宿鸟无数。面对这一幕,安禄山更加扯开喉咙地吼道:“只可惜我连连上奏疏弹劾此等小人,陛下却始终不能洞察其奸。直到日前我痛定思痛,亲自咬破手指用血写了一封血书呈上,却依旧不得陛下回首。而且,现在朝中上下全都是杨国忠的党羽,竟是轻易清除不得。所以,太子殿下只能下密旨给我,让我带兵前往长安,讨逆勤王!”

    最后一句话顿时引起了一阵极大的骚动。尽管这些年来安禄山厉兵秣马,收买人心,可大唐毕竟存在了这么多年,尽管这些年来盛世的表象下掩藏了太多太多的危机,从流民,到天灾,到征伐过度,百姓承担不起沉重的赋役,可总的来说,世道还算太平,军将们亦是把心思花在了捞钱和捞军功上。现如今,安禄山一下子提出了拥戴太子,讨逆勤王,除非是死脑筋的才会信以为真,大多数人心里都有一本明账。

    从古至今,所谓的清君侧有几次是真的?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更大的喧哗。随着安禄山怒声质问怎么一回事,很快,就只见十几个牙兵簇拥了一个身穿寻常衣衫的老者进来,看上去不过是一介平民百姓。将校们正纳闷的时候,却不想安禄山竟然有些吃力地挪动着步子迎上前去。

    “怎么回事?”

    那老者却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帅,大帅真的要发兵长安?可长安是我大唐帝京,陛下在那里,纵使要讨伐奸臣,也用不着这么多军队,还请大帅三思而后行啊!”

    偌大的院子里渐渐没有了别的声音,只有这老者带着哭腔的劝谏,然而,等到他告一段落之后,却只听安禄山掷地有声地说:“正因为长安是帝京,是陛下安居之所,我这才要征调最精锐的大军前往讨伐奸臣!从现在开始,军中但凡有犹疑不前者,民间但凡有妄言军机者,斩,夷其三族!”

    大唐自从立国之后,便律法严明,并不以严刑峻法威慑百姓,什么凌迟和族诛之类的刑罚,永徽律疏上全都没有。所以,听到诛三族这样的恐怖军令,每一个将校都打了个寒颤,尤其是那些起初打算试着反抗一下的人更是缩回了脑袋。而那个被牙兵们簇拥进来的老者也不由得上下牙齿直打颤,脸上竟是惊惶和恐惧,可却没想到安禄山竟然对他笑了笑。

    “老丈,你很幸运,因为你是第一个劝谏我不要出兵的,也是最后一个!下不为例!”

    严庄安排的这么一出戏实在是不错!

    随着下不为例四个字,那老者被人一把架起拖了出去,而他那呜咽也仿佛被人堵回了口中,竟是再没有声息传来。四周围死一样的寂静,直到安禄山左侧的阿史那承庆猛地一挥胳膊大叫了一声万胜,四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陆续响起,紧跟着方才蔓延到了更多的将校中间。很快,安禄山双手一压,上百号人再次安静了下来,他便立刻宣布了赏格。

    在丰厚的官爵以及金银赏赐刺激下,一张张最初发白的脸渐渐红润了起来,尤其是安禄山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是自己向朝廷奏请了他们的官职,是自己给了他们如今的前程之后,是他赐给了他们用之不尽的财富,最初或畏惧或惊怖或不安的将校们,全都被安禄山的说辞激励出了一股邪性来。临到末了,安禄山竟是用低沉的声音吼道:“陈胜一介罪民,尚且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何况尔等皆勇武男儿,怎能甘心臣服于杨国忠一介鼠辈之下?”

    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加上之前的铺垫,终于撩拨得将校们嗷嗷直叫。随着有人嚷嚷了一声“愿从大帅勤王讨逆”,这样的呼声渐渐成了主旋律,乃至于原本还受命再次带头振臂一呼的崔乾佑竟是没了用武之地。至于那些军阶比较高的将领们,则是态度相对冷静,可大多数人的心中却也同样是惴惴然。

    安禄山的夷三族绝对不是恐吓,他做得出来!只凭安禄山的那支养子军以及牙兵,再加上这些年在军中建立起的威信,他们如有异动就是杀身之祸!

    而当委任了贾循任范阳节度使留守幽州,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留守营州之后,一夜的誓师动员,安禄山与众将共饮出征酒,眼看一个个人在那张讨逆檄文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后,他方才登上了一辆特制的铁车,竟是在牙兵簇拥下先行出城。此时此刻,将校们哪里不知道,这位节帅是要对军中下令了。果然,在蒙蒙天光下,他们跟着出城后未久,就只听诸军之中传来了阵阵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等到他日成功时,奸相杨国忠以及长安城中那些奸佞所留下的财产,全都取来赏赐尔等!”

    应召而来的奚族以及契丹族兵马亦是应和声声。混在契丹兵马当中的耶律泥礼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见一个亲信从人群中艰难通过,挤到了自己面前,他便低声问道:“都探问清楚了?”

    “夷离菫,那些奚人都杂乱得很,领头的那个将领瞧着不太能服众,刚刚还有人和他争执不下。至于咱们契丹兵马当中,除却我们这一部之外,其他的兵马也是杂得很,不像有人指挥的样子。”

    这样的回答无疑有些出乎耶律泥礼的意料。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先后死在了都播的手里,而后安禄山又冒领其功,都播一味听之任之,却又在安北牙帐城发生变故之际悍然西进,可他耶律泥礼在契丹牙帐左近试探性的一次反扑却被人识破,损兵折将毫无战果。即便都播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发展了起来,可在同时占了仆固和同罗之后还有这样的战力,这实在是不可能!

    除非有人在暗中力挺都播!

    耶律泥礼正在这么想着,只听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甚至不用伸出脖子去看,就知道是安禄山的帅旗已经动了。果然,倏忽间就只听马蹄声阵阵,显然是大军就此开拔。那一刻,他在沉吟再三后,终于对四周围的随从低声下了命令。

    等到打下第一座城池后,就伺机脱队离开!

    安禄山亲自来到蓟州渔阳誓师,至于幽州这边,他则是全权委托给了史思明。史思明的誓师却要简单明了得多,几个杀字,几个赏字,几颗血淋淋的首级,几箱子让人眼花缭乱的金珠,成功就撩拨起了将卒们心中最原始的冲动。自古燕赵多勇士,民间暂且不论,被安禄山养了这么多年的将卒们,对主帅的命令除了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服从意识,隐隐还有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意识。

    因此,当史思明跨上马背,抽刀直指西面,高喝了一个杀字之后,数万兵马应和的杀声震耳欲聋,直叫城中早已闭门的百姓们心惊胆战。

    范阳节度使府后院,被软禁了好些天的薛朝在这阵阵杀声中放下了笔,随即轻轻揉了揉手腕,摘下面具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不用看就知道,伺候在身边的从者只要目光一接触到他的脸,就会不自觉地把视线投往别处,显然一张狰狞可怖的脸是很有好处的,只不过这些天一直贴在脸上着实难受。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拿出了足够的干货来,安禄山又急于造反,这才让他成功蒙混过了这一关,现如今大军这么一出征,说不定安禄山会带上他。

    他真想跟着族主东征西讨,而不是做这种事,可谁让他姓薛?一张族谱倒背如流?他当初想不通为什么还要救下安禄山的妻儿,还是罗盈对他解释的。

    能够用暂时不杀安家母子和刘骆谷那几个人,再给他一个合适的旗号,换取安禄山在行军过程中少点阻力少杀点人,不论怎么说都是划算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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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